张庆国男,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发表小说等作品4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和散文著作8部,作品曾入选1995年《中国中篇小说新佳作集成•小说卷》、《2000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2000年中国小说佳作选》和《2007年中国争鸣小说选》,获过各种奖励。
上:飞或不飞
一
李重生于白城的普通人家,他的父亲是城西重型机械厂的铸造工,母亲与父亲同在一个厂,在食堂工作。二十年前这一对工厂青年的简朴婚礼,丝毫没有暗示出任何前程远大的光辉未来,他们也没有那种奢望。结婚生子、安分守己、百头到老,已是这对小夫妻的全部人生向往。他们的儿子出生时重四公斤。小夫妻二人都在重型机械厂,年轻的父亲干铸造工的重体力活,儿子就顺理成章地取名李重。如此淳朴简单的家庭,绝不会想到,镶嵌于家族谱系中的这个重字,会由重量的重演变为重要的重,在5 000人的重型机械厂里一度引起热烈议论。
引人注目的事件发生时,李重四岁,刚进厂幼儿园。他长得健壮,个子比别人高,体型较大,笨手笨脚。工厂幼儿园的教师大多由车间工人调配而来,文化水平不高,母性充足却心思欠缺。她们关心李重的吃和睡,不研究他的脑袋。李重胃口好,经常叫饿,力气大,午睡时会把被子轻易踢开。她们为了让李重吃饱睡足,操尽了心,半年后,才发现李重最与众不同之处是绝顶聪明。
李重智力过人,只是不为她们注意。一天,邻厂幼儿园来人参观,幼师毕业的园长亲自登台,到李重的班上上课。她在黑板上写一个生字,刚转身,李重就自己站起来,大声把那个字念出,再写,他依然认识。园长吃惊地写出几道算术题,他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正确答案。前来参观的邻厂幼儿园同行倍感惊奇,有人兴致勃勃地走上讲台,写出一道小学一年级的算术题。李重愣了一分钟,说出的答案同样正确。于是,园长带头,全部人鼓掌,李重也跟着鼓掌。他呵呵傻笑,不知道教室里霎时爆发的热烈掌声是送给自己的礼物,更不知道这掌声破窗而出后,会响彻整个工厂,回荡在父母的数千名工友心中。
李重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没有时间在儿子身上花心思,也没有把他培养成天才的愿望和能力,事实却越来越充分地证明,李重就是天才,智力向上和再向上。他不是通过看电视或其他观察,偶然学会几个字和几道算术题,而是反应极快,过目不忘。两个月后,园长专门举办了一次李重才艺观摩会,请来好几家工厂幼儿园同行,现场教李重玩游戏,包括教他玩魔方。结果,那些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游戏玩法,老师教一遍,李重就能领会,并能一一正确地复演。
全厂轰动。
二
时间是义无反顾的鸟,记忆是鸟的影子。现在李重上高三,19岁了,脸上长出了郁郁寡欢的青春痘。
他很聪明,却一天天趋向正常,就是说,他领悟力高,多门功课保持全校第一,却没有病态地疯狂生长,变成不可思议的怪才。他的数学、物理、语文和英语,包括历史课都很好,化学成绩却很不稳定。高考不可避免地来临,李重考了602分,未被清华大学录取。
高考结束的当天,他就躲在郊外工厂家属区简陋的小房间里,精确算出自己的成绩,知道考砸了锅。第二天,下巴上多出一颗悲伤的青春痘。他把那颗痘用力抠破,弄得几个手指都是血。
青春痘的事没有引起父母注意,他的父母势单力薄,疲于应付一日三餐的人生困难,对自幼学习过人的儿子无力关心也不必关心。他们不认为儿子考砸了锅,600分左右上大学不成问题。他们无法启齿的是儿子李重考取大学怎么办?时光大踏步前进,摧枯拉朽,这座中国南方的城市早就变得面目全非,背负光荣历史的重型机械厂已经破产,李重的父母被一闪而逝的时代抛弃,双双下岗。父亲流落到一家贵州老板的汽修厂干活,收入忽高忽低。母亲闲在家里,偶尔接受妇联家政公司的电话安排,赶到郊外公交车进城做钟点工,替人洗衣做饭,照顾孩子或老人。干那些活,做母亲的从不告诉儿子李重,高三学生最爱面子,李重尤其如此。
过分爱面子是李重身上惟一的缺点。二中在白城名声远扬,班上的学生小半类似李重,出身贫寒,大部分来自官员教授导演或商人之家。相比之下,李重的家境最寒伧。因为出身卑微,窘困难堪,心里郁积着复杂情绪。李重下巴上的两颗青春痘稍大,眼神中多了几分忧郁和孤单。
他早立下誓言要考清华,一洗贫寒羞耻,却知道考取清华父母掏不出钱。
录在别的大学,一样需要钱,也会让父母为难。
上大学或不上大学是一个问题。现在考砸了锅,上清华无望,问题还是存在。
他有过目不忘的才华,学校的作业应付裕如,有时间读课外书。他在卖弄知识的语文老师启发下,读过半个莎士比亚剧本,半通不通地进入过著名的哈姆雷特经典困境,知道自己比哈姆雷特更难。活着和死去是一个问题时,哈姆雷特选择了活,上大学和不上大学都成为问题,就无解,任何追问都变得奢侈和多余。
幸好,高二年级的班主任,白城二中有名的女教师李丽莎及时出面,伸出温暖可靠的手,搭救了他。
李丽莎根据校长的指示,在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当天,迅速采取行动,找李重谈话并耐心开导他。
你大名鼎鼎哦李重,李丽莎永远年轻,时间坚定不移地涂改一切,惟独在她的身上友好停留。她穿着短毛衣,轻柔的薄裙子,像一个高中女生,挤出顽皮的笑容,坐在李重对面,明亮的眼睛盯住李重下巴上的青春痘,忽闪忽闪地快速眨动。她说,你是很有能力的,不能气馁哦,要坚持,坚持考上清华。你一定会考上清华的,我不会看错人的哦。
李重仓皇地低下头。
李丽莎从李重的同班同学那里获得手机号,不辞辛苦地乘坐郊外公交车,七拐八绕,跑十多公里。穿过半座城,穿过城郊的工地、破败的工厂大门、七零八落的孤独农房、公路边丧魂失魄的脸。晚上八点多,赶到白城西郊的重型机械厂。
夜色收紧翅膀。曾经名噪一时的白城重型机械厂空旷而冷清,一派战火洗劫的荒凉。高大的厂房乌黑、倾颓、开裂,门窗全部砸碎,铁框和钢件被撬走,水泥墙柱支撑的空洞躯壳,像破土而出的侏罗纪巨兽骨骸,卧在惊诧的淡蓝色月光下。风从敞开的水泥门窗黑洞进入,有力地回响在宽大厂房中,追忆往日的辉煌,送出整齐的呜咽。李丽莎从杂草丛生的废弃厂房边绕过,一路打听,找到家属生活区,打电话把李重从家里约出来。
他们坐进家属生活区的一家水果冰屋。这是一户工人拆了自家的临街住房围墙,父母儿女挤进一屋,腾出卧室和客厅,艰苦经营的小生意场所。水果冰屋的外面挂了几串廉价的红黄闪光小灯,屋内狭窄简陋,光线暗淡,桌上置了一只小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枝永远不会凋谢的塑料玫瑰。
你很帅气的哦,李丽莎赞赏地说,我要是做你的班主任,会让你当班长。
19岁的李重长得很高,鼻直口方,脖子粗壮,肩膀厚实。坐在桌子对面的李丽莎比李重矮半个头,确实像小巧的中学女生。
然而李丽莎毕竟不是女学生,是一个教师,柔声细语开了头,李丽莎晃一下头发,笑容迅速滚落,进入正题。
这样,李丽莎说,我说明来意吧,校长安排我找你的。他对你很重视,我们白城二中会对每个学生负责,对你这样优秀的学生更要负责到底。校长跟你们班主任联系过了,指示我辅导你填报志愿,只填清华,别的不填。如果清华不录取,就放弃,复读后明年再考,我们一定要把你送进清华大学。
李重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李丽莎。
李丽莎说,我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学习表现和家庭情况,学校是了解的,校长更了解。今年清华录取你当然很好,我们会向你表示祝贺。如果没有录取,我们建议你复读。吴校长调来二中,从明年起制定了新政策,优秀的复读生,学校会给予专门照顾。校长会把你安排到我的班上,复读费全免,还会租一套房子,让你单独住,也是免费,这样就能帮你省去往返回家的折腾。你看我跑一趟多麻烦,差不多两小时。问题不是跑路,问题是如果你明年考取清华,学校会奖励五万元,解决你四年大学的全部学费。这是明年才有的奖励哦,今年你就算被清华录取,五万元奖励也是没有的。
李重瞪大了眼睛。
飞吧,李丽莎说,你是一只骄傲的海燕,在暴风雨中可以飞得更高。
李丽莎的声音很好听,李重一时恍惚,有飞起来的眩晕感。
怎么样?李丽莎笑起来,脸上容光焕发,接着说,做我的学生吧,我肯定会任命你做班长,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我很喜欢你的,你不要辜负我和学校的一片好心哦。
那天,李丽莎把乌黑的头发松散盘起,抹了淡妆。裙子是新买的,从来没有穿过,19岁的男生挡不住这种轻柔薄裙的诱惑。她36岁,看上去无忧无虑,不像二中那些老师,一派沧桑,心事重重和老于世故。经冰果屋幽暗灯光的刻画,她变得神秘和来路不明,更显楚楚动人。她与19岁的高三男生李重隔着一枝僵硬开放的褪色塑料玫瑰,面对面,坐在长条形白色小桌子两边,场面很暧昧。她看出李重已近崩溃,心里嘎嘎吱吱松动。五万元人民币的打击,很多人无法承受,李重更是。
时间不早了啊,李丽莎果断结束谈话,招手付账。她说,这里是郊外,我还要回家的。如果你答应,现在就走,去你家,找你的父母谈一下。
李重说,不用了,我的事自己决定。
李丽莎站起来,挎上闪闪发亮的浅灰色真皮挎包,理一下额前的两绺散发说,很有男子汉气哦,李重你是好样的,难怪吴校长那么重视你。
李丽莎的话应该让李重高兴,他却慌乱得脸色通红。
三
白城二中的吴校长38岁,满脑袋花样百出的规划,志向高远,半年前刚从五中调来。他不像校长,像能干的生意人,思路敏捷,单刀直入,开口闭口谈钱,收入成本利润挂在嘴上。在他的口中,学生的考分和老师的出勤分,都可以折算成钱。世上的事看上去复杂,驱散云雾,撕破脸,无非是钱。一百两百一千一万五万一百万,各种数额,演化出生离死别和爱恨情仇。
要快,赶快动手,不能耽搁,吴校长走马上任时,曾在二中的全校教师大会上发表就职演说。那天下午他信心十足地宣告,我们要掌握一个尺度,钱的尺度,收入比支出更多的尺度。我们二中的每个人,心里都要有一把尺子。
他不说心里要有一杆秤,一杆秤过于流行,无趣而平庸,所以选择了大有深意的“尺度”这个词。说到钱的尺度,台下嗡嗡营营地升起议论的烟雾。他故意停顿,把目光的尺子划向台下座位上的每一个老师。
从明年起,他抬起手,习惯性地紧了一下领带,接着说,我们白城二中要保证每届五个班的高中毕业生,都有人考取北大和清华,一个也行,两个也行,一定要有。学生考分高,学校的收入就高,尺子一量就很清楚。二中有了大名声,人家会挤破头进来,我们一年至少可以增收五百万。
吴校长从五中调到二中,野心勃勃。
吴校长原来任职的那所白城五中,位处郊区,生源差,好教师太少,纪律涣散,升学率低,一度声名狼藉。三年前,35岁的吴校长在自荐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登上校长岗位。他力排众议,大胆改革,把勉力支撑的五中高中改为半收费的职业中学,开了计算机班、旅游英语班、美术设计班和酒店管理班,为学校增加了收入,也为全校数千名被中考残酷淘汰的学生和他们的绝望家长找到了体面的出路。同时,他在初中开设秘密命名的“特种部队尖刀班”,抽调最好的教师,全力打造精心挑选的20名优秀学生。吴校长制定的铁定目标是,“尖刀班”的全部学生,务必考取白城的中学一中和师附中,最次也要考取白城二中。
他的意图深藏不露。他没有说过放弃,事实上已经放弃。放弃初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让他们自生自灭,像被踢出鸟巢的蛋。这些学生将因为成绩不理想,失魂落魄,乱纷纷进入五中的职业高中,交钱,然后完蛋。这边,五中的有限师资,在强硬军令状的指挥下,游刃有余,可以在20名“尖刀班”学生身上大做文章,打造五中的虚名。
“尖刀班”重奖重罚。一名学生考取一中和师附中,班主任奖五千元,任课教师奖三千元,全校教师各奖五百元。一名学生从名校落榜,班主任扣5分,任课教师扣3分。任何人,扣分20,调离“特种部队尖刀班”,年终奖不发放,扣分30下岗待聘。
措施当年见效。五中的20名“尖刀班”初三学生,18名过关斩将,如期考取白城的一流高中。第二年和第三年,全部20名“尖刀班”初中毕业生考取白城一中和师附中。五中在学校内外挂满大红布标,张贴学生英雄榜和教师英雄榜,在报上大做宣传,一举成名。吴校长也一举成名,调到二中。
二中是白城中学的第三名,好教师多,生源优良,吴校长大有可为,他的最新目标是,三年内勇夺白城中学的全市第一。
各种新措施顺势推广。
措施之一是,有条件考取北大清华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若考分不理想,由教师出面说服,坚决复读,由此产生的费用,学校全部承担。目的只有一个,留住好学生,为次年的高考夺魁储备选手,创造可观的成绩。
有了成绩,就发钱。一人考取北大清华,班主任和学生各奖五万元。如此重奖,开了白城先例,成功突破历史尺度,顿时传为佳话。
过去十年间,白城二中的高三学生共有两人考取北大,一人考取清华。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南方城市,学生考取北大或清华,学校的排名就能迅速靠前,吴校长算过账,不会亏本。
可是资源有限。
李重是奇才,不可多得,吴校长指示李丽莎,把这个学生拿下。
谁愿意在清华和北大的树上吊死?李重姓名中的那个重字,一度让李丽莎望而生畏。她是高二的班主任,开学后升高三,抢到李重是大好事。可是,这个学生能说服吗?
没想到,本来有几十所中国一流大学可以挑选的李重,接受了李丽莎的意见,同意复读。
李丽莎很幸运,李重也幸运。
有李丽莎老师的照顾,加上李重的天资,复读后考取清华,不比攀登喜马拉雅山艰难。
李丽莎在白城二中教书十四年,做语文教师和班主任无人能敌。她没有刻意设计成功,却一路成功,她有经验,却不总结经验,一切顺理成章,不期而遇。
她不摆教师架子,爱闹爱笑,咋咋呼呼。混在学生中玩,高兴时会捂住肚子,咯咯笑得蹲到地上,好半天起不来。惊讶时会瞪圆眼睛,在学生的肩上拍拍打打,无所顾忌地尖叫。她与女生互称姐妹,把男生视为朋友,经常挽着男生的臂,一路打招呼,从校园操场上招摇而过。各种测验和考试前,她会与学生打赌,谁输谁请客,去学校门口的德客士吃炸鸡。她会自己掏钱,请学生去德客士吃饭,有时请三五个,有时专请一个。专请一个同学吃炸鸡,多半是这个学生纪律涣散或成绩下降。吃一顿炸鸡,这个学生的毛病就烟消云散,她感到惊奇。
她被二中同行中的妒忌者攻击,人家说她在师生相处方面缺乏尺度,事实却证明她的无所用心是最好的尺度。
只有某些学生,比如王小小和徐亮生,他们心智不成熟,过于情绪化,经常把事情搞乱,才会忽上忽下地把不好尺度。
四
女生王小小从初中开始,就收到男生送给的玫瑰。有的玫瑰画在自以为高雅的卡片上,有的包在花花绿绿的纸盒里,放学时猛然塞进她手中,有的隐秘而胆怯地悄悄放进她的课桌抽屉。那些可笑的玫瑰一律被她毫不留恋地丢弃。
读到高一,又有人送玫瑰,这个人是徐亮生。
徐亮生每隔两三天就送一只小盒子给王小小,盒子里装了一朵玫瑰。他倒是很大方,在学校门口把盒子递给王小小,小眼睛猛眨几下,神秘地笑一笑,就走开。他的盒子里除了玫瑰,还有其他东西,发卡胸针和MP3,那些东西王小小不要,统统还给了徐亮生。
花呢?你收起来啦?在操场边,徐亮生厚颜无耻地追问。
花丢掉了,你去垃圾筒里找吧。
可惜,你把MP3丢掉都好,花不能丢啊!你就是把花还我也好啊!
想得美?!把花还你,你又拿着到处乱吹了,人家会以为是我给你送花。
你就不想给我送花?你应该送我一朵玫瑰啊!
想得美!把你的花送给校门口卖烧烤的那个人好了!
徐亮生厚着脸皮傻笑,花不花不要紧,能与王小小说话,惹她着急,对他来说就是一份荣幸。
一天,王小小过生日,请几个女生吃饭,吃饭出来,恰与徐亮生相遇,再次收到他的小盒子。徐亮生说了一声生日快乐,把盒子递过来。王小小说,我不要,推开了他的手。他把盒子放进王小小的车兜,转身就走。王小小推着车走出一段路,拿起盒子,丢进路边的垃圾箱。徐亮生惨叫着从人群中奔来,捡起盒子,高高举着朝王小小摇了摇说,里面有好东西啊!你就不看一看?王小小回头说,看个屁!天黑了你还不赶快回家。
徐亮生不会就此罢休,他的一个特长是跟踪,像书上的侦探,不远不近地跟踪目标,直到摸清线索。
那天晚上,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把王小小送回家。王小小来到家门口,偶然回头,发现了站在街对面的徐亮生。
徐亮生举起小盒子说,里面有一根项链哪!白金项链,三千多块钱的!我打开给你看!说完,从盒子里取出细细的一根项链,高高地举起,摇了几摇。王小小看不清他手里拿着什么,只听到“项链”二字。在女生王小小的心中,“项链”两个字太沉重,象征着遥远而僵硬的婚姻,与中学生如烟似雾的小情调相去甚远。她吓得叫一声妈,逃进了小区的院门。
王小小长得并不小,个子高,身材修长,面容苍白,嘴唇饱满而湿润,胸部恰如其分地隆起,少女的愿望躲藏其中,又展示在外。男生仰慕她,青春期的暗夜之火熊熊燃烧,她却视而不见。
高一下学期,李丽莎搞了一个小活动,请高二的尖子生来班上传授学习经验,人家推荐的人是李重。李重的表现令人失望,这个郊区工人的儿子,说话简短而干脆,坐在讲台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天,三言两语介绍完自己的身份,背几首古诗,就站起来想走。
他的满无所谓把王小小气坏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拿出高一新书,要求李重背诵几篇英语课文。那些早就学过的课文没有把李重难住,他漫不经心,随口背完又想溜。王小小不服气,翻出教辅材料,勾出几道高二的数学难题,递上去。李重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书,看一眼,在黑板上三划两划,不到五分钟就演算出正确答案。
李丽莎带头鼓掌,其他同学也鼓掌,王小小出了洋相,气呼呼地坐着不动。
徐亮生见机行事,放学后及时送出一朵玫瑰。这次,王小小给了他面子,破例收下装了玫瑰的小盒子,还说了一声谢谢。徐亮生高兴得手舞足蹈,像蚂蚱一样蹦跳。王小小骑在电动车上,一只脚跨在路边,咯咯咯地笑。
收下一朵玫瑰,不等于会收下第二朵。第二天王小小就恢复原样,重新变得骄傲和高不可攀,对徐亮生不理不睬。
一个月后,学校举办英语演讲比赛,王小小作为李丽莎手下最得意的英语科代表,被推荐为重要选手,在年级初选中脱颖而出,顺利成为高一年级代表队的正式成员。
每天放学,王小小都与两个同班好友相约,留在教室艰苦排练,轮番登台演讲。一天下午七点钟,窗外光线暗淡,白城的晚风摇晃着窗户,她们结束排练,离开教室。
来到楼梯口,王小小发现了李重。
李重挎着书包,一晃一晃地从楼梯口拐过,一闪消失。
走在王小小身边的两个女生,一个是好事者吴亦佳,一个是胆小而诡计多端的丛菲。
吴亦佳说,啊!李重,前面那个是高二的尖子李重,他下到二楼了。
王小小说,狗屁的尖子。
丛菲说,你说一声狗屁吧,说吧。
我不会上当,你自己说。
他要是参加英语比赛,我们就惨了。
喊一声狗屁,他就会在比赛中输掉。
来,一起喊。
她们心事重重地互看一眼,兴奋地紧赶几步,追到楼梯口,扒在油漆剥落的扶手上,勾头朝下张望,一起高声喊道,狗屁!
三个少女的无聊喊叫,从小嘴巴里滚出,像一团盲目喷射的石子,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四处乱撞,激起响亮回声。
李重吃惊地站住。
王小小说,糟糕!
丛菲红着脸转身就逃,吴亦佳也三步并作两步,惨叫着逃回三楼。
王小小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她不是不想逃,是没有想到吴亦佳和丛菲会逃,她被出卖了,委屈得鼻子一酸,流下眼泪。
李重从二楼返身回来。
有事?李重出现在二楼楼道的拐弯处,结实高大的黑影,声音粗重低沉,王小小站在台阶高处,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换位置,李重站在高处,王小小处于下方的楼道拐弯处,会很好,可以掩饰自己的狼狈,不置可否或及时溜走。要命的是情况正好相反,李重抬头看着她,她完全暴露,绝望地摇摇头。
李重说,我以为有什么麻烦,说完转身欲走。
王小小抹一下眼角,朝台阶下追出几步,叫一声,等等。
李重站住了,等着她来到身边。
你叫李重吧?
李重点点头。
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啊。
他们边走边说话。
你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吗?
参加。
太好啦!你能帮助我吗?我也要参加。
走到楼下,身后传来遥远的窸窣声,王小小回头,看到了吴亦佳和丛菲。她们鬼鬼祟祟地从另一个楼梯口走出来,远远地站着看。
王小小说,那边两个,她们崇拜你,刚才她们在楼上喊,害惨了我。
崇拜我干什么?
要不要等等她们过来?
李重摇摇头,朝前急走几步,把王小小抛在身后。王小小注视着李重结实的背影,第一次体会到迫切等待一朵玫瑰的幸福。
五
英语演讲比赛前半个月,王小小退出与丛菲和吴亦佳共同组成的三人训练小组。每天下午放学,她就摸到三楼的高二年级教室,找李重请教英语。令她惊奇的是,高二年级几乎没有人报名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惟一的参赛者只有李重。李重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不做准备,更不排练,也无人陪同排练。下午放学,同学四散,消失在白城的错乱街巷里,惟独他留在教室做作业。做完作业,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吃过饭,就坐公交车回家。
为什么高二的人都不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王小小问。
李重说,怕影响学习。摸底考试快要开始了,班主任也不敢让大家分心,演讲比赛是为高一新生办的。
高一的人就水平差吗?
我们上高一,也参加各种活动,进高二没有时间,也没有那种激情了。
你们老了没有激情?
我们的激情要留给明年的高考。
你为什么要参加比赛呢?
我是顺手参加比赛,输赢无所谓。
你英语好,会拿第一名。
你是英语科代表,我还不是。
科代表算什么啊?麻烦死了。
请教和排练英语是借口,李重却当真了,要求王小小上台演讲。他不善解释,说完简短要求,在椅子上坐定,固执地等待。王小小只能服从,忸忸怩怩地走上讲台。
第一次上讲台,看到李重在下面故作正经,王小小觉得滑稽,开口说一句英语,就笑得止不住,捂着嘴跑下台。李重不生气,伏下身去做作业。
王小小不好意思,急忙上台,重新演讲。
王小小煞有介事,李重正襟危坐。她说错单词,李重马上纠正,发音不准,李重就毫不客气指出。他接连打断王小小的演讲,把王小小气坏了。
王小小从讲台上跑下,坐到一个较远的座位上,扭头看着窗外。时间已经较晚,暮色正在下沉,像她的心情。
李重低头做作业。
王小小气急败坏,挎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她以为李重会追出来道歉,下到二楼,身后没有响动,急忙返回,来到教室门外,悄悄探头看。
李重趴着做作业。
她想骂李重,却扒着教室门框说,重新开始好吗?
王小小英语很好,经李重督促和帮助,进步更大。演讲的英语很快听不出背诵的痕迹,发音也标准、流畅并感情饱满。
王小小说,我要请你吃德克士炸鸡。
李重说,不用啦。
她不是为了感谢请李重吃炸鸡,是发现李重每天下午在学校门口吃饭,才萌生与他共进晚餐的快乐愿望。她需要那个时刻,如果能成功地付钱请李重吃炸鸡,吃过就不能放走他,要他还一朵玫瑰。他不必真的去买花,画一朵就行,画玫瑰比买玫瑰更让她激动。真的玫瑰会枯萎,画出来的玫瑰情深意浓,永远开放,她喜欢。
要李重画一朵玫瑰送给自己,就要先约他吃饭。过去的半个月里,每天下午训练英语演讲结束,离开学校,王小小故作镇静地与李重告别,跨上电动自行车,都会绕半圈回来,躲着看李重,每次都发现李重坐在四川人的小餐馆里吃晚饭。
你家很远吗?有一天,她试探着问李重。
李重嗯了一句,没有做出回答。
今天放学,我们一起吃饭,我出钱请你吃。
不用了,谢谢。
李重回答得很干脆。
她不愿听到谢谢,更不愿被李重毫不客气地拒绝,从此再不敢提吃饭的事。
王小小希望每天请教李重的日子无限延长,她对正式的英语演讲比赛已经不再期待,可是,演讲的日子仍不可阻挡地急忙来到,在二中礼堂隆重揭幕了。
大红布标、主席台上的校长和老师、台下密密麻麻的脑袋、东一个西一个的人在跑动。所有的眼睛都瞪得很大,所有的嘴巴都在小声说话,台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变成汹涌波涛,把虚弱而僵硬的登台演讲者卷走。轮到王小小,校长忍无可忍发火,对着话筒骂人,礼堂里掐断了线,骤然安静。王小小借机发挥,满口英语一泻而下。
下午的阳光透过礼堂窗户,斜射到台下的座位上,王小小背诵的海伦•凯勒英语原版演说稿明亮而清晰,大群死而复生的美丽蝴蝶,在空气里自由而轻盈地结队盘旋,令人感慨万端,她的表现换来了长时间的掌声。
李重更出色,他摹仿马丁•路德金的声音,声情并茂,义正辞严,张口就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很快掌声如潮。
比赛结果不出王小小的预料,李重获第一,王小小第二。这个结果完美无缺。如果名次颠倒,王小小第一,李重第二,她会害怕。如果降为第五名或更后,李重高高在上,她会更害怕。
宣布获奖名单时王小小无比兴奋,忘记一切。登台领奖、照相、接受同学递来的鲜花和李丽莎老师的拥抱,浑身燥热,满头大汗。猛然想起李重,扒开人群寻找,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第二天,王小小在操场上找到李重,兴冲冲地走过去说,昨天跑哪里了?我要感谢你呢。
李重的目光变得懒散而生疏,他说,不用了,谢谢。
他又客气地说谢谢,王小小一口气噎住。
李重毫无牵挂地走开。
王小小羞得要掉泪。
以后,李重再见到王小小,微微点头,就擦肩而过,紧跑几步走远。
丛菲敏锐地抓住机会,挤到王小小身边,指着三楼说,那个人高傲得很哟。
王小小在她的屁股上掐一把。
丛菲不喊疼,捂着屁股幸灾乐祸地傻笑。
王小小自己却疼得落泪。
六
现在,李重想逃也逃不了,王小小从高二升到高三,与复读生李重成为同班同学了,她激动得几乎窒息。如果高三最后一年的大好时光里,还有人送给她玫瑰,王小小认为这个人必须是李重。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王小小用羞涩而焦急的目光,迎接李重的到来,看着他走进教室,坐到最后一排。
李丽莎从教室外面进来,走上讲台,把手里的书放到讲台上。
她说,今天我要介绍一位新同学,他是复读生,但最优秀。复读不是成绩差,他有几十上百所大学可以挑选,可是放弃了。他为了考取清华选择复读,我们要向他学习,他就是李重。现在大家鼓掌,欢迎李重同学加入我们班。
众人鼓掌,王小小也鼓掌。
李重涨红了脸,坐着不动。
李丽莎站在讲台上,脸上始终保持亲切的微笑,她请求李重站起来,向班上的同学致意。李重低着头,不为所动。她知道李重为什么坐着不动,在中学生狭窄而浅薄的见识里,复读跟无耻差不多,至少算羞耻,这个词毫无体面可言。李丽莎一上来就点破了复读,重新解释李重复读的意义,就是为了消除成见。教室里出奇地安静,也许,不经李丽莎解释,李重的大名已让人叹服。
李丽莎说,李重站起来,给大家认识一下。
李重还是坐着不动,复读的羞耻压得他腿软。
吴亦佳打破难堪的沉默说,他有名得很,我们早知道了。说完回过头去,朝身后两排的王小小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王小小一直呆看着李重,心口怦怦撞击得厉害。
李重站起来,狼狈地点点头,急忙坐下。
李丽莎说,另一件事是,我宣布,李重为班长,徐亮生做副班长,协助李重工作,我们希望李重用顽强学习的拼搏精神,带动大家向高考冲刺。
座位上的徐亮生噫地大声叹气。
李重再站起来,慌忙说,我不做班长,也不够格。
李丽莎笑着说,你不够格,还有谁够格呢?我知道做班长会影响学习,不过,做班长也是一份督促哦,要树立榜样的。徐亮生是优秀生,做了一年班长,表现很好,高三就让他松一口气。李重你岁数大一点,各方面很强,是大哥哥,要做领头羊。班长的事就这样定了,这是小事,不再争论了。从今天起,高考会一天天临近,我们要振作精神,把每一堂课当做一天来对待。
李丽莎朝座位上扭来扭去的徐亮生看一眼,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开学事情太多,忙乱,家里又出麻烦,忘了在宣布李重做班长之前,先安抚原班长徐亮生。话出口,徐亮生不加掩饰地叹气,好几个同学低头议论,李丽莎惊觉,故作镇静,赶紧转移话题。
接着是上课,李丽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刷刷划动,座位上一片翻动书页的声音。她不会忧心忡忡,错了就错。她看上去轻松快乐,历史简单,清清白白,其实也犯过重大错误。将错就错是她的习惯,也是最聪明的选择,能把错误迅速遗忘和掩盖,才有快乐如影随形。
下课铃响,徐亮生懒洋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趴在窗台边看风景。
李丽莎走过去说,你出来,跟我到教研室一下。
徐亮生转过身,走出教室,瘦脸扭曲着,神经质地猛眨几下眼睛,瞪她一眼走开。
李丽莎说,回来,徐亮生你回来。
徐亮生慌忙站住。
小气鬼,李丽莎说,不像个男子汉。
徐亮生狼狈地东张西望。
李丽莎笑了,走过去,拉起徐亮生的一只手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吃炸鸡,你要听话哦。
徐亮生吃惊地眨几下眼睛,手在颤抖。
李丽莎放心了。
这个男生她有把握,骄傲、心胸狭窄,自以为长成了大男人,其实还是小孩子,自以为狡猾却漏洞百出,不难收拾。她不再啰嗦,撇下徐亮生,急急忙忙赶往教研室。
七
没有人知道李丽莎也有麻烦,更没有人知道她正遇到麻烦。她兴致勃勃,永远忙碌,麻烦被无所用心完美掩盖。她现在遇到的麻烦在别人看来是大事,天塌地陷,生死攸关,她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
她的老公有了外遇。
这种事早在意料中。
她结过两次婚,前夫是大学同学,现在的老公是建筑包工头。
一年前她就不与老公一起住了,独自住到学校门口。这套房子是老公新买的,老公文化低,庸俗粗心,却很爽快,出手大方。新房子120平方米,宽大空洞,上班走路十多分钟。
不见老公的面,不用服侍他,李丽莎倍感轻松。她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不会服侍男人,做妻子不够格。老公黑乎乎地在身边转悠,会压力很大,内疚、羞愧、焦躁和懊丧会把她撕碎。一人独住,自由自在,满屋东西乱丢,开心舒畅。夜深人静,偶然间,会后背发怵,吱地蹿出疼痛,那疼痛却很短浅。所谓伤感,十多分钟,就在白城坚定沉着的黑夜中消失。她睡眠好,工作忙,天亮起来,匆匆梳洗出门,去学校上课,与等待长大的中学生打成一片,看着他们自寻烦恼,有些幸灾乐祸,她永远高兴并精神饱满。
她的经历一目了然。小学、中学、大学,大学毕业到二中教书,工作努力,深得学生喜爱,多次获学校嘉奖,惟一的人生打击是离婚。
她万万没有想到,流行于全世界的离婚事件,会在自己身上降临。
她与前夫大学时恋爱,形影不离,一对天仙配人所共知。毕业后,她分配到白城二中教书,前夫到区政府机关。前夫是湖南人,被幸福的爱情留在白城,心满意足。毕业三年后,他们结婚成家,次年生得一女。有了女儿,她忽然失去信心,自卑而疲惫。她照顾不了小宝贝,照顾不了丈夫,照顾不了自己,丢三落四,乱作一团。
前夫手忙脚乱,挑起丈夫和父亲的重担,承担了全部家务。他除了哺乳的事做不了,洗衣做饭,夜晚照顾哭叫的孩子和一筹莫展的妻子,全部都做,尽职尽责并毫无怨言。
李丽莎更加羞愧,认为自己很无耻。
女儿长到3岁,羞耻被不安覆盖。前夫朴实忠厚,安于小家庭琐碎日子,缺乏湖南人的血性和雄心,庸碌平凡。李丽莎正好相反,她没有崇高理想,教书却得心应手,好评如潮。她做不好家务,做不好妻子和母亲,却是二中最优秀的年轻教师,走进学校,看到叽叽喳喳到处疯跑的学生,就干劲十足。
女儿3岁半进幼儿园,李丽莎松一口气,前夫包办了女儿的吃喝拉撒睡,包括幼儿园接送,父女二人亲密无间,李丽莎一门心思教书。
女儿如何长大,变成10岁的少女,李丽莎懵懂不知,工作却如鱼得水。在白城,中学教师李丽莎逐渐大名鼎鼎,名声像风一样传开。
很多人慕名送来孩子,请李丽莎做课外辅导。她不拒绝,也难以拒绝,这样就办起了课外辅导班。辅导班效果好,学生越来越多,只好在外面租房上课。
辅导班的学生下课回家,时间太晚,李丽莎就在出租房里睡觉,早晨起床,直接赶往学校。她十天半月不回家,前夫带着女儿心安理得。
五年前,李丽莎的辅导班上,出现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的身后跟着矮个的粗壮父亲。
李老师啊,见到你不得了,你名气太大啦,中国最好的老师啊!矮个的粗壮男人大步上前,用力握住李丽莎的手,捏得她忍不住尖叫。
啊呀对不起!你看我一个粗人,捏伤了你的手是不是?粗壮男人急忙道歉,拉起李丽莎的手用力抖。
李丽莎气得抽回手。
这个人叫王大兵,建筑包工头,他的儿子叫王小兵。他不在乎钱,也不在乎说大话,放肆吹捧毫不脸红,他的脸漆黑就不会红。
李老师,娃娃交给你,付多少钱都可以,钱我不在乎,名师高价我知道。
他当场塞给李丽莎五千元。
八
包工头像野狗,闻着屎到处跑,顾不了家。王大兵这样向李丽莎介绍自己。他为揽工程到处奔波,穿行在大小城市、酒店餐馆、办公楼银行和工地,连滚带爬,马不停蹄。王小兵上辅导课,都是夜晚打车来回。李丽莎很少见到他的父亲,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经打听,才知道王小兵的父亲单身,父子二人,一只大野狗和一只小野狗,相依为命。
王小兵与他结实粗壮的父亲相反,瘦弱苍白,羞涩而目光躲闪,说话声音很低。同样与父亲相反的是,他心思细,耐心好,成绩掉得太多,认真补习,多做题,可以追上。李丽莎收了王大兵不问青红皂白,慷慨支付的五千元,对他的儿子王小兵格外用心,每晚辅导课结束,都把王小兵单独留下,鼓励打气,督促他做题,现场纠正错误。完了送他出门,陪他穿过旧楼泥灰剥落的走道,站在幽暗的街边,像母亲一样唠叨叮嘱,帮他拦下出租车,才回屋收拾睡觉。
那次王小兵生病,李丽莎不注意,是人都会病,不用着急。王小兵没有母亲照顾,小病小痛很正常。他的病是小病,拉肚子,在街上吃饭,难免出问题。王小兵来上课时,进门软软地坐下,脸色不好,有气无力的样子。当时人多,辅导课的学生挤来挤去,李丽莎忙着张罗,没在意王小兵。王小兵接连三次进卫生间,也没引起她警惕,她照顾孩子就是粗心。
上完课,学生走光,把王小兵留下做作业。他丢下笔,捂住肚子蹲下,靠着桌子,一句话不会说,脸上扭作一团,李丽莎才知道事情不妙。
她立即带王小兵出门,下楼打车,去医院。她自己的女儿,生病都是丈夫照顾。现在,黑更半夜,冷风猛烈抽打后背,却要打车送别人的儿子去医院,可笑。车窗外,夜风噼噼啪啪拍打,灯火模糊,人脸迅速晃过。刹那间,李丽莎的心里,涌出对丈夫和女儿的歉疚,一阵刺痛。
在医院打针,开了药,她才发现事情不可收拾。王小兵一个人,生了病,黑灯瞎火怎么回家?她把王小兵带回出租房,督促他吃药,在另一间屋里铺好床,看着他睡下。第二天清晨,王小兵还在睡觉,她把他推醒,告诉他不要上学,在家休息。王小兵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唔唔应几声。
中午,她从学校赶来出租房,手里提着几个包子,进门发现了王大兵。
王大兵从旧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一个水泥墩,轰隆隆滚到面前。
李老师啊谢谢你!王大兵跨上前,要与李丽莎握手,她急忙后退。
她说,小兵生病,今天不能去学校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很不够格啊!
是啊不够格,就是不够格!李老师谢谢你,哈哈!
哈哈什么?李丽莎觉得可笑。她想,这个人儿子生病,还大笑,真是愚蠢透顶的男人!
这里有几个包子,带来给小兵吃的。
李丽莎把包子塞到王大兵手里。
王大兵把包子放到塌陷的旧沙发上,走过来,恳切邀请李丽莎下楼吃饭。李丽莎淡淡地表示感谢,他不放过,继续坚持。韩国烧烤海鲜鱼翅随她点,他说出的吃法李丽莎从未听过,也不想听,她对这个人不以为然。我吃过饭了,她说,你去吃,先把包子给小兵吃。他拉住李丽莎的手,李丽莎挣一下,挣不开。他把李丽莎朝沙发上拖,想让她坐下。李丽莎不坐,他自己坐下,一屁股把包子压偏,肉馅和汁水喷薄而出,从小小的塑料袋里挤出来,很难看,他的裤子和沙发都被弄脏了。
李丽莎气愤地说,你干什么?自己不吃还糟蹋?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小兵也不管,你这个当爹的很愚蠢!
王大兵无耻地大笑。
笑什么笑?!
李丽莎转身欲走。
王大兵扑上来,再次拉住李丽莎,掐得她的臂一阵猛烈疼痛。
放开!
王大兵愁容满面,不放手,鼓胀的脸歪斜着,七突八翘,挤出大片油汗。他有事要走,先走,请李丽莎吃饭是一走了之的借口。小兵打电话他才赶来,现在有事,马上要走,忙得焦头烂额。他说,工地上几十号人啊李老师,去晚了会出事,会出大事的啊李老师!
王大兵松开手,塞给李丽莎一沓钱。
李丽莎把他的手推开,钱哗啦撒了一地。
王大兵夺门而逃。
李丽莎气得晕死。
九
王小兵又生过两次病,累得李丽莎心烦。王大兵很内疚,好话说一堆,唠唠叨叨,反复感谢和道歉。感谢和道歉不是嘴上说完了事,他会用行动做出有力的表示,行动就是付钱,再塞给李丽莎一沓钞票。
后来王大兵提建议,请李丽莎帮忙,全面照顾王小兵的生活。辅导费付一千,生活管理费再付三千。四千是巨款,抵李丽莎两个月工资。加上辅导班收入,钱更多。更重要的是王大兵愿意借房子,把自家的房子借给李丽莎办辅导班。
在王大兵家办辅导班,省了房子租金,场地宽敞,家具豪华,这个建议让她动心。他家的房子几室几厅李丽莎不清楚,只觉得过于空旷,客厅很大,幽长的走道没有尽头,走道里房门很多。客厅大,可以多收学生,小兵上辅导课也不用出门,李丽莎很省心。
三全其美,李丽莎接受了。
每晚,辅导班上课结束,学生离开,李丽莎督促小兵做作业,上床睡觉,自己疲惫地洗漱,在另一间卧室里睡。
一日深夜,李丽莎被呛啷呛啷的可疑金属声惊醒,猛然坐在黑暗中,盯住卧室房门。迟疑一阵,从床上滑下,摸到门边,贴上去倾听。她听到门外哐啷一声,有人理直气壮地进屋,啪嗒啪嗒熟练开灯,在客厅里慢吞吞地走动和大声咳嗽。
王大兵三个月来第一次回家。
李丽莎大惊失色,低头看到自己只穿胸罩内裤,顿时全身发凉。这是王大兵的家,他挣了钱总要回家,就算另有女人,也要来看儿子。他有钥匙可以随时开门,防范不了。李丽莎站在门后的黑暗中,孤立无援。她生自己的气,幡然醒悟,我怎么在别人家睡觉?还脱光身子?这个家干燥危险,狗窝。我怎么跑到男人的狗窝睡觉?愚蠢透顶!
她要晕死,浑身发颤,迅速后退,飞快地套上衣服,裤子也穿好,想出门,觉得不妥,又和衣躺在床上,蒙起被子睡觉。逃或不逃,是一个问题,无法选择。她在被子里竖起耳朵,搜寻门外的响动。门锁插闩已经拧上,可以睡,却睡不着。一条野狗,穿过白城连绵不尽的建筑工地回来,钢筋味水泥味灰土味汽油味和汗味席卷而入,敌人进家了。他的手是吊车铁爪,脚是打桩机铁锤,喘气声像马达,死人吵醒,也睡不着了。
卧室里无声无息,门外没有声音,李丽莎拉开被子,吐出胸中闷气。
她很贪睡的,抵不住就睡着了,下半夜再次惊醒。
卧室咕叽一声响,房门打开,迅速合严。李丽莎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一团黑影朝床边走来,站着发呆。李老师……谢谢你……她魂飞魄散,不敢动。这是王大兵,声音粗哑低沉,像挖掘机的呜咽。他开门进来了,这个坏蛋有房间钥匙,我睡在他家床上,不知羞耻。李老师……黑影移近,来到床边。
你这个坏蛋!外面有小兵呢……
李丽莎的话很愚蠢,王大兵大受鼓舞,扑到床上,李丽莎躲闪不及,手臂被他拉住。小兵睡成死猪,那个孱弱的少年不知道另一个房间里正在发生战斗,真的不知道?王大兵沉重地爬过来,拉住李丽莎说,李老师你是好女┤恕…李丽莎想叫,还想大笑。这个男人可怜巴巴,很可笑。可是她不敢出声,别人知道会羞死。她用力朝床边挣扎,却被王大兵死死拉住。
战斗的胜负毫无悬念,王大兵直起身子扑下,成功压住李丽莎。他吐出酒气和烟味,手朝李丽莎怀里探进去,熟门熟路地掀衣服,挡不住。李丽莎双臂抱在胸前,两腿蜷起夹住,像一条跃到岸上的鱼,上下蹦跳和翻滚,脑袋里排山倒海,一派喧嚣。
她的反应无比生动,鼓励着王大兵乘胜前进。王大兵的手像铁锨,插在李丽莎的两臂间,拨开,解扣子,直指她的乳房,目标明确和坚定不移。李丽莎敞着衣服拨他的手,反被他抓住,挣脱护住胸,他又呼哧呼哧喘着气纠缠,像胡闹的大男孩。李丽莎咕咕笑了。
她万分羞愧,想哭。我怎么要笑呢?应该骂人,抽他耳光,把他踢下床。踢他的下身,让他干不了坏事。可是我怎么能抽他耳光?怎么能踢他呢?踢坏他怎么办?不踢怎么办?踢或不踢,也是一个问题。李丽莎翻滚挣扎,双腿乱蹬,膝盖不慎顶向王大兵的胯间。王大兵惨叫一声松开手,滚到床下。
李丽莎愣住,伸头看床下的王大兵。
王大兵呜呜哼着,冷不防跃起,把李丽莎扑倒。
这个无耻的坏蛋,他骗我,他力气大,没有办法,我要死在他手里。老天爷!谁能帮我老天爷!我要是大叫,人家听见怎么办?小兵听见了吗?羞死人啊羞死人!李丽莎像一张纸被撕开,啊啊叫唤,笑了。笑自己和王大兵,笑白城之夜突如其来的战斗。这个猝不及防的夜晚把她打败,她像一池水,迷糊晃荡,有气无力,托着一只船,送出起伏的波澜,任勇敢无畏的王大兵横扫一切和乘风破浪。
事毕,她抱住王大兵的一只胳膊,好像拖住螃蟹的一只大钳子。螃蟹朝上展开宽大的肚皮,八只脚高高举起,在空中有力地挥舞,夹住大把钞票。大腿湿湿的,糊满王大兵喷射出的欢乐。李丽莎不想动,平静地贴紧王大兵。事已如此,不平静不行。她闭上眼听天由命,倾听王大兵如雷的鼾声。
李丽莎深感羞耻,无脸见丈夫和女儿。
王大兵出二十万,交李丽莎给自己的丈夫,另给李丽莎五十万零花钱,李丽莎离婚了。包工头王大兵多了一个身份,变成李丽莎的老公。王小兵经李丽莎帮忙,转进二中,一年前顺利考取大学,去外省读书。
十
李丽莎不缺钱,校长同事学生都缺钱,钱少不行,钱多也不够花。人穷志短,富了还是志短,穷还是富?也是一个问题。半个月前,白城的三所大学和两所中学里,五个人因钱获罪,四男一女都是冠冕堂皇的读书人,戴着眼镜,满脸书生气。他们文化高,大小都是领导,穷不到哪里去,不应该为五斗米折腰,还是折腰了,自毁前程。他们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并未在白城引起轰动。几个读书人锒铛入狱的故事,当天就被股市小涨六个点的消息无声无息吞没。被捕的五个人中一个是李丽莎的大学同学,她为此愧疚和不安,似乎自己改嫁有钱的包工头王大兵,使那个人受刺激,才铤而走险。
所以,白天上班,晚上教辅导课,自己挣钱自己花,对她是一个安慰。
只是,多了照顾李重的事,够她忙。
二中校长亲自批钱,出每月一千元,在学校对面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供李重就近居住,目标坚定地安心学习,又办了一张教师饭卡,让李重能在学校免费吃饭。
有人认为对学生李重太过于优待。
吴校长说,这个账也不会算?我投资在他身上,超不过十万元吧?他考取清华,换来的经济效益是多少,账早就算过了,还不懂?租房子的人,只有李重一个,其他好学生不需要这样照顾。那些人家很近,有钱,都是打车来回,再说他们是不是能考取清华,也不一定,李重我看就是能考取。只要李重考取,二中就有文章可做,利润会很大。我们不差什么就差会算账的脑袋,不改变死脑筋,二中永远不会发展。
李丽莎说,吴校长你这样算账,道理就很清楚了。
秋天的余热未散,李丽莎还穿着花裙子,屁股深陷进校长办公室的柔软皮沙发里,她在沙发上艰难地扭动几下,挺起胸,送给吴校长真诚的微笑。
吴校长比自己大两岁,如此头脑清醒和富有远见。他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嘴唇上挂着不可战胜的自信,脸颊两边有闪闪发亮的潮红。
李丽莎在沙发上扭几下说,吴校长你穿西装很帅。
吴校长说,工作永远要穿正装。
李丽莎低头看身上的裙子,略显慌张。学校发的浅灰色职业西装裙,她没有穿。那批衣服面料不好,做工粗糙,尺寸混乱,二中的教师都不爱穿,吴校长批评几次无效,只好作罢。
李丽莎说,吴校长你批评我,我没有穿正装。
校长说,不说那些事,只说李重,李重要是考不取清华,我就亏大了。
李丽莎说,刚才还说他会考取,现在又怕了?
吴校长伸长脖子,尖锐的喉结有力地错动。他抬手紧一下领带,朝桌上猛地一劈说,管不好就会出麻烦,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我在李重身上要是做亏了,李丽莎老师,就要拿你是问,在全校杀鸡给猴子看。
李丽莎晃晃脑袋,理一下长发,脸不变色心不跳,身子在沙发上微微摇晃。她捂住嘴,弓下腰,用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她想你吓唬谁呀?我不怕。下岗我不怕,办辅导班也可以养活自己。李重的学习我也不怕,他不会笨到考不取清华。吴校长你这个人什么都好,乱吓唬人这点不好。
你在笑?吴校长坐下,迟疑地盯住李丽莎的脸。
没有啊?我怎么敢笑?
说完真的笑了,李丽莎再也忍不住,咕咕笑着跳起来就跑,迅速逃离热烘烘的皮沙发,逃离弥漫着沉闷秋热的校长办公室,朝门外溜去。
站住!李老师你给我站住,回来说清楚为什么要笑?
李丽莎溜到门外,裙子飒飒抖颤,风吹来,由下而上,凉飕飕地很惬意。
[HS4][HT4H]中:缠绕
十一
校长要求李丽莎课后扮作母亲或姐姐,悉心照料复读生李重的生活,激励他的斗志,让他保持热情,监督这个下巴上爬着忧郁的青春痘,唇上长出浅色胡须的19岁男子,鼓励他全力攀登喜马拉雅山。
李重的学习李丽莎不操心,成绩全班第一,全校毕业班第三。他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复读生,所有课程都熟悉,还不放松,任课老师的作业,李丽莎赠送的大批教辅参考题,全部做完。他向李丽莎表示,下学期夺取全校毕业班第一。他还帮任课老师的忙,辅导同学,充分表现出大哥风范。班长工作也完成得很好,教室的小墙报经他督促和策划,恢复每周一换的光荣传统。每期墙报,都有李重亲自做好并抄写出来的难题解答示例,难题范围很广,涵盖语文、政治、数理化和英语。
李丽莎最担心的人是徐亮生。
徐亮生心怀怨恨,对李重不屑。这个小肚鸡肠的男生,从距离白城300公里的县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到白城二中。他的胜利在小县城里传为佳话,鼓舞了很多埋头苦干的乡下孩子,顺带为自己的父亲带来好运。他考进白城二中,三个月后父亲获提拔,调任白城建设局局长。徐局长走马上任的第三天,百忙中抽空,登门拜访了二中的著名教师李丽莎。
你的孩子成绩不错,李丽莎说,徐局长请放心。
徐局长个子中等,很瘦,面色阴沉,西装松松垮垮,说话又急又快。父子很像,都会猛眨眼睛,神经质。
他抬手抹一把瘦脸,仰脸长叹说,李老师啊我放心你,可是不放心这个儿子。他有很大问题,他的毛病不解决,学习会垮的。李老师啊你的辛苦我知道,有什么事需要帮助,随时吩咐,我不敢怠慢的。
李丽莎说,什么怠慢?徐局长我可不敢打你的电话。
徐局长说,李老师你就不要讲客气了,徐亮生的事,你工作上的事,都可以打我电话,李老师我是真心的。
徐局长确实出于真心,知子莫如父,他放心不下,瘦小的脸上挂着浓重的忧伤。他警惕地四处张望,在李丽莎办公室的小隔间里局促坐下,压低声音,仓皇追述往事。那是爱情故事,危险的爱情。徐亮生读初中时,在县城闹过生死恋,对方是同班的乡村女孩。徐局长以父亲的名义,果断阻止儿子的愚蠢行为,引出了大麻烦。徐亮生买安眠药服下,决定告别无情的世界。幸好妻子看得紧,及时发现并把徐亮生送往医院,才捡回儿子一条命。
李丽莎心惊肉跳。
徐局长讲完危险故事,站起来,四处看看其他老师的小隔间,坐下接着说,那个女生不值得爱,不漂亮学习也不好,徐亮生不是真心喜欢她。事情过去,转眼就把人家忘记了,比我还绝。我提起那个人他还生气。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他相当缺乏判断力和自制力!
李丽莎说,徐局长请放心,我会制止他早恋。
徐局长说,不是早恋,他的毛病是情绪不稳,忽上忽下就没有一个度啊。
徐局长的诡秘举止引起办公室其他老师兴趣,有人借故走来,徐局长急忙住口,匆匆挤出小隔间,与李丽莎握手告别。
李丽莎提拔徐亮生做班长,就是为了鼓励和改变他。班长徐亮生很得意,精神抖擞,学习突飞猛进,徐局长很感动,专门请秘书开车,接李丽莎去酒店吃饭。
汽车把李丽莎送往白城最豪华的酒店,电梯把她送上酒店的28层餐厅,徐局长和他的胖老婆站在餐厅小包厢门口迎接她,包厢空调无声地送出徐徐凉风,高悬在头顶的鼎状吊灯,放射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把金色壁纸涂抹得奢华肃穆。
秘书和司机迅速消失,包厢里只有徐局长夫妇与李丽莎,他们围坐着沉重的纯正红木餐桌,亲切地共进晚餐。
说完相互恭维的客气话,徐局长抬头看一下吊灯,放下筷子说,李老师,你丈夫,搞建筑是吧?
李丽莎尴尬一笑说,一个粗人。
徐局长说,老板吧?盖房子的都是大老板,现在最吃香。李老师,请转告你丈夫,有困难找我,一定尽力帮助。
李丽莎摇摇头。
徐局长猛眨眼睛,惊异地说,你不相信我?
李丽莎说,我家老公说他是一只狗,闻着钱的臭味找屎吃。
徐局长看了一眼面前的黄色鱼翅泡饭,仰起瘦脑袋大笑。
笑毕,徐局长猛眨眼睛说,钱不是屎,这个认识是错误的,要纠正。我们这个时代,赚钱是惟一正确的方向,其他事我看可有可无。
王大兵后来得到徐局长帮助,赚了多少钱,李丽莎没有兴趣打听。
最初,李丽莎以为徐亮生生气是因为降职,不能再做班长,后来发现问题牵扯到王小小,才恍然大悟地看出麻烦。绕来绕去,几只小猫小狗搅到一起了,复杂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复读生李重的出现,让徐亮生追求王小小的努力完全失效,他陷入绝望,只好送钱。把几千块钱用彩纸包好,装在小盒子里,送给王小小。可笑的徐亮生啊,他以为自己是谁?是老板吗?他可笑得有些无耻了。
有一点李丽莎很清楚,在高三年级,吴校长严密看守的高考冲刺阶段,谁也不许谈恋爱。小猫小狗们即使想闹腾,也不许把李重牵扯进去。
幸好王小小重情而不爱财,把装了钱的盒子交给李丽莎。
李丽莎把小盒子塞进挎包,当天下午就请徐亮生吃炸鸡。
第二次请你吃炸鸡了,李丽莎说,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徐亮生一怔,小眼睛猛眨,激动得似乎要哭。
那天下午徐亮生先赶去炸鸡店,找了两个座位,等李丽莎来到。李丽莎走进炸鸡店,徐亮生老远就站起来招手。服务员端来炸鸡薯条和冰激凌,两人面对面,有说有笑。徐亮生不好好吃,小眼睛色迷迷地,在李丽莎的胸脯上来回爬动,他的放肆让李丽莎很生气。这只小狗怎么啦?见人就想咬?
她拿起一只炸鸡腿,塞进徐亮生的嘴里说,好好吃东西吧小帅哥,不要三心二意。徐亮生心虚地移开目光,李丽莎紧追不放,笑着瞪住他,逼得他不敢对视,握着鸡腿,抬头看天花板上的美国国旗。
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李丽莎招手买单,徐亮生丢下鸡腿骨扑上来。我买……他着急地说,我有钱。李丽莎不容分说,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徐亮生追上来,伸手挡住李丽莎。他的手很不合适地在李丽莎的胸前划了一下,那一下划得有些重,李丽莎的乳房猛然紧缩,浑身发颤。
她愤怒地站住,徐亮生吓白了脸。
李丽莎很快转怒为喜,笑着抓住徐亮生的手,拍了拍,推他坐下,掏钱付账。
徐亮生呆坐着。
付完账,李丽莎把徐亮生从椅子上拖起来,感觉他身子发软,有些虚脱。她故作镇定地挽起徐亮生的臂,走出餐厅。街上的霓虹灯光在夜色中奔跑,向白城之夜送出满腔热情。李丽莎把徐亮生拉到面前,看定他。街上的车灯一派迷乱,红绿黄的霓虹灯光在徐亮生脸上跳跃,闪烁不定。
李丽莎从挎包里掏出王小小交来的小盒子,塞到徐亮生手里说,收好你的东西,年纪小小的就会这一套,也不害羞?
徐亮生惭愧地低下了头。
抬头看着我,李丽莎说,你听好了,不要再跟李重作对,也不准再打王小小的主意。
徐亮生慌张地连连点头。
让你做副班长是一个警告,表现不好还会再降的,我要对得起你爸爸。
徐亮生涨红了脸。
我爸爸是一泡屎。
不准说你爸爸是一泡屎。
徐亮生小眼睛猛眨几下,牙齿得得打战,傻里傻气地笑了笑。
接着,他流泪了,李丽莎看到了徐亮生的眼泪。软软地,细细地,轻轻地在眼眶里转动。徐局长说得对,他的儿子很脆弱,细口窄身薄胎,容易打碎。好笑。
走吧,你赶快回家去。
李丽莎把徐亮生推开,他慌乱地挥挥手,拦下出租车消失。
解决了徐亮生,再找机会解决王小小。
这个女生要是出乱子,会给李重带来严重干扰。
李重离开家,一个人住,很空洞。一页草稿纸,在操场上翻卷,无所依托。如果,王小小晚上去找李重,就有危险。
她真的去过了,几天后,徐亮生向李丽莎透露了绝密消息。
你跟踪王小小?
李丽莎很惊讶。
我是为了你,李老师,你太辛苦了,我要帮你的忙。
谁要你帮我的忙啦?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叫你不要打王小小的主意,为什么不听?你不是帮我是烦我啊!
我,我不是打她的主意李老师,我……
我要对你负责知道吗?我向你爸爸保证过的。
我爸爸是一泡屎!
李丽莎被逗笑了。
十二
李丽莎的家离学校不远,李重住的出租房,也离学校较近,他们相隔一条街,一个东一个西,两边走动,有十多分钟的路。
李丽莎每周两晚去探望李重。晚上十点,家里的辅导班下课,打电话约李重,出门走十多分钟,拐一个街口,就能找到李重了。
一天晚上,李丽莎暂停辅导班的课,悄悄下楼,去看李重。
突然袭击,事前不打电话,是李丽莎的一个小阴谋。她在夜晚的灯火中穿街而过,来到李重住的小区院子对面,在街边站了一下,四处张望。如果恰好逮到王小小,就要好好教训这个女生;如果王小小沿街边走来,进了李重住的小区院子,李丽莎悄悄跟上,在李重的房子门口把她拦住,就更好玩。王小小想赖账,也赖不了,就有她好瞧的啦。想到那一幕,李丽莎抬手捂住嘴,咕地笑了。
李丽莎缺乏耐心,也不擅长耍心计,在街边站了几分钟,没有发现王小小的踪迹,就过街走进小区院子。
上楼敲开门,李重略显吃惊,站在门口。屋内很安静,灯光从他的身后射来,衬得李重黝黑高大。
李丽莎把手里的一袋苹果递给李重,李重提着苹果后退,老老实实地贴紧门边,让李丽莎进屋。
李丽莎趁李重进厨房找水果刀,在客厅四处打量,悄悄吸鼻子,搜寻空气里残留的女孩气味。她看到卧室里亮着幽静的灯光,走过去探一下头。卧室未开顶灯,亮着台灯,书桌上小小的台灯光圈里,黑乎乎地摞着一堆书,紧靠书桌的床上,被子七凸八凹,散乱地躲在暗处,好像床上还有人。
李丽莎满腹狐疑走过去,掀开床上的被子,里面空空的,滚滚汗味夹杂着暧昧的腥涩,扑鼻而来,那是青春期男人朝气蓬勃的臭气。
李丽莎皱着眉大声嚷道,臭死了李重!你的床太臭!
李重默默出现在卧室门口。
床单换下来,改天带去我家洗。
李丽莎走出卧室,坐到客厅的旧沙发上。李重慌乱地削苹果,削好递过来。李丽莎接过苹果啃一口说,你这里乱,我家也乱,差不多。你带床单这些东西去我家洗,洗完要帮我收拾一下家,拖地擦窗子这些事你会干吗?
我带女生来会干得更好。
王小小?
李丽莎咬一口苹果,看着李重的嘴。
我不喜欢王小小。
你喜欢谁?
李重看李丽莎一眼,仓皇地低下头,手里的水果刀在茶几上不由自主地敲击。
一个大男生,快要长成男人了,还这样羞涩和拘谨,李丽莎笑了。
李重啊,她说,你是二中的宝贝,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要为自己争气,为我争气,还要为学校争气。你不要带什么女生去我家,也不准跟女生有瓜葛,记好啦。我为你操心,你就要想着我,要全力把学习搞好,你可以做得很好我知道的。
看得出来,李丽莎的话让李重紧张,他的脸明显发红,目光发直。他草草点一下头,又拿一只苹果削起来。
你削什么苹果啊,快要削得没有肉啦。
李丽莎从李重手里抢过苹果,自己削起来。
气氛变得芬芳亲切,像苹果一样光滑而香甜。
李丽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李重,咯咯笑着,抓住时机盘问。气氛缓和,空气开始流动,通向阳台的窗户,有风吹进来,窗帘微微飘动。李重渐渐放松,脸不再通红。从李重的口中,李丽莎知道徐亮生所言不假,王小小晚上来过。李重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只能让王小小进屋。两个高中生,一男一女,躲在屋里,做了几道题,一个危险的夜晚就顺利结束。他把王小小送走,回来继续做题,完了睡觉。隔几天王小小又来,李重没让她进屋,躲在屋里不出声,也没有开门。
李重忽然有些结巴,表情严肃地提到了性。话在嘴里打转,换好几个词,才把性解释清楚。他说再让王小小进屋,两人都会管不住自己,人是动物会冲动,那些道理自己也懂,就很小心。他说得煞有介事,像中年男人,语速却很快。
李丽莎笑了。
李丽莎无所谓地把话岔开说,有些时候,人连动物也不如呢,会很无情,我的女儿就很无情。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啦,女儿真是让我伤透了心。
想起女儿,好心情顿时消失,李丽莎抹起了眼泪。
李重不解地看着她。
给我一张纸,那边,餐巾纸。
女儿是李丽莎最大的伤痛。
十三
女儿15岁,刚上高一。李丽莎希望她进二中,在自己身边,女儿毫不客气地拒绝。五年前离开母亲时,那个10岁的少女,送给李丽莎的话是:我为你羞耻,你不是我妈!说完伸出苍白的小手,牵住父亲转身就走,留给李丽莎瘦小而孤绝的背影。
离婚时前夫带女儿出走,在小旅馆住一周,等李丽莎满腹愧疚地收拾东西离去,父女二人才回家,重新开始没有女主人的日子。后来周末休息,李丽莎去找前夫,请求探望女儿。前夫张了张嘴,迟疑地迎她进屋,倒给她一杯水,走进女儿的房间,在女儿的房间里含混不清地低声恳求。
李丽莎站在客厅。家变得非常小,狭窄拥挤和陈旧,发黄的旧墙和地板上的几条裂缝,把她的目光引向记忆深处。女儿小手小脚乱晃,自己忙中出错,半夜打翻奶瓶,夫妻亲热,动作熟门熟路,往事砸得她脑袋发晕,不知所措。
女儿忽然在房间里尖叫,我不要!不要!
那喊叫是一记耳光,劈面抽得李丽莎四分五裂。
女儿的房间里啪嗒掉了什么东西,接着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李丽莎做母亲不合格,做妻子也不够格,却能从千千万万的脚步声里,迅速辨认出女儿奔跑的响动。她赶快转过头,全身绷紧,盯住女儿的房间。啪的一声,女儿把房门用力推上。那一声无比响亮,震得整座白城摇晃不止。
李丽莎放声大哭,女儿的房间却一片沉寂,好像被那声巨响完全炸空。
她被女儿的拒绝赶到街上。
按照离婚时的约定,李丽莎可以在任何时候探访女儿,却在第一次探访时惨遭打击。以后,她战战兢兢,每隔两周才去探访。每次前夫礼貌地让进家门,却都被女儿用无情的拒绝赶走。她坚持不变,两星期后再去,面对表情、语气和相貌越来越生疏的前夫,用顽强的耐心,与女儿绝情对峙,等待着母女情感破镜重圆的时刻。
熬过半年,一个星期天早晨,李丽莎又去探访,刚来到楼下,就看见了女儿。她站在楼道口模糊的幽暗中,背一个小包,形只影单。早晨的阳光斜射下来,落在女儿身前不远处的一汪污水里,水面晃动着破碎零散的微光。
李丽莎疑惑地走过去,女儿没有逃走,原地站着不动。
李丽莎跨过那汪污水,走到女儿身边说,你要出去?补课吗?
我在等你。
泪水决堤而下,李丽莎赶快蹲下,把女儿抱住。
女儿任她搂抱,两臂垂着,像两根干瘦僵硬的小棍。李丽莎慢慢松开手,退一步,想看女儿的脸,她竟扑上来,抱住李丽莎大哭。
李丽莎带女儿去公园,见东西乱吃,好玩的东西疯玩。她们一大一小紧靠着,坐在巨大的摩天轮上,身体渐渐升高,越来越悬空,孤立无助。远离大地后的虚弱、绝望和视死如归,让李丽莎无所顾忌。忽然坠落身亡,也无所谓。鸟飞得再高也要降落,人心再硬也会融化,白城乱成一片,更要相依为命。她和女儿一起惊叫嬉笑、拍打和拉拉扯扯,激动得满头大汗。
夜幕遮住所有欢乐,李丽莎陪着沉默不言的女儿来到院门口。
女儿在院门口站住,背对着她说,你走吧,我会回家。
我送你上楼。
你走吧,不要再来,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她连妈也不喊,跨进院门,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住宅楼上下亮着密集灯光,电视机的歌声从半开半闭的窗户里滚滚而出,在院子里缓缓散开,被远处来路不明的呜呜噪声吞没。李丽莎不相信这个快乐的日子是一个阴谋,不相信这是女儿为表示断交,设计出来的小阴谋,也不相信前夫会出此下策。即使有人设计,女儿也无法完美执行。
李丽莎被一整天的快乐折腾得筋疲力尽,很满足,不愿深究。
几个月后,李丽莎与女儿又恢复来往,忽冷忽热地见过面。
中考前,她们才闹翻。
女儿的成绩很一般,除了作文。她的短文章写得灰暗而感伤。灰暗和感伤都可以,问题是其他功课要好,很好。可是女儿做不到,其他功课一塌糊涂。李丽莎知道女儿考不取好学校,女儿也对好学校不抱幻想。
可是,她不愿进二中。
李丽莎说,进二中,我帮你补课,天天陪你吃饭。
女儿头也不抬地抢着说,我就是不想天天见到你!不想!
[JP3]幸好工作忙,被一帮学生围着转;幸好二中管得越来越严,吴校长每天算账,用一堆收入成本利润的计算把李丽莎敲打得晕菜;幸好李丽莎大大咧咧,很容易忘记烦恼,不然早被气死。
十四
李丽莎的包工头老公另有女人,那个女人涂脂抹粉,手里攥着王大兵的钱包,满脸灿烂笑容,招摇过市,在热气腾腾的白城出没。无论李丽莎认不认账,无论王大兵认不认账,那个在漆黑的想象中走动的女人都是存在的。那个女人是一只发情的野猫,卧在某个小区的围墙上,大声叫唤,她的叫声是白城的噪音之一。王大兵被拿下,缴械投降,失败者却是李丽莎。
王小小也是失败者。
李丽莎与王小小,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可是性别相同,在爱或不爱的困扰中,她们有着相似的遭遇。
李丽莎失败了却无所谓,王小小面对失败,不服气也不甘心。
一天下午放学后,李丽莎把王小小留下,关起教室的门,拉开第一排课桌,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王小小坐过来。王小小后退两步,远远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固执和警惕。她把贴满粉红色闪亮星星的书包移到胸前,紧紧抱住。好像那是一包炸药,点燃后能与李丽莎同归于尽。
李丽莎笑着说,过来坐下呀。
王小小夜晚跑去找李重,李丽莎已经找她谈话,表示要告家长。王小小急忙求饶,哭得稀里哗啦。李丽莎看她害怕,笑了,刮一下鼻子放她走。
今天,王小小旧病重犯,不准李重上课间操,下课时找出几道题请教,拦住李重不让走,李重把她的书推开,急急忙忙走出教室。
王小小站在教室里尖叫,李重你这个坏蛋!
徐亮生闻声返回,趴在窗户边张望。
徐亮生你这只猪!
课间操结束,上午的后两节课,教室里流言滚滚。
中午,李丽莎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吴校长破口大骂,李老师你干什么吃的?把李重搞得焦头烂额!
李丽莎站在门边,无法解释。
吴校长紧一下领带,握紧拳头轻轻敲着桌子说,保住李重就是保住二中啊,李老师,要把李重当做惟一的希望,当做二中惟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知道吗?李重是二中最大的一笔投资,李老师求你了,求你了不行吗?
李丽莎想,说什么求不求啊,有那么严重?小猫小狗的爱情还成得了气候?
现在,空空的教室里,李丽莎与王小小面对面。
这只小猫不可轻视,要时时敲打才行。
王小小把抱在胸前的书包朝上撸一下,撇撇嘴,摆出破罐破摔的样子。
李丽莎咕咕笑起来,捂住嘴弯下腰去。
十五
李丽莎不会搞得火药味十足,那不是她的习惯。她认真而不着急,敏感而粗枝大叶,再烦也不会失眠。
你要做妹妹还是姐姐?李丽莎说。
王小小愣住。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姐姐,我是妹妹。
李丽莎又笑。
小姐姐,老妹妹,李丽莎笑得很开心。
王小小扭一下身子,手足无措。
你这样站着,如果不是姐姐,起码也是老师了,你是我的老师吗?
王小小急忙坐下。
李丽莎看了一眼王小小说,上次我准备好要去你家,后来原谅了你,没有去,你应该感谢我,应该赶紧改正啊。你的问题其实很严重,一个女孩子晚上出门,跑去找男生,人家复习功课不开门,就站在街上不走,你想想多危险?我要是去你家告状,你就惨了。
王小小说,后来我没有找过李重啦,再没有……
李丽莎说,你没有去找李重是好事,可是你并没有完全改正错误,今天你看看又闹出什么事?我不喜欢告状,不过你要是逼我,没有办法我就只能请家长帮忙了。
不要,不要啊李老师。
不是要不要,是别人已经告我的状了。今天中午校长骂人,我挨了批评,有人把你的事告到校长那里去了。
徐亮生告的状。
不管谁告的状,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好吗?王小小你不准干扰李重的学习,再胡来,我真的要去你家了。
窗外黑影一晃,李丽莎站起来张望。
王小小说,是徐亮生。
李丽莎说,看看,你们搞得够乱,好吧就这样,话说得很明了,再多说也没有用,关键看你改不改。如果你愿意改,一句话就够了,我相信你会改的。现在回家吧,赶快回去,晚上抓紧时间做作业哦,不要再胡思乱想。我看看是不是徐亮生来捣乱。
王小小站起来,慌乱地朝李丽莎弓一下身子,抱着书包,拉开门跑掉。
窗外再次黑影一晃。
李丽莎头也不抬地喊道,徐亮生你进来。
门口果然出现徐亮生,瘦削而细长的黑影,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徐亮生紧跑几步进来,紧挨着李丽莎坐下。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重汗臭,比李重床上的恶气臭多了。李丽莎推他一把说,让开,你身上味太大,要把我呛死。
徐亮生猛眨几下眼睛,移到旁边的座位上。
李丽莎说,为什么不回家?还要纠缠王小小?徐亮生啊,王小小不值得你爱,明年你考取中国最好的大学,会找到漂亮姑娘的,你这个小帅哥着什么急?
徐亮生又神经质地眨眼睛。一阵风刮来,窗外哐啷一声响。徐亮生跳起来,跑过去关严窗子。
闷死了,李丽莎说,还是打开。
徐亮生打开窗子,返回坐下。
这样下去,你的学习会下滑的,会受很大的影响。
李老师,请你放心。
为我,为你自己,也为你的父母,徐亮生你就不准再纠缠王小小了好不好?
徐亮生古怪地冷笑。
不要再打王小小的主意可以吗?
怎么会啊?徐亮生大声叹气,李老师你怎么就不理解我?我怎么还会喜欢王小小?你以为我放学不回家,是为了王小小?李老师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
他的声音很大,在教室里空洞地回响。
风从敞开的窗户涌入,窗外的三楼走道空空荡荡,楼下的二层和一层走道空空荡荡,学校操场空空荡荡。整个二中,除了教室里的李丽莎和徐亮生,只剩校门口门卫室的两个保安。
我不喜欢王小小了,李老师,现在我喜欢的女人是你。
徐亮生忽然开口,语气急促,连滚带爬。他不说我喜欢你,说我喜欢的女人是你。这种屁话,李丽莎听也不爱听,他的小眼睛像他父亲那样快速眨几下,流露出不屑。王小小是一泡屎!他站起来,像一只蚂蚱,瘦小,神经过敏,在教室里一蹦一跳,瞪圆眼睛接着说,王小小那种女生就不会有人要。李老师只有你最好,今天我留在学校是为了你,我怕王小小跟你吵架,我要保护你,我是为了你啊李老师。
时间晚了徐亮生,李丽莎说,回家复习功课去。
会的,功课的事没有问题。他傻里傻气地笑了笑说,我会考取中国最好的大学,死也要考取。以后有了出息,我会来找你,现在只是把话说出来,李老师说出来我就好过了。
说完,徐亮生失神地坐到椅子上,眼睛快速眨几下,呵呵地喘气。
李丽莎笑了笑。
李老师……
回家吧徐亮生。
徐亮生站起来,朝门边走几步,站住。
回家吧,以后不准再纠缠王小小,不准爱这个爱那个。
徐亮生走到门边,回头看李丽莎一眼,满脸沧桑和落魄。
十六
星期天,李重扛着被单和床单来到李丽莎家。他站在门口,嘴咧开,露出整齐的牙齿和健康的笑容。李丽莎急忙说,来这么早?我才起来还没有收拾好,乱七八糟呢。
李重说一声对不起,站在门口不敢进屋。
进来呀,李丽莎说。
客厅好像被盗贼打劫过。茶几上摆着打开的茶叶筒、喝了半杯水的茶杯、零散的瓜子壳、几张揉作一团的糖纸和半个吃剩的干面包。沙发上丢着裙子、扭成绳子的羊毛袜、三条丝巾和一块花布料。一只拖鞋飞上沙发,另一只反趴在茶几脚。落在茶几脚边的两只手套,应该是冬天使用的东西,不知为何出现在沙发上,左右分开,像一对表示抱歉的手掌。
李丽莎的家总是乱,李重放下东西,动手收拾客厅。走到沙发边提起裙子,犹豫一下,又抓起羊毛袜和丝巾。李丽莎拉住他,抢过东西。李重转身进厨房收拾,锅碗瓢盆堆在厨房台子上,菜板糊着干硬的黄瓜皮和韭菜叶,李重拧开水龙头逐一清洗。
李丽莎抱着抢来的东西溜进卧室,关上门。客厅厨房不要紧,卧室是她的身体,收拾好才能见人。她趴在地板上,捡起卧室床边两包撕开一角的卫生巾,抓起床上的胸罩和衬裤,塞进床头小柜。被子余温未散,胡乱卷成一团。李丽莎把被子展开,叠整齐,端正摆放在床尾,把枕头拍软,平整地放到床头,走出来。
李重在拖地板了。
李重来得并不早,时间是上午十点,白城醒来很久了,整座城市的所有商店都开门迎客,所有餐馆都在上午十点这个时刻,挤出笑容,整装待发和跃跃欲试,恭候顾客送来钞票。只有李丽莎起得太晚,星期六,她可以放心睡觉,忘了李重今天要来洗被单。
李重来来回回地拖地板,背有力地绷紧,两腿大步跨来跨去,提着拖把进卫生间,再提出来接着干。李丽莎坐在沙发上,欣赏着李重的勤快和利索。她还没有完全醒来,有些昏沉,晕晕的有气无力。她懒洋洋地想,有儿子好,女儿太烦。现在女人不如男人,男人家务活干得有条有理,女人都是懒婆娘和笨婆娘。
李重接着擦窗子。李丽莎不好意思地从沙发上滑下,走过去把李重拖开。李重笑了笑,坚持做,敏捷地跨上窗台。李丽莎拦不住他,只好返回沙发上,坐着看李重爬上爬下忙碌。
李重始终低着头,老老实实。他比自己的女儿和那个徐亮生,强一百倍。想到徐亮生,她咕地笑起来。那天,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白城的黄昏时刻,徐亮生说的疯话李丽莎听不明白,她对这个徐亮生始终不太明白,搞不懂。徐局长说得对,他的儿子病得太重,可怜。
李丽莎走进厨房,系上小围裙,准备做好吃的招待李重。
她最后做出的只是两碗面条,清汤挂面加两个煎鸡蛋。她与李重面对面坐在小饭厅的方桌边,恰如亲热的母子。李丽莎表示抱歉,承认做不出好吃的,冰箱里也没有好吃的东西,只能下挂面。
很好吃,李重说着,把面条挑起来,塞进嘴里咬断。
李丽莎说,今天你帮我解决了大问题,拖地板擦窗子我最怕了。以后,我遇上其他麻烦,你也要来帮助的,有贼你要来救我。
李重抬头看了看李丽莎说,有贼吗?
李丽莎说,倒霉的事说不准就来了。
李重说,打110吧,我来贼已经跑了。
贼来了还打110啊?会死人的。
李重把挑在筷头的面条放下说,怎么办?
怎么办?你倒问我怎么办?
做什么都可以,我会跑了来。
哈哈,谢谢!
李重笑起来,他难得一笑,李丽莎很理解,为此心痛。
吃过中饭,李重把洗净的被子床单从洗衣机里取出来晾好,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李丽莎要去看女儿,忽然变得紧张,在沙发边转来转去,无所适从,李重不解地看着她。她朝李重笑笑,进卧室关上门,在里面扒出一堆衣服,脱光了换来换去,又一次无所适从。好半天换好,出来梳头,坐在窗台边化了淡妆,才从李重惊奇的目光里,看出自己总算打扮成功。
李重把挎包递给她。
哦,她说,你怪熟悉我的事。
两人一起下楼。
十七
那天,李丽莎与女儿在餐馆进行了一场无望的对话。
她接到前夫的求助才赶去看女儿。离婚五年,前夫结识的所有女朋友都被女儿赶跑,有一个女人被沙发上的图钉刺伤屁股,惊恐万状地逃走好几天,才没头没脑地打电话骂他。
李丽莎带女儿去幸子小姐日式餐厅。餐厅门口站着穿和服和木屐的姑娘,所有服务员行九十度鞠躬,整齐喊出空哩奇哇。餐厅整洁漂亮,一尘不染,精致纤细得虚假脆弱,一触即溃。椭圆形的大餐桌,鱼片寿卷生菜,蓝黄白几色的餐盘,餐桌中间的传送带缓缓转动,日本歌似有若无,烟雾般缓慢地绕圈子。
白城正吃力地追赶中国奢华潮流,高档和超高档餐厅一家家破土而出,装修得很豪华,相互摹仿,楼顶都有宽大的霓虹灯,门口有高耸粗壮的古罗马式圆柱,穿黑西装剪平头的男青年散乱站开,面无表情,人人戴白手套,手持步话机,黑社会一样。黑色青年身后,一律是长裙拖地的高个子姑娘,客人来到门口,长裙子姑娘纷纷围上去,一派馥郁芬芳,想捂着钱包走人,已经不可能。
白城的标准日式餐厅,幸子小姐是第一家,还算低调,只是价格不俗。面条50元一碗,寿卷40元两个,生鱼片120元四片,格子木门的小包间,脱了鞋坐下,收费更高。
大厅墙角远远地坐了一对男女,没有其他顾客。女儿把口香糖吐出来,服务员急忙送上一张餐巾纸。
女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边走边说,包间。
李丽莎带女儿来过一次。今天见面,女儿说,去幸子,反正你有的是钱。
女儿越来越骄横无理,李丽莎见一次怕一次。服务员跪着,把滑动格子门无声合上。女儿咕噜喝一口水,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想读书,在中国读不下去了,无聊!送我去英国。学费最高的国家最好,反正你有的是钱。
李丽莎保持着微笑。
我爹是穷光蛋,烦死了!
女儿又咕噜喝一口水。
书还是要读的,李丽莎说。
你也是穷光蛋我知道,那个王大兵有钱,你嫁他就是为了钱,让他出钱,送我去英国!
眼泪想忍也忍不住了,李丽莎强打精神说,不是钱不钱,去外国,也是中国学生窝在一起,效果并不好。
最好!女儿大笑,我比你懂!就是要中国学生在一起,英国学费最贵,去的学生都是大官和大老板的儿子,我才不想读书,要嫁人!
天哪,她才15岁多,乳房刚刚发育。
李丽莎的脑袋嗡嗡直响,盘旋着一万只黑毛毕现的苍蝇。
我嫁的老板会比你那个王大兵大一千倍,王大兵是土包子,长得丑死了!
李丽莎挨了当头一棒,崩溃,趴到桌上哭泣。
不听我说,我就要走啦?
女儿连问两遍,小鼻子一哼,扬长而去。
那一棒把她打得趴下,哭泣不止,好半天清醒,坐起来,左右环顾,包房里早就不见女儿,只见穿和服的服务员跪在门边,远远地送来胆怯的微笑。痛苦突如其来,又旋风般消失,她抹几下眼泪,摇摇晃晃地走出餐馆。喧嚣席卷而至,把她撞倒。一个男人伸手拉起她,她晃两下又跌倒。谢谢,她说,这个男人扶她坐到街边的椅子上,她掏出电话找李重。
李重我快要死了。
李重我要死了,她又说。
多长时间?好像太长,比女儿出生并长大的时间还长,又好像很快,像女儿抬腿站起来,绝情而去那么快。李重满头大汗地穿街跑来,蹲到了她身边,声带哭腔。她咕咕笑着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倒在椅子上。李重拦下出租车,扶她进去,在车后排拥挤的座位上,她浑身无力地抓住李重的手。
回家,开门关门,李丽莎坐在沙发上,接过李重递来的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李重眼里有两团遥远而明亮的火,那火也曾在徐亮生的小眼睛里燃烧,可是完全不同。徐亮生的火烟雾缭绕,李重的火明亮而坚定。
你回去,李丽莎坐直身子说,我没事,好了。
李重不干,固执地拉起她,扶她进卧室。床上乱七八糟,丢着出门前脱下的胸罩和衬衣。她的家总是乱七八糟,日子也乱七八糟。夫妻关系,母女关系,都乱,理不清头绪。
李重把床上的那些东西扒开,动作生硬,掐疼了李丽莎的臂。
行了回去,回去复习功课,你站在我的床边干什么啊?
李丽莎笑了,回家就好,轻松了,关起门来什么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李重落荒而逃,房门咔嗒一声响,李丽莎还坐在床边笑。
[HS4][HT4H]下:上帝的乐园
十八
上帝的乐园里有两棵树,一棵罪恶树,一棵生命树。李丽莎这样讲,是为了开导春心萌动的学生,提醒他们珍爱生命,不要分心。李丽莎上课讲过好几次《圣经》,她爱讲外国,津津乐道。这种兴趣也是白城的时尚。白城的一个毛病是太爱钱,另一个毛病是过分崇洋,新建小区一律取洋名,香榭丽舍华盛顿塞纳河畔等等,如雷贯耳。居民孤陋寡闻,却热衷过洋节,李丽莎女儿留学英国的知识,无疑来自白城的道听途说。
李丽莎不教英语,却对圣诞节晚会情有独钟。
圣诞节前的考试,李重夺得全校第一。这次考试药下得很重,题是全白城最难的,李重已经是白城第一。校长的眼镜闪闪发亮,手握成拳头状,挥来挥去,好像要把白城的银行砸碎。他对李丽莎说,表扬那些都是空的,要实在,高投入才有高产出,你找李重来,我奖他五百块钱。
计划中的圣诞节晚会也是庆祝会,庆祝李重初战告捷。那天晚上李丽莎新做了头发,整齐的长刘海斜挂下来,遮住一半额头和小半边脸。她穿橘色的羽绒短外套,厚裙子和长靴,脸白嫩光洁,抹了唇油,很清纯。
教室里挂满闪亮彩纸,讲台黑板上用几种颜色写下的“圣诞快乐”四个字,充分体现出中学生的矫情和大惊小怪,后面的黑板画了圣诞树和天使,都是李重的作品。李丽莎压住李重夺魁成功的事不提,反过来大力表扬徐亮生。
徐亮生应该表扬,他拉来一笔五千元钱的赞助,创造了白城二中的神话。天使飘洋过海,飞越寂静的冬天,在白城的上空撒钞票,不可思议。开创这份历史的幕后英雄是徐亮生的父亲,徐局长打一个电话,就有人送钱来。
徐亮生拉来的赞助款,让全班同学在小天鹅火锅店里吃得满脸通红,八点钟赶回学校,大家围着教室里的圣诞树乱嚷。
小星星!小星星!
桌椅沿几面墙摆放,环绕到讲台两侧,教室中间围出一块长方形空地,一棵真实的圣诞树摆放在空地中,树上挂了五十个小纸条,每个纸条上拴了一颗金色的五角星,纸条上写了五十个愿望。
李重摆出大哥架势,把众人赶到墙边的座位上。
“不要动,”李重说,“各人都有一颗星星,先不要乱动。”
李丽莎在走廊上举着小小的圆镜,在脸上抹几下,从容补妆,收起东西走进教室。
教室里轰然惊呼。
“李老师是白城第一大美女。”
李丽莎把挎包摆到讲台桌子上,拍拍手说:“静一静,我算什么美女?你们才是美女帅哥,你们是二中最好的学生,会考出白城的最高分,走上光明大道。以后有出息做了大老板,不要忘记我这个老师哦!”
“哇呜噢!”
李丽莎说:“先表态,能不能考出最好的分数?”
徐亮生说:“圣诞节讲考试,烦不烦啊?”
“小星星!小星星!”
男女生又嚷叫起来。
十九
小星星不好玩,纸条写上话,拴在星星上,酸溜溜的老一套了。好玩的是舞会,李丽莎设计的化装舞会,她有一脑袋小情调,就像吴校长有一脑袋钞票。钞票很重要,有情调还要有钱。徐亮生拉来的赞助款,买红布裹成长袍,让男生披挂整齐绰绰有余,还可以买一堆红色三角帽和白胡须,剩下的钱买梅花鹿面具,给女生用。
男生被赶走,教室里关严门窗,女生躲在里面互换衣服,戴上梅花鹿面具。男生在门外走廊上忙乱,打扮成几十个圣诞老人。
教室门大开,谁也认不出谁,包括李丽莎老师。她也换了衣服,戴上面具,混迹于梅花鹿群中。众人烘烘笑,推来挤去打闹,李丽莎借面具的遮掩,傻笑着东一拳西一拳乱捅。几个满身通红的圣诞老人挤过来,李丽莎把其中一个推开,这个人反手抓住了李丽莎。
李丽莎躲在面具后,认出这个人是李重。
李丽莎笑死了,她说,我是马莹。
后面的同学一阵骚乱,把李丽莎推得踉跄扑向李重。
李重急忙搂紧她。
我是马莹,你是谁呢?
李重的呼吸很重,圣诞老人的白胡须可笑地扇动着。
音乐从墙角桌上的小音箱里传出。那是徐亮生带来的超豪华电脑音箱,英国名牌,拳头大,一对四千元,插上MP3就可以用。音质水一样透明,钢琴键一样光滑,小提琴弓弦般纤细和敏感,拧到最大可以把玻璃震碎。
欢乐清晰的舞曲中,圣诞老人搂着梅花鹿转,教室里热烘烘的,有人踩到别人的脚,有人用屁股把别人撞开,笑翻天,喧闹抹杀一切,包括李重和李丽莎。
窗外下雨了。圣诞节下雨,比徐亮生拉来五千元赞助还不可思议,干燥的冬天,雨幕高挂,就像干燥的高三,爱不成恨不得,雨不雨晴不晴,人变得呆傻,抓住机会胡闹,过干瘾。
李丽莎闻到了雨的阴湿,她丢下李重,从拥挤的人群中艰难挤出去,走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张望,返身回来,抓下面具说,下雨了,再玩十分钟结束,回家。
啊呀李老师在这里!男女生拥上来,把露出真面目的李丽莎围住。
徐亮生兴奋地蹦跳着,大声说,下雨最好,可以不回家。
李丽莎说,徐亮生,十分钟后你第一个回家。
十分钟刚过雨就停了,云开雾散月光洒落,教学楼下面的操场上,薄薄的积水映出模糊的篮球架,篮球架边有一辆大客车,司机在车头的座位上睡觉。
李丽莎走过去,拔掉音箱插口的MP3,递给徐亮生。
徐亮生唉哟叫一声,抱头蹲到墙边。
李重脱下圣诞帽,取下脸上的浓密白胡须。
回家李重,李丽莎说,收东西,带大家下去坐车。
李重很负责,陪着李丽莎,坐大客车绕半座城,熬了两小时,把全部同学送走,才返回学校对面的街上。车上只剩李丽莎和李重,大半夜过去了,街边某小区院门的立柱上,警务灯忽明忽暗旋转,好像警察的眼睛。
李重说,李老师,先送你回家。
先送你,把你送回去我就回家。
太晚了,你回去不安全。
李重我倒是不放心你呢,先送你回去。
李重张了张嘴,迟疑地扭过头,看着窗外。
李丽莎指挥司机,拐一个弯,把李重送到小区门口,看着他下车,走向漆黑的小区院门。圣诞快乐!李丽莎在窗口挥手告别。李重走到院门口站住,呆呆地扬起脸,看着趴在大客车窗口的李丽莎。圣诞快乐!李丽莎亲热地笑着再次挥手,汽车猛然拐弯,把李重甩到夜色中。
汽车穿过十字街口,十分钟就把李丽莎送回了家。上楼,草草洗脸,进卧室换上浅黄色的碎花睡衣,坐到床边。忽然传来敲门声,李丽莎疑惑地站起来,走到客厅。敲门声再次响起,迟疑、谨慎而固执。李丽莎走过去,呛啷拉开门,走道顶上的声控灯亮起,灯光下站着神色张皇的李重。
怎么啦?
太晚了,怕你出事……就来看看……
回去吧李重,回去。
我……在你家睡沙发可以吗?
哈哈你是怎么啦?变成徐亮生了?回去李重,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家。
李重满脸通红,两眼被喷了辣椒水一样闭起,后退几步,在楼梯台阶处踩空,晃一下,转身飞跑下楼。
街边的黑暗中,躲着徐亮生的眼睛。这个擅长跟踪的侦探,浑身燃烧着圣诞节的热情,烈火熊熊。他没有回家也不想回,身上带了两千元。他的钱打车绕白城几圈绰绰有余,也真的绕白城几圈了。绕来绕去,还是心乱,最后返回,在李丽莎家对面的街边下车。
书包里背着英国的名牌小音箱。耳里插着MP3耳机的两根线,轻巧纤细的线,把他紧紧捆住。线的另一头,插在裤袋里的手机上,手机在唱歌。王力宏的《另一个天堂》,旋律简单,唱法平直,小感觉小情调小深刻,正中高中生下怀:你取代这一秒我生命的空白,问题忽然找到答案,不用解释也明白。你的微笑是一个暗号,我能解读那多美好。梦想不大,想永远停在这一秒。你为我的世界,重新彩绘,是你带我找到另一个天堂。
另一个天堂就在街对面,李丽莎的家,上帝的乐园。圣诞节晚上,上帝也会兴奋得不想睡觉。
徐亮生眼巴巴地扬着脸,朝街对面翘首张望。远处,白城的几家大酒店里,灯火通明,男女混杂,有钱人浩荡出动,隆重奢华的圣诞晚会还在继续,收费高,排场大,气壮山河。这里,小区院门外的街边,高三男生徐亮生形只影单,一筹莫展。
李重哐啷推开院门,身影在门柱上方警务灯的照耀中一闪,结实而笨拙。徐亮生一眼就认出了李重,他痛苦地抱住头,把耳机拔出来丢到地上,慢慢蹲下去,在树影中缩成比耳机更小的黑点。
二十
谣言的细碎草芽在二中校园墙角的泥缝里缓慢生长,在那些杂草没有长出引人注目的叶片并随风招摇时,李丽莎经历了一场打击。那是她的一次惨痛遭遇,比离婚惨痛,比女儿的无知蛮横更令她心碎。
那件事发生前,白城落下冬天降临后的第二场大雪,大雪几天未化,满街污水横流,寒气逼人,行人缩得很小,躲在厚外衣中,像企鹅,在没有路标的南极摇摇晃晃。下雪的当天下午,李丽莎去李重的出租房检查空调,叮嘱他注意保暖,带他下楼吃火锅。看到李重被热辣雾气包围,吃得红光满面,李丽莎很高兴。有关自己与李重关系暧昧的谣言,她觉得可笑,李重也不以为然。李重已从圣诞节晚会之后的冒失夜访中解脱,李丽莎也忘了那件事,没有责备过李重。那个夜晚被大雪及时覆盖,正静悄悄地融化。
吃过火锅李丽莎就与李重分手,晚上还有辅导班的课。她在火锅店门外嘱咐李重抓紧复习并早睡,挥手告别。天气太冷,两条街的距离,几步路,走路却受不了,李丽莎拦住一辆车钻进去。坐在弥漫着暖气的车厢里,隔着糊了一层薄霜的车窗,她看到李重转身离开,在人流中矫健穿行。相比畏缩拘谨的行人,李重步伐坚定,格外朝气蓬勃。
辅导班下课,李丽莎洗了澡,准备睡觉。
敲门声响两下,很快停止,她吃惊地盯住房门,李重?这个傻瓜。锁孔里传出轻弱固执的金属声,有人开门,这个人不可能是李重。她拢紧睡衣,不知所措,几乎要大声喊叫,打电话求助。门大开,王大兵走进来。
他咧开大嘴笑着,卷进一团寒气,满身钢筋味和水泥味,衣服摩擦出干巴巴的巨大响声。
吓死了吧?哈哈,王大兵笑着说。
李丽莎生气地扭过头去。
王大兵走过来,伸出短粗的臂,挺着鼓胀的肚皮,把李丽莎抱住。
脏死了,李丽莎把他推开。
谁会嫌我脏呢?只有你。
王大兵走进卫生间,敞着门,响亮地撒尿,出来时,胯间湿了一大片尿迹。
李丽莎与王大兵未离婚,说分居也不算,她单独住,只为清静和方便。王大兵在白城有好几套房子,他平时住在哪里?与哪些女人同床共枕?李丽莎懒得问,问也没有用。王大兵偶尔回来,她不拒绝也不高兴。
王大兵找出几件衣服,进卫生间洗澡,李丽莎趁机跑进卧室,关上门,正欲把锁扣拧上,想起女儿,立即泄气,又把手松开,拉开门向外张望。王大兵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唱恶俗过时的旧船票和登上你的客船,还大声咳嗽和咔痰。
李丽莎躺到床上。
王大兵进来了。
李丽莎坐起来,脸躲在床头灯照不见的黑暗中,她说,今天正好,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王大兵走到床边,把李丽莎摁倒。
轻点儿呀,着什么急?你等我说完好不好?
王大兵像一架铲土机,哈哈笑着扒她的衣服,她把衣服拢严,从王大兵身下吃力地钻出来,头发散乱地坐在床边。
烦死了,什么话不说只会乱干。
跟你乱干有什么不好?还跟街上的小姐乱干?
铲土机翻倒,把李丽莎砸晕。她气得七窍生烟,跃下床,拂开脸上的头发,指着王大兵说,找你的小姐去!去呀!
哦?王大兵在床上坐直身子说,老公也不认了?要把我赶到街上?
李丽莎愣住,慢慢坐到床边。身后咕叽摇晃,王大兵挤过来,搂住她的腰。李丽莎无奈地扭几下身子,两肩打断了似的朝下塌陷,长发深垂,遮住了脸。
白城的街道纷乱喧嚣,雪片缓缓堆积,光芒四射。幸子小姐日式餐厅门口,穿和服的姑娘温柔甜蜜,深深地鞠躬,木屐得得地响,腰肢脆弱地摇晃。王大兵一手抱住她,一手握住她的长发,厚嘴唇啧啧赞叹,喷出浓重热气。她靠在王大兵肩上说,大兵等一下,听我说一件事。王大兵两臂搂住她,猛一用力,她几乎憋死,骨头嘎吱乱响,唉哟叫起来。
铲土机马达轰鸣,她咬牙坚持,挺起身子,吐出一串钢筋似的坚硬句子。女儿、15岁的白城少女、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剑桥的学历比清华值钱、学费比中国高、留学一年几十万。床头灯朝上照射,在墙上画出两个圆弧,像钱币。王大兵咧嘴一笑说,几十万算个屁!只有你值钱,我的李老师啊,你一个人抵得上白城的所有小姐。
王大兵跨到她身上,她却被全白城的小姐气疯了。
她翻滚闪开,一脚蹬过去,正中王大兵的胯。
王大兵摔到床下,蜷起双腿翻滚。
滚出去!滚开!
王大兵躺在地板上,捂住胯,噢噢噢地呻吟。
她仰起头,紧闭着眼睛吼道,滚出去!
王大兵挣扎着站起来。
他把大脑袋凑过来说,你嫌我脏,我还嫌你臭呢,你是我养的一只狗!
王大兵在胯间抚弄几下,呻吟着走开,突然转身,一耳光把她打翻。
二十一
王大兵把房门砸得惊天动地,下楼驾车,呼啸而去。
她要死了,这回真的会死。
不打电话就会死的,打电话找的人是李重。五百万人口的白城很荒凉,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人,两条矫健奔跑的腿和两只可以信任的手,只有一双耳朵和两只眼睛。
那个伤心欲绝的夜晚,在次日迅速传来的流言中被抹得很黑,都是脏话。徐亮生逢人就说,小眼睛猛烈眨动,脑袋抵到对方的胸口,干燥蜕皮的薄嘴唇,锋利如绞肉机刀片,疾速旋转。他对天发誓,保证说的是真话。他拿脑袋担保,拿考大学的前途担保,拿父亲的官帽和家里的三瓶十几万元的洋酒担保,拿身上的三千元钱担保。信不信?我请你吃炸鸡腿。听我说好不好?我亲眼看见李重半夜跑去李老师家,天亮才出来,我看见两次了真的。他在学校女厕所的门口拦住王小小,张口说几句话,王小小就逃走,脑后的马尾辫摇晃几下,吃惊地散开。
李丽莎病了,那个夜晚过去两天,才来上班。
李丽莎身轻如燕,穿行在教学楼走道疑惑张惶的目光中,容光焕发地走进教室,抿着嘴咕咕一笑,登上讲台。
座位上静得出奇,教室里好像抽光了空气,憋闷而死寂,五十双眼睛躲躲闪闪。徐亮生扭过头,看着窗外空洞的天空。冬天的厚云压得很低,层层叠叠,灰暗无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首诗谁都会背,徐亮生也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他一声不响,只看窗外,不看讲台上的李丽莎。王小小慌张地看看李丽莎,再看李重,垂下眼睛。
李重低着头。
李丽莎说,起立也不叫?怪事。
下午放学,六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贺的这首诗徐亮生也会背,当时他不可能愚蠢到张口背诗。黑云很重,光芒不见,白城摇摇欲坠,在暮色中下沉。李重和徐亮生五官不清,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朝城外的一条小河边走去。
之前,刚放学,校园里叽叽喳喳,中学生的欢声笑语拥抱着白城的冬天。徐亮生在操场边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拉住一个男生小声说话,脸上挂着看透一切的悲伤。李重挎着书包远远走来,越走越近。徐亮生指指李重,故意提高声音,鄙夷地尖笑几声。那个男生害怕了,想逃走,被徐亮生拉住。李重朝徐亮生走近,那个人用力拨开徐亮生的手,头也不回地撒腿跑开。
李重站在徐亮生面前说,我们走吧,说清楚一些事。
现在,他们来到城外了。
远处是一片工地,铲土机呜呜轰鸣,吊车的长臂自信有力,不可一世地指着天空,脚手架蛛网密布,一连串盖好半截的楼房高高低低,宛若参差不齐的牙齿,咬住白城的黄昏。
河面纹丝不动,这是传说中的护城河。古人兵戈相见,在河里洒下武士的鲜血和孤儿寡母的眼泪。现在城墙灰飞烟灭,刀剑入库,战马归山,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河边杂草丛生,堆着废砖乱石塑料袋和破纸片。
薄冰使河面绷得很紧。
徐亮生在河边站住。
李重低头跟上。
徐亮生说,李老师完蛋了,你不觉得羞耻?你找我就要说这件事对吧?你干了坏事还有什么话说?你不羞耻我羞耻。告诉你我要到处说,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你打我我不怕,杀我也不怕!我会找校长,李老师是你害的!
李重一拳把徐亮生打翻。
徐亮生两手刨地爬起来,暮色中的蚂蚱,灰暗的影子,一蹦一跳,笑声尖细无力。他说,再来啊,再打!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再来,有本事再打!
李重一脚把他踢倒。
暮色更重,远看,河边的李重和徐亮生,已是两个黑影。
一个黑影滚落河里,薄冰挡住了水花,落水者的头和手在河面轻轻一晃,沉下水底。一个黑影在河边走几步,慌忙跃入水中。
李重把徐亮生从河里拖上岸,白城已经黑定。那时,二中的老师李丽莎已经离开白城的家,被宽大而雄壮的暮色吞没,不知去向。徐亮生的手机淹湿了,不能再用。李重的书包扔在岸上,包里的手机还可以打。徐亮生趴在岸边的垃圾堆里,抖作一团,大口吐脏水,撕心裂肺地猛烈咳嗽。李重取出手机,给李丽莎打电话,打不通。这个电话不在服务区或是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还是不在服务区。徐亮生抢过李重的手机打,也打不通。两人一跃而起,在冷飕飕的黑暗中疯跑。
第二天上午的课,不见李丽莎,讲台上空空荡荡。
李重和徐亮生的座位也空空荡荡。他们一大早就去找校长,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边说话,一边响亮地打喷嚏。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李重对徐亮生说,你去看看病。徐亮生打了一个喷嚏,拖拖拉拉地走开。李重与他分手,朝校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在下巴上轻轻地抠着。放学前,学生是不能轻易离开学校的,李重走到校门口,被穿灰制服的保安拦住,他比划着手势解释几句,跨出了校门。一个月后,吴校长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不起,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黑暗中说,告诉李重,要他好好读书,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快被冰冻的风声掐断。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时间太晚,无可挽回。李重早就没有来上课,他离开白城已近二十天,那张下巴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的脸,再也没有人见过。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庆国 期刊:《当代》201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