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男,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已在纸媒发表中短篇小说200多万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篇小说《2003年的日常生活》《精神病院》等。作品多次被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这头野猪其实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野猪。它本来是我们村的养猪专业户陈火打养在猪圈里的。陈火打养了十几年猪。有一天,他进山找一种什么药材(这也是有钱人的通病了,活得太好便自寻烦恼想金枪不倒或长生不老,大人们模仿着电视里小品的语气互相做鬼脸),捡到了一头野猪苗。村里的人都去看稀奇。毕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野猪了。而在我们小孩子的印象里,似乎只有万恶的旧社会才有。我们跟着大人去看,发现它也无非是嘴巴长一点,长得难看一点,灰头土脸的,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野猪那么土匪或那么英雄。陈火打说,野猪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真正的野猪是不能乱打的,不然要犯法,但养的野猪就不一样了。他准备把这头小野猪养大,和家猪交配,生下一窝又一窝野猪崽(这时才有人注意到那头小野猪果然长着一个小鸡鸡),因为养野猪更赚钱。现在,外面的人什么都喜欢个野字,好像吃了野猪肉,窝囊废也能变成金刚。有人说,你怎么晓得野猪和家猪交配了就一定生出野猪来?陈火打说,至少也有一半是野的,你们没发现电视里那些嫁给美国人欧洲人的中国女人,生下来的都是洋娃娃?大家笑了起来。的确,事实就是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又去看,吓了一跳。那头野猪跟刚捡来时大不一样了:鬃毛硬硬牙齿长长,眼神阴暗,让我们想起一个成语“凶相毕露”,只有短短的尾巴显得粗暴而愚蠢。陈火打说,野猪其实一点也不蠢,有时候它的智商比人还高,有的地方的野猪,可以像个武林高手那样在竖立的木桩上走来走去。“胜似闲庭信步。”他说。他读了些书,说话不免拿腔拿调。为了养好这头野猪,陈火打费尽了心思,什么好东西都拿给它吃了:鱼粉、骨粉、豆粕、虾米、蚕蛹,还定期给它喂各种维生素片。这些东西,恐怕就是陈火打生了儿子他都不会给他。他对野猪的照料可谓精心了,恨不得搬到猪圈里跟它睡觉。村里人很惊讶于野猪的胃口,它几乎什么都可以往肚子里吞。趁陈火打转身的工夫,有人朝野猪扔了一块石头,没想到它丝毫也没躲,一眼不眨就把石头吞到肚子里去了。又有人扔了一块铁,它也咔嘣嚼碎。陈火打转过身来,笑着说,别说这些破铜烂铁,就是几米长的大蛇,它也照吃不误。大家不信,陈火打说那好,什么时候让它给大家表演一下。
几天后,陈火打果真让野猪给大家表演了一个节目:他摆了两堆板栗,一堆熟的,一堆生的,结果野猪直接把熟的吃掉了。事先他塞了块肉骨头在墙角的柴草堆里,野猪吃掉熟板栗后直奔墙角,翻出那块肉骨头,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大家惊叹不已。
然而,它放着好好的福不享,一天晚上,从陈火打的猪圈里跑掉了。
陈火打怎么也不相信,野猪是自己跑掉的。他仔细查看猪圈,没有发现任何漏洞。也不可能是别人放跑的。野猪从来就不识好歹,首先就会把对方咬倒在地。除非长了翅膀,他说,早知这样,该用个铁丝网。
我待它不薄啊!陈火打还在那里发神经。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陈火打又说。
村里人捂着嘴巴暗暗发笑。看着养猪大户陈火打出洋相是很多人都乐意的事情。这家伙仗着自己赚了几个臭钱,瞧不起别人,动不动就给人甩脸子,好像世上只有他聪明别人都是傻瓜。现在好了,看他还那么得意。不过村里人马上又泄气了,其实陈火打是大可不必这么难受的,仔细想来,他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失。他的那个培养杂交猪的想法还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美好幻想,再说他完全有可能重新找到一头野猪苗。倒是电视里说,现在外面很多地方野猪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让村里人后颈窝汗毛倒竖,掠过一层凉意。
是啊,谁能保证那头跑出去的野猪不会跑回来伤人呢?它已经发育完全了。
这样一想,大家都害怕起来,原先的幸灾乐祸一哄而散。好像那头野猪已经虎视眈眈蹲伏在某处,随时准备袭击我们。大家纷纷跑回家。我家里大人关好门,还不放心,我爹又拿把铁锹,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巡视一遍。院门也早早关上了。吃饭时不许出去。平时,我们小孩子做完作业吃了晚饭都要到村中的大稻场上捉迷藏或做其他游戏。现在我们都不敢去了,只敢在家里看电视。可我们再次在电视里看到了野猪伤人的事情,“一头野猪突然出现在麦园黄溪的一处农田内,将一名正在田间耕作的农妇咬伤后逃走。一个多小时后,野猪再次出现并袭击了另外一名农妇。”这使我们产生了一种紧迫感,觉得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上学时,大人反复叮嘱我们要小心,不要靠近有茅草和庄稼长得很高的地方,万一看到了它就赶快跑。学校也知道了野猪的事情,放学前,老师把我们编成一支长队,让高年级高个子的同学担任队长,领着大家前进,像是每年国庆节或那年撤乡建镇组织的游行。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野猪吓倒。
即使这样,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天,一个同学下课后到学校旁边的水沟里洗手,看到有个人在水里洗澡。他以为是谁逃课,便叫了起来,谁知那个家伙回头一看,同学顿时吓呆了:他从没看过长得这么丑的人,浑身黑毛不说,连皮肤都是黑的,一张嘴巴好像有几里路长。听到他的叫喊,水里的家伙忽然站立起来,同学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物。他不是我们村的,没看过野猪。他哇哇大叫,野猪蹿上岸在后面追,鬃毛上甩下的水珠蹦到了他后颈窝。让他浑身发冷。他后来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幸好他此前撒了一泡尿,不然肯定要湿裤子。可也怪这泡尿。若不是撒尿,他就不会到沟里洗手。不洗手就不会碰上这么危险的事情,是吧?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因为老师在课堂上说过,吃东西前拉东西后都要洗手,他就一定要做到,虽然学校从没给我们预备什么洗手的地方。甚至有一次,一个同学滑进了水沟差点淹死。
那同学飞快地冲进了学校大门,他回头,见那头怪物也已经追到操场上来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站在那里不动,被吓傻了。就这样,野猪很轻易地咬伤了两个同学,又拱倒了好几个。如果不是教数学的王老师及时跑了出来,受伤的人肯定更多。王老师临危不惧,双手划拉了一下,不幸的是他没找到任何武器。学校是文明之地,哪里会有械斗的准备呢。王老师情急之下,大吼一声,朝野猪直冲了过去,等他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头野猪想退回来,已经晚了。他的吼声像个生锈的铁器哑哑地掉在地上。野猪对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高大目标很兴奋,张口一衔,毫不犹豫地咬住了王老师的腿。
其他老师也从办公室冲出来了。于是好几个老师联手和野猪进行了一次争夺王老师的拔河比赛。另有一个老师去厨房拿来了挑水的扁担。他一扁担打在野猪身上,没想到它只是哼哼了几下,好像给它搔了一下痒,它很舒服。扁担再一次拍下去,却断了。而同时,拔河比赛还在继续。一时间,根本看不出谁胜谁负。王老师的惨叫像根秫黍秆似的被掰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烧火的大师傅聪明,他从灶膛里抽出那根通红的火叉,朝着野猪狠狠刺了过去,野猪这才嗷叫一声,松了口。但它即刻转身朝大师傅冲去,大师傅吓得扔了火叉,抱头鼠窜。野猪身上被火叉刺扎的地方冒出一股青烟,发出烧焦的气味,它停下来想了想,才不慌不忙朝大门走去。
大家目送着,希望它快点滚蛋。
然而它在门口站了下来。那样子,像是要我们猜它是进还是出。我们班大同学欺负小同学就是这样的。大同学跨在门槛上,叫小同学猜他是进来还是出去。小同学说进,他甩了小同学一巴掌,说你看,我不是出来了吗?如果小同学说出,他照样甩人家一巴掌,说你看我不是进来了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我们学校的人都是小同学。包括全体老师和校长。
野猪扬了扬它的雷公嘴,咧了一下,好像在说,它还会来的。
等它那难看的屁股和尾巴都出去了,大家忙一拥而上,把大门关死。
王老师的腿被咬掉了一大块肉。血淋淋的。他一边哭一边发誓要打死它。其他老师劝他说,还是先治伤要紧。大家赶紧组织起来把王老师和受伤的学生往镇医院里送。为了防止野猪的突然袭击,校长叫大师傅提着火叉在前头开路。那几个同学还好说,王老师伤得重,在医院呆了差不多一个月。出来后,还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草药。一提到野猪,王老师就开始打哆嗦。无论天多热,他都不肯挽裤脚。有人说,王老师的那条伤腿上,有一头小野猪伸着獠牙,张牙舞爪,浑身闪闪发亮。
学校把这次野猪伤人事件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表扬了我们学校及时、积极与野猪作斗争的精神。也表扬了王老师的舍己救人。尤其是表扬了食堂大师傅的艺高人胆大,是他挽狂澜于既倒,避免了更大的伤害发生。不过上面也委婉地批评了他的鲁莽。他不该用通红的火叉来解决问题。不能以暴制暴,那样容易带来不好的影响,也容易造成误伤。
此后,无论上课下课,学校的铁门都关得紧紧的。校长请人给它加了电焊。它成了我们学校最牢固的建筑。我们觉得那些钢筋亲切极了,甚至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老师们都备好了棍棒。不过野猪没有再来。大概,相对于瘦巴巴的老师和干巴巴的校舍,丰满的田野更能引起它的食欲。毕竟,那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可以大有作为(我们村的几堵老墙上,还留着很久以前的标语,我们似懂非懂)。
庄稼开始成熟了。晚稻在田里灌浆。红薯在土里慢慢翻身。花生和玉米也开始散发出村里女孩子们才有的那种香气。这时,野猪再次出现了。傍晚,有人看到一个黑影在他家地里刨红薯,他想是谁那么大胆,天还没黑呢,就做贼了。他远远喊了一声,对方理也没理,继续蹲在那里刨。他来气了。那可是一地好红薯啊,之前他仔细察看过,红薯结实饱满,把腰都露出来了。现在别人在刨他家的红薯,那不跟摸了他老婆的腰一样吗?他赶到地头,把袖子也挽起来了,要跟对方打架。这时,那个家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手里拿了一个,嘴巴还啃着一个。他冲到对方面前,忽然发现不对劲,不禁转身就跑,喊道:打野猪啊!野猪偷吃我家红薯了啊!等他跑到村里,喊叫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野猪吃人了,野猪要吃人了!
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恐慌。有人说他知道野猪的德性,它一旦开口,就不会停下来。果然,第二天早上,又有人发现他家的红薯被刨了,玉米也被掰得东倒西歪的。另一个人则发现他家的稻田被野猪打了无数个滚,两三个晒筐大的面积的稻子被踩进了泥水里。不过大家马上又宽慰起来,心想,一头野猪胃口才多大,我们村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语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时,总叮嘱我们说别忘了写上这两句,反正没坏处),光地里的红薯就能把它撑死。即使野猪不吃,每年收获的那么多红薯很多也是烂掉了或给家里的猪吃掉了。甚至有人说,让野猪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我们到时候吃它的肉。这话很牛逼。颇有点以天地为猪圈的豪气。但谁也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有人看到一头野猪从稻田里蹿了出来,又看到一头野猪踏进了红薯地,紧接着他在玉米地和花生地里都发现了野猪的影子。也就是说,来的不是一头野猪而是一群野猪!他惊呆了。
村里人闻讯赶来,看到的是几十头野猪在田野上浩浩荡荡。它们好像在进行糟蹋庄稼的比赛。它们先把美菱家的一块金黄的稻田全部踩成了灰色,接着又踩成了黑色。野猪成了画家野猪。美菱爹像被剜了心一样在村边顿脚呼喊,那群野猪摆了摆小小的耳朵,仿佛在说它们耳朵小,没听到。美菱和她娘拼力朝它们扔石头和土块,村里人也帮忙扔,帮忙呐喊。石头和土块雨点一样飞了过去。对此,它们自然没什么反应。好像给它们洗了个澡,它们摇头晃脑的,舒服得很。正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见美菱爹脱下鞋子朝她娘狠狠掷去,鞋子砸在她娘的头上,她娘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美菱爹又脱下一只鞋子,抓在手里扑过来扇她娘的脸,一边啪啪甩着手里的鞋子一边说,都是你这个贱货,害得咱家的粮食被这帮畜生在地里糟蹋,让它们糟蹋的应该是你啊!你去呀!去呀!你怎么不去呢!据说,美菱娘曾跟陈火打睡过觉,有一次在陈火打的猪圈里,被她爹无意中看到。为此他们经常吵架,现在野猪毁了他们的稻田,美菱爹自然就想起那档子事来,因为这群野猪跟陈火打有关,甚至可以说是他招惹来的。他简直就是让野猪来对他们家性骚扰。有人说。
是啊,陈火打哪去了?应该把他叫来。旁边的人说。
又一个人说,野猪怎么不吃他家的庄稼呢?
这时大家才记起,陈火打根本没种土地。他养猪都忙不过来,哪有空种地呢。大家想起他平时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免跺脚挽袖子。不一会儿,真的有人把陈火打叫来了。虽然那个人去的时候怒气冲冲的,回来时却跟在陈火打屁股后面一副讨好的笑脸。
陈火打说,乡亲们别把气撒在我身上,我养野猪本身就亏了本,它吃了我那么多好东西跑掉了,我计算过,它每天的饲料成本不低于一斤猪肉的钱,它每天吃了我一斤猪肉,连根野猪毛都没给我留下。乡亲们,你们说我亏不亏?我的损失比谁都大,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把野猪赶跑,对不对?
大家不太情愿地答应了几声。
陈火打观察了一下当前的局势,喝住了美菱爹和她娘,说,真有你们的,野猪当前,你们还有心思打架!你们一打架,就能把野猪吓跑?那次镇里来收钱,还不是我帮了你们?你们倒好,人家一来,你们就撒猪婆疯,互相打得躺在地上不起来,以为这样就能赖过去,结果你们蒙混过关了吗?对付野猪,也要用脑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别看他脑袋不大,可的确好使。
美菱爹和娘灰溜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次,的确是陈火打帮了他们的忙。不然,美菱爹大概会因暴力抗法被抓进去。陈火打说,野猪再聪明,还有人聪明?我知道,就是现在都还有人嘲笑我是地主的后代,笑我爹曾经脖子上挂了块土砖被拉去游斗。可地主的子孙怎么啦?地主的子孙就是比别人聪明,你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聪明,我爷爷会靠三升黄豆发家致富?如果不聪明,我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养猪专业户?如果不聪明,村委会会请我当组长?说实话,我这是卖他们面子,我真的想当官,村长乡长也能当。来,我们别窝里斗了,下面听我安排,蛤蟆,你回家去拿洋铁桶,偷苟和正生也去。盛林和菊保带几个人去把小东店里的爆竹都拿来,等会儿我去跟他结账。
大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几个人撒腿跑去。
陈火打高瞻远瞩地望了一眼那群野猪,平静地说,对付野猪,只许智取,不能硬攻。
这时,那群野猪已经从稻田里爬起来了,挤挤擦擦的,开始爬向旁边的一块玉米地。马上有个女人惊叫起来:天啊,我的玉米!天啊,我的玉米!她抢到陈火打面前,扯着他的衣服说,火打哥哥,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陈火打说,你别急,我保证你家丢不了一棵玉米。
正在这时,去拿洋铁桶的和买爆竹的回来了。陈火打叫大家把爆竹点燃放进洋铁桶,同时摇旗呐喊(自然是把衣服脱下来当旗子了)。一时间,硝烟弥漫,地动山摇。野猪吓得从地坝上滚落下来,落荒而逃。村里人乘胜追击,把手里的东西都当做投枪朝野猪掷去。至少有两头野猪明显受了伤。
——不过事后,陈火打说大家后面的做法很危险,一旦野猪识破计策回身反咬,后果将不堪设想。还好,这次野猪被蒙住了。他告诫大家以后不要轻易扔掉手里的武器。
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说。
野猪使得大家和陈火打的关系亲密起来。回到家里,我爹也不免说了他几句好话。我爹说,也是,如果每个人都像火打的脑子那么好使,就好了。
大概是动静闹大了,下午,镇里来了人。起初,大家还以为他们是来调查庄稼的受损情况,赶紧把自家受到的损失在心里默算了一遍。当然,也有的人免不了多算一点。谁知镇里的人不但没问大家的庄稼受到了多大损失,反而追问是谁把野猪打伤了。
他们说:是谁先动的手?
他们说,野猪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打死打伤了是要被判刑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村里的大人都被叫到了稻场上。镇里的态度让大家很难接受。好像野猪已经恶人先告状到镇里告了大家,不然镇里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大家议论起来。忽然有个人高声说,至少有一头野猪是可以打的,因为它不是野猪。
镇里的人说,你们看看,什么“有一头野猪是可以打的,因为它不是野猪”,这不等于说“野猪不是野猪”吗?哪有这样的逻辑?
村里人说,我们也不晓得什么逻辑不逻辑,但这是事实,因为那头野猪是养猪专业户陈火打捡来养大的,后来从猪圈里跑出去了。它明明是家养的嘛。
镇里的人严肃地说,跑出去了就不再是家养的。这跟退耕还林是一样的道理。
我看是放虎归山还差不多。有人暗暗嘀咕。
另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严格说来,应该追究陈火打当初的责任,即使它是陈火打养大的,可它毕竟是野猪的种,小野猪也是野猪,并不是你养大了它就不是野猪了。就好像乡下人进城,你以为进了城就不是乡下人了?其实这等于你儿子被人家抱养了,等他长大了又回到你家里来了,他还是你儿子。陈火打无非是把野猪抱养了一下,但既然它已经跑了,就跟野生的没什么两样了。
村里人说,问题是,这头野猪不但伤过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还带了一大群野猪来,已经毁坏了一大块田的稻子,照这样下去,庄稼都没法种了。
镇干部笑了,说,我们应该感谢那头逃跑的野猪,是它抛砖引玉,招龙引凤,这简直比县里的招商引资还要意义巨大,我们要向上级领导报告这一喜讯,这说明近年来我们镇退耕还林取得了丰硕成果,生态环境得到了很大改善!大家一定要明白,这是一件好事!下次你们看到了野猪,一定要对它们友好一点,争取化敌为友——本来也不是敌人嘛。下面请镇政府农科员小廖给大家介绍一些必要的防护知识。
只见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伙子推推眼镜向前走了两步,咳嗽了一声,说,一般说来,野猪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它们严格遵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但如果你们惹恼了它,它也就“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了。小廖为自己的引经据典脸红了一下,看不出是激动还是害羞。他继续说,野猪白天不怎么出来,活动时间一般在大清早或晚上,中午躲在树林里。野猪爱吃甜食,爱在泥水里洗澡。怎么防止野猪毁坏庄稼呢?大家可以在地里扎上几个稻草人,还可买些尼龙网和臭味剂,拉起防护网。万一在野外和野猪狭路相逢,大家千万不要急着跑,也不要做蹲下来的动作。那样,野猪会误以为你要攻击它,就会很生气。它一旦生气,是很可怕的。大家平时尽量少穿红衣服。野猪对色彩敏感,看到红色容易兴奋发怒。其实一群野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落单的野猪,比如那天跑到学校去的野猪,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我猜,那天它是迷路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大家一定要耐心点,争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它走上正路。野猪的繁殖能力也很强,每年能生产两次。说到这里,他的脸又红了一下。
下面笑了起来,说,这个农科员挺有意思。或:他可能还没结婚吧。不过哄笑没持续多久,马上有人大声叫道:镇里的领导,我们不想知道这么多,也不想对野猪怎么样,你们只要告诉我,如果野猪再吃了我们的庄稼,怎么办?
站在农科员小廖旁边的那个镇干部说,这个,我想,如果情况很严重的话,镇里肯定会适当给予补助的。
他居然把“给予”的“给”读对了,让我大为惊奇。这个字,连我们老师都经常念错呢,更别说镇干部了。
村里人说,你敢打包票么?
镇干部说,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么?你们以为镇干部是那些动不动就拍胸脯的黑道罗汉么?包票谁也不能打,不是不可以打,而是不能打。再说,要是镇里打了包票,你们就什么防护工作都不做,心想,反正政府会补偿的,对不对?
这句话使得整个现场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了,甚至还互相揭起短来。一个说对方在计划生育上占了便宜,本来要罚款,结果没罚。另一个说对方哪年卖棉花时偷偷把差棉花压在好棉花底下,多卖了好几十块钱。这时有人忽然想起陈火打,说,火打哪去了,怎么没看到他?他还是组长呢!
谁也不知陈火打又去哪里了。
陈火打傍晚时分才出现在村口。按道理,平常这个时候大家都回各自家里去了,弄饭的弄饭,喂猪的喂猪,看电视的看电视。但今天,天色都暗下来了,还有人站在村口,一边议论着什么一边张望田里的庄稼。这时他们发现陈火打向村里走来。他们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去了县里。他有个同学在县武装部当部长。他们说,你不是去借枪吧?镇里来人了,说野猪不能打,打了犯法。大家知道,陈火打和镇干部的关系并不怎么好。自从他养猪发了财,有一段时间,镇里(以前叫乡里)的干部经常来他家吃饭。有一次吵了起来。临出门,镇干部说,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这是瞧得起你,以后,你请我我都不来!陈火打也很生气,说,我行得正坐得稳,不杀人放火不偷税漏税,你又敢对我怎么样?后来才知道,那个镇干部想陈火打熘个活猪肝给他吃,说那东西特别鲜嫩,就像医生给人做手术,出其不意在猪身上取块活肝下来,再把伤口缝好,保证不出什么事。陈火打跟他翻了脸。
陈火打说,他当然知道打野猪犯法,但现在野猪越来越多了,不但我们这里有,附近的几个村子都闹起来了,同学说,有一个地方,野猪甚至跑到乡政府去了,报纸上说这是“疯狂的野猪在向人类示威”呢。他想找同学打听一下,能否和附近的几个村子联合起来,一起组织一个狩猎队,配备猎枪,依法适当地捕杀野猪,但同学说,这事不归武装部管,得市政府和省公安厅批准。总之,同学说这件事比较难把握,很容易犯错,劝他不要冒险。同学笑他,你是经济上成熟,政治上幼稚啊。陈火打幽幽地说,恐怕,他在经济上也成熟不起来。
陈火打的话,大家并不太懂。陈火打有时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我们不能满足于生活在农民社会,要争取生活在市民社会。大家笑了。我们世代务农自然就生活在农民社会了,要在城里买了房子才能过上市民生活。陈火打急得直摇头,说我们误会了他的意思,叫他说他又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不过他的无私还是让大家受到了感染。按道理,他家又没种田地,野猪再怎么猖狂,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是一心想为村里办事呢。其实以前,有些人对他是有偏见的,把他的好心当成了坏心。这样一想,大家不免内疚起来,把他围住,仰起脸问:火打兄弟,该怎么办呢?
陈火打说,不妨先在村里成立一个防护队,晚上巡逻,驱赶来侵犯庄稼的野猪。
他说到做到,当晚,防护队就成立了。队员由每家的男劳力轮流担任。家中没有合适的男劳力或他们去外面打工了的,则出钱作为赞助。一时间,村子里灯火通明,光亮照到了几里路外。我们小孩子很高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节日的气氛。现在,就是过年,也不好玩了,我们除了在家里看电视和不用上学,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因此到了过年,我们就拼命地放爆竹,好像这样可以把单调冷清的空气搅动得热闹起来。陈火打也给大家发了爆竹,说关键时刻可以用来防身。他带领大家连夜在四处安扎稻草人,隔上一段距离便点燃起一堆篝火。有了防护队的巡逻,村里人这个晚上睡得特别香。第二天一早,有人赶紧去检查地里的庄稼,果然没再发现野猪的脚迹或齿痕。
但野猪的确是难对付的家伙。村里人的这套办法,很快就失效了。它们好像学会了打游击战。防护队在东边巡逻,它们就到西边偷吃庄稼。防护队在西边巡逻,它们就到东边偷吃庄稼。作为报复和挑衅,它们把稻草人撕得粉碎。篝火也被它们踩灭了,冒着阵阵青烟。防护队员们又不敢分头行动。当然村里也组织不起更多的队员。后来,它们甚至连爆竹也不怕了,把它当成了耳边风。我爹回来就是这么说的。没睡好觉使得他的脸颜色深沉。我和娘不禁把脚步放轻,生怕惹他生气。更可恶的是,野猪故意恶作剧似的在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庄稼地里拉屎。一堆野猪屎有一米多高,简直是庞然大物(老师刚刚教我们学了《黔之驴》),我们甚至不知不觉拿它来打比方,说,那个东西比野猪屎还大,或比野猪屎还高。一块庄稼地,如果有几堆野猪屎,那基本上就毁了。第二天一早,大人从外面回来,总免不了唉声叹气的,说,那帮鬼打的,又拉了一堆。清早去挖菜的志远大爷走到自家菜园边,见几头野猪正在那里啃他的菜,另两头野猪在进行挖洞比赛。它们的鼻子像镢头一样往地里一插,地上就有了一个深洞。两只野猪赛得性起,竟把一个小土堆飞快地向前推了好远。志远大爷看得目瞪口呆,趴在那里大气不敢出。
眼前的蔬菜,还有即将到手的庄稼,眼看都保不住了。一群野猪可在转眼之间把一块庄稼地啃成光头。针对这种情况,陈火打把村里人招拢,说,在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之前,大家还是先把庄稼收回各自家里再做打算。于是,大家开始和野猪争夺庄稼。女人和孩子们都去摘棉花,挖红薯,男人们都去割晚稻。我觉得,村里人从没这么团结过。娘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走集体的时候。她红光满面,以致我认为她回忆起了某一段幸福时光。庄稼虽然还不到完全能收割的时候,但不管怎么说,总比给野猪糟蹋了好。大家说,野猪啊野猪,看你们现在吃什么。他们有些幸灾乐祸起来。不过我觉得他们的样子,有些像故事中的那个想把蛔虫饿死在自己肚子里的蠢人。他以为自己不吃饭,就能把蛔虫饿死,没想到最后把自己也饿死了。我们村里人现在跟那个蠢人差不多。庄稼还没成熟,收回来又有什么用呢?我娘用指甲掐了一粒稻谷,说,瘪的。又掐了一粒,还是瘪的。
让人气愤的还在后头。这天,秀红她爹半夜上厕所,忽然发现一个黑影从他家的猪圈里蹿了出去。他追出来,看见一个尖嘴的家伙飞快地跑掉了,他家的母猪正在那里哼哼。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他人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甚至陈火打家里也不例外。大家笑他,你不是一直想养野猪吗,现在好了,马上有一栏野猪了。气得陈火打把他家的母猪一顿猛揍,甚至还打死了一头小母猪。此猪虽小,但据说十分风骚。陈火打老婆李秀慧搂着那头死去的小母猪伤心地哭了起来。
陈火打说,哭什么哭,趁着那些杂种还没生出来打死它们好,等它们生下来,你打死它们就犯法了。陈火打家里有很多电影,有时候,他也让我们去看,他家的电视机很大,挂在墙上,听说花了他十几头猪的钱呢。其中的一部电影是外国的,写的是一个人跑到他爹和他娘认识之前去了,看得我们想入非非。以致我们每次和大人闹了别扭,便憧憬着拿橡皮檫去改写他们的恋爱史,不让他们互相碰上。
于是村里悄悄开展了一场打母猪运动。大家学陈火打的样,用棍子猛揍自家母猪的后半部。打得它们流血。打得它们走不动步。共有三头母猪被活活打死。
几天前,小翠爹跟大家讲了去镇里讨要赔偿的经过。他家的稻田被野猪糟蹋了两块,他找到了镇里,叫了一声乡长。他见到谁都叫乡长,不然他不知道叫什么好。镇干部爱理不理的,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撤乡建镇了?小翠爹忙改口叫镇长。干部说他不是镇长。小翠爹说,在我眼里,你就是镇长。那个人才高兴了一点,耐着性子听小翠爹讲完,说,镇里暂时没设专项资金,等他向上面反映,研究再做决定。即使如此,小翠爹也很满足了。他怀着窥视到了政府部门某种秘密的喜悦心情回到村里,说道,原来,镇里的钱该做什么用,都是一笔一笔分好了的。真叫人笑掉了大牙。小翠爹被镇里的干部耍了。我们老师说过,用于学校危房改造的钱早就被镇政府挪用了,害得我们还在老教室里上课,要是刮大风了下大雨了,老师不敢叫我们进教室。
情况越来越严峻。即使今年暂时护住了庄稼,可明年呢?陈火打和镇里的农科员小廖都说过,野猪的生育能力相当强,一年能生两窝小野猪,每窝至少有十头。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年,大概满地都是野猪了。到时候,什么庄稼都种不成,大家即使不被野猪咬死也要饿死了。在陈火打的反复申请和活动下(他的那位当武装部长的同学还是帮了他很大的忙),上级部门终于同意他组织一支民间狩猎队,不过他们也说了,资金由陈火打自己解决。
村里人不知道是否行得通。陈火打自己倒很乐观,说,只要上面能同意,他愿意出这笔钱。反正这几年他也没少出钱:修路啊,撤乡建镇啊(可大家依然不习惯叫镇,只有村干部煞有介事地叫镇里镇里),敬老院啊,希望工程啊,援助灾区啊。有人说,他再出几次钱,就能当县里的政协委员了。现在,他愿意出更多的钱,他想多组织几个人,多买几支猎枪,可上面限制了。对此,他也没多大的不满意。
狩猎队就这样成立了。据县里统计,活动在县内山区地带的野猪,数量已经达到了两万头。不适当地猎杀根本没办法。陈火打担任队长。他开始购买猎枪,在我们村和邻近的几个村里挑选队员。很多人报了名。但决定谁可以加入狩猎队并不由陈火打说了算。县里专门派了一个人来负责这件事(大家叫他王指导)。想报名参加狩猎队的人必须先填写一份详细的表格,上面的内容很多,比如说以前有没有犯过罪尤其是打架斗殴杀人放火之类,家庭关系是否和谐,是不是经常吵架,家庭的经济来源主要有哪些,年收入大概有多少,性格是内向还是外向,是否容易闹情绪,如此等等。每一项都要有证明人。我爹听说每一个队员都会发猎枪,也报了名。他从小就渴望着拥有一支枪(猎枪也不错啊)。那多威风,他说。他认不了几个字,叫我给他填表。他读书时一见字就头晕眼花,跟我完全相反,有一段时间他怀疑我不是他的种。好在我娘及时证明她以前是学校的三好学生并拿出一张保存了十几年的奖状,我爹才不做声。现在他一边看我填表一边嘀嘀咕咕的:嘿,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当然不能容易闹情绪,家庭关系当然要和谐,更不能犯过罪,要知道,我们手里有枪呢(他那陶醉的神态,好像已经把猎枪拿到了手)。但在填年收入时,他错误地估计了上面的意思,他以为填得越少越好,可以领补助。结果,就因为这个原因,他没当成狩猎队员,气得他在我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
人数定下来了,一共二十个。我们村只有两个人入选,一个是陈火打,另一个人是陈喜根。本来小翠她爹也可以选上,但考虑到他家的庄稼被毁严重,对野猪有深仇大恨,就把他从预选名单中划掉了。再说,每个村子里的狩猎队员不能超过两人,以防拉帮结派。但也不能少于两人,怕独自一人遇上野猪不好对付。陈火打说,其实是让他们互相监督嘛。大家也都知道,王指导为什么选上了陈喜根,因为他和陈火打两家关系特别不好。早年陈火打和陈喜根二姐喜莲谈恋爱,但那时陈火打家里很穷,喜根家里不同意,陈火打为此跟他们大吵了一架,据说把喜根哥哥喜富的头发都揪下一把来。按道理,像陈火打这样有暴力倾向的人是不能加入狩猎队的,陈喜根曾向王指导告密。王指导说,这个计划是陈火打提出来的,他又能提供资金,不让他加入群众会有意见。陈喜根说,我也是群众。王指导笑了,说,我指的是其他群众。不过他对陈喜根还是挺欣赏的。为了随时掌握陈火打的情况,王指导就把喜根安排进去了。这很可能使得陈火打很别扭。
狩猎队员得经过射击训练和适当的文化学习才能上岗。在这方面,喜根特别积极。而陈火打恰恰相反。本来他挺喜欢读书,不然怎么能怪话连篇?可现在,他要么打瞌睡,要么在板凳上扭来扭去。王指导几次点名批评了他。好在他打枪还是挺认真的。他在这方面悟性也不错。他吹牛说,如果他那时去当了兵,肯定是个神枪手。他一会儿卧倒一会儿俯冲,朝想象中的野猪射击。叭,叭,他嘴里念念有词。
不过大家猜测,陈火打之所以这么热心,还是因为野猪肉值钱。一头野猪能卖几百斤肉呢,不就是几千块钱吗,而且还是现成的,正宗的,比自己养划得来多了。养野猪不是要很高的成本么?但也有人说,为了组建狩猎队,陈火打已经出了好几万块钱(王指导曾提议在各村集资,但陈火打不知是赌气还是逞能,居然不肯,让大家松了一口气),加上他东跑西跑拉来的赞助,共有十来万。除了买猎枪和子弹,还要给队员发工资,子弹用完了还要买,卖野猪的钱根本不够。何况,他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猎杀野猪,每次都有严格的数量限制,就差到野猪身上盖税务所的蓝色公章了。所谓的狩猎队,其实主要还是吓吓野猪,起个宣传示威、杀一儆百的作用。
说这话的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民办教师,姓刘。他是我们村子里的上门女婿,平时不太被人瞧得起。但他的话还是有道理。那么一支猎枪到底要多少钱呢?我们都很关心。刘老师说他也不清楚,听说便宜的几百块也能买到,贵的要八九千。大家吐了吐舌头。不用说,几百块钱一支的猎枪肯定是打不死野猪的。弄不好,反会被野猪咬死。
野猪皮真厚啊。我们看到第一头被打死的野猪抬进了村里——狩猎队的指挥部设在我们村里,王指导就住在陈喜根家。他特别喜欢喜根的儿子爱宝,说他以后会考上清华大学。有人用刀子扎野猪的皮,根本扎不进去,刀子倒好像被卷了口。野猪毛也像钢针似的,一不小心就把你指尖扎出了血。果真有人哎哟起来。村里人都来看稀奇。有人露出了一副馋相,说,已经很多年没吃过野猪肉了。我爹说,那还是走集体时候,一头野猪从山里跑了出来,像是迷了路,惊慌失措,瞎碰乱撞。几个村子的人合伙才把它打死,结果每户人家都分到了一小块肉。我爹说,野猪肉是他吃过的最香的肉。说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有人问刘老师,为什么那时候野猪那么少,现在野猪这么多呢?刘老师说,前不久,镇干部说是因为现在生态环境变好了,野猪就多起来了,我看不对,那时候山里环境更好,树也比现在多,水也比现在绿,怎么没见过这么多野猪?应该是现在野猪的天敌少了,它们的数量得不到控制,生物链哗啦松开了,自然就出问题了。
刘老师说得神乎其神,大家将信将疑。只听瘦小的刘老师叹道:唉,野猪的天敌是越来越少了。
我们问,它的天敌是什么?
他说,野猪的天敌,以前有很多,老虎啊,狼啊,熊啊,豹子啊,还有一种大雕,专门吃小野猪。就像你们看的《神雕侠侣》中的那只大雕,可现在,它们在我们这里怕是已经绝迹了。
刘老师又说,野猪凶猛一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没有天敌。任何东西,没有天敌,也就没有了制约,就会泛滥成灾,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几个小孩子想了半天,忽然问道,那么老虎还有熊啊豹子之类怎么就绝迹了呢?
刘老师说,还不是人。人们不要老虎要虎皮虎鞭,不要熊要熊胆熊掌。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刘老师的话一向不为村里人重视。这时有个人就说,野猪多了怎么不好,大家可以天天吃肉喝酒。说话的是一个叫砖佬的人。他动不动给人来一砖头,大家就叫他砖佬。前不久他刚在自己的崽头上拍了一砖头,差点坐牢。他四十多岁了没攒一分钱,只管自己吃喝,老婆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今年他崽出去打工了,他就要崽交多少钱到他手上,崽不肯,他就拿砖拍崽脑袋。他嘴馋得很,不管村里谁家办大事,他都要去混个吃喝,吃得嘴唇油亮,醉醺醺被人拽回家。现在,他大概在想又可以醉上一次了。
旁边几个人也小声地附和起来。我听清楚了,他们希望陈火打像几十年前那样,把野猪肉每家每户分一点。见者有份嘛。不过毕竟时代不同了,他们心里没底,便在那里嘀咕。
陈火打似乎知道村里人的心思,慷慨地说,他会买下一些野猪肉,让大家都尝个鲜。本来,野猪肉要由狩猎队集体出售,所得的钱款用来给队员发辛劳费和补充子弹的。但既然他出钱买,其他村子里的队员也不好说什么。
就在快收拾干净的时候,王指导过来,说刚接到县里的电话,明天省里来人检查,县里叫他派人送点野猪肉去。陈火打说,县里信息真灵通啊,我们这边刚打下一头野猪,他们就知道了。
陈喜根说,也是应该的嘛,如果县里不让我们捕杀,也就没有野猪肉吃了。
陈火打说,要不,你明天一早就把野猪肉送去。
陈喜根咧嘴笑了起来,说,好。
给县里送野猪肉当然不能收钱。
不过陈喜根和火打还是起了一点争执。喜根要把送给县里的野猪肉(野猪屁股)放在他家里,陈火打不同意,说那样不符合管理原则,应该放在狩猎队办公室,那里有人值班。陈喜根说,嗨,你这不是不信任我么?可办公室是你家的房子,我也可以不信任你,再说,王指导还住在我家里呢,你不信任我也就是不信任王指导。
从陈火打的表情可以看出,这话来得厉害。而王指导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的争执,只管在那里跟大家开玩笑。这个王指导很会说笑话。他说,有个女人到外面去开会,因无聊就给丈夫发了个短信,说她旁边的这个男人真讨厌,没想到他丈夫到晚上才收到信息,结果,不用说,等女人回来,男人就迎面给了她一巴掌。
大家哈哈哈。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摩托的声音。大家一看,是镇里的通讯员小胡。后面坐着的是村支书。小胡说,你们也太小气了,打到了野猪,也不请我们吃肉,还要我们自己跑来。村支书下了摩托,说,火打,刚才镇上的林书记在酒席上跟我说,你们打了一头野猪,他们也想尝个鲜,分享一下你们的战斗成果,我就把小胡带过来了。
小胡说,李支书啊李支书,是我带你来不是你带我来。
村支书说,好好好,你说的对,是你带我,是你带我。
王指导跟小胡握手,说,保证让林书记今天晚上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野猪肉,来,先进屋坐一会儿。
我们小孩子很不高兴。这么多人都来要野猪肉,我们肯定吃不到了。如果把野猪肉比作希望,那他们每个人来割了一块。有的还不用亲自来呢。我们怀着一种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愤怒。不过当天晚上,我们还是吃到了香喷喷的野猪肉。陈火打给每家都割了一块,记在他的账上。虽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大。他还割了一大块给刘老师,叫他明天带到学校去。刘老师推辞,陈火打生气了,说,我请全村的人吃野猪肉,难道就不能请你们做先生的?天地君亲师,你们排第五呢。刘老师只好收下。
第二天他叫我帮他带了钱过来。
陈火打说,哎呀,这做老师的,果然小气。在我们村里,平时大家都说老师小气,比如你敬他一支烟,他一定要回敬你一支。
此后隔三差五的,狩猎队都能打到野猪。然后是给它脱毛,开膛。开往村子里的各种车子也多了起来,除了普通摩托,还有那种三轮摩托、小面包、吉普、轿车。剩下的肉,狩猎队就拿到市场上去卖。
陈火打原先的乐观渐渐没有了。以前,那些镇干部来他家打秋千,他还爱理不理的,现在他不理,有别人理,王指导和陈喜根会理。而且他不理还不行,因为他是狩猎队队长。狩猎队是归县公安局和镇里的派出所管的。他要是不理,就违反原则了。弄不好,他的队长就当不成了。听我爹说,陈火打本来想退出狩猎队,但已经投入了很多钱,如果不干,那些钱肯定也就没有了。
关于打野猪,王指导又传达了上级部门的新规定,那就是,要坚持“捕大留小、捕公留母”的原则。王指导说,这是从人道主义出发,试想,如果把母野猪和小野猪杀死了,那野猪不就要绝种了么?这跟保护妇女儿童是一样的。说完,他看了看大家,希望大家笑起来。但大家并没笑,他不禁有些不高兴,脸上的皱纹像一堆乱七八糟的干树枝。时间长了,村里人都知道王指导是什么样的人了。连喜根老婆和珍都在背后说他这个人“很假”。他喜欢把上级的指示塞在口袋里,过半天煞有介事地拿出一条来,过半天又煞有介事地拿出一条来。有人说请问王指导,离那么远,怎么分辨得出野猪的公母呢,要是离得近,又怎么来得及呢?弄不好要被野猪咬伤了呢。王指导板着脸,说,请你们严肃一点。
王指导对狩猎队管得很严。他比陈火打更像一个队长。队员们每天早上领枪,傍晚把枪交回。每颗子弹都要登记。在这方面,陈喜根自作聪明,居然把发给他的子弹都编了号。这个做法得到了王指导的表扬,并在全队推广。王指导高兴地说,他不但要在全队推广,还要向县里报告,向全县乃至全省推广。问题是,子弹一爆炸,上面的编号也就不翼而飞了。为了防止队员贪污子弹,每打死一头野猪,王指导都要叫队员把各自射入的弹头从野猪肉里找出来。但是霰弹的弹头太多太“散”了,队员们往往要找半天。王指导真的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同时用几个大本子,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对每次狩猎的时间、人员、枪支弹药的消耗情况和猎物的数量,都详细登记。没有狩猎任务的时候,他就安排大家看野猪的录像,更进一步地了解它们,尤其是及时分清楚它们的公母。他说,野猪既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一定要分清什么时候把它们当敌人,什么时候把它们当朋友。
队员们从录像里看到,野猪更喜欢群居。如果落了单,就显得惊慌失措。一头公野猪往往霸占着好几只母野猪。队员们笑着把公野猪称做干部。一头公野猪在霸占母野猪时,会不时地跑下来驱赶别的公野猪,回来接着骑上去霸占。喜根老婆有时也去偷看,出来就讲给村里人听。说起这些她的脸就红了,可她又忍不住不说。有人说,你没看过郎猪配种么,它可以从早干到晚呢,无论你啥时候把母猪拉去,公猪都可以上,野猪就更不用说了。和珍的脸更红了。她还说,有时几头公野猪会为了一头母野猪很激烈地争斗起来,母野猪一副陶醉的样子,像个女明星呢。大家便叫它女明星。公猪打斗时,互相从几十米远的地方开始突然冲击对方,胜利了的用磨牙来庆祝,然后神气地撒起尿来,录像里说,它是在划分它的势力范围呢。打败了的则翘起尾巴逃走。野猪身体很棒,有用不完的劲,经常举行马拉松比赛。更好玩的是,野猪也评选“英雄母亲”呢,谁小野猪生得多,公猪们便宠它。录像里还把野猪和家猪交配称做自由恋爱。
后来,村里人也偷偷跑去看。有一次,没偷看到录像,却看到王指导正在那里干一种见不得人的事。
由于晚上不准打猎,到了种油菜的时候,村里又要组织大家去巡逻。即使这样,刚栽下去的油菜还是遭到了野猪的破坏。还有萝卜、包菜,也是甜的。靠近山脚的田地,人家都不敢种。对此,镇里号召大家干脆在山脚下种上野猪爱吃的东西。农科员小廖说,这样,野猪就不会跑到宽阔的地方来吃东西了。村里人不干了,说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明明是野猪来欺负我们,可我们还要特意种东西给它们吃,难道一个人打了我一巴掌,为了让他不再打我别的地方,我就必须把这边脸常亮在那里等他来打?请王指导评评理。小廖说,这不是我发明的,这是科学,《野猪防护手册》上就是这么写的。王指导示意大家不要激动,说,小廖你不要犯机械主义的错误,即使书上这么说了,也要看个具体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嘛。王指导又说,小廖你以前讲的那个办法,我看还是可以考虑,买点尼龙网来,拉在山脚下,既保护了庄稼,又把野猪隔开了。
小廖很高兴。村里人也没说什么。
不过村里人并没有去买尼龙网。大家说,那样,不就把自己罩在网里了么?野猪那厉害的獠牙,随时都可以把网弄破。再说,那得要多少网啊,又要多少钱去买?我们村里人,对公益事业向来不怎么热心。总不能老指望陈火打出钱吧。他也是有难处的,这段时间,他的日子很不好过。一个跟陈火打走得比较近的人说。至于臭味剂,大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能把野猪熏跑,恐怕人闻着就更难受。难道要我们天天生活在臭味剂当中吗?
陈火打真的跟野猪较上劲了。他戒了烟。因为野猪鼻子很灵,闻到了烟味,就会产生警惕。为了最大限度地接近野猪,他不换衣服,不洗澡,弄得跟野猪一样脏兮兮的。他说那样不容易被野猪发现。然而他老婆秀慧不干了。秀慧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人长得好,衣服穿得也好。脖子上有项链,手腕上有玉镯。项链是白的,刚开始我以为是银子,后来才知道是白金。这些东西戴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刺眼,好像它们天生就该由她来戴似的。我爹也给我娘买过一只手镯,可我怎么看怎么别扭,我娘自己也别扭,还是悄悄取下来了。秀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为了多看她几眼或讨她的欢心,总是故意在她家门前跑来跑去,好引起她的注意。我们简直有些嫉妒陈火打了。他可以天天霸占秀慧。陈火打大器晚成,先创业后娶妻,因此就能找到比他年轻七八岁的秀慧。想当年,秀慧还是个高中生呢。只是秀慧身子单薄,一直没生孩子。便有人不怀好意地说,大概是陈火打的猪繁殖能力太强了。可现在,由于饲料不能及时供应,他家的猪也显得毛长肚瘪。秀慧开始频繁地跟陈火打吵架,说他不顾家,老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身上也气味难闻。她说,我看你也成一头野猪了!有几次,她气不过就跑回了娘家,可一想到陈火打一心想着打野猪,猪圈里的家猪没人喂食,又眼圈红红地回来了。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家的母猪,真的下了一群野猪。那天,秀慧去给母猪喂食,忽然看到栏里蠕动着一群尖嘴黑皮的怪物,她吓了一跳,扔下塑料瓢就跑了出来。
不知野猪什么时候又跑了进来,跟他们家的母猪谈了一场“自由恋爱”。
陈火打气得发抖。本来,这几头母猪是专门下小猪苗卖的。可现在,这样的杂种怎么卖得出去呢。王指导也来他家里看稀奇,说,火打,我看,你干脆还是把它们养大算了。这不正是你以前想干的事情吗?
陈火打不做声。有人听见他在院子里磨刀。这天晚上,他要在狩猎队值班。然而到了半夜,他装作上厕所溜回了家。他从后门进去,蹲伏在猪圈旁边,从草堆里抽出刀来。他是否想起了那两堆一生一熟的栗子和埋在草堆里的肉骨头?他握着磨得闪闪发亮的尖刀,紧张地听着什么动静,大概只等风吹草动,就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然而他没等到野猪从墙外进来,却有个黑影从自己家里出去。只听后门吱呀一响,他看到有个家伙鬼鬼祟祟朝外张望,寒光一闪,他噌地站起身,那个干瘦的黑影啊了一声就张开两臂飞一般地逃走了。
一天早上,陈火打正在田间巡逻,忽然看到一头野猪就蹲在前面不远的草丛里。他开了一枪,却听到了一声人的惊叫。他跑上前一看,见他的堂兄弟火保正倒在地上呻吟。他把火保的脑袋打伤了。还好,没打死。他忙背起火保往大路上跑,拦住一辆车把火保送到县医院里去。
这一下,麻烦大了。秀慧说,你怎么朝火保开枪呢?陈火打捂住脑袋蹲在那里,说他明明看见的是一头野猪,他都看到它的尖耳朵长嘴巴了,可怎么等他开了枪,就变成一个人了呢?真是活见鬼!火保老婆听了很不高兴,说火打啊火打,火保没被你打死,也要被你咒死了。陈火打有口难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火保老婆说,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陈火打再次抱头蹲下去。
俗话说,人一背时了,盐罐里也生蛆,这就是我们村的养猪专业户陈火打目前的生动写照。他胡子拉碴,身上气味难闻,众叛亲离,事业下滑。村里人说,他的口袋已经空了。秀慧已经在跟他闹离婚了。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家猪圈里的那群野猪(我们班的老师说,那叫准野猪),一夜之间又跑掉了。它们用自己的胃口,再次把陈火打洗劫了一次。村里人说,现在,火打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陈火打几乎疯了(有人说,实际上他已经疯了)。他不再管狩猎队的事了,也不理王指导的这这那那。出于安全考虑,王指导已经收回了他的猎枪。至于狩猎队欠他的那些钱,王指导叫他别急,以后一定会还的。没有了猎枪的陈火打还以为自己手里有枪。他端着想象中的猎枪在田野上游游荡荡。他还要打野猪。由于他已经不是狩猎队员,王指导也不管他。秀慧已经彻底地回娘家去了。她颈上的白金项链和手上的玉镯已经没有了。有人说,她没有以前漂亮了。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很丑。她脸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米粒一样的苞苞,还有一块块像地图一样的东西,而且是非洲地图。她准备等明年开春就去外面打工。她已经向法院申请离婚,随时等待着法院的判决结果。
这期间,野猪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不是狭路相逢就是跟踪追击。村里经常有人衣服被撕破身上挂了彩。它们除了公然和村里的母猪谈恋爱,甚至还偷看姑娘们洗澡。又有好几户人家的母猪生下了小野猪。不过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就好像那天老师在课堂上跟我们说,如果我们身上没有每平方厘米两千克的大气压力,就会头重脚轻地飞起来,当然更可能是倒栽葱。所以我们要保护好大气层。
关于陈火打的事情,后来作为新闻登在市里的报纸上,文章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牟天平写的。他说,发表文章可以帮助他就业。他才不愿在我们乡下教一辈子书。他端着报纸摇头晃脑地跟我们念道:
野猪大逞淫威,壮汉殊死搏斗。本报通讯员牟天平报道。昨日傍晚,一头凶猛的野猪企图溜进×村,村民陈火打边跑边对野猪呐喊,野猪置之不理。陈火打大叫一声:“我跟你拼了!”便孤身一人和野猪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野猪摁在水田中,使其窒息而死,自己则在爬回家后昏迷。村里人连夜将他送往医院。经抢救,陈火打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双腿总神经和左臂神经全部被咬断,头部也受到重创。据医生介绍,陈火打下肢瘫痪的可能性很大。
这时,跟我同村的小新忽然举起手来说,老师写错了。
年轻的牟老师说,哪里错了?
陈小新说,有人听到陈火打在和野猪搏斗前喊的不是“我跟你拼了”,而是“你把我吃了吧”!
牟老师说,如此说来,陈火打不是想做英雄,而是在严重地自虐。
正说着,他眼睛转向窗外,嘴巴有些惊讶地张开。教室的窗子又破又矮,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从外面经过,挺着个肚子,正是秀慧。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陈然 期刊:《当代》201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