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1960年生于温州,现为《温州晚报》编辑。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曾获《中国作家》“1991—1993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
乡贤黄宗江
昨天,贵阳至温州飞机落地,打开手机,有小说家哲贵短信,“黄宗江老也走了”。“也”意前指林斤澜。两位温州籍文化大家的人生,在北京相继谢幕。看了短信,我没有惊愕,也没有一丝难过。宗江先生的人生色彩斑斓,总体还是精彩的。他达观的生性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该做的事大体都做了。2003年春节,我听他说过,要完成最后一个长篇小说,我问是什么内容,答曰“保密”。不知这个作品怎么样了。可能如同林斤澜先生,《十门》只完成了“三门”。完成不了,也就罢了。完成了才死,对于他们又有什么意思呢。两位对世界、对人生看得通透,应当没有什么遗憾了。
文学方面,我非常喜欢宗江先生散文的语言,简洁、俏皮、灵变。因为这个没人赞美过,所以我要提一提。试看《好男唐纳》(唐纳,江青前夫)中的两段文字:
抗日一到,各走四方,便和唐纳少见,未见。解放前夕也约略知晓他在香港任《文汇报》主笔,解放后却寄居巴黎未归。只是一次在小妹家里,听赵丹用上海话笑骂:“我讲唐纳这赤佬怎么还不回来?司徒(慧敏)对我说,不可骂唐纳,唐纳是好人,自己人。”我也就明白了。
“文革”后,八十年代初,我访巴黎晤唐纳。时嫂夫人去外地,唐纳常约我一叙,或酒楼,或街头咖啡座。他时而抚杯兴叹:“别时容易见时难!”我乍见他,也自规避谈及或蓝或青,他却时有涉及。我乃问他:“她这个人是不是原来也不坏,是后来变坏的?”唐答:“不,原来就坏!”我又问:“那你怎么还跟她好,还为她自杀?”唐又把当年见诸电影画报的事说了一遍。我也懒得多听,也未记住。
1997年4月7日,北京富丽华大酒店有个小酒会。我委托林斤澜先生,召集到黄宗江、陈汉元、姜嘉锵、王强等人,都是温州籍的文化名家。老中都英俊,应了林斤澜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温州走出去的男子,都经看。”黄宗江把一本书递给林斤澜后,谈起一个不轻松的话题,即汪曾祺的死。可是他俩都微笑着。黄宗江说自己比汪曾祺小一岁,比林斤澜大两岁。黄宗江主要是电影编剧,汪曾祺原来是北京京剧院的编剧,两人交情不浅。林斤澜说:“一年来,阎罗王专门收作家,不干别的事。”除汪曾祺外,两人谈到曹禺、徐迟的去世,谈到冯牧、陈荒煤以及刘绍棠的去世。黄宗江被人称为“开玩笑的大师”,这时说:“他们对不起我们啊,他们一走就把我们往前推了。”林斤澜端起酒杯,说:“他们要走只管走,我们喝酒。”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黄宗江。这之后,着实发现他是一个好老头。他陆陆续续寄我6本他的书,都题签,如“绍国乡弟一笑”。我每每约稿,他都积极响应。还叫老伴给我的副刊写文章。他的《祭弟文》写黄宗淮。黄宗淮“书生气”、“稚气”,写了《李大钊传》,还写了歌颂于谦的京剧,“文革”中绝不认罪,“文革将终,他已被斗得奄奄一息。文革既终,他也就一息不存,无息而去了。”文中还说:“宗淮是在亲友贺我周岁的晚宴上,我娘忽然不适而生下的。曾听娘笑说:老大是天亮生下的鸡,老二是天黑生下的狗,都是生就的劳碌命。”这种祭文,理当沉重,可宗江先生写得却异常轻松轻巧。“卖艺黄家”,连同前妹夫赵丹,后妹夫冯亦代,在极权时代受过多少苦啊。黄宗江是曾经沧海后的通透。生老病死,有时掌握在别人手里,死了也就罢了,自己活着,就得开心。
林斤澜没有绯闻,黄宗淮当年说:“你长得那么好看,可一生就吃那么一盘菜,你是浪费了资源。”林斤澜夫人去世后,黄宗江来电,说:“你可以找一个好看的保姆,效果也差不多。”林斤澜转述时,哈哈大笑:“你看这个宗江,你看这个宗江……”一回我们喝酒,黄宗江冲着唯一的女性记者招手:“来来来,坐在我的身边,坐在我的身边。”林斤澜打┤さ廓:“宗江,是她采访你呢,还是你采访她?”——黄宗江是有绯闻的,肯定是有绯闻的,夫人阮若珊去世后,曾和一女子同居。我只是听听,从来不问,听了也不好好记。喜欢异性,喜欢美,是人的天性,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只有深浅之分、藏露之分、恰当和不恰当之分。黄宗江是率性的、非常可爱的老头,历经劫难之后,心中仍然有爱,仍然享受着生命,我很感动。
林斤澜爱喝酒,黄宗江也喝。林斤澜整天是笑脸,黄宗江也是。林斤澜在,气氛就好,可是黄宗江更顽皮,笑料更足,他们两人同时在场,林斤澜还得听他说话,失了话语权。和善的确万分和善,可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两人都保持一致,比如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这是令我更加感动的事。
宗江先生生于1921年,他出道早,交往的圈子大体比林斤澜广而年高。冰心、曹禺、夏衍、黄佐临、杨宪益、萧乾、郑君里、于是之、萧军、黄苗子、郁风、吴祖光、新凤┫肌…他说自己和同是浙江籍的孙道临生于同年同月,关系犹好。(这使我想到黄宗江、林斤澜、赵丹、孙道临四人的相貌都像,一噱。)宗江先生自云:“我乃一文人、艺人,准确地说,一剧人也。”在文化人中是杂家,艺术家。他读过大学,痴迷演剧,当过水兵,写过剧本、随笔散文,还做过文化使者,出访过14个国家。他10岁写剧本,87岁还演戏。在话剧《戏剧春秋》里一人饰演了3个角色,《十五贯》在美国演出,他用的是英文。就是他娶阮若珊,他的级别是连长,阮若珊可是师长!他简直是一部善本奇书。
宗江先生父亲是温州瑞安人,母亲是温州永嘉人。生于北京,温州话只说“我晓不得”和“1、2、3、4、5、6、7、8、9、10”。他说自己每天和妹妹黄宗英通一次电话,用的都是普通话。
宗江先生的家在八一电影制片厂,门上有纸:“我耳聋,敲门要重”。这张纸现在可以拿走了。
送别黄宗江
北京的秋天就不错,阳光鲜亮,八宝山呈现金色的空寂。昨晚王强兄说,看到许多穿军装的,那么,黄宗江的那个厅就找到了。果然。只是想不到人来的并不多,一百来号吧。当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昨晚,在黄宗江家,翟俊杰说,黄老曾写小纸条,让翟俊杰为他写悼词,“要写成单口相声,让大家哄堂大笑。我一生无子,只有三女,派小翟把我骨灰盒拿回八一厂的家,一开门,默哀三分钟,将骨灰倒进马桶里冲掉”。——翟俊杰是《血战台儿庄》的导演,1959年17岁时,在西藏遇见为写《农奴》前来的黄宗江,半个世纪亦师亦友。他说,黄老的夫人阮若珊去世,告别会上用的是《沂蒙山小调》,妹夫赵丹的告别会,用的是《天下都乐》。明天的八宝山,用的是黄老自己剧本《柳堡的故事》中的曲子,《九九艳阳天》。王强说,宗江先生得知夏衍的噩耗,说,年过九十了,也是喜丧。
告别厅内门之外有两位军人肃立,告别厅外门之外又有两位军人肃立,台阶处又有军人肃立。外门楣有条幅,云:沉痛悼念黄宗江同志。告别开始,首长先进,三人一排。昨晚黄老家中灵堂,有上将送的一个花圈,心想,不知上将这下在不在。在或不在跟我有关吗,没关系,跟黄老更没有关系了,他已离开这个世界,世界也已不再有他。我的念头真是好笑!军人又喝令,三人一排这下要变为五人!也就是说,后边的是不上档次的人。我们匆忙“变阵”,一位老女人瞧了我一眼,似乎不高兴和我这个土佬站在一排。待到将进时,我被喝令放弃照相机,我只得存好照相机,再急忙忙去排队。感觉灰溜溜的。
果然是《九九艳阳天》,中堂挂着的那张照片也是家属喜欢的大笑的照片。据说领导要一张军装照,不得,他晚年就没穿军装。鲜花丛中,黄老还是被穿了军装,端端正正躺着。一点俏皮和幽默都没有了。啊,那么一点点,他的脑袋本来不大,这会儿就那么一点点……
我送黄老回八一厂。是一个酒后的夜里。本是王强的差事,王强有急事,转托了我,王强知道我非常乐意。黄老坐在副驾驶座,不时扭头和我说话。他也不管的哥,也不管我的年龄,说自己年轻时追求爱情屡战屡败,又且战且勇,问我有没有情人。那口气完全是平辈的口气,平等又平等。2001年中秋,他送我一本《黄宗江》(文化人影记丛书),题签居然是“绍国乡兄一笑”!
《九九艳阳天》真好,大家都没有悲伤,这才知道许多人的悲伤状原来由于哀乐,更多的就是明明白白的造假!大女儿二女儿在遗体一侧最前头,很是平静,和我握手时照例说“谢谢”,我说“我是温州人”。小女儿丹青昨晚在家,今天我似乎没见到。“卖艺黄家”无一人,黄宗英据说只能躺着了,黄宗洛据说只能坐着了,黄宗汉据说听不懂别人说话了。——走廊上遇见翟俊杰,他有些沉重,眼袋很大,腮帮也耷拉下来。他的沉重是真的沉重。王晓棠好像是最早出来的,也沉重,我见她立即被一群人围住了签名,在《黄宗江同志永垂不朽》画册上签名。我出来,她还是被围着,还在签名。要求签名的多是年轻人,他们有他们的喜好。
“永垂不朽”吗?文革中差点被斗死了。他结交广泛,且与江青前夫唐纳有旧交,“文革”一开始就遭殃,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开除了除人籍之外的一切之籍”。“美帝文化特务”、“漏网右派分子”、“三十年代反动文人”……苦不堪言。不再赘述。赵丹去世前,发表一篇短文,《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诤言啊,被指临死放了一个臭屁。这是1980年的事。之后黄宗江展开阐述,反自由化的时候,切实被人整了一顿。整人的当年也是一位“著名作家”,是黄老所在八一厂文学部的头儿(即今天王强这个角色),有《七根火柴》选在教科书上。当然,那不是好文章,艺术丙级。黄老急了,于是提出退休。黄老曾说:“好人一生平安吗?说着玩呗。”
我去拿了一本画册。封面上老人笑得没有眼睛,洞开的嘴巴为中心,笑纹荡漾到颈部。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
爱情,多么美妙的爱情,人人追求的爱情。黄老有传世名言:“演戏比读书重要,恋爱比演戏重要。”据说黄老晚年,失去夫人后,又找到一个老伴,同居结婚。可是有人到法院告状,黄宗江是军人身份,那女的虽是中国人,但是美国国籍,法院判决婚姻无效!遂被拆散!
打开画册,即是讣告,全文如下:
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中国著名文学家、戏剧家,国家有突出贡献的电影艺术家,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一级编剧黄宗江同志,因病于2010年10月18日13时47分在北京解放军总医院逝世,享年89岁。
黄宗江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定于2010年10月28日上午9点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东礼堂举行。
八一电影制片厂黄宗江同志治丧委员会
2010年10月19日
黄老有亡灵吗,看到这个讣告了吗?
几张桌子收走了。管签到的和发画册的都走了。许多人握手,这是道别。有的几人一起步出,说不定一起喝酒去。我知道,一会儿,黄老就变成一缕青烟,青烟里,再没有美酒和爱情,再没有火焰和杰作(黄宗英谓大哥:“扑不灭的火焰,完不成的杰作”),更没有人生之苦难。这就好。有人说,他的骨灰安葬在万安公墓,他的邻居是曹禺,应有慰藉。我不以为然,人成骨灰,何得慰藉!王强对我说,再到他厂里坐坐。王强能到八一厂,正是黄老托的翟俊杰。我说不啦,回温州,回温州,北京太冷,北京太冷……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往事 作者:程绍国 期刊:《当代》201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