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女,仡佬族,供职贵州作协。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其中《桥溪庄》《雪豆》获《当代》拉力赛年度冠军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我家乡那条河叫花河,两岸的女人都喜欢以花为名。比如红杏,比如白芍。
白芍往衣服里填布团企图吸引男人目光的时候才十三岁。这并不是因为她性早熟。她跟所有十三岁的姑娘一样,对性的了解还相当肤浅。她这样做是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为自己定下了一个重大的人生目标——嫁给一个一直被她们称为王土爷的地主。
一个十三岁的脑袋被迫去思考人生重大命题的时候,往往都是茫然无措的,但白芍却能思路清晰,而且冷静铺排。实际上在那场空前强大的鱼鳅症降临我们花河之前,白芍的表现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她和妹妹红杏一样平常。可那一年我们花河两岸整整齐齐犯上了鱼鳅症,不管男女老少,地主还是佃农,一齐叫肚子痛。整整齐齐叫了十来天,好多人就给“鱼鳅”整死了。这些死去的人中,包括白芍和红杏的父母,和白芍未来的婆婆。
婆家少了口人,白芍又成了孤儿,人家就要来把白芍娶过去。男人叫王虫,比白芍大上七八岁,早猴急急想娶媳妇了。可是白芍却说,我看我还是把妹妹养大点儿再说吧。在白芍看来,王虫家跟她们家一样,也是地主王土的佃农,嫁过去跟不嫁过去也没区别。
白芍不得不认真思考她和妹妹的未来。
那一阵,没被鱼鳅症夺走生命的人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幸运而有多高兴。我们都给这场前所未有的强大的鱼锹症吓得不轻,随时随地都抱着肚子,警惕着鱼鳅症随时来袭。况且,我们多半都不同程度地失去了亲人,因此我们的脸上一直还保持着忧伤。只有白芍是另一个样子。我们一点也看不出白芍的忧伤和警惕。我们倒是看出她的圆脸变得长些了,孩子气几乎看不见了。过一小阵儿,就到了秋收期,大家都忙着收苞谷,割稻子。白芍也带着妹妹到了田间,但她不是去收庄稼,而是去卖庄稼。她找到了两个愿意买她家庄稼的人,她带着他们来到地头,讨论这一块地里的苞谷能值多少钱,那一块田里的稻子又能管多少钱。在价钱的问题上,别人也没太欺负她,因此,收庄稼的人就不是白芍了。
白芍把她家的庄稼全卖掉了,只留了点够她和妹妹糊半月口的口粮。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她的目标就是进王家。刚收下庄稼十天不到,王家就来人催租了。这个时候,白芍就说,我家没啥子交的。人家问,你家的粮呢?白芍说,还在地里就抵了债,没粮。人家问,钱呢?白芍说,要有钱,还拿粮抵债吗?人家问,那咋办?白芍说,你们把地收回吧,我们两个也种不了。人家说,地收回是一回事,今年的租是另一回事。白芍不吭,一副没商量的表情。
王家办这事的人是朱大秀,是地主婆巫香桂一手培养起来的得力助手。王家虽是地主,家业也没大到不要管家就管不下的地步,但王土不管事。王土天性好玩,一辈子就喜欢个遛狗下棋,早些年他也收过租,但人家要是提出拿一只狗仔顶一份租,他想都不想就会同意,遇上没狗仔又想欠租的,要是会下棋,他便让人家陪他下棋来顶租。因此,他只干过一季,巫香桂就让他下课了。一开始她自己去收,去时便带着朱大秀。朱大秀是巫香桂的外甥,信得过。小伙子又机灵好学,三两季,巫香桂就把他带出来了。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那家伙收租比巫香桂还玩得狠。以往巫香桂收租带着他,后来他收租就带条狗,狗是那种最凶的狗,浑身上下的毛都直楞楞刺着,连脸上的毛也跟身上一样长一样刺着,眼睛永远都处于充血状态,很像一些个不修边幅却又整天酗酒的恶棍。这恶棍会看朱大秀的眼色,要是朱大秀被谁惹得不高兴了,它就会攻击谁。那可不是简单的攻击,它同时还是个投机主义者,替主人办事的时候也是要捞点好处的。通常情况下,它会给自己争取到一块人肉,那肉带着一股汗味儿,它会把它囫囵吞下,等肚子自己慢慢去消化。
但狗没咬白芍,因为朱大秀并没表示他很生气。朱大秀说,你要是交不起租,就要拿你去当丫头抵,你不怕?白芍没吭声。白芍不吭声不是因为她害怕拿她去当丫头抵债,而是因为朱大秀正在往她设下的套子里钻,这让她不得不拼命让自己保持冷静,生怕不注意露了馅坏了她的大事。
朱大秀说,不吭气也交不了差,你和你妹妹就到王家干活抵你家欠下的租子,哪个时候抵完,哪个时候回来。
白芍说,抵就抵。
就带上妹妹红杏跟朱大秀走。红杏哭,她扯两下她,对着她耳朵说,别哭,听姐的,保证你有好日子过。九岁的红杏当真就不哭了,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看不见,也没有足够的阅历向她证明去王地主家就不好,她只知道,姐姐有主意,听姐的没错。
朱大秀带回白芍和红杏,巫香桂并不高兴。两张嘴哩,又是吃长饭的,干活又干不了个啥子,你以为划算?她对朱大秀说。
一边的王土听了便打哈哈说,哪能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呢?说着还跟和红杏挤眉弄眼,好像他跟她们是一个队列的。巫香桂看不惯王土那副德性,恨一眼走开了。红杏就吃吃笑,因为王土刚刚冲她做了一个怪相。白芍也想笑,但她忍住了。
朱大秀得赶紧跟过去,巫香桂的不高兴对于他来说很是问题。巫香桂在生气,他又不好多嘴,只好先跟着。
王土笑完了就走了,他叫上了他的狗。他遛狗去了。
朱大秀又回来了,用了一种很跋扈的神气冲她们喊,快跟我过堂屋去。
白芍和红杏跟着他到了堂屋,看见巫香桂坐那儿吸着一根长烟斗。那齐人高的长烟斗是王土的爹留下来的,代表着王家的权威,王土不吸烟,又对权威没兴趣,巫香桂就当仁不让地接过来了。巫香桂实际上也并不那么爱抽烟,但既然那根烟斗代表着权威,抽烟带来的满口辛辣就算不了什么了。遇上家里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的时候,那根长烟斗确实给她增添了不少威风。
除了巫香桂和朱大秀,堂屋里还站着老妈子梨花婶。看起来梨花婶刚刚受过气,委屈扭结成一张绉皮绷在她脸上,一触即发的样子。白芍和红杏刚进门就撞上了她的火药枪。“就是你两个小屄呀?我还以为是哪两个……”结果巫香桂没让她骂,巫香桂只威严地“嗯”了一声,她就无可奈何地把嘴闭上了。但把嘴闭上并不等于她就不恨了,因为白芍和红杏来了,她就被巫香桂辞了。她都在王家干了三年了,从巫香桂生下她的心肝儿子那天她就来了,是她把王家的香火棍子一把屎一把尿带到了三岁。虽说后来还是给那场恐怖的鱼鳅症夺走了生命,夭折了,但她的苦劳是阎王也抹不去的呀。
辞她的虽说是巫香桂,但她把怨恨转嫁到了白芍和红杏的头上。巫香桂不让她骂,她就扑上去撕白芍,要把她撕碎了吞进肚里才算解恨。当然这也没能得逞,现在白芍和红杏都是王家的人了,她怎能想撕就撕?朱大秀两下把她掀开,她就只好暂时按住火气,把一口一口的愤怒往肚子里吞。你看她那样子,就不会怀疑她的愤怒极有可能会把她噎死掉。她吞得很艰难。
巫香桂开始说话了。
你们两个小疙瘩听着,留下你们,梨花婶就得回家,是你们夺了她的饭碗。
白芍说,是你们叫我们来抵租的,要是不想留下我们,那我们现在就走。
巫香桂恨了她一眼,她不喜欢下人顶她的嘴,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她狠吸一口烟,再把烟雾猛吐出去,然后接着说话。当然得留下你们,要不你们用啥子来抵租啊?她说。但是你们一来,梨花婶就得回去了,所以,梨花婶这一年的工钱就得你们开……
白芍打断她说,这不对头,梨花婶是给你们家干活,又没给我们家干活。
巫香桂这一回竟然很耐心地让白芍把话说完了。然后她似乎突然觉得白芍这样跟她顶嘴也蛮有意思的,她对白芍往下的表现表露出极大的兴趣,她向白芍倾着身子,面露柔和,说,可你们要是不来,梨花婶就用不着回家,这账怎么也得算到你们头上,即使我们王家不这样算,梨花婶也是要这样算的。
她把话说完就紧盯着白芍,想看她的嘴里还能嘣出啥词来。白芍在她的注视下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你们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吧。
巫香桂没想到她就这么投降了,表情里透露出意犹未尽和失望来。梨花婶突然喊了起来,这不是整死我了?!巫香桂说,王家不会少你的工钱,不过,这工钱得算到她们两个的头上,就是说,得她们给你。梨花婶说,那不等于没有?就她们两个小屄,卖肉都抵不了我的工钱。巫香桂说,王家还是很好说话的,这样吧,让她们拿出两年时间来顶你的工钱,她们干完两年,我就给你工钱。又回头对白芍说,至于你们的债,得从两年以后才开始抵。梨花婶又喊,这不对头!巫香桂说,我说对头就对头,没啥子不对头的。
这一场算计给巫香桂带来了巨大的快乐,白芍却很不屑。晚上,两姐妹睡下的时候,白芍对红杏说,老巫婆会算计,她却不晓得我们正好想在她家长期做下去。
红杏说,我不想长期。
白芍说,长期,我们一定要长期。
红杏说,反正我不想。
白芍说,不要没出息,听姐的。
白芍说,其实巫婆喊梨花婶回家并不是因为我们来了,而是巫婆的小儿子死了,她在这里已经没用了,但我刚才没揭穿,我怕巫婆不高兴。你记住,以后,我们尽量不要惹巫婆不高兴。
至此,白芍算是完成了她那个人生重大目标的第一步,因此她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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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完全顶替了梨花婶。除了没娃儿要带以外,王家的做饭,喂猪喂狗,洗衣清扫完全落实于白芍。红杏因为还小,巫香桂就让她放牛。王家的五头牛原本是由长年李河水家的小儿子李石头放的,现在巫香桂让石头跟他爹下地,让红杏顶替石头放牛。
白芍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因为满意,白芍就全心全意。巫香桂很快就发现,她比梨花婶干得还要卖力,而且有些活比梨花婶做得更好。甚至在对待牡丹的问题上也比梨花婶要有耐心。牡丹是巫香桂的大女儿,也十三岁,被她惯得一身毛病,每天不变着方儿折磨一下别人就过不了日子。以往牡丹闹的时候,梨花婶总动不动就喊巫香桂,虽说巫香桂并不一定每次都站在她一边,替她解围,但她总喊。白芍不。牡丹说白芍没把她的衣服洗干净,白芍就重新给她洗,直到她都觉得那件事情闹着没意思了为止。大家吃饭的时候,牡丹说桌上的饭菜她吃不下,要白芍另外帮她做,白芍就一声不吭另做,直到她吃得下为止。因此巫香桂得了个结论:白芍很老实。
既然是这样的一个丫头,巫香桂就免不了生出几分疼爱来,一些贴己的活儿就也会想到她,比如倒夜壶。这活巫香桂从来没让别人干过,从做童养媳那会儿开始,到后来当了这个家做了王家的权威,一直都是她自己做。从做童养媳到做上当家人是很长的一个时间,这个时间里她逐渐地把事务都转移给了别人,自己只保留了一小部分针线活,比如给王土缝打底裤。她自己的打底裤都可以交给别人去缝,但王土的一定是她亲自缝。除了这点儿针线活以外,就只有倒夜壶这件事情了,她一直不让别人插手,是因为她作为女人的那点儿忌讳,虽然王土整天在外风流成性,但她还是坚守着这一点。守住一点是一点吧,她是这么认为的。
白芍既然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她巫香桂又比原来老了,做出点儿改变也没啥了不起的。巫香桂有一天早上突然对白芍说,你去把我房间的夜壶倒了。白芍一点也没有表示出对这件新增工作的反感,她甚至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心咚咚跳。进来没多久,她就开始有意识地接近王土,比如喂王土的狗的时候,她会尽量磨蹭,希望王土能因为关心他的狗而恰好碰上她。再比如她会在给王土盛饭的时候尽量少盛一些,这样她就有多给他添一两回饭的机会。不过这样的接近总是有限的,王土不爱待在家里。巫香桂的这个决定等于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接近王土的理由,况且王土每天都起得很晚,机会也很充分。
白芍任由着心胡乱狂跳。她走进了王土和巫香桂的房间。里面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气味,这种气味让她的有些器官很不舒服,却又似乎是她另一些器官的最爱。夜壶就在床下。床是雕花的,挂着很好看的蚊帐,帐帘上是巫香桂自己绣上去的一对鸳鸯。王土脸朝着外面蜷着身子,睡得极其舒坦。白芍感觉心要往床上跳。她赶紧提了夜壶出来了。
白芍还想回去,但夜壶得在厕所里待到天黑才能提进屋去。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夜壶,好像那个歪嘴陶罐上能看得见王土。不过就因为磨蹭那么一会儿,王土来了。王土醒来找不到夜壶,只好上厕所里来。即使是王家的厕所也是不分男女的,而且同样是简陋的。王土一挑破麻布门帘进来,发现白芍杵在这里,吓了一跳。正准备掉头,白芍却撵出来了。王土说,你完了?白芍说,我完了。王土准备进厕所了,却又回头问,你倒的夜壶?白芍说,嗯。白芍感觉到一块滚烫的舌头舔着自己的脸,让她的脸很不舒服,心却很舒服。王土呵呵笑两声,说,你个小疙瘩。白芍说,我不小。王土已经进去了,声音从破麻袋门窗里穿出来:呵呵你能有多大?水声响起,白芍赶紧走开。
那天晚上,是白芍主动把夜壶提到王土和巫香桂的床下的。出来的时候,她又遇上了王土。他进屋睡觉。上了床,王土就说起了白芍。是你让那小疙瘩管夜壶的?他漫不经心地问巫香桂。巫香桂说,有问题?王土说,没问题。我是说,你要是不让她管,她肯定不敢管。
白芍按部就班地朝着自己的目标接近。既然这个目标关乎终身的衣食和安定的生活,白芍就只有执着向前。进了王家以后,她一直在寻思怎么才能引起王土的注意。有关男女之间的事情,她那点儿小聪明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她还太小。起初,她以为接到了倒夜壶的活就已经向成功靠近了一大步了,但倒了很久,王土都没正经看她一眼。要不是王土后来给了她一个提示,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开新局面。
王土睡了佃户周打算家的儿媳妇,就给周打算免了一季的租。朱大秀去收租,回来时只带回来一张条子,那是王土亲手写的免租条。免租条上虽然没有写明他睡了周打算的儿媳,但朱大秀和巫香桂心里都明白得很。王土做这样的事,写这样的条子已经不是一两回了。王家三十多户佃户,凡有小媳妇的,都有过这样的条子。出现第一个这样的条子的时候,巫香桂是气得想吐血的,但后来她调查下来,这种事情并不全怪王土。如果一定要怪他,那也只能怪他脾气好,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整日又那么游手好闲。我们花河的人都知道,王家的那些佃户并不怕他们的东家王土,甚至对他表现出喜欢,他们每天诅咒着巫香桂和朱大秀,却跟王土嘻嘻哈哈。王土爱在花河两岸无所事事地闲逛,有时候就爱进一些佃户家找水喝,遇上有小媳妇的,他就多留一会儿。那些小媳妇也都一律不怕王土,从产生了第一个免租条以后,她们就全都跟他提出“想那样可以,但你得答应免我家一季租”的条件,他当然也全都答应。那些免租的条子是怎么来的,男人们心里也都清楚,却不怪,不怪媳妇也不怪王土。心里的那点儿不高兴,搁到另外的事情上去发泄。他们的不计较跟巫香桂的计较一样,都是因为那一季租子。得免了的,可以不计较,但对于一季租子落了空的巫香桂来说,不计较就不行了。巫香桂曾对第一个免租条表示出蔑视,她撕掉了条子,对佃户说,那个条子不算数。但王土又写了一个。王土说别的事你说了算,这件事情我说了算,因为人家媳妇是我睡的不是你睡的。
自那以后,王土便在佃户中落下个好名声,那张条子在佃户们心目中也增加了荣誉感。小媳妇们也抛弃了心头那点儿羞耻感,一到了该交租的时间,她们就都争着向王土飞眼色。久了,就成了规律,就像猫到了春天和秋天就得叫春一样。不过王土并不傻。他心里也还是惦记着租子的,了解了媳妇们,又了解自己,他也知道怎么对付这个季节。他的办法是躲,躲得远远的,要么走亲戚,要么干脆进城晃荡半月。半月时间,足够朱大秀收完全部佃户的租子了,那时候再回来,即使有个把顽强地等着他的,他也乐意跟她做一回交易。
巫香桂不加避讳地泼骂周打算的儿媳迎春和王土的时候,白芍便动起了小心思。她想从迎春那里获得启示。她抽空跑过河去找迎春借一根针,趁机把迎春做了一番研究。回来后,她便往胸脯和屁股里塞布团了。填布团等于填信心,填完布团她的信心也给填满了。再进王土房间里提夜壶的时候,她便故意磨蹭,想引起王土的注意。可王土那里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依然每天都起得很晚,依然偶尔地在白芍走近床前的时间睁一下眼睛,但那眼依然是睁也白睁——他似乎根本就看不见白芍。白芍变化了,他也看不见。
因此白芍前所未有的郁闷。红杏虽然没心没肺,但这时候也觉出了姐姐的难来。于是第二天在河边碰上王土,她就想到要帮姐姐一把。她在河边放牛,王土要过河去街上下棋。入了冬,河水瘦得皮包不住骨头,走桥上要绕路,王土选择了直接过河。
红杏远远地看着王土朝这边走来,就一直没打过转眼。走近了,王土的狗冲她摇尾巴,王土也看了她一眼。王土不光看了她一眼,王土还说,你把我家牛放这里,以为它们会吃石头啊?王土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玩笑的口吻。就像不太在乎他家那些地一样,王土也不太在乎他家的牛,他这么说,不过只是为了跟红杏打个招呼,因为红杏那双猫眼一直盯着他看,他要是不打招呼,心里头也过不去。
红杏被他的话逗笑了,那笑声又引起了王土的注意,他就很乐意耽搁一下了。红杏在他家放牛都快一个年头了,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声音如此特别。你一直就是这种声音吗?他问红杏。红杏说,从来就是。王土笑,哈哈哈。他像所有无聊人那样,竟然想对一个人的声音做一番追究。
王土说,你再笑笑。
红杏就真笑笑,咯咯咯。
王土就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一般用一条喉咙发出声音,用另一条来吞东西,而你是把两条喉咙都用来发声了。有了结论,他就不必要再深究这件事情了。再无聊,这样的事情提供的兴奋也是有限的。
他终于抬腿要走了。
红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她得帮姐姐搞清楚一个问题。你为啥子看我姐姐当没看见呢?
王土站下来,有点发愣,问她,你说啥子?
红杏说,白芍天天往衣服里填布团,就是想让你注意到她。
尽管王土历来都不太在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但第二天早上白芍去倒夜壶时他还是认真地睁着眼睛。白芍看到了希望,也多磨蹭了一会儿。这就让他看清了白芍身上的变化:该凸的地方都凸起来了。白芍提了夜壶要走,他突然说,我看到了。白芍一愣,问,看到啥子了?王土说,我看到你了。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交红杏的差,他对白芍衣服里的布团不感兴趣。
但白芍却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至此以后,她不光精心于填布团,还精心于模仿小媳妇们的神态。就像一些急于上市的水果,既然自己没有由内而外自然成熟的吸引力,就必须得在外表涂上一些什么来骗人。白芍的家务事突然之间变得草率了,她得拨出很多时间去东岸西岸蹿,装着做一些小事情,其实是为了学习小媳妇们在男人面前的姿态。每学到一个眼神或者表情,她便急于在第二天就去实践。可王土却显得有些麻木,顶多也就是多睁一会儿眼睛而已。
倒是有另外两个人对白芍表现出了特别关注。一个是牡丹,一个是白芍八岁时定下的男人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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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牡丹对白芍从来就很关注,自从她来到自家做丫头,她就从来没敢忽略过她。这都是因为她和白芍年纪一般大,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无法忽视她身边的另一个同龄的姑娘,即使那一个是下人,也注定是她对手,那一个的任何一点比自己强了,都能引起她的羡慕嫉妒恨。牡丹不知道白芍是在往衣服里填布团儿,她以为白芍一夜之间的变化是来自于自然,来自于老天之手。实际上白芍骗到的第一个人是牡丹,白芍刚往衣服里填布团的第一天,牡丹就看见并且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她连早饭都不想吃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了整整一个上午,这个时间里她一直在琢磨自己的胸和屁股。它们都太不能善解人意,没让她看到哪怕一丁点儿春天要来的动静。对于它们,牡丹相信自己比白芍更早地寄予期待,还是在母亲巫香桂生下弟弟的那阵儿她就开始给自己的身体提出希望了。她没有看到过母亲身体慢慢变化的过程,当她第一次对身体产生兴趣,就看见了母亲熟得不能再熟的身体,因此她断章取义地认为那都是因为有弟弟吃奶的原故。她像青虫着迷于水果一样着迷于母亲的那种成熟气息,并且渴望自己的身体里也长出那种气息。她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她表现出对弟弟的特别喜欢,每天都要从老妈子梨花婶那里抱走弟弟几次。而每一次,她都把他抱回自己的房间,闭上门,怯怯地把自己那还没睡醒的奶头送进弟弟嘴里。每一次,她的身体都会打颤,颤抖的后面是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她的身体里原本长着好多树,树上又长着好多毛毛虫,她的颤抖掀起一股强大的风,树在风中摇晃,毛虫们慌慌张张乱爬。又似乎,她身体里原本有很多双闭着的细小的眼睛,弟弟给她带来的颤抖使这些眼睛睁开来,眼睫毛刷得她浑身发酥。不管像什么,她都坚信弟弟的吮吸是一种呼唤,一定会唤醒她的身体,使她的胸脯和屁股都很快地鼓起来。
不过弟弟太小,不懂得体谅,她的奶头里没奶水,况且乳头还生涩得像颗没长醒的梅子,每一次,只要一发现上当,他马上就把她吐掉了。要是她想多试几次,他就哭。他一哭,老妈子梨花婶就来要他了。尽管如此,牡丹依然不灰心,弟弟长大还需要很长时间,她有足够的耐心。可恨的是那场史无前例的鱼鳅症,夺走了弟弟,她的希望链断了。
这也没什么,如果白芍没有来到她家的话。白芍来了也没什么,如果白芍没有往衣服里填布团的话。可是这些假设都没有用,事实上白芍不光来她家了,还比她先鼓起了胸脯和屁股。她用一个上午来琢磨自己的身体,想弄清楚阻止它们鼓起来的机关在哪里。没用。她的阅历太浅,她根本做不到。
她想到了白芍的身体,既然找不到自己身上的机关,她可以去找白芍身上的机关。白芍正在洗碗。她来到灶间,白芍也不看她一眼,只说,你的饭在小灶角。王家的灶台很大,一头坐着口大锅,是给长工们煮饭的,一头坐着小锅,是给王家自家人煮饭的。牡丹不看她的饭,她只看着白芍。那种看,使白芍很不自在,也就不得不拿眼去还击。牡丹不看她的眼睛,只看她的胸。白芍本能地萎缩,因为那里头藏着真相。牡丹的眼神,分明地摆在那里,她在怀疑她,怀疑她偷了东西。白芍现在是小偷,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让,即使心里怕,脸上也要装着无畏。她重重地盯着牡丹的眼睛,即使牡丹并不迎视她也盯着。这样牡丹就不能轻易破关,她得找个好的突破口。她暂时放下白芍的身体,去看了一眼她给她留的饭菜。即使她这个时候一点也没有食欲,她也要认真去做。那是她平常最爱吃的鸡蛋炒饭和青炒豌豆尖儿,是她平常为了折腾白芍提出过很多回的要求。但今天她对它们表示出十分的恶心,她打翻了碗和盘子,还把它们踢出去老远。她说,哪个叫你做这个的?我根本就没要你做这个。
白芍说,你没说,但那是你最爱吃的。
牡丹说,往回是,但今天不是了。
白芍说,那你想吃啥子?
牡丹说,我想吃啥子?我想吃你!
白芍本能地往后退,真怕她吃着了自己似的。
牡丹说,你怕啥子,你个骚货,胸膛鼓那么高也不害羞!
白芍说,你也有。
牡丹突然红了脸,她认为白芍在奚落她那平庸的胸脯。恼羞成怒,她都等不及权衡一下对方的实力就扑上去要抓白芍的头发,白芍当然要反击。白芍一反击,就显出了劳动人民的优势,牡丹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给推出去很远,还摔到了地上。动静大了,惊动了巫香桂。牡丹趁机撒泼,但巫香桂看到了地上的饭菜,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地上撒赖的牡丹,叫白芍把饭菜打扫了。好好地弄,别弄脏了,晌午你吃那饭菜,多好的饭菜啊。她对白芍说。白芍上前去收拾,尽量让饭菜少沾泥巴。可牡丹抗议把那饭留给白芍,她说给狗吃也不给白芍吃。巫香桂恨着她,说,多好的饭菜呀,给狗吃?你舍得,你爹母舍不得,不给白芍吃,就你吃。她母亲的态度足够严厉,牡丹觉得没趣,不闹了。
巫香桂转而又用更加严厉的态度对白芍说,一颗也不要剩下,全给我捡起来,全给我吃下去!
巫香桂走了,白芍专心捡饭,一颗也不放过。
牡丹在地上坐着假惺惺地哭,没人给她台阶,她一时下不来,只好这样。
白芍收拾干净了地上的饭菜,牡丹不哭了,说,你休想吃我的饭。白芍说,我没想吃,给你留着。牡丹说,我才不吃地上的,只有狗才捡地上的饭吃。白芍说,那你喂狗得了。牡丹说,我拿去喂了狗,就说是你喂的。她的嘴角上挑起一种恶意,不等白芍张嘴她又接着说,除非你让我看看你那对不要脸的咪儿。白芍本能地看一眼自己的胸,说,你也有,看自己的得了。牡丹说,可我的不鼓。白芍想到自己衣服里头的真相,红了脸。但她依然很镇定。她说,要让它鼓起来很容易。牡丹说,那你还不快告诉我法子?白芍说,让男人摸。牡丹吓了一跳,白着脸喊,你不要脸。
白芍不想理她了,继续去洗碗。牡丹从地上起来了,拍拍屁股走到她身后,细了声问,是真的?白芍不看她,嘴里说,当然是真的。
那你是给哪个摸的?
白芍不吭。但她在想,如果她硬是不放过这个问题,她就说是他爹王土摸的。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里头有一种快乐。
牡丹没有继续追问,她自作聪明地下了结论:是我爹摸的吧?你天天给他倒夜壶,是不是每天他都摸你了?
白芍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张嘴了,她偷偷地开着心,她身边的人都是些傻瓜,他们都在坏心办好事,都在帮她。牡丹更是傻到家了,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抓了白芍的现形,她让自己稚嫩的目光里填满邪恶,她用这样的目光逼视着白芍,咄咄逼人地问她,你勾引了我爹?但她并不等待白芍的回答,她惊惊怪怪地跑了,一直跑到她母亲的跟前,对她说,白芍是个贼。巫香桂问,她偷了啥子?牡丹说,她偷了我爹。巫香桂就傻眼了。牡丹说,我家不能要她,得把她卖了。巫香桂缓过了傻劲儿,严肃起来,她问牡丹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牡丹说,你没看见白芍那胸脯那屁股?那就是证据。巫香桂恨了一眼牡丹,说,姑娘家家的,瞎扯!她虽然这么回答了牡丹,但她还是把白芍单独叫来盘问了一通。白芍只说没有。她恼火,打了白芍一耳光。白芍说,我说没有你不信,难道你还希望是真的不成?巫香桂当然不希望是真的,于是她说,我谅你也不敢。
牡丹再闹的时候,她又说她“瞎扯”,这一回,比上一回语气更肯定。
母亲让牡丹非常失望,她觉得母亲很蠢,她必须做出拯救。她一口气从母亲身边跑开,直接找到了白芍,她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她的目光足够镇定。那是一个优越者才能有的镇定,就像猫看老鼠,那镇定是与生俱来的。她要提醒白芍,她不过是一个下人,即使得到了她爹的好处,也还是个下人。牡丹并不是要拯救母亲,她是要拯救自己,她对白芍的妒恨并不是因为母亲,而是因为她自己。当白芍对她说让男人摸了以后身体就能获得鼓胀的力量的时候,点燃她的妒火的已经不再是白芍的身体,而是父亲那双手。白芍不过是一个下人,白芍为什么就能占到这份便宜,而她却不能?她对白芍说,你别那么不要脸。她还说,我爹我母蠢,但我不蠢。她说,你最好赶紧收手,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看起来,牡丹的存在,对于白芍来说,不仅仅是在她实现重大目标的途中闹闹腾腾添些烦心而已,而是成了一块绊脚石,而且是一块不小的绊脚石。
然而在白芍通往目标的路上,还有另一块绊脚石,那就是王虫。王虫二十了,他完全能懂得一个姑娘的身体变化代表着什么,更何况,他更了解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需要什么。母亲一死,王虫就提议把白芍娶过去,但因为白芍没依,又涉及王家的债,没娶成。他家也是王家的佃户,在这件事情上,他爹认为应该多一些顾忌。
这一天,白芍突然就变出了那样的景观,王虫就不想顾忌那么多了。得赶紧把白芍娶回来。他对他爹说。他爹并没有看到白芍的光景,只说,别光想娶媳妇儿,白芍的债还没抵清,你去替她抵?王虫说,债是小事,人是大事,放在王家,怕到时候她给我们脸上抹粪。爹听出弦外音了,又专门找了个机会见着了白芍,了解了她的光景,于是决定支持儿子。
父子俩叫上媒人来到了王家。
巫香桂说,你们啥时候娶白芍我倒是管不着,可白芍的债哪个来抵?
王虫说,由我来抵。
你来抵?巫香桂说。
王虫说,我一个大男人能顶白芍这样的两个,你还不满意?
巫香桂说,那好吧,写个字据,别到时候又反悔。
这件事情他们并没有跟白芍商量,好像这件事情跟她没关系。他们在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白芍还上前端茶倒水了,可他们却从来没问过她同不同意,甚至于都不多看她一眼,即使看,也是像看一个局外人一样漫不经心。
可就这样,他们也以为这件事情就铁板钉钉了。王虫回去做娶媳妇的准备,找唢呐,看日子啥的。巫香桂也从箱子底翻出一块花布来,准备为白芍做一件嫁衣。他们一点也没预感到这件事情的另一种可能,他们忽略了白芍。
说到底白芍才是决定这件事情成功与否的关键,他们忽视了她,但并不等于她也会忽视这件事情。白芍不是那种随便就可以放弃目标的人,更何况,如果她希望得到一份安定和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她就只有这一条路。牡丹尚且已经要使绊脚了,王虫又来这一招。牡丹能做到哪一步她还预见不了,又冒出个王虫来逼嫁,她终于给逼急了。她如果不鼓起勇气从这两块绊脚石上飞过去,她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到达终点了。
她决心孤注一掷。
第二天早上到王土房里倒夜壶的时候,她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王土的床前,直到他在她的逼视下不安地醒来。看到王土睁开眼睛,她便很严肃地开了口。她说,我虽说是你家的丫头,但你们没权把我嫁给王虫。王土脑子里的困意还没完全离开他,他一时还无法搞清她说这话的逻辑,他心不在焉地问她,那你想嫁哪个?白芍说,我想嫁你。
王土彻底醒了。
白芍说,我虽说是你家丫头,但我想嫁你。她希望王土能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即使她站在树底下,她也有决心摘到树顶上的桃子。如果你摘桃子时支撑你的信心的是一根竹竿,那现在支撑白芍的信心的是她的年轻,她说,我还小,我可以替你生一大堆儿子。正如你摘桃子时想到一根竹竿并不表明你有多聪明多世故,白芍以她的年轻为杀手锏也只是因为巫香桂老了。巫香桂老了,生不出儿子了,而她还年轻,还有生儿子的无限可能,到这个时候,她衣服里的布团已经成不了气候,她只有靠年轻了。
王土年深日久地看她,看着这个渴望用竹竿摘到树顶上的桃子的家伙。她迎视着,花瓣一样的眼睛里瞳孔漆黑,漆黑的背后是她的决心。王土最终在这双眼睛面前吃吃笑起来,他说,你一个小疙瘩……
白芍打断他说,我不小了。
王土还吃吃笑,说,你的大是装出来的,我晓得你衣服里填着布团。
白芍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她索性掏出衣服里的布团扔到王土床上,说,我嫁了你,这些布团就用不着了。
王土看看那些破布团,又看看白芍,觉得自己必须严肃一点了。
他说,你是看上我了还是图我家的生活?
白芍说,我看上你了,也图你家的生活。
王土说,可是我娶媳妇是先要讲门当户对的……
白芍打断他说,但要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没有我这样年轻的,也没有愿意来做二婆子的姑娘,你还是可以娶一个丫头的。接下来的话,她没有用嘴说,而是用眼睛说。她用眼睛告诉王土,更何况,这个丫头长得还很好看,又很水嫩。虽然白芍很自卑于自己的出生,但她对自己的模样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也是她为什么敢有那么大的人生抱负的原因。她虽然阅历尚浅,但她凭着正在被唤醒的,女人对男人天生的敏感,已经完全能够明白男人在女人身上的那点儿心思:女人首先得好看。
王土看着白芍,白芍看着王土。王土纯粹是为看而看,而白芍却是通过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传递她的情感。虽然她的情感还那么原始,还那么本分,她的眼睛也还那么萌,还不能明白它的主人需要什么,也不能为她分担或者多做点儿什么。
王土确认自己在白芍的脸上看到了一副猫的超萌表情,并且能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种表情跟前的屈服。于是他说,你别说,你还真好看。有些人的话一万句也顶不了一句,而有些人的话一句却能顶一万句。有了王土这句话,王虫便注定竹篮打水了。而王虫的失败正是白芍的胜利,这本来是白芍渴望的结果,但白芍还是显得有些意外。她意外它来得太容易。如果牡丹和王虫这两块绊脚石她可以飞跃过去,那王土那个顶点依然被她看得难以企及。正是因为这一点,一开始她就抱着誓死不二的心,但现在她还没有走到要死的地步,这个顶点就被她拿下了。
3
王虫都把日子看好了,唢呐也请好了,巫香桂却告诉他,白芍不嫁他了。王虫觉得巫香桂在开玩笑,说白芍不嫁我嫁哪个?巫香桂说,白芍要嫁王土。王虫依然以为巫香桂在开玩笑,但巫香桂明确告诉他,她没有开玩笑。她说,不信你去问白芍。王虫一错再错,到这时候他依然觉得白芍并不重要。他说,白芍八岁就跟我定了婚,她只能嫁给我。巫香桂说,她就是四岁跟你定了婚,也改不了她要嫁给王土。王虫说,你们敢!巫香桂说,都定了,没什么敢不敢的。我正准备叫大秀去找我伯父看日子去呢,你既然说腊月初三是个黄道吉日,那我们就不用再麻烦了。王虫气紧得很,脖子迅速变粗,青筋暴露,对于他那一肚子气来说,一个嘴洞和两个鼻孔太有限了。
巫香桂却平静得很,她说,白芍说定婚的时候,你们家拿了定婚礼的,我为你准备好了,回去的时候带上吧。
王虫当然没带什么回去,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都等不及一个王土晚归的机会,第二天大白天的就把王土堵截在河边暴打了一顿。王土没防备。王土又是一个人敌王虫们三个人。王土当然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打完了,王虫他们就凯旋而去了。帮王虫的,是他的两个表兄,住在花河上游。打完了,王虫就说,你们回吧,有事我再叫你们。然后,他也走了。
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巫香桂就不得不重视这件事情了。她叫朱大秀到上游黄家借了两个家丁前往王虫家雪恨,王虫却不在。不光王虫不在,连他爹也不在。逃了就行了?朱大秀这样问那两个借来的家丁。两家伙嘿嘿笑,笑完了就踢开了王虫家的门。他们干惯了这样的事儿,轻车熟路就扫荡了王虫家那两间破屋。完了以后朱大秀做了一番检查,除了那口粗笨的石水缸,其他的都没留下个完整的。但他还不满意,于是两家丁又找到了王虫家仅有的一小包苞谷粉和两碗白米,并且带走了。不光如此,朱大秀当日就收回了王虫家的地,开除了他家的佃户资格。
王土给打断了一条肋骨,因此巫香桂要严肃考虑白芍的价值。你觉得你为白芍受这样的罪值得吗?她这样问王土。王土说,当然值得,白芍是整个人,我只断了一条肋巴骨。
但巫香桂还是要考证一下白芍的价值。
她要去找半眼。半眼是我们花河公认的摸相摸得最准的一个,或许是因为他比别人多半只眼,有半只眼的亮光,比两眼一抹黑肯定要算得更准些。
做出这个决定以后,巫香桂看白芍时眼神就很特别。白芍从这种特别中感觉到了什么,借给王土端药汤的机会,她问王土,她打啥主意了?王土笑着说,她要看看你是不是能替我生一大堆儿子。白芍说,我保证能。王土更加忍不住笑,他说,你说了她不信,她信半眼。
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这对白芍来说有好处,白芍本来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怕眼前这来得太容易的一切都是假的,王虫打了王土使这件事情显得真实了一点,巫香桂要去找半眼又让她觉得这件事情多了一份真实感了。他们都在热心地帮助她,帮助她确认自己已经能够看得见的目标,虽然他们的初衷并不是这样。他们本来是想阻挡她前行,但这样反而让她更加坚定,因为他们在告诉她,目标就在前面,那个清晰的黑点是真实可信的。
白芍当晚就去找半眼了。她必须把防御工作做在前面。那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人世间如一只黑口袋。白芍这样的年龄,正是最害怕黑夜的年龄。因为她们已经脱离了童年时的无知,却又并不像成人那样对世界有一个比较充分的了解。但白芍不能因为害怕黑夜就不去找半眼,况且当你的心里装着大事的时候,黑夜的可怕就被迫退到一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了。
白芍一个人偷偷出门走进黑夜,走得像只猫那么从容。为了不至于被人发现,她甚至都没带上一个小火把。在那个即将接近的目标的强力推动下,她似乎也长出了一双夜眼。在前往东岸的路上,她凭着这双夜眼走得平稳而且矫健。不多久,她便敲响了半眼的门。半眼虽只有半只眼,但还是点了灯。进了门,白芍渐渐地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楚一些了,半眼给吓了一跳。深更半夜的,怎么是你?他那样子,不像是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倒像看见了鬼。
白芍说,香桂大娘明天要带我来找你摸相。
半眼说,既然是这样,你就不用这么着急深更半夜地跑来呀,你们明天过来就行了。
白芍伸出手说,你看我命里能生儿子吗?
半眼说,这黑糊糊的我看不清哩,你何必那么急呢,还是明天来吧,反正香桂大娘也要带你来哩。
白芍说,我能生,肯定能生。
半眼说,那也不一定哦,看命哩。
白芍说,你到时候就对香桂大娘说,我能生,还不止一个。
半眼说,我得实事求是哦,我靠这个吃饭哩。
白芍说,你对我好,我以后就对你更好。你帮了我的忙,我一辈子都记得你,你帮香桂大娘的忙,她只不过给你几个钱。
半眼说,你哪能比香桂大娘给的还多?你即使嫁给王土,也还是个二婆子,关不了火的。
白芍想都没想就脱下了三天前王土才给她戴上的手镯,交到了半眼的手上。她说,这个先放你这里,等事情办成了,我再拿钱来换它。半眼用他有限的目光看了看手镯,咧开了嘴。他说,好吧,你放心回去,香桂大娘那里我来对付。
白芍算是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回肚子里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半眼没有食言。当天傍晚白芍回到自家老屋,挖出了她卖庄稼的钱,从里头拨了一半出来给了半眼。不仅如此,她还表示今后宽裕的时候再给他。
既然半眼都说白芍命里有五个儿子,巫香桂就不能怀疑她的价值了。她开始全心全意地为腊月初三那一天做准备,王土和白芍那天要穿的婚衣都由她亲自来缝。
对于这一点,牡丹表示她很瞧不惯。她原来是全心全意要阻挡白芍的,她不能容忍白芍作为一个下人,站在一个比自己低的处境里却比她先得到便宜。但她因为年龄和远不如白芍那么思路清晰而且执着,导致她连一个绊脚石的角色都做得不够好。在她还没有想清楚如何对付白芍之前,她已经发现白芍远比她想象的要强大得多:白芍竟然飞过了她和王虫。当她看到白芍实现了这一次飞跃,并且看到他们实际上弄巧成拙地帮了白芍一把,使白芍反而取得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进步的时候,她很后悔自己没有跟王虫联手。但这已经晚了。白芍即使只是个丫头,但她父亲已经决定要娶她了。她即使是个千金,能力也到不了能够阻止父亲娶一个女人的地步。不过,她的无能为力尚可原谅,母亲的逆来顺受就让她受不了了,看着母亲飞针走线,她用的是一种恶心的表情。似乎在她眼里,那上好的布料其实是一卷狗肠子。
巫香桂说,我又没叫你帮忙,你何必那么不高兴?
牡丹说,帮忙?打死我也不干。
巫香桂觉得好笑,就笑了。问她,为啥?
牡丹说,我没那么贱。
巫香桂不高兴了,问,你的意思是我贱喽?
牡丹说,我爹贱,你更贱。
巫香桂说,不能这么说你爹。
牡丹说,爹是你男人,不是你儿子。
巫香桂觉得自己被针扎了一下,忙拿起手指来看,却并不见针眼儿。可她却在自己的手指尖上迷失了,目光傻在那儿,意识不到应该寻个出路离开那个地方。
牡丹说,别看了,针没扎着你。
巫香桂说,针确实没扎着我,是你扎着我了。她的目光终于走到了线上,线很细,目光惦着脚尖,走得歪歪斜斜,而她的心思,却早已跑到前头,到达了线的顶点,那儿是巫香桂的手,是曾经的十五岁的手。
巫香桂十五岁时缝了第一件嫁衣,是给她自己的。严格地说,那不叫嫁,因为新郎还不满一岁。王土一生下来,母亲就没了。据说是王土给克的。
父亲王老在那时候还算不上十分了不起的人,不过十几亩地的家当,说富也富不到可以又娶二房又请老妈子的程度。王老在思前想后一番,决定买个大点儿的儿媳妇。看上了巫香桂以后,他便凑了一笔钱给了她父母。一手交钱,一手就要接人,巫香桂连夜为自己勉强赶制了一件新衣,算做自己的嫁衣。
到了王家,她才知道自己首先得做好老妈子,等到她的男人长大了,她才是新娘。
那至少也得是十五年以后。
为了等到那一天,她一泡屎一泡尿地侍候着王土。王老在对她很满意,满意她那一手家务活,也满意她的模样。看着儿子一天天往大里长,他同时也看见了巫香桂由一个花骨朵儿到开始凋零的过程。有时候,他就心痛了。他是个庄稼人,见不得一切的荒废。因此有一天,他喝下巫香桂为她端来的酒以后,就对她说,不如你跟我算了。他说,你等我儿子,也太难等了。那天他都等不及把饭吃完,就把巫香桂抱上了他的床。巫香桂并没有十分反对,因为她觉得他说得对,等王土长大实在够她等。
自那以后,王老在就真把她当婆娘待。他上心于积累田产,有了巫香桂,他就不再花哪怕一分心思去想续个二房的事了。看他一心一意,巫香桂也悄悄在心头调整了重心,王土就当儿子待了。王老在专心于壮大家业,她请来一先生,教王土认字学算术,说今后让他帮王老在经管家业。有了她做贤内助,王老在更加得心应手,到王土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地已经增加到了八十多亩。王家也因此而进入了大户人家之列。
王土十六岁的时候,巫香桂三十岁。
王老在却突然提出要为王土和巫香桂拜堂完婚。对此巫香桂报以不解的眼神和眼泪,王老在替她擦拭着眼泪,说了一大堆话。
他说:你原本就是我为儿子买来的媳妇。
说:早先,我是怕你等儿子长大等荒废了,也受不了自己的荒废。
说:现在,儿子长大了,可以做男人了。
说:我做下的是孽债,菩萨说我得还,现世就还。后天我家那头母牛要生产,我要投那牛胎,变作牛,听儿子使唤。
巫香桂只当这些都是搪塞她的话,没当真。跟老子还是跟儿子,她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从来她就只知道,女人一出生,命运就被交到了男人手里。既然如此,她也只有认命。第二天,她和王老在筹备了十几桌酒席,她和王土风风光光拜了堂。
那晚上床后,巫香桂显得有些发呆。王土问她怎么做了新媳妇倒傻了,她说,我就想不明白,我要嫁个男人,为啥子得自己先辛苦把他养大。十六岁的王土没心没肺地笑,说那有啥想不明白的,你先做我母,再做我媳妇。
巫香桂问,那你是喜欢我做你母,还是喜欢我做你媳妇?
王土说,都喜欢。
巫香桂说,不能都喜欢。
王土说,你有时候做母,有时候做媳妇,好不?
巫香桂往深处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王土没她那么多心思,扑上来要往她怀里拱。这是他们的惯例,从小到大,王土都喜欢在睡前拱进她怀里,衔着她的乳头睡觉。她也很乐意那样。但这天晚上她却显得很反感,她第一次粗暴地推开了王土。王土惹了没趣,来了性子,大哭。他才十六岁,不必要硬把自己当男子汉。爹在外面吼,他就大喊大叫,说媳妇打他。
第二天早上起来,巫香桂看到王老在站在屋中央看着她。她走过去,王老在说,能让他变成男人的不是他爹,而是婆娘。巫香桂没吭声。她总不能跟王老在谈她跟王土昨晚那点儿事的心得吧?说十六岁的王土太嫩,不如五十岁的王老在?但王老在却看得见她心里头正想什么,他说,暂时的,十六岁的王土是走上坡路,五十岁的王老在是走下坡路。
然后,他让巫香桂为他烧一锅开水。洗澡的时候,他还叫巫香桂去替他抹背。最后一次。他说。只擦背。他说。
完了你去请李剃头来为我剃头。他说。
巫香桂把李剃头请回来的时候,王老在已经找阎王报到去了。那天傍晚,他家那头怀了十二个月孕的母牛当真下了一头牯牛犊。巫香桂的伯父巫三爷正给王老在做道场,那会儿正念着经。牛犊下地后,他突然就不念了。没人告诉他圈舍里正有母牛在产崽,他却直奔母牛而来。巫香桂正接生,牛犊下地后冲着她直叫唤。巫三爷问他侄女,是个牯牛?巫香桂说,对的。巫三爷说,他其实想变个母牛的,阎王不让。巫香桂问,哪个?巫三爷说,王老在。
再看那牛犊的时候,巫香桂就觉得真看见了王老在。她不让王土使唤那牛犊,自己一心一意喂养。那牛犊长到一岁,就应该下地学犁了。巫香桂请了两个长工,又将一部分地租给了两个佃户。留下的地,由长工使唤着别的牛去耕,那头牛犊和王土都不让下地。
这样,王老在就投梦来了。说你不让我下地,我赎不了罪,就还得做一世的牛哩。
巫香桂只好把他交给长工。
但这样王老在还要来投梦,说你不让王土使唤我,我咋还他的债呀?巫香桂说,你勤快干活,为他壮大家业,也是还债嘛。
那以后,王老在很多年没再来投梦。巫香桂生下牡丹好些年,肚子都不见动静,他才又回来了。他说,我盼着你为王家生个儿子哩。巫香桂从此便怕见那牛牯。好在后来肚子终于有了动静,而且还真生下个儿子。儿子刚生下来没几天,那牛牯就死了。要死的那天,它在牛圈里一个劲地叫唤,巫香桂想,它怕是想见刚得的这娃儿吧,就抱了去让它看。一到跟前,它果然不叫了,只看着巫香桂怀里的娃儿,眼眶里闪着泪光,最后竟滴下两颗巨大的泪珠。
就那天下午,它死了。
小儿子没死之前,巫香桂自认为牛牯临死前那眼泪代表的是激动。小儿子被鱼鳅症夺走以后,巫香桂又认为那牛牯当时表达的是一种悲伤,因为它早就看到了小儿子那短得可怜的命程。
自那以后,巫香桂就总是看见牛牯那双眼睛,有时候它挂在树枝上,有时候贴在墙壁上,有时候它什么也不靠,就那么晃悠在空气中。巫香桂很希望王老在再到她梦里来一回,她想告诉他,不用他担心,即使她生不了,王家也不会断了香火。
巫香桂对牡丹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你要是把哪一个人当你的命,你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牡丹哭了。她也把爹当命,但她却不愿意爹娶白芍。
大约每个人都会这样,当你付出了十二分的艰辛,终于看到目标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它其实让你十分恐惧。它是不是真实,是不是真就是你要的那个目标,都值得怀疑。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反而要放慢脚步,甚至站下来。你需要对它做一番认真的打量。以往一直巴望赶快抛到身后的东西,你突然又吝惜而且留念了,因为它们可以为你提供参照。腊月初三近在眼前了,那是白芍努力追求的生命的节日。以往,它只存在于白芍的念想中,只是一个影子,现在,它存在于现实中,很清晰。可对于白芍来说,似乎那个念想中的节日更清晰,而这个现实中的节日却只是个影子。她睡不着觉,总怕被子是假的,床也是假的。早上起来,直奔王土的房间倒夜壶,她把夜壶提到厕所就摔了。是故意摔的,而且摔成了几瓣,哐当声很清脆,尿臊气冲天。这样她就放心了,这说明一切都是真实的,白天是真实的,夜壶是真实的,尿臊气是真实的,她也是真实的。她坚实地存在着,那么,她的那个节日,当然也坚实地存在着。
她干活更加卖力,她要求妹妹红杏继续放牛,像一只对于飞行完全没有把握的雏鸟用爪子紧紧抓住大地。
4
冬天放牛是有些难度的,你得替它们找到草。可冬天的时候草们都枯死了,只剩下草根了,那顽强一点的,勉强还撑着几片叶子的马脚杆草也都长在岩上,红杏不想去那么远。红杏爱在河边放牛,河边一年三季里都有草,只有冬季是没草的。不过,河边有一连串的岩穴,牛爱吃里头的土。红杏也是才发现这个的。她把牛赶到河边,牛们自己选择一个岩穴,找一块土慢慢啃。红杏只跟大汉在一起,大汉不跑,另外四头牛也不跑。大汉是它们的头儿。大汉的岩穴是红杏选的,是最好的,洞穴最大,好吃的土最多。到了那儿,大汉自己津津有味啃土,红杏就靠在它身上打瞌睡。
在这种状态下,他遇到了王禾。
王禾是王土的堂侄儿。那场天大的鱼鳅症来我们花河掳人的时候,把他的父母也掳走了。王禾当时在县中上学,躲过了那场劫。王禾家有十几亩地,父母死后,王土就把王禾接了过来,巫香桂替他管理着那十几亩地。虽然变化是天翻地覆的,但王禾照常可以在县中上学。父母在的时候,王禾每遇放假都回来,父母没了以后,他上学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因为等大脚家二儿子等二品也在县中念书,两人从来都一起去一起回。两人原本可以在桥头分道的,但王禾一直把等二品送到了家,自己才抄捷路过河回家。
这就遇到了红杏。
他是不认识红杏的。虽然同住一条花河边,但像王禾这样的殷实人家子弟,是可以不认识佃农子女的。可他认识那牛。因为那牛是他家的,他被伯父接过来的时候,他家的这头水牛也被接过来了。
他想看清靠着他家牛睡觉的是谁。况且,红杏睡熟后的憨态,又是吸引着他的最大原因。他怕惊动了牛,更怕惊动了红杏。他屏声敛息,尽量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大汉还是感觉到了他,抬起了头。但也仅仅是抬起了头而已,它只不过咧了咧嘴,表示它认识他,便继续低头吃它的土。这样很好,不至于惊动了红杏。但红杏还是醒了。她在王禾的注视下猛然睁开了眼睛,王禾被吓了一跳,但他没露声色。两双眼睛互相瞪视了足足两分钟,王禾才说,你吓了我一跳。红杏说,你咋不说我被你吓了一跳呢?这一回,王禾真做出给吓了一跳的样子。你的声音好怪。他说。
红杏说,王土爷说这种声音很好听。
王禾说,对的,确实很好听,很特别。
红杏笑,表示她为此而得意。
王禾说,你是哪个?
红杏说,我晓得,你是王禾。
王禾说,这牛是我家的。
红杏说,我给它起名叫大汉。
王禾说,你让我家牛吃泥巴。
红杏说,它喜欢。它们也喜欢。她指指另一边的那几头牛。
王禾说,你是不是往这里撒尿了?
红杏说,可能以前别人撒过。
王禾,这种地方不光有人撒尿,还有人来那种事情。
红杏问,你来这里干过?
王禾说,以前没有,今天想来。
红杏起身来,往岩穴的里头挪挪,说,来吧。反正很无聊,有个人一起玩她当然乐意。
王禾一阵惊喜。王禾十三岁了,他显然要比红杏多一些见识,也因为这一点身体里的想法肯定要比红杏多一些。红杏仅仅是为玩而玩,而他却是带着情欲的,虽说那情欲才刚刚冒头,还不成形,但相对于红杏来说,那也是不小的一个进步。
红杏问,你来过这事儿吗?
王禾说,来过,很有意思的。
红杏脱下了自己的裤子,王禾也脱了。
那以后,王禾便先入为主地占领着红杏的心,等到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他便牢牢地占据了重要位置。实际上那天他们并没能做成什么大事,因为他们都还太小。但那一天他们在那个岩穴里获得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他们并不计较做得好与不好,也不在意是半途而废了还是尽善尽美了。后来他们在岩灰里找“地牯牛”,那是一种倒退着走路的昆虫,是谁给它起了“地牯牛”那个名,为什么起了那个名都无从考证,也无心考证。我们花河的每一个人都喜欢过它,因为它会在岩灰里打造出一个个漂亮的漏斗形小坑,像人脸上的酒窝一般光滑好看。我们因此认为它是一种十分聪明的虫子,所以喜欢,所以从不伤害。但这天,他们却把它们抓住并且放嘴里吃了,而且是活吃,吃的时候还哈哈大笑,互相欣赏着对方嘴里残破的昆虫尸体。就因为他们太开心了。
腊月初三那天,王土几乎把三会场的人家全请遍了,连佃户们也没放过,他家的佃户和等大脚家的佃户都没放过。对于王土来说,那是一个送走陈旧迎接新生的日子,因此他笑得过余开心了一点,就免不了有人看不惯了。这个人是牡丹。当然她不会因此而妒恨自己的父亲,她把这种妒恨转嫁给了白芍。她原本就妒忌着白芍,也不怕再多加上一点。因为妒忌,就连父母都不放在心上的门户问题,被她看得十分重要。如果说成亲之前她还只是在乎父亲被白芍夺走而她却什么也没得到,现在她却更在乎的是脸面。脸面这样的问题原本不该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考虑的,但由于嫉妒,她就可以越权参与一些思考并且很乐意分担一些重任,因为到这份儿上她只有这个还能充当对付白芍的武器了。
那天他们家放了好多鞭炮,鞭炮声足足响了十五分钟,鞭炮声结束后,回声又响了足足十五分钟。那以后在场的所有人的耳朵都失了聪,我们只看见唢呐手们还在卖命地吹,却听不见唢呐声。因为他们听不见自己吹出的声音,就下意识地加大了劲,吹奏的姿势自然很不如先前的优雅。时间过去好久,唢呐声突然打通了我们的耳鼓,我们才知道,他们不光让姿势失去了优雅,也让旋律失去了优美。
牡丹似乎给妒火烧糊涂了,不知道那种时候冲白芍说什么话她都有可能听不见。她拼命想用自己的声音把鞭炮的声响压下去,为此她不惜扭曲自己姣好的容貌。她用她那在她看来比白芍的额头还要高贵的食指,指着白芍的鼻子尖儿说,你即使嫁了我爹,也永远只是个二婆子!别以为你上了桌面,就成了菜!不知道白芍听见她的话没有,她沉默着,眼睛警惕着,害怕她做出更不利于她的事情来。但牡丹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充其量就是个地主子女的代表,一只因为生下来就在树顶上,所以看人总比自己低的鸦雀,她闹喳喳一阵,也就离开了。在这里她找不到支持者,她开始找王禾,她觉得王禾应该是她的支持者。可王禾竟然不在。王禾跑哪里去了?她把牙咬得咯咯响,如果再找不见王禾,她就要把怒火转嫁给他了。
王禾在河滩上,正跟红杏一起找螃蟹。今天红杏不用放牛,这是巫香桂对她说的。红杏没有放牛,但红杏来河边了。红杏来河边是为了让王禾去看不久前被她吃掉了大钳子又放回到石头底下的那只螃蟹,她说她也很久没见着它了,也想看看它新的大钳子长出来没有。这原本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尤其是比起姐姐白芍嫁人这件事情来说。但因为他们在一起很重要,这件小事也就显得重要了。
河水很凉,河风也很利,但他们一点儿也不怕冷。
我们花河的孩子都喜欢生吃螃蟹,有人喜欢吃全的,但更多的只喜欢吃它的腿。生螃蟹咸咸的,腿很脆,大人们说,这样吃了就长力气,所以我们都信。我们吃螃蟹有讲究,麻螃蟹不吃,母螃蟹不吃。麻螃蟹有毒,吃了嘴麻,还肿。母螃蟹要产子,没时间长新腿。我们也不把它的腿全吃掉,一般只吃掉一只大钳子,给它留下一只大钳,让它保证基本的生产工具。剩下还有八条小腿,我们通常左边吃掉两只,右边吃掉两只。然后,我们把它放回到水里。过一阵子,我们会去看它们,看见它们长出了新腿和新钳子,就替它们高兴。
王禾和红杏齐心协力搬开那块可能藏着那只螃蟹的石头,水坑立即就浑浊不清了。他们等,得等到水清了才能看清水底的情形。但那里没有螃蟹。红杏伸手到水底去找,王禾说,都不见它你何必要打湿了手?王禾怕水的那种冰。红杏说,它搬家了。就到了另一块石头那边。它肯定在这里头。她说。王禾上前搬石头,红杏凑上去帮忙。这回,水清以后他们就看见它了。红杏哈哈狂笑,说我就晓得它会搬到这里来。它果然长出了新钳子,粉红色,很小,像偷来的一只婴儿腿。
王禾说,还早哩,你要想吃到它的另一只大钳,得等一年,等它的新钳子长大了,能干活了才行。
红杏说,河里有的是螃蟹,我不打算吃它了。
他们决定把石头放回去,恢复螃蟹的家。两人正撅着屁股慢慢往下放石头,王禾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是牡丹干的。王禾回头看她一脸愤怒,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你搞哪样?他问牡丹。
牡丹却拿眼去恨红杏。
红杏说,我又没惹你。
牡丹说,你姐不要脸,你也不要脸。
红杏说,你嘴巴干净点儿。
王禾也说,你最好嘴巴干净点儿。
王禾不仅不站在她这一边,还拿了个新火把往她的火堆里添,她想都没想就甩了王禾一嘴巴。王禾当然也还了她一个嘴巴。这样牡丹就只有哭了。除了哭她还能干什么呢?她唯一有可能争取到的王禾也当了叛徒,站到了丫头一边,她现在是彻底的孤立无援了。
她哭得很伤心,比死了爹娘还伤心。旁边的两个不知道她心里装着那么多心事,只以为是因为王禾还了手。王禾很后悔,怪愧的,却又觉得她不应该那么伤心,她不是也打了他吗?而且是她先出手的。红杏没吭声,她独自到一边搬起了一块石头,石头下一个浑浊的漩涡,她在漩涡里抓起了一只螃蟹。因为今天有点儿分心,她被螃蟹夹住了。她龇牙吸气,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掰掉了夹她的那只大钳,送到了牡丹的面前。牡丹抡手打掉了。王禾捡起来,抚净上头的沙,重新给她。她还要打掉,王禾躲开了。他把背伸给牡丹,说,你打我两下清账吧?牡丹就当真狠狠地擂了他两拳,还站起来踢了他一脚。王禾咧了两下嘴,他分明很气愤她的变本加厉,但他压住火气说,这回两清了。
然后他再把螃蟹钳子送到牡丹面前,牡丹便不哭了。她接了过去,而且放进了嘴里。她是把螃蟹腿当白芍嚼的,所以很用力。咯嘣声响起,她感觉到螃蟹钳子跟眼泪一个味儿。她决定和他们和解。因为她已经把妒火大部分发泄到了那条螃蟹腿之上。
我爹娶二婆子,你却跑这里来混。这话是对王禾说的,语气里虽然有奚落,但明显少了很多火气。
王禾说,那事跟我没关系。
红杏要把螃蟹放回去,被牡丹制止了。给我。牡丹用命令的口吻说。红杏给了她。她拿过来又掰掉了它的另一只大钳,接下来又卸掉了它另外的八只小腿,然后把圆圆的螃蟹壳扔掉了。
红杏说,你真狠。
牡丹说,它又不是你家哪个。她心里其实是把它当红杏的姐姐白芍的,她卸掉螃蟹腿就如卸掉了白芍的腿那么开心。她开始慢慢享用螃蟹腿,这样她就能慢慢地变得心平气和下来。
5
但她享用的毕竟不是白芍的腿,当幸福迅速走上白芍的脸,牡丹又发现这是一件最让她受不了的事情。白芍嫁了王土以后,并没有因为地位的提高而削减了家务,甚至于比以前更卖力。但这一点也阻挡不了她一天比一天变得娇艳。巫香桂自从房间和床上少了王土,就变得有些懒散了。虽说依然每天早晚往脸上搽雪花膏,但仍阻挡不住她一天比一天枯萎。雪花膏是王土给她买的,每次去县上回来,他都会给她买上一盒。从第一次开始搽雪花膏那天起,她就不沾家务了。那是她生下小儿子过后。生下儿子以后她就成了王家的功臣,王土是这么看的,她自己也是这么看的。王土给她买回了她从来没见过的雪花膏,告诉她那东西可以保护她的脸和手。还说城里女人都搽那玩意儿,能让女人慢一点变老。巫香桂得了雪花膏,就顺应了雪花膏的秉性,离开了繁重的家务。后来,她的小儿子突然没了,功臣的光辉也随之被他带走,她的手已变得高高在上,跟家务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因此,她继续保持着搽雪花膏的习惯,也继续逃避着家务。
现在,连争取做功臣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她也就只剩下搽雪花膏这事可做了。现在,王土进县城的时候依然会买回那玩意儿来。不同的是,现在买的是两盒,另一盒是给白芍的。白芍大冬天把自己的手糟蹋得不成样子,巫香桂便有些心痛。不是心痛她的手,而是心痛雪花膏。她觉得白芍糟蹋了雪花膏。不过她没明说,她只是拿着白芍的手看,谁也没看出她眼神里那份心痛是给雪花膏的而不是给白芍的。
就连牡丹也一样。
你也只有手比人家好看点儿了。牡丹满嘴讥诮地对她母亲说。
巫香桂不高兴听这样的话,但牡丹说得对。
牡丹说,这都是因为她。
巫香桂和白芍日渐鲜明的对比,使牡丹更加确信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重要。在她看来,正是因为白芍靠近了王土,她才从一只草鸡变成了凤凰,而她的母亲,则因为离开了王土,便从一只凤凰变回到了一只草鸡。她不明白父亲的神奇力量在哪里,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神奇力量的存在。她无法容忍白芍一个人独占这份神奇力量,她也渴望。
她开始动脑筋。
她偷白芍的雪花膏。她跟踪王土。她看到王土在街上的酒馆里喝酒,就跑回来把自己好好洗一遍,再往脸上搽上雪花膏。遇到喝酒的时候,王土一般都要夜深些才回来。她等。不是在家里等,是在王土回家的路途中等。牡丹原本怕黑,但这个时候她选择了最黑的地方。王土回来了,老远就把酒气送了过来,牡丹眨眨眼,就看到他歪歪斜斜地走来了。心跳加速,继而全身发抖,莫名其妙的,牡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想立即迎上去,去靠近那个身上带着神奇力量的男人,但又怕。王土就这么走近了,把那种让牡丹着迷的神奇气息送到了她跟前,因此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挡在了他的跟前。
王土也站下了。黑咕隆咚的,他懒得睁开眼睛仔细分辨面前站着的是谁,雪花膏的香气已经误导了他,他以为站在面前的是白芍。他把她搂进了怀,很强硬,很霸道地搂,不容分说地搂。他把酒气冲天的嘴对着她耳朵说话,他说心肝哩黑灯瞎火的你跑这里等我来了呀?他说你是想我了,想得都等不及我回来了?他不说了,啄,啄她的脸,后来是嘴……牡丹抖得不成样子,她感觉自己很醉,比她父亲还醉,醉得两腿发软都站不住了。她推开了王土。她说爹,我是草儿。
这件事情促成了王土要将她早嫁的决心。“姑娘大了就得赶紧嫁了。”王土是这么对巫香桂说的。
巫香桂不知道发生了那件事情,她不同意那么早就把牡丹嫁出去。第一,牡丹还不算太大,第二嫁了牡丹,巫香桂身边就真没个贴心人了。可王土很严肃。王土从来没在家务事上做出过这样的严肃表情,家务事都是巫香桂做主。巫香桂在他突然变得严肃的表情面前迷失了很久,最后她想当然地把王土的这个决定牵扯到白芍的身上,她认为是因为牡丹总跟白芍过不去,是白芍想让牡丹早点嫁出去。
她说,草儿是你姑娘。
王土说,她要不是我姑娘我能操心她出嫁的事吗?
巫香桂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只站在白芍那一边。
王土说,这跟白芍没关系,白芍每天要做那么多家务,只有你和草儿才有闲心胡思乱想。
巫香桂沉默了,她发现王土已经明确地站在了她的对面,她这一边,只有牡丹和她。她明显地感觉到脚下的倾斜,幸好她还有王家的那些地,她还管着那两百多亩地,这个砝码勉强挽回了这种倾斜。但这一次地动还是让她伤心,因此她噙着泪说,你过你的舒心日子,我管我的姑娘。
巫香桂算是答应料理牡丹出嫁的事了,但她明显表现得很拖拉。本来嫁个姑娘也就是置办嫁妆和看日子的事儿,她却凭空多出些事来,比如她竟然要带着牡丹去王家的地上巡走,要让她学学怎么看庄稼,怎么估计佃户当年的收成,再怎么根据这些适当地涨租。王土觉得没这个必要,但她却为他准备了一大堆理由,说牡丹要嫁的也是大户人家,今后自然要面临这些事情,学会了,即使遇上个不理事的男人,也不至于让家给败了。这话很是含沙射影了,王土只好闭嘴。
但对于王土来说,日子的可怕倒不是巫香桂的这种故意拖拉,而是无法逃避牡丹。那天晚上他是给了牡丹一嘴巴的。他原本希望那一嘴巴能有效地切断那份尴尬和罪孽,但他越来越发现自己错了。牡丹要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她不是躲着他而是他躲不开她,除了他和白芍的房间,他在其他什么地方都会碰上她。她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不像一个姑娘看她父亲,而是更像一个思春的姑娘看一个男人了。不得已,他又打过她一回,还重重地对她说,我是你爹。但没用。如果有用的话,那也只是更加让她着魔了。好像他是个巫师,他的巴掌带着强大的魔力。她不光看他时眼神变了,她还变得爱脸红了,明明是她故意找到了他,她却突然间又显得害怕见他,羞涩起来。
王土只好决定躲到县里去。
他对巫香桂说,你啥时候把草儿嫁了,我啥时候回来。
巫香桂说,你就那么容不下草儿吗?
王土啥也没说,走了。
牡丹没心思跟巫香桂去巡什么地,也没心思跟她学针线。父亲一走,她反而爱去找白芍了。找到白芍,只问,爹啥时候回来?不管白芍如何回答,她又似乎都不满意。问完了也不走,盯着白芍看。其实又并没看白芍,而是在走神。
白芍问,你在想啥子?
牡丹说,你管不着。
白芍说,你是想嫁人吧?
牡丹说,你才想嫁人。
白芍笑,说,我都嫁了。
说,嫁了就好了。
牡丹说,你别得意。
白芍说,你嫁了人也可以得意。
牡丹说,你即使得到了最好的东西,也只是个二婆子。
白芍说,那当然,但你嫁过去就是大婆子。
牡丹说,你明白就好。她乜视着白芍的身体,白芍的身体已经完全熟了,和牡丹的身体对比强烈。牡丹虽然扁平,但她这时候却在轻视白芍的身体,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变化,她的胸脯,她的小腹,都在不同程度地告诉她,父亲的魔力在她身上起作用了,它们不久也会像白芍那样,甚至会比白芍更好地散发出那种类似于野生菌繁殖的气息。
那天晚上白芍去了巫香桂的房间。巫香桂正在绣一只枕头。白芍问,给草儿绣的嫁妆吧?巫香桂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觉得白芍这话问得多余。白芍说,我手粗,帮不上忙。巫香桂说,不用帮忙,慢慢绣就是。白芍说,得抓紧。巫香桂把眼睛从枕头上抬起来,白了她一眼,说,王土才走两天,你就熬不住了?白芍红了脸,说,不是这个,我是替草儿想。巫香桂表现出惊讶,问,替草儿想?白芍说,你没注意草儿变了?巫香桂突然变了脸色,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轮不到你管我家姑娘的事。
巫香桂终于决定抓紧时间嫁牡丹了。
牡丹的婆家是等大脚家,许的是等大脚的大儿子等一品。等一品过十八了,早盼着娶媳妇儿了。媒人一到家来问他爹想不想早点把大儿媳娶过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媒人连说了几个“想”。等大脚给他逗得大笑一场,就叫媒人回去跟巫香桂说,越快越好。
日子是巫香桂的伯父巫三爷看的,两家抓紧筹备了一场,就只等嫁娶了。
巫香桂让朱大秀把王土从县里叫了回来,第二天就把牡丹嫁了。姑娘从娘家出门的时候得拜父母,巫香桂提前就抹起了泪,待牡丹来到跟前的时候已经满脸湿透了。可牡丹却不看巫香桂,只看王土。她把所有的不舍和埋怨都给了王土。因为王土在她心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她看不见出嫁的前方是什么,她只知道出嫁以后这个有着超级力量的男人就到了她的身后,她就只能离他越来越远,她已经看到自己的希望正在瘪下去,不久它就会干瘪得不成样子。
但是等一品重新给了她希望。她不知道等一品已经有过性经验,也不知道等一品的那些性经验是从比他更成熟的小媳妇那里学来的,她只知道等一品比父亲做得更多,做得更好。她发现早先那些找不到落脚点的渴望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她发现这世上不仅仅父亲才有超级力量,等一品也有。三天后回娘家,牡丹的表情里只有骄傲。是那种由于富足而产生的骄傲,是那种由于前途清晰心中有数而产生的骄傲。再见白芍的时候,她就把这种骄傲一个不少地晒到脸上,她的本意是要炫耀,但却为白芍提供了放心的依据。当你的敌人表现出满足的时候,你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了。
6
王虫于一个太阳大得能把人晒出油的日子回来了。那次打完了王土他就逃了,后来有人说看见他在上游黄狗娃家打短工。他逃的时候带上了爹,后来他爹念家,回来了。因为他爹并没有打王土,王土并没把他爹怎么样。但朱大秀收回了租给他家的地,他回来也没活干。再租王家的地肯定没门儿,但等大脚家也不会租给他,因为等大脚是王土的亲家。即使等大脚不是王土的亲家也不行,刨开亲家关系不算,等大脚跟王土关系也不错。退一万步说,即使等大脚跟王土不是亲家,关系也没那么铁,但我们三会场这块地方只有他两户大户人家,不一个鼻孔出气也要一个屁眼放屁的。更何况,他的那两间土屋里也没留下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他也留不住自己。
王虫的爹最后还是落得个无立足之地而回了上游。
不知道王虫为什么回来了。他没偷偷摸摸的回来,他走在大太阳底下,让我们全看见了他一身亮晶晶的汗水。不过他没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那情形好像他跟我们全花河人都有仇。他一直紧闭着嘴,表现出一种对说的厌倦。
朱大秀见了他就瞪眼。朱大秀现在也开始养家丁了。以往有事都得到上游跟黄狗娃借家丁,朱大秀觉得那样很不方便,就争取了他姨巫香桂的同意,养了两个。这两个家丁每天跟着他巡地。见了王虫,看朱大秀瞪眼,他们也跟着瞪眼。但王虫没反应。王虫不瞪眼也不闭眼,嘴也不张,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着模样。这就不得不使朱大秀谨慎从事。他先把表情收敛了些问,你还敢回来?
王虫说,你们已经砸了我家,还把我们撵到上游去了,你还想搞哪样?
朱大秀说,你打断了我王姑爷一根肋巴骨,你以为就那样算了?
王虫说,要只是因为王土那根肋巴骨,我觉得我们已经扯平了。要欠也是你们欠我的,你们抢了我的媳妇。我都不跟你们计较了,你们还想搞哪样?要搞,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要是打不死我,王土也好,你也好,就还有断肋巴骨的危险,断腿断胳膊也有可能。
朱大秀火起,说你倒得瑟起来了!他才张嘴,两家丁和狗凶凶就上前扑王虫了。王虫就跑了。他简直快得像水田里的黄鳝!但他又不像黄鳝那样往洞里藏。他一直在大路上跑,一直让朱大秀他们看得见他,一直又跑得那么快,不论是狗还是家丁还是朱大秀,都追不上他。你都怀疑他这一阵并没有给黄狗娃打短工,而是专门练跑来着。朱大秀和他的家丁跑湿了全身也追不着,狗凶凶也累得恨不能把舌头吐到地上,他也就只好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那时候,朱大秀想到了枪。他觉得黄狗娃为家丁配枪是有道理的。
自己的无能只字不提,朱大秀只提怎么收拾王虫的建议。去找黄狗娃借两家丁,这回叫他们带上枪来。他说。不光要借家丁,还要叫黄狗娃拒绝王虫两父子到他家打工,断了他们的活路。他说。
王土说,我看还是算了吧,也就是打断过我一根儿肋巴骨,不至于要了人家的命吧?再说,我们不是抢了他媳妇吗?朱大秀说,王姑爷心软,那狗东西心可不软,他这次回来,就是寻机来报复你的。王土说,要真是那样,我们注意点就是了。朱大秀说,那就给我家的家丁配上枪,这样才可靠。王土说,行,那你明天就买枪去。
但还没等到朱大秀去买枪,王虫就把他想做的事做到了。不是王虫太厉害,是白芍帮了他。白芍听说朱大秀要去买枪来对付王虫,当晚便谎称要去找迎春借个衣样,出了门,直接找王虫去了。
王虫家的房子本身就破,这段时间没人气滋养就更显得破败了。王虫正坐在破屋里发呆,白芍就推门进去了。王虫着实惊了一跳,张口就说,我正愁想不起法子弄到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白芍说,我来是要跟你说,朱大秀明天就要去买枪来对付你,你还是赶紧逃吧。
王虫把一边嘴角使劲往上吊,他不相信白芍。
白芍说,我不想让你丢了命。
王虫说,哟!你倒是发起慈悲来了,是不是被男人睡过了女人就能换上一副菩萨心肠?我当初要是早点把你睡了,你就不会那样对我了对不对?
白芍说,我可没欠你。
王虫说,你欠大了,你让我和我爹都没了活路。
白芍说,那是你自己混账,王家人哪是好打的?
王虫说,我混账?王土抢了我媳妇。
白芍说,不怪他,他没抢我,是我抢了他。
王虫猛然张大了嘴,可他什么也没喊出来。
白芍说,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嫌你家太穷,跟了你,我就只有苦日子过。再说,红杏又还小,跟了你,说不定你会把她卖了。
王虫张大的嘴徒劳地乱动一气,然后他就把白芍扑了。扑上白芍,他的声音就出来了,看起来,他的声音机关在白芍身上。白芍在反抗。他在制止她反抗。他说,你嫌弃我是吧?那我就把你做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做这件事情,我不能白让王土把你占了,你跟我定过婚,我也得尝尝才行……
他把白芍拖进了房间,那里的床铺很久没人睡了,上头浮了很厚的土。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要把白芍弄上床,他要把白芍做了才解恨。白芍坚持反抗,她的劲也不小,而且她知道打要害处,因此王虫不断地被她弄痛,也不断地影响到他的进攻。这就使王虫感觉到事情并不那么容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王虫突然改用了乞求的语气。虽然他手上的劲并没有松,但他的口吻确实变得很软,很可怜。他说,白芍你就依了我吧,我好歹是你男人,你就让我来一回好不?我想你想得肠子都断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不要你跟我过苦日子,我就想跟你做一回夫妻,就一回,就一回就够了,让我来一回,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白芍挣扎的劲小了,她甚至停下来问他,你真的想我想得肠子都断了?王虫急忙回答,是呢是呢,肠子都想断了呢。白芍说,那你早说啊。王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呵呵几声,白芍就笑了。白芍说,看你那可怜样儿。
王虫去剥白芍的衣服。白芍说,说好就来一回。
王虫说,一回,保证就这一回。
白芍就自己脱自己的衣服。
王虫也赶紧脱自己的衣服。
两人都脱光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外屋的灯光勉强送进来一点微光,以至于他们互相只能看见对方的颜色,白芍是白色,王虫是灰色。白芍要上床,王虫赶紧拦。他要打扫一下床铺,用手拂两下,灰尘就起来了,屋子暗看不见灰尘,但鼻子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很呛人。
白芍说,还没干净,我不能背一背灰回去。
王虫赶紧拿自己的衣服去床上擦,来回擦了几回,白芍伸手到上头试试,上去了。
王虫赶紧也上去。
白芍说,慢点,就一回,我们好好做。
王虫说,嗯。
但王虫还是显得很慌张。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件事情,一点经验都没有。
白芍只好做些引导。她知道第一次吃糖的人最关心的是糖的味道而并不是糖纸的好看与否和剥糖纸时的快感,她直接把王虫引到了自己的深处。这样王虫就突然僵住了,像一个第一次打枪的人被自己的枪声吓住了那样。接着他开始哭,抽抽搭搭的,把泪珠子往白芍的脸上砸。白芍在下面顶他一下,问,哭啥子?王虫说,我想哭。白芍说,从来不晓得这事儿有这么好吧?王虫说,是啊,太好了。白芍说,傻瓜,才开始哩,还有好多好,我们慢慢来。
白芍没有食言,她按照自己从王土那里得来的经验,认认真真给王虫上了一堂课。课后她对王虫说,你只要跟哪个女人这么做一回,那个女人就离不开你了。
从王虫家里出来,白芍当真去了迎春家。迎春是她的老师,从往衣服里填布团开始,她就在心里认下这个老师了。跟王土圆完房的第三天,她就跑去找迎春了。她按捺不住想跟迎春探讨一下和王土在床上的心得,迎春也很乐意,两人凑一起叽叽咕咕两回,就好得跟什么似的。
这天迎春说想给王土做一条特殊的衬裤,由她来设计样式,王家出布,白芍来做针线。两人约好了这两天出纸样儿,因此今天晚上白芍跟王土说要来找迎春拿衣样,实际上并不是撒谎。迎春一家已经睡下了,白芍在外面敲门,来开门的却是迎春的男人,油灯把他脸上的不高兴照得一览无余,也让白芍清楚地看到了他那个家什把裤衩顶得老高。迎春跟着就出来了,脸很红,带出一身热气和一股麝香味。迎春问,你怎么这么晚才来?白芍说,做好了吗?迎春盯一眼男人,把一个折好的纸样儿塞给白芍,就把门关了。
回到家,巫香桂坐在堂屋里等着她。看她进来,问她黑更半夜去哪里了。白芍说,去找迎春要个衣样。巫香桂说,衣样?迎春能做出比我更好的?白芍说,是我们两个合计的。巫香桂伸出手,白芍把衣样递给她。展开来,巫香桂却看不懂。这是个啥玩意儿啦?她问。白芍把衣样拿过去,说,是个衬裤样儿。巫香桂算是明白了,瘪嘴表示鄙视,说你们也真想得出来。说完又捂着嘴笑,说她们不正经。
巫香桂这一关算是过了,房间里王土也等着。没等他问为什么这么晚,白芍先把那衬裤纸样儿拿给王土看。王土看不懂,白芍就放床上拼好,再让他看。还是看不懂,白芍只得解释,这个是专门用来装你那个的,我跟迎春合计了,平常那种衬裤会勒得你那个不好受,在衬裤上做个袋儿,它就不憋了。王土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两个小疙瘩倒是想得周到,你们对它那么好,它得感谢你们才对,这会儿先感谢你,改天再去感谢迎春。
至此,白芍算是又闯过了一关,王虫再不会来闹了,她也该安下心来享受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了。
过几天,王土就穿着白芍缝制的新衬裤去见迎春。
迎春说,你来我这里可不是随便哪个时候都行的,我跟白芍商量过,得是季节上来。
王土说,为啥?
迎春说,我是要免租条的。
王土说,我给你不就行了?
迎春说,那算哪一季的呢?
王土说,你说了算,你说算哪一季就算哪一季。
迎春说,那行,我正好想看看白芍缝得怎么样。
白芍果然缝得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因此她抽了点儿时间做了下加工,让王土穿上去又欣赏了一番,才让王土走了。
第二天在地里碰上白芍,两人就站在田坎上讨论起王土的衬裤来。
迎春说,你的针脚稀了,他那东西装进去,就把针脚都撑出来了。
白芍说,听他说你给加工了一下,我看过了,好看多了。
迎春说,袋儿显得有些小,平常时间还算宽松,硬起来就箍得很紧,要想掏出来都很困难。
白芍说,那我回去再改改。
迎春说,不用改,你新做一条,把这一条给我,我家那个的小些,他穿肯定宽松。
说,反正你们家又不缺这一块布。
7
王虫自那晚听了白芍的劝,于第二天回到上游就悄无音讯了。朱大秀觉得王虫家那破房子不能保留,有了那破房王虫就还惦记着回来,索性一把火给烧成了灰,断了王虫的念想。这以后,我们花河就只有白芍还惦记着王虫了。白芍的惦记,又是出于害怕,害怕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像王虫。
发现白芍怀了孕,王家上下就都把白芍当祖宗一般供着,家务再不让她干了,又把梨花婶请了回来,还接她原来的那一档活,只是这一回照顾的不是巫香桂,是白芍。红杏也不放牛了,回来待在姐姐身边,替她做一些接茶递水的小细活。
白芍怕这种待遇。她怕到时候如果孩子生下来像王虫,她会因为享受过这些待遇而愧得慌。她想适当地参与一些家务活,但梨花婶不让。白芍说,我勤快惯了,一下子闲手闲脚的,不习惯,随便帮帮你,也可以解个闷。梨花婶说,前阵儿才因为你来了,我才被撵回去了,这会儿我不能因为你想解个闷儿,再把活路搞丢了。白芍只好不去抢她的活。
白芍去找迎春,却主要是想认真看看迎春那不到半岁的孩儿李子。
李子像哪个呢?她问。
迎春说,你没看出来像我?
白芍说,要怎样才能像她爹?
迎春说,那要看她的喜欢。不过一般情况下姑娘都像母,儿子都像爹。
白芍问,有儿子像母的没有?
迎春说,有的,只是很少。
白芍问,她是哪个的?
迎春迷茫。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呵呵笑,说我明白你在说啥子了,你是怕她是王土的吧?
说,开始我也怕,但生下来我看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王土,就放心了。
说,不过就是像王土我也不怕,我家那个清楚我跟王土那点儿事,我能换来免租条,他只能认了。
白芍想,可我的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要是生个孩子下来像王虫,那我就白忙活一场了。她在迎春那里走了一会儿神,回来了。之后她便总走神,想得远远的,想被王土和巫香桂赶出王家,想重新嫁给王虫,想王虫的欢喜,想自己的愁苦……还有红杏,红杏只能卖出去做童养媳。
白芍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才行。她让红杏替王土缝衬裤,还专门告诉她,那个长条形的袋儿是装他那个的。红杏的针线活不精,她就让她反复缝。缝好了,她又让红杏给王土送进房间去,看着他试穿,不合适了好拿回来改。
王土从红杏手里拿过衬裤,眼神就异样了。问,你缝的?
红杏点头说嗯啦,你试一下,合适就行,不合适我还得拿回去改。
王土看看衬裤,又看看红杏,问,你晓得这是啥子不?
红杏说,衬裤。
王土用手拉拉那根长条形的袋儿,脸上的不正经就抛头露面了。他问,那你晓得这个是装啥子的吗?
红杏说,姐说,那是专门装你那个的。
王土做出一种必须拼命才能忍住不笑的表情,问,我哪个?
红杏哈哈大笑,像个傻子。
王土说,你姐要不是个傻子,就是个人精。
红杏还是傻子一样哈哈大笑。
王土脱出了光胯。红杏短促地叫一声,突然捂住了嘴。王土问,你看见啥子了?红杏拿手指着他的胯间,不说看见了啥,只咕咕笑。王土说,从来没见过吧?红杏重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她见过王禾的,只不过两个东西大不一样。但她没说。她虽然大大咧咧,但她还是能明白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王土穿上了红杏缝的衬裤。不合适。这袋儿小了,你看,我这个都装不进去。他让红杏看。红杏认真看了,说,脱下来,我拿去改。王土便脱。你姐没告诉你尺寸吗?他问。红杏说,姐裁的,是我缝窄小了。
红杏拿了衬裤回到白芍这里,对白芍说,小了。说完了就忍不住笑,她想起了王土试裤子时的情形。
白芍没笑。白芍一直看着她笑够了,住了声,才把她手上的衬裤夺了过来。白芍说,你应该害羞。红杏说,你又要我害羞,又支我去做这种事情。她显然在指责白芍的居心不良。
白芍开始拆衬裤。她说,这袋儿缝窄小了。
红杏说,你难道想我做王土爷的三婆子?
白芍看她一眼,说,从明天起,你负责倒王土爷房间的夜壶。
那天晚上,红杏来初潮了。半夜里一阵热乎乎的流动搅醒了她的梦,她爬起来点上灯就看见自己裤子里一片夺目的红。她无措一会儿,就去找白芍。白芍现在睡在王土的隔壁,门不上闩的。她推开门,把白芍从瞌睡的洞穴里拉出来,说,我也流血了。白芍半梦半醒,没听清,她只得重复一遍,我也流血了。红杏是见过白芍那里流血的,她知道那是正常情况,因此她并不怕。但她兴奋。当白芍完全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都不需要点灯,只需要红杏的一双眼睛就足够照亮房间了。
红杏让白芍看自己的裤衩。你看,我也流血了。她说。
白芍当真看到了那里血糊糊一片,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她也为红杏高兴,不过她只说了一句话,好,你长大了。
但没几天巫香桂跟她提议说该考虑为红杏找个婆家的时候,她却说,不慌,红杏还小哩。
她没把藏在心里的那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她在用心经营王土和红杏可能性。如果她生下个像王虫的孩子,被王土和巫香桂撵出门去了,她还可以指望红杏能嫁给王土。她打翻了好日子,红杏还可以捡起来。两姐妹都能过上好日子当然好,但如果不能两全,就得努力保证其中一个。
来年春交夏的时候,白芍生了。梨花婶接的生。孩子哇哇哭,梨花婶越过孩子的声音告诉白芍,是个带把儿的。白芍最关心却不是这个,她问梨花婶,长得像哪个?梨花婶说,当然像王土爷。白芍不信梨花婶,要她抱过去自己鉴别。梨花婶说,我先抱出去认认他大娘。白芍说,不慌,先让我看看。梨花婶只得把孩子放到她身边,让她先过目。孩子确实很像王土,那眼那鼻那嘴完全是一个模子的复制品。白芍放心了。她让梨花婶抱孩子报喜去,自己往深处吐一口气。她吐的这口气,一点也不亚于生一个孩子。孩子怀了十来月,担心也怀了十来月。现在,她把心和身体都彻底放松下来,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儿子起名叫王果,是王土起的。王土对儿子的名字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找巫香桂的伯父算了八字,才认真起了这个名字。白芍却对孩子起什么名无所谓,关键是有了这个长得像王土的孩子,她才觉得自己的安逸生活终于无法撼动了。
她开始考虑红杏的未来。她现在不能让红杏再往王土这边靠近了,正像她曾经苦心经营红杏和王土的可能性那样,现在她要切断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她想到的是等大脚家的二儿子等二品。可红杏反对,红杏说,我可以嫁给王禾。红杏跟王禾处得不错,白芍不是不知道。但红杏同样跟等二品也处得不错,而且白芍更看重等二品。白芍说王禾名下只有十几亩地,还由我们家经营着,等二品家百好几十亩地,即使分家,等二品也可以得到好几十亩。
红杏说,他就是有五百亩地我也不嫁他,你要是不同意我嫁王禾,那我就嫁王土爷,你当初不是想我做他的三婆子吗?红杏分明在拿话噎她。
白芍很伤脑筋,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我的心思呢?
红杏说,你的心思又不等于我的心思,我懂了也未必就得听你的。
白芍说,我是你姐,我都是为你好。
红杏说,你要是为我好,就别让我嫁等二品。
白芍说,等二品也喜欢你。等二品平常爱跟王禾一起找红杏厮混,他对红杏的那份喜爱也是有目共睹的,在白芍看来,一点也不被王禾比下去。
红杏也并不否认。但红杏说,他喜欢我我也不嫁他。
白芍问,为啥?
红杏说,为我没看上他。
白芍后悔自己前一阵儿的故意安排了。她把红杏反对嫁等二品的行为看成是因为王土,她怀疑红杏从王土那里得到了好处。她知道一个姑娘一旦得到了谁的好处,就不容易忘掉谁。一个庄稼人苦心经佑着一棵苗,等它长大了,才发现它是棵毒草。白芍毅然拔掉了这棵苗。红杏不再负责倒他们房间的夜壶,也不再让她参与有关王土的针线活。
可红杏还在拿王土做挡箭牌,她的机灵全用于嘲弄白芍了。她说,我嫁王土爷啊,他的地不是更多吗?
白芍不得不打了她一嘴巴。那一嘴巴下手很重,红杏感觉到自己的脸迅速肿了起来,但红杏没有生气,因为红杏在想王禾。
可王禾在放假回家来的途中给抓了壮丁了。他和等二品一起回来的,两人一起挨了抓。等大脚和王土扛了钱到处撒,想把人弄回来,但结果没成。收了钱,别人只给了一个消息,说抓壮丁没个章法的,王禾和等二品进了哪个部队都不清楚。
因此白芍对红杏说,你不要嫁王禾吗?现在人都找不着了。
红杏说,你不是让我嫁等二品吗?等二品也找不着了。
白芍说,他总会回来的。
红杏说,王禾也总会回来的。
王土突然发现是梨花婶在床下掏夜壶。他很不高兴,睡懒觉的兴致也没有了。出来问白芍,红杏呢?
白芍反问,你找红杏做啥子?
怎么是梨花婶倒夜壶了?
我让她倒的。白芍这么说的时候不看王土,看着怀里的王果笑。王果正吃奶,她感觉那张小嘴正在把她变得透明,好像他吸走一口奶水,就跟着从她的后背吸进来一股阳光,她正在被照亮。
王土上前摸摸王果的脸,顺便又摸摸白芍的奶。
白芍说,红杏大了。
王土说,你给我倒夜壶的时候,也就她这么大。
白芍说,我侍候你还不够啊?
王土说,我只是不喜欢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脸。
白芍吃吃笑,说,是红杏自己不愿意给你倒了。
王土不信,他找到了红杏,他更愿意相信红杏。
红杏说,我大了,我姐怕我跟她抢你。
王土哈哈笑,问,你会不会跟她抢我呢?
红杏说,不会。
王土不笑了,问她为啥。
她说,我在等王禾回来。
王土又笑了,这回笑得直拍肚子。你看上王禾了?王土笑的是这个。红杏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那么大笑的,还笑得直拍肚子。
嗯。
那要是王禾不回来呢……
你凭啥子说他不回来?
我只是假设。
假设是没用的。红杏说。
王土看着红杏沉默了一会儿,略显得有些失落了。红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就说出来了。她说,你在可惜,可惜我看上王禾了。你本来以为我也会嫁给你,当你的三婆子。
王土问,是吗?
红杏说,你说是不是呢?
王土说,我要是像喜欢你姐那样喜欢你,你嫁我不呢?
红杏说,不。
王土说,为啥?
红杏说,因为我在等王禾回来。
王土说,那要是我不让王禾娶你呢?王禾是我侄子,我是他伯父,他得听我的。
红杏说,你不让他娶我,我也不会嫁你。
王土又想问为啥,红杏却不等他张嘴就先回答了,她说因为我在等王禾。
两人都同时发现白芍站在身后。但白芍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等他们觉得没趣,各自找条道走开了,白芍便确切地发现,自己很不情愿看见红杏跟王土走得那么近。刚才那一幕,正在刺痛她的心。以往,她觉得王土是可以给人分享的,比如迎春就可以。虽然现在她依然能够容忍王土偶尔给迎春或者别的小媳妇写上一张免租条,但她无法想象如果红杏嫁给了王土的话,她会不会还有心情活下去。实际上,她怕的不是红杏嫁给了王土,而是怕王土娶任何一个三婆子。
她不想象巫香桂那样活着。
白芍生下王果那天,巫香桂就再不打算放开她的烟斗了。既然巫香桂被剥夺的已经很多,她就没有理由不尽可能地把一些能代表权威的东西紧紧抓住不放。
从那天起,巫香桂就只有那根烟斗陪伴了。每天,你都只能看见她坐在堂屋,抱着那根烟斗吞云吐雾。她跟她的烟斗形影不离,她们似乎本来就是一对共生体,日子久了,她变得越来越像那根烟斗了,枯瘦,干硬,古老。有时候一恍惚,你会怀疑她已经在那里坐了几百年了。
白芍来到了她跟前。
你是来说红杏吧?她说。
你原来说过要替红杏找婆家,是哪家呢?白芍问。
你不是说不用慌吗?巫香桂说。
我错了,红杏已经不小了。白芍说。
你怕了吧,怕他抢你的王土爷吧?咯咯咯!她的笑声也已苍老了。白芍给她笑得打了两个冷战。
巫香桂说,我当时想把她说给大秀做二房,因为大秀看上她了。
白芍皱起了眉头。
巫香桂也皱起了眉头,问,看不上大秀?别以为红杏是谁哩,你高攀上了王土,可红杏还是个使唤丫头不是?大秀能看上她已经是她的福分了。
红杏说,给朱大秀做二房,你掐死我算了!
白芍说,反正不准你打王土爷的主意!
红杏说,我根本就没打王土爷的主意,我说过我在等王禾,你为啥子非要让我给朱大秀做二房?
巫香桂高估了自己的权威,她错误地认为自己是可以主宰一个丫头的命运的。在她看来,红杏同不同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愿不愿意管她的事儿。既然是朱大秀要娶红杏,她是愿意管的。她自作主张找伯父看了个好日子,就开始张罗给红杏办一点儿嫁妆。
于是红杏选择了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去找王土。那时候王土正在街上跟人下棋,对手是个小店主,叫张大布,重庆人,往花河背了十来回盐,不背了,干脆在这里租了个门面,开了个小店做起了不挪脚的买卖。买,是买当地人的桐油,卖,是卖重庆运来的盐巴和布。
两人都好厮杀,因此常在一块儿对弈。当红杏站到他门口的时候,他比王土先抬起头来看红杏,看红杏光着头淋在雨里,他便捅了一下王土。王土把眼睛从棋盘上抬起来,愣了一会儿。张大布看着王土,王土看着红杏,红杏看着王土。
给雨湿透的红杏要瘦下去很多,像一棵还没长出叶子的红杏。王土要去拉红杏,可又显得怕雨,回头想找个遮雨的,红杏就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王土得到了张大布找的一把油布伞以后,才往雨里去追。结果只差那么一点距离就眼睁睁看着红杏栽进河里去了。红杏是从桥上栽下去的,桥离河水八丈高,她抱的是必死的心。王土见了那情形就扔了伞,但他并没有跟着从桥上栽下去,因为他没抱必死的心,他是从桥头下去的,那里有两个岩层,他分两步才到了河里。我们花河的人十分珍惜花河的水,因此我们历来不让女人到河里玩水,说那样就把河水弄脏了。不用说,红杏是注定不会水的,这一栽都没有悬念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救起了红杏。河底的世界或许让红杏感到满意,王土救她出水面的时候,她紧闭着眼,大有再不看这个世界一眼的派头。王土一口气抱着红杏飞奔到家,把红杏放到了巫香桂和朱大秀面前。那两个正商量婚宴的事儿,看到这种情况就吓青了脸。他们倒不至于那么害怕死人,只是因为这个死人跟他们有牵扯。好在这时候红杏猛吐了几口水,又活回来了。活回来的红杏不看巫香桂,不看朱大秀,甚至也不看慌慌张张奔过来的白芍。她看着王土,那眼神,似乎因为刚刚去过了河底,显得更深了,和这样的眼睛对视,王土不得不屏声敛息。
巫香桂走开了。
朱大秀走开了。
白芍上前抱住了红杏,但红杏依然看着王土。她显然并不关心自己是不是死里逃生了,她更关心的是王土有没有阻拦巫香桂。
巫香桂把给红杏缝到一半儿的嫁衣拿出来继续缝。她的眼睛不好使了,走针的时候要把衣服拿得远些才看得清楚。她就这么一边虚掩着眼看针,一边对王土说,一个小丫头,不过是闹闹,我就不相信她还敢闹第二回。
王土说,她可不像闹给你看的。
巫香桂说,我心里有数。
王土说,她看不上朱大秀。
巫香桂脸上不高兴了,停了手上的活,直视着正前方,说,家务事有我就行了,你不用操心。
王土说,这事不能这么办。
巫香桂说,我在办事,我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王土说,我让你办,你可以办,我不让你办,你就不能办。
巫香桂突然转过头来,看起来她突然不认识王土了。
王土确实显得很陌生,他说,在王家,要我让你说了算,你才能说了算。
当天晚上,红杏那件才缝到一半的嫁衣被巫香桂扔给了梨花婶。
8
不嫁朱大秀了,红杏的天空又晴朗了。她实在还没到一个长心思的年龄,对生活的要求顶多就是洗衣的时候天晴就好,太热的时候下下雨就行。巫香桂对她的不好,和朱大秀看她时的那份尴尬和仇恨,她也不放在心上。从桥上走过的时候,她会想起自己从桥上往下栽过,如果正好遇上个熟人,她还会对他讲起。她说,有一天,我从这桥上栽下去寻死,结果被王土爷捞起来了。其实花河没人不知道这事儿,但她说的时候,别人总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问她为什么要到河里寻死,她却呵呵笑着说,我以为河里头会让我好受些。她不说是因为巫香桂要把她嫁给朱大秀,她没忘了那事儿,但也没记在心上。
白芍还是害怕她嫁给王土。她说不会但白芍不相信,尤其是王土从河里捞起红杏来以后,她就更不相信。她不是不相信红杏说的是真话,是不敢相信红杏不会在哪一天突然改变主意,因为她知道王土一直没放弃争取。
红杏能懂白芍的心思,她尽量不碰着白芍,也尽量不碰着王土。实际上,她也没觉得这样一来自己的生活中就少了什么。她还是王家的丫头,每天还干着她该干的那些活,吃着因为她是白芍的妹妹而得到的那份比原先的她和现在的梨花婶吃得好一些的饭菜。只是有时候她会碰见大汉,这时候就会想起王禾,才会觉得生活中多了点儿什么,同时也少了点儿什么。才觉得除了干丫头的那份活,吃比丫头稍好些的那份饭以外,其实还有个人会让她想一想的。也无非是想起而已,王禾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并不去猜,去盼。她只是在白芍的逼迫下才去思考过嫁人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她足够大了,感情也准备充分了。
等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盼了,开始在意王禾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那已经是两年以后了。那时候,红杏长大了一些,王禾也长成大小伙子了。王禾是跟着他的部队一起逃命逃回到花河的。据说他们给解放军撵得满处逃,部队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他所在的那一小股正好逃到花河来了。王禾的样子很狼狈,红杏见了捂着嘴不住地乐。笑够了才想起打水让王禾洗脸。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红杏说。
王土爷说你有可能都投胎转二世了。红杏说。
我要回来娶你啊。王禾说。
真的呢,你不回来娶我的话,我就没人可嫁了。红杏觉得好开心。
这不光对红杏来说是个好消息,对白芍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她对王土说,这回你终于该死心了,红杏嫁了王禾,就是你的侄媳妇了。王土说,应该是你终于可以放心了。王土对这件事情确实不见得高兴得起来。白芍说,我是该放心了,她总算找到了依靠。王土说,王禾可靠不住,你没听说他们那档子军爷这阵子日子很不好过?白芍说,那就让王禾留下,别再当军爷去了。
洗完脸换了身干净衣服,王禾就上街接他那帮溃军弟兄去了。这一点,他都没请示王土,也没问过巫香桂同不同意。没见过溃军的,见了他们你就清楚了,总共有三十多个人,却只有十来个是完整无缺的。他们一进门,就把一股脓水的味道带了进来。因此巫香桂安排在后面给他们打扫了几间闲房出来,让他们离自己远一点。
红杏烧了五大锅水给他们洗澡。那些正流着脓的伤口需要盐,梨花婶把红杏花销掉半罐子盐的事情及时汇报给巫香桂,巫香桂脸上不好看,嘴上却没有说啥。红杏和梨花婶替军爷们忙活,他们只以为那是王家的两个佣人,便冲她们嬉皮笑脸,说些荤话。红杏当是开玩笑,不计较,梨花婶却脸红得不得了。那情形倒像她是个小姑娘,红杏是个久经岁月的半老妇人。红杏给一条受伤的大腿洗伤口,洗完了就被抓住了手。那人说,我那儿也流着脓哩,你也帮洗洗吧。红杏问,哪儿呢?那人指着自己的裆说,这里头。红杏说,那你脱了。那人就真脱,眼睛像灯泡一样瞪着红杏,两个眼泡都要给捉弄人带来的快活撑破了。他其实不知道脱完以后会怎么样,正因为这种未知,他兴奋,期待而又恐惧着。梨花婶已经转过了脸。她真替红杏害臊。同屋的其他军爷全都看着这边,全都半张着嘴期待着。都没需要等太久,那人就脱出了自己的胯。屋子里很安静,都在等待红杏的反应。红杏说,哪儿在流脓呢?看不见。那人说,你给洗洗吧,洗完了你就能看见伤口了。
屋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爆笑声,又很快刹住了。王禾来了。王禾上前把那家伙踢翻了,两人扭打了起来。王禾身上没伤,这就决定了必然的战局。王禾把那家伙骑在身下猛揍,直揍得他不住地哀号,才住了手。从那家伙身上起来,王禾冲着满屋子惊异的目光说,这是我媳妇,你们别不长眼睛。
王禾不让红杏侍候他们了,他把红杏拉走了,只给他们留下了梨花婶。他们因此而很无趣,在梨花婶面前做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既然这里很无趣,他们就上了街。街上人多,找点乐子很容易,况且街上那些人又不是王禾家谁。于是,三会场鸡飞狗跳。
不管巫香桂是不是情愿,她都得替王禾筹备婚事。王禾已经等不及拜堂就把红杏拉上了床,在这件事情上他明显比红杏显得有见识得多。他因而对红杏的无知公开嘲笑,笑红杏简直啥都不懂?红杏说你的意思是有另一个比我懂?王禾说,当然啦,人家起码晓得应该劈开腿。红杏不依不饶了,“你日过别人?”
王禾笑,在这一点上他的确得意。他说,我都日过两个姑娘了。
红杏感觉到心里泛酸,醋劲儿很冲。她说,那你为啥不娶了她们?
王禾说,我为啥要娶她们,我都认不得她们。她们只是被我们碰上了,我们又正好觉得她们好看,就跟她们耍了耍。
红杏寻思了一下他说的那情形,点了点头。她大概觉得就像王禾第一次在河边遇上她就跟她提出要“来一回”的情形,王禾的表情也是那么告诉她的。
她问,你们经常玩吗?
王禾说,哪里能经常啊,我们要打仗啊,有时候一连两个月连老母猪都见不着一个。
红杏用她那特别的声音哈哈笑起来。
9
王禾等成亲的时间,带着这一小股残兵的连长赵大生已经在花河两岸抓壮丁充实了一下部队,王禾成完亲,赵大生就要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离开花河了。王禾又换上了他那身破军装,不用说,他也是要走的。
王土说,你不能不当这个军爷了?
王禾说,当兵又不是赶场,想来来,想走走。
红杏说,你走了,我就一个人了。
王禾说,我要是回不来了,你就另外找个人嫁了。
王禾说过了就真走了。当时红杏并没有觉得有多失落,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床上的时候,她才明显地感觉到王禾的离去,对她是一种残酷。她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起来,王土盯着她眼睛看。
我说过王禾靠不住。王土说。
红杏说,他说他是当兵的,不是种地的。
王土说,你晚上倒一碗绿豆到床上,再把它们一颗颗捡起来。不只是捡,还要数,一定要一颗一颗数清楚。听说这办法能让你好受些。
当晚,红杏当真倒了一碗绿豆在床上慢慢捡,没捡到一半她便睡着了。这果然是个好办法,往后的夜晚,红杏都这么做。但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就不愿捡了,她发现自己在做一件傻事。王禾显得很不负责任,他打开了她的情欲之门,可打开完了就一走了之了,就迟迟不回来了,就徒然地让她的门开着不管了。她因此而有些恨王禾,恨得睡不着觉,恨得无法静心去数床上的绿豆。她那被打开了的门里头,一到晚上就有脑袋想伸出去,它们想把王禾唤回来,是王禾唤醒了它们,王禾大着嗓门儿把它们叫醒,现在却跑得不见踪影,它们十分想念他,盼着他回来。它们站在门口大声呼喊着王禾,有的还骂上了。它们闹得红杏无法安宁,那些天脸色就不好了。
王土看见了。这里是王土的地盘,他想看见就能看见。王土还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他想看见的。
王土说,你没捡绿豆了。
王土还说,我早就说过王禾靠不住。
他说,像他这样叫不负责任,他并不是被抓去当壮丁了,这回他是自己走的。
红杏说,听起来你好像在责怪他。
王土说,我是可以扇他的,我是他伯父。
红杏好奇地问,就因为他对我不负责任?
王土说,那当然。
红杏说,关你啥事呢?
王土说,你记住,你是我从河里捞起来的。
红杏说,我记着哩。她不仅记着,而且还明确表示,如果王土要向河里栽的话,她也可以捞他一回,还他的情。
那晚王土很晚才从街上回来,梨花婶替他开了门,他直接就去了红杏的房间门口。梨花婶直愣愣盯着他的背看,他回头对她说,睡你的去,梨花婶才走了。
王土敲红杏的门,说要给她个东西。红杏说我都睡下了,明天再给吧。王土说是个重要东西,我给了你,你就可以安心睡觉了。王土并没有因为在敲红杏的门而故意把声音放低,也没有做出偷偷摸摸的状态来。这样别人就觉得他是正大光明的,包括红杏。
红杏开了门,懒懒地靠在门上,伸手跟他要东西。
王土却从她身边挤进了门,寻了床边的板凳坐了。红杏只得回过身去,问他到底要给她什么东西。王禾不谈东西的事,看着红杏的床上说绿豆。你又在捡绿豆?他明知故问。红杏说,这可是你教我的办法。王土说,那明明是自欺欺人,你也信。红杏说,不信又能怎样,我睡不着。王土叹气,深深地叹,叹完了又骂王禾不是东西,说把一个大好年华的媳妇留在家里干受煎熬,这样的人就不配做男人。
红杏不想听他骂王禾,他这是明显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但王土却上瘾似的,骂起来就没个完。直骂到红杏都烦了,说你闭嘴吧,我不想听了,他才闭了嘴。
红杏说,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王土问,你要吗?
红杏说,我当然要。
王土说,你晓得我要给你啥子吗?
红杏说,我怎么能晓得?
王土指指自己的胯,说,就是它。
红杏愕然。
王土说,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它,它能让你睡得好觉,吃饭也香。
红杏说,你是王禾的伯父。
王土突然冒火,别提这个!他喊道。喊完了他也完了,似乎红杏浇了他一头冷水。他从红杏的门里出来,生气地走了。
10
那以后,王土每天就回来得很早了,不等红杏关门,她就进了红杏的房间。他公然嘲笑红杏床边的那碗绿豆,他说你还把那东西放那儿搞哪样呢,你这么数下去就把自己给数老了。红杏并不生气,他爱嘲笑就嘲笑他的。他走了她还得数,因为目前她还没发现比这更好的办法。她虽然极不情愿,但她必须那么做,因为那样能强迫自己变得疲惫,她需要疲惫。
王土完全中了毒。他从来没遇到过拒绝他的女人,所以这个敢公然拒绝他的红杏就使他着迷。他不是不懂伦理,也没有丧失起码的道德,但这一切都由于他中毒太深而变得不重要了。他可以被人唾骂,可以被人戳背脊骨,甚至可以让王禾杀了他,但他不能让自己放过了红杏。这个长着一双猫眼的年轻女人,这个娇艳得真如一朵杏花的女人,这个有着一条特殊喉咙的女人,这个竟然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女人,这个还没有完全成熟就被推上市场的女人。他想拿下她。尽管这样显得很自私,但他还是宁愿往好处想,想他是为了红杏好,为红杏排解寂寞,为红杏不断了滋养。基于这个出发点,他从不打算偷偷摸摸。他大大方方地走进红杏的房间,开着房门大大方方地坐那里,说话也从来不放低声音。
他说,你见过它的,那时候你为我缝衬裤,要我当着你的面儿试穿,你就见过它了。
他说,你难道没发现它和王禾有差别?
他说,对于一个你认识,却又不是很了解的东西,你难道就不想了解一下?
他渐渐地变得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了。
这种时候,红杏就带着一脸讥笑站在一边,看不出她是在讥笑自己还是在讥笑王土。但有一点很明确,她暂时还没有被说服。
我们不知道如果王土强干的话,会是怎么一种情形,但王土没有那么做,他似乎比谁都更有耐心,又似乎什么都比不过和红杏磨嘴。
后来的那些晚上,不断有人来打扰他,一开始是梨花婶,来说香桂大娘叫他了,或者是白芍叫他了。这样他要是不走,接下来就会是巫香桂,她没直接叫他回去,而是假装路过,或者找红杏打听个什么。白芍从来没来过,但他能感觉到白芍有双眼睛在背后妒恨地盯着他。
这些他都不放在眼里,这是他的家,谁也阻止不了他想干什么。更何况,到目前为止,他还什么也没干成。
但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了进展,他凭着一个男人的直觉,感觉到红杏正在被他一点一点地击溃。红杏不再数绿豆了,不是暂时不数,而是坚决不了。就像前一次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做傻事一样,这一次她突然发现绿豆们在嘲笑她。绿豆们笑她既不能做到清心寡欲,又要在意操守,它们嘲笑她拿自己没办法就求助于它们,但它们觉得她那样很可笑。它们对她说,你既然都见过王土爷的东西了,如果你不能让自己清心寡欲的话,借用一下又何妨?红杏生它们的气,把它们泼到地上,还拿脚踩它们。它们因为气愤,而更加疯狂地嘲笑起她来,说你既然想做个本分人,那又何必要数我们呢?你自己不骚不就得了吗?你又渴望做婊子,又渴望立牌坊,不是比做婊子更可耻吗?你那么可耻,还有什么权利拿我们出气呢?
红杏终于被它们气疯了,她把它们扫到了门外,倒给鸡们吃了。
王土在红杏的房间里看不到绿豆以后,就果然地关上了门。王土说,别去想他妈的绿豆了,王土爷比什么豆都好。他觉得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他再不需要跟她磨嘴了,那不过是助跑,现在他得投球了。他听到红杏在骂他,骂他不要脸,骂他是畜生。但那骂声明显很低,在他听来根本不成其为骂,倒像是鼓励之词,很像众多喝彩声中那最羞涩的,最放不开的“加油”声。他凭着丰富的经验精准地投了,一举成功。红杏没有喝彩,她被他的精准被他的成功惊呆了。于是只有王土自己为自己喝彩。
它是不是很好?他疯狂地问红杏。
他得不到回答,红杏傻透了。
于是他继续问,它是不是比王禾的好?
他不需要回答。他只是在为自己喝彩而已。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比王禾好?
他自己答,我当然做得比王禾好,我是老将军了,他还是他妈的新兵。
他说,你竟然看完了我的东西,还可以不理我,不想我,我让你尝尝它的厉害,它厉害吧?你总算晓得它的厉害了?
他说,你这个傻子,数绿豆哪有这样好。
他说,我的好姑娘哩,有了我,你就不会给荒废了。
他还想说,却说不出来了,他最后喊了一嗓门儿,那是宣布比赛结束的哨声,只不过不是由裁判吹响的。
那时候白芍在照镜子。白芍喜欢在王土晚上回家之前照镜子。并没特别的目的,只是喜欢。油灯的光线有限,镜子中的影像有些模糊,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对这件事情的痴迷。换句话说,是她对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痴迷。她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好看的,而且不仅仅是好看。那些男人们最在意的部位也是深得男人恭维的。她看镜子的时候喜欢用男人的眼光去看镜子中的自己,她试着像男人那样,看到她的时候便激动起来,心跳加快,脖子上手臂上的血管像黑蚯蚓一样鼓起。她的经验都是从王土那里得来的,因此她用这种方式来度过王土回家前寂寞难耐的等待。
这些日子来,王土老往红杏的房间里去,不管回来得早还是晚,都不再跟她亲热了。她知道她已经变成了第三口点心。当她还是第一口点心的时候,王土每天总是天没黑就回家,不等天黑尽就要上床。但现在不是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了,足够让王土品完第一口,再接着第二口把舌头上的回味更扩展一些更延续一些,现在是第三口了,他感觉到腻了。
她知道红杏也很快就会变成第三口点心,但她阻止不了,她不能对王土说那点心你吃到第三口就会腻的,别吃了。每一种点心王土都会吃腻,这不需要谁提醒,但这并不等于他就可以随便放弃他看上了的点心。
她寻思着,要是嫁给王虫的话会不会是这样。她凭着自己有限的见识,不太有十分把握地推断:可能不会。她的根据是王虫不能像王土那样,能拥有那么多可能。三会场的女人都可能是王土的,但王虫只有一个女人。你能指望一个拥有全世界的点心的人持久地对哪一份点心保持热爱吗?当然不能。但如果一个人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就会十分珍惜他仅有的那一份。白芍还相当年轻,离凋谢的时间还相当远,如果她是嫁给王虫,现在就不会是这种光景。白芍相信自己可以照亮任何一个男人,如果是王虫,他就会亮很久很久,直到她变得凋零暗淡,他才会跟着暗淡下去。
也许王虫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正是大好时机,只可惜他并不是接收到了白芍的感应才来的。他今晚抱的是另一个目的,他只是碰巧在白芍正想他的时候出现了。王虫穿了一身军装出现在镜子里,白芍不得不把目光转移到后面王虫的影像上。后面更暗了些,有一会儿她以为是幻觉。但王虫冲着镜子里的她咧了一下嘴,她就不得不回头想看个究竟了。
确实是王虫!白芍有些惊喜。
王虫原来当上解放军了。
傍晚时分,花河开来了一支军队,撵跑了乡公所那些人,住了下来。谁也没想到王虫在里头。
王虫说,你越变越好看了。
白芍红了脸,但并不是因为受到了王虫的夸张,而是因为感动,为这个时候他的及时出现。她正想他哩,他就出现了。似乎这些年他并没有失踪,一直在哪个地方耐心地等着,等着白芍终有一天想起他。但王虫的状态看起来又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他并没有表现出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激动,他甚至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并不是冲她来的。
失望之间,白芍认真打量着王虫,说,你穿上这个,也很好看。
王虫也很为自己骄傲,但他骄傲的不仅仅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现在的角色。他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是一个革地主命的角色。当初是地主王土革他的命,现在反过来了。王虫说,等我结果了王土,你嫁我。他原来是为结果王土而来的。白芍现在跟地主王土站在一起,王虫现在跟革命站在一起,王虫想的是一枪结果了对面的王土,白芍就可以走过来,跟他站在一起。
白芍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
但王虫不理白芍,径直上前找。他或许以为王土会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悄悄藏在屋角或者床上的被子里,他像找一只臭虫那么细心。在屋里没找着,他便出门找去了。白芍意识到事情会有些糟糕,便跟了出去。她没想到在红杏的房门口看到了王土,她知道他们今晚已经进入实质阶段,应该多在屋里待一会儿,这样王虫就不一定能找着他。但实际上王虫已经找着他了,看起来他正好出来和王虫撞了个正着。现在,王虫正拿枪对着他。他披着衣服,红杏也披头散发很不整齐。王土用手护着红杏,似乎王虫的枪对准的是红杏而不是他自己。王虫因此而觉得好笑,便往上吊了一下嘴角又眯了一下眼睛,说,你不用管红杏,我要的是你的命。然后就举起了枪。只是还没来得及扣扳机,白芍就站到了他的枪口前。王土也好,白芍也罢,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枪的厉害,他们显得那么无知和无畏。因此王虫觉得很有必要告诉他们,我拿的是枪,不是烧火棍,只要一扣扳机,你们就得见阎王去。
白芍说,你最好赶快离开,这屋子里有五条枪。
王虫说,你好好看看他们,他们肯定刚做完那事儿了,你看看他们那样子。
白芍不吭声。
王虫说,这种人你还对他好?
白芍说,你还不走,就走不成了。白芍没有吓他,那时候朱大秀率领的家丁队已经站在了王虫的身后。王虫凭着一个军人对枪的直觉,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有几条枪在对着自己。他说,他们要是不放下枪,我就扣扳机了。王土这才觉得自己该开口了,他冲对面的家丁们说,让他走。但他没有站到白芍的前面去,没有像一个英雄那样勇敢地去面对王虫的枪口。
王虫离开的时候扔下话说,你这个狗地主,就等着我们打土豪分田地吧,结果你是迟早的事。之后他转身没走出五步远就不见了,在场的人都满处找,但谁也没再看见他的影子。他就像一股青烟一样消失了,连朱大秀的狗也没办法知道他的去向,它只是徒劳地仰着脖子,冲着屋顶胡乱叫了一通。
王土什么事也没有,第二天晚上他还照常早早地就去红杏的房间,而且一进去就关门。不管他是不是会吃腻,他首先得解馋。也只有他这种闲人,才有认真品味女人的兴致,也才能把一百个女人品出一百种不同滋味来。
这晚红杏在他进来时拿了一把剪刀,但很可笑的是王土一上去她自己就把剪刀扔了。王土进来前她拿定了一个主意,王土一上去她就改变主意了。王土被她逗得哈哈乐,他们的好事便在一种十二分愉悦的气氛里开始了。
这一回,王土做得很仔细,也更周到。他既是想满足自己,也是想满足红杏。他相信红杏能从他这里得到不比一般的快感,虽然红杏一直都不发出喝彩声,但红杏的身体在向他表示这一点。红杏今天很主动,尽管他来的时候她手上拿着剪刀,但一开始她就是主动的。她咬痛了他的舌头,她把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她用她的小腰把他顶起老高。她为了抑止呻吟拼命地咬,咬他的肩,咬他那没有实际意义的乳头,咬他的肚脐,咬他那给她带来强烈快感的器官,因为怕痛,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反复提醒她注意牙齿,但一旦她停下他又鼓励她继续,只是这一次他教她如何把牙齿藏起来,只用舌头工作。红杏是个优秀学生,一学就会而且能举一反三,她得到了老师的表扬。但老师又批评她不爱提问,也不爱回答问题,老师不知道她那样做不光是为了延展快感,而且还为了把呻吟声堵回肚子里去。她不知道是谁下达了这个命令,好像是自己,又好像是别人,但不管是谁,她都必须听从这个命令。即使到最后,她忍得两眼发黑,都没有让呻吟声冲出喉咙。
或许红杏不愿意做第三口点心,她没给王土吃腻的机会。自那以后,她便不再理会王土,天不黑就关了门,王土也进不去了。王土也并不像先前那样没完没了地找她,因为他像明白自己一样明白女人,他知道女人很容易知足,一旦满足了,就会安静下来,懒惰下来。他想当然地把红杏的这种状态看成是由于他给了红杏满足,使红杏安静并且懒惰下来了。他甚至把红杏日渐好起来的气色也归功于他,觉得那也是他给红杏带来的。因此他并不把红杏的举动看成是想和他断绝,而是暂时的休息。等她歇好了,内分泌又开始紊乱的时候,她又会来找他的。
不过对于王土来说,红杏暂时休息的时间显得太长了些。他还没等到红杏来找他,就等来了我们花河的解放。
11
解放军捉了上游的黄狗娃和下游的李长富两个大土匪,砸了乡公所的牌子,再换上区人民政府的牌子,我们花河就宣布解放了。接下来,开始清算地主。王家因为地比谁的都多,又对三会场大多数人都进行过剥削和压迫,是当之无愧的地主,或者土豪。等家地也不少,也请过长工和短工,也算是地主。
王家和等家的天空一下子就黑下来了,那可不是简单的要下雨的征兆,是天要塌下来的征兆。我们花河解放的时候新中国都成立几个月了,即使我们这个地方很封闭,这个时间也足够我们长不少见识,所以我们知道王家和等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我们凑在一起猜测王家和等家哪个栽得更厉害,因为等二品回来了,大多数人认为等家应该会好些。但由于等二品是解放军,现在又是花河的土改干部,一部分人又认为不一定。等大脚盼他的小儿子都盼成长颈鹿了,却盼了个土改干部回来,这又被我们看成笑话。我们想看看接下来等大脚和等二品怎么收场。
等大脚自然是悲喜交集。他终于把小儿子二品盼回来了,但他早已经是一名解放军,现在又成了三会场的土改干部。二品竟然没有直接回家,他是在区人民政府安顿下来后,才回来的。就这样回来,也并不是为了看望他老爹,而是为了劝他老爹交出地契。
“你他奶屄的变成豺狗了!”等大脚脸上的“喜”终于渐渐变得稀缺,最后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悲了。他活了半百年纪,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儿子,竟然叫他爹把地全部交出来,全部分给别人去。老父亲本来一直做着一个世代富足永世出人头地的梦,可没想到竟然给自己儿子一泡尿淋醒过来了。他不相信什么世道变了,他只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当了叛徒,如果要他相信是世道变了,那他也只能相信是因为这世道有了这样的儿子。
我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他说。他因为吝啬,从来都没养过狗,但这并不等于他不知道狗的忠实。
全国都解放了,形势就是这样的,你骂我也没用。等二品说。
等家这百几十亩地可是好几辈人的积累,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遭雷打?等大脚把几个唾沫星子溅到等二品的脸上,如果他不嫌弃等二品恶心的话,他更希望咬他一口。等家那百几十亩每一块都被他打着“等”字,他虽然不认字,但他认得“等”,在他心里头,他是要把这些田产传到等二品手上的,等二品又是要传到他的儿子手上的,这些田只能姓等,永远姓等,没完没了地姓等。可是现在等二品却要把它们分给别人,让它们爱姓什么姓什么去。所以他说,你不配姓等。
等二品说,我遭雷打不要紧,配不配姓等也不要紧,但我不想让你受太多罪。父亲的愤怒是很正常的,儿子能理解父亲,更能理解一个地主此时的心情。但理解并不等于妥协,并不等于他要违背自己的主义。对面站着的尽管是父亲,但因为他们的主义不同,他也只能把他看成是反动分子。打小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父亲的这个希望是建立在那些姓等的土地之上的,他只不过是希望他将来能把等家的家业更加发扬光大,把姓等的地变得更多。现在,等二品认为自己出人头地了,但却走的是相反的方向。虽然照面的时候儿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很谦恭,但他的目光打量着父亲的身后,他分明是要朝着父亲的身后走去,并且势不可挡的。
等大脚觉得有必要嘲讽这个不肖子一番,“你的意思是为我好?”他既嘲讽这个跟自己背道而驰的儿子,也嘲讽这个在他看来充满滑稽的世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他说你都来收我的地契了,你是为我好?
等二品说,你要是不交地契,我们就会当恶霸处理,恶霸是要挨镇压的,打脑壳的事啊。
打我脑壳?来呀,你现在就来呀!等大脚发起了横,把身子揣到等二品跟前,要他打,不打他等二品就不是人。等二品叹气,他说,爹,你好好想想,我们有政策,我也是想在原则范围内帮我们等家一把。
他说,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没良心,我就不回来了。
他说,我主动申请回来参加花河的土改工作,就是想能尽量不让你太吃亏。
他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把地主的地没收,再分配给农民,这地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我就是想到你平时把地当命,舍不得那些地,怕你到时候人吃了亏。
他说,手上没有血案的地主,我们只没收他的地;手上有血案的,我们是要认真清算的……
等大脚突然说,滚!他的脸出现了老南瓜的颜色,金灿灿的。等二品只好走了。冲着等二品离去的背影,等大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至此,他确信自己的世界已经倾覆,巨大的裂缝正在把他朝着黑暗的地心吸进去,漫天的尘埃充满了他的鼻腔和肺泡,他等大脚从此完了。
我等大脚完蛋了。他想。
还有啥子想头呢?他想。
他大儿子等一品娶过牡丹不到半年就死了,也没留下一丁半丁,原来盼等二品回来娶了牡丹,把等家的香火延续下去,把等家的家业发扬光大下去。像他等大脚这样的人,最大的抱负也就是置地和延续香火了。可牡丹等不及等二品回来,去跟一个佃农勾搭。这也算不了什么,只要等二品还活着。等二品还回来,他就有指望把丢掉的脸都找回来。
可等二品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等大脚一辈子不跟人开玩笑,别人也不跟他开玩笑,到头来,是他儿子违背了这个原则,跟他开起了玩笑。大家都坐在那里看一场祭祀活动,临到头了却没有祭品,等大脚坐得好好的在那里看笑话,等二品却上前来掀翻他的椅子,把他剥光了,放到开水锅里去洗一回,送去给人当祭品了。等大脚怒火中烧,等二品却说,爹,让你做祭品是看得起你呢。
除了跳河,他还能干什么呢?
但等大脚的死并没能挽回来什么,土改工作不能因为等大脚死了就改变什么或者干脆停下,这个世界又不是等大脚一个人的世界。而且等二品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少做点什么,分他家地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像分王家的地一样的热情。牡丹也没有因此而从张瓦房的身边回到等二品身边来,尽管他死的时候,牡丹还喊过他“爹”。牡丹看不起等二品,在这个问题上她和等大脚的观点高度一致。她认为等二品的所为简直不如豺狗,豺狗可以在饥饿时吃了父亲,但它一定会保护好家族的领地。等二品不光吃了父亲,还高高兴兴把等家的地分给了别人,就像那地不是他家祖辈传下来的,跟他等二品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了。
等二品带着两个跟他一样年轻的土改干部去王土家,结果被朱大秀和他的家丁拦在了门外。鉴于是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等二品想给朱大秀做做思想工作,不料朱大秀不买账,等二品出嘴,他却不出耳朵,只举枪。等二品就只好回了。再去的时候,等二品就带了十来个跟他一样年轻的战士,朱大秀照样不买账。等二品这回没跟他磨嘴皮子,直接叫战士们举枪。原本只想吓吓朱大秀,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还是土改,但没想到朱大秀太自以为是,竟然真朝他们开了枪。十几个家丁不知从哪来的那股疯劲儿,竟哇啦哇啦过狂欢节一样。结果给等二品打成了鸡零狗碎,他们才消停了。
朱大秀这一家伙让王土的恶霸地主彻底坐实了。如果说他和巫香桂曾经做下的那些恶事还可以不计较的话,那他竟然带领家丁朝土改干部开枪就不能原谅了。他们不仅开了枪,还打死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朱大秀当场就给等二品带走了,留下巫香桂和王土在屋里大眼瞪小眼。朱大秀的行为是巫香桂支使的,这是他被等二品带走的时候自己喊出来的。当他的双手被两个解放军战士反扭到背后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完了。他白着脸呼天喊地,说他是冤枉的,是他的姨母巫香桂支使他那么做的,说他姨母总是支使他干恶事,他做的每一件恶事都是他姨母支使的。我们都惊讶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干的那些叫恶事,他早先干什么去了?
既然知道得太晚了,那他后悔也没用了,我们花河没后悔药卖。他不仅葬送了自己,还葬送了王土。王土是当家的,他家做下的罪恶都得由他买单。
王土完了。等大脚发现他完了的时候就跳了河,那王土是不是也该跳河去?
王土在家拿眼瞪着巫香桂,心里就是这么问的。王土如果不跳河还有其他选择吗?有,那就是被镇压,脑袋上挨一枪或者两枪,结果都是死,却比等大脚死得更惨。
王土彻底变了个人,变得了无生气了。他原本以为他是个男人,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他都不敢去跳河,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自己弄死自己的勇气。王土还不够老,还没到那种三天两头就想一想天命的年纪,他从来没认真考虑过死,因此他显得比谁都害怕。如果说生命是一条长尾巴的野兽,那它最令人害怕的肯定是尾巴而不是牙齿和爪子。王土没有被它的牙齿和爪子吓倒,被它的尾巴吓倒了。是真正地倒了,不到街上下棋了,不到河岸边遛狗了,不想白芍和那些小媳妇了,连红杏也动不了他的心思了。
那一天,花河出现了奇怪的天象:东岸是大太阳,西岸却下着大雨。东岸的天空清明,西岸的天空混沌,一条花河将世界一分为二。这种罕见的气象使少见多怪的小孩子们异常兴奋,他们在桥上跑来跑去,一下子跑进雨里,一下子又冲回到太阳里。王果玩得更绝,他站在雨和太阳的分界线上,让自己的左半个身子晒着太阳,右半个身子淋着大雨。王果才十岁,这个年龄决定了他不会分担父母的心事,因此当他父母觉得天都塌下来的时候,他却能尽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把他们的儿戏玩到最高境界。
那时候,恶霸地主王土要被带走了,据说要带到县里去。来的是三个年轻解放军,穿着军用雨衣。说实在的,那雨衣把军人的英武遮蔽得很严实,但不知道红杏为什么却能从中看出别一样的英俊来。他们进大院的时候,红杏正准备出门去找王果。好几天来,白芍就不吭声也不管事了,她像所有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取哪条路的人一样,必须把自己全部交给一次重大的思考。因为王土完了,她苦心积虑修筑的大厦崩塌了,她和红杏,原本在她的经营下都有了一份衣食无忧的日子,但现在,那日子变成一堆残砖烂瓦了。她得为自己和红杏重新思考人生,就像当年父母突然没了的时候那样。
白芍顾不上孩子了,遇上像这样下着大雨孩子却不在家的时候,红杏就主动把白芍该做的事情尽量担当过来。
红杏前脚还没迈出门,心神就给解放军抓去了,那个时候她甚至都没把他们跟将要发生的重大事件联系起来,她只是觉得自己被偷了魂儿,不由自主了。她发了会儿呆,想了想王禾。在红杏的脑子里,王禾也是个军爷,也穿着军装,穿军装的时候也跟他们一样俊气。她只知道这些,并不知道两种军爷有什么不同。
然后,她看见那几个英俊的解放军把王土带着出来了。
王土没有雨衣,也没伞。他的手被反绑着,也不便打伞。不过,也没人想起给他一个斗笠。家里没人想起,解放军是觉得没那必要。一进雨里,王土就缩脖子,雨进了脖子,让他很不舒服。巫香桂突然像炸雷一样号了一嗓子,惊得王土脸色都变了,他真以为是天上打雷。巫香桂追出门来,接着刚才那一声往下号,她很清楚这一次是自己跟王土的生离死别,她很悲痛,在强大的悲痛的遮蔽下,她看不见王土正淋着大雨。巫香桂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的泪水却出人意料地丰盈,似乎她把一辈子的泪水都积蓄到了今天,她的脸上也下着一场大雨。
白芍没有出来,她只是站在窗前,将目光从窗格子里穿越出来,冷静地旁观。王土回了一下头,朝着她这边看了看,于是她看到了王土一脸的雨水。不过,就这样她也没想起要给王土一把雨伞。那个正在被带走的人似乎跟她没有关系,她甚至都不认识他。但事实上,那是她曾经一辈子衣禄的依靠,只是因为现在这个依靠倒了,倒得扶起来的余地都没有了,她才冷漠成这个样子。
想到雨伞的是红杏。
当王土被带出院门的时候,她突然就想到应该找一把雨伞送去。她拿着雨伞追上去,却又并没有及时地给他,那几个雨衣背影让她发憷。但她没放弃跟踪。她一直紧盯着王土的背影,见证着他的衣服被雨水湿透后又被阳光照得晶亮的过程,王土被带着从西岸的雨水穿过,又进了东岸的阳光里。在桥上玩耍的孩子们看见了,一齐喊,王果,你爹。王果说,我晓得。王果看爹给捆着,身边还是几个解放军,脸上很严肃。但孩子们没严肃,他们觉得王土一身是水又被反绑着,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锅里捞起来的粽子,很好笑,就捧着肚子大笑。王土在王果面前停了一会儿。王土完全是一副狼狈样子,一只垂死的落水狗的样子。王果把目光别开,恨恨地走了。他觉得眼前的爹实在经不得看,更何况伙伴们对爹的嘲笑已经够他恼了。王土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当着他的面儿表露出对自己的失望和鄙视,他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来回晃,后来他选择了红杏,她没有像儿子那样别开脸,眼神里也没有失望和鄙视。她静静地看着他,拿伞的手扬了扬,但并没有把伞送出去,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王土被推了一下,他该赶紧往前走了。红杏继续跟着。早先跟,是为了送伞,现在跟,是因为王土刚才用那样的目光看她。她确信刚才在王土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乞求,那是一个落水者在乞求一条来自于岸上的绳子。红杏不能给他绳子,但红杏想安慰他。跟了几步,红杏就喊了一声“别忙”。前面的就停下来了,一位解放军回头问她,有事情吗?她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事情,她慌忙地去抓王土的目光,对视上了,就紧紧抓住不放。他们之间是能懂的,是那种只需眼神就足够的懂。
红杏在说,想来一回吗?
王土在说,我怕死。
红杏在说,来一回吧,最后一回。我们把往后十年的一回做了,你到了那边,十年不娶婆娘也不会渴。
王土在说,没机会了,我马上就要挨枪毙了。
解放军不让他们久看,催王土快走。
王土只好走,眼神像条绳子,另一头被红杏握着。
红杏感觉到王土的眼神正在她的心里催生着一片毒菌,那种带着牛汗味的毒菌的生长气息迅速在东岸的阳光下弥漫。
她问,你还会回来吗?
解放军替王土回答,他还会回来的,一般情况下,都是在当地搞公审。
红杏问,那是不是就还有机会回家?
解放军说,大概没机会了,回来也就是来挨枪毙了。
红杏说,那就让他把事情做完了再走,丢心落肠地走。
她说,他得到坟山去烧个香再走。
解放军说,哪来那么多废话,都死到临头了,还要烧香。
红杏说,就因为死到临头了,他才必须去趟坟山,以后不是没机会了吗?
解放军说,少耍花招。
红杏说,你们有枪,哪个敢耍花招?
解放军看看手上的枪,又去看王土。王土一脸的可怜,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能拉长他和死亡的距离的机会,对他来说都是恩赐。红杏继续努力,她指着不远处王家的坟山,说,看吧,就几步路,很近。
解放军们互相看看,最后竟然答应了。
红杏在前头带路,后面跟了王土和解放军。到了坟山,红杏不让解放军进。王家的坟山有院墙,总共只有一个院门。红杏说,你们在这里,他就跑不了。但解放军还是要跟着,他们没有不跟着的道理。红杏并无心让王土去烧香,因此当他们走到一座空坟前的时候,就不再往前走了。红杏对解放军说,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们并不是真要烧香,我们是想做那事,在他死前,再做一回。她希望这话能让解放军们明白,再跟着就不好了。但人家不相信,人家还以为你想找机会逃哩。“既然不烧香了,那就赶紧走!”
红杏忙说,人都要死了,你们就不能稍为人道一点吗?
这也叫人道?
红杏说,我也可以给你们,我报答你们啦,随时都行。
解放军把脸绷得更严肃了,有一个还拉了一下枪保险,那声音挺吓人的,王土都吓发抖了。红杏不太了解枪,因此对那声音并不是十分害怕。她对解放军说,我们就在这里,这墓坑里,你们要是喜欢看着,那就看着我们,要是不喜欢看,就稍避开一点。
年轻解放军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互相看看,往边上退一退,把枪端起来,对着他们。这样,即使王土真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王土已经迈不动腿了,红杏拉他,把他往那座空坟里拉。那座空坟是巫香桂为她和王土修的,一座坟冢两个墓室,一个是王土的,一个是巫香桂自己的。他们是结发夫妻,下一世也要在一起。现在,这两个墓室都还空着。现在,红杏要王土跟她一起躺进去。
红杏说,来吧。
王土两腿筛着糠,说,来不了,我不行。
红杏说,你行的,你想我,想那两回我们是怎么做的。
王土被绑着,红杏替他解衣服。王土显得很怕,怕在解放军和他们的枪面前脱光衣服。他说“嗨不行”,红杏去看他的眼睛,从那里得知他可能真不行。因为他都快哭了。一个在女人面前一直都那么骄傲的男人,现在不行了。
王土说,让我走吧,让我跟他们走。他分明因为自己的狼狈而渴望速死。
红杏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说,那就不要害怕,想我,想我姐,想迎春,想你就是死也值得了,这样就不害怕了。
王土冲她点了点头,走了。他没有往回走,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他和巫香桂的空坟上头,是他父母的坟,他在那里跪下,“呜哇”一声哭起来。
12
红杏回到家,发现白芍在自己屋里坐着。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潮气,西天挂着一条巨大的彩虹,白芍从窗口看着那条彩虹,目不转睛。
红杏误以为白芍专注得都没发觉她回来了,但她却突然开口说起了话。我就晓得会现虹,东边太阳西边雨,肯定会现虹的。她说。
红杏说,王土爷这回死定了。
白芍说,你想拦,你拦得住吗?
红杏不吭。
白芍回转头来,很平静地看着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个人做完一些事情,就一定会有一次清算的。
红杏说,王土爷不恶。
白芍说,他不恶,但香桂大娘恶,他是当家的,香桂大娘捅塌了天得由他顶着。
红杏说,这不对头,一人做事一人当。
白芍说,那你去跟等二品这么说啊。白芍已经变得比刚才可怕了,如果说刚才她只是显得太冷漠,那这一下就显得寒气逼人了,她眼里充满仇恨,她想挑衅红杏跟她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打斗。她渴望战斗,却又不知道为谁而战。
红杏怕了。她觉得自己看见了白芍的伤心,也看见了白芍的仇恨。白芍只是把伤心藏了起来。她原本也把仇恨藏得很好,但现在已经给她唤出来了。如果她再不小心,白芍就会拿她雪恨,因为白芍找不到别人可以雪恨。
红杏静悄悄地站在白芍的背后,等着她慢慢地把仇恨卷巴起来,重新藏好。
巫香桂那边却要热闹得多,牡丹在哭,在和巫香桂吵架。原因是张瓦房和她母亲都叫她去找等二品,她却又不想去找等二品,因为她不相信等二品会看在她的面子上给他爹什么特殊照顾,因为等二品连他爹的账都不买。她巴望能为爹做点儿什么,但却苦于什么也做不成,这个时候她母亲和张瓦房却偏偏给她出这个馊主意,她不恼火都不行。巫香桂比张瓦房更可恨,她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你要是不跟张瓦房勾搭,你这会儿都是二品的媳妇了,他哪能不看在这个份儿上听你几句话?
牡丹来了气,也来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说,就是你!要不是你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唆使家丁朝解放军开枪,我爹也不会背下这么大的罪名!这回倒好,你不光葬送了你外甥,还葬送了你男人。
有其母必有其女,巫香桂嘴上不留情,牡丹更不留情。这话可够毒的,听得巫香桂直打冷噤。它的毒正是因为它的绝对正确,巫香桂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她徒然地张着嘴,却不能为自己做半句辩解。
牡丹一直在哭。重击母亲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安慰,她的父亲依然一步一步在走向巫香桂为他挖掘的坟墓。而她,却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红杏说,光哭有啥用。
牡丹冲她喊,那你说我除了哭还能做啥?
红杏说,我要是你,我就去找等二品。
牡丹喊道,又是等二品,别跟我提那没长良心的货!但牡丹看到了红杏的表情,红杏的表情里全是坚定,是一种誓死不二的坚定。它让牡丹相信,红杏要是牡丹,就一定会去找等二品,即使代价是肉体,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它去换,如果真能换回一点什么的话。
牡丹不哭了。她湿漉漉的目光在红杏的脸上渐渐变干,最后她决定去找等二品。她是跑着去的,没几分钟就到了等二品跟前。我爹呢?她问等二品。等二品说,你不能见你爹,我们马上要送他去县头。牡丹说,我不是来见他,我是来求你对他好一点,最好对他宽大处理,行吗?等二品说,我们有原则,我们只做原则范围内的工作。牡丹说,我求你不行吗?等二品说,你求我没用。牡丹说,那我要怎样才有用?等二品说,谁都救不了你爹。牡丹沉默下来,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积蓄勇气。之后她说,你要是回来得早一点,我就是你的媳妇,你晓得吗?等二品表示他不晓得,他略显意外地看着牡丹,明明在怀疑牡丹这话的真实性。牡丹说,一品死了以后,爹就叫我等你。等二品信了,因为他笑了起来。他说,你现在很好啊,嫁给了贫下中农。牡丹说,我可以给你。她那样子很像一个孩子为了巴结上一个玩伴,主动提出要把她的一样东西给他。但等二品显得很笨,一时间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牡丹看看门外,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以后,她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她一边控诉,她说我牡丹不是那种放荡烂人,我也看不上你等二品这种人,但我今天可以给你。她说我给你是为了我爹,我给了你你一定要对我爹好点,即使他必须死也让他死得好受点儿。她分明表示她是在忍痛割爱。等二品再笨也明白她要给他什么了,他赶紧制止,就像在战斗中制止一次莽撞的冲锋。他按住了她的手,用的是把一个正准备鲁莽冲锋的战士压在战壕里的力量,他的脸上充满了一个差点葬送了他的部队的将军的恐惧和后怕,他用斥责一个差点犯下大错的战士口吻低沉却有力地喊道,你想搞哪样,想害我死啊?
牡丹很难堪,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脱还是赶紧穿上。等二品命令她赶紧穿上,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等二品的,他不是她的将军,她也不是他的战士,但如果不穿上,又不能继续脱,那她该怎么办呢?
她犹豫不定,等二品只好自己替她收拾了一番,把门打开了。
你回去吧,谁也救不了你爹。等二品说。
牡丹给门外进来的凉风一吹,清醒了。是她自以为是了,这件事情根本行不通。她一转身就像风一样往家里刮,回到家就冲一家子等她消息的人大发雷霆。你们以为我是谁啦!他等二品根本就不甩账!她说。你们支使我去丢脸,你们为啥子不去?去呀!你们找等二品去呀!她说。我爹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巴结成那样子,现在呢?我爹遭殃了,你们就不管他了?你们不是都很有本事吗?怎么就只能支我一个人去丢脸了?她像一个法官那样质问着他们。白芍呢?那个不要脸的去哪里了?她当初勾引我爹嫁到王家过上了好日子,现在爹遭殃了,好日子打倒了,她就当缩头乌龟了?
还有你,你作了孽让爹替你受罪,你还跟没事一样的,你要还有点儿良心,你就该去把爹换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去呀!她竟然指着母亲的鼻子。她简直疯了!
巫香桂很伤心,她觉得自己真是做下大孽了,连自己的姑娘都不能理解她,不能体谅她。牡丹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痛的时候,牡丹也应该痛,而不应该是在她痛的时候,牡丹却再拿根棍子往她伤口上捅。有一会儿,她真想去把王土换回来。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正当需要下决心的时候,她又打退堂鼓了。她很害怕,她根本就没那种勇气。可是有人却一定要逼她做点儿什么,而且这人还是她姑娘,是她身上掉下的那块肉。
她姑娘疯了,也要把她逼疯。她只好在王家这艘正在下沉的破船里砸东西,骂人。骂白芍,骂红杏,骂牡丹,把她几十年来听到过的,想到过的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全用上了。她连续骂,她不给牡丹和别人骂的机会,她现在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权威,所以她要霸占全部骂人的机会和资格。
红杏从闹哄哄的屋子里出来,就去找等二品了。她没有像牡丹那么匆忙,她走得很从容,很淡定。看得出她并不指望有结果,但她很看重这个过程。
等二品说,我早就晓得,你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来。他看起来很生气,生完了牡丹的气还要生红杏的气,只因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找他。
红杏说,不来就怪了。
等二品说,牡丹来不怪,王土是她爹,可你来干啥?王土是你哪个?
红杏说,王土爷是我姐夫哥。
等二品说,那也该是你姐来,不该是你来。
红杏说,我姐不来。
等二品说,你姐聪明。他似乎因为看明白了一个问题而得意,他点了两下下巴,接着下结论:你姐比你聪明。
红杏说,我们找你并不是要你放了王土爷,只是想请求你们对他好点儿,别太让他遭罪。
等二品突然就光火起来,他把桌子上的茶缸拍得跳起老高,他说看看你吧,你堕落成啥样子了,竟然来为一个地主说情,要我们对他好点儿,别让他太遭罪。他说,我听着都恶心。他当真做出恶心的表情。
红杏说,你爹也是地主。
等二品喊起来,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现在是一个革命军人,一个新中国的土改干部!
红杏说,是谁不都长了一颗心吗?
等二品气息平缓下来,他想表现得语重心长。他说,你晓得谁都有颗心,但你却不懂我这颗心想的是啥。
红杏说,我可以给你,如果你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的话。
等二品看着她,脸上似有似无地出现了一些伤心。但更多的还是严肃,他现在必须严肃。他说,要是就为这个的话,你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说开公审会,巫香桂就像只被身边的响动吓着了的老猫,警惕地竖起耳朵,为了不至于暴露自己,她一动也不敢动。全都看公审会去了,她没去。她又老又瞎,已经逮不动耗子了,她只能窝在家里,以保证自己不被老鹰发现。
公审会的时间很短。给人的感觉是锅里水都开了,早等着人肉下锅了,所以厨娘必须动作快一点。上游的黄狗娃和下游的李长富属于大恶霸,他们被押在前头,王土虽然也是恶霸但不是大恶霸,所以只能走后头,朱大秀虽恶,但还算不上地主,只能走最后头。但不论走前头还是走后头,终点都是河滩,那里很宽旷。
白芍和红杏都去旁听公审会了。白芍虽然一脸的冷漠,但她比谁都听得认真。牡丹也在,她一直在肆无忌惮地哭,所以很显眼。但她没跟白芍和红杏站在一起。
到了河滩,白芍才发现她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她看到黄狗娃李长富和朱大秀的家人都带着棺材,而她们,却忘了为王土准备一口棺材。
怎么办?她问红杏。
你不是从来都很有主意吗?红杏说。
白芍说,我们要为他收尸吗?
红杏说,那要看你的良心了。
白芍说,牡丹也在。
红杏说,牡丹是牡丹,你是你。
枪就响了。枪声响得太着急了,她们都还没商量好该怎么办,王土就倒下了,就成尸体了,就把她们正商量着的问题逼到鼻子跟前了。黄家和李家朱大秀家都有人哭着喊着上前去了,可王家没有。牡丹也哭也喊,但她没有上前,她似乎害怕死人,她在找张瓦房,可张瓦房这时候却不在跟前,他被他的亲戚们拖走了,亲戚们都是明眼人,早看出了形势,早跟他提出脱离了牡丹,所以这时候他们不让他去为王土收尸,他们对他说,王土有的是人替他收尸。但他们恰恰说错了,恰恰是王土受到了冷落。白芍还没想好,她也在思考一个怕不怕受连累的问题,因为她正在谋虑一个崭新的未来,这个未来属于她也属于红杏,因此在她还没想好之前,红杏也被她制止了。她拉住红杏,要她等等。她盼望牡丹赶紧上前去,还盼望巫香桂也突然奔上去,最好巫香桂还带着一口棺材。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出场了。
在她们等待的过程中,确实有人奔过去了。但那既不是牡丹,也不是巫香桂,是我们花河的一个男人。他跟王家的关系仅仅是佃农和地主的关系,况且他也不是去为王土收尸,他不过是看机不可失,冲上去割王土的生殖器。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吃什么补什么,更何况王土那东西在我们花河声名远播,是出了名的厉害,因此他突发奇想,要把王土那东西带回去炖来吃,好让自己也猛一把,最好也能像王土那样遍洒风流。
等发现情况不对,牡丹和白芍她们才撵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壮举。他把战利品举到眼前欣赏,还冲牡丹她们嘿嘿炫耀。牡丹不敢看,她害羞。但她为爹心痛,因此她扑上前去打他。但那人以为她要抢他的战利品,拼命保护,就把她掀到了很远,正好摔在朱大秀的那瘫鲜血上,于是牡丹杀猪一般尖叫起来。那人却拿着他的战利品走了,留下王土一个人在那里流血。就因为他的人生中要比别人多几件风流事,他现在也比别人多赚了一个流血的口子。
白芍看着他多出来的那个伤口出神,红杏却突然说,他活该。这话不该在这种时候说的,况且她这个时候并不见得有多仇恨王土,但红杏历来嘴上不设防,这个结果不过是她曾经反复想到过,而且曾经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强盗在脑子里演习过,所以这下子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了。白芍听见了倒没什么,可牡丹听见了。牡丹正好被朱大秀的血吓着了,这时候就举着一双血手狂奔过来抓扯红杏,既要惩罚她的嘴,又要把那些可怕的血转移到她身上去。红杏也怕血,所以她没让牡丹扑上来就逃开了。牡丹追她,她再逃,像两个孩子做躲猫猫游戏。白芍没管她们,白芍在做正事。她在围观的人群中去找熟悉的面孔,她对那些熟悉的面孔提出要求,请他们回王家帮忙抬口棺材过来。没有人愿意,他们都做出一副怕染上了瘟疫的表情,听白芍那么一说,就赶紧走开了。这样白芍就看不惯她们打骂了,她冲她们发出呵斥声,还骂了一句牡丹没羞耻,她们才消停下来。牡丹还要跟她讨论为什么说她没羞耻,白芍却冲她喊,快把张瓦房找来,让他把你爹背回去!这样牡丹才清醒了些,才想起爹还躺那儿没人管。另外几个早都给家里人用棺材装走了,空气中还飘着钱纸灰,还有香火的味道,如果你仔细听,还能听到有道士在念经。就是说,黄狗娃李长富还有朱大秀他们都走得很好。
牡丹开始扯起喉咙喊张瓦房。围观的人已经很少了,只剩那些想多看几眼王土下身的人们。她企图在这些人当中找到张瓦房。可是张瓦房不在,这样她就把嗓门儿扯更大些,也不喊了,改破口大骂,还威胁说张瓦房要是不来,她就再也不理他了。但是张瓦房似乎不怕她再也不理他,她那么说他也没有出现。牡丹只好赌气说自己背,她要自己把爹背回去。白芍和红杏替她把死人扶到背上,但她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别说背爹,现在就叫她自己走路都不一定走得好,她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怕。更何况,她的身体也不够强壮。
只有白芍看起来能够胜任这件事情,牡丹看着白芍,用的是哀求的眼神。这是她第一次决定不要低看白芍,因为这个时候她需要白芍。红杏也看着白芍。红杏的眼神在说,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这个机会我让给你。
白芍背起了王土。虽然她在她们三个中算强壮一些的,但比起王土来说,她依然很弱。她调动了全身的力量,也只能使自己勉强承受。她迈不动腿,就那么站着承受着王土是可以的。但她必须走,因为她不能永远这么站着。牡丹和红杏上前扶住王土的尸体,她咬着牙迈动了脚步。一步,两步,站一下,再来两步。汗水急速地往下淌,如同她是块吸了水的海绵,这时候给王土一压,水就给压出来了。不过这个过程中白芍发现她也在一点点获得力气,正如海绵变干了,远比吸水之后要有力得多。路途中她歇了几口气。在牡丹和红杏的帮助下,王土从她的背上下来,躺到地上,她就坐在一边喘上一会儿。有一次歇下以后,她们都看到了迎春。迎春手上拉着她的姑娘李子,静静地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像一大一小的两棵树。白芍看着她,希望她能来帮她一把,但迎春没做出这种表示,她似乎只是有些不舍,所以要跟着。白芍看不到她会来帮忙的希望,就不去理她了。但她还跟,并一直跟到王家院外。
巫香桂一见王土就开始号啕,她既然不敢出洞,洞里的活就得更卖命。她连续骂了几天嗓子早都哑了,这会儿那哑涩的声音倒给她的哭增添了几多的苍凉和悲怆感。有她哭,别人就用不着哭丧了,因为她的声音总是压过别人的声音,以至于别人即使哭了王土也不一定能听见。但她只是哭,别的什么都不干,如何料理王土的后事她也不管,她哭起来就没个完,就像先前她骂起来就没个完一样。
于是我们猜测她可能脑袋出问题了。
13
但第一个下结论说巫香桂傻了的人是红杏。那时候,牡丹还没能原谅她母亲和张瓦房。母亲的那般表现已经让她非常寒心,张瓦房没去帮忙收爹的尸又让她耿耿于怀。虽说张瓦房是被迫的,牡丹帮忙弄回爹以后回去找他,他依然被绳子捆绑在门框上。张瓦房的房子有些破,门框与墙之间有一个很大的裂缝,亲戚们竟然就把绑他的绳子穿进那条缝,让他跟门框绑在一起。张瓦房反复对牡丹解释,说他是想过用力挣脱的,但又怕挣掉了门框。挣掉了门框,房子有可能垮掉,损失就大了。这些虽说都是不错的理由,但牡丹还是免不了耿耿于怀,在她心里爹毕竟比一个门框和一间有可能会倒塌的破房子更重要。有这些事儿占着心思,那个让她寒心的母亲是不是脑袋真出问题了,她就顾不上关心了。
而白芍又整天寻思着她和红杏的未来,她们的现实已经只剩下一个烂泥坑了,她要为大家寻思一条出路。
只有红杏,既没必要仇恨巫香桂,也没必要去挖空心思策划未来,她才会去关心巫香桂为什么会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流着口水。是她最先得到了答案:巫香桂傻了。
王家的地全部分了,房子也要分。巫香桂虽然傻了,但傻不等于死了,她还得有一份地一间房,乡政府把堂屋留给了她。但虽然傻了并不等于死了,却又是跟死人差不多的人了,不管是住堂屋也好,偏屋也罢,都没用了。对于一个傻子来说,关键的不是有没有一间房,这间房是大还是小,是正还是偏,而是一个人,一个乐意把她负担起来的人。这人本来该是白芍,但恰恰又不是白芍。
白芍不愿意。
白芍早在花河解放的那一天就已经不把自己当王家的人了,既然王家都倒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做王家的人呢?她一直在寻思着一条脱离王家的出路,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寻思一条走进王家的出路一样。但那一次,她虽然年纪小,却思路清晰,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标,这一次,她也并不糊涂,但目标却一直都不清晰。当年她是往王家屋子里看,王家屋子里只有一个王土,她的思路自然清晰。现在她是站在王家屋里往门外看,门外那么宽旷,你叫她如何一下子看清她要的那条出路在哪里?因此她的那条出路一直到王虫回来才成了形。王虫就像一剂眼药水,随着一股清凉漫过,她的眼前立刻就清晰可辨了。
王虫是在公审后的第三天回来的,他说他其实很想赶在公审大会那天到家,他想亲眼看见王土脑袋上长枪眼儿,但是没能赶上。他不是回来探亲,是退伍。又不是一般的退伍,因为他丢了一条右臂,成了残废军人。虽然军装上已经没了帽徽和肩章,但依然使他显得很精神,很光辉。右边的衣袖空空荡荡,被河风吹得一飘一飘的,有人认为那景凄凉,有人又觉得那景有着残阳一般的壮丽和辉煌,认为王虫身上的光芒多半来自于那只空袖筒。
王虫很光荣。他刚出现在花河我们就明白了这一点。王虫是光荣的残废军人,他今后每年都有一笔抚恤金,他刚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就都知道这个了。
王虫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王虫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去看白芍,因为他并不知道白芍一直在寻思着一条重要出路,更不知道他的回来给白芍带来了拨云见日的效果。更何况,时事变迁,人事沉浮,白芍在王虫心里早也该起了变化。如果早先白芍在王虫心里确实占领着重要位置,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他现在让我们觉得,在他心里头,爹还是最重要的。他去当兵的时候,爹已经打不动短工了,他把爹交代给了上游的舅。现在,他回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把爹接回来。
原来那间土房早已经给朱大秀烧了,只剩下一堆泥巴,政府把王家的房分了一间给他。那间房在王家正房的右边,紧挨着白芍。这一点被白芍看成是老天有眼的故意安排,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尽。王虫刚搬进来的第一天,白芍就进屋去了。王虫看见白芍,眼睛就像萤火虫一样闪亮几下。但那并不是惊喜,最多只是惊讶而已,一种久别重逢的惊讶,只表明他曾经和白芍很熟,表明他发现白芍并没起多大变化。王虫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把白芍当成一个熟人的,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已经只把她当成一个熟人了。白芍还是原来的白芍,但因为他变得高傲了,所以白芍在他心里的处境就下沉了。
白芍觉察到了他们之间的陌生感,但白芍没有在意。白芍做事向来就不被稍许的风吹草动影响,她充其量暂时不看他的眼睛,不接收他表现出来的陌生感。她不是在逃命,她是在进攻,因此她不能分心。她紧盯着他的那只空袖子,那是她看准的最好的一个攻击点。王虫伸左手捏捏空袖子,说,没了,给锯了。王虫没如白芍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个被她看成弱点的地方,王虫并不那么看。他没有一点儿自卑和伤感,他看起来并不可惜他的右胳膊,也并不因为自己比别人少了一条胳膊而自卑,相反他倒是很为它自豪。仿佛它不是死去了,而是做一件极其光荣的事情去了,就好比“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因此它给他带来的只能是荣耀。白芍试着去理解这种自豪感,但她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她想假如她的胳膊没了,无论它是因为什么事情没的,她都会心痛会仇恨,即使可以不自卑也不能不心痛,即使自豪,也会给心痛和仇恨遮蔽得很严实,严实得近乎没有。但王虫却恰恰相反,在他这里,是自豪感遮蔽着一切。就是说,白芍被自己的自以为是误导了,那里不仅不是王虫的弱点,反而是他的强点。
白芍只能这样去问,光荣比啥都强是吗?
王虫说,当然啦。王虫不光在用语气告诉白芍,他不是以前的王虫了,也在用表情告诉白芍,以前是白芍站在树顶上看树下的他,现在他已经站到天空里了。即使白芍还站在树顶上,他也比她站得高,更何况白芍已经从树上下到地上了,他和她的距离就更远了。
白芍不得不承认,人的灵魂也是有一件外衣的。一旦灵魂的那件外衣更光彩,肉体的外衣就显得不重要了。王虫现在正是这种情形。灵魂的光辉使他显得很高大,即使他比别人少一条胳膊。他已经站到高台上去了。不管是别人送他上去的,还是他自己跳上去的,如果你必须去看他,那就得仰视。
白芍已经不得不承认现在这个王虫跟原来的王虫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一个胳膊完好而一个却少了一支右胳膊,两个王虫之间产生的是质的区别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区别。而这些,跟她的“出路”有着很大的关系。王虫站得越高,她的“出路”就显得越光明远大。
你光宗耀祖了。她恭维王虫。
王虫说,我起码能让我爹高兴。话是谦虚的,但表情却是骄傲的。
全花河的人都为你高兴。白芍继续恭维。
王虫说,那倒不一定,但起码没人敢瞧不起我了。
你娶媳妇了吗?她终于问。
王虫说,我准备安顿好后才想那件事情,现在不比当年了,我王虫要找个媳妇还不简单吗?这话是故意说给白芍听的。
白芍笑笑说,当然。白芍表现出一种谦卑和服从,像一只转胜为败的兽。
王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听你那口气,准备给我介绍姑娘?如果有心情的话,王虫想尽可能地奚落和嘲笑白芍一番,因为当初她就是那么做的。
白芍不急,她不接王虫的招。不接招他就打不到自己,那就等于没出招。白芍看见王虫爹正在那边拖柜子,他想把柜子按他自己的意思重新摆放到另一边,但他太老了,力气不够大,拖得很吃力。白芍赶紧上前帮忙,他才成功了。接下来白芍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她希望用行动来向王虫表达她的意思,王虫在嘴巴上明显占着上风,她必须换一套打法。
王虫要不是没看出来,就是装着不明白她的用意。他抢上前去制止,夺了她手上的扫帚。他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说你这是搞哪样?我们家可不是地主,用不着下人。我也没请你来做老妈子,你犯不着在这里耽搁。这话够尖刻了,但白芍把难受吞了。
白芍说,你要是地主我还不来呢,正因为你不是地主,我才来的。
王虫嘻嘻笑,说你的意思是,现在你又看不上地主,又看得上我们贫下中农了?
白芍说,嗯啦。
情形正像王虫当初想到的那样,王土被结果了,白芍就朝他走过来了。她正在一步一滑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由于他站的地方太高,有些地方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她手脚着地,仰着头看着他。要是在当初,王虫肯定喜不自胜。但是现在不会了。如果一定要高兴的话,那也是因为自己的胜利。白芍朝他走来代表的是他的胜利。平心而论,白芍的身体是深得王虫赞美的,但一个人是由身体和灵魂组成的,王虫不得不也考虑一下白芍的灵魂。最初他们原本是站在一起的,后来白芍因为嫌弃他穷而投奔了地主。王虫绝望的时候是革命给了他新生,使他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法门。所以他也爱着革命。革命看重的是人的灵魂而不是外表,因此当白芍朝着他走来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一下革命的看法。
所以他觉得必须提醒一下白芍:你可晓得你现在的成分?
白芍看见了这件事情的难度。但她觉得有难度恰恰证明了她的选择是对的,就像当初她作为一个佃农女想高攀地主王土一样,难度是高度决定的。王虫那么骄傲,正说明他现在真的比一般人站得高。她把她做出的决定告诉了红杏。她这样做并不是要争取红杏的同意,只是因为她同样为妹妹想到了一条光明大道。
她要让红杏嫁给等二品。但红杏表示,等二品那样的,给她提鞋她都嫌恶心。
14
如果白芍不想留在王家接受巫香桂,另一个负担巫香桂的候选人就应该是牡丹。巫香桂是她母亲,她有尽孝的责任,但前提必须是牡丹还认她这个母亲,还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实际情况是,牡丹把她父亲不得好死的责任全部枷到了巫香桂的脖子上,恰似巫香桂做下的罪恶全部被枷到了王土的脖子上一样。她没有去寻思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而是只想到母亲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么,她因为深爱父亲而仇恨一下巫香桂也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红杏不提出由自己来照管巫香桂的话,牡丹会不会依然不管不顾,事实是红杏已经那样做了,假设就没有必要了。白芍要改嫁,牡丹又恨着母亲,红杏就说,我来管吧,反正我们还在一间房子里住着,就跟以前一样的。人人都认为变化是天翻地覆的,只有她认为还一个样。因此白芍不得不表示惊讶,她冲妹妹瞪起她的猫眼问,你是真傻还是脑袋一时出了问题?
姐姐有猫眼,妹妹也有,姐姐瞪,妹妹也瞪,红杏说,傻也好,脑子出了问题也好,我不会像你那样狠心。
白芍说,我不是狠心,是我们必须这样做。
红杏说,啥子叫必须?又没哪个逼你改嫁。
白芍说,你咋还不明白,我不是嫌弃她傻了,是因为她是地主婆。
红杏用她那特别的声音发出“嚯嚯”冷笑,说,你不也是地主的二婆子?
白芍的脸色很难看了,猫眼的周围全是风云。看起来,她必须扇红杏一耳光才能解气,但后来她并没有那么做。她的气神秘地消解了,比如她会气功的话,她是能轻松排解这种瘴气的,但好像谁也没听说过白芍会气功。反正她突然间就不生气了,突然间脸上就风平浪静了,就像红杏刚才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并没有冲她冷笑过。她说,所以我才要改嫁,改了嫁就不是地主婆了。
红杏说,你原来想当地主婆想得要命,为了你能当成地主婆,王土爷断了一根肋巴骨,王虫也弄得无家可归,连他爹都得逃到上游去躲起来,现在你又害怕当地主婆害怕得要命,我看你才是脑子出了问题。
白芍终于不能保持平静了,她喊了起来,现在当地主婆就活不成了,你怎么就跟个瞎子一样看不清情况呢?你是瞎子,不是聋子吧?我讲给你听你还听不进去?
白芍的气原本并没有从她的脑顶变成一股黑雾升腾到天边去,而是一直藏在丹田,现在它们正和白芍新生出的气一起爆发,使白芍暴躁得像只发了疯的猫,炸起全身的猫毛,狠不能把自己鼓成一只老虎那么威风。她砸了手边的一只碗,还踢了正熟睡的狗一脚才愤愤而去。
为了攻克王虫这道难关,白芍开始谋划并逐一实施她的战略。她没有当过将军,但她想试着做一个不错的士兵。王虫在洗衣服,一只左手在盆里搓得很艰难,她立即过去并把活抢了过来。王虫鼻翼翕动,问她是什么味儿。白芍有意搽了雪花膏,并且自认为王虫会喜欢。她得意地问他,香吗?
不料王虫不仅不喜欢,而且显得很讨厌。他一下子就抢过了水盆。看起来他很害怕白芍把雪花膏沾到了他的衣服上。他说你赶紧带着这身臭味走开,我的衣服不需要你帮我洗。白芍显得很茫然,她不知道明明是香的东西到了王虫这里怎么就变成臭的了。王虫只好做一些解释,他说,我讨厌那种资产阶级的腐臭味。这是一个新概念。白芍以前只知道它是雪花膏,是女人用的东西。但既然王虫让她长了见识,她也很乐意接受。搽雪花膏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王虫喜欢,既然王虫不喜欢了,那也就没必要搽了。她当即就在王虫家舀水把雪花膏洗净,并重新去抢王虫的活。她说,我洗干净了,你闻闻,我现在没有那种臭味了。她把身子凑过去让王虫闻,王虫依然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王虫说,你最好少到我这里来晃。王虫征求过革命的意见,白芍这样的人是不被革命待见的,王虫又不愿违背革命,所以他只能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白芍的身体。
白芍说,你怕啥子?你们不就是打我们这种人的吗?我们不是已经给你们打倒了吗?现在,我是你的下饭菜,你还怕啥子?下饭菜就等于俘虏,白芍的意思是,现在她已经被王虫征服了,是他的俘虏了。
白芍的话有道理,但王虫是军人,他不能不比白芍更懂俘虏。俘虏如果不愿意投诚,那就还是敌人。俘虏如果只是假装投诚,或者说投诚只是为了暂时给自己找一个栖身之处,那就更可怕。
王虫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扭曲的表情,仿佛有很多种表情正在为争夺他的脸打仗。他说,我见过脸皮厚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厚的。
白芍说,女人脸皮厚点儿怕啥?
王虫说,你到底啥子意思?
白芍说,你不会因为这些年没沾过女人,就把女人的德性都忘了吧?女人往你跟前凑,你说还有啥意思?
白芍在向他表明投诚的愿望,而且她总在他面前提女人,她想诱导他只在意身体,而忽视灵魂。这样她才有被接受的希望。在她成功的诱导下,王虫的脸上开始浮起邪恶。他盯着她的脖子,淫邪地想象如果自己的嘴巴吻到上头的话会产生多大的快感,所以他说,我就奇怪你这些年咋一点都没变呢?皮肤跟以前没啥两样。
事情终于打开局面了,白芍在窃喜之余,不断地调试着目光,尽量让它像舌头一样潮湿而撩人,它舔食着王虫脸上的邪恶,同时又用温润的口水在王虫的脸上滋生更多的邪恶。
白芍说,走吧,我们到你房间里去。
王虫像一条巨蜥,在吞吃猎物之前拼命地繁殖着邪恶的细菌,并让它们活跃在口水里,跟着口水一起流出嘴巴外面,丑陋地挂着。而白芍,同样是一条巨蜥,而且同样打着吞吃王虫的主意,因此她也在拼命繁殖邪恶的细菌。白芍甚至更主动,更具攻击性,在对方还没出手前已经舔了一舌头。这一舌头把细菌成功地投放到了对方的身上,它们像侵略者一样正在对方的领地上狂欢,并且趁机削弱着对方的耐性和力量,即使主人不把它打死,它们也要把它毒死。一场生死搏斗就在眼前,可没想到王虫突然熄火了。王虫的脸都青了,脖子上凸起好几条青筋,而且白芍那不知羞耻的眼睛还看见他裤裆里的蠢蠢欲动了,那不要脸的器官把王虫的裤子顶得老高。但白芍不知道他的身边还站着革命,关键时候革命给了王虫及时的提醒。他显然是强制熄火。因为身体一时不能适应这种急刹,王虫把一时不能完全退去的邪火转换成支持他坚持下去的能量。这还不够,他便努力让自己看见自己的荣光,看见自己灵魂的外衣,它的夺目能把自己和白芍的差距照得很清晰,同样也把自己一直以来对白芍的憎恶,和对一个地主婆的仇恨照得很醒目。
他很成功。到最后他不仅身体里平静了,语气也相当平静。他说你回你那边去吧,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地主婆哩。
王虫让白芍看到了他的不凡,他果然不一样了。这反倒使白芍更加期待,更加寄予厚望。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越难得到的东西越是有吸引力。白芍一点也不气馁,她觉得这样一个王虫更值得寄予期望。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还没有想好。
15
王虫请梨花婶帮他找姑娘了,还特别提醒,要成分好的。梨花婶已经老得下不了地了,因此对这样的事情倒是很热心。很快她就帮他找到了一位姑娘,人家听梨花婶说了王虫的情况,也同意相亲。相亲的地方是女方提出来的,说就在王虫家,因为人家不光想看人,还想看看家里怎么样。梨花婶带着姑娘来到王虫家,白芍就跟过去了。还没等梨花婶屁股挨上板凳,白芍就故意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喂哟!梨花婶这是给王虫介绍媳妇啊?梨花婶说,这有啥子值得大惊小怪的?王虫也撵她,他说我们这里办正事呢,你别来掺和。白芍说,我好歹以前也是你媳妇,这会儿过来尽个责任也是应该的。说着就去替梨花婶和姑娘倒水。王虫脸色很难看,说你啥时候做过我媳妇了?白芍说,你别在姑娘面前就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让她对你了解得更多一点。这就倒好了水,端给梨花婶的时候她又问梨花婶她说的是不是实话。梨花婶没吭声,但没吭声就表明没有相反的证词。白芍就继续玩不要脸的游戏,她接下来端水给姑娘,给水的时候眼神发着狠。姑娘一直拿眼看着她,她这一出场,王虫倒被她看得次要,她对白芍更感兴趣。但白芍一盯着她看,她又赶紧把视线掉开,因为她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白芍的目光太有力了。看她退让,白芍说,姑娘你也别害羞,我告诉你王虫可是个好男人。我指的不是别的,你不小了,想来应该懂……
王虫终于大光其火了,他不顾一切地把她推出门去了。白芍趁机喊道,王虫你不知好歹,我这是在替你说好话哩,哪个姑娘看重的不是男人床上的本事……
姑娘逃也似的出门而去了,梨花婶追出门,又回过头来问王虫和白芍,你们怎么回事?白芍没吱声,她把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利全权转让给了王虫,因为她已经达到目的了,暂时可以与世无争了。
王虫说,没啥事,这个要是不行,你帮我找下一个。
尽管白芍警惕性够高,第二个还是让王虫顺利相完了亲。这一次他们是在街上张大布家的小店里相的亲,白芍根本就没想到。她只想到可能会在梨花婶家,也就只盯着梨花婶家了。等她知道王虫相好了一个姑娘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约会了。姑娘下来赶集,就被梨花婶留下来了,天黑后,王虫到梨花婶家跟她磨蹭了一些时间,就把她带出来了。王虫带着她到了河边。这里很黑暗,很适合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但王虫并没能从那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因为她太害羞。
姑娘走后,王虫坐在原地发呆,白芍就过去了。
王虫问,你一直在一边看着?
白芍说,你把我当着她吧,她还不懂事,我今晚代替她,让你快活一回。
王虫二话没说就开始行动。由于有白芍的帮助,他很快就抵达了仙人洞跟前,不过那里的过分潮湿使他略为迟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湿?他问。我想。白芍说。白芍的表现跟那位姑娘简直是天壤之别,她浑身都散发着淫荡的气味,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冲王虫做出淫荡的表情,王虫直捣黄龙,并在最深处发现了本质。这就是地主婆,是王土那样的游手好闲衣食无忧之徒培养的尤物,是寄生虫的优越感培养出来的尤物。他想象着王土当初爬在白芍身上的情景,想象着当初白芍在王土身下的情景,同时也想起了当初王土和白芍送给他的那份痛苦,那份痛苦还被他完好地保存着,现在他拿出来激励自己,使自己变得超凡的凶猛。他已经不是在做爱,而是在做恨,他把白芍的左腿提了起来,尽管他只有一只手,但他依然让白芍倒立起来,他还要让白芍扭着身子,白芍在喊叫,而且这种喊叫跟快感无关,王虫达到目的了,他额外地获得了来自白芍的鼓励,这使他亢奋到了极点,他的眼前出现了脑溢血似的黑暗,他撞到了巅峰的崖壁之上,于是他喊叫起来,王土,我日你婆娘啊!
白芍给他弄得很痛,像只被驯服了的小兽一样一声不吭地收拾着自己狼藉不堪的毛。王虫无比的满足而且快活,他都等不及收拾好裤子,就问白芍,你听到我喊啥了吗?白芍没回答他,白芍真的很痛,而且她知道王虫不过是要继续他的报复。
王虫说,今天你让王土戴绿帽了,他肯定也要气死过去哈哈,就像我当初那样。
白芍说,我嫁了他以后给过你,早给他戴绿帽了。
王虫哈哈大笑,他说是的哩,我想起来了。又问,他晓得不?白芍不吱声。他说,你不吱声就说明他不晓得,你根本就不敢让他晓得你被我日过,要不然他就把你赶出王家了,你也就当不成地主婆了。他突然觉得很失败,他说他都不晓得又有啥意思呢?他不晓得他就不会痛苦,他不痛苦我又从哪里得到快乐?这样一来他又发现,他今天做的也是枉然,王土都死了,如何能知道他日了他婆娘呢?
白芍今晚再不打算跟王虫说话了。事情做成这样让她略有些意外。不过细想起来,那都怪她太高看王虫了。这件事情成了这个样子,倒让她从相反方向得到了收获,她清楚了王虫的本质,王虫也无非一个凡人而已,并不比别人高尚到哪里去。既然是这样,他就没资格那么高傲。她暗暗地想,如果下一次他再是这副德性,她就抽他耳光。
白芍觉得她看透了王虫,因此她相信他们绝对还有下一次。那晚以后,她不再跟踪王虫。王虫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摆脱掉白芍了,继续跟那姑娘约会,还约到河边。但那姑娘却继续羞羞答答,让他什么进展也得不到。这样他就去找梨花婶,他着急把那姑娘娶过来。可梨花婶说怎么也得把该走的程序走完了,才能谈嫁娶的事情。梨花婶跑了一趟姑娘家,回来的时候果然就带回来这样的意思。我们花河娶个媳妇程序特别烦琐,讲究个“三书六礼”,不着急的,这些程序走下来就得是几年时间,急的,紧赶紧地走,也得走一个年头。王虫开始怀疑自己向往一个亲头姑娘的意义。他已经不是二十岁了,他的后面也不是还有大把的岁月在等待着他,一个年头对于一个身后还有大把岁月等着的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于王虫来说,那是一岁,一整个年头的活头。如果这个姑娘在他娶她之前坚决不让他得到好处,那他就看不见自己赢了什么,只看自己输了什么了。他在大把大把地输掉时间,而他舍不得的恰恰是时间。
他决定换一个方式思考自己的个人问题。找个寡妇就要简单得多,而且你随时都可以上床去捞好处。他看上了迎春。迎春不光人长得不错,成分也好。这回他没有要梨花婶帮忙,自己亲自出马,看了个迎春一个人在家的机会,就去了迎春家。迎春见是他来了,自然热情得不得了,又是挪凳又是倒茶。王虫端上茶水却不喝,问起了迎春的男人。迎春男人也是给抓壮丁出去的,一去就如石沉大海。王虫以他丰富的阅历进行了一番分析,断定她男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肯定吃花生米了。他说。
迎春脸上露出茫然,她不知道王虫他们喜欢把子弹叫做花生米。
王虫笑笑,说,就是子弹,你男人肯定早投胎转二世了。
迎春显得很悲伤,说她也料到是这个结果了。
王虫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迎春又忍不住笑起来,说这种事情你也开玩笑。
王虫说,我不是开玩笑,我这不是来了吗?
迎春略显得有点儿怔,她没想到自己的头顶会掉这样的好事下来。事实上迎春已经对自己不抱希望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可没想到今天天上掉下个大男人,又正好落到她的屋子里,而且这个男人还不是一般男人,还是王虫这样的男人。她受宠若惊,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花,她都想下跪了,想给老天爷磕头,也想给王虫磕头。王虫放下茶碗,用他的左手霸道地把她搂了,就拖着她往房间里去了。事情正像王虫所想的那样,找个寡妇要简单得多,而且随时都可以上床去捞好处。甚至因为来捞好处的是他,迎春一点折扣都没打。但酒足饱后王虫又犯起了毛病,他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王土。王土就像他的一个克星,他想要的女人都被王土先要过了才轮得上他,这就使他不仇恨都不行。
你当初跟王土搞的时候,比今天还卖力吧?他这么问的时候眼神里已经带着毒了。
迎春比谁都机灵,一下就从他眼神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都没想就骂起了王土,而且为了讨好王虫,她还胡乱往王土头上栽赃。王虫确实从中得到了宽慰,他蠢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在迎春的谎言中卖命地寻找砂糖,后来他竟然捧着微乎其微的收获欣喜起来。
你其实看不上王土?他问。
迎春说,我看上的是他的免租条。
你没看上他的鸡巴?王土那零件在我们花河很有名声,尤其那零件被人割了去以后,更是名声大噪。
迎春说,他的差你的。这话听起来太像应酬了,迎春赶忙换了一种说法。说实话,在今天之前,我的确觉得王土爷那鸡巴是世上最好的,但今天之后,我发现你的鸡巴才是世上最好的。人们为了争取到信任,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在前面加一句“说实话”或者“老实说”,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都是假话,但往往很多人会被假话的前缀迷糊,尤其是刚从说者那里得到了好处的,又最喜欢贪小便宜的那种人。王虫给迎春几句谎言整得稀里糊涂,竟像个傻瓜一样拿起自己的零件看,如果当时王土在的话,他肯定会找他比一比。
迎春看到了效果,便继续撒谎。她说,你不用看,你的真是世上最好的。
王虫说,可是当初你还是很喜欢他的对吧?因为当初你觉得他是最好的对吧?你跟他搞并不只是为了免租条对不?
迎春说,对。如果迎春否定,就等于承认她前面是撒谎了。
王虫对迎春的回答很满意,她被认为很诚实。不过这样一来王虫又给绕回去了,转一圈儿,又回到了原处,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迎春说,我晓得你恨王土爷。他当初是把我当他女人看的,并不是当玩耍。所以今天你等于是搞了他的女人了,男人不是很看重这个?
她说,你要是觉得在我身上能报王土的仇,你随时都可以来。
既然她这么鼓励,王虫就必须试一下。由于他太相信迎春的谎言,他觉得他真的很强壮很勇武。一开始他就喊,王土,老子日你女人了!迎春立即随声附和,王土爷,我给你戴绿帽了!报仇雪恨总是痛快的,王虫很痛快。从迎春那里出来他就去了王家的坟山,他在王土的坟头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尽兴而归。
16
当王虫盯着她看的时候,白芍就知道王虫该回头来找她了。当王虫的行为打着报复阶级敌人的旗号的时候,就是革命允许的。这种时候,他就无法让自己不去渴望白芍。白芍给过他好,至今他还没找到过比白芍更好的。尽管迎春比白芍要卖力得多,但迎春给他带来的快感还是不如白芍给的多。更何况,如果就报仇而论,迎春肯定不如白芍,白芍是王土正儿八经的婆娘,迎春只是个姘头而已。既然都是为了报仇,那他肯定更愿意选择能给他额外津贴的那一个。
这一回,白芍不光给了他额外的快感,还多给了他一耳光。
他想象不到花河还有女人敢打他,他傻乎乎地问白芍,你不想嫁我了?
白芍说,想嫁是一回事,你这副德性是另一回事。她说,如果你就这副德性的话,比你强的男人多的是。她说,我是想嫁你,但并不想给你做报仇的靶子。你有种你到阴间直接找王土爷去,别在这里拿女人出气。
王虫虽然并没有在白芍的面前表现出狼狈,但还是觉得很没趣。回到家仔细一想,倒觉得白芍的话很有几分在理。一个男人,除了报仇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情愿一辈子都在报仇。迎春说,他要是娶了她,他就可以报一辈子仇了。这话当时听得他心花怒放,但现在想起来,却只能说明迎春说话极不负责。报仇确实是件痛快的事情,但你要是一辈子都在报仇,肯定就痛快不了了。从另一个角度看,迎春这话不过是她撒出的钓饵,目的只是为了钓住王虫。这么一琢磨,迎春那天说的那些话就全都变了味,情形就像迎春在原本已经腐烂的肉上撒了很多佐料,因此当时烹炒出来还是很香的,但过后佐料味一下去,肉就露出它的本来面目了。
王虫觉得迎春不地道了。
这迎春或许就是为衬托白芍而生的,她的不好是为了衬托白芍的好,她的好是为了衬托白芍的更好。但凡对她们俩有了充分了解的人,就很清楚这一点。王虫想,如果我要找一个靶子报一辈子仇,那还不如找白芍。但王虫不想只找一个报仇的靶子。一旦抛弃报仇这个名义,白芍就显得暗淡无光了。那时候颜色在人的心目中很重要,白芍这样的人属于黑色,是所有颜色中最差的一种。
他只能把希望寄予迎春。
他问迎春,你想嫁我是为了啥呢?
迎春说,为了让你能一辈子报王土爷的仇。
迎春让他很失望。
那么白芍呢?他抱着一种玩的心态(只为了比较一下这两个女人)去问白芍,你想嫁我目的是啥呢?
白芍说,找你做依靠。
白芍说的是实话。白芍总是喜欢说实话,一直都是。当初她嫌弃王虫家穷的时候说了实话,那天王虫问她,是不是她把王土的尸体背回来的,她也说了实话,现在她想找王虫做依靠,也说的是实话。可有些时候实话比谎言更残酷。王虫正是因为当初给白芍的实话伤着了,所以现在白芍要他对那块伤疤视而不见就变得太难了。
如果迎春不能娶的话,白芍更不能娶。如果白芍不能娶的话,迎春更没必要娶。王虫想静下心来争取那姑娘,就耽误一点时间吧,反正多的都给耽误了,也不在乎多那么一个年头。可梨花婶没等他去找她,就先跑来找他了。她是来问王虫为什么相好了姑娘又要娶迎春,王虫说他没有要娶迎春,他说我正打算来跟你商量怎么去姑娘家过礼哩。梨花婶说,过个屁礼呀,姑娘都不干了,说你三心二意,当她敌不住一个寡妇,她说她还嫌弃你是个残废呢。王虫一瞪眼问梨花婶,你听哪个说我要娶迎春?梨花婶说,我能听哪个说?还不是那姑娘?王虫喊起来,她如何晓得的?梨花婶说,她如何晓得?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呢。
看起来,所有人都在帮白芍。梨花婶因为看不起王虫那副朝三暮四的德性,坚决拒绝再为他做媒。由于王虫怀疑是迎春那张嘴坏了他的事,又暂时恨上了迎春。白芍又一直都那么执着,她坚持每天过去帮王虫家做饭洗涮,王虫的爹老了,王虫又比别人少一只胳膊,他们需要帮助。
白芍显得风平浪静。在这件事情上她显得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
晚上王虫盖着白芍刚洗过的被子,就要梦见白芍。他和爹换过被子,发现爹的被子也是被白芍洗过的,他还是要梦见白芍。第二天,他跑过去冲白芍喊,请你别到我家去做这做那了,我不稀罕。可白芍照常去做,而且那天她还洗了席子。于是那天晚上王虫就不仅仅是梦到白芍而已,而是梦见和白芍缠绵不尽。从春梦里醒来,王虫踢了被子,揭了席子,可他那激情昂扬的器官却尖叫着喊他找白芍去。找白芍去!它喊着。它喜欢白芍,它渴望白芍,它说白芍是它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虽然它才真正见过两个女人,迎春和白芍而已,但它坚信白芍的好是无与伦比的,它都不需要再去见第三个,白芍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一个。王虫试着教育它,告诉它白芍不光势利、自私,而且成分不好。但它固执任性,它一定要去找白芍,不让它去它就哭,鼻涕流得到处都是,白芍刚洗的被子又给它弄得很脏。
次日上午,白芍过来打扫房间,就看见那鼻涕了。刚洗的被子又弄脏了,白芍有些埋怨了。王虫却进屋来了。白芍去看王虫。王虫却看着被子上的鼻涕,这样白芍也把目光转移到鼻涕上。那东西被他们的目光灼醒,散发出一种使人亢奋的气味。王虫早在昨晚就已经答应了他的孩子,就在今天上午白芍来打扫的时候满足它的愿望,他甚至答应它不再拿他耿耿于怀的那些事情扫它的兴。他对孩子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孩子也写了保证书。王虫是个信守诺言的好父亲,他不仅真让它得到了白芍,而且一直在旁边为他加油。白芍对这样的父亲由衷地赞叹。这样多好啊!她说。王虫也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每一个父亲都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快乐,孩子的快乐能把一个父亲从头到脚地贯穿并且照亮。因此王虫也说,是啊,这样真是太好了。白芍转而去夸奖他的孩子,它真行。她说。王虫也很为自己的孩子骄傲。它还能更行哩。他说。孩子受到父亲的鼓舞,就做出了更加超凡的表现,白芍获得了更加意外的惊喜,因此她变夸奖为欢呼,她热烈而疯狂地拥抱着这位长足了脸的父亲,她因为自己能跟这样的父亲认识而荣幸至极,她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超级明星认识她,而且她跟它的父亲是好朋友。
那天上午过后,孩子要求父亲娶白芍,因为它想长期拥有白芍的热情和关爱。孩子显然忘记它的保证书了。王虫提醒它,但它不听。它只是一个孩子,不需要像大人那样把诚信看得很重要。王虫企图惩罚它,教育他,他就撒泼玩赖。而且王虫实际上又是那么溺爱他的孩子。他希望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既不违背革命,也不扫了孩子的兴。他记起革命说过:我们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白芍现在可以被看作可以团结的力量,因为白芍有投诚的愿望,她向王虫伸着手,王虫拉他一把,她就可以上岸。
王虫要认真举行一个婚礼,他说要办得风风光光的。白芍说,我依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王虫去了一趟区政府,从区政府出来就去了街上,回来时带回几大张红纸和两斤水果糖,两挂鞭炮,就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白芍表示怀疑,说,这就算准备妥当了?你不是要办得风风光光吗?王虫说,你自己准备一套新衣服吧,别的就不用了。
日子也不用找巫三爷看,他把几大张红纸变成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囍”字和两朵大红花,就说,明天吧。
第二天大清早起来,他就穿上一身新军装去区政府了,回来时带着一队清一色穿军装的区政府干部。到了王虫家,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打扫房屋,往窗户上贴“囍”,往桌上摆糖果,事儿不多,一下子就结束了。然后,他们叫王虫去请新娘。
王虫家门口围着好多人,院子里除了白芍和巫香桂以外,都在。王虫没请我们,但这不要紧,花河不论红白喜事邻里都要到场的。不同的是,赶旧式的婚酒,我们都会送上一份礼,同时也能得到一顿酒喝一顿饭吃。王虫要办的是新式的,也不要我们送礼,我们估计也没酒喝也没饭吃,所以我们只站在门外捧个场。
王虫要出门,我们自动让出一个口来让他通过。等他走过了,口子又自动封上。里头的等二品忙里偷闲冲我们说,乡亲们也可以进来坐坐,今天王虫结婚,我们应该向他们表示祝贺。
我们并没进屋去,因为王虫没请我们进去,等二品虽是区长,但今天不是他结婚,请也没用。再说,我们中间有人还得跟着王虫去白芍那边,要看看他怎么把白芍接过来。
白芍奇怪怎么就王虫一个人过去了,“就你一个人,一句话,叫我跟你走就行了?”
王虫说,那你还要我拿轿子来抬呀?我们不玩旧社会那一套,我们玩新的。他很不满意白芍的嫁衣,因为那是一件缎子的,还是斜襟,他希望白芍穿一件布的,对襟的新式衣服。但白芍竟然没有。白芍还有好几件缎子斜襟的,都是新衣,哪一件做嫁衣都不错,但在王虫这里却全都通不过。
你就没一件新式的衣服?
没有。
不是要结婚吗,你都没做一件?
没有。白芍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如果王虫还要挑三拣四,她就打算不参加王虫的这个婚礼了。去你妈的新式衣服。她想。王虫觉得扫兴,她更觉得扫兴。她都怀疑王虫不是要结婚,而是在跟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王虫最后选中了她平常穿的一件布衣,虽然是斜襟盘扣,样式并不新式,但王虫觉得它比那缎子的好。就这件将就了,哪个叫我娶了个地主婆呢。王虫说。
白芍的脸色很不好看,王虫见了又提出了批评:大喜日子你怎么马着个脸?又不是拉你去镇压。
白芍调整了一下,努力做了做样子。不到最后关头,她还是不打算感情用事,王虫是她理智的选择,理智和心在观点上闹些冲突是正常的,她必须认真看待这种冲突。
王虫说,我不勉强你,你要是不想嫁我,现在改变主意也不晚。(其实是王虫自己在犹豫,他到这时候还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虽然他请示过等二品,等二品也同意他去团结白芍。虽然他在等二品面前表过决心,一定要把白芍拉上岸。)
白芍说,我不改变主意。
王虫就接着往前走,白芍在后头跟着,白芍的后头是撵来撵去的跟屁虫,我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娶媳妇的,好奇得不得了。
王虫像是看不见我们,白芍是假装看不见。
王虫说,这就对了,你嫁了我,以后就不是地主婆了。
这就来到了王虫家门口了,里头突然起来一片掌声,一开始有些零乱,很快就显得很整齐。一抬头,白芍就看到屋里整整齐齐站着两排军装,随着掌声变得整齐而响亮,那颜色那气势当即就把白芍给镇住了,她莫名其妙地尿泡发胀,跟着是脑袋发紧。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心才在开始激动,为她的这个婚礼激动。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屋的,也不记得婚礼上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别人又做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一直两耳发蒙,太阳穴发胀,身体一直被一股滚烫的劲儿举着,落不了地,又飞不起来。直到她的视野里只剩下王虫身上那一片草绿色了,她的心才渐渐落回到原地,脚也才踩着了地面。
仪式很简单,既没有酒席,也没有唢呐。等二品代表区政府说了几句话,王虫又当着大家的面儿表了一回决心,干部们放了王虫买回的两挂鞭炮,又把王虫买来的水果糖散发给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区干部们再整整齐齐鼓一回掌,就算结束了。以至于我们全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走的时候心里愤愤的,觉得新式婚礼也无非是这样。
王虫却因此而骄傲得不行,脸上喝醉了酒一样潮红潮红,一直都没顾得上招呼我们,看我们走了,他倒想起我们来了,冲着我们的后背喊,乡亲们,我王虫怎么样?是不是很风光?我们没有回答他,但我们都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过,我们就回头讨论起他来,我们一致认为,王虫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并不是因为娶了个媳妇,而是因为他办了那么一个婚礼,不管如何,这个新式婚礼使他从此变得与众不同,更何况还是区长等二品主持的婚礼。
奇怪的是白芍的兴奋也和他同出一源。白芍一直没能很好地理解“光荣”这个词儿,但这一次她似乎能理解得很好了,光荣,应该是你能拥有一块主流颜色,拥有一片整齐的掌声和由众多的目光滋养并生长得十分茂盛的光环。如果你拥有了这一切,为什么不可以骄傲呢?
由此白芍进一步肯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十多年前选择王土是对的,现在选择王虫也是对的。白芍,总是对的。所以,当她兴冲冲把王果招回,要他叫王虫爹,王果非但不叫,还朝他们吐口水的时候,她便理直气壮地打了王果。
王果手上还拿着两颗糖果。当时他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区干部发糖的时候,看他是个孩子,多给了他一颗。现在他把它们打到了白芍的脸上,以此来表示他的反抗。糖果很硬,糖纸表面还黏糊糊的,打到白芍脸上,白芍感觉它是石头,但留在脸上的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又使它比石头恶心。那是一种劣质糖果,有着石头的硬度,并且因为人们买它的时候它总是已经过了期变了质,它便总是黏糊糊的像条鼻涕虫。王果的爹是王土的时候,他是很不屑于吃这种糖果的,因此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把它们当宝贝。他之所以一直拿着,是因为他毕竟是糖果。
王果得已从白芍的手上逃脱后,就直接去了地里。他和他爹的那条狗一起在一条地沟里待了整整一天,白芍去找过,红杏也去找过,但都没找着他。她们都太自以为是了,都只想到了花河,以为王果挨了打也会去跳花河。她们在河岸上上上下下地找,把嗓门都喊破了,王虫还找了几个男人栽进花河底去找。找来找去都没个结果,他们也仍然想不到一条地沟里去。王果在地沟里看着他们闹,觉得他们怪弱智的。
天黑下来后,王果才出了地沟。在黑夜和王虫之间,他还是更害怕黑夜。他不得不回家。回家时他多了一个伙伴,一只癞蛤蟆,他在地沟里捉的。捉它的时候只是想它陪自己玩玩,玩完了还要带回家也只是想它继续陪自己玩,到了家,见了白芍和王虫,他便灵感顿生了。他把它放进了他们的夜壶,那天晚上,王虫夜里起夜,刚把夜壶提起来套到身上,癞蛤蟆就跳起来吓了他。结果夜壶打破了,新房里尿气冲天。癞蛤蟆于惶惶之间跳到了床上,拱进了被窝,又把白芍吓着了。
王果夜里被隔壁的动静惊醒,才略感觉到一点快慰。
17
白芍像只刚建了新巢的蚂蚁,又重振风姿了。旧巢倾覆带来的恐惧已经死去了,在新巢竖起来的时候就死去了。白芍又开始变得面色红润,变得绰约多姿了。在白芍这里,幸福是可以打补丁的,当她发现它破了的时候,她就会从容地把它补上。
打了补丁的幸福依然叫幸福。白芍的脸上这么写着。
她仍然想说服红杏改嫁,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姐姐。
王虫说了,像王禾这样的,多半已经给他们清剿了。白芍说。
红杏说,他们是哪个?王虫?
白芍说,就是王虫他们,是解放军。
红杏说,他亲眼看见王禾死了?
白芍说,那倒没有。
红杏说,那他还敢乱咬舌头。
白芍说,他没有咬舌头,他说的是事实。
红杏的嗓门开始渐高,她说,他既没有亲手打死王禾,又没亲眼见着王禾被别人打死,怎么叫事实?
白芍反而把嗓门儿往下沉,她说,解放是啥子?解放就是解放军打赢了,王禾即使没死,也不见得会有好日子过了。
红杏说,你过你的好日子,别管我们能不能过好日子。
白芍还想说话,被红杏武断地堵了回去。别又跟我提等二品!
实在害怕再跟白芍说话,她丢下白芍出门了。王土那狗跟上了她,白芍还留在红杏的屋里发呆。红杏走远了,白芍才回转身,通过隔门往里看,巫香桂坐在那里,也正通过隔门看着她。吃了没?白芍问她。她说,嘿嘿。白芍走过去,拿起她的白芍袖替她擦干净嘴角的口水,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了。
王禾回来了!
听他自己说,他之所以没被枪子儿送去见阎王,是因为他们的队伍投了降。他们不想继续当兵,就得了些钱,回原籍去。
他因此就不如王虫回来得风光。
王禾回来的时候,区长等二品没有到区政府门口迎接他。王禾走进区政府,被安排在一间办公室坐了有十来分钟,等二品才来了。等二品虽然表现得很热情,但并不跟他握手。等二品都没跟这位儿时伙伴加同学寒暄两句,就直接伸手要他的回乡证明。那是一张“国民党军官兵解放回籍证明书”,上面写着王禾所属于哪个部队,发给了他多少路费和伙食费以及准其回籍自行谋生等内容,回来的路上,它是通行证,因为上头有一句:“望沿途各军政机关团体验证放行。”这个证跟王虫的那个残疾军人证可没法比,一个代表的是耻辱,一个代表的却是荣誉。
出于以前关系不一样,等二品多跟他说了几句。
你家那十几亩地,我们按土改政策也都分下去了,给你留了一份儿,因为红杏还在。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王禾一时不能看懂的表情。但那表情瞬间即逝,然后便是不动声色了。然后他发出一声莫测高深的感叹:女人就是女人。
接下来他才说,她不想改嫁,一心要等你回来。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王禾已经坐不住了。
王禾不在乎他家的地有没有被分,他更在乎红杏。一听说红杏还没改嫁,他简直高兴坏了。一出区政府,他就消防车似的“呜哇呜哇”狂奔。他回来的消息并没传那么快,很多人都还不知道他回来了,他又没穿军装,一件衣服还翅膀似的飞起老高,我们便一边慌忙让着路,一边左右打听,哪里来个疯子啊?
王禾就这么跑到了红杏的面前。由于跑得太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不好话,他就那么两眼放着光,像只吃吃吃冒着烟儿等待爆炸的手榴弹。红杏给他吓着了,没命地跳了一下。好在他是只哑弹,吃吃冒一阵烟儿,就平息下来了。
嗨!红杏说。
嗨!王禾也说。
你回来了?红杏问。
我当然回来了。王禾说。
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看,用玩笑的口吻问,没人占了我的床吧?
红杏说,你不打算进去看看?
王禾说,我听说你没改嫁。说着就两步跨进了门,直奔房间,真要去看看他的床。他在里头“啊呀”一声,红杏跟过去,就看到他大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来呀红杏。他说。
你肯定死了。红杏说。
想我没?他问。
白芍说了,解放就是为了把你们这种人搞死,你就是活着也没好日子过。红杏说。
哪儿想了?他问。
由于他动手动脚,红杏最后在床上笑作一团。但后来的情形却是另外一个样子,红杏突然问王禾,你晓得花河发生了啥子事吗?王禾说,我咋不晓得,不就是把地主土豪都打了,把地都分了吗?红杏说,王土爷死了你晓得不?王禾说,我当然晓得。红杏说,你怎么啥都晓得,难不成你一直就藏在一个地方偷看?王禾说,全国都是这样,我用不着偷看。
红杏说,王土爷死得很惨。她想说他那东西都给人割走了,但她猛然间发现了负罪感,它是她和王土的私生子,他们有了那两回勾当后生下了它,它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红杏。它也像红杏一样耐心地等着王禾回来,现在王禾回来了,所以它也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王禾跟前。红杏害怕了,她怕王禾发现了它,她想把它藏起来。但是它说,你把我藏起来有啥用,我都被你们生下来了。但红杏还是要藏,她没有勇气把它推到王禾面前,因为她不希望王禾掉头就离她而去。
王禾只是一味地照顾着自己的心思,他离开红杏太久了,这些时间里又没有忘记过和红杏在一起胡搅蛮缠的那一段短暂时光,因此他觉得一切都还那么新鲜,就像时间一直就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个地方等待着他,他回来都不需要打扫一下,就可以住进原先的场景里去。红杏的迟疑多少让他有些扫兴,但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并不打算放在心上。
他剥光了自己也剥光了红杏,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可红杏却突然叫他等等。她说,你等等。王禾就只好等等。现在她是他的女皇,他愿为她做一切事情,更何况只是等等。红杏匆匆忙忙裹上衣服就跑出门去了,回来时手上端着一大盆水。你等我先洗洗。红杏说。王禾说,不用洗,你的汗味我闻着也香。但红杏一定要洗,王禾来拉她,她推开了王禾。她慌乱地撩水,想尽快洗掉什么。然而她又洗得那么细心,恨不能搓掉一层皮的样子。王禾看着她在水里的样子发了疯,就不顾一切地冒犯了他的女皇。他把她从水盆里捞起来扔到了床上,席子给打湿了一大片他也不管了,他像个强盗一样冲进了皇宫,那金碧辉煌的皇宫,那使他眼花缭乱的皇宫……红杏冲他喊,你打我吧,打我啊!她是个叛徒,她要和强盗一起制造假相来蒙蔽她的王国。她喊,你咬我啊,把我咬出血来!王禾便打,便咬。但红杏嫌他不够卖力。她说你咬啊,你抽我啊!王禾做不好,她浪着腰鼓励王禾下边用力,使劲!她说,你把我日死得了!王禾当真拼了命,但她还嫌不够。她得帮他,她自己咬自己,咬手臂,手指头,她在自己的左膀上留下一个惨白的环形牙印,那印子很久才从深处弹回来,变成了紫色。完事以后王禾还发现她咬破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当他们都在终点站下车后,他发现红杏的那个指头流着血,她在流泪,而且明显的并不是喜极而泣。
你怎么了?王禾问。
没怎么。红杏说。她把受伤的手指头送进嘴里,翻身把脸伏在枕头里。
你不高兴我回来?王禾问。
红杏突然把身子翻过来,脸已经比刚才干爽了些。她说,我不高兴才怪呢,我男人回来了啊。
那你为啥要这样呢?他去抚摸红杏左膀上的牙伤,又去吹她那个受伤的手指头。他显得很心疼。
红杏说,因为这样我才能快活。她找了一块布,王禾为她包扎手指。
王禾说,你傻呀,这叫自虐你晓得不?
红杏动动身子,蜷进王禾的怀里去。她想,我如何不知道这叫自虐呢?但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必须得到惩罚。她的手指头很痛,左膀也很痛,但这样能抵消一些负罪感。
王禾后来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正挂在西边的山头上,一副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这时候王禾对红杏说,其实,解放了,我们也可以得到好处。他说,他们讲妇女解放讲男女平等。红杏问,怎么个解放法怎么个平等法呢?王禾说,就是说,以后,你可以骑到我上头来。红杏说,就这?王禾说,还有,你可以到花河里去洗澡。红杏不相信。他说,谁要是再讲“女人到花河里洗澡,就脏了河水”,他们就会说那是封建迷信。就是说,现在,你可以到花河里洗澡,保证没人敢说你弄脏了河水。
他说,不信你试试。
他当即就拉了红杏直奔河水而去。那时候夏天正在日渐热烈起来,河水对于他和红杏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尤其红杏,河水里有一次新的探险,一种新的刺激在等着她。她从认识河水那一天起就渴望着河水,但从来都没敢冒险去亲近过,除了那次寻死。
王禾选择了桥下的上水,那里水很深,也很宽,还有很多人,一些男人和男孩儿。红杏不敢。她怕水,也怕那些男人和男孩儿。王禾就把她拉了下去,这样红杏就不得不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又不够细,那尖叫声其实更应该叫“粗叫声”,听起来怪别扭怪奇怪的。河里的目光全被他们吸引过来了,看见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他们先是屏声敛息,然后是起哄。
他们却不管。准确地说,是王禾不管。王禾踩着水,用双手托着红杏的腹部,要她学习游水。有王禾这样托着,红杏已经不怕水了,但她还怕着水里的那些眼睛。现在它们全对着她,并表现出一种要吃了她的形势。
王禾说,不用怕,要是有人说你,你明天就到区政府告状,等二品保证站在你这一边。
如果是真的,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况且,这河水的光滑和清凉谁又能抵御得了?红杏变得肆无忌惮了。她把水花打得老高,她呛着了鼻子,她喊救命,她哈哈大笑。
18
王虫要白芍把她分得的那间房让出来分给别人。这是一件大事,但王虫并没有像决定一件大事那样做一番认真思考和应有的犹豫,他从区政府回来,就像说一句“我已经吃过饭了”一样随随便便就把这话说出来了。白芍认为这个问题在事情开始之前显得比事情本身更重要,她说,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怎么随口就说出来了呢?而且你都不打算跟我商量一下,问我同不同意?房子是白芍的,即使要让给谁,也该她做主。虽说她已经嫁给了王虫,但房子没一起嫁给王虫,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把它算成嫁妆。如果王虫要想把它怎么样,那也得先跟她商量一下,而不是像下一命令。
王虫说,这是件好事啊,还用得着商量吗?
白芍说,把这种事情当好事的,全天下只有你了。结婚以来,她都一直在试着崇拜这个男人,现在她却特别想讽刺他。
王虫说,你啥子意思,挖苦我?
说,我跟你说,这是我给你的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你这成分,不是光跟了我就能洗干净的。
白芍说,是房子重要还是成分重要?
王虫说,当然是成分重要。
白芍说,那你当初为啥要来分王家的房子?
王虫一下子就把脸扭得相当难看,他阴阳怪气地“噫”了一声,然后说,你到现在还站在王家那一边的?你嫁给我,怕不就是为了逐渐将王家的房子再吃回去吧?
白芍说,你别冤枉好人。
王虫继续保持着阴阳怪气的口吻,说,你也算得上好人?你就是个地主小婆子,像块黑炭,染都染不回来的东西。
白芍说,请你留点儿口德。
王虫说,好吧,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我已经答应等二品了,最迟后天,你就把房子收拾干净了。还有王果,那家伙屁大点儿人脾气还不小,他又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有啥子权利一个人住在那房子里?
王果死活不跟白芍一起住到王虫家去,十来岁的孩子,硬是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吃白芍送过来的饭,睡一个人的孤清觉。
白芍说,王果现在是小,但他是要长大的,长大了他还得有房子娶媳妇不是?
王虫说,以后是以后的事,眼前他还那么小,你让他一个小屁娃儿占着那房子,却眼睁睁看着别人没房子住,对头吗?
白芍警觉地问,哪个?
王虫说,迎春。
白芍问,你想把我的房子给迎春?
王虫说,不是我,是等二品。
白芍有意识地制造了沉默,她尽量做到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她需要这种沉默来让自己的头脑冷静,她不是不知道王虫跟迎春的那点儿事儿,虽说最后胜利是属于她的,但这样的事情就像狗屎一样,永远也让人厌恶。虽说她相信是等二品提出的这件事情,但她希望尽量拔掉跟王虫一起讨论有关迎春的话题的机会,就像拔掉土豆里长出的芽,那芽有毒,不能吃的。
足够的沉默后,她希望做最后的拯救。她说,我们的房子本来就在一个院子里,我那房今后也是你的房,现在看起来是宽了些,但我们还要生娃儿,他们今后还要娶媳妇,还要生娃儿。
王虫说,你都跟了我,麻烦你思想别这么落后好不好?
白芍说,那依你看,我把房子让出去才叫不落后?
王虫说,集体主义精神你懂吗?就是多替别人着想,互相帮衬。
白芍说,那你为啥子不替我着想呢,你帮衬我,我帮衬你,那叫“吃亏不在外头”啊。
王虫说,你这个顽固分子。
吵完了,等二品就来了。白芍态度很明确:不欢迎。没有人告诉她这样做不对,因为王虫这时候不在身边,看不见她的态度。等二品此行,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个态度她当然也是早准备好了的。但有一点她拿自己很没办法,那就是自己对房子的态度。她的胸口那个地方,那个由母亲给她的心,明明白白地表示说“不”,但她脑子里那一个,她落地以后才自己生长出来的叫理智的东西,总是在向她提出怀疑:你真的不吗?
等二品对白芍的态度表现出相当的大度,白芍不让坐,他自己找了个板凳坐了。那是一种明眼人的大度,是所有视力极佳能拥有广阔视野的猎手的大度。
他说,你能嫁给王虫,我替你高兴。
他说,这表明你比别人有眼光,有见识。
他说,相比之下,你妹妹就要笨些,她不如你看得清形势。
他说,既然能嫁给王虫这样的人,相信你在思想上也比别人要进步。
白芍不吭声,装着手头很忙。之所以要装,是因为她的坚定已经开始动摇。她知道自己就像只刺猪,内心并不强大,因此只有靠一身的刺来装样子吓人。等二品则像所有抱负远大的猎人那样,并不把刺猪放在眼里。白芍的动摇本来就源自理智和心的争吵,这一下,从等二品嘴里出来的话全都站到了理智一边,越来越使心显得势单力薄了。白芍停止了装模作样,无比可怜地看着母亲给她的心在她的理智面前露出哭相。她说,你是来说房子的事儿吧?
等二品果断地闭了嘴。因为刺猪已经主动收起了刺,表现出顺从了。但他又不能永远都闭着嘴,他的目的就是来说房子的事儿。于是他说迎春,说迎春家的情况。他让白芍准确无误地感觉到他对别人的关怀。他说迎春的时候,白芍的脑子就全是迎春。迎春的身体变得比现实中要大得多,大得白芍的脑子装不下,都要把她的脑袋挤破了。迎春家的房子很破是事实,迎春家已经好几年没个年轻男人,没人经理房子也是事实。白芍不想歪曲事实,但白芍愿意把迎春看得更复杂一些,迎春肯定是先看见了她嫁给王虫后空出来的房子,跑到等二品面前说房子的同时又是想勾引等二品,她嘴上说着房子,眼神却像舌头一样伸到了等二品的裆里去了,她一边想着得到房子,一边想着得到等二品裆里的东西,她一只手搂着她的物欲,一只手抱着她的情欲,她是个聪明绝顶的生意人,她知道做好两手准备,等二品总得要买一单的,而对于她来说,哪一单成交都是胜利。
白芍并不怀疑等二品的关怀是无私的,但她同样相信迎春把好处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会很高兴笑纳。等二品的无私是他自己表现出来的,但他没表现出来的白芍也能看见,白芍只要用一双女人看男人的眼睛去看等二品,就看得见。白芍相信她的眼睛。她因为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所以极具表现欲,所以不刻薄都不行。她都没让等二品说太多迎春,她觉得他已经不用说那么多了。她打断他说,你已经得到好处了是吧?
等二品愣了一下,时间不算短,足够表明他的意外。等二品虽说是个有经验的猎人,但前提必须是猎物不耍自作聪明。
白芍说,迎春以前跟王土爷睡觉换免租条。她还想说她跟王虫也睡过觉,但她没说。现在王虫是她男人,她不能出卖他。
等二品不愣了。他突然变得很不高兴,如同白芍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的茶水,而且正好泼在裤裆处,使他很难堪很容易被人误会。他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王土是哪样人,我又是哪样人?这样过后,他决定公事公办了。
他说,对于地主的房屋,我们一般都实事求是地分给最需要房子的群众。我想王虫应该对你讲过,我们打天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房。
话到这个份儿上,白芍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努力了。等二品刚才的那一番铺垫,只因为他们是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更愿意讲讲情面。他今天并不是来征求白芍的意见,他只是来传达一个决定,因此白芍的心和理智的那番争吵也就完全没有了意义。当白芍明白等二品今天只是来通知她,她的房子已经充公,由政府分配给眼下最需要房子的迎春的时候,她的心和理智都傻眼了。它们白争吵了一场,原本那事并不由它们来决定。
等二品站了起来,他这是要走了。
临走前,他说了最锋利的一席话,把白芍刺傻了。他说,你和王虫的婚姻,往深了看,是一场阶级斗争。是王虫染红了你,还是你染黑了王虫,我在看着,看一辈子。
白芍这才明白,王虫还不是她今生今世铁打的保险。王虫之上,还有等二品。
白芍还不能明白,王虫之上有等二品,等二品之上,还有别人。
等二品看白芍发愣,缓了口气,说,三天吧,给你三天时间收拾。临走时他看见屋子深处有双眼睛看着他,那是王虫的老父亲,由于太老,他的眼珠子泛着绿光。等二品冲他点点头,说,大爷那我走了。
白芍觉得迎春正在召唤自己,她正在冲她喊,快来呀,快来跟我打一架。她当然就去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迎春的邀请,迎春对她不错,她对迎春更好,一直以来都是。迎春果然站在自家院坝子上等着她,而且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白芍不等走近就将一泡口水射到了她脸上,射得相当准确。迎春却表现得相当冷静,她似乎不喜欢一上来就打,怎么也该先耍两把吧,那牛要打架前还先刨两蹄子泥呢。她精准地摸到脸上的口水并把它抹掉,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家房子确实不能住人了。前天夜里下雨,我连夜壶都用来接漏了。
白芍说,所以你就拿屄去跟等二品换我的房子?
迎春提了一口气,这口气使她的身体呈现一阵波动,之后她的身体在白芍的眼里就成了一种表情,那种表情不是她刻意摆出来的,是白芍看出来的。也只有白芍才能看得出来。白芍认为那表情在说,我倒是想做野兽,但等二品不是追山匠。追山匠就是猎人,是我们花河的一种叫法。
迎春说,他们有纪律。
白芍问,纪律是个啥子东西?
迎春说,相当于一根绳子,把你捆住了,你就不得不放弃一些没有希望的事情。被捆久了,你就习惯了,有变乖变驯了。想想牛和狗它们吧,不都是这样?
白芍问,纪律捆得住男人裆里那东西?
迎春说,反正等二品那东西就给捆住了,他比个和尚还正经。说到这里迎春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她想起等二品那正经样子,就忍不住要鄙视。
白芍问,他就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骚,却一点儿都不动心?他就那么正经地跟你说,“我们有纪律”?
迎春这回更忍不住笑,她捂着嘴笑弯了腰,说等二品当真就是一脸正经地对她说,“我们有纪律”。于是白芍也跟着大笑起来,在她们看来,等二品那样的情形实在是滑稽可笑。
笑完后白芍就松了口气,她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没出息,气冲冲要打要杀半天,却只是因为妒忌迎春和等二品有那么一腿,一旦知道他们之间没那么一腿了,她就不气了。她甚至感觉出自己的失望来了,就像她曾经以为很好吃的一种点心,被迎春揭穿了真相:那点心并不好吃。
等二品就那点儿出息?失望归失望,真相更值得嘲笑,嘲笑自己一直被自以为是的假想迷惑,也嘲笑真相本身。
然后,她们又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而重归于好了。
我也是没办法,要是我那先人能回来,我就让他把这破房子修修,把你的房子还你。迎春说。
你要是真这样想的,就该直接跟我借房子,你找了等二品,就是没安这心的。白芍说。
我倒是想还,只怕我那先人永远也不回来了,我那公公老得都爬不上房了,我又一个女边家,那房怕是永远也修不好的。迎春说。
白芍说,你打听没有?
迎春说,打听啊,我把周围能问的人都问了,只怕真像你家王虫说的,早吃枪子儿死到阴间去了。
白芍说,你别听王虫的,他那会儿为的是从你这里捞到好处才那样说的。
迎春说,我也不信啦,你说这花河充军的,不个个都回来了吗,怎么就他一个挨枪子儿呢?
白芍说,你也别怄,要是他当的也是王禾那样的兵,他回来还不如不回来。
迎春说,我不管他是啥子兵,我只管他是我男人。女人一辈子图个啥呀?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份安稳日子吗?我有啥呀,我啥都没有。迎春要哭,白芍安慰她说,重新找个成分好的,就当他真死了。
19
牡丹越来越厌恶人生了。这都是因为她现在必须面临一种崭新的生活,一种告别了不劳而获的生活。她的人生原本很简单,不管是做姑娘的时候,还是做媳妇的日子,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因为她活着。她就是一棵寄生植物,她活着是别人的事,活得好与坏也是别人的事。当人生简单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张瓦房的英俊,和他那双牡丹所说的“看得人都要化掉”的眼睛就显得那么重要。虽然张瓦房是等大脚家一个佃农,但这并不能阻止她把张瓦房当成能够照亮自己的最迷人的光源,她那么喜欢被他看化掉,那么着迷于自己看见张瓦房时内心的那种冲动,那使她显得更朝气,更鲜活。那时候,她不顾等家的脸面,也不顾王家的脸面,天天跑去找张瓦房。被等家踢到了门外,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唾弃以后,她就干脆跑去跟张瓦房住一起了。就那样,她的根也还在她依附的那棵大树上,她可以从王家拿粮拿衣,如果嫌弃张瓦房做的饭,她就跑回王家吃饭。
但是现在,她寄生的那棵大树倒了,枯死了,腐烂了,张瓦房那束光照亮的就不是她,而是她必须面临的一种残酷的生活了。她必须下地,必须做家务,张瓦房还买来一头猪要她养。张瓦房说必须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才能慢慢地活得更好。可是对于牡丹来说,如果非要这样才能活下去的话,那活下去还是活不下去又有什么呢?张瓦房的英俊,和他那双能把人看化掉的眼睛在繁重的劳动和她明明忍受不了却必须每天忍受的烟火、充满猪屎味道的空气、粗糙的食品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更何况,张瓦房这天竟然动手打了她。张瓦房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还抽了她两耳光。她的头发和她的脸都是张瓦房由衷地赞美过的,但这天张瓦房却冲它们下了狠手。张瓦房本来是一个温和人,从来没对牡丹发过脾气的,但谁也不能保证一个温和人就永远不会发脾气。牡丹啥也不能干,还总是不满意这不满意那,张瓦房就给她逼得无法温和了。
他明确地告诉牡丹,地主时代已经完蛋了,你最好还是学会干活,不然没人白养活你。
牡丹一点儿也不怪张瓦房,她认为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跟他没关系。她怪生活本身,生活不该跟她开这么大的玩笑。她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因此她不想玩了。
张瓦房打完了她,她就找红杏去了。红杏正在替巫香桂洗澡,她便上前替她。由于灰心,做什么都觉得累,洗到一半儿,她不洗了,叫红杏接着。看着红杏忙活,她说,我也想下河。红杏这一阵天天跟王禾一起下河玩水,她早就很羡慕。
红杏说,你不会游,会淹死的。
牡丹说,你教我吧。
红杏说,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牡丹说,你不也不怕吗?
红杏说,那就去。
替巫香桂洗完,牡丹就跟着红杏下河了。红杏一到水边就往水里扑,牡丹也扑。红杏在水里嘎嘎尖叫,牡丹也嘎嘎尖叫。两人在水里闹,闹了一会儿,红杏才想起牡丹是不会游水的,可牡丹并不像一块石头那样沉下去,她似乎比她的水性更好。
你会水啊?红杏觉得受了骗一样。
牡丹说,我从来没下过河,不会。
红杏说,那你为啥子不往下沉,我刚下河的时候就像块石头一样。
牡丹说,大概是不怕死的原因。
河岸上有人往下看,牡丹冲着他们说,看啥子看,光看还不如下来一起耍。河岸上的人当真就下来,脱了衣服往河里栽。有几个原本在下水玩着的年轻人,看见红杏和牡丹后,就上来了。他们说,你们哪能在上头,想让我们在下头洗你们的尿水啊?牡丹哈哈大笑,说,那你们到上头去,我们洗你们的尿水行不?他们说,你们本来就该在下面,历史以来就是。红杏说,现在不是了,现在讲男女平等,我们也可以在上面。他们哈哈大笑起来,问,你试过?红杏说,岂止试过,现在就天天那样做的。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那不成你日王禾了?
他们唏哩哗啦去了上水,并把尿吱到天空再弯下来,还喊牡丹和红杏看。
牡丹喊,看我们不割了你那截烂肠子!
他们赶紧收,真怕被割了似的。
这么闹,刚才下水的那两个也凑过来了,他们要比上水那一帮稍大些,这一点似乎成了隔阂,他们并不跟着闹,凑过来只是为了能把红杏和牡丹看得更清楚些。因此他们找了个恰当的距离停下来,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拿眼睛瞟着这边。
牡丹说,我明白为啥子没人阻止你下河了。
红杏问,为啥子?
牡丹说,比起能看女人洗澡来说,把河水弄脏了招来的报应又算得了啥子?
红杏哈哈笑。
牡丹说,我现在觉得只有这一件事情才是我喜欢的。这样说过,她就朝更深处刨过去了。刨,是一个初学者在水中的标准动作,我们叫“狗刨骚”,它完全源自于一种本能,不如经过修饰的动作那么美,但实用。牡丹没告诉红杏她要到河底去,因此红杏只对她说了句“那边很深”,并没有跟过去。当然,红杏就是跟过去也没用,因为红杏也才刚刚学会了玩水,并没有能耐到可以救人的地步。牡丹头也不回地刨了一会儿,就突然不见了。水面上冒过几个泡泡,算是她落水处的记号。幸亏那一个拿她饱眼福的,一见她从视野里消失了,就赶紧捕捉到那几个水泡栽向河底去了。他成功地把她捞出了水面。牡丹并没有昏死过去,她一出水就像高压龙头般射水。她刚才大概只是在水底喝水而已,她喝了满肚子的水,只等这会儿出水面来射着玩儿。她翻上水面来的时候并没有抓搂住什么,因为那人是从河底一脚把她踢出水来的,踢的是她的屁股,那是救落水鬼的最安全的办法,据说落水鬼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抓个人来陪葬,因此救他的人不能到他前面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后面用脚踢。但牡丹还没成鬼,出了水面她也还能抓住那人。正如死鬼要抓人陪葬一样她抓住那人却是为了让他陪生,她刚吐完水,话就跟着水尾巴出来了。
“你把我捞起来,你就得娶了我!”
这不是强盗逻辑吗?
哪个不让我死,就得负责让我活,你不让我死,就得养活我,要不你就还让我回河底去。她说。
那人就犹豫了,不知道是该把她送上河岸,还是还回河底。既然张瓦房觉得养活她十分费力,那他也肯定不会轻松,但如果还回河底去,他就成杀人犯了。正左右为难,张瓦房突然就来了。都没人看清他是张瓦房,他就到了水里,就到了牡丹跟前,就把牡丹从别人身上夺过来了,就把牡丹死死搂住了。他一句话都不说,他的眼神充满警惕,似乎随时都有人会再次夺走牡丹。在场的人都看见他的脸色了,他比牡丹更像一个落水鬼。
红杏那天晚上对王禾说,有一天,你会不会也把自己淹死在河底?王禾说,你太小看我了,我不光养得活自己,还能把你养得像猪那么肥。
红杏说,听起来倒不错。
王禾说,我已经跟张大布说好了,往后由我负责给他押货,从这里过重庆去,从重庆过这里来,都由我去押。
红杏笑,说,原来还真的不错。
王禾也笑,说,等我积了点儿钱,我们就自己做生意。
好景似乎就在眼前,只是暂时还如肥皂泡一样脆弱,两个人只能偷偷笑,生怕声音大了就把它吓破胆了。没过几天,王禾果然就替张大布押货去了,过一阵儿,王禾果然又替张大布押货回来了。这一回,王禾不光带回了钱,还为红杏买了一副有机玻璃钮扣。红杏拿了钱到张大布那里为自己扯了一块当时最流行的蓝花布,做了件新式对襟衣裳,把那副有机玻璃钮扣钉上,就穿到街上去了。那时候,那样的有机玻璃钮扣我们实在少见,它的洋气,它的晶莹剔透几乎能比死我们花河的所有物件,谁要是拥有了,谁就能拥有众多目光的长久的不知疲倦的追捧,红杏的虚荣心在众多向她的钮扣投来的目光中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一时间,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有些相信,她和王禾的幸福生活即将开始了。
20
我们花河的秋天是可以好好说一说的。十月的时候,两岸便不再是一味的绿,青杠叶子金黄,枫树叶子金红,还有一些小灌木,比如“斑鸠茼”、“红钢钵”也都紫啊黄的,那彩色的叶子有风没风都往空中飞,有的一个人闭着眼飞,有的一群结队叽叽喳喳飞,反正都想飞到花河里去。花河的水只有这个季节最清,那种清,是无法比喻的清,你不能说它像镜子,或者像其他什么,它只能是它,它清到了有,又清到了无,你看得见水的时候,它就有,你只看得见河岸倒影的时候,它就无。河岸在岸上和在水里,就是两幅复制画品放在一起,不同的只是一个正放着,一个倒放着。那些成熟了的叶子,却更愿意把它们的爱情交付给河水,因此得有好长时间,我们的河水实际上又只是些已经跑起来了,或者正在告别的,要去寻找远方的叶子。
我们花河的男人喜欢在这个季节下河钓鱼,即使平时并不对钓鱼感兴趣的,到了这个季节,也都情不自禁地要去钓两竿。原因是这个时候的鱼因为天气变凉都往深处住着,可即使是深处我们也能把它们看得很清楚,就像它们根本就没到深处一样。你把钓饵投进去,亲眼看着它在那里犹豫,再犹豫,最后在“即使死也是饱死鬼”的想法的驱使下咬上你的钩,被你钓起来,那实在是无比的快乐。男人们都迷恋上这个过程,因此一到秋天,花河岸上就坐满了钓客。1950年10月里的一天,等二品的秘书小方站在桥上喊王虫的时候,王虫正在嘲笑刚被他钓起来的一条小白鱼,这条小白鱼在他的钓饵跟前转了十来圈,最终还是冒险咬了他的钩。被他拉上岸来的时候,那鱼翻着白眼,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因此惹得他大加嘲笑。
小方在桥上冲着下头喊,等区长叫我来请你过去,有工作安排。
王虫就跟着他去了区政府。
等二品坐在办公室等他。等二品的表情很像冬天里的松树的表情。等二品把一个红头文件推到王虫面前,王虫想好好地看看,但无奈认不全,只好去看等二品的脸。
全国镇反运动。等二品说。
王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等二品目光下变得兴奋起来,等二品的目光正在唤醒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你带头做一下区政府就近两岸的群众工作,发动群众检举那些有可能暗藏着的反革命分子。等二品说。
王虫说,不用发动群众找啊,王禾就是一个啊!王虫一兴奋就尿急,他下意识地捏住了裤裆。
等二品的目光跟着到他那里瞟了一眼,说,这是一件极其严肃的工作,我希望你有一个严肃的工作态度。王虫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左手犯了错误,赶紧拿开,说,王禾绝对没错啊,他这一阵老往重庆跑,我早就怀疑他押货是假,跟重庆那边的特务联络才是真。
等二品说,你检举的情况很重要。
王虫两眼放光,身体给一种光荣感鼓胀起来,看上去他要比刚才高大得多。
等二品说,我们后天要在区政府门口举行一个大型的群众检举会,你下去发动一下群众,让他们积极参与到镇反运动中来。
往回走的时候,王虫那只空袖筒像翅膀一样不断扇动在风中,不是风大,是他走得太快。一个光荣的使命正在前头向他发出召唤,他愿意快一点到它跟前,并跟它热烈拥抱。自他残废退伍以后,我们的目光已经由最初的热烈变得疲惫起来,因此他那必须由人的目光滋养的光荣感也正在枯萎下去。今天他那空袖筒一扇动,我们的目光又才兴奋起来。他一路上不停地冲着遇上的人发布着镇反运动开始的消息,却又并不停下来多说一句。
他说,镇反运动开始了。
他说,镇反运动开始了。
他两眼一直放着光,冲人说话的时候还要乍亮一下,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他的目光就是那闪电,还有那生风的空袖筒。有人忍不住追着他的后背问,镇反运动是个啥运动啊?
他因为不能停下,便只能匆匆扭转头来回答,镇反运动跟土改运动差不多,土改是打地主,镇反是镇压反革命分子。他说,你们大家把眼睛擦亮点,把身边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揪出来。问的人还是茫然,眼睛要亮到什么程度呢?像他的那么亮吗?
王虫那么行色匆匆,只是为了回家换一身军装,虽然军装上已经没有帽徽没有领章了,但它依然是军装,依然能代表一种威严和神圣。他换上军装以后,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你们不晓得啥叫反革命吗?就是王禾那样的,他是地主出身,又进了国民党的部队朝我们的解放军开过枪。
我们说,可他不是没问题吗?要是有问题为啥子又放他回来了?
王虫说,不是他没问题,是因为敌人隐藏得深,没被发现,现在这一场运动,就是专门针对解放的时候没能清理干净的漏网之鱼开展的,不清除干净,我们的新中国就无法稳定,国家不稳定,我们的好日子也无法稳定……
红杏得到消息,说王虫在到处煽风点火,要大家检举王禾,要把他重新揪出来镇压。给她传消息的是梨花婶。梨花婶土改时分到了王禾家的牛,在王家时又和红杏处得不错,念这个情分便主动跑来跟红杏通了风。刚刚才镇压过地主土豪,梨花婶不是不知道镇压代表的是什么,她说的时候眼里全是同情和惶惑,就像王禾已经给押到了刑场。红杏给她的眼神吓住了,当即就跑到王虫家找王虫,王虫不在,白芍在。她便质问白芍,王虫想搞哪样?白芍不知道她这问题的来历,因为王虫并没有告诉她他想搞哪样,因此她只能回答红杏一脸茫然。这样红杏就决定去找王虫,他就是钻到地缝里她也要把他找出来问个明白。王虫并没有钻地缝,她当然也就不用那么麻烦。她刚从王虫家出来,王虫就已经来到她跟前了。王虫甚至都不用她提问就把她想要的答案给她了。王虫带来了两个民兵,要他们看住红杏,别让她离开家门半步。
这一回,轮到白芍质问王虫想搞什么了。对于白芍提出的问题,王虫很有耐心,因为她也是群众,是他发动的对象。鉴于白芍跟王禾的关系特殊,她这里的工作还得比别人那里做得更细致。更何况,王虫正在做的这件事情并不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大家伙儿的事情,是有高度的。因此白芍当时就到红杏的屋里,把王虫给她的解释又倒给了红杏。王虫的工作做得很到家,白芍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已经和他达成了高度统一。对于王禾她没表示出半点儿同情,如果一定得表示同情的话,她肯定全都给红杏。她怪红杏不听她的话改嫁,怪红杏死脑筋转不过弯儿一定要死跟王禾。“现在你看到结果了吧?”她这话听起来很有些幸灾乐祸,但她其实是在表达她的同情和悲悯。她说,不怕,王虫说了,现在跟他断绝关系也可以的。
她没想到红杏根本就是个木头疙瘩,咸淡都没听进去。她的工作才做到一半的时候,红杏就让她非常失望了。红杏竟然要她帮她个忙,要么引开那两个民兵,让她出门去,要么她直接找个人往上游去截王禾,叫他别回来了。
白芍当然不会答应。红杏脑子死笨但红杏是她妹妹,她不能看着她堕落却不管。她不仅没有答应红杏,反而对那两个民兵说,你们帮我看紧点,她不能出去,别人也不能进她屋。民兵们因为她是王虫的婆娘而很给她面子,她这么说他们就满口答应,使白芍的虚荣心也大大地满足了一回。虚荣心就是个气球,它满足了,人也就跟着膨胀了。白芍突然也有了崇高感,因此一回到家她就对王虫说,你不光要让人看住红杏,还得让人去路上截王禾,别让他得了信逃了。王虫深为白芍的进步而高兴,当即就拉过白芍来顶了两下。虽然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但那代表了他对白芍的最高奖励。
实际上他早那么做了,王禾刚到上游就撞上了两个民兵。他们都熟,王禾还问他们要去哪里。但民兵们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前一个后一个把王禾往中间一夹,再掉转方向,那就已经是答案了。
镇反运动,王禾在重庆那边也听到过这词儿,可他是个粗心人,听到了也就听到了,并没有去往深处打听,更没有去寻思那词儿会不会跟自己扯上关系。他真后悔当时没认真打听一下,不过后悔过了他又想,即使打听了,也不能打听到花河的这场变故。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不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两个民兵把他押送到家,他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就看不见民兵了,看不见民兵就当他们不存在。
他安慰红杏,别怕,我死不了,我要是该死,解放那会儿他们还不早把我崩了?他给红杏带回了雪花膏,他要红杏立马涂上,跟他到床上去。他每次押货都要耽误半个月时间,因此每次回来都不愿等到天黑。他看起来真的不把门口的民兵当回事,红杏洗了脸涂了雪花膏,他们就上了床。但关键时候王禾还是受到了严重影响,他不行了。他从来没有不行过,但他今天的确不行了。他看到恐惧七零八落地巴在帐帘上,枕头上,红杏的头发上。它们刚才被他赶出来了,现在正等待着他的呼唤,呼唤它们回到他的身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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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看出人的命运就是个圆圈,厄运就是那圆圈上的一个结,它转上一圈,你就得碰碰那结。区政府的“镇反”群众检举大会上,红杏就在琢磨这件事情。她因为是王禾的婆娘,同王禾一起被反绑了站在台上。台下群情激愤,红杏第一回发现竟有那么多人讨厌她,恶心她。他们说她本来是个佃农的姑娘,却硬要去高攀地主。这个在红杏看来其实跟别人没有关系,但他们这个时候拿它当罪状,它还真就像个罪状。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红杏骨子里看不起佃农,也就是看不起今天的贫下中农。说明她不光看不起贫下中农,还巴望着巴结上地主,有朝一日也来剥削和压迫贫下中农。这是一个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她虽然出身佃农家庭,但她却站到了地主的阵营里。仔细想来,连红杏自己都觉得就是那么一回事,因此她一点都不怪别人,唯一不满意的是,他们只说她,却忘记了白芍,白芍其实才是他们说的那个人。那时候白芍也站在人群中,她也参加了热烈的声讨,不过,或许正因为她太专注于声讨,才没有把那些声讨红杏的声音听进去,或者是听进去了也顾不上脸红。她声讨的是王禾,说王禾当年仗着自己是个国民党军爷,硬是强迫红杏嫁了他做了他的婆娘,说红杏当时并不愿意,是王禾先强迫红杏跟他上了床,红杏才被迫答应的。
白芍虽然积极表现,但依然计不如王虫。王虫是最后一个发表意见,但他的意见却是最有力量的。他说,王禾当初虽然投降做了俘虏,但那只是为了迷惑我们,他的目的是顺利回到老家进行潜伏。前不久,他又借为张大布押货为名,到重庆跟他们的同党进行联络,企图寻机组织实施反革命活动。
这是不容辩解的,即使王禾能证明他并没有去跟什么同党联络更没有同谁商量什么反革命活动,那谁又能说,怀疑他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是错误的呢?就像猫爱吃鱼,狗爱吃屎,你不能因为这条狗今天没有吃屎,就因此而断定它永远也不会吃屎了,就放松警惕,不加防范了吧?
由于等二品一再强调要“打得准”,王禾最后被定为反动党团骨干分子,据说因为他在国民党部队上的时候做过排长。
红杏不关心王禾给定了什么罪名,她只关心王禾是不是会被打脑壳。等二品说,王禾虽有历史罪恶,但无现行反革命活动(王虫的那些推断毕竟只是推断),其罪不至于逮捕判刑,先管制起来,以观后效。既然不死,红杏就松了一口气。王禾也觉得捡了一条命,赚得大了。回去后两人头架头哭了几鼻子,接着又高兴起来。就像捡到钱的人挥霍钱一样,他们也要痛快地挥霍一下生命。大白天的,又肆无忌惮地吼喊,就惹起了众怒。又才想起他们是受着管制的,受着群众监督的。扫了兴,歇下来了。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够了王禾便自嘲地说,我只剩下这条鸡巴了。他说,它是我唯一的财产,我只能给你这个了。他说,你要是喜欢雪花膏,要是喜欢有机玻璃钮扣,我就给不了你了,因为我不能去押货了,我挣不了钱了,我只有这个。他握着他唯一的财产,神情由起初的自嘲变成了沮丧,越来越沮丧。
红杏说,我不要雪花膏。
她说,我不要有机玻璃钮扣。
她说,你把它给我就行了。
白芍迫不及待地要拯救妹妹,第二天大清早她就跑到区政府找等二品。她不知道自己自作主张去做这样的事情对不对,当然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她昨晚一整夜都被这件事情鼓舞着,一夜没睡。她也没跟王虫商量,因为王虫昨晚没回家。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检举会后他到街上喝了好多酒,她还知道他是因为等二品没有下令当即抓捕王禾才去喝酒,还知道他检举王禾是出于真正的革命激情,巴望王禾被打脑壳却又是因为他是王土的侄子,恨屋及乌。但她却不知道他昨晚睡在哪里,她找过他,但因为她也同样有心事,找得很草率。
既然王虫天亮了都不回,她也就等不及跟他商量了。她直接找到等二品,直接对他说,我要替我妹打脱离。等二品说,你是说红杏吗?白芍说,我只有这个妹妹,当然是红杏。等二品说,那红杏为啥子不来?等二品知道她的来意以后,说话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正在忙,所以他得继续忙。白芍要不是神经过敏,就是自作多情,她竟然把他的这种漫不经心看成是他对自己的故意轻慢,和他后面那句话联系起来,就认为他的故意轻慢是为了表达他对红杏的重视。因此她在心里带着阴影的情况下神经末梢依然能兴奋,依然能使她的目光闪亮。她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让红杏来找你吗?
等二品看了她一眼,这一看就看出了她的神经过敏,于是他决定先放下手上的事儿,认真一点。他说,这样吧,你去找妇联的杨英同志,妇女工作具体由她管。
白芍一错再错,她认为等二品这样做是为了表明他希望来对他说这件事情的是红杏,希望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红杏而不是白芍。白芍说,你还喜欢着红杏?她说,我就晓得你还喜欢着红杏,那天你去我家说房子的时候还说起过红杏,你说红杏不如我看得清形势,你在担心红杏。那时候我就晓得你还喜欢着红杏,你是怪她不清醒,不来找你。她迅速在脑海里打捞那些有益于自己的记忆漂流瓶,并将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添加进漂流瓶。她说,我就清楚,一个人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不能惦记一辈子也得是半辈子。她因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变得颐指气使,她觉得自己有权指责老天爷,要不是他阴差阳错的安排,娶红杏的就该是等二品,而不是王禾。要是娶红杏的是等二品,那现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她看着等二品。等二品刚才被她整傻了。她把等二品的傻理解为在事实面前的哑口无言。因此她觉得她只需动动下巴,等二品就该立即做出积极姿态。但等二品没有。他只是立即逃脱了傻瓜的表情。他说,你别乱扯好不?你要是真关心红杏,你就赶紧去妇联。白芍遇到了打击。她错了,她把等二品想简单了。但这算不上什么大错,她只需要拿掉刚才的表情就可以了。
红杏也喜欢你。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她心里咚咚乱跳。她说,你还上着学那会儿,红杏就喜欢的是你。她继续撒谎。她像一个初学溜冰的人,滑起来就不能自控了。她说,红杏比喜欢王禾更喜欢你,要不是王禾……等二品开始打电话,他把电话机摇得很快很响,白芍终于刹住了。她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气就搁浅在那个地方,不落下去,也不吐出来。她明显地感觉到等二品生气了,而像等二品这样的人生了气会是什么后果她却不知道。好在他只是打电话叫杨英过来。白芍才把那口气吐了。
妇联主任杨英过来了,那是个十分愿意把最甜美的微笑送给白芍的人,并不像等二品。她一进门就冲白芍微笑,等二品准备做介绍的时候,她说不用介绍,我认识她,受王虫同志的影响,思想很进步。她冲白芍伸出手,不是要跟她握手,而是要拉着她一起走。她说,过来吧。白芍被她拉着,感觉她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边朝妇联办公室去,这位亲姐姐还一边亲切地说着话。她说,你主动让出房子帮助政府解决群众困难,在花河的妇女中树了个好形象,我听王虫同志说,你是因为家里交不起租,被迫到地主王土家当丫头抵债,后又被地主王土霸占,成了他的二婆子的……到门口了,杨英打开门,又牵着白芍的手进了办公室,让她坐到一条长长的木条椅子上,才又接着说,这下好了,解放了,我们党把千千万万像你们这样的妇女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了。她给白芍倒了杯水,白芍觉得在这么好的人面前不应该有什么隐瞒,所以她想告诉她,跟王土那会儿她的生活并不水深火热,但到她嘴边的却是“当时抵债的还有我妹妹”。
杨英说,对,还有你妹妹,叫红杏是吧?后来嫁给了王禾?听说也是强迫的?
白芍说,是的,今天我就是为妹妹的事来的,我要为她打脱离,她不能一错再错,跟着王禾受连累。
杨英说,你做得对,你妹妹跟你一样也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出身,就应该同王禾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白芍说,那这就算你同意了?
杨英说,我当然支持,我们妇联,就是为妇女同志说话的地方。
白芍说,那你给个证明,我拿回去,这事就办妥当了。
杨英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得让红杏亲自来。
白芍说,她死脑筋,根本就转不过弯儿来。
杨英说,你的意思是她并不同意离?
白芍说,我没问她。问也没用的,她从小就笨就傻,一根儿筋。
杨英说,那王禾呢?像你妹妹这种情况,只要一方坚决提出打脱离,我们就可以批准。
白芍说,他哪能提出来?这个时候,他巴不得吊住红杏哩,他可没那么好的良心。
杨英说,那就是说,这意见是你一个人的意见?
白芍说,对头。
杨英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还是先回去问问红杏,因为这是她的事,要她提出来才有用。她要是思想转不过弯儿,你可以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要是你做不通,我们还可以提供支持。
这一次,白芍却不信任红杏了。她甚至宁可把十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王禾也不相信红杏。她要从王禾这里着手,她一定要救妹妹出火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说她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杨英说过她做得对,杨英是区妇联主任,她一张嘴顶一万张嘴,就是说,现在有一万个人说她做得对,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做得不对。对与错的比分,是一万比零。
王禾正在搓麻索。这麻索是我们花河的女人拿来纳鞋底的,纳鞋底是女人的活,搓麻索也只有女人才干。但这一阵儿王禾很无聊,押货的事儿是坚决不能做了,十月后地里也没什么活可干,去钓鱼,群众不允许,说你这是想钓鱼啊还是想往河里投毒啊?去街上逛也不行,说你鬼鬼祟祟,是在寻思啥子反革命活动呢?红杏就拿来一捆麻丝,叫他在家搓麻索。这活儿属于细活儿,得把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光腿,把麻丝放光腿上搓。麻丝糙,要搓成绳就得不停地往手掌里吐口水,就这样,那腿上的皮肤也奈不住多久,就给搓得血红。这还只是对于女人而言,王禾是男人,男人腿上毛多,唯一只有膝盖那一小块光滑的地方可用,钉着一个地方搓,皮肤烂得更快。更何况王禾还是生手,麻丝不跟他亲,绳没搓成,膝盖已经给搓烂了。更多的时候,那麻丝还会搅上他的腿毛,这就很麻烦。因此这件事情对于王禾解决无聊来说,很有效。所以他很卖力。他希望红杏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他的进步。红杏的行动也是受限制的,但她被认为不像王禾那么可怕,再说她养着一头猪,每天要给猪准备吃的是必需的。
白芍来的时候,王禾正在试图把麻丝和自己的两根腿毛分开,他本来小心翼翼,但白芍进来的时候吓了他一跳,结果腿毛给扯掉了,他痛得咧了一下嘴。他觉得白芍会笑他,但白芍没笑,白芍表现得很仇视,而且是对他正干着的这活的仇视。她三两下就从他手上夺过了麻丝和一半截疙里疙瘩像癌变了的鱼肠子一样的麻索,将它们仇恨地扔到地上。王禾以为她从中看到了一种反革命活动的可能性,他赶忙解释,这就是打发无聊的,是红杏叫我干的。白芍说,我还以为你想搓条绳子吊颈呢,你原来是为了打发无聊啊?你要是为吊颈搓的,我倒是要感谢你,你吊颈死了,我逢年过节还可以替你烧炷香。王禾听出来了,白芍的愤怒完全出自于她个人,并不代表花河的群众。这使他松了一口气,即使白芍把王禾当成了敌人,那王禾的对手也只有一个。
他稍作镇定,问白芍,你为啥子巴望我死呢?我死了红杏怎么办?
白芍说,你不死也可以,只要你跟我妹打脱离,让她过上安生日子。
王禾有点儿吃惊,红杏没跟他提过打脱离的事儿。他问,是你的主意还是红杏的意思?
白芍说,红杏傻,但你不傻,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该替红杏想想,这一辈子跟了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王禾哑口无言。
白芍说,红杏是被你连累的,她要是不嫁你,她的成分就是最好的。
王禾继续哑口无言。
白芍说,你这样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打脑壳的,难道你舍得让红杏跟你一起打脑壳吗?
王禾给她这一句激恼火了。有些事情你可以提醒,而有些事情则是不容你提醒的。就像打脑壳这件事情,王禾不是想不到,不是不明白它随时都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对他虎视眈眈,但王禾总是在想方设法避开它的视线,假装它不存在,那是避免自己被吓死的最好的办法。白芍这么做,等于是把他一直不愿对视的那个东西拉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并强迫他扭过头去看。这样一来,那个东西的可怕反而成为其次了,更重要的是白芍的可恶。他双手一拍膝盖骨,整个人便弹了起来。好像他那儿是有弹簧的。“老子要是有枪,今天就先打了你的脑壳。”这句话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了。但稍一冷静他就把它压在舌头底下了。他现在正在接受管制,等二品说过“以观后效”,他要是不想被打脑壳或者说不想早早地被打脑壳,他就得言行谨慎。因此他虽然弹了起来,但也就是弹起来了而已,愤怒在他弹起来的那个关口就被他压下去了。
可白芍没有等到他压下愤怒,她像只反应敏捷的猫,在他还没有出爪之前,她尖利的爪子已经抓伤他了。白芍说,你要是不跟红杏打脱离,我们就直接打你的脑壳,打倒了你,红杏就解放了。
王禾终于还是给白芍镇住了。白芍说的是“我们”,而王禾只有一个“我”。白芍的靠山是整个花河,而他的靠山只是他自己。现在,他是整个花河的敌人。虽说白芍并不是对面阵营里发布命令的人,但谁又能保证她的建议不被发布命令的人采纳呢?他又不是没见过那样的场景,当敌人只剩下一个站在那里的时候,一群杀红了眼的士兵中间随便谁喊出一声“杀了他”,那个敌人就绝对留不下活口了。
王禾没有掩饰自己的害怕,即使他想掩饰也做不到。他的愤怒刚刚下去,恐惧就上来了,而且势不可挡。他无可奈何地让白芍看到了自己因恐惧而变得惨白的脸,还有他的眼神。因此白芍接下来说,那你就离开红杏。白芍说,你自己去找等二品,提出跟红杏打脱离。
白芍不需要他给回答,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答案。
白芍走了,王禾留下来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办。跟红杏离婚是不必寻思的,这个白芍已经替他决定了。但对于王禾来说,红杏很重要,红杏是整个花河唯一跟他站在一起的人,红杏不嫌弃他是花河的敌人,红杏不怕被他连累,红杏还是个漂亮女人,在他倒霉颓废的情况下照样能勾起他的性欲,红杏性格阳光,天生就是一个能照亮别人的人……红杏所有的好可以织成一张幕布,将虎视在不远处的那个由人民群众为他挖掘的黑洞遮挡起来,使他不至于时时看见它,不至于提前给它吓得崩溃。
就是说,如果没有红杏,他也就只能赖活。他在“好死”和“赖活”之间左右摇摆,不知道自己选哪一个好。也许我就不该让白芍得逞。他想。也许我真该离开红杏,让红杏过上安生日子。他想。但我真不想离开红杏,离开她,我就成了真正的孤军了。他想。麻索委屈地躺在地上,露着哭相。它刚才还是主人的宝贝,现在却被当成废物扔在了地上,虽然是别人扔的,但主人很长时间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主人把它捡起来了,它趁机尖叫:我们接着开始吧!
王禾最终做出决定是在第二天的公审会后。那是一个全区的“镇反”公审大会,王禾和红杏当然也是公审对象。被推上审判台的有十来个,其中四个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枪决的时候,其余的得去陪杀。正是这一次陪杀,使他下定了决心。王禾当过兵,陪杀的心理素质还是有的,但红杏没有,红杏在枪响的时候,在别人的脑壳给打着了的时候,跟着他们一起倒了下去。她甚至像中了弹一样挺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第一个跑过去的是白芍,她一直盯着红杏,一直在担心执行枪决的人会把子弹打错,打到红杏的身上。红杏直挺挺往下栽,她就以为红杏当真挨了不长眼睛的枪子儿,“呜啊啊”就冲过去了。她没有在红杏的身上找到枪眼,这让她舒了一口气。但她看到红杏湿透了的裤子,还有一股微温的尿臊味。白芍抬起头来的时候,王禾便看到了她眼里杀气腾腾的仇恨,他坚信那一刻白芍手上如果有枪,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就朝他来一枪。因此王禾当即就做出了决定,决定解放红杏。
天黑下来以后,他说他想下河洗个澡。大十月的天,河水冰凉得很,谁还敢下河洗澡啊?但我们花河的大多数男人都敢,而且十分迷恋,他们或许是迷恋这时候河水的那种清,跟着也就迷恋上了它的那种凉。他们往往在河里一边“喝哈喝哈”喊叫,一边享受着河水带来的那份冰凉的刺激。从河水里起来的时候,他们身体通红,浑身都充满了激情。王禾现在除了吃饭睡觉不请示以外,别的都要请示王虫。天黑以后,他对王虫说他想下河洗个澡。王虫说,你又想搞哪样阴谋活动呢?王禾说,我不想搞阴谋活动,只想洗个澡,今天吓出的那身汗得洗洗。王虫说,凉水哪洗得掉汗,你不是想自杀吧?王禾说,我想死还不如叫你给我一枪呢,河水哪里淹得死我?
王虫同意了。出于安全起见,他派了两个民兵跟着。王禾下去以后,两民兵就站在水边盯着他。
王禾在河水的刺激下,“啊啊”喊叫,然后他游向了更深处,他在那里向水边的两个民兵发出邀请,你们也下来呀,真他妈的爽!他们说,少啰嗦,你赶紧吧,别淹死了。天很黑,天和地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点点可怜的微光,他们在极其有限的能见度里做看守工作,实在是很困难。好在王禾下河时他们已经让他脱得一丝不挂,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想在河水里搞什么破坏活动的可能。他要是想自杀的话,他们也不那么热心阻拦。因此当王禾不再“啊啊”喊叫,河面也听不见水响以后,他们只懒懒地问了一声,你没淹死吧?王禾说,我搓汗哩,就这点儿河水,我想淹死也难。既然是这样,他们就不用老是把眼睛睁那么大,使劲盯着黑暗看,眼睛很痛。他们抽上烟,两人聊起了天。等到后来他们发现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水响也没听到人声了,才又冲河水里问“你搓完没有”的时候,王禾已经不能给他们回答了。问一遍,没回答,问两遍三遍也没回答,所以他们断定,那家伙还是给淹死了。他们一边嘲笑着王禾一边摸黑走回去报告王虫:王禾给淹死了。他们拿回了王禾的衣服,他要是想逃,光条条的能往哪里逃?所以王虫也相信他真的给淹死了。
那家伙是自杀,要不然花河淹不死他。王虫说。他们没有立即去找,黑灯瞎火,又是水里怎么找呢?王虫说,等天亮再去找。
他以为天亮的时候,王禾应该浮在水面上来了。人给淹死后几个小时,就会这样,据说那是因为尸体给水泡胀了。但天亮以后王禾并没有浮在水面上。河水是流动的,很可能给冲到下水去了。就到下水去找,水塆里、沙滩上,还是没找着。民兵们干脆栽进河水里去找,像摸鱼一样满河底都摸了个遍,还是没有王禾。别说尸体,连他的影子也找不着。
跑了?
他要搞哪样?
王禾的失踪等于给花河埋下了威胁,他是不是跑去找他同党了?那么下一次王禾出现在花河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一次反革命破坏活动跟随他一起到来?
全都担着心,只有白芍反而松了口气。
22
但白芍又比我们任何人都失望。王禾的失踪并没有如白芍预期的那样把红杏洗干净,跑了也好,淹死了也罢,都不能说明红杏从此就跟王禾没有关系了,因为红杏并没提出要跟王禾划清界限,也没有做出要跟王禾划清界限的表现。就像巫香桂,王土的死并不能抹掉她的地主婆身份,也不能抹掉她曾经做下的那些孽障。如果红杏离巫香桂远一点儿,就可以被看着进步表现,但偏偏红杏不那么做。白芍为此也付出了努力,她跑去找牡丹,说红杏现在要跟王家彻底脱离关系,不会再照管她母亲了,要她自己去把母亲接过来。牡丹想如果红杏真的不照管她母亲了,她也只有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了。可张瓦房不同意。张瓦房说你傻呀,就因为你的出身我还给染得半黑呢,要不是看你嫁给了我表现好,你也逃不掉给管起来。牡丹说,总不能不管吧,她再黑也是我母啊。
两口子就来找红杏。
牡丹问红杏,你真的打算不管我母了吗?
红杏说,你想接过去就接过去吧。
张瓦房说,不行啊,我们要是把她接过去,牡丹就逃不脱,我也得跟着背黑锅啊。
红杏说,那你们就不管我逃得脱逃不脱?
张瓦房说,你好人做到底,反正你已经黑了,还怕背黑锅吗?
红杏想了想说,也是,反正我已经给吓死过一回了,下回再陪杀我也不怕了。
张瓦房说,是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一个人去陪杀总比一家人都去陪杀好。你吓死过去还能活回来,我怕牡丹给吓死过去就活不回来了。
就这样,白芍的努力又一次付之东流。巫香桂还留在她自己的正屋里,每天由红杏照顾着吃喝拉撒。往后,牡丹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看她母亲,来时总要带些吃的过来,来了以后也要帮红杏做点儿什么,比如洗尿布,替她母亲擦澡。张瓦房则帮红杏做些地里的活。红杏看出来他们是想向巫香桂表示歉意,也是想向她表示感激,因此她并不觉得继续照管巫香桂有多委屈。
至于她的生活,如果不是一定要去陪审陪杀,她也觉得没必要深恶痛绝。她并不想做害人的事情,也就不怕被别人盯着,因而管制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这种生活真不该是她一个人承受,王禾不该一个人逃了。这就像过河,本来两人是打算牵着手一起过河的,但王禾中途先跑了,把红杏一个人留在河水里。在红杏看来,不管河水深浅,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过河肯定要稳当很多。更何况,河水要是凉了,两个人还可以互相弥补体温。可王禾逃了。原来是王禾需要过河,她才陪他一起下水的,现在王禾撂挑子逃了,红杏就不知道是进好还是退好了。
白芍极力主张她退。她请梨花婶做媒,想打等二品的主意。“等二品喜欢红杏。”她对梨花婶这么说。她说,梨花婶你当初也见过那种情况的,等二品和王禾上着学那会儿,他们三个常常在一起厮混,那时候你就该看得出等二品喜欢红杏。梨花婶说,可那是那会儿,现在可不一定。白芍说,现在也一样,等二品照常喜欢红杏。梨花婶问,等二品亲口跟你说的?白芍说,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从他别的话,和他的表现上看得出来。为了让梨花婶相信,她举了好几个例来证明。虽然她的证据很有力,但梨花婶还是有些疑惑,她说,要是他喜欢红杏的话,那他为啥子要拿她去陪杀,把她吓死过去?白芍说,他要是不喜欢红杏的话,那他为啥子会因为她嫁了王禾就让她去陪杀呢?那是给她教训。
梨花婶信了白芍。但她去找等二品,等二品却说,我已经有革命伴侣了,是区妇联的杨英。
回到白芍这里,她显得很生气。因为白芍让她白跑了一趟,冤枉浪费了半天时间。虽然并没有重大事情等着她去做,但她还是不愿意浪费时间。人家都有革命伴侣了,还说个屁呀?她对白芍说。白芍不相信等二品已经跟杨英成了革命伴侣,又或许正因为太相信,所以她要去找等二品。在她看来,既然等二品喜欢红杏就不应该另找别人。他喜欢红杏的对不?她这么问梨花婶。既然梨花婶现在是等二品的代言人,那她就可以用质问等二品的口吻去质问梨花婶。梨花婶说,他没说他喜欢红杏。白芍说,他也没说他不喜欢红杏是不是?梨花婶说,那倒也是。白芍问,那他说了啥子?梨花婶说,他说他要的是革命伴侣。白芍说,这不就对了?他找杨英并不是因为不喜欢红杏,而是因为杨英可以做革命伴侣对不?就是说,如果他要找一个婆娘的话,他就会要红杏而不是杨英。梨花婶想提醒她革命伴侣就是婆娘,但白芍已经不想听了。她要去找等二品,她得告诉他男人过一辈子需要的是婆娘,而不是革命伴侣。
王虫拦她,把她拉回来她还要去,再拉回来的时候就给了她一嘴巴。白芍很愤怒,因为王虫打了她。但王虫显得比她更愤怒。王虫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人家找婆娘也好找革命伴侣也罢,关你啥子事呢?他说你以为红杏是个啥?她就是块水果糖也早给人咂得没甜味儿了!别说是等区长,就是我,你让她嫁我我还要怄三天气。白芍说,你算个屌,红杏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王虫说,老子算屌你算个啥?你还不就是看上我这屌了?怎么了,今天看不上我了,想回去当地主婆去?
王虫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化解心头那个瘤子,那个瘤子是白芍种下的,白芍当初看不上他,宁愿做王土的二婆子也不愿嫁他,那瘤子从此就种下了。他因为贪恋白芍的肉体而故意让自己忽略白芍的灵魂,原本指望通过感化为她重塑一个灵魂,但他越来越发现白芍是那么不可救药。当你发现你要的目标其实很难实现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怀疑当初迫使你选择这个目标的动因了。我有必要吗?现在王虫就是这么想。我有必要为一个不错的肉体而给自己找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情吗?他觉得等二品就是比他高明,他就不会犯王虫这样的错误。因此他说,我他妈怎么就蠢得像猪,只想到找婆娘,没想到找个革命伴侣呢?
两人拉开了大吵一场的架势,梨花婶就说,你们吵吧,我回了。
这样他们便不吵了,是白芍先宣布停战。白芍虽然很在意王虫老是揭她的短,但这时候她还是更看重红杏的事情。她拉住梨花婶说,等二品不行还有别人啦,怎么也得给红杏找个落脚处,不能让她在王家的烂田里陷一辈子啊。梨花婶说,那我想想别人吧。王虫说,不用操心了,没哪个敢要红杏的。
他就是个乌鸦嘴,说什么是什么,梨花婶一连找了几个,人家都嫌红杏的成分不好,不敢要。说到上游黄狗娃家一侄子,人家倒是同意,但白芍不同意,红杏也不同意。白芍说,黄狗娃家侄子跟王土家侄子不是一回事吗?白芍的目标是贫下中农,不是地主子女。红杏说,成分倒没啥,关键是人我看不上。
再往后,红杏的肚子就鼓了起来,白芍终于给挫傻了。
更何况白芍已经顾不上红杏了,她自己的处境也开始出现问题,被她当成了靠山的王虫现在裂了缝,正有一块没一块地往下掉石头。男人好个酒没什么,这一点也都不影响王虫的光辉,就像他那只空袖筒一点也不影响他光芒四射一样。但王虫喝完酒爱打白芍,而且是当敌人一样打。受不了打是一回事,让白芍更受不了的是他依然把她当地主婆看。白芍之所以选择王虫就是想从此摆脱掉地主婆这个阴影,想借王虫的光辉把这个阴影照亮到别人看不见。但没想到别人似乎看不见了,王虫却老记着,还时时提醒别人。当王虫一边拿脚踢她,一边发狠地喊着“我打死你这个地主婆,我打死你这个地主婆”的时候,她切肤地感觉到了阶级仇恨的强大,同时也因此而更深地看清了作为一个“地主婆”的耻辱。她也因此更加羞耻更加想摆脱,她不希望那种耻辱像咒语一样附在她身上,她嫁给王虫就是为了解除这个咒语。白芍虽然理智,但白芍没有自己的是非,大家的是非就是她的是非。既然都认为王虫能解除这个咒语,她就相信王虫一定能。而且白芍也不是一个爱自省的人,凡事她都只在别人身上找症结。这样我们就不能指望她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因,并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她只能去找等二品。
等二品说,王虫酗酒是不好,尤其作为民兵队长,喝酒就更不对。虽说已经退了伍,但他曾经是军人,应该不会忘记一个军人的纪律。更何况,他现在还带着一支民兵队伍,他应该以身作则而不是带头违背纪律。回头我们一定要给予他严厉的批评。
白芍以为自己得救了,没想到王虫挨了批评就更有打她的理由了。喝了酒打她是一个理由,不得喝酒打她就更有理由,你以为你是谁呀,竟然敢去告你男人的状。你个狗地主婆,还想翻身骑到一个残废军人的头上作威作福吗?
这一回白芍再去找等二品,等二品就说,一个人有点缺点是正常的,人非圣贤嘛,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要看他是优点多于缺点,还是缺点多于优点。王虫连胳膊都献给了我们的解放事业,有那么点儿缺点算个啥子呢?
等二品的话说完,白芍眼角的那条皱纹就永远留下了。她原本是笑着听等二品说话的。她来反映情况的时候就一直带着笑。她只是想给等二品一个提示,让他自己去判断他做的工作到底是个好结果还是坏结果。因此她一开始就带着微笑,那不过是一种经过修饰后的苦笑,做这样的工作脸部的皮肤必须比平时更殷勤。“你不是说你要给予王虫严厉的批评吗?他怎么打我打得更凶了?”她的这一番辛苦只是为了表达这么一个疑问,可等二品的话很出乎她的意料,这样就导致了她的皮肤有过一段时间的麻木僵硬。或许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对于皮肤,比对于白芍更具杀伤力,那之后,那几根拥举着眼角皱纹的神经末梢突然猝死在等二品的声音之下,皱纹也就从此留在白芍的眼角了。
到这时候她已经明白她跟王虫的事情谁也帮不了忙了。就像明白她跟王虫之间的结打在哪个地方一样,她也同样明白了,这个结已经转化成了恶性肿瘤,成为不治之症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做出过的两个重大决定,嫁给王土对吗?在当时看起来是对的,而且是不容置疑地对。但现在看来是错了。如果她当初不嫁给王土,而是直接嫁给了王虫,那她和王虫之间就没有这个永远也治疗不好的恶瘤,她的灵魂也就不会被人唾弃,尤其不会被王虫唾弃。况且这样一来,红杏也就不可能嫁给王禾,红杏的命运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解放后,她选择王虫对吗?在当时看来,也确实是对的,同样是不容置疑的正确,但现在看来依然是错了。如果她不选择王虫,而是选择了别人比如李石头那样的,那么她种在王虫心头的那个肿瘤就会因为得不到日常滋养而自己瘪掉,甚至渐渐的消失。即使消失不了,王虫也不至于常常被刺痛,而白芍的灵魂也不至于常常在王虫被刺痛的时候被王虫拷打。
做一个重大决定,需要多少智慧才能判断它的对与错呢?为什么在当初看来是对的事情,到后来又错了呢?一直都聪明过人的白芍,现在也感到困惑了。
当一个女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的时候,她脸上的第一条皱纹往往就被忽略了,但如果这件更重要的事情跟皱纹扯上了关系,它又显得比什么都重要。白芍几乎是在发现自己眼角有了一条深深的皱褶的同时发现了王虫跟迎春的关系。迎春在她面前从来不撒谎,就像以前在她面前坦然自若地承认是她勾引了王土,后来又承认她跟王虫上过一回床一样,这回,她也没有做半点儿隐瞒。她说,这回还是王虫先来找我。她说,虽说他不愿娶我,但他毕竟跟我上过床,就难免不惦记着。她说,我已经勾引不了男人了,要是男人不想挨我的话,我怎么使劲都没用。白芍确信迎春的话绝对诚恳,因为在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到了迎春眼角的皱纹。她暗地里目测了一下,比她的更深。如果白芍眼角的皱纹代表的是一个女人的春华逝去,那迎春眼角的皱纹又何尝不是?
迎春说,他找我也就是赌个气。
白芍则把王虫的不忠归罪于她已经开始变老。因为不管他们之间的那个结如何使王虫觉得刺痛,王虫对她的肉体永远都是恭维的。他们吵完了架甚至打完了架立马就可以行房事,而且做得一点也不比其它时候差,有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她认为现在出现的问题,跟他们之间的这个肿瘤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她开始变老了,她的肉体已经不再吸引王虫了。白芍以自己对牛的了解,认为牛嫌弃草老的时候你往草上喷些盐水,牛就会把老草当嫩草一样爱,因此她认为男人跟女人的关系也如牛跟草的关系一样。她不怪王虫去找迎春,而是在关键问题上下功夫,使王虫从自己这里得到比迎春那里更多的趣味。在性事上,女人永远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一方,白芍无师自通想出的花招一连几天使王虫心花怒放。白芍想通过这个使王虫忽略她正在走下坡路的肉体,那几天她真的达到目的了,王虫当真就像牛一样因贪恋盐水的味道而将草的老嫩忽略不计了。但这种好景很快就过去了,王虫把从她那里学到的花招搬到了迎春的床上,他让迎春如法炮制,并且发现换一个选手以后,他获得的刺激更强烈。
白芍想,盐水的有效期也是有限的。
怎么办呢?有一种办法是当你发现自己无药可救的时候就假装不知道你已经无可救药,假装不害怕自己很快就将死掉,在别人心明如镜的情况下自欺欺人。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下下策了。白芍觉得自己还没有到走下下策的时候,她又一次找到等二品,向他提出:你们不是有纪律吗?王禾跟别人的婆娘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算不算违犯了纪律?等二品问,他和哪个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白芍说,和迎春。等二品想都没想就说,当然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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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律果然是一种厉害的东西,这一回,王虫先前的那些荣光似乎都不得不退后一步,他被认为是削弱了阶级立场忘了本,思想正在向着腐朽的地主资产阶级倾斜。这一点又被认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认为如果他不立即唤醒自己的阶级立场,就会滑向更远的深渊。王虫挨了严厉批评并警告,如果他再犯,坚决撤销他的民兵队长职务。
王虫觉得白芍比他想象的还要讨厌还要可恶,他从区政府回来二话没说就打起白芍来。那种打法,是打敌人的打法。白芍在他有力的军腿下哀哀号啕,王果提了板凳要拯救母亲,又被他有力的左手掀离地面,和他的板凳一起飞到了一边。王果哭起来,动静才传到了红杏那边。红杏就赶过来了。红杏不是没见过王虫打白芍,但这不是看其他热闹说看多了就审美疲劳了。王虫打的是她姐,再不济也是手跟足的关系,因此红杏不能不激动。红杏重新拿起了王果的板凳,并且准确地把它打到王虫的背上。王虫痛得不轻,所以他住了手。但他那颗好胜的心并不想就此罢休,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还击一下红杏,否则他心里怎么过得去?他的目光暴露了他,因此红杏不得不再一次举起板凳向他示威,而这个时候白芍也获得了反击他的机会,早从他的胯下翻身起来,找了一把锄头提在手上。王虫再蠢也能看明白,他现在面临的是三个敌人,虽说王果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王虫感觉自己笑了一下,但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是否看见他笑了,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被看到还是不希望被看到,他那笑代表了什么他也不甚明白。反正他在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中渐渐变得可怜起来。他向敌人扬了扬手,或许是一种潜意识的投降的意思,他的眼神已经表达了他的妥协。
他凭着一份强装的镇定,勉强做到了从容离开。可他突然在临出门的时候觉得就这样离开是一种耻辱,因此他突然回头喊了起来。
我揍你是为了表明我没有忘本!你这个狗地主婆!
你不是想把我拉下水吗?你比我更怕我下水,我下水了,你还靠哪个?
你要是不怕,你就继续去告我的状!
他喊过这些,才觉得现在可以体面地离开了。因此这一回他走得很安心。白芍什么意见都没有发表,她像个旁观者一样。只有红杏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地主婆也是人,你凭哪样乱打人?红杏喊完了白芍才开了口,白芍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参与别人的议论一样说,你冲他喊也没用的,自古男人打婆娘哪个会管?红杏说,亏你还嫁给了王虫,解放不就是讲男女平等人人平等吗?白芍突然哭起来,好像是红杏这话刺伤了她的心。红杏很恼火她哭,她说别哭了,挨了打就晓得哭,找等二品告他去。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有力些,红杏说话的时候还有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但白芍照样哭,而且越来越抑制不住,早先,她的伤心还是数得清的一个数字,很快它们就像细菌一样疯狂繁殖,直到繁殖成一支庞然大军,把白芍整个地淹没并大有要令她窒息而死的态势。
红杏的恼火给它们的气势吓退了,一种叫心痛的东西被它们惊醒过来。红杏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比如替白芍理理乱发,或者把她搂过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哭。
她那样做了。
王虫觉得花河没人能够理解他。如果等二品都不能理解,谁还能理解呢?他哪里是忘了本哪里就削弱了阶级立场呢?相反他正是在进行阶级斗争。白芍一再地让他失望,一再地提醒他她是个地主婆,他惩罚她难道不正好说明他的立场坚定吗?他上迎春的床也不是为了满足肉欲,如果是为这个,迎春并不是最佳人选。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惩罚白芍,因为当初迎春跟白芍做过对弈,她们曾经是对手。况且在迎春身上他还可以找到报复地主阶级的动力。再不济,即使等二品所说的那个正在向着腐朽滑去的王虫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也是他的斗争对象。你不是要娶一个地主婆吗?你不是把她的肉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那我就让你从她的床上走开,我让你揍她的身体,我让你在她的肉体和灵魂之间痛苦不堪。
王虫觉得他是对的,因此他没有停下的道理。
他继续上迎春的床。以往,上迎春的床也不断了上白芍,现在他断了。他以此作为对白芍的惩罚。不光如此,他还想上红杏,他觉得对于他的这场斗争来说,红杏这里也不失为一个好战场。
天气热起来了,红杏就想下河洗澡去。但她被拦下了。她跟王禾下河那阵儿,并没人说她伤风败俗。这会儿,他们说那是伤风败俗了。红杏说,不是男女平等吗,凭哪样女人下河就是伤风败俗,男人下河就不是?他们说,男女平等那是针对我们,不是针对你,你是啥子?
红杏只好打消下河的念头,在家烧水洗了洗。
她洗完了,王虫就来了。王虫一来就问,听说你想下河洗澡去?
红杏没答理他,她正在喂枙子的奶。王虫的眼神不住地往她胸前飞,嘴上说,啧啧,你生了这娃儿反倒比之前更有味儿了。
红杏这才问,啥味儿?
王虫说,女人味儿。
红杏咯咯笑,说,我还以为是奶腥味儿。
王虫说,是女人味儿。他露出了馋相,似乎他也想喝奶。因此红杏问他,你想吃奶?他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同意了,他说他的确想吃奶。他的空袖筒扇了几下,要是那里头有手,肯定已经伸过去了。他的左手拿着半支烟,那是他没有伸出左手的原因,现在他把这半支烟摁灭后,揣进怀里了,左手便空出来了。它伸向了红杏的胸脯。红杏一别身体让开了。红杏说,你要想吃奶,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叫一声“母”。
王虫愣了一下,把左手停在半空。不过他问红杏,你听说过“小姨子的屁股有一半是姐夫哥的”吗?
红杏说,听说过。但你听说过有小姨子连半个屁股都不愿给她姐夫哥的吗?
王虫走了以后,红杏就去找白芍。她对白芍说,王虫并没有改那德性你不晓得?白芍只看了她一眼,并不激动。红杏看出她是装着不知道,装着听不见她的话。红杏现在走的是下下策,像一个癌症病人说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怕死。
红杏说,告他。
白芍突然说,告他?你想让他变成第二个王禾还是第二个王土爷呢?你难道想告倒了他我也过你那样的日子?
红杏说,但我看你好像比我过得更可怜。
或许白芍并不那么认为,她一直没有再去告王虫的状。据说后来王虫不上迎春的床了,换成了上朱大秀小婆子的床,但白芍依然装着不知道。最终是王果告了王虫,那已经是十年以后了。那时候王果都二十多岁了,是生产队的一个主要劳动力了。那时候,白芍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她的生活了。那时候,她依然不觉得自己比红杏更可怜。但那时候正好“四清”,王果就把王虫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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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是在王虫被检举后,才知道王虫再不去找迎春是因为迎春的公爹周打算死了。周打算在世时对儿媳妇的不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说死后倒特别计较。说他死了以后王虫再去找迎春,他就总站在迎春的帐幔后面冲王虫笑。周打算死了才不过几年,我们谁都没有忘记他是笑死的。在我们的记忆中,周打算并不是一个会笑的人,解放后,他分得了土地,后来又分得了房子,我们发现他变得爱笑了。但那也笑得不怎么样,完全还像个学徒。我们发现他笑得娴熟,笑得由内而外地谐调了的时候,是在他分了地打下第一季庄稼以后。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下粮食不用交租,因此他笑得跟什么似的,听说他看着打下来的粮堆整整笑了一个晚上。那以后,他便常笑。我们只知道他变得爱笑了,并不知道他在拼命囤积粮食。为了守住那些粮食,他把床铺到了楼上的粮仓旁边。屯了七八年之后,他家的粮仓已经由一个变成了三个,他也被挤到了墙角睡觉。但那一年突然之间就成立了人民公社,三会场也成立了大队和生产队,刚当上队长的王虫叫家家户户都把粮啊锅碗瓢盆啊都交到大队食堂,说从今往后不用在家做饭吃了,到大队食堂吃饭。周打算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没说交也没说不交。他把一双细眼睁得亮亮的静观着别人,直睁到王虫带了民兵来他家收,他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王虫错误地把他的笑理解为支持他的工作,当看到他家楼上那么多粮的时候还开心地冲着他调侃,说周大爷我经常在你这屋里来来去去,竟没想到你积了这么多粮,早知道我就偷些回去接济一下我那家子呢。
他一直笑,王虫就一直以为他很乐意。王虫让民兵搬空了他家的粮仓之后,他还笑,王虫还当他是高兴。王虫说周大爷不愧是一个根红苗正的老贫农,比谁做的贡献都大。他决定为他记上一功,还要把他作全区的榜样。但这些他都没等到,王虫走了以后他就死了。据说他死了还站着,只是没有笑声了。迎春叫他进屋,他不理,就叫姑娘李子去拉他。李子上前去拉,他就栽倒了。李子都十八岁了,还是给她爷爷吓得像个小姑娘一样哇哇大哭。
周打算死了以后也没有收起他的笑,只是无声,只是笑容僵硬。人死了是得闭眼的,得为他合上眼睛。眼睛是合上了,抹眼的手却抹得一把湿。他依然在笑,但谁都知道那手上是泪。
于是我们推断周打算并没有笑别人,而是笑他自己,是自嘲死的。他自嘲完了,我们接着嘲笑他,我们说他一辈子都在打算,算到后来还是白算了。我们说他本来笑完了是要哭的,但没来得及哭就死了,所以才有那一大把泪等在眼睛后面。
据说王虫第一次看见他站在迎春的帐幔后面笑的时候,当即就湿了手心。虽说王虫知道那是汗,但他想起了替他合眼的那只手上的泪。自那以后,王虫再不去找迎春了。
又听说,王虫不去找迎春是因为他早都腻歪迎春了,说那时候他都跟朱大秀原来的小婆子桃子裹了好些时间了。这些都是王虫挨了王果检举后,“四清”工作组的人调查出来的。
除了不正当男女关系以外,王虫还被清出贪污公款和生产队粮食。王虫终于栽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过去的光荣遮挡不住现在的丑恶。”
栽倒以后的王虫不再光芒四射了,沮丧像蛛网一样布满他的全身,以至于,那只空袖筒也飘不起来了。回家的路上,他开始撕扯身上的蛛网,胡乱抓狂到家门口,他便大功告成。沮丧被他抓扯下来揉成一团扔了,现在,他被愤怒包裹着。他用脚踢了门。那门本来就没关,他进屋完全可以不去理会门。但他不是愤怒吗?愤怒使他膨胀得有些过分了,就觉得那门洞不够大了,就情不自禁踢了。用力太重,门给弹了回来,来不及再提腿了,他本能地伸出了左手。门是挡回去了,手却很痛。这个时候来自于任何地方的痛源都会像火石一样点燃了他,火焰瞬间将他包裹并发出“吱吱啦啦”的声响。白芍正好站在屋中央,她也是刚刚回来,在大队召开的群众大会上,她亲眼目睹了王虫被击垮的过程。散会后她先回了,像逃。但现在看起来,她的逃似乎只是为了提前回家来等王虫的揍。王虫那曾经有过光荣军旅生涯的拳头,和同样有过光荣军旅生涯的腿脚,已经被怒火炼成了金刚锭,王虫必须把自己身上的火焰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他才能自保。白芍必须承担这样的责任。
王果过来了。王果检举过王虫后,他就被王虫撵出门了。王果已经二十多岁了,如果不是成分不好,他早都应该娶媳妇成家了。这个年龄的王果,被撵出家门能算个什么事呢?更何况,隔壁就是红杏就是巫香桂,从家门里出来,他就留在了隔壁。前一阵儿,红杏被王虫派到了河堤工程队修河堤,家里剩下个十岁的枙子和痴呆了的巫香桂正好没人照管。
王果是提了家伙过来的,一根扁担,平时它承担的是水担子粪担子,今天它要劈王虫。扁担也因为新任务而兴奋,当它咬到王虫的后背的时候,像第一次吃到人肉的野兽那样嗷嗷狂叫。事实证明亢奋起来的扁担是有钢铁气质的,当王虫被它打败以后,他那双见过钢枪的眼睛也在它面前露出了胆怯。
王虫被王果打趴下了,但他及时地站了起来。不过也就是站了起来而已,除了勉强保住了一点尊严以外,他再不敢有别的作为。面前的扁担和王果都令他刮目相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王虫了。虽说面前的王果酷似当年的王土,王果手上的扁担也酷似当年他手上的那根扁担,但现实将情景做了一个对换,现在拿扁担的人是这个酷似王土的家伙,挨扁担的人是他了。
他很庆幸自己的腰还没有断。这个时候这么一点小小的幸运都足以使他振作起来,他毕竟没有败到全军覆没的地步。他试试自己的身子骨并没有散架,把一泡口水吐地上,对王果说,你有种。然后他便出门去了,走的时候,力求走出一种虽败尤勇的气势来。
他去找等二品了。他要求跟白芍离婚。他说,你是我们的证婚人,这事还得麻烦你。他说,我这辈子都是她害的,我再不甩掉她,我往后会更倒霉。他说。
等二品很严肃,他说,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提什么要求吗?
他原本也是很严肃的,但在等二品的严肃面前,他的严肃就变得缩头缩脑,很害羞。他勉强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可怜,他说,我是犯了错误,但我的错误我可以改,跟白芍离婚也是我改正错误的一个表现。
等二品表达了他的耻笑。他说,我记得你跟我保证过,一定要改造好白芍的。但现在看来,是白芍改造了你了。他说的是事实,王虫也觉得自己很堕落,他甚至附和着等二品一起耻笑自己,他说,我没能染红白芍,倒是白芍把我给染黑了。
等二品说,晓得自己错了就好,你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以一种诚恳的态度“洗手洗澡”,而不是跟白芍打脱离。
王虫说,可是我必须摆脱她,否则我……
等二品说,你只有在你的敌人面前重新站起来,才能算是真正的胜利。
王虫原本以为这一趟可以带回来一个离自己的愿望很近的结果,但事实上他带回的却是离自己愿望更远的结果。既然离不成婚,那他总可以把白芍撵出门去吧?
白芍正在家里清点能换钱的东西,因为王虫不光掉了生产队长和民兵队长职务,还得赔偿贪污款。白芍脸上挂着彩,像戴了一个迷彩面具。他说,你不用站在这里了,你滚吧。
白芍说,我清点了一下,把家里能换点儿钱的东西都卖了,也不够赔偿你的贪污款。
王虫说,你滚他妈的远点,老子的事情不要你操心了。
白芍说,只有我们那床可能值点儿钱,你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买。
王虫暴跳如雷了,我叫你滚!
白芍深吸了一口气,像白骨精吸人精气一样。然后她拿出了一瓶雪花膏,那是一个相对精致的东西,比起屋子里那些粗笨的家具,它简直就是精灵。恰如它那由美主宰的灵魂和粗笨家具那粗鄙的灵魂相比,白芍的大度正在把王虫的狭隘比下去。白芍说,这在往年也能值些钱,还没开过封,全新的。我想桃子可能会喜欢,但她可能不会给你钱,你问问别的年轻媳妇,说不定有人会舍得买下。
王虫果然给白骨精吸了精气,瘪了些。王土给你的?他问。
白芍说,花河除了他以外,就王禾给女人买过这东西。王禾买的给了红杏。
你留做纪念了?王虫已经变得阴阳怪气了。
白芍说,你说过你讨厌这种东西,我就一直没用过。
王虫又一次被邪气鼓胀起来,他想夺过那东西摔它个粉碎,但白芍灵巧地躲开了。白芍说,不用你去卖,我去。
王虫吼,你滚,最好别再回这个屋子里来。
但两个小时后白芍拿着钱回来,王虫并没有把她拦在门外。他不能拒绝白芍带回来的钱,也就不好意思拒绝白芍回到屋里来。但这并不表明他已经放弃,他只是暂时把希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王果的身上,他知道这种时候王果的想法肯定跟他一致,不同的只是王果站在了白芍的那一边,主宾顺序颠倒了而已。如他所料,王果于第二天就跟他母亲提出要她和王虫离婚。
你要是为了弥补点儿啥子的话,这些年你早已经弥补完了。你要是怕没有依靠的话,现在有我了。王果对白芍说。
白芍说,但你还是顶不了他。他就是这衣服,你穿了,就能遮羞挡丑。这些年要不是有他遮着挡着,我们就得像枙子和她母那样活人。
王果说,我们并不比她们过得更好,尤其是你。
白芍说,我们是啥子?我们就是那苞谷苗,长在贫下中农的田里谁都不敢动,要不,你就是地主子女,我就是地主婆,谁都敢把你拔了扯了。
白芍说,别看现在你把他告倒了,他的成分依然比我们好,他依然能当衣服遮挡我们一下。我们要是离了他,我们就是白骨精被打回原形,我和你就要像红杏一样被派去修河堤,一个月做十五天的义务工,一天到黑不能歇口气,被人喝来喊去,是人不是人都可以冲你翻白眼,动不动就在会上点你的名说你的不是,一有人要挨审就让你去陪审,一有人要挨杀就让你去陪杀。这些还不算个啥,你要是被打回原形,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就不会过门来了,她肯定是掉转脸就不理你了,你信不信?
王果信,母亲的话他全信。
这样一来,王虫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也破灭了。王果决定暂时退守以观后效,他一直以来都用的是一双群众盯坏分子的眼睛在看王虫,就像别人盯他一样,现在,他决定把眼睛睁得更大更雪亮。
25
王虫肯定他得罪过老天爷,要不然怎么会是让张瓦房顶替他当生产队长呢?张瓦房没得罪过他,但张瓦房娶了牡丹,牡丹是个地主子女,在王虫看来,他是不够资格当生产队长的。这被王虫看成是对他的极大的讽刺。而这个被他小看的张瓦房当了生产队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他去修河堤,这就讽刺得更到家了。
他只能这么想:修河堤的也不都是坏分子,大多数还是人民群众嘛。
可到了那里他就明白了,他显然已经被人民群众从队伍里清除了,一个月内他也有十天的义务工。“啥叫义务工啊,就是不拿工分的活,也不是让你白干,那是人民群众给你的赎罪机会。”他当时就是这么对红杏解释的,现在,他当然就不需要别人向他作解释了。他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就被看成坏分子了,他虽然犯了点儿错误,但他的本质还是好的,他的肉里还流的是贫下中农的血,骨头里还是革命军人的骨髓,他只是表面变了点质,他的内心依然是红的。
但似乎没人愿意跟他作解释,大家都把热情给了手上的活,有点儿闲工夫也用来喊嗓门儿,喊号子或者开玩笑。就是专门负责盯他们这一群的人,也都更热心于跟热情高涨的群众站在一起,只在他们想偷懒的时候才冲他们喝一嗓子。
王虫觉得红杏会幸灾乐祸,他做好充分准备,等着和红杏舌战一场,借此机会表明他和坏分子的本质区别。他不抱怨被忽视了内心,他可以通过自我澄清来争取被重新认识。
但红杏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带着讥笑问他“你也有今天?”,红杏比他想象的麻木多了,她似乎都不关心他为什么也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也跟她站在一个队列里了,为什么也被人喝三喊四了?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但红杏居然感觉不到。红杏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也仅仅是表明她认识他,别的什么意思也没有。那分钟王虫心头竟莫名其妙地内疚了一把,他竟然难得地把红杏的麻木跟自己扯上了联系,自责地认为这些年来自己对红杏确实有些过分了。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把情绪,因为他意识到这种倾斜的可怕性,意识到自己差一点被这种情绪麻痹,以至于自己的坚定立场出现了轻微的晃动。他对自己说,不管如何,立场一定要站稳,因为她和我是有本质区别的。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肯定,是枙子给予他的肯定。枙子看着他笑。枙子十岁了,王虫坚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笑。十来年,枙子一直都被认为天生就不会笑。但枙子今天笑了,而且是冲着他,彻头彻尾的幸灾乐祸。枙子没有说“你也有今天?”但枙子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枙子才十岁,就能把讥讽挖苦嘲笑运用得那么娴熟老练,有如这十年来她就专门训练着这一门功课。王虫知道这都是他自找的,他一定程度上做了她的教官,是他逼她把这门功课钻研得如此精通。明白这一点使他陷入一种极大的无奈——他连抽她一耳光的理由都没有。
枙子每到周末都要来河堤上看红杏,不是随便看,是一种很郑重的看。红杏自从被派来修河堤,她们母女俩就很难碰上面,红杏出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枙子那时候还有一个梦没做完。红杏收工回来已经是夜深时分,那时候枙子的第一个梦已经开始了。红杏没有周末,但枙子有。枙子上着学,课余时间为生产队的饲养场割草,按斤两算工分。周末不用上学,她可以多挣些工分,也可以到河堤上认真看看她母亲。枙子不爱说话,来了就到母亲干活的地方找些草割。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红杏。割好了草,她便找个地方歇下来,揪一根草到嘴里嚼,或者,就拿一根草茎没完没了地缠她的手指头。母女俩一般都不打招呼,因为曾经她们那样做的时候遭到过反对。枙子来了就走进母亲的视线里,让她看见自己,然后她便一直留在母亲的视线里,也保证让母亲留在自己的视线里。
这天,她的笑给红杏准确地抓住了。红杏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害怕,按理说,枙子会笑了,她应该感到欣慰,但枙子才十岁就有那么深的心性,她似乎又该感到害怕。枙子还在笑。似乎笑一旦无声就会变得很长久,抑或是这十来年她就为今天准备了这一场没完没了的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笑的尽头在哪里。红杏果断地切断了她的笑。红杏说,枙子,割好了草就回去。
红杏回来的时候,巫香桂还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她没有睡,她比早上刚醒来的时候还要新鲜。自从红杏去了河堤,每晚她都等着她回来,而且每晚都是精神百倍。她把一整天的精神都集中到了这一刻,只为迎接红杏的时候眼睛足够明亮。她身上臭得不行,一整天的拉撒都全在身上兜着,红杏会为她清洗干净,再扶她上床睡觉。
红杏已经很累了,她似乎也能明白这一点。因此红杏为她清洗身子的时候她总是很乖顺,很安静,而且始终保持着足够的热诚。等到红杏为她洗完了,她就迅速熄灭,乖乖地睡去。
红杏洗完了她,还得洗洗自己。天气热了,干上一天的活,就把几天的汗水都流了,汗水在皮肤上一层一层结成黏糊糊的汗泥,男人们都在收工时跳进河水里洗,女人们从来不敢。她很想,但刚起念头,就被警告了。
盆里虽然不如河里,但水无论在哪里都能给你带来惬意和轻松。红杏竟然在澡盆里睡着了。枙子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光溜溜躺在盆里。
第二天,枙子就接替了红杏。她在红杏还没回来之前,就打水替巫香桂洗澡。她人太小,做得不如红杏好,巫香桂显得情绪低落,不大配合。她不配合,枙子就做得更吃力,王果见了,便去帮她。巫香桂傻了,倒也不怕羞,任王果和枙子把她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倒把王果整傻了。那时候我们三会场已经有了电灯,虽说灯泡总因电量不足显得昏昏欲睡,但总比油灯要亮得多。巫香桂的身体在电灯下被王果看得一清二楚,清楚得令王果发傻。那是一具古老而陈旧的身体,似乎已经存在几万年了,私处一片灰白,每一根阴毛都在控诉着一种古老,和沧桑。
那天晚上红杏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王果一直在等她。不过红杏回来了,他又在走神。红杏轻轻推了他一下,问他,有事?
王果这才眨巴几下眼睛,仿佛这样能为他提供足够的勇气,然后,他吞吞吐吐开了口。我是想问……女人的身体到头来都要变成她这个样子吗?他问。
红杏很意外。她看看巫香桂,又看看王果,警觉地问,你看见啥子了?
王果说,我……今天晚上帮忙枙子……
红杏说,不用怕,李子不是还很年轻吗?
王果问,要是女人一定得这样的话,那会从哪个时候开始?
红杏说,从心死的时候。
26
王虫是不相信算命那玩意儿的,但当他仅剩的左手也没有了之后,他觉得很邪门儿,还是去找了半眼。半眼说,我是摸相,得摸手,你都没手了,我摸啥?王虫说,你怎么晓得我没手了,我不是还有左手吗?半眼说,你左手还在?奇怪了,你的左手早该没了,你命里左手该给石头劈掉,右手该给枪打掉。王虫冒火,说你就瞎扯吧,小心我收拾你。半眼说,我是个瞎子,当然只能瞎扯了,这怪不着我。
这才正经下来,王虫说,我就奇怪了,为啥子老天爷要取走我两只手,就不愿意给我留下一只呢?他或者要一条腿去也行啊,好歹给我留下一只手来吃饭吧?
半眼伸手摸到他的脸,手指在王虫脸上像虫子一样爬,王虫不自在,但他忍着。摸脸也行?半眼说,你没手让我摸,我肯定得摸脸。又说,你要是个女的,我就捡大便宜了。王虫踢了他一脚,结果把自己弄痛了。他的伤还很新,动脚也会使它痛。
半眼突然严肃起来,瞎眼紧紧闭着,做深思状。王虫紧张地等着他把空洞无物的眼睛睁开来为他解惑。
半眼吸了一口气,说,相上说,你前生亵渎过菩萨,说你当时摸着菩萨的胸脯,说过淫邪话,所以,今生你的手就……
王虫打断他说,他妈的前生干的,关我啥子事?
半眼说,你的前生做下了孽,今生就得报应。
王虫又冒火,说你他妈的尽瞎扯,老子的右手是献给解放事业的,要不是老子那支右手,你今天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老子的左手是献给社会主义事业的,那河堤上垒着我的骨头渣子,你他妈的坐享其成,整天瞎起眼睛说瞎话。
最后他还是不相信半眼那一套。听他瞎扯一通过后,他还是认定自己心里那个解释:他要是不去争表现,他就不会丢了左手。“四清”不是“洗手洗澡”吗,他想通过积极表现把自己洗干净,洗回原来的样子。他相信他只是犯了些错误,就像穿错了衣服,或者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洗干净了他还是那个光芒四射的光荣的王虫。
他虽然只有一只支手,但他干起活来并不比别人差,而且恰恰由于只有一只手的原因,他反比别人更卖力。重的他抢着挑,危险的他抢着干。那天就那么阴差阳错地出现了一个哑炮,全都躲避着等炮响完了好出去继续干活哩,可就有一炮总是不响。
“数错了吗?是不是响完了,只是我们没数对?”
“不会呀,我数清楚了,只响了四炮,还有一炮没响。”
“我也数着哩,也只听到响了四炮。”
光议论,却没人敢去看看究竟。那是什么啊,那是炮啊,谁没听说过去看哑炮给炮炸飞的事啊?可又不能老这么等着啊,它要是一直不炸,那这活就不干了?
王虫说,我去看。王虫把这看成是老天给他的绝好的表现机会,他被这个机会激动着,都没争得同意就走出了掩体。总得有个人去看看吧,也就没人怎么拦他。他们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危险啦,再等等吧。危险啦你注意着点。你试着点,别太靠近。七嘴八舌的声音还没全落地,那炮就响了。谁说它是哑炮啊,王虫一出来它不就响了吗?飞石铺天而起,惊呼声就起来了,叫王虫快躲。王虫反应一点也不慢,那是一个优秀军人的反应,但有一块巨大的飞石还是准确地射到了他的左膀上。那哑炮原本就是为等王虫才故意落后的,它有一个任务就是劈掉王虫的左臂。它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王虫的手臂当即就离他而去,夺目地躺到了乱石堆上。王虫傻了,别人也傻了。那条胳膊躺在地上委屈地看着他,像一个被强行从父亲怀里夺走的孩子,正被当着人质,被人拿刀比着脖子,父亲要是不救他,他就只有死了。王虫感觉到心痛,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夺回来,他伸手去拉孩子,可他的双膀光秃秃的。他没手可伸了!
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一直惦记着他的孩子,孩子被留在了原地,没人敢去救他。后来是红杏把他送回了家。红杏没有把他带到医院去交给他的父亲,她直接带回家,带到了白芍的面前。白芍给吓得半死,问她,这是啥子?红杏说,左手,王虫的左手。白芍显得稍为镇定了些,问,那王虫呢?她的意思是,既然王虫的左手都回来了,那人也应该一起回来。红杏说,王虫去医院了。
王虫去医院了?白芍显得有些不相信,她大概一时还想不明白,左手都回来了,王虫又去医院干什么?王虫没有右手,那一半身体总空着,她想象着现在王虫的左手也离开他了,身子两边都空空如也的样子,她觉得那个模样很怪异,会让她感到别扭,感到无所适从。
因此她哭起来了,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王虫的左手给他换回一大功,这功足以减掉他犯下的那些错误,因此他被从河堤上调了回来(实际上一个双手都没了的人,留在河堤上也没用),虽然不能复任生产队长和民兵队长,但他想回到民兵队的要求被看着并不过分。要说他这个样子,就是回到民兵队也没多大用,你都不能扛枪,又如何为兵呢?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计较老天爷夺去了他仅有的左手而不是一条腿或者其他什么。如果是一条腿,那他即使拄着拐杖也还可以扛枪,如果是一只耳朵那更好,如果是一只眼睛也将就,反正瞄枪也只用得着一只眼睛。
但无论如何左手已经没了,他只能做名义上的民兵,任务是晚上到生产队的苞谷地里去巡逻,出出声音吓吓想偷苞谷的人或者兽。保护集体财产,这项任务重要而且光荣,王虫很满意。由于晚上整夜都要工作,他只好在白天睡觉。白芍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也从地里回来了。白芍打水为他洗了脸,又为他点上一支烟,让他坐下来等早饭。现在他没手了,很多需要手干的活都得由白芍代劳。早饭熟了,白芍给他端到桌上,把菜夹好,他拿嘴去吃。伤没好之前,一直是白芍喂着吃,伤好了后,他觉得让白芍喂着吃还不如自己拿嘴吃自在,就自己拿嘴吃了。实际上除了个别的如猴子什么的以外,都是直接拿嘴吃食的,只是它们的嘴都生得长,吃起来方便,王虫吃起来却勉强得很。往往吃到一半儿,脸上就粘满了饭,他又不能替自己擦,还得白芍帮他擦。
好在白芍显得无与伦比地乐于奉献,她那情形,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跟你要了很多回糖,你一直不给一直不给,到后来她都差不多绝望了,你又给了她。她对那来之不易的糖十分珍爱,也就比较愿意报答你。王虫一双胳膊都没了后,就再没跟白芍提出过离婚的事儿,而且对白芍也好了很多,不管是脸色还是声音,都让白芍感觉到他在把她当一个婆娘。
王虫吃完了早饭就去睡觉,白芍去出工。中午那顿饭王虫一般都不吃,怕耽误睡觉。晚上放工后,白芍比谁都跑得快。回到家王虫还躺在床上,她便赶紧做夜饭。为了使王虫不耽误工作,他们家的夜饭得比别人家的都早。摆上饭菜,白芍得去替王虫穿衣服。穿好衣服吃完饭,王虫巡夜去了,白芍才歇下来。
既然恢复了光荣,王虫就不想再回到耻辱里去。但别人不那么认为,有人想当然地认为他也不过如此,还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捏着他的短处的。就有人来偷苞谷,王虫撵还不跑,还说你也贪污过生产队的粮食和钱,我偷两个苞谷算啥呢?他以为这样一说,王虫就羞愧了就不敢拿他怎么样了就会说“那你少偷几个赶紧回去吧”。哪知王虫偏偏是个犟的,你这样说,他就不依,他要打人。没手也要打人,他还有腿脚,参加过严格军训的腿脚,能把敌人踢翻的腿脚踢你一个小偷还在话下?挨了打还要挨批,因为王虫向队里报告了。
桃子给王虫拿住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脱衣服。王虫说你这是要干啥?桃子说,不是我成心想揭发你,是工作组到我家调查,我不能不说真话。王虫说你别跟我提这个,你把苞谷留下,赶紧走人。桃子说,苞谷我要拿走,我给你屄,就当是那阵儿你来找我的时候带的手信。王虫更来气,说你有点羞耻好不好,我都替你害臊。桃子尖叫,噫?我只看见石头把你的手给劈掉了,没听说把鸡巴也劈掉了,你让我看看?王虫想给她一巴掌,无奈没巴掌可扇,末了只好踢了她一脚。滚!他说。桃子继续尖叫,说来人啦,王虫又犯错误啦,脱我的衣服啦!王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桃子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也蠢,我双手都没了,怎么还能脱你的衣服?
迎春倒不像桃子那么露骨,她表现得含蓄些。她只是说,我把肉都给你过,还给你那么多年,你这会儿就当没看见我一样不行?王虫说,我明明看见了,怎么能当没看见,那不是自欺欺人吗?迎春说,我以为你是有良心的。王虫说,我正因为有良心,才不能让生产队的粮食给人偷了,这是大家的粮食。迎春说,你别装得那么崇高,你也就是条喂不饱的狗,来吧,桃子那去不了了,我也不比白芍差。她要上前为王虫脱衣服,王虫提起膝盖顶了她一下,她痛得蹲到地上,却仰起头来问,你不让我脱难不成你还能自己脱?你在家里,也得白芍为你脱吧?
迎春提醒了他。那天夜里他好好想了一回白芍,想到这一阵白芍对自己的好,就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有些对不住白芍。即使白芍有那么多不好,但到他最落魄、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是白芍站在他跟前。他想起那会儿给朱大秀撵的时候,是白芍跑去给他报信,并给了他第一次性体验或者叫性安慰。他已经好久都不曾想起过那件事情了,但这一回想起来却并不模糊,甚至更清晰。自从左手臂也给石头劈掉以后,他就有意识地让憎恨淡到后面去,让他的需要走到前面来。他没了双手就很多事情都无法自己去做,他需要一个人照顾,而这个人暂时只能是白芍,况且白芍又表示她很愿意,她甚至明确表示能照顾王虫是她的荣耀。白芍也确实做得很好。看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你把他的缺点放到前面,你就看不见他的优点,如果你把他的优点放到前面,那缺点就很容易得到有效的遮蔽。现在,王虫把白芍的优点排在了前面,先前那些不愉快,甚至被他当成了癌症的纠结都退到他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甚至于,革命和成分也都被他暂时忽略了。
天亮回到家,他就看着白芍出神,一副欲语语还休的样子。白芍服侍他吃了早饭,又帮他脱白芍睡觉的时候,他才开了口。他说,好久没来过了。白芍表现得很麻木,问,来啥子?王虫笑,说,你说两口子之间还来啥子?白芍突然就明白了。她大笑起来,她想象着没有了双手的王虫伏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她觉得那样子很滑稽。但她很快又止住了笑,她怕伤着了王虫。她说,我就晓得,没有外面那两碗汤圆,自己家里这碗稀饭也还是可以将就的。她用自轻自贱来巴结王虫,王虫现在是一位正准备大赦天下的君王。
自从他们之间恢复了房事,他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吃腻过的东西过去很久再吃,也能吃出另一种新鲜感来,旧时的记忆又能把崭新的感觉变得更加绵延、更加深厚。王虫坚决要保持住他的光荣,因此他现在要比以往严谨得多。他随时都严格要求着自己,保证自己不再犯错误,这同时又给白芍带来了省心和安全。因此白芍的脸上又渐渐浮出幸福来,她几乎已经相信,她和王虫之间的磨合期至此结束。她甚至相信,这是老天帮了她一把,她的新生活将从王虫失去左臂开始。因为她不相信往后那无法拉得更长的人生里,还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数。
她决定好好珍惜往后的日子,她提出要为王虫生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她一直没为他怀上一个,但这肯定不是她的错,因为她的肚子没有问题,她生出了王果就是很好的证明。王虫也从来都没怪过她,这些年来他一点也没少投射,况且还不是一个靶子,投了那么多弹都不中,自己多少也该明白症结可能出在哪里了。但王虫不敢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这跟勇敢不勇敢没有关系,但究竟跟什么有关系他又说不清,反正他不能承认是自己的子弹出了问题,一颗是哑弹可以,哪能全都是哑弹呢?又哪能永远都是哑弹?
王虫侥幸地想,说不定现在就行了呢?
他积极支持白芍的想法,并积极配合。两人全心全意团结一致地向着同一个古老而本能目标奋斗,他们的生活就简单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而且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这样简单地生活,尤其是王虫。一天天的,我们看到他胖了起来。而白芍,也变得比以前白了。
27
枙子考上了中学,却因为她的成分通不过,不能进区中学。虽说上学对于枙子来说并不见得就很开心,但她还是舍不得就那么放弃,那毕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不能上学,枙子就只能回家,只能一心一意地挣工分。她的世界又有一部分在她的指缝间滑落,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她刚开始认知自己的世界,就觉得它像捧在手里的一把沙子,她越想抓紧就越是会漏掉。现在漏掉的是一大片,几乎是她的世界的一半儿。枙子第一次开始思考有关肉体和灵魂的问题,她觉得人的肉体就好比手,灵魂就好比沙子,她的无奈正像是肉体对灵魂的无奈。
我们花河的九月,是雾跟花河最亲近的季节。一年四季,雾只在这个时候跟河水亲近,并且不离不弃地相守整整一月。这一个月时间里,雾每天凌晨五点准时从河面升起,厚厚的浓浓的,把河水整个地遮盖并替代,花河成了白色的河,静止的河,无声的河,升腾的河。该是太阳升起的时候,雾已经升到了河岸高,但并不腾空,半个身子依然在河水里,或者河水已经不在,花河现在是它的世界。太阳渐渐往高处升,雾却不。它仿佛很贪睡,又仿佛它其实不是雾,而是河的一个梦,一个挣不脱,醒不来的梦。这个梦要一直做到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才慢吞吞依依不舍地往天上去,拉拉扯扯的,扭扭捏捏的,扮一些天物的形状,去到太阳身边。那时候,花河才能彻底醒来,舒上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看天空,看看我们。这个时间不长,它必须珍惜,太阳刚刚滑向西边,雾就回来了,沿着西边的山脉往下滑,很快就到了花河,萦萦绕绕,结成绵绵的一块一块,扑向河面,渗进水里。这时候,花河是它的梦。
枙子以前爱在这个季节发呆,她似乎生来就对雾痴迷,或者她命里跟雾有扯不清的关系。每年的这个季节,枙子都显得比别的时候傻,常常会看着河面上的雾忘记吃饭,或者忘记了手上正在洗着的衣服。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的梦里经常都会出现雾,有时候轻得如云,有时候又重得如山,有时候则如茧一样密不透气。这一回,枙子竟然想进到雾里去。枙子不爱说话,这样的心事就更不会告诉别人,即使是她母亲。那天早上起来,红杏要她到院门口的菜园子里扯两根葱,她到了园子就忘了扯葱,而是看着齐河岸的雾发呆。红杏在家里喊她,说枙子你快点啊,她才醒过神来。可醒来后她也没扯葱,而是快速地走向河岸,并飞身而下。
幸好王果那时候正好站在院子里,他亲眼看见她朝着河的方向跑过去了,好奇,到院门口想看个究竟,才发现枙子已经不见了。又听有人在对岸喊,快啊,那姑娘栽进河里去了。王果如梦方醒,才跟着栽进了雾里。河被浓雾困着,河里暗无天日,但王果把枙子带出了水面又带出了浓雾。
一个十多岁的姑娘竟然想寻死,你能想到她的心事有多重吗?王果觉得他能想象得到。王果娶了李子后,就被划成了地主子女,因为他脱离了王虫,他就是王土的儿子了。他母亲说得对,王虫就是个茧衣。现在他脱离了这个茧衣,他就只能是他了。既然是地主子女,他也就要失去很多自由。王虫虽然不是民兵队长了,但还是民兵队的一员,他不光提议把王果看紧点,自己的眼睛也把王果盯得很紧。王果在茧衣里待惯了,一时很难适应这样的处境,即使你不做坏事,也不想去做坏事,但总被人盯着也让你很不自在、很不安。王果觉得自己跟枙子是有共鸣的,他认为枙子之所以那么小就想到寻死,正是因为承受不了她的处境。他觉得他们的处境里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势力,这种势力时时处处都在剥夺他们的权利,如果别的还可以忍受,那枙子不能上中学是她不能忍受的,所以她要寻死。他要找王虫算账,在他眼里王虫就是那种势力的操控者。
他一出场就提了扁担,那根扁担曾经帮他打败过王虫,现在他又把它当先锋将军。这一回王虫已经没手了,想挡都没法儿挡了,所以他更是抱着必胜的信心。他没想到母亲会出来阻拦。白芍挡在门口,不让王果进去。她甚至冲王果喊,你龟儿子不怕雷打呀,敢打你爹。王果觉得母亲很恶心,她竟然拿王虫当王果的爹。他想一扁担挑开母亲,但母亲抱住了扁担。白芍用的是拼死的力气,白芍还用乞求的语气说话。白芍说,果啊,你糊涂啊,你现在不一样,不能乱打人啦。王果说,我打的不是人,他要是人就不会像条狗一样整天想着咬人。
王虫一直站在屋中央,虽然有白芍挡着,但他依然显得有些害怕,只是碍于面子,他强装着镇定。如果说他这一阵沉睡于一种简单之中,那王果这下算是把他惊醒了。他早应该知道,靠麻痹取得的轻松是不能长久的,吗啡只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一觉醒来,症结依然在那里等着你。王果用他的扁担向王虫发出警示:阶级斗争没有结束。
王果要他说清楚枙子为啥不能上中学。
王虫说,那是原则,只怪她是反革命子女。
王果说,狗屁原则,你信不信我今天劈死你。
王虫说,你就劈死我,原则也还是原则。
王果又要进门劈王虫,白芍就跪下了。她吊在扁担上,双膝跪在地上,求王果回去。王果觉得自己的世界绝望得都无可救药了,连他都生了寻死的心。
王果一走,白芍就掉头问王虫,枙子上中学的事就真没别的办法了?王虫说,有啥别的办法,除非她不是反革命分子子女。
白芍觉得她得到了指点,她去找红杏。
你跟我到区政府找等二品,我们跟王禾划清界限。她说。
王禾人都不在,怎么个划法?红杏问。
白芍说,你告诉等二品,你们跟他划清界限就行了。白芍说。
红杏说,要是那样就行的话,王禾都变成鬼了,那不等于我们早就跟他划清了界限了吗?
白芍说,关键是你这些年并没有向哪个表明你跟他划清界限了。
红杏说,关键是枙子的身子里流的是王禾的血,王禾的成分是在血里头的,他们能听你说一声划清界限就行了吗?
白芍不想跟红杏啰嗦,她叫李子看着枙子,把红杏拉到了区政府等二品跟前。等二品走了一会儿神。这两个女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他想起了白芍曾经说过的话:红杏也喜欢你。他想从红杏的眼睛里找出一个这样的证据,但他只找到了一种漫不经心,一种随遇而安,一种不即不离。
所以他对白芍说,你做事情总是想当然。
白芍说,由红杏亲口来说都不行?
等二品说,她说了吗?
红杏说,我说了枙子就能上中学了吗?
等二品说,这跟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是光嘴上说说就行的,得看表现。
白芍问,啥子表现?
等二品说,你得有划清界限的表现。
白芍还要问,红杏却拉了她,说我们走吧。白芍不走,红杏就自己走了。白芍很气恼红杏,但她更气恼等二品。她留下来质问等二品,等大区长你还是人吗?
等二品说,我要不是人的话,谁还能是人呢?
白芍说,那你就该有人的良心啊,枙子那么小个姑娘,都栽到河里寻过死了,你咋就生不出一点儿可怜心来呢?
等二品说,可怜心是可怜心,原则是原则,你别混为一谈。
白芍说,你们别老拿原则来填嘴,我也晓得原则是个啥东西,做人的原则就是要讲善念,不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她说,我还晓得有一个原则,喜欢上一个人这辈子就应该为这个人做点儿啥,尤其是在这个人需要帮助的时候。
她说,这两个原则你都没讲好,你还跟我讲啥原则?
等二品开始抽烟,眉头也拧了起来,看起来他被白芍说动了心,内心正在挣扎。白芍看着他,巴望他朝着自己倾斜。可抽了几口烟,他还是朝那一边倾斜了。他说,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不会懂,所以我跟你解释也没用。
白芍赶紧拖住,哪怕能往自己这边稍偏一下都是她的胜利。她说,你不用解释,我只求你帮帮枙子,让她上中学去。
等二品使劲抽烟,想从烟里获取使自己变得强大的力量。
白芍继续把他往自己这边拽,她说,帮帮她吧,你不看在红杏的面子上也看在姑娘那么可怜的面子上。
等二品的烟在他的催促下很快就燃到了尽头,烧着他的指头了,他赶紧把烟斗扔掉了。烟斗掉到了地上,还一明一亮地闪动着小火星,还冒着烟,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尽头了,一点也不慌张。等二品用脚把它蹂死了。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对白芍说,这件事情我帮不了忙。那半支烟的确给了他强大的力量,他的这句话,个个词儿都像石头一样硬。
白芍挨了枪一样僵硬着,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等二品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要去忙别的事了。
白芍说,我蠢啊!
这样等二品又停下来看着她,大概是好奇她为什么发此感叹。好奇害死猫啊,他没想到自己巴巴想知道的是一句可以噎死他的话。白芍说,我早该清楚,一个连爹都可以逼死的人,还能指望你帮谁呢?白芍还说,我枉信你半辈子了。
白芍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寻思等二品说的“得看表现”和王虫说的“除非她不是反革命分子子女”,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主意。
晚上上床的时候,她突然对王虫说,你终于可以当爹了。
王虫一惊,说,成了?
白芍说,成了,我去过卫生院,医生说的。
王虫如果不相信自己,那也得相信医生。他由惊讶变惊喜:他的枪筒里到底不全都是哑弹。他高兴得不知该干什么好,白芍给他脱了裤子后,他便久久地盯着自己的胯看。如果他有手的话,他真想把它拿起来亲上一口。
白芍说,娃儿生下来,最好有个大点儿的娃儿照看着,要不,我们都忙着上工,娃儿都没人管。
王虫看着她,看着她心里那个小九九慢慢向自己靠近。
白芍说,把枙子过继给我们吧,她以后可以帮个手。
王虫因为自己的洞察一切而从容大度,他甚至对这个不怀好意地逼近自己的念头报以微笑。他说,不行,你让我去抱养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我不成了敌我不分了?
白芍错误地估计了他那微笑的韧度,她以为再软的东西用针也是能穿过的。她说,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敌我不分一回吧,就一回,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可王虫说,你的面子是多大?能大过阶级觉悟吗?
白芍说,那就看在肚子里这娃儿的面子上。
王虫说,他的面子也大不过原则去。
白芍说,你怎么水火不进呢?
王虫说,我不想再犯错误。
白芍说,那我也不想再生娃儿了。
王虫说,你啥意思?
白芍说,你要是不抱养枙子,我就不生这个娃儿了,反正生下来也没人照看。
王虫说,你糨糊啊,既然生得起娃儿,还怕没人照看啊,我照看。
白芍说,你要是不让枙子过继过来,我就不生了,你照看个屁。
王虫坐了起来,他用一种充分怀疑的眼光看着白芍,他说,不会吧?你难道敢把他打掉?
白芍说,我为哪样不敢,他在我肚子里,我想留就留,不想留就不留。
王虫一时无语。
白芍说,你不信就试试。
王虫突然吃吃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看穿了白芍,他说你想威胁我。他的笑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嘲讽挂上去,又一点儿一点儿把不服挂上去,他说,我就不信这个教,看你敢杀了他!
白芍必须转弯。她说,算我求你好不好?她当真下了床跪在了床前。但这一套王虫不吃,尤其白芍下跪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原则的时候。他嘲讽白芍最近膝弯子总是那么软,动不动就下跪。
白芍还有最后一招。她说,你不抱养也行,你去劝一个成分好的抱养吧,只要能让枙子脱离原来的成分,能上中学就行。
但这一招王虫依然不接。他的麻痹劲已经过去,他在坚守他的立场。他说,我去劝?那不跟我抱养一样?
白芍拍干净膝上的土,重新穿好衣服出门了。王虫冲着她的后背问,你黑更半夜要去哪?白芍说,我去看看枙子不行吗?王虫说你可别做傻事,好生给我把娃儿怀好。白芍冲着黑夜苦笑了一下,她根本就没怀上什么孩子。她想回头骂王虫是个断子绝孙的货,但又没有。王虫还在嚷嚷,说要她最好别去沾染反革命分子家庭。王虫骨子里还对她抱着希望。
她走过20米不到的距离,就进了红杏的家。枙子睡着了,红杏守着,在纳一只鞋底。红杏只看了她一眼,把屁股下的凳子让了出来,自己坐到了床沿上。
还睡呀?白芍问。
红杏说,一直睡,没睡也不愿睁眼。
白芍叹口气,说,你看哪个好说话,让她过继给别人,摆脱了她爹那成分吧。
红杏说,哪个好说话?哪个都恨不得躺远远的。
白芍又叹气,说,都怪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哩。
第二天晚上,红杏觉得她必须让枙子睁开眼睛。红杏对枙子说,枙子,跟我下河去。枙子当真就把眼睛睁开了,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怀疑,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红杏表现得非常平静,似乎枙子并不是刚刚才去过河底,也没有那一场死里逃生。好像她不过是在睡觉,而红杏突然想下河洗澡去,就叫她陪同。
红杏说,走吧,这时候河水还不是很冷。她说这话的时候枙子明明打了个冷噤,她却视而不见。这个时候的河水有多冷或有多不冷,枙子比她清楚。枙子昨天早上刚接触到河水就后悔了,她受不了那冷。现在虽说她已经离开了河水,但依然害怕着那冷。
红杏却说,这才九月哩。
她把枙子拉起来,背上,去了河边。那时候河面上只有一层浅浅的雾,其实更像烟,像河水被烧热了,冒出的一层热气。红杏挥挥手,把雾气赶开一些,让河岸清晰起来,自己就下去了。
来吧。她对枙子说。
这水很好,凉快。她说。
她在水里像条鱼一样游了起来,游到远处去,又游回来。下来呀枙子,我教你游水。她说。枙子不下。她感觉母亲正在向她的心做一种挑战,她的母亲不怀好意。红杏看见了她的心思。红杏说,你学会游水,以后就再也不会害怕水了。母亲在诱惑她。如果母亲想让她重新淹死在河底的话,那她就可以做给她看。她下水了。她盯着母亲的脸,准备慷慨赴义。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母亲朝她伸着手,正在召唤她向着更深处去,向着死亡去。她碰到了母亲的指尖儿,感觉到了母亲的冰凉。她想她当然要冰凉了,她正在谋杀她的姑娘。水已经齐她的脖子了,她已经感觉到呼吸困难了。母亲把她拉近自己身边,往她头上撩水,母亲问她,是不是很舒服?她想我当然舒服了,一会儿我就会死在水里,死了就感觉不到凉了,当然就舒服了。母亲示意她伏到水里去,她平伸着双手,要枙子伏到她的手上。枙子想,等我伏上去,她就会放手,然后我就沉下去了。如果母亲真不心痛她死,那她就可以死给她看。她伏上去了,可母亲没放手,母亲说,你像我刚才那样游,手往两边划,两脚往后蹬,你见过青蛙游水的,就像青蛙那样。她照着做。她想,我就看你还能玩些什么花样。母亲说,对头就这样,一下一下的,手和腿要一起动,要听一个口令。母亲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托着枙子,枙子在母亲的口令下一下一下地学游水。母亲说,会了吗?枙子想,她要放手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母亲说,要不试试?母亲试着放开了手,枙子开始往下沉,她慌张起来,母亲的手又托住她了。母亲说,别怕。枙子想,她真稳得住。母亲说,再来,你一定要学会游水。母亲又托着她在水里游。枙子想,我真的不应该害怕,连母亲都想让你死,你还害怕什么呢?当你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你还害怕什么呢?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枙子平静了,手和脚也达成了和谐,游水也游得平稳了。她尽量让自己游得好些,姿势更好看些,她想即使死,用这样的姿势去死也还算不错。这一回,母亲没提醒她就放了手。肚腹上的手不见了,那种微温的感觉不在了,现在是水在托着她,她等待着沉下去。
可是奇迹出现了,她竟然不往下沉。她就那么划着水蹬着腿,就不沉下去了。母亲说,你行了,你学会游水了。夜光下,母亲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蓝光,母亲显然在遗憾,她说,这回,河水淹不死你了。
第二天中午红杏要去供销社买一块香皂,去的时候也把枙子带上了。枙子现在被看成很危险,因此红杏出门办事一定要把她带在身边。那时候,雾开始在河面上松动,准备起程了。红杏半道上停下来让枙子看雾。她说,你别看雾那么厚,其实一穿就透了。她说,以后就别犯傻了,雾一点都不牢靠。
当天晚上她邀上枙子下河的时候,带上了那块香皂。她往枙子的身上抹,抹得枙子一身都是香气。她说,香吧?枙子想,香倒是其次,你更看重的是它能让我沉下去吧!枙子带着一身香气在水里游,母亲在旁边跟着。她还是没有沉下去,她想母亲该生气了。不生她的气,也要生香皂的气。母亲让她停下,她们站在水里。她想母亲肯定是生气了,接下来她会不会直接把她按进水里去呢?她早就该那样了,那样不是要简单得多吗?
母亲替她搓着身子,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了。她等待着被按进水里,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一来,她被按进水里的时候就不至于那么慌乱。
但母亲却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你看这水,是昨晚那水不是?你还认识这水吗?她知道她提任何问题枙子都不会回答她的,所以提完问题她就自己回答。这水不是昨晚那水,昨晚那水早都流走了,流到老远去了。她说。她又说,你也不认识这水,因为它是今晚才来到这里的。她说,再说今晚的你也不是昨晚的你,你虽然还是枙子,还是我的姑娘,但你身上的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头发长长一点了,指甲长长一点了,你的个子也会长高了一点点,虽然我们看不出来。
她问,你晓得这河有多长吗?它是从哪里流来的,又要流到哪里去?
她答,你肯定不晓得这河有多长,我也不晓得。它从哪里来,要流到哪里去,我们都不晓得。但我晓得它很长,要不然,它就不叫河。
她说,人的一辈子,并不像你看见的那么短。就像这河,也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短一样。
她说,人的一辈子,也不像你看见的那么简单,就像这河,并不像你看见的那么简单一样。
她说,你到过这河底,这一点你比别人要清楚。
这天晚上她只说了这么多。接下来的第二个晚上,枙子难得地开了口,她问红杏,那究竟哪个才看得见这河有多长,又才看得见人的一辈子有多长呢?
红杏说,老天爷。
枙子问,是因为老天爷在天上,站得高看得远吗?
红杏说,因为这河有多长,人的一辈子有多长,就是老天爷定的。
她说,这河要从哪里开始流,要流经哪里,哪里才是尽头,都是老天爷一开始就定好了的。就像你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给你们规定跑哪条线跑多少米一样。人的一辈子也一样,你从哪个肚子里生下来,做一个啥样子的人,活到多久,都是规定好了的。
这天晚上她说了很多,她说万事万物都是讲前因后果的,这河的源头是前因,尽头是后果,说河水一旦出发了,就得遵守诺言,经受漫长的流淌,这沿岸的一处处风景,这河底的一道道坎坷,它都得经受,因为它必须流经这些,流到尽头,才算得上是一条河。她说我们人也一样,你既然活着了,就得像河一样去经受,经受高兴和不高兴,经受幸福和痛苦,你必须经受很多,才算得上是一辈子。她说我们会感到高兴或不高兴,感到幸福或痛苦,是因为我们有一个灵魂,灵魂藏在躯体里,因此我们必须保证躯体活着,才能保证灵魂不离开身体而去,才能保证它完成你的人生。她说这河也一样,也会害怕,也会苦恼,也会想不开,但它必须迈过一个又一个的关口,才能流成一条河。她说人生也像河流,必须不停地克服一个接一个的关口,才能过成一生。
枙子问,不是沙子吗?那时候她们已经从河水里起来,准备回家了。枙子手上正捧着一把沙子。
红杏愣了愣,但当她看见沙子正从枙子的手上“沙沙”地漏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懂枙子的意思了,便说,可以是沙子。她说,只是漏掉一些后,你得往手里添新的。她说,你不断地添进新的,你手里的沙子就不会少。况且,我们不能永远只捧着一把沙子,那样的话,新的沙子就进不来了。她说,就比如我们走路,要是我们永远都不迈出新的一步,那就只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了。再比如这河,要是前面的水不走,后面的水就没法跟上来,河就不能流淌,就不能流成长长的一条河了。红杏说过了就要回家了,她没拉枙子,她一个人走了。
枙子把手里的沙子倒掉,拍拍手开始跟上。她在后边问,你不怕我下河寻死了?
红杏回过头来说,河水已经淹不死你了。
枙子问,我算过了一个关口了吗?
红杏说,算。
枙子问,那我的下一个关口在哪里?
红杏说,走着就能看见了。
28
白芍可能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的命运会由别人来做出选择。一直都是她在为自己做选择,现在是王虫了。王虫选择了跟她彻底划清界限,她的命运就不听她摆布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王虫就看到了拯救自己的希望。一直以来,他和白芍都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他一直想把白芍拉上岸,可白芍一直都不争气。白芍吊着他,他又摆脱不掉。可现在好了,王虫不用找任何人请示,也不用去跟白芍打什么离婚,他只需把白芍交给那些从县里和从区中学赶来的红卫兵就行了。革命又一次拯救了他,他对革命感激不尽并决心永远忠实于他。
我们不知道如果白芍为王虫生下个孩子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因为白芍并没有为王虫生下半个孩子。白芍的骗局早在王虫不答应帮枙子的时候就不攻自破了,白芍用真相报复了王虫对枙子的坐视不管。实际上那时候白芍就应该预见到这一天了,自那以后,王虫就再不跟她行房事了。
王虫给白芍定性为死不悔改的地主婆。他要是有手,他是愿意亲自把白芍揪到革命小将们面前的。没有手,他就只好到街上去找革命小将们。他对他们说,有一个死不悔改的地主婆,还经常跟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庭关系密切,你们觉得该不该斗?小将们一听就亢奋了,他们的革命激情正在熊熊燃烧,他们正在用他们的火眼金睛寻找各种各样的阶级敌人呢。他就把他们带回了家,白芍还为他身后跟着一群闹喳喳的娃娃而奇怪呢,王虫便用下巴指着她说,就是她,我把她交给你们了。
白芍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革命小将们推推搡搡弄出了门。小将们并不认识她,她肯定也没得罪过这帮小孩子,但他们现在对她充满了仇恨。他们要她好好走路,却又不让她抬头,要她弯着腰弓着背,要她“老实点”。她感觉他们像一群蚂蚁,自己像一条毛虫,蚂蚁们要把她咬死,抬回家去享用。但他们又不像蚂蚁,又不像要把她抬回家去享用,因为他们把她按在地上剃了个阴阳头,又为她画了个鬼脸,还往她身上砸断砖,还说要“砸烂她的狗头”。白芍呼天抢地地哭喊,但她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果和红杏都赶来了,他们上前像拨拉蚂蚁一样去拨拉革命小将,小将们就放了白芍跟王果和红杏打了起来。后来发现王果是最可怕的敌人,他们就集中力量对付王果。趁着这个机会,红杏把白芍拉回了家。
可白芍的家门口坐着王虫的爹,他坐在门槛儿上,两只手分别抓住两边的门框。他把门把了个严实。他还怒目横眉,做门神的表情。王虫爹从来没对白芍做过什么表情,他从来都是冲王虫或者别的其他什么人做表情,但冲着白芍的时候,他永远都是一脸的滴水不漏水波不兴。王虫从外面捡回来一个十分危险的玩意儿,王虫玩玩意儿的时候,他因为关心儿子顺便也看那玩意儿一眼,其余时候,他不会再去看一眼那玩意儿。就是这种情形。一直都是这种情形。可今天,既然儿子都把这玩意儿扔出门去了,决定不玩了,他也就不打算再做出那个样子了。
他说,你还来这里做啥?
白芍说,这是我家,我不来这里我去哪里?
他说,这不是你家,这本来就不该是你家。二十年前你就嫌我家穷,二十年后你还来说这是你家,你真不要脸。
他虽老得不行,但从来没忘记二十年前那件事。
红杏只好把白芍带回自己屋里。白芍再一次呼天抢地地号啕,比起被王虫出卖来,她似乎更在意进不了那个家。她一个劲地喊着“怎么办啦我没有家了我去哪里安生啦”,鼻涕眼泪也比先前流得更多。
那天王果也吃了大亏,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轻看了革命小将们的力量,最终寡不敌众,被革命的小拳头砸得遍体鳞伤。王果披挂着一身的彩头去找王虫,但那时候他已经带着另一支造反队伍进了区政府,造反派们空有革命激情,却苦于找不到敌人,王虫比他们更熟悉我们花河的情况,也很乐意为他们指路,这样,等二品就给他们揪出来了。王果不得不对王虫刮目相看,他连区长等二品都敢打,他也只好望而却步了。
不过他带回的消息却使白芍大为振奋。等二品给揪出来了!他也有今天?她甚至把自己的遭遇也忘到了一边,全心全意地感激着王虫。
第二天,花河诞生了一支由王虫任队长的“东方红战斗队”,这支战斗队抄了等二品的家,后来又把巫香桂,牡丹、白芍、红杏、王果和枙子全都揪到了街上和等二品一起批斗。刚凑到一起,白芍就凑上去问等二品,你也有今天?等二品没吭声,他看起来皮很厚,白芍根本就打不红他的脸。但就这样白芍也很高兴,如果不是王虫加以制止,她真想狂笑一场。
王虫表现得激情澎湃,他的两个空袖筒也一直在飞舞,这就让我们坚信,如果他还有手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挥手。
白芍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王虫,看着这个能主宰世界的神。她原本以为往后这有限的人生里再不会出现什么变数了,可没想到这变数大了去了。一直以来,她都认为等二品是在王虫上头的,但现在看来,情况并不是这样,或者说,现在王虫又翻到等二品上头去了。归根结底,王虫才是胜者,王虫才是万能的神。
等二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让更多的人懂得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是个什么东西,王虫站在街头做了一番认真的解说。等二品是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主崽,他混进革命队伍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在关键时候保全他那个地主家庭。解放花河的时候,他申请回来参加土改工作,假装去跟他爹谈土改,却主要是为了劝他爹暂时委曲求全。由于他爹不领会他的意图,自己跳河死了,不得已,他只好假装把地分下去,而且假装表现得很积极,很进步。因为这样,他就能继续牢固地占领着在革命队伍中的重要地位,为他们今后的复辟打下坚实而牢靠的基础。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就看看他是如何对待王禾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吧,那么危险的一个隐患,明明可以枪毙可以消除的,但他却只给他定了个反动党团骨干分子,随便管制一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包庇这个反革命分子呢?因为他的立场一直都是和这种人站在一边的,他对这种人是有感情的,更何况保护他就是保护他们的有生力量。在他的包庇下,王禾逃了。王禾肯定是逃到哪个地方藏起来了,他在等等二品一声令下哩。
王虫告诉我们,像等二品这样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我们的党内还有很多,他们霸占着我们党内的阶级阵营,成为一个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他们妄图搞资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王国,重新鱼肉我们无产阶级。所以我们今天要“炮轰”资产阶级司令部,向他们夺权。
这最后一句就是一声命令,战斗队立即执行命令,他们一哄而上,把等二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等二品原本是这样危险的一个人啊,我们都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来真是怕,幸亏他被王虫认出来了,幸亏他被打倒了。这当口我们就看见了杨英,等二品的婆娘。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革命小将们正在“炮轰”等二品的时候,她站到了王虫的旁边。王虫站的地方是一小块高地,为的是控诉的时候视野开阔声音传得更远,她站上去也是这个目的。她也要控诉等二品。她说既然等二品是这样的人,她现在就跟他离婚。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她要求立即加入“东方红”战斗队。王虫立即批准,并立马任命她为战斗队副队长,杨英从此成了战斗队中一员革命战将。
巫香桂傻乐,她似乎在嘲笑王虫,又似乎在嘲笑杨英。嘲笑王虫自以为很清楚等二品,其实他还不如她知道的多。嘲笑杨英竟然做了等二品这么些年的婆娘,却不知道他是个走资派。王虫知道她是傻子,倒也不怪她。但战斗队的大多数成员都不知道她是个傻子,因此她的笑被认为是在嘲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们因此而痛恨至极,比痛恨她过去那些罪恶更甚。等不及王虫下命令,他们就放开等二品又将巫香桂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闹哄哄一气,巫香桂的哭声冲天而起,是孩子似的委屈的哭法,却又是盘古似的古老的声音,正热血潮涌的革命青年似乎给浇了一头冷水,一个激灵,便放开了她。巫香桂在革命青年中脱颖而出,一个怪异的阴阳头和一双熊猫眼使她显得别样和另类。都闻到了尿臊味,接着又看到了她湿透了的裤裆。刚才被她那声音吓傻了的革命小将们开始忍不住笑,便稀里哗啦笑成一片。有的还夸张地按住了肚子,证明他比谁都觉得好笑。
王虫及时地制止了他们。王虫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闹着玩儿的,请你们严肃点。笑声戛然而止,笑容瞬间消失殆尽,革命激情再次熊熊而起。接下来他们把激情全都给了红杏,王果、牡丹还有枙子,他们全都变成了等二品、巫香桂和白芍的样子。他们在心里对黑五类有一个统一的形象刻画,那就是阴阳头,因此他们一定要让他们保持一致和统一。巫香桂一直在哭,尽管王虫用他革命的腿做出过制止,她也没停止。
杨英的行为更是让白芍幸灾乐祸,大家都在闹哄哄的,她却偷个机会讥笑等二品,你的革命伴侣不要你了,你不可惜吗?等二品不答,她就继续奚落他,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不?“你嫁给王虫是一场阶级斗争,是王虫染红你,还是你染黑王虫,我看着,看一辈子”,我想问你,你看出来了吗?往后你还要不要看呢,像你说的那样看一辈子?她说,我原来还以为你红得很呢,哪晓得你其实比我们还黑哈哈。
等二品说,你别嘲笑我,你现在不跟我一样吗?
白芍吃吃笑,说,我哪里能跟你一样啊,你是啥人啊?我是啥人啊?她这话本来是为了提醒等二品的,但没想到同时也提醒了自己。是啊,等二品是啥人,我又是啥人呢?她突然就转变了心情了。她发现自己很冤。等二品那样的人固然该打,但她算得上什么呢?况且她一直都很谨慎,一直都很小心,而且一直都清醒并且足够理智,在选择用什么方式过河的时候,红杏选择了蹚水,而她选择的是搭船。可没想到结果都一样,王虫最后还是把她揣到了水里,甚至还把她同等二品这样的人泡在一起。想到这里她哭了。她顾不上嘲笑等二品了,先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再说。
牡丹也在哭。她跟白芍的情绪同出一源,都是因为觉得自己很冤,又痛恨跟等二品这样的人泡在一起。
哭声控诉声喊打声混成一团,等二品、红杏、枙子和王果在这一团声音中坚持着沉默。王果和枙子都咬着牙,他们都还太年轻,需要用咬牙的方式来支持他们的沉默。等二品和红杏显得稍镇定些,他们一味地埋着头,一味地沉默着。红杏是出于对这种事情的习惯,等二品是出于对形势的了解,他是哑口无言。
回家的时候,红杏悄悄对牡丹说,你回家后把张瓦房的刮胡刀拿过来。回家没一会儿,牡丹果然拿了张瓦房的刮胡刀过来了。
我们要死在一起吗?她问。她以为红杏要这个东西是为了割断喉咙。
红杏说,死啥子死,我用它为枙子剃头。红杏把枙子拉到跟前,小心地去剃她被留下来的那一半头发。她的脸上很平静,虽然她也光着一半边脑袋,也显得很滑稽。她的手一点都不抖,就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只是个理发师,现在她正在工作。枙子抬着眼睛,从母亲的从容淡定中获得了启示:她现在经受的正是她人生的又一个关口,她必须过关,像她母亲一样。
红杏剃掉了枙子剩下的头发,她说,现在枙子是个男孩儿了。她看着变成了男孩儿的枙子微笑,枙子就慢慢地放开了嘴唇。那里被她用牙咬得惨白,但现在那里很快就恢复了红润。枙子决定再不咬牙,像母亲那样。红杏让枙子为她剃掉剩下的头发,她也要像枙子一样剃个光头。
王虫不相信像红杏这样的历史反革命家庭就抄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这天“东方红”战斗队专门对红杏家进行了仔细查抄,终于抄出了一套国民党军服。那是王禾留下来的,他带回来的时候就把它包得很严实,后又让红杏把它珍藏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现在它被找了出来,革命青年们见衣如见人,仇恨地把它踩到脚下并使劲蹂躏它,直到它破不成形皱皱巴巴灰头土脸了,才又把它挂到红杏家门口的李树上烧了。
红杏因为它而更加罪恶深重,她必须接受应有的惩罚。她被吊到了树上,树是街坝子边上的一棵杨柳树,是那种不愿意把枝条垂下来的土杨柳。她被吊上去后,头巾就滑下来了。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她崭新的样子,一个全新的红杏。她竟然敢篡改她在革命人民心中的形象,这哪里是一个诚心接受改造的态度?接下来凡是得到了形象塑造的都得检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除了等二品以外,居然全都篡改了。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不诚心接受改造的问题了,这是在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挑战。
结果全都被挂上了柳树。幸亏那棵柳树有一抱粗,它的枝桠也足够粗壮。等二品也被挂到了树上,他一动不动,像个虫茧。虫茧保护自己的方式是永远保持沉默,他也一样。
革命的审判就在柳树下进行,问红杏,你为什么至今还保留着国民党军服。
红杏说,那是我男人的,他想留作纪念,就留下了。
这话很诚实,谁都相信,他当然想留作纪念啦,他可怀念那种生活了,不仅怀念,还想复兴回到那种生活里头去啊。但仅仅是为了纪念吗?当然不是。是为了自己不断地从它那儿得到激励,好坚持不懈地为他们的复兴努力,等到复兴的那一天,他肯定是第一个穿上他们引以为荣的军装,第一个把枪口对准当初被他们鱼肉现在刚刚翻身不久的人民群众。由此更加确定,王禾并没有死,而是藏到哪里去了。又由此明白了红杏这些年为什么不考虑改嫁,为什么把对她的改造看得那么自然而然,原来她心里有底,她实际上一直在跟王禾这个反革命分子暗通,她也在等待资产阶级复兴专政的那一天……
尽管我们一开始觉得王虫是在借形势公报私仇,但后来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感染并改变了看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担忧未来,因此,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对这一场大革命中。
29
在枙子看来,他们家也应该有一本红宝书,不能人手一本,起码一家子也得有一本。她认为,正是因为她们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别人才不一样对待她们。她盯一本红宝书已经盯了很久了,它一直被拿在一个比她大些的男孩子手上。她跟那男孩很熟,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只隔着花河,上学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在路上或者学校的操场上碰见。现在,枙子不能上学了,但他还上着学,而且很快他也将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卫兵。男孩看她盯着自己的红宝书的时候脸上便挑起一种坏笑,笑完了他就拿着他的红宝书走了。一边走一边朝后看,他希望枙子跟上去。枙子果然跟上去了,他便在马路拐弯处停下了。等枙子走近了,他便问,你看上了我的红宝书?
枙子没吱声,但她的眼神在说是。
男孩说,你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想得到红宝书?
枙子眼神暗淡下来。
男孩说,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枙子重新看着他,希望他提出商量的条件。
男孩说,你让我摸摸。
他说,你让我摸摸,我就给你。
枙子没有表示反对,他便伸出了手。红宝书被他咬在嘴上,他一只手从枙子的后面插进去,另一只手从前面插进去,然后他又开始坏笑,好像他在枙子裆里找到了一直被隐瞒着的真相。
他没有食言,从枙子的身上把手收回来,他就把红宝书给了她。枙子开开心心把红宝书拿回家,向母亲提议她们也做“早请示晚汇报”。她们家也贴有毛主席像,也跟大家一样贴在正屋上首的香龛上面,因此枙子认为她们家做起“早请示晚汇报”来也跟别人家没什么两样。在枙子看来她们其实就像班里那几个总不能把作业做好,齐读时总跟不上大伙的调,总弄出些岔声来的差生,因此她想积极上进。
红杏很支持她的想法,但白芍表示怀疑。
当红杏摆上夜饭,按枙子的要求举起红宝书站在毛主席像前带头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时候,白芍不但不认真站好跟着高喊,反而问红杏,这管用吗?她甚至说,这有点儿可笑。枙子因此对她产生了恨。枙子原本只是对她有些不满,因为在她和母亲过得不好的时候她却过得不错,她过得不错却又并没有十分地帮她们,现在大家都不好过了,她还要在中间作梗,阴阳怪气。因此枙子对红杏说,她跟我们不是一家,她的话我们不听。
但他们依然要挨斗,斗的方式也翻了新。这一次是让他们跪碎石子,头上再顶一只夜壶。夜壶里装着尿,不知道那是谁的尿,但不管是谁的尿,打倒了都不行。
枙子觉得这都是因为她们还缺一个毛主席像章。她找到了那男孩。她说我还要一个毛主席像章,要大的。男孩说要大的没有,小的现在就可以给你。她说,要大的。男孩说,也可以,但你得让我摸两回,今天摸一回,给你像章的时候再摸一回。枙子说,要饭碗那么大的。男孩说,行。男孩摸了她,就去找饭碗大的像章去了。那样大的像章在我们花河比较少,男孩斗胆跑到区革委会里去偷,被抓着了。鉴于他是偷像章,没做追究,还给了他一个小的。没偷到大的,男孩便给了枙子两个小的。又因为自己没实现诺言,也没要求枙子兑现她的承诺。他说,等我拿到大的了,你可要答应让我摸哦。
枙子没想到自己没资格戴毛主席像章。不光像章被没收了,连红宝书和毛主席像也被没收了。那毛主席像已经贴那里很久很久了,这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一直都没人说不合适,这天突然就被认为不合适了。对此,王虫向她们做了解释。王虫说,你们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庭,贴主席像是对革命领袖的一种侮辱,读红宝书戴主席像章是为了蒙蔽人民群众,为你们的反革命行为打掩护。
不久牡丹也只好回到巫香桂这里来了,因为张瓦房也要跟她划清界限。牡丹说,张瓦房要跟她划清界限完全是王虫唆使的,她说王虫说了,要是张瓦房不跟她划清界限,张瓦房和他们的姑娘也要一起挨斗,只要张瓦房跟她划清界限了,他和他们姑娘就没事了。牡丹说张瓦房跟她打脱离是假的,说张瓦房答应她,过了这一阵儿他就把她接回去。她因此很关心“这一阵”会是多久,这个问题谁也没法给她答案,更何况她只能问问他们王家这几个女人。
她们凑到一起对巫香桂来说是件好事,她都一个人孤单单过了这些年了,现在总算热闹起来了。她是个傻子,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热闹就行。更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天天看见牡丹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牡丹对她的仇恨,或者对于一个傻子来说记得不记得都无所谓?反正她对牡丹终于回到她的身边充满感激,她一个劲儿地看着牡丹笑,牡丹给她笑急了就恨恨地冲她吼:笑哪样笑,我给撵出来了你高兴了是吧?
巫香桂笑得更欢,她当是牡丹在逗她开心哩。
牡丹气得要哭,说都是你,都是你做下那么多恶事,我们才落得这个下场。你把一家人都连累了,你现在高兴了吧?
这句话她似乎听懂了,笑容很快就退了回去,而且她马上就尿了。一股新鲜的尿臊味起来,红杏对牡丹说,这回你给她换尿布吧。牡丹说,凭啥子?红杏说,凭你是她家姑娘。牡丹说,我不是她姑娘,我没她这个母。红杏不再说什么,自己到屋里拿了块干尿布出来,去解巫香桂的裤子。牡丹赌气往一边站,连看都不想朝这边看一眼。红杏替巫香桂换着尿布,话却是说给牡丹的。她说,你要是真不想认她,你现在就不该到这里来。牡丹回头瞪她,问她什么意思。红杏没吭声,她把从巫香桂裤子里换下的湿尿布拿到院子里去洗。牡丹气呼呼跟着红杏转,红杏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她的鼻息都打到红杏脸上去了,红杏感到那气息很烫。牡丹说,你凭啥子对我指指点点,我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关你哪样事?红杏突然也生气了,她把湿尿布扔到水里,溅了一地的水。她说,就凭我照顾你母这么些年!她说,你以为还是解放前,我还是你家的丫头啊?她说就还是解放前,我也是你堂嫂,不是你家丫头!
牡丹给红杏吼得发了傻,红杏这么怒发冲冠还真是罕见,但往往沉默得更久的爆发都更有威慑力量,牡丹不得不承认,红杏的这些话让她无言以对。
牡丹气冲冲去洗盆里的尿布,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巫香桂在屋里嘿嘿笑,眼睛冲着红杏使劲闪光,似乎她们是同谋,红杏的胜利就是她的胜利。
做旁观者的是白芍,她一直不参与有关巫香桂的任何言论,也不参与有关巫香桂的任何劳动。如果是在她还没落水之前,她还因为心情舒畅而对巫香桂略施一点同情,现在根本不可能。她现在虽然同她们泡在一口锅里,但她依然把自己和她们有所区分:她是从船上掉下来的,她们(尤其巫香桂)则是一直就在水里的。这一点区别能给她带来希望,如果船还掉头回来,或者她能追上船,就有可能会重新被拉上船去,即使只有那么一小点可能,也是希望。而巫香桂,是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的。为了争取这点儿希望,她得做出表现,得主动使区别更明显,更容易被人发现。因此她不会给巫香桂换尿布,更不会给巫香桂洗澡,就连以前偶尔做过的诸如替巫香桂擦擦嘴角的口水这样的小事也绝不再做。
不光如此,她还向王虫告了牡丹的密。那天挨完斗,白芍就故意在后面磨蹭,被押着往回走的时候,她走在最后,找了个机会她就回头悄声对她身后的人说,我要找你们王队长汇报重要情报。她被暂时留下,王虫很快就过来了。
她要把嘴凑到王虫的耳朵上去说,但当她把脖子伸到中途王虫就把她打住了。王虫很严肃。不是一个男人的严肃,而是一个“东方红”战斗队队长的严肃。王虫说,有话就这么讲,揭露反革命行为不用偷偷摸摸。
白芍只好把脖子缩回来,自尊严重受损也顾不了了,如果她还有自尊的话。
她说,张瓦房跟牡丹划清界限是假的,过了这一阵儿,他们还会恢复。
王虫警觉地竖了一下耳朵,问,哪个说的?
白芍说,牡丹亲口说的,说只是为了应付你。
说完以后白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这两句话可比说一辈子的话还累心。王虫给了她时间不算太短的注目,末了还对她进行了表扬,如果那也算得上表扬的话。他说,跟我这些年总算没白跟,还算有点儿觉悟。
也许正是这一小会儿的注目和这一句你硬是要把它当作表扬也还勉强过得去的话给了白芍无比的信心,第二天挨斗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张瓦房,而且当天的批斗会也主要以批斗张瓦房为主,王虫甚至在批斗会上指出是她揭发的,这些都没能使她感到羞愧和内疚。回到家后牡丹就拉着她扭打,她也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还击。女人打架惯爱以抓对方的头发为主,现在她们都没有头发,两人扭了一会儿就泄了气。牡丹一屁股坐地上哭,被白芍抓伤的脸渗着血珠儿,眼泪泡进去就很痛。她便一边哭一边骂白芍,极尽她之所能,把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都送给了白芍。白芍却表现得相当大度,她也被牡丹抓破了脸,这会儿还挨着骂,但她没哭,也没回骂牡丹。她用盐水洗着她脸上的伤,希望它们早些结疤。
她的揭发导致了张瓦房挨斗,现在就是张瓦房说要真跟牡丹划清界限也不行了,没人相信他了。单就这一点,牡丹就恨得想弄死她。但白芍并不怕。白芍通过这件事情跟巫香桂和牡丹她们拉开了距离,这个距离意味她正在向着她的船靠近。
白芍以为,王虫的爹给了她一个机会,他突然死了。说他突然死了,并不是说他暴病而死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只是他太不被人关注,尤其不被白芍关注,所以一听说他死了,白芍就觉得突然。实际上他是寿终正寝,这是巫三爷说的。巫三爷是道士,我们花河谁家死了人他都要去做道场的。解放后,破除迷信,尤其要“破四旧”,道场就不用做了,但巫三爷仍然改不了哪家死了人就要去看看的习惯。
白芍虽然被撵出来了,但白芍还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因此白芍知道得比别的四邻都早。白芍撕了一块被单包在头上充孝布,就过去了。刚走到门口白芍就开始号丧,爹啊老子啊的,但她被王虫拦在了门外。
王虫不光对她的光临感到惊讶,对她头上的孝布更是惊讶不已。
你这是搞哪样?王虫觉得有人在跟他开国际玩笑。
白芍说,爹死了,我来哭丧啊。
王虫说,你清醒一点,哪个是你爹?
白芍说,我清醒得很,爹是爹,你是你,你不认我,我还要认爹呢。
王虫嘎嘎干笑,他说我见过不少不要脸的,可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白芍也觉得自己不要脸,她的脸皮像给抹了辣椒水一样火辣辣的,心里头咚咚狂跳,她不敢对视除了王虫以外的任何一双眼睛。但她需要坚持,这一会儿的脸上不光彩是为了能换回往后的长时间的脸上光彩。白芍跟王虫换了一副脸皮,既然都不要脸了,她就得多一种争取,她说,爹要上路,怎么也得有个正孝哭丧吧,要不然,他老人家……
王虫戛然切断了她的话。王虫说,我爹不要正孝哭丧也到得了阎王殿,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别站在这儿挡道,好狗都不挡道哩。
白芍又换上别一副脸皮,说,我跟了爹这么些年哩,你就让我最后尽点儿孝道吧。
王虫说,我爹不需要你尽孝道,你也没这个资格。你来哭丧,不把我爹哭诈尸才怪。你走吧,要不我就叫人了。
白芍终于再没脸皮换了,她来的时候也就准备了这几套。低了眼,假装抹着哭丧的泪,走了。身后有人说王虫,人家一片孝心,就让她哭哭有啥子嘛。王虫哈哈干笑,说,你们以为啊,她那是装的,一个死不悔改的地主婆,啥阴谋玩不来?再说了,她一个地主婆来我家哭丧,那是想把我抹黑哩。
虽然走得灰溜溜,但白芍并没有打算放弃。回到巫香桂这边她依然戴着她自己准备的孝布,虽然巫香桂冲着她那孝布傻笑,王果也说她恶心,但她就是不拿下。我们花河的孝布有讲究,讲正孝、偏孝和普孝,正孝是死者的子女戴的,最长,得有足足五尺。白芍那块孝布显然不止五尺,头上盘了两圈,尾巴还拖到了地上。
王虫没让爹老在家里待着,上头提倡一切红白喜事从简,他也乐得这样,四邻帮忙替他爹缝了老衣,割好棺材,又挖好了墓井,他就放两挂鞭炮送爹上山了。白芍就等的是这个时候,大伙在鞭炮炸起的声音和黄烟中抬着王虫的爹出门来,她就“呜哇哇”跟上了。王虫没有发现她。送爹去见阎王怎么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况且到了最后时分,王虫也起了伤感,他毕竟从此就没爹了。他跟在棺材后头哭丧着脸,根本顾不及左右。而白芍,是跟在他身后的。按照严格的规矩,婆娘也该走在男人的身后,白芍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破了规矩。王虫还有些亲戚,亲戚里的女人们正在哭哭啼啼,表达最后的哀伤,因此王虫也没注意到白芍的哭声。白芍就那么顺利地送完了丧。当众人把他爹放进坟坑刨土淹上后,王虫才发现了白芍,但那已经晚了。不过对于白芍来说,那个时间又恰到好处。白芍最终肯定是要让王虫发现的,否则她就白不要脸了。埋人的时候孝子都要在墓井前跪伏着,离开的时候白芍故意比别人起来晚一些。早先她是有意识地混在孝子当中,借别人来混淆王虫的视听,现在她又有意识地脱离出来,好让王虫发现自己。王虫就真的发现了。不管这以后王虫如何对待她,她都已经达到目的了。
30
白芍要王虫看见她那颗渴望被拉上船去的心,几天后王虫在批斗会上对她说,看得出来你想积极要求进步,我们原则上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就说明她达到预期的目的了。王虫给了她明确的指引,他说,你可以揭发他们,你要想跟他们拉开距离,就得好好表现。批斗会也要不断开出新意,不能让激情总在一个地方燃烧。这些天来,王虫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一种疲惫,个人激情的疲惫,整个战斗队激情的疲惫。批来批去就那几个人是没意思的,批来批去就那几个人的那几桩事就更没意思了。王虫想找到新的突破。王虫要白芍帮忙突破他们。这个他们,指的是巫香桂、红杏、牡丹、王果和枙子。白芍心里想过等二品,等二品让她失望过。但等二品不需要白芍来揭发,等二品的罪行大了去了,批上十年都够批。现在他每天被安排去掏区政府的厕所,掏完厕所再开批斗会,他的批斗会也是专门儿的,都不跟白芍他们凑在一块儿,不是一个档次。
王虫只给了她王家这几个名额。白芍在心里排比了一下,便揭发了巫香桂,说巫香桂在王土挨枪决的时候喊过“解放军我操你祖宗八辈”,还说过“只要不让老娘翻身,老娘翻了身得把你们一个个剥了皮抽了筋”。这些确有一点效果,战斗队又激奋了一会儿。但他们把巫香桂吊起来盘点了一顿后,很快又觉得斗巫香桂很乏味,因为巫香桂是个傻子,动不动就尿裤子,那天把她吊起来以后,还拉了一泡屎在裤子里。这既让革命青年们感到恶心,也扫兴。
王虫要白芍揭发红杏和王果,因为他们是这里头最顽固的两个,用王虫的话说,是“咬脑壳硬,咬屁股又臭”的家伙。白芍显得很有些犹豫,这两个人又都是她极不愿意揭发的。王虫看出她的犹豫来了,他扯起一个嘴角冷笑,说,看来你并不那么想要求进步。白芍连忙说,我想、我想。王虫说,那就说吧。
白芍只能打红杏的主意了。王果是她亲手缔造的,是她用心尖尖上的肉缔造的,让王果痛就等于让她自己痛。而红杏和她的关系,只是同一个母亲身上的两块肉的关系。她必须试一下,既然王虫已经给她指明了重新回到船上的路。
那么揭发红杏什么呢?她想了想,说红杏以前跟恶霸地主王土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王虫说,那个意思不大。他引导她,你就没发现红杏有过什么反动言论吗?像她这种情况是很容易牢骚满腹的。白芍马上就想起来了,她说红杏说过“山不转水转,只要人不死,我就不相信我们就没翻身的那一天”,还说过“王虫终有死的那一天,王虫死了,我还能过得暗无天日?”王虫听得眼睛发亮,鼓励她继续。得到了鼓励的白芍,恨不能把自己的脑壳敲碎了,让王虫自己伸手到里头去挑拣他想要的东西。白芍其实是一个对环境非常敏感的人,相当于一只变色龙对色彩的敏感。通过这一阵的耳闻目睹和王虫的一再提示,她已经发现这个时候并没有人太在意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只在意你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可以算做罪状。她还发现是不是罪状并不由什么律法来定,而是凭有话语权的人说了算。因此她不打算再去追究红杏是不是真做过什么,真说过什么,她只凭自己的想象力就可以给她找出很多罪状:她曾经拿扫帚去扫毛主席像,名义上是扫灰尘,其实是侮辱毛主席他老人家;枙子曾经带回两个毛主席像章,给了她一个,她当即就把主席像章揣进了裤包里,裤裆多脏啊!枙子还带回过一本红宝书,红杏竟然撕红宝书来擦屁股……
红杏的问题太大了,得专为她开一个批斗会。红杏又被吊到了街坝子边儿上的一棵土杨柳树上,杨柳树正在开始落叶,红杏上去的时候,弄落了一地的叶子,她头上身上还落了一些。巫香桂已经没有再斗的价值了,她被关在家里,王果、牡丹和枙子,甚至包括白芍,今天算是陪斗。红杏吊上去后就被一条用粗麻绳做的鞭子抽了一下,这一鞭子有点像古时县官的惊堂木,或者更向法官手上的锤子,先来点儿震慑,然后便是叩问。
你竟敢拿扫帚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脸,是何居心?
红杏不记得自己那么做过,即使那么做了,她想她也没什么居心,她应该只是想扫掉画像上的灰尘。于是,她就得挨第二鞭第三鞭,如果可能的话,执鞭者宁愿直接用鞭子抽开她的心自己去里头找答案,也不愿意去问她。因为她说出来的都是废话,都是他们不想要的。
你把主席像章揣裤包里,是不是想侮辱我们的伟大领袖?
红杏不回答了,她觉得自己的答案并不重要,因为她说了不算。
有人突然送来一块烧得红彤彤的铧铁,“哐当”放到柳树下,铧铁周围的树叶子立即被灼得卷巴,焦糊,然后燃了起来。周围的人就本能地往后退,怕自己给烫着了。红杏被哧溜放了下来,又被脱了鞋。红杏意识到自己将和这个滚烫的家伙发生关联,便本能地把腿往上曲。但那有什么用呢,她的脚还是给送到了铧铁上,“滋滋”声、红杏的尖叫声和一股青烟同时发生。红杏的脚离开了铧铁,铧铁还意犹未尽地冒着青烟,残留在它上头的皮肤还在“滋滋”做声,在场的人都确信自己看见了铧铁的馋相,看见它翻着眼看着红杏,舌头不断地舔着嘴唇,口水直往下吊。先前那些被铧铁灼死了的叶子,尸体呈灰白色,很轻,就连人说话时引起的那点儿震动,都能使它们飞起来,飞到空中,再慢慢落下来。落的途中,有的就碎了,化成了尘埃。
说不说?这一声足够响亮而有力,几片侥幸多活了几分钟的枯叶给震得飞起来,不小心又扑向了铧铁,也燃起来了,火焰如昙花一现,瞬间它们就变成了灰白色的火蛾子,飘舞在空中。
红杏不知道说什么。
那铧铁又可以吃她一口了。这一口似乎让红杏感觉到比先前更痛,因此她决定说。她说,我用扫帚扫主席像就是为了侮辱毛主席,我把像章揣裤包里也是。她的回答令人很满意,还有下一个问题,你撕红宝书擦屁股,是何居心?这一回,红杏想都没想就说,那还用说吗,也是为了侮辱毛主席。
她能想到自己给的答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但她同样知道自己不给答案的后果。她还能做出别的什么选择吗?当然不能,她没有这个权利。
那口铧铁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今天说“不是”也好,说“是”也罢,都得接受。说“不是”,是抗拒人民的审判,该受到严惩,说“是”,更是反革命罪行,更该受到严惩。用王虫的话说是,这样的罪行拉去枪毙了都不算过分。但他没有拉红杏去枪毙。白芍认为是因为自己跟他求了情,白芍一听王虫说那话就跪下来求情,求他们放红杏一马,她说她保证红杏会改好。王虫果然没拉红杏去枪毙,他只是把铧铁又重新烧红了,把红杏的双脚放到上头再烙了几回,直到红杏的脚板全烂了,铧铁也吃得打饱嗝了才收了场。
回家的时候王果背着红杏,因为红杏已经无法走路了。枙子拉着红杏的衣服一边走路一边抹泪。整个批斗会上她一直在抹泪,但总是抹不完。她不知道如果可以哭出声来的话,泪是不是会少一些。实际上并没有人直接对她说,不允许她哭出声。在这场大人剧里,她永远都只是个配角,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她只要不太出格,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她。但她还是不敢哭出声,因为她不知道哭出声算不算出格,她不敢冒这个险。不敢哭出声,她就只好没完没了地抹泪。
白芍还是得跟他们一起回去,尽管她表现不错。因为王虫没有对她说,你不用跟他们一起回去了。白芍显得很呆,批斗会上她一直在发呆。牡丹也呆,但她比白芍好一些,往回走的时候,她假装踢着了脚,一个踉跄上去撞了白芍一把。如果能的话,她还想挠破她的脸,吐泡口水挂到她脸上。
白芍发呆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的揭发会给红杏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她不得不承认,一看到烧红的铧铁,她就后悔了。当红杏像野兽一样粗着嗓门号叫的时候,她连替红杏去踩铧铁的心都有。但她最终并没有去,有心并不等于有勇气,心是感性的,勇气是理性的,那毕竟是一块烧红了的铧铁,白芍不是傻子,也不是一个对铁缺乏了解的人。白芍还想到过翻案,承认是自己栽赃,但她明白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在柳树上多挂一个她,铧铁上多一双她的脚而已。她认定这样做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因为对于红杏来说,让白芍痛跟自己痛是一样的,因为白芍是她的姐。而对于白芍来说,这样做又意味着前功尽弃。因此她只有发呆,红杏痛多久,她就发多久的呆。
白芍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既没有被王虫拉上船,又不能去和水里的其他人依靠着互相取暖。在这边,她成了可耻的叛徒。在王虫那边,她表现得还不够。更何况,如果她之前有一点功劳的话,那她刚才为红杏求情已经抵消掉一些了。王虫希望她亲自站出来批斗红杏,只有那样,才能表现出她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绝对忠诚。她还不知道自己敢不敢那样做,她远远地站着,看着像死人一样灰心丧气的红杏,看着牡丹、王果还有枙子忙着往红杏的脚上包猪屎(在没有医生可以帮忙的情况下,我们都用猪屎治疗烧伤),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痛和内疚还有罪恶感。红杏是她妹妹,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即使她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对忠心,也改变不了。
白芍不知道谁才能拯救自己,原来她以为王虫能,现在看来,王虫并不愿意拯救她。
王果不看她,牡丹却又恨不能把她看进自己的眼睛里去溶化掉。牡丹咄咄逼人地问她,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白芍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按白芍的计划,下一个就真轮到她了。王虫要的是王果,可白芍自作主张地把王果排除在外,决定永远也不把他排列进来。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实行下一步计划的勇气,即使下一个是牡丹。
牡丹从她的沉默中已经得到了答案,她挥起一双沾满猪屎的手,要白芍滚。她说,既然是这样,你还有脸住在这里吗?你滚!
白芍因为还没有来得及滚,牡丹就往她脸上打了一团猪屎。猪屎虽说没有人粪那么恶心,但它毕竟是屎,它被打到白芍的脸上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打,不是说牡丹顺手捡到了它就拿它打了白芍,它表明的是一种恶心,牡丹对白芍的恶心,也是王果对他母亲的恶心,还有枙子,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一直对她怒目而视。
白芍只好走,去哪里呢?她虽然用心良苦,却把她的安生之处都弄丢了。再去找王虫吗?说都是因为要好好表现,她现在没地方过夜了,让他可怜一下,让她暂时在他的屋里度过这一夜?但这个念头刚产生就给她掐死了,她现在不想去找王虫,连想都不愿想到他。她虽然无法把王虫定义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仇恨,她仇恨王虫了。她不知道这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已经擦黑了,再过几分钟,就该看不见路了。她出了门往河岸上走走,最后选了岸上的一处岩穴。那里有两捆柴火,不知道是哪家放那儿的。柴火可以遮风,还可以给她提供一小点儿安全感和必要的温暖。但那里又有很多山蚊子。秋天越往深处走,它们的生命就越接近末尾,因此它们下口都是拼了命的,完全是希望拉你陪葬的咬法。天上掉馅饼啊,一个大活人,皮肉又还算得上鲜嫩,它们便把这一夜当狂欢节了。开始白芍还打,后来她也懒得打了。你们想咬死我就咬死我吧,倒省得我再去害人。她这么想着,便把手臂圈了,把头伏到膝盖上。咬吧,只要咬不到脸,就给你们咬死了也不至于太难看。她想。但她还是得打,痛算不得什么,但她痒得难受。就打,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越打蚊子越兴奋,它们把她团团围住,原来只打算咬一口的,兴奋起来,就想咬两口或者三口了,更何况它们是那么多,越来越多,似乎白芍来了以后,它们就以一种光的速度开始繁殖,它们为了享受这顿盛宴,不惜透支它们几代甚至是几十代蚊子的生命,它们不光要把白芍的血喝干,还要把肉也吃干净。
白芍终于选择了逃。她逃到了外面。外面的颜色比洞穴里要稍浅一些,一抬头还能看见远啊近的电灯光。电灯光并不见得很亮,而且因为受墙的限制,只能从虚掩着的门或者窗户纸透出来,就更显得弱了。但那毕竟是光明。即使一个需要黑暗的人,比如现在的白芍,也不能忽视了自己内心的本能渴望,任何人处于黑暗之中,都是渴望光明的。只要死亡的吸引力没有掩盖本能,这就是肯定的。白芍并不想寻死。白芍从来就没想到过自己去寻死,死亡对她没有吸引力。看着那些微的灯光,白芍就知道自己离死亡还很远,就有信心等到天明。更何况,洞穴外面还没有山蚊子。它们虽然凶暴,但它们又都是些胆小鬼,不敢走出洞外来。白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打算就这么打发这个夜晚。明天将怎么过,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动脑筋。
她正向着瞌睡靠近的时候,半眼突然就出现了。黑灯瞎火的,第一时间她并不知道来的是半眼,但半眼自己先报了名,他说,别怕我是半眼。白芍很意外,半眼是个瞎子,如何知道她来了这里,又如何到达了这里?半眼看见了她的心思,半眼笑了笑,笑声还很脆。半眼说,我不是半眼吗,能看得见一半儿的。他说,我擦黑时就看见你从这里来了。他说,我这眼睛看白天跟看晚上一个样,所以我能找了来。
白芍想,那么你摸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想可怜我,把我带到你那里去过夜?
半眼正是这么想的。半眼说,你一个女人家,这黑更半夜的怪害怕的,而且这都深秋了,夜里也冷得很。你到我那里,我不怕被你连累。
白芍说,你为啥子就不怕连累呢?别人躲我们就像躲瘟猪一样。
半眼说,我不怕,因为我都快死了。
半眼把白芍吓了一跳。半眼才五十岁上点儿,就是按我们花河的有一种说法,“五十岁上,黄土就埋到胸口了”,那隔脑顶也还远着哩。
白芍问,你得了治不好的病?
半眼说,我没病,我哪儿都好着哩。
白芍问,那为啥就要死了?
半眼说,命数。
白芍说,我还是不去,别弄得你到死了还背一个黑锅。
半眼说,背黑锅我不怕,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白芍问,哪样事呢?
半眼说,你那会儿求我帮忙,我帮得不错是吧?我今天就想你谢我一下。
白芍说,我不是谢过了吗?我给了你二十块,那时候的二十块今天可值二千呢。
半眼说,钱我不稀罕,你要是答应了我,我可以把那钱还你。
白芍问,你要我做啥子?
半眼说,睡觉。跟我睡一晚。
半眼说,我一辈子都没沾到过一个女人,这一点你也清楚,你说我就这样死了,多不划算?我也不过分,就要求你跟我睡一晚,反正今晚你也没去处。我这样做,既是救我,也是救你。
白芍突然感觉到一阵心寒,连半眼都来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她是不是真该死了?就像半眼说的那样,命数尽了?半眼只有半只眼,白天尚且给不了他足够的能见度,何况黑夜里?他只能凭直觉判断白芍在做什么。白芍在悄悄流泪,是那种不由自主的流淌,根本不需要白芍的大脑指挥,也不用征得白芍的同意。但他判断为她默许了。他去拉白芍的手,白芍也没推开他,他就更加肯定了这一点。他把白芍的手往自己下面拉,直拉到他那个荒废了一辈子的地方。他说你摸摸它吧,它好好的,它还从来没尝过女人哩,还是童子鸡哩。白芍打算试一下,她已经是只破罐子了,也不在乎再摔一下,尤其在她需要一个房顶一张床度过一个失魂落魄的夜晚的时候。她的手动了一下,碰了碰半眼的“童子鸡”,但仅此而已,她发现自己再也不愿意做下去,甚至刚才碰那一下都让自己后悔得肠子发青。一想到半眼爬在自己身上,还把他那一辈子都不曾用过的生了锈的玩意儿插进自己身体里,她就对他起杀心,就对自己吐唾沫。她一直以来都是心服从大脑,但这一回,心占到了上风,心说它讨厌半眼,恶心在半眼面前脱衣服,更恶心让他骑到身上,白芍就只能听心的。
白芍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说,你回吧,我不会去你那里。
半眼很扫兴,问,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白芍说,哪个跟你说好了,我并没有答应跟你去。
半眼说,你都摸到我鸡巴了。
白芍说,那就算是对你的奖励吧,你快点滚!白芍突然大光其火了,她不光嗓门儿很大,而且还站了起来,她脑子里都闪出杀他的画面了。白芍在自己的幻景里拿了一把锋利的大刀,“吱儿”的一声,就将半眼的脑袋削下来了,就像削一只带着秧的萝卜。白芍在自己的幻景里看着他咕嘟冒血的颈桩子邪恶地笑了。白芍发现自己的阴暗面还大有潜力可挖。
半眼也站了起来,他显得很冷静,因为他看不见白芍脑子里的幻景,他连白芍脸上的邪恶也看不见。他说,我人是长得丑了点儿,但我下头不丑啊,男人不管他上头长成啥样儿,下头不都一个样吗?他说,我帮过你,你就当帮我一回。我不开灯,你看不见我,就当我是个生得好看的男人就得了。他说,我就要死了,有了这一回,我也不枉来这世上为一世男人嘛。他说,他还想说,白芍转身就走。他准确地抓住了她。是跟我回去吗?他问。你滚!白芍这回是耐着性子说的,但耐着性子不等于她就不够认真,连半眼自己也听出来了,她往下沉的声音听起来比大声喊出来的更有力量,也更能表达她的坚定。
半眼使出了最后一招,被他看成杀手锏的一招。半眼说,你今晚要是不答应,明天我就去揭发你。
白芍说,我有啥子好揭发的?
半眼说,不需要你真做过啥子,只要我说你做过啥子就行。你不也是那么对你妹妹的吗?我只要像你那样编造些谎言告诉王虫,你就得给打回原形去,你昧着良心忙活半天就白忙活了。
白芍傻了。这就像自己打出去的石头又被反弹回来打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这时候迎春来了,迎春终于决定来把白芍找回去。在当时看起来,迎春是救了白芍,因为她要是不及时来的话,保不准白芍就跟半眼走了。但根据后来的情况看,迎春不仅没有帮她,反而害了她。但无论如何,迎春都已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且把她带回了家。
李子和王果也都站在屋中央,像是在等她。她进门以后,王果看了她一眼。原本是情不自禁的一眼,也没打算长看,但当他看见母亲脸上全是蚊子的吻痕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有些迷失,把目光丢失在她脸上了。夜往深处走的时候,李子提议由他们一起去找白芍,但王果坚决不。王果说,她那样的人,让她得到点教训也好。这是不是就是教训呢?王果想。但第二天王果看到了更大的教训。
半眼没有食言,天一亮他就找王虫去揭发白芍。他或许一夜没睡,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编造谎言。在王虫面前他一条一条,像背书一样顺溜。他说白芍这一阵拼命表现,主要是想洗脱自己的罪名。他说她主要是想以揭发别人来混淆视听,好让人忽略了她。他说其实她也不比红杏好到哪里去,甚至比她更黑。他说白芍去跟他睡觉的时候(他说自从王虫把她撵出门后,白芍就来跟他睡过两晚上的觉,他说不是白芍主动的,是他找的白芍)曾经把红宝书垫在屁股底上挡水,他说他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完事后才发现,说他看到红宝书给糟蹋成那样的时候痛心疾首,但白芍却说,一本破书,我能用它垫屁股算是对得起它了。他说,不光是这个,白芍第二回跟他日的时候,叫床叫的是“打倒毛主席”……
白芍被揪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足够让人抓得很牢了。这样一来,揪白芍就成了一件极容易的事情了。白芍同样得到了一块烧红的铧铁,不同的是她被倒过来吊在了柳树上,铧铁咬的是她的双手而不是脚。白芍在批斗过程中一直狂喊着要跟半眼对质,她说她从来就没有跟半眼睡过觉,说半眼昨晚去求过她,但她没答应。她说正因为半眼没有得逞,才编造谎言来报复她。这些才是真相,但这个时候,真相反而变得很像谎言。她被革命的鞭子抽得像条白芍蛇,手也全给烫烂了,但她依然要求跟半眼对质。王虫便叫人去叫半眼,但那人很快就回来了,说半眼死在床上了。
半眼真就死了。我们推断,他是在揭发了白芍回来就死的。看起来,他死得并不情愿,好像是别人要让他死,他不得不死。他穿着老衣,修剪过头发,还刮过脸,但这些都无法修饰他那脸遗憾无奈和悲伤的表情。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没发现他那么囧过,他靠着半只眼的有限光线,在他能看到的有限的世界里说着真话或者假话,给人正确指引或者对人进行欺骗,竟也过得不比别人差。起码他自己认为不比别人差。可没想到死了死了,他倒自我感觉差起来了。他对能看得见的世界知之甚少,但对于看不见的世界却比别人知道得多,因此他能清楚自己死后的囧样,事先就拿了张草纸盖住自己的脸。他算计着,最好能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开,不至于专心于他的脸,所以他还在纸上写有字,用的是他写八字单的格式,写道:本人已死,有事烧纸。但正如他活着的时候不能事事都算得准一样,这件事情他也没算准。我们不光要看他盖脸纸上的字,还要看他的脸。我们把他的表情跟盖脸纸上的话联系起来,自作聪明地推断说,他准以为到了阴间也还是以摸相算命为生,所以才有了这话这表情。
只有白芍对他那表情有着不同的,也极有可能是最准确的理解。白芍也来了,因为她一定要跟半眼对质,不相信他真就死了,所以她也被带来了。那时候她的手还没全给烫烂,她举着满手的燎泡火辣辣地来到半眼的床前,一下子就给他那脸表情浇冷了。她想起了昨晚半眼跟她说的那些话,现在看来他真的枉为一世男人了。半眼没有说谎,如果白芍给了他,他就打破了这个遗憾了。白芍开始内疚、自责,感觉就真有那么重要吗?你一闭眼就过去的事,对他却是填补一生的空白呀。
那天晚上,白芍要王果为她扎一个纸人,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女人,还要好看。既然死无对证,白芍的罪状就自然成立了。白芍离开半眼以后又被带回去继续批斗,铧铁又重新被烧得通红正等着她。到批斗会结束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没一点儿皮肉是好的了。现在,她的双手也被包上了猪屎,是王果替她包的。半眼这一闹,白芍又变成了可怜人,也就得到了王果他们的原谅,就连牡丹也不往门外撵她了。就这一点来说,白芍还觉得是半眼救了她。当被拉上船的希望变得那么渺茫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渴求回到他们中间了。既然都是泡在水里,那大家靠在一起肯定比一个人要好得多。她正苦于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哩,半眼倒把她闹腾回去了。即使除了王果以外,别人并不愿意跟她靠近,但她毕竟回到这个圈子里来了。
那晚是王果给她盛的饭。她的手不能吃饭了,她只能像王虫那样拿嘴去吃。但她因为是第一次,又不如王虫那么熟练,结果吃得满脸满桌都是饭,嘴里却并没进去多少。红杏去看王果,意思是让他帮她一下,但王果不跟红杏对视,他显然不愿意。他能想到这边没人愿意侍候,专门赶过来给她盛上饭已经够意思了。王果发现红杏在看自己,就扭头回自家那边去了。这样红杏就指望枙子,可枙子也不看红杏,她埋着头吃饭,眼睛都不抬一下。红杏只好自己想办法往白芍那边凑凑,用手替她擦掉脸上的饭,又端起碗来喂她。白芍吃进她喂的一口饭,却怎么也吞不下了。泪水夺眶而流,滴答进饭碗里。
正是红杏给她的感动,使她的心变得仁厚,她决定要为半眼做点儿什么。
王果因为不够专业,扎的纸人并不那么让白芍满意。那最多就是一个意向性的纸人,你不往纸人那里去想,它就不是,你一定要往那里想,它才像个纸人。就像写意画。但白芍不能跟王果提更多要求,他能为她扎已经不错了。她让王果在纸人上写上字:半眼收。然后又让他拿到院子外面烧了。
31
来年夏天,我们花河成立了区革委会,王虫因为革命有功,荣升为区革委会副主任。花河的河堤还没修完,原来只修好了上水,现在要修下水。坏分子们全都去修河堤,接受劳动改造。由于枙子还算不上一个劳动力,到河堤上也干不了什么,留在生产队割草。巫香桂是傻子,什么都不能干,就别指望她能接受劳动改造了。那一阵儿,反而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人管她,又没有人敢理她,她早上起来就出门去了。她东一处西一处地闲逛,有时候就找不着路回来了,就找人打听,我家住哪里?这种时候,要是遇上身边有很多人,别人一般都装着没听见,只有身边没别人的时候,人家才会为她指指路,告诉她从哪里可以回去。枙子有时候会去找她,找着了就把她带回来。有时候,她又显得很不愿意出门,一个人在家里发着呆,有事没事地笑。但不论是哪种情况,到了晚上,她都会弄脏一身。
修河堤的坏分子们却是被人看管着的,为的是不让他们有做坏事的机会。他们也都显得很自觉,一律都不爱说话,一味地埋着头干活。王虫有时候也会到河堤上来走一走,主要是为了看看坏分子们的表现如何。一旦谁被揭发,他就现场办公,召开批斗会。
这天晚上红杏决定无论如何要下河洗一次澡。入夏以来,河水对她的诱惑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收工的时间,她故意磨蹭,等人们都走完了,她才慢慢地下了水。不能莽撞,她好久没亲昵过河水了,河水是变了,还是一如既往,她得重新打量和体会。她小心地往身上撩水,让水唤醒她疲惫的肌肤,让它们互相打量并认出对方。然后,她才没进水里,让肌肤和河水来一次热烈拥抱。她一直不明白水的性别,她觉得它是男性,她在水里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一种性的满足和快感,但男人们在水里的时候一样很享受,这又说明它可能是女性。在水里琢磨这个问题让她觉得别扭,而且有些扫兴。她宁可相信它是男性。她在河水里尽量舒展开身体,尽量让它给予自己最完整的挑逗和抚摸,这样她竟然想呻吟,竟然想让天塌下来淹没了她,使她的生命永远停止在这种快感和满足状态。
夜色很浓,天和地的区别只在于天的颜色深些,地的颜色更深。水的颜色跟夜一样深,像一块黑布,像男人的衣服,带着男人的汗味儿和体味。红杏不知道那男人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他来得悄无声息。抑或,他一直就在这里,一直就以河水的形式等待着红杏。当他的体味进入红杏的肺腑的时候,他的手也同时到达了红杏的私处。他那么从容而且霸道,仿佛他不是在偷女人。即使是偷,也不过是在众多属于他的女人中偷那排在后面的一个,他最终也是要享用她的,但他等不及了。红杏尖叫,胡乱扑腾。但他的手很镇定,很有力,一种跟水有着天渊之别的质感使红杏突然间安静下来。她突然觉察到自己被河水唤醒的身体正得寸进尺地渴望着比水更粗犷的征服,它并不想争得她的同意,已经在男人有力的大手下面欢呼雀跃起来。
你哪个?红杏问。
男人不答。他的手在水下像水蛇一样灵活而又邪恶。
红杏觉得自己很蠢,这种时候知不知道他是哪个有那么重要吗?
男人把她端了起来,有水的帮助,他轻而易举就完成了这一壮举。他把她端在腰上,让她的两条腿盘绕着他的腰。
在水里也行吗?红杏问。
很快红杏又觉得自己蠢了,因为他已经成了。
水刚刚齐红杏的脖子,她感觉河水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男人把头拱进水里去吃她的奶,她为了配合他,把身子往后仰去,结果头把河水荡进了鼻子,她呛了。她拼命咳嗽,男人为她打着节拍。
红杏不再随便摆动自己的身体,她两手环着男人的脖子,好让他不要离她而去,也好让自己不至于给他撞飞。咳嗽已经基本上抑制住了,她想说话,但一张嘴出来的却是假声。完全不是她的声音,像另一个女人的声带跑到了她的喉咙里。她也说不好话,只能蹦出一些单个的音节,要不就是类似于哀号的毫无意义的感叹词。
男人始终不说话,他紧咬着腮帮子,全身心投入。他紧紧端着红杏的屁股,就像一个舵手端着舵。他看起来是个急性子,一上路就巴不得快点到达终点。河水在他们身边动荡不安,它似乎很不情愿把红杏交给这个男人,但又左右不了他,所以只好向他妥协,但它必须和他一起分享红杏。男人觉得河水干扰了他。他狠狠地瞪着它,冲它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啊呀呀!
男人已经到达终点,红杏却发现她才开始。于是她去撞他,催他重新起航。
那一夜红杏睡得很好,好得第二天醒来时都觉得自己是新生的一样。一切仿佛都重新开始,一种新鲜感将她从头到脚贯通,空气从未有过的清新,她的肺腑也似乎是崭新的,就连工地上那坚硬的石头也仿佛是她破天荒第一眼见到的东西。她希望在工地上找出那个人,她知道人的眼睛实际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只要找到了那双眼睛就找到那个人了。她装着找东西,在新修的半成品河堤上走动,假装寻找着地上并不存在的她丢失的东西,眼睛却不放过每一个男人的脸。但她很快就被制止了,她得回去干活。
活也似乎不如往日那么累,干就干吧,一边干活一边也可以找机会瞄瞄男人们的脸。歇气的时候,她又开始假装找她丢失的东西。河堤很长,修河堤的人来自全区,很多人她都不认识。歇气的时间,很多男人都在打瞌睡,不打瞌睡的也抽着烟半眯着眼睛。她所到之处,那些半眯的眼睛便打开来看她,但那些眼睛里没她要找的东西,它们几乎全都在向她表示怀疑,怀疑她的东西怎么会丢到这里来了,因为她的工地在另一边,离这里很远,而且她平时并没走到这里来。这样的目光背后肯定不会是她要找的那双眼睛,况且它们明显在拒绝着她,在叫她赶快回去,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去,因为它们知道她是谁,它们的主人害怕被她牵累,就好像她是一个染着瘟疫的人,来这里走来走去,会把瘟疫传染给他们的。
红杏那天晚上又留到最后,并且下了河。她全心全意地等着那人再一次出现,却没等来。恍惚间她发现过一个黑影,但那黑影在她发现他的时候便很快就逃离了。她在黑暗中嘲笑那黑影胆小,头天晚上的胆哪里去了?她想。
那就明天晚上,她相信他一定还会来。可后来她接连等了几个晚上,那人或者那黑影都再没出现。她觉得很奇怪,要么就是那人怕被她认出来再不敢来了,要么就根本没那么个人,她只是做了一个春梦而已。
她从来没怀疑过等二品。有一天她无意间在等二品的脸上看到了她要找的那双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了。
那时候,世界又变了一个天。等二品已经得到平反昭雪,又回到了区政府,还做他的区长。坏分子也全都摘帽平了反,从此可以自由自在了。等二品回到区政府的第一天,红杏在街头上碰上了他。因为红杏现在也不是坏分子了,所以等二品跟她打了个招呼。别人打招呼都问“吃了没”,他没这么问,他叫了一声“红杏”。在红杏的印象中,等二品从来没认真叫过她的名字,小时候他爱冲她“嗨”,后来他连“嗨”也没有过。所以她不得不好奇,不得不站下来认真看上他一眼。就这一眼看出了问题。她曾经那么苦心寻找的眼睛,原来长在等二品脸上。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他们一起修了那么久的河堤她也不信。她可以相信别的任何人,但等二品不行。但不相信也不行,等二品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暴露了他。红杏只要还没有傻掉,她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十年前那个跟她在河里有过一夜情的男人只能是他。但等二品的眼神很快就逃了,准确地说,是安全撤离,他并没有惊惶失措,也没狼狈逃窜,他只是很快地转移了被暴露的部分,并且采取了必要的掩护。他只是说,这回好了,我们都好了。然后他就走了。
红杏糊涂了。难道是她弄错了?
32
对于白芍这样的人来说,过一个人生关口需要十年确实太长,但恰恰又是她这样的人,领悟一个人生道理,只需十年就够了。白芍终于明白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可以策划可以操纵的道理,是在王虫由一个座上宾突然间变成了阶下囚的时候。王虫这些年的风光几乎让她相信,王虫铁定是一个成功者了。可她没想到有一天,王虫还会摔跤,而且一摔就摔进了粪坑。正是因为见证了王虫命里的这一番大起大落和反复无常,所以白芍幡然大悟:人的命运的操纵者永远是别人,就如猪的命运由人主宰着,老鼠的命运操纵在猫或者蛇的手上,而猫和蛇的命运又操纵在鹰的手上。
比较起来,王虫却显得那么愚钝,当他有一天突然也被人绑了,要把他投进班房的时候,他让白芍看到的却是一脸的茫然和死不瞑目。白芍在那个时候显得超常的平静,这都是因为她大彻大悟了。王虫醒不过来,他就像一个在睡梦中被一棍子打醒的人,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因此他也不明白白芍为什么那么平静。他问白芍,你们现在又翻天了,你不高兴?白芍没有给他回答。白芍的表情是一个得道高人的表情,她没有欢天喜地,也没有幸灾乐祸,她似乎正看着远处,看着王虫和自己的未来。因为看得太透,她对自己或者别人的人生都不再抱有热情。
王虫其实该去问问等二品,你们现在又复辟了,你是不是很高兴。等二品一定会回答他,他很高兴。
但不管白芍和等二品是不是高兴,王虫都得认下一个结果:他得去坐班房,二十年。
这一回,不是谁自己不注意摔了跤的问题,是幼儿园里玩跷跷板,一头要上去,另一头就得下去。只不过,一些人能明白这一点,一些人稍显得糊涂。突然间说走资派地主富农坏分子都要摘帽平反,原来斗他们都斗错了的时候,有人在喊“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有人却摸着自己的脑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无论是明白的,还是糊涂的,他们都共同地想到了趁机报复。尽管上头已经有人帮他们做了清算,替他们报了仇雪了恨,但他们还是不尽满意。如果不能亲手暴打王虫一顿,那他们就得去抄他的家,挖他家的坟。王虫那家,也就是两间空屋子,还是王家的房子。
那就只剩下挖坟了。
挖他爹的坟。他爹的骨头被挖出来以后,被人撒尿淋了一遍,然后又被扔给了狗。骨头上早没肉了,骨头里也没骨油了,狗当然是不会吃的,嗅两下,很失望地走了,他们也就任它四分五离地撒落在野草丛中。
他们,本应该也包括白芍和红杏,但白芍和红杏都没有参加挖坟。情形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们既不是那庄稼,也不是那野草,她们只是爱到庄稼地里藏身的野猫,庄稼也好,野草也罢,她们都不在乎,她们只在乎它们是不是够高,是不是够茂盛,是不是够给她们带来安全感。因此,不论是野草要打倒庄稼还是庄稼要打倒野草,她们都尽量不参与。尤其是红杏。如果它们在争斗中对她们造成了伤害,会被看得很正常。
死鬼的尸骨在外头露宿了两天,白芍觉得应该去替王虫爹收拾一下。那天怪冷的,所以当看到王虫爹光着骨头躺在草丛里,白芍也替他感到冷。骨头被挖出来的时候很白,在外头冻了两天,锈了些。东一根西一根,白芍只得到处找,找到一根,就往坟坑里归拢。为了不至于漏掉了哪一块,她按身体的形式摆放,有了头,再去找脖子,接下来找手,找胸,然后是腿。当王虫的爹渐渐成形的时候,她觉得他在打冷噤。那空洞的眼眶和只剩下三颗牙的嘴,都在表达着一种怕冷的表情,似乎,她还能听到他冷得嗑牙的声响。因此当白芍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左腿骨以后,她决定先用土把他盖上再说。她想有土盖上,他就不那么冷了。白芍的双手给铧铁烫坏了,皮肤变得很扭曲很糟糕,使力的时候,它们的面目尤其狰狞,但这一点都不影响白芍干活,手的意志和力气都不是长在皮肤里的,它们一直长在骨头里。盖土的时候白芍注意过自己的手,她觉得它在提醒她,要她记得它是给王虫烫坏的。她还注意到它给王虫爹的脸色,它在仇视他,而且冲着他喊叫,问他现在是不是很羞愧。
于是白芍盖得很快。她不想听她的手大呼小叫,也不想看到王虫爹的羞愧和难堪。盖到足够保暖的时候,她放下锄头重新去找他的左腿。草丛很枯,但因为这个季节里偶尔会下些冻雨,它们又显得比年轻时更有力,一些个把冻雨变成刀状,把白芍的裤子割得嚓嚓响。除此之外,它们还团结出一股杀气,以冻的方式攻击着白芍这位入侵者。白芍感觉越来越冷,王虫爹的左腿骨却总是找不着。她以坟坑为中心,一圈一圈仔细拨拉每一个草丛,半径越拉越长,找到骨头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最后她决定放弃。也许过一阵儿就找着了。她想。要是找不着,那也是他命里该少这块骨头,就像王虫命里该没双手一样。她想。
她重新回到坟坑边,加厚了土,又把被人挖开的石头堆上去。她不会垒坟,但她尽量让这个新土堆看起来像一个坟的样子。
垒完后,她突然听到有孩儿哭,那哭声十分凄惨,配上跟前的景,白芍便听到毛骨悚然。四处找,才发现不远处另一个坟头上蹲着一只黑猫,想是思春了,正学孩儿哭哩。
王果很在意白芍去为王虫埋爹这件事情,他认为这样一来他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就模糊了,相当于白芍往他身上搭了一件色彩模糊样式也不明确的披挂,使他变得既滑稽可笑,又不伦不类。
你不想做人我还要做人啊!他对他母亲说。
他说,我们好不容易翻了身,你怎么就那么贱,还自己爬地上磕起头来了?
由于母亲不跟他搭讪,他只好换成咄咄逼人的口吻发问,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明白人吗?你当初为了过上好日子想法嫁了我爹,后来你又为了不挨整改嫁了王虫,你一直不都很明智吗,这回你怎么变得糊涂了?
白芍拒绝回答。她看着王果,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就像看着月亮,等着它升起或者落山。月亮的升起或者落下,都不由她操控,因此她的意见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给王果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一样。她之所以看,是因为她看别的东西也一样没有意义。
在别人看来,白芍这一回不用算计也能获得一份好日子了。有人替她申了冤平了反,手上的残废也有人给了补偿费,王虫留下的那两间房也还给了她。她看不见这个人在哪里,但她切实地得到了他的恩惠。一直以来,白芍都在为自己的身份担心,担心它不够强大,担心它会影响自己的命运。做佃农女的时候,她努力使自己靠近地主,以此来壮大自己的身份。那情形虽然很像一个瘦子拼命往身上加衣服使自己变胖,但他毕竟看起来胖了。解放后,地主的身份一落千丈,她又努力向原来的佃农们靠近,又把原来拼命加到身上的衣服拼命脱掉。但她这么努力来努力去,却终不长久,这一回,她什么努力也没做,她的身份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争光争气。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只因为她也是属于被整错了的一个,是被摘了帽子的一个,脸上就要比别人光彩得多。就像当初王虫那一身光芒是人们的目光滋养起来的一样,白芍现在的光彩,也是人们的目光滋养着的。人们的目光一旦改变了主意,她就会暗淡下去。
因此白芍被看成愚蠢了,不如以前精明了。
不过白芍已经不在意这个了,愚蠢也好,精明也罢,终点都只有一个,就是死。白芍觉得,她比人人都清醒,因为人人都看不到终点(或者假装看不到终点),她能看到,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她都能一眼就看到他或者她的终点。就像看自己的一样清楚。
因此对于王果对她行为的在意和对她这个人的不在意,她都不放在心上。虽然王虫那房子现在也归了她,但她依然和巫香桂住在一起。她觉得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为巫香桂缝一件老衣,而不是为王果在人前的面子担心。
王果从她那里离开,就找人去了。他得找到那些被他看得很重要的人,把他母亲所做的事情告诉他们,请他们帮他拿主意。
你们说,我是不是该重新去把那几块死人骨头掏出来?
你们说,这一回掏出来是不是干脆扔到粪池里?
他之所以跑来问他们,是因为他并不见得对那几块死人骨头报有多大的仇恨,但他又必须拯救自己。他更多地遗传了他爹的本性,对人对事都不如别人那么上心,爱或者恨,都到不了骨头里去。如果他得到了肯定,他肯定会重新把那几块死人骨头挖出来,而且抛进粪池里去,但如果得不到表态,他就会很快忘掉那件事情。
他发现其实别人也都不太上心那几块死人骨头了,也就是为了泄一下愤,既然都达到目的了,那骨头是不是又重新回到了坟坑里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该扬眉吐气的时候,就不要总找些事来让自己心里不快。不过他们很在意白芍的所为。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难道那么快就忘记王虫是如何整她的了?
王果说,忘记是不可能的,她也就是骨头贱。王果巴望通过大义灭亲来换取别人对母亲的原谅,他做得很成功。别人想,既然是骨头贱,也是没救的,就随她吧。人倒霉的时候总是对别人的状态很关注,那是巴望多一个人跟自己一起倒霉哩,但走运的时候,一般就不会那么在意,也不会那么计较别人了。这就是为什么人喜欢滥用同情,因为同情很大程度上能使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同情者永远是站在高处的,被同情者永远是站在低处的,你施舍了同情,你就占领了高地,因此人的悲悯情怀很大程度上并不完全出自于善念,而是自以为是。
王果不光拯救了母亲,也拯救了自己,他的坦诚和他的大义灭亲使他成功地抖落掉了母亲给他的那身不伦不类的披挂,他在别人眼里又是清晰可认的了。
有人认为白芍挨着巫香桂是有图谋的,但他们又不明白,白芍既不能未卜先知,又如何能预见到土地要承包到户,而至于图谋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呢?白芍没有申辩,没有说她不是为了贪图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也没有说她是为了贪图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她只是说,如果有人愿意照管巫香桂,我搬走就是。
事实上惦记巫香桂那份责任地的是迎春和张瓦房,这两人对土地都无与伦比的热爱,又恰好跟巫香桂沾亲带故。再加上巫香桂还有两间房,争取到巫香桂不光能争取到责任地,还能争取到那两间房。最关键的是,巫香桂眼见着已经时日不多,照顾她的日子只会越变越短,而她的那份责任地和那两间房却比她要长命得多。巫香桂倒霉那会儿,这些好处都显得很暗淡,现在她转运了,这些好处就变得夺目起来。
张瓦房要把巫香桂接过去同他们一起住。牡丹感觉自己都不认识张瓦房了,她极尽所能地挖苦讽刺,但还是被张瓦房说服了。
张瓦房说服了牡丹,却又遇到了迎春。果然不出牡丹所料,迎春第一个就骂张瓦房不要脸。说早先巫香桂那里得不到好处的时候他们不管她的死活,现在看到有好处了就想起巫香桂是母亲了。张瓦房的确该骂,但都觉得不该由她来骂,半斤有资格骂八两吗?迎春之所以要骂张瓦房,正是因为自己也图巫香桂那责任地和房子。迎春是王果的丈母娘,是王土的亲家母,王果是王家的香火,他不继承王家的责任地和房子谁又能继承呢?她骂牡丹是“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米汤”。
半斤跟八两骂起来,我们就在一旁看笑话。笑完了我们就去看白芍,我们想如果白芍也参加进来,这场戏就更有噱头了,但白芍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有一阵,她甚至对她们的嘴仗失去了兴趣,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既然争得这么厉害,总有一方要胜的,不管谁胜,她都得搬走。
但她没想到,到了最后她们竟然要求她出来说话,她们要听她的,她说把巫香桂给谁就给谁。白芍真有些受宠若惊,她从来没想到过她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她傻不愣怔看着我们,愣了半天才说,还是让大家说吧,大家说该跟哪个就跟哪个。
我们中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说我看还是得请香桂大娘自己拿主意,她愿跟哪个就跟哪个。
可这话等于没说,巫香桂哪能拿这个主意呢?要是她能拿主意她还叫傻子?
有人又要王果出来拿主意,王果却不在。王果一样对那份责任地不感兴趣,一看是扯这事儿的皮,早躲不见了。
意想不到,巫香桂真出来表态了。她先冲我们一阵傻笑,后又冲着牡丹咕哝“泼出门的米汤”,后又突然板上脸问牡丹,你不记我仇了?尽管她是傻子,但牡丹还是把她的话当真了,她这等于打了她的嘴巴。牡丹觉得脸都丢尽了,一头就冲张瓦房撞了过去。张瓦房给她撞得一个趔趄,她便跑了。张瓦房去追,我们听见牡丹一边跑一边哭还一边骂着张瓦房,说要是张瓦房再跟她提这事儿她就撞死在他的胸膛上,说张瓦房你有本事你把一份地种出两份来,没本事就本本分分地别打歪主意……
既然一方已经撤出战斗,仗就不用打了。
白芍收拾收拾搬了,迎春宣布胜利。
33
迎春于是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巫香桂的监护人,当然也心安理得地耕作着巫香桂那份责任地,心安理得地住着巫香桂的房子。迎春对土地的热情是无法言喻的,对房子的热情也是无法言喻的。尽管自那以后李子打出了看她不惯的脸子,王果也换上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她依然执著地侍弄着巫香桂和责任地,还有房子。对眼下和将来,她都充满信心和热情。李子虽是她亲生的姑娘,但她这辈子得到李子的认同的机会可不多,如果不算她不懂事的那些时日,那就几乎只有她结婚以后的这段时日了。迎春知道那也是因为王虫那段时间不来找她了,或许还因为她结婚了,对女人有了更深的了解了。但这一回,迎春显然又让她瞧不起了。
李子以不参加巫香桂那块责任地的劳动来表示自己对母亲的不认可,当然,她也不会参与对巫香桂的照顾。以前,她不是那样的,遇上巫香桂需要帮助又没别人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很乐意帮她的忙。现在,她觉得如果她还要帮巫香桂,那就要出现立场问题了。除了自己的态度,李子还要求王果也得有个态度,王果作为她的男人,她当然有权要求他跟她站在一边。就像对土地没有热情一样,王果对家务事也没多大热情。李子提出要求,他也就乐得给她个顺心,也给自己个畅心。更何况,王果所站的角度,更应该是一个不能看好他丈母娘的角度。
这样一来,照顾巫香桂的担子就迎春一个人挑着。迎春自嘲,这是典型的自作自受。但她不会因为这个就对巫香桂马虎了事,反而,因为巫香桂那份责任地和房子在她心中的重要,巫香桂也因此而在她心中占取了重要位置。她得对得起巫香桂,才对得起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和那两间房子。她就是这么想的。的确要累很多,但迎春却对这种累抱着极大的热情。偶尔思考起人生的时候,迎春从来都把自己跟土地和房子绑在一起的,就像鱼偶尔思考自己的鱼生的时候总离不开水。她觉得她的这一生,能称得上人生高潮的就只两次,第一次是土改时,从王家分到了地,后来又分到了王家的房子。第二次就是这一次,生产队又把地分到了她手上,而且她还赢得了巫香桂的地和她的房子。
但她没有想到,被认为时日不多的巫香桂突然起变化了。有一天,她突然自己解开裤子把打湿了的尿布取了出来,并到院子里找了一张干净的换上了。这件事情就发生在迎春的眼鼻子跟前,那时候她正准备去帮巫香桂换尿布,她等于把本该由迎春做的事情做了。迎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打开她的裤子往里头摸,摸到的确实是一块干爽的尿布。她把手从巫香桂的裤裆里收回来,发现巫香桂正看着她坏笑。某一天,你发现自己上了别人的当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对方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迎春不是一般地吃惊,她不可能相信巫香桂这么些年都是在玩一种欺骗,她欺骗了所有人?
不相信不行,自那以后,巫香桂干脆就不要尿布了,自己到厕所里拉撒,还不会打脏了鞋或者裤子。更让人吃惊的是,她有一天竟然想起了她的长烟斗。我的长烟斗呢?她问迎春。迎春一时想不起她的长烟斗去了哪里,显得很傻。巫香桂的表情却在她发傻的时候发生了变化,等迎春傻劲儿过去了,才发现她已经完全回到过去了——她那脸表情,是不折不扣的地主表情,一个优越者的表情,一个上等人的表情。
去替我找来,我要抽烟。她说。
迎春说,我不晓得它在哪里。迎春感觉到她的心正在造反,正在声讨巫香桂的这种表情。
巫香桂看不见她的心,或者她根本就不打算看见她的心。巫香桂说,不晓得在哪里,就不能去找?
迎春彻底给整傻了。要不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就是巫香桂给花河设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这两种可能都同样可怕,因此迎春从她身边逃了,像逃避鬼一样一路丢魂失魄,等逃到李子跟前的时候,她的三魂已经丢了两魂,七魄也丢了六魄了。她在李子面前尖嚎了一嗓门儿,那些被丢落在她身后的魂魄才追上了她,于是她们齐声喊道:出鬼了!
34
红杏遇上了麻烦事。有人来对她说,十年前在河里跟她有过一夜情的那男人是他。这人是李石头,王家曾经的长工李河水的小儿子。红杏到王家后,巫香桂就让他把放牛的活给了红杏,他跟他爹一起下地。一直以来,他都默默无闻,像大多数人一样不被人注意,但现在看来,他想引人注意了。
他把时间地点,当时的情形都说得一清二楚,以此来证明,那个男人就是他。红杏太依赖于自己的直觉,她使劲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从他眼睛里看出她更信赖的答案,结果答案是否定的。他尽管嘴上的证词充分,但他的眼睛却没有为他作证,如果一定要它作证的话,它作的也是反证。他的眼睛在背叛他。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等二品那里又是怎么回事?是红杏的错觉?红杏的直觉已经不值得信赖了?但如果等二品的眼睛更值得信任,那李石头的嘴呢?它提供的证词不是更充分更清楚?到底是李石头的眼睛在背叛他,还是红杏的眼睛在背叛她?
要是李石头仅仅像等二品那样不小心暴露了一下,倒也没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李石头是来要求红杏嫁给他的,因为他解放后娶的媳妇没几年就得病死了,他现在仍然是光棍一条。但他表示这个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他喜欢红杏。他说他从来就喜欢红杏。他用十年前河里的那一夜情来做证明,他说要不是他一直就喜欢红杏,他就不敢冒那么大的险。他还说他要不是为了等红杏,他早就找上第二个婆娘了。
他说他等红杏都等了十年了。他觉得单凭这一点,红杏就应该感动。红杏确实觉出了感动,但她无法理解一个人竟然能有那么坚韧的意志,能让自己十年如一日天衣无缝地封闭包裹,而且滴水不漏。红杏依稀记得,当初李石头也去修河堤了,那些时候他的确没少拿眼睛关注过红杏,甚至在她有意要找到那个人的时间里他也没少跟她对视,但红杏只以为那是监视,她当时属于管制对象,必须随时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监视。红杏如果不愿意怀疑她的直觉从那个时候起就背叛了她,那她肯定就会对这个叫李石头的男人产生恐惧。为了不受牵连用十年来隐藏自己的人不可怕,但能十年把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的人就很可怕了。
李石头生得并不遭人反感,李石头和她有过一夜情,红杏现在又是一个人过着,这些理由都站在李石头一边。跟红杏站一边的,只有那个“可怕”。但就这,红杏的阵地就跟李石头的阵地一样牢靠,甚至更牢靠。
红杏很冷静,因为她必须冷静。李石头说要是红杏不答应嫁他,他就把十年前的那件事情说出去。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你不答应也可以,但我不能保证我不把我们那件事情说给别人听,因为那是我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我要是娶不了你,我这辈子就只剩下那件事情还可以炫耀了。
红杏觉得不能完全相信这个男人,因为她不想放弃自己的直觉。那天晚上她邀请李石头跟她一起下河,还去那个地方。李石头当然愿意,他像迎接盛典一样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准备了一副无与伦比的好心情。但他没想到一开始他就把自己葬送了。她没有把红杏端起来。红杏一开始就要求他像那一次那样做,但他似乎把那个关键细节忘了。红杏只好明示,她说,你把我端起来。李石头得到命令就立即执行,但他竟然端不起红杏来。他没那个能耐。而且他显得那么慌张,那么不得要领。红杏说,你慌张啥子呢?她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断定李石头是个赝品了。假的真不了,假的就是假的,红杏哈哈大笑起来。李石头说你笑啥子,她说我笑你把没用的全记住了,把该记住的却全忘了。红杏一边说一边就要走开,李石头想抓住她,他还什么都没作为。红杏抡了一手,打了他一脸的水。不知道李石头一个男人家怎么那么怕水,水打到脸上他就把红杏放开了。红杏就那么走了,带着一身的水,滴答到家里还没干。
另一个麻烦是关于枙子。枙子已经三十岁了,作为母亲她很为她的个人问题焦虑。一直以来,她都没少努力,但枙子大好年龄的时候成分不好,到这会儿成分不成问题了,她的大好年龄又不在了,因此她的努力总是白废。在这件事情上,红杏希望枙子也努力一些,但枙子非但不努力,反倒显得没事的人一样。她表面上一点也不为这件事情着急,而由于她的过分内向,连红杏也太难进入她的内心,做母亲的也无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一阵儿,张久久盯上了枙子,这是第一个敢主动打枙子主意的男人,红杏忍不住为她高兴,但枙子却表现得很漠然。
张久久就是当年送红宝书送主席像章给枙子的那个中学生,两个月前婆娘跟来他家弹棉花的四川人跑了。他也没去追,老婆一跑他就奔枙子来了。他没找媒人,他自己到枙子跟前来晃,来无话找话。谁都明白他想干什么,只有枙子看起来不明白。做母亲的知道枙子的不明白是表面现象,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她搞不清问题有多大,更搞不清该如何下药。
一只已经习惯于生活在笼子里的猫,并不等于它就不向往外面,但也并不等于它敢随随便便地走出笼子。枙子就是这只猫。枙子已经习惯于够不着爱情的生活,虽然这并不等于她不渴望爱情,但当爱情来敲门的时候,她只能充分地怀疑。作为女人,她深知青春和爱情的关系,它们总是形影不离,那么如果青春已经不在,来到你跟前的爱情还会是真的吗?
她下地的时候,张久久也正好下地,而且恰恰正好下到挨着枙子家的那块地。他在他家的地里冲她这边说话,说一些别人的闲话,他以为最好笑的,说完了自己在那边笑。枙子不笑,他便立即停了笑说别的,依然是他认为很好笑的,不等说完先笑起来,还笑得直捧肚子。枙子就走了。枙子的活没干完,枙子走了以后,张久久就替她干。干完了再去留心枙子去了哪里,然后再寻思个理由跟过去,装成很碰巧的样子。枙子除了下河洗衣和下地以外,别的时间差不多都在家里待着,这样张久久就总是从她家门口路过,总是正好口渴了,想要找口水喝。有一天,他进门找水喝时没见着枙子,便连水也忘了喝就匆匆出门了。然后他又恰好出现在河边,因为枙子在那里洗衣服。
枙子洗衣服啦?他明知故问。我们在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通常都犯这种毛病,明明看见人家在吃饭呢,问,吃饭啦?看见人家进门来了,问,来了?从来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问的总这么问,答的总那么毫无意义地答:嗯啦。
但枙子不答,连一声“嗯啦”也舍不得给他。
他站到跳蹾上,做一副要过河的样子,说,我去河那边有点儿事儿,正好从这里过去更近些。
枙子并没有问,但他觉得有必要做一些解释。
他蹲在跳蹾上洗手,把河水撩得哗哗响。他没话找话,说这水开始变凉了,下河洗衣会冻手了。说这河里洗衣服容易被冲走,他的衣服就被冲走过。说……
枙子又走了。她连衣服都没洗完就走了。
再见到张久久的时候,红杏觉得她看见了他的灰心。她想她必须帮这个年轻人一把,因为她帮了他就等于帮了枙子。
可她要怎么帮呢?她决定找枙子好好谈一谈,她必须找准症结,才能保证正确处方。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枙子根本不跟她谈,不管她问什么,她都一声不吭。她拒绝就诊。
红杏没有办法,只能凭经验猜测。枙子一生下来就没父亲,这几十年来她都没正经走近过一个男性,红杏猜想这个可能是最大的原因。而在性方面,枙子更是连启蒙都没经历过,她对于男人的了解,仅止于外表。红杏琢磨该怎么办。枙子已经是老姑娘了,她不能再老下去,她必须在继续老下去之前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她比张久久更需要帮助。
李石头并不把红杏在水里的拒绝当一回事,红杏已经让他摸到了亲到了,他只是没能进一步深入而已。这就等于他已经成功了一半,他没有理由放弃最后胜利。这一回他都没想跟红杏多啰嗦,夜深时才去敲门,门一开他就抱住了红杏。他原本做好被红杏拒绝的准备的,他知道女人都喜欢假装正经。但红杏并没有拒绝。她只是显得有些不太愿意,不那么积极而已。他不知道红杏在冒险,她想为枙子上一堂性启蒙课。枙子就在隔壁,她刚刚才熄了灯。李石头由于没有受到拒绝而表现得更加自信,也更加放纵。红杏只把他当成一个配合自己上课的教官,所以他的表现很得她的赞赏。她不住地称赞,好的,就这样,对头,就是这样的,你做得太好了。她尽量放开声音称赞,这样枙子就能听得很清楚。在她的鼓舞之下李石头更是放开了性子,他简直是在喊。他说你才晓得我好啊,幸好还不算晚,现在晓得我的好也不晚……
如果母亲这个年纪还不算晚,那枙子这个年龄又算不算晚呢?枙子已经三十岁了,这个年龄意味着她不得不把春华一点一点地交还给岁月,换回一把一把的角质层,意味着她比母亲更需要爱情。她正在像一张过了期的年画一样暗淡下去,却又因为已经过期而不被人问津。她的母亲虽说几十年来都荒废着,但她曾经拥有过。如果她曾经拥有过还那么害怕得不到,还要不知廉耻地去偷,那她又该如何呢?她偷人已经很羞耻了,可她还不检点一些,还不管不顾地大把大把地挥霍着她刚刚偷来的爱情,一点也不怕别人知道了。枙子就在隔壁,她显然忘了自己是一个母亲了。要不她就是在嘲讽枙子。对,她就是在嘲讽。枙子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姑娘三十岁了,还没有尝到过爱情是什么滋味,而做母亲的,不光曾经拥有过,而且现在还在大把大把地挥霍。枙子能从红杏的呻吟声里听出她有多得意,多满足,多自私,多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枙子的记忆里没有成年男人的性器官的印象,她从来没见过,连一次不小心的遭遇都没有过。这个责任应该由王禾来负,他是枙子的父亲,如果他一直在枙子的身边,枙子就有可能见到。姑娘在成长过程中需要父亲站在对面,她对男性逐渐浓厚的兴趣需要找到一个载体,而且当她把这份关注交给父亲的时候她才是最安全的。她可能会偷看父亲小便,总有那么一次她会成功。但王禾显然失职了。枙子一生下来就见不着他,到现在都长成老姑娘了他也还没有出现。
它好吧?李石头一直在不停地问红杏。
红杏也一直在说,好啊!
他们似乎除了这句话,就没别的话可说了。他们永远都说不腻,可枙子却听烦了。枙子发现自己迫切希望知道他们一直赞美的那个家伙长什么样儿,但她的想象力受到了肉体的限制。在隔壁传来的声音和气味的刺激下,她的肉体也正在积极提出它的想法和希望,心和肉体不再和睦,完全各顾各了。她觉得她的肉体很像这时候的母亲,那个叫红杏的女人,她很无耻,很淫荡,很下流。她公然对她的姑娘进行嘲讽,她不可原谅。于是枙子开始惩罚肉体,她咬自己的手指头、手臂,她掐自己的乳房、乳头,她把乳头拼命拉,想把它摘掉,她拼命蜷曲身体,想用嘴去啃自己的乳房,因为手上的劲儿太有限,她觉得对它的惩罚不够。肉体在她的惩罚过程中却越来越亢奋,大有不拼个你死我活不罢休的势头。她终于咬着什么了,还是自己的手臂。肉体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隔壁突然就安静了,枙子听到了两声唏嘘声。她知道那是母亲嘴里发出的声响,是她在提醒对方注意隔壁。她这个时候才想起隔壁住着枙子,她的三十岁了还没能嫁出去的姑娘。
枙子哭了。
红杏成功了。
如果你希望一只习惯了笼子的猫走出笼外来,你就在猫笼子外面撒上猫薄荷。红杏就是这样做的,所以现在,你都不用费力地去唤,猫自己打开笼子出来了。
张久久做梦也想不到枙子会跟踪他,她甚至没有像他那样,事先准备一个谎言把自己的真正目的遮挡起来。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要对我好。她说得很严肃,没有半点儿玩笑或者留有余地的意思。张久久发着怔,像没睡醒的样子。但他很快就醒过来了,他脑子里有只手掐了他一下,如果他再不醒,他就将遗憾终身了。枙子如果得不到他的及时回答,她就会毫不犹豫地退回去,猫薄荷给予的兴奋时间是有限的,更何况危险更显得重要。
张久久赶紧点头赶紧说一定一定保证保证,要是对她不好,就让雷劈了他让电烧死他。那会儿我们花河老给电死人,即使是枙子这样的人,也看见过那种惨状。所以张久久觉得这样的誓言够劲。
枙子说,要一直都对我好。就是我老了,也要对我好。
张久久说,那当然那当然。张久久还想说很多“那当然”,如果枙子嫌不够的话。
枙子说,我不是小姑娘了。枙子在提醒张久久,她给不了他最好的。她没有因此而歉意,她只是觉得有必要先提醒他,好让他不要报过高的希望,而且要把他的誓言落实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而不是他想当然的那个基础上。
张久久说,我比你更大啊枙子,况且我还不是亲头。张久久也很惭愧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你再怎么也是亲头姑娘哩,是我配不上你啊。他说。他发现这时候自己的感情是那么真挚,那么纯粹,即使枙子以这个为理由放弃了他,他也心甘情愿,就因为枙子比自己好,他虽然渴望占有好的东西,但也愿意给好的东西选择他的自由。他都被自己的伟大感动了,感动得想给自己跪下,抱着自己的脚哭一场。
枙子也给他感动了,她打开了她的存钱罐。它不如城里姑娘的存钱罐漂亮,它只是一只土罐子,做的时候师傅大概是想把它做成猫形,因为现在还能看出猫的轮廓来。但从二十岁或者是十八岁开始,到现在三十岁,她的罐子里肯定比别人的更丰厚。对于枙子来说,这是她的优势,她虽然没有最好的,但她有积蓄。她如果舍得把积蓄全部给一个人,那这个人就是幸福的。
枙子说,去你家吧。
张久久受宠若惊,翻身就朝前跑,跑几步才想起应该等着枙子。但枙子却说,你先走,我后面来。他们不能走在一起,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们正约好了找个地方去花销爱情。
张久久让自己镇定下来,装着没事一样回家。枙子迟迟没有跟来,他有些担心她不会来了,但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回到家他就赶紧打扫,婆娘跑了以后,这屋里就缺个人收拾。张久久成了家就从父母身边分出来单过了,现在他的屋子能有的就是他和枙子最需要的清静。他扫完地,又擦干净板凳,枙子就来了。张久久又开始气紧,好像屋子里空气不够。他把枙子拉进门就要关门,枙子却不让。张久久以为枙子怕黑,打开了电灯。但这样枙子也不让关门。枙子说,你关起门,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做啥子见不得人的事呢。张久久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他把枙子想错了,她并不是来陪他大吃大喝的。枙子眼神里那点儿暗示,让他明白她顶多会给他一小口酒,让他尝尝而已。
枙子把手伸给了他。刚才他拉过它,但因为关门开灯的折腾,他只能放开了。他原本以为等待他的不仅仅是拉手,他没必要介意一小会儿的忍耐。但现在看起来,枙子只是想让他拉拉手而已。枙子的脸上没有羞红,眼睛里也没有春意,她要不是缺乏这方面的练习,就是吝啬。张久久小心翼翼,他知道吝啬的人都很小气,他怕不小心得罪了枙子。他拉着她的手,等待她发出下一个指令。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枙子立刻就挣脱了他的手。发出声音的人并没有进来,他只是从这里路过,喉咙里突然发痒就随便那么咳嗽一声而已。但对于他们来说,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张久久很恼火,但他不知道是该恼火门外过路那家伙还是恼火枙子。不管如何,他得再接再厉,他又拉住了枙子的手。他不想傻乎乎只接受枙子给予,他知道吝啬并不等于没有善心。他开始求枙子,来吧,我们到房间里去。枙子果然发起了善心,决定再多给他一点点。她让张久久拉着她进了房间,虽然依然不让他关门,但她毕竟站到张久久的床前了。张久久按捺住心跳,冒险提出了进一步要求,我们到床上去好吗?枙子这回没有发善心,她坚决摇头。张久久知道自己得有耐心,他试着把枙子往身边拉近,但枙子把他推开了。张久久正急得想喊,枙子突然说,你让我看看。先让我看看。她用眼神示意他脱掉裤子。张久久给劈头一盆热水,激动得全身都闹哄哄的。他忙不迭地脱掉了裤子,因为慌张,还挣掉了裤门上的一颗扣子。既然那里生得并不寒碜,为什么不让她看呢,更何况,必须是先看上了货,她才有可能掏钱。他大大方方地拿出了他的宝贝。它确实是件宝贝,因为它分明照亮了张久久,如果张久久之前在枙子的眼里还稍显暗淡的话,这下张久久却无与伦比地光彩照人。枙子没有经见过另外一具,但这一具给她的依然是意外的震撼。她显得有些恍然大悟,怪不得母亲一直不住地称赞,这种东西果然那么好。张久久双手把它捧在手心,尽量往枙子跟前送。如果能够的话,他真想把它拿下来俯首上奉。他拼命用眼神呼喊:收下它吧,它是你的了!
但对于枙子来说,却并没那么急切。这都要怪她太无知,你能指望她对一种从来没尝过的点心表现出迫不及待吗?她都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可口,她对它的了解顶多就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些传言。这种情况下,稍微分散注意力就有可能导致她做出暂时搁置,稍后再做品尝的决定。这时候能分散枙子的注意力的是她的吝啬,她虽然也晕乎乎被爱欲充斥着,但她因为对生命深处的无知而被限制了疯狂。一个无法到达疯狂的人,就能清醒而牢牢地抓住她的理智,她不能一次性把自己全部支付出去,她一定要分期支付,这样,她才能得到持久不断的好。
嗯啦,你把裤子穿上。枙子说。枙子像个骄傲而又狡猾的买家,验上了货却不露声色。
张久久失望地问,你不想要它?
枙子说,今天不行。
张久久转忧为喜,说,哪天行呢?
枙子说,得我们结了婚。
张久久表示理解,但他不打算就这么放弃。他说,你的呢?让我看看好吗?
枙子说,你摸过的。这话没错,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啊。
张久久说,是啊,我都摸过它了,这下就让我看看好不?
枙子立刻变得警惕起来,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得寸进尺,她想如果她答应了,他就会提出下一个要求。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总跟你说“再吃一口”。
正好这个时候张久久的爹来找张久久,他巴在门上喊他,张久久急忙在房间里答应。他爹说你大白天塞在房间里搞哪样呢?张久久说我在换衣服,你别进来啊。他爹呵呵笑,说你一个男子八叉,我只怕还想进来看你不成?就问,你今天要用牛不?张久久忙说不用哩,你牵去用吧。他爹说,那我就牵去了,塆子里那块烂田,我想把它犁了。
这个岔打得太不是时候了,张久久慌乱中已经穿好了裤子,要让一切从头开始也太累人了。他爹一离开,枙子就出门走了。
35
那以后,枙子开始和张久久约会。两人总是在天黑以后偷偷摸摸到河边去,去哪里都是张久久拿主意,他带她去的地方总是很隐蔽,他希望那样的地方能消除枙子的警惕和害怕,让他能实现点儿什么。但无奈枙子吝啬到家了,她安了心打算把自己当牙膏,一点儿一点儿挤给张久久。第一次,他亲到了她的嘴,而且枙子也表现得对他的嘴充满喜爱。但那一晚他们亲了一晚上的嘴却再没别的进展,因为枙子反对铺张浪费,而且她像所有吝啬鬼一样巴不得支付一毛钱就得到一百元钱的收获。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又是那么笨拙,张久久的舌头都给她咬痛了,第二天一整天都吃不好饭。第二次,他摸到了她的乳房,加上亲嘴,那晚上他可以参与两项活动。由于第一次的教训,这一次在亲嘴的问题上张久久有意识在克制,况且他希望快点抵达终点,他觉得到达终点以后还可以回来,从亲嘴到那个终点的距离并不远,但枙子却没完没了地拖延时间。她太过于专心专一,购买一样就长久地保持着对那一样的热情,她在张久久的双手里变得绵软变得潮湿不堪,但她依然只守着他的双手。以后,她似乎做出了更长期的打算,不管张久久约多少次会,也不管把她带到哪里,她都只购买张久久的嘴和手。尽管张久久把他最好的东西摆到她面前,尽管他无耻地拿它去顶她,她都无动于衷。
她要张久久去请媒人。张久久说我们之间还有那个必要吗?枙子说当然有必要,你不光要请媒人,你还要给我“三书六礼”样样不能少。枙子说,你是二婚,但我不是,我要你像娶第一个婆娘那样风风光光接我过去。枙子说,礼不能混在一起算,要一样一样地来,采择之礼、问名之礼、纳结之礼、纳征之礼,请期之礼、迎亲之礼,一样都不能少。
张久久觉得自己终究要给她逼疯的,这些礼一样一样的完成得到什么时候啊,他一再提醒枙子,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很多人都不那么烦琐了。但枙子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嫁了。
枙子有她的想法。你的产品越是有问题,越不能打折。上好的产品打折后尚且被无端怀疑质量,更何况本身就有问题呢。她这样做并不是想折磨张久久,她只是希望有一天如果张久久嫌弃她了,会因为他花出的价钱不菲而依然舍不得丢弃她。
张久久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他只是急切地想娶到她,如果她现在就把最好的给了他,那再麻烦的事情他也有耐心去做。他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变得焦灼,皮肤都烧黄了。于是有一天,红杏叫住了他。
枙子让你烦了?她问。
张久久忙往一张黄脸上添喜庆,说没哩,她好得很。
红杏说,那你焦虑没钱娶媳妇过门儿?
张久久说,也不是。他终于还原了那张黄脸,哭笑不得地说,枙子要我请媒人,还要“三书六礼”一样一样地到齐,那得到啥时候啊?
红杏呻吟一声,说,不能通融?
张久久说,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还不能全堆一起过,必须一样一样严格按风俗来。
红杏沉默了。
好像没话要说了,可张久久正准备走,她又把他叫住了。
她犹豫着说,我想问,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张久久突然感到脸皮发烧,比给酒呛着的时候还烧。他在红杏的注视下,把一张脸晃来晃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红杏说,你别不好开口,男女之间就那点儿事儿,哪个都清楚。
张久久开始咳嗽,好像真给呛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说,我们……还没到实质性阶段。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索性说个够。他说,她就像成心要折磨我一样,我越想得到的,她越不给我。他说,她只让我亲嘴,只让我摸,别的啥也不让干。他说,我想把她赶紧娶回去,她也不干。后来他不说了,别着脸看着别处。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失败,如果这位母亲想嘲笑他的话,就让她嘲笑去吧。
但红杏没有嘲笑他。红杏说,你别急,我帮你劝劝枙子。
张久久转过脸来,脸上全是诧异。他不相信有母亲会劝自家姑娘去跟男人上床。
红杏说,但你得保证你一定娶枙子。
张久久赶忙保证。他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从小就喜欢枙子。
张久久脸稍窄了些,这样的脸由于厚度和宽度不够,让人往往不敢寄予太多的信任,但红杏必须赌这一把,即使张久久到时候不遵守诺言,枙子输掉的只是一个张久久,赢得的却是一次生命的体验。红杏认为枙子需要打开视野,否则她对前面的世界永远心怀畏惧。
天黑了枙子又准备出门了,她要去找张久久。红杏说,你等等。枙子停下来了,但心却已经出门去了。这样红杏就不得不要求她把心收回来。她说,你先安心坐下来,听我说几句话再去。枙子就坐下来,找一块空地把目光搁下,等她说话。
为了不耽误枙子的时间,她开门见山地进入了主题。
男人都很着急。她说。
要是你让他失去了耐心,他就会从你这里走开,去找别人。她说。
枙子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让目光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红杏说,你要是决定嫁给他了,那你拖到最后也还是要给他的。既然是这样,你就没必要让他着急,更没必要拖得他失去耐心。
她说,每个女人都是要过那一关的,这是女人一辈子必须要过的一个关口。人这一辈子要过的关口很多,这一个是专门为女人设的。实际上,关口就像那山,是专门用来挡风景的,你要是怕翻山,就看不到山那边的景儿了,你翻过山去了,就会发现山那边的景儿比山这边的更好看。我的意思是说,那件事情并不光是让男人得到好处,其实女人也同样得到了好处。
她说,这女人啦,要是一辈子都没过过那一关,就枉为一世女人。这一关过了,山那边的景儿才是女人一辈子的景儿,到了那个境地,你就是马上死了,你的一辈子也是完整的,你要是不死,那往后的就都是你赚得的。
她说,人的一辈子很长,也很不容易过,所以老天才安排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是最快活的事情,不光让男人快活,也让女人快活,这样人才不会害怕过一辈子,才会死心塌地地去过那没完没了的日子……
所以你就要去偷,对不?枙子突然转过脸来问她。枙子不是要解答一个疑问,她分明在奚落唾弃她的母亲。她显然不明白那是母亲为她上的一堂课,她没看见红杏的苦心。因此她不需要等到红杏回答,她站起来出门去了。既然母亲说这笔支付能赚钱,她就有必要试一下。
她很快就到了张久久的门口,但她不打算进屋去。她在门外咳嗽,张久久就屁颠颠撵出来了。他们还去河边,去的时候还拉着手。不同的是,这一回是枙子主动拉了张久久的手。他们还选那块沙地,从一开始他们就选择了那块沙地。河沙很软,他们坐得再久屁股也不会累。一坐下来,枙子就说,今晚上我们可以做那件事情。她心里在想,我也要过那个关口,要去看那边的景是不是真像母亲说的那么好。张久久欣喜若狂,连过度都免了,直接就伸手去解枙子的裤子。枙子说,慢点儿。张久久都要哭了,说你可别改变主意啊。枙子说,不改主意,你脱你的,我脱我的。
但张久久还是着急。
但枙子还是勇气不足。
这得捅到哪里去呀,会痛的吧?她说。
张久久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希望枙子不要那么笨,她仅仅只会张腿,别的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仅如此,她还扫兴地夹腿,怕痛,张久久总受到干扰,进行得就很艰难。他弄出了一身的汗,却没有进展,就泄了气,说,算了,弄不进去。枙子却说,不啊,再来。既然是这样,张久久就不顾一切了。哪有进不去的道理呢?张久久重新欢欣鼓舞起来,枙子却在哭。枙子一哭他就慌慌张张收场了。这口点心是他从她那里讨得的,如果她突然不高兴了,他就得考虑是不是该继续吃下去了。
张久久问她怎么了?她说你以后可一定要对我好。张久久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他说,那是没问题的,我张久久从今天起就全部交给你了,你愿怎么打点就怎么打点,你只要不说哪一天嫌弃我了,要把我扔掉,我就由你打点一辈子。
枙子就不哭了,她不过是因为这一次支付的是一大笔,想得到张久久的一个质量保证而已。枙子说,重来,刚才你只让我痛了,不算。
张久久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数钱了。这一回他很从容,很细心并极尽所能地展示,他必须让枙子感觉到物有所值,甚至希望达到物超所值。
虽然枙子还是不跟红杏对视,但红杏还是看出了她的变化,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告诉红杏,她已经过关并真的看见了好风景。红杏彻底松了一口气,现在只剩下李石头这个麻烦了。李石头被邀请一起上了堂课,就以为他拿下红杏了。他屁颠颠为娶红杏做准备,白天忙完了,晚上还来红杏这里预支爱情。不料等待他的是沉重打击,红杏说,我啥时候答应嫁给你了!
李石头说,你别开玩笑,我们都睡了,你还没答应?
红杏说,那是我糊涂,给你占了便宜。
李石头说,那怎么是糊涂呢,明明……
红杏打断他说,不是糊涂也不嫁你。她把李石头撵出了门,把他关进了黑夜里。受到严重打击的李石头从红杏这里直接就去了街上,他去街上并不是为了喝酒,他是去告诉我们,红杏都跟他睡过觉了,却说并没打算嫁给他。如果他找个酒馆要了酒,一边喝一边说,我们也就当酒话听了,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不喝酒,也没露疯相。他给我们的感觉只是有点儿气愤,还有些委屈,好像红杏跟他睡觉是红杏占了他的便宜,红杏占完便宜才说不跟他玩了。他说你们见过这样的女人没?他都跟你睡了觉了,却说她并不打算嫁给你。既然不是酒话,也不像疯话,我们就相信了他。我们问他,她啥时候跟你睡过觉了?他说,啥时候啊?十年前我们就睡过,在河里头,在修河堤那个地方。第二回是在她家里,就前天晚上才睡的,枙子还可以作证。他那架势,就是个三岁孩子手上的东西给人抢了去,他去要,别人还不还给他,所以他要找大家评评理。如果可能的话,他还希望别人替他打个抱不平,把东西给他抢回来。
但我们不喜欢打抱不平,我们更对他说的十年前在河里头睡觉的事情感兴趣。我们缠着要他讲详细一些,他就真把那事儿说得很详细,比我们想要的还详细。
之后我们就更没心思去管他是不是拿回他的东西了,我们开始大面积地传播十年前那件事情,李石头因此而突然成了明星,一出门就百分之百的注视率,只差拿个本本找他签名了。
红杏早想到李石头这个麻烦不是那么好解决,但她没想到竟闹成了后来这个样子。而恰恰在这个时候,红杏却听说王禾要回来了。带话给她的是王果,她不能相信这个消息,还不能相信王果吗?王果在外面跑生意的时候遇上了王禾,王禾便叫他回来帮他在街上租一间房子。
他为啥要到街上租房子呢?他不是回家吗?红杏心里直打鼓,但她弄不清这份激动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足以打她成脑震荡。这些年来王禾一直没有音信,以至于她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可这下他突然又出现了。当初红杏一心一意跟他一起蹚进泥潭,他却半路上摞下红杏一走了之。这些年来红杏一直都没埋怨过他,因为红杏不愿意苛刻一个已经可能不在人世的人。但当她得知他还活着,情况就不一样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是一个什么概念啊,那得看着太阳月亮升起和落下多少回多少回呀!然而这么长的时间,王禾竟然一个人悄悄活着,把红杏一个人留在他制造的泥潭里,任她一个人挣扎和承受。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又回来了。红杏的激动渐渐方向明确了,它是消极的,她发现她想哭,甚至想一头撞死。
王果看出她的情绪不对,说,你先别急,等他回来了,你弄清楚情况再说。王果见到王禾的同时还见着了他的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但他不想现在就告诉红杏,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让红杏自己慢慢地去知道比较好。
36
很快花河人都知道巫香桂又好了,知道她在到处找她的烟斗。土改的时候,地主家的东西统统都是要被分掉的,也不知道烟斗给分给谁了。王果替她草草问过一遍没结果就算了。王果现在正跟人合伙做着一份生意,没那闲心。谁有闲心呢?只有巫香桂自己了。她开始一家一户地找她的烟斗,差不多的人都被她的重大变化弄得傻乎乎的,只有少数人经得起这种打击,把自己心头那种被欺骗的感觉淡而化之,还余出心情来跟她开玩笑。说香桂大娘都解放了这些年了,你还想抽着你那烟斗当地主婆啊?巫香桂不高兴,说,都摘帽了你还说我是地主婆?人家哈哈大笑,说,摘了帽你也是地主婆啊。巫香桂变不高兴为骄傲,说,地主婆怎么了,这阵儿又不是那阵儿了。是啊,今非昔比了,她赢了。人家发现她说的是对的,现在没人以地主婆为耻。因为地主婆代表的是富裕,现在大家不都正奔着那个目标使劲儿吗?
跟人这么斗嘴几乎成了巫香桂那些日子最快乐的事情,走了几天,找烟斗倒变得其次了,跟人说话斗嘴成了比找烟斗更让巫香桂上心的一件事。有人甚至怀疑找烟斗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她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向全世界宣布:她巫香桂又活过来了。
当然,烟斗终归是她的心爱之物,忘乎所以一阵,她还是没忘了烟斗。那烟斗也终归是忠实于她的,竟被她找着了。只是很出乎她的意料(当然也出乎我们的意料),烟斗竟然在李石头家里。她是把李石头家排在最后的,在找遍了花河都找不到的情况下,她才抱着侥幸去了李石头家。又正好遇李石头不在家,他那待嫁的姑娘李烟一个人在家。实际上李烟早就听说巫香桂在找烟斗了,但她爹跟她交代过,不能暴露了他家有烟斗的秘密,她也就一直都没跟人说出去过。正如李石头这人并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一样,也没人注意到他家有这个烟斗,所以巫香桂才找得那么辛苦。巫香桂都找到家里来了,李烟就觉得爹还把那烟斗藏着就没有意思了,不就是个烟斗吗,李烟这么想着,就把烟斗拿出来了。
巫香桂惊喜地抱着烟斗回家,半路上却又被李石头打了劫。李石头回家听说巫香桂把烟斗拿走了,翻起脚板就追,巫香桂就给追上了。看起来李石头也一样钟爱那烟斗,他从巫香桂手里夺回去后,还不停地拿他的衣服擦拭着它,似乎巫香桂把它弄脏了。他对巫香桂说,要拿你的烟斗也可以,你劝红杏嫁给我。你给我做成了媒,我立马就把烟斗还你。
巫香桂说,红杏你也别想,烟斗你也别想。
她还说,王禾要回来了,你最好别打红杏的主意。
李石头惊讶了,王禾要回来了?
王果在张大布家替王禾租了间房子,王禾就回来了。王禾是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一起回来的,因此红杏看见他的时候,也同时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最初的那阵激动过去后,红杏还是忍不住在第一时间跑去看他。不管如何,这个时候主宰着她的是好奇,是想搞清楚他变成什么样了,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王禾的变化很大,头发全白了,一根黑发也没剩下,身子骨也很干瘦,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他似乎离开红杏已经活了三百年了。红杏的目光在他的头发和脸上来回两下就迷了路,她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真的王禾,她怀疑王果弄错了。
王禾是想到过这一幕的,但他还是显得很傻。他也告诉过他的两个孩子,他们到了这里会遇上红杏,但两个孩子也同样显得很傻。
如果说王禾的样子离红杏记忆中的样子很远,那两个孩子的模样却离红杏的记忆很近。男孩儿活脱脱就是红杏第一次见到王禾时的样子,就是那个跟红杏一起在岩穴里掏吃“地牯牛”的十三岁的王禾。尽管这个男孩儿年龄要比当时的王禾大些,但他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的复制品。那女孩儿,如果不是比枙子年少些,那简直就是枙子的重影。这就如同你的一些记忆不注意给你弄丢了,却被别人保留着,而且保存得很好。有时候,某个人对你说,你有一年做过什么什么,有一回你又说过什么什么,你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替你记得很清楚。王禾丢掉的那些,给他的两个孩子记得好好的。
红杏在王禾和他的两个孩子跟前显得很无措,她弄不懂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许是因为两个孩子的近,或许是因为王禾的远,使她突然间心情大乱。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做了半个多月的准备。这半个多月,是王禾准备回到花河的时间,也是她准备迎接王禾的时间。这个时间足够她把自己的一些心结慢慢地打开,又把另一些慢慢地拧紧。来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心绪是有条理的,但现在还是乱了,而且乱得不成样子。
她一句话都没跟王禾说,也没听见王禾说一句什么,她失措地离开了。当她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时候,她的心绪又才开始条理分明起来,她想到了枙子。她到家一句话不说拉上枙子就走。枙子早知道她爹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两个孩子。别人是这么告诉她的:枙子,你爹又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一个弟儿和一个妹儿回来。可是她对这个似乎兴趣不大,如果说她一生下来这个爹就不存在,那现在出现或者不出现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还年少,她可能会被好奇推动,对他产生一些兴趣,但她现在已经不年少了。她都三十多了。如果她能有一份正常生活的话,她也应该是一位母亲了。
被母亲拉着疾走,枙子觉得很别扭,因为她不像母亲那么急切,就很难跟她步调一致。再说,她已经到了一个把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看成是羞耻的年龄。她挣脱母亲的手,说,你让我自己走。
但红杏还是要拉着她,不能拉着她的手,也要拉着她的衣袖。她要把枙子交给她的父亲,要从她的手上交到王禾的手上,因此她觉得一个“交”的形式是必须的。
王禾还站在那儿,仿佛红杏离开后他就没动过。他在等红杏回来。他知道红杏还会回来。而且知道她会把枙子带来。半月前他就从王果的嘴里知道他在花河有个女儿,叫枙子。还知道她生得很像红杏,同时也很像他。说到这个的时候王果还说,花河的人全都认为他和红杏有夫妻相,实际上他们互相都长得很像对方,因此孩子生下来,像谁就不明显了。王果当时就指着他的女儿袂儿说,枙子跟她长得一个模样。现在他看见枙子了,他觉得王果说的一点都不假。还没等她们走近,他的心已经开始起变化了,一些地方正在化掉,一些地方正在起脓,而剩下的地方,又正在新生。然而无论哪一种,带给他的都是痛。他干涩的眼眶开始回潮,他的关节立即对这种气候做出反应,它们变得酸痛。
红杏把枙子拉到他跟前了。红杏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看着他。一只手拉着枙子看着他。这是一个比试气场的对阵,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谁先垮掉。
王禾张了张嘴,哑哑地叫了一声“枙子”,这就表明是他先垮掉了。
枙子没有答应。枙子虽然也看着他,但枙子的眼睛里没有感情,枙子只是像看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王禾的感情在她那里碰了壁又反弹了回来,把他自己打得很痛。他做了一个护痛的动作,然后泪就下来了。枙子却对他的眼泪产生了反感。枙子活这三十多年来,自己流过的眼泪已经足够多了,所以她很反感看到眼泪。再说了,如果她一生下来这个人就不在她身边,并不曾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那么现在流泪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她把目光移开了。她看到了袂儿。那时候袂儿也正看着她。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原本天各一方,现在却靠得那么近,而且正在互相对视。如果不是一个年少了些,她们就像是在照镜子。或者说,她们其实就是在照一个魔镜,一个能让她们看到不同年龄的自己的魔镜。她们的目光迷失在对方的脸上,它们分不清哪一对才是自己的眼睛了。
即使红杏和王禾都做出了努力,他们依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上。除了王禾嘴里发出的那一声哑哑的“枙子”,他们之间再没有过别的声音。红杏觉得把枙子交到王禾跟前已经够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她走了,留下枙子一个人走了。她走得并不激动,却也并不平静。她就那么别别扭扭地往回走,把别人投过来的目光堵回去或者接过来揣进口袋里,把别人的招呼声拒绝在空气中或者点个头接收进耳朵里装起来,甚至那些重新被她激起并重新变得新鲜的闲话,她也乐意收进耳朵打进包裹。
枙子也没有久留,当她发现母亲已经离开以后,她就不打算还站在原地了。她只是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袂儿的眼睛里唤了回来,叫上它一起离开了。跟母亲不一样,她走得跟平常一样。如果要别扭,那也是平常就有的那种别扭。枙子打小就怕走路,怕在人前走路。只要有一双眼睛看着她,她的步子就会失衡,迈了前脚就忘了迈后脚。这都是因为她一生下来就太被人关注,恰恰又是因为她一生下来就太不被人关注,因为她需要被关注的时候得不到关注,不希望被关注的时候却备受关注,因为她得到的是消极的关注,失去的却是积极的关注。她一生下来就发现自己的世界是错乱的,因此她打小就学会了自我保护,学会了目不斜视,听而不闻,学会了把一些被别人看得很大的事情看得很淡。
她走得就像平常上了一趟街买了一根扎头发的橡皮筋。
回到家,她看到红杏在哭。她在母亲的身后稍站了一会儿,用那一个时间想了想红杏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必须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关口,才能叫一生”。看起来,红杏已经把她说过的话忘记了,或者说,她越活越糊涂了。她想提醒她一下,但她很快又觉得那样没有意义。人在过关的时候,总是会哭一哭的。她想。枙子以前常常哭,有时候母亲会给她安慰,有时候母亲会表现出漠然。她想,或许母亲在对她的哭表示漠然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从母亲身边走开了。她去了自己的房间,在那里她依然能听到母亲的哭声,只是显得稍远了一点。这种远,能给她带来一种安静,她可以静静地听着而不被打乱心境。她的内心世界极少被别人打开,除了偶尔几次她主动朝母亲打开过,几乎再没有过别的开放历史。她更习惯于让它成为一个独立的长期封闭的仓库,现在隔着这个“远”,她就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仓库里,隔着墙壁听母亲的哭声。
她听到白芍过来了。白芍在说,哭早了点儿,你还没弄清楚情况呢。
红杏的哭声停止了,她擤了一把鼻涕,枙子猜她把那把鼻涕裹在了一张方格子手巾里,又拿它的另一面去擦眼睛。她还知道红杏停止哭并不是听了白芍的话,而是因为白芍到了跟前。红杏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尤其在白芍的面前。
白芍说,命是你生下来就定好了的,你哭有啥子用呢?
白芍说,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你又何必去计较那么多呢?难不成,你哭一回,你跟他计较了,就能多活出一辈子来?
白芍说,我就是个爱计较的人,但你都看到了,有啥用?还不是该怎么活怎么活,活人不是自己的事儿,要不,每个人从娘肚子里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为啥子都要哭呢?那还不就是因为他不愿意来,不愿意被活着,而又被迫来到这个世上活着?既然活人由不得自己,怎么活也一样由不得自己,那你哭个啥呢?
红杏说,你啥都晓得,那你晓得我往后该怎么办不?
白芍说,一切随心,你心里要是想还跟他过,你就把他叫回来。你心里要是不想再跟他过,那你就当他没回来。简单得很。
接下来,外面就没声儿了。枙子竖着耳朵,好半天才听到红杏擤了一下鼻子。她从声响里判断,这一回,红杏并没有擤出鼻涕来,因为她已经没哭了。
37
第二天,王禾过来了。那时候,红杏坐在家里数绿豆。绿豆被倒在一只竹筛里,她一颗一颗往一只碗里捡。那本来是她以前用来打发思念的游戏,现在她用它来打发等待。王禾要过来,是在红杏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今天过来,也不出她所料。如果这三十年来他没有变成一个傻子,他就该明白自己有必要做一些解释。她没有让座,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着他,等他张口做解释。
王禾在她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失措,显然他事先没有想好先从哪里说起。他清了好几回嗓,都没嘣出句话来,整得自己很难堪。红杏却一直盯着他,他的目光每离开一次,回来的时候就都能发现红杏眼睛里的新变化。红杏的眼里正在渐渐地水漫金山,到后来她的眼睛已经不是靠她睁着,而是靠一汪泪水撑着,想闭也闭不上。他看见自己在她眼里由一个湿淋淋的影子变成一个泡在水里的,被波浪荡来荡去的影子。他突然就想起了花河,想起了他们在水里的情形。他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说,我一直……常常回想起我们在河里洗澡……你是我们花河第一个敢下河洗澡的女人……
红杏的泪终于破堤而出。
他说,我原以为,我不在了,你就没事了……年轻轻的,再嫁个成分好的人,日子就好过了。
他说,我也是上次遇着了王果,才晓得你一直都没改嫁,还一直受着我的牵连。
他说,早晓得是这个结果,我就不走了。
红杏好不容易抑制住哽咽,说,说说你吧,你这些年咋过的?
王禾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比你过得好些,起先我把自己浑身弄得很臭,装成一个疯子,这样就没人管我从哪里来,是哪样成分了。后来,我捡了块磨刀石,到村里去帮人磨刀混饭。那阵儿,就遇上了袂儿她妈,她刚死了男人,我就留下了。他说,但后来的那些年过得很险,要不是我机灵,早都给遣送回来或者给整死了。
王禾慢慢地解开衣服,亮出了一肚皮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在红杏眼花缭乱的时候,他脱掉了外衣,这样,红杏就看到了他整个上半身的精彩:他里头那件衣服上,一个挨一个挂满了主席像章,有大得如碗口的,有小得如指头的,有崭新鲜亮的,有脱了膝生了锈的。
王禾说,后来这十年,我全靠这些像章。他就那么丁丁当当地穿着那件挂满像章的衣服,找了个板凳坐下来,他开始跟红杏讲他身上的像章。
你仔细看看,它们是不是都一对一对的?他凑近些,好让红杏看得更清楚。
红杏果然发现它们是一对一对的,但她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王禾说,我每一次都会为你准备一个。
他说,你不用怀疑我的话,袂儿妈的成分好,她不需要这个来装样子。
他说他藏身那个地方虽说是个乡村,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样的进行得火热而且严肃,他说他也被查过,但因为他比别人更早地戴上了毛主席像章,又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把毛席像章贡上了香龛,后来又谁也比不过他身上的像章多,村革委会竟然就不继续查他了。他说他不光是戴主席像章戴得最多,斗人的时候也斗得最狠。他说那个村有个大地主,一家有三十多口,村里光斗他家就够忙活了。
他说,也是我点子高,要不是有那家大地主,他们不把我的来历查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他说,我各方面表现都好,生产劳动也比别人积极,后来竟然被当成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标兵,让全村人都向我学习。
他说,那一阵,我白天就拼命地装,晚上就总担心突然有人撞进门来,把我打回原形。
他说,这东西能让我瞒天过海,我就想到你,尽管你不在,我也为你准备一个,你的我的,全都挂在我身上。
他开始往下摘,摘下来的,都是他当初要给红杏的。现在,他一个一个交给红杏,让红杏捧着,后来双手捧不下了,便牵开衣襟兜住。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时间,才把属于红杏的那一半儿像章摘完了。他的衣服上剩下一些很有规律的空白,空白处,布的颜色要比原本存在的缝隙处深些。像章被取走了,但像章在那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迹,每一个深色的圆痕旁边,都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像章,那一个,属于王禾。
王禾走后,红杏看着怀里的一大堆主席像章发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呆。
吃午饭时白芍又过来了。她是来问王禾都跟红杏说了些什么。那时候,红杏还没来得及把王禾给她的主席像章收起来,她便看着那一衣兜主席像章说,他说主席像章。白芍为那么多的主席像章感到惊讶,问她哪来的。红杏说,王禾拿来的。白芍问红杏王禾这是什么意思,红杏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脑筋去想王禾是什么意思。
红杏沉默,白芍也只好沉默,两人都看着那堆主席像章。突然白芍一激灵醒来,说,你不能把主席像章兜在衣服里,这样你会倒霉的。她可没有开玩笑,她的脸顿时就青了。她要红杏赶紧把它们放到香龛上去,红杏反应很迟钝,她便自己上前拿了像章往香龛上转移,转移完了,又认认真真把它们摆放好,不能歪了,更不能倒了。看着被白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主席像章,红杏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她正不知道应该怎么安顿这些主席像章,既然白芍替她安顿好了,她也就不打算操心了。
她还是不想说话。
白芍放松下来后,在她的对面坐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了口。
她说,当初是我把王禾撵走的。
红杏着实被她激了一下。
她说,我和他,都是为了让你摆脱牵连。
她说,你想算账的话,应该跟我算。
巫香桂很介意王禾到了红杏那里也没过去看她一下,因此她自己颠着一双小脚到街上找王禾去了。
你都到红杏那里去了,就不愿意过去看我一眼?她说。
王禾说,我想先安顿好了,再认真去看伯母哩。我早打听过了,晓得伯母现在很好,就没着急。
巫香桂鼻子里哼哼,脸色完全和软下来了。
她问,你不打算回家了?
王禾笑笑,却什么也不说。
巫香桂说,你变化太大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王禾还只是笑。
巫香桂说,你吃苦是肯定的,红杏还为你吃了好多苦呢。
她说,红杏一直等着你哩,你要是不回去,她不很亏?
王禾说,看看再说吧,这些年过去了,她不一定还看得起我哩。
巫香桂瘪嘴,把嘴角直瘪到下巴骨上。她说,你错看红杏了。她看一眼王禾,想看看他的反应,王禾却只在脸上浮一层浅笑,别的什么也不表示。
她便接着说。她说,你有没有听到别人在说,红杏跟李石头有过那种事儿?王禾用傻傻的表情表示他不知道。巫香桂说,这也正常,这种事情就是全天下都传遍了,也要把你蒙在鼓里头。她说,我跟你说,那是李石头嚼舌头的。说,李石头想娶红杏,红杏不干,他就到处坏红杏的名声。她把嘴瘪下去,发出“啧啧啧”的声响,然后说,李石头那嘴就是个粪坑,你要是想对得起红杏,就得替红杏出口气。
说到这里,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临走,她又回头叮嘱王禾,李石头还偷了我的烟斗,你记得收拾完他以后,把它给我带回来。
王禾没等天黑就把烟斗送到了巫香桂面前。巫香桂先是一阵大喜,继而是一阵坏笑。她的终极目的就是要王禾为她夺回烟斗,她成功了,因此她不得不像一个阴谋得逞的奸者那样发出坏笑。
巫香桂在王禾脸上看见了紫块,这说明王禾拿这烟斗并不容易。为此她有些内疚,就想打听一下王禾是如何收拾李石头的,但王禾不想说。王禾把烟斗给了她就回了,她从他后面看过去,发现他的后背还很挺,一种很有骨气的表情。他的后背似乎也长着一双眼睛,巫香桂恍然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他残留的愤怒,并且能根据它的分量推断出王禾揍李石头的时候用的是多大的力量。
李石头肯定打不过王禾,虽说他们生得一般高大,但王禾当过兵,而且王禾身体里有愤怒。
巫香桂迫不及待地要抽烟。由于激动,她拿着烟斗的手发着抖。它很高,由于巫香桂的身子骨萎缩了,它显得比巫香桂还高了。巫香桂要去拿烟,烟在她的枕头底下,但她不敢丢下烟斗,她怕一丢下又被人拿走了。她拿着烟斗到房间里拿出烟来卷,就那么点儿事儿,却把她弄得很累。不过一抽上烟就好了,仿佛几十年来的累都被烟斗承受过去了。那时候,太阳正好落到山边,在山尖上挂着半个脸,夕阳照进巫香桂的屋,在巫香桂和她的烟斗身上涂上一层水红色,使她和烟斗看起来都鲜活了很多。仿佛那夕阳不只是给了她们光彩,还给了她们鲜血,巫香桂那苍老的身体,和烟斗那干枯陈旧的身子骨,都因重新获得了新鲜血液而正在变得年轻而朝气。一些饭蝇在巫香桂的身边悠然地飞,它们因为比屎蝇出身好,又生得比屎蝇秀气,因此并不被我们憎恶。它们飞着,却并不嗡嗡闹,有时候会到你脸上歇歇脚,那算是最恼人的举动了。你要是心情好,这样的打扰也是不会计较的,就像现在的巫香桂,她反正眯着眼享受哩,饭蝇们在眼前飞来飞去,甚至到她脸上歇歇脚,也都算不得什么事。只是它们歇下来就喜欢搓手搓脚,免不得让巫香桂感到痒痒,这样巫香桂就会扬起手来吓它们一下,把它们吓走,也就算了。
巫香桂开始抽烟斗后,迎春就觉得她完全回到从前的情景里去了。她那一套代表权威的行头全齐了:太师椅,烟斗,表情。她每天坐在太师椅上没完没了地抽烟,摆着从前的那副陈旧表情看着迎春为她忙活。吃饭的时候,她必须是一个人吃,早先她傻着的时候,是迎春端过来喂,现在她好了,迎春希望她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吃,但她坚决不同意。
你们不能跟我一起吃饭。她说。
不过,王果是可以的。她说。
小二也是可以的。小二是王果的儿子。
但王果和小二都并不愿意跟她一起吃,她就一个人吃。吃饭的时候,她还不让迎春走开,要她站一边侍候着,把迎春当老妈子。或说菜差盐了,或说饭煮硬了,要么就要水,要么就要汤,反正不能让迎春安宁。迎春多次提醒她,现在都不是从前了,你不是地主婆了,我也不是你家老妈子,是我可怜你,才对你这么好。现在我是主,要是这屋里必须得有个人指指点点,那也该是我,不是你。
巫香桂说,你搞错了,你耕着我的地,住着我的房哩,哪个是主?
迎春挨了两回噎,不再做那样的提醒了。她开始拿脸色给巫香桂看,也不认真服侍她了。煮好饭,只在自家屋那边喊她吃饭,至于她过不过去,她便不再管了。巫香桂很生气,但有时候她还是会自己走过去,把自己的饭菜收拾一番,再自己端过来。但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因为迎春家只有两间屋,王果的姑娘儿子都住在巫香桂这边,如果哪天巫香桂不自己走过去拿饭,又没人给她端过来,让她饿了一顿的话,那天晚上,她就不让两个孩子进屋睡觉。
迎春后悔死了,天天抱怨自己眼睛瞎了,脑子给牛踢了,抱怨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李子听烦了,就拿话抵她。她问,你没听说过自作自受?迎春给她抵成哑巴,在心里回答,我这不就是自作自受?
有一天晚上,巫香桂竟然把小二打了。原因是巫香桂叫迎春端洗脚水过来,迎春没端。巫香桂也不洗脚了,等小二过来睡觉的时候,她便要撵他回去。她这样撵他已经不是一两次了,那几回,小二都没发表意见。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儿,能有什么好意见呢?这天晚上他却张了嘴,他说,你个死地主婆,再作恶,就把你镇压了!这话哪是一个小孩儿能想得到的?巫香桂再傻,也不会把它当儿话听。这自然是有大人教授的,站在小二背后的人是谁?肯定是迎春。巫香桂愤怒了,既然你站在背后,我就让你站出来。她甩了小二两个嘴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她那陈旧的巴掌带着一种阴沉木的冰冷和坚硬,小二当即就痛得哇哇大哭。李子就过来了。李子虽说不赞同母亲在巫香桂这件事情上的做法,但并不意味着关键时候她会站到巫香桂这一边,她甚至表现得比迎春更加憎恶巫香桂,她竟然呼她“老巫婆”。
巫香桂本想把迎春激出来,好好地跟她干一回,没想到迎春还没出来,她已经败给李子了。巫香桂哇哇哭,哭得像乌鸦叫。李子拉着小二回屋去,迎春才过来了。迎春完全可以不过来的,巫香桂的哭已经表明她败了。但李子回去就冲她发起了冲天火,她摔东摔西,恶语相加,直接声明她母亲比巫香桂更可恶更可恨。迎春就不得不过来了,她不得不把李子给她的气转移出去。她们玩的就是传球游戏,一个倒霉球被巫香桂传给了李子,李子又传给她,现在她必须传给巫香桂了,因为这个游戏只有她们三个人玩。
迎春过来也骂巫香桂“老巫婆”,巫香桂就不哭了。她要不跟迎春干上一回,今晚的气就白生了。就干上了。巫香桂虽说老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是她先出的手。论骂,或许她还有稍占上风的可能,但论打,她胜的可能纯粹没有。除非她真是老巫婆,会玩巫术。但她不是。她也是老糊涂了,气糊涂了。这一仗都没有悬念,一开始就是结局,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迎春骑在地上动弹不了了。迎春虽然也不年轻了,但巫香桂要比她老很多。况且迎春现在还侍弄得动庄稼,对付一个老朽,她只需用三分之一的力气就够了。巫香桂在地上呼天抢地,就把白芍和红杏都吸引来了。迎春赶紧起身,自己用这种姿势欺负一个老太婆毕竟不雅观。白芍和红杏都没做什么评说,她们只把巫香桂从地上扶了起来,替她拍干净身上的土,又把她扶到她的太师椅上。安顿下来后,巫香桂便又开始像乌鸦一样哭。白芍和红杏看看迎春,迎春说,明天就分家,地和这房子都还她。
第二天,迎春把王果叫回来,又把白芍和红杏也叫到屋里,提出要分家。她原来那么努力地要把巫香桂争夺到手,现在又巴不得赶紧摆脱掉。白芍说,那就把牡丹也叫回来吧。
牡丹一进门就挂一脸讥笑,要不是她母亲表现得很严肃,她真想开开心心嘲笑迎春一回。巫香桂说,你先别笑,这回子我要给撵出来了,我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牡丹说,你是我母,有人图你好处的时候我争不着,现在没人要你了,我不接收你哪个接收你?牡丹说得很诚恳,你一眼就能看出这话跟房子和地都没有关系。于是巫香桂说,那我就先到你那里住几天再说。
这样巫香桂就跟牡丹去了。去的时候特别交代张瓦房,别忘了带上她的长烟斗和太师椅。
既然巫香桂都走了,那巫香桂的地迎春也不能再耕了,房子也不能再住了。两个孩子回自己屋里跟迎春挤,放在巫香桂这边的一些家什啥的也都收回去挤在自己屋里。自己那屋子又显得很拥挤了,不过迎春却感觉到一种难得的舒心,也是难得的一次把地和房看得淡了。比起心头的堵,一份责任地和两间房还真算不了什么。
接下来就该迎春幸灾乐祸了。就像当初张瓦房看到她自作自受时幸灾乐祸一样,现在迎春在张瓦房那里也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光景。她觉得老天也还算公平,并没有只让她一个人受巫香桂的气。巫香桂到了张瓦房家以后,一样要坐太师椅,抽长烟斗,一样摆着一副地主婆的招牌表情,一样对张瓦房喝三阻四。巫香桂说因为牡丹是王家的人,从来就没干过重活,所以不管是倒洗脚水还是替她洗脚甚至倒夜壶,她都叫张瓦房干。张瓦房要是不干,她就破口大骂,还摔东西发脾气。张瓦房起初以为老天有眼,终于还是把便宜给他送回来了,没想到跟迎春一样捡了个烫心汤圆。他意见大了,牡丹就拿脸给他看。牡丹说好歹那是你老丈母哩,尽点儿孝道是应该的。巫香桂更不容他闹意见,说你就一个穷小子,偷了我家姑娘不算,你还敢嫌弃老娘?张瓦房说你搞清楚点,不是我偷你家姑娘,是你家姑娘偷我。巫香桂说你小子穷得只剩下一根屌丁当响,我家姑娘能偷你啥?张瓦房说,她还就偷我那屌了。
这话给旁人听了去,后又到处传说,倒让我们好一阵不缺笑料。与其说张瓦房是忍受不了别人嘲笑,还不如说是忍受不了巫香桂,到头来他也跟迎春达成共识:宁可不要巫香桂那地那房,也不愿受巫香桂的窝囊气。巫香桂被送了回来,牡丹说她在那里住不惯,巫香桂却看着白芍一个劲儿地奸笑。好像这本是她的一场阴谋,现在她阴谋得逞了。
白芍叹口气,说,那就还是挨着我吧。
张瓦房这里正大口吐气哩,巫香桂就显出下景来了。虽然还抽烟,还坐太师椅,也还是从前那副表情,但她明显地力不从心,烟抽着抽着就抽不动了,坐也不如以前坐得直了,那表情绷不了多久就往下垮,垮得不堪目睹。迎春和张瓦房就都奇怪了,她巫香桂要不是故意跟他们过不去,就说明她和他们两个前生是冤家。迎春又开始可惜巫香桂那份责任地和她的房子,两个孙子跟她挤一起,还是太逼窄了。张瓦房也暗暗地悔恨自己太过于性急,眼看就该到手的房和地就给他这一性急便又打脱了。但无论是迎春还是张瓦房,都不敢再试一回了。
抱着一种好奇心理,迎春有时候也到巫香桂跟前去晃,假装找白芍说个话,或者借个什么东西。不能否认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毕竟是旁观一个敌人走下坡路的光景。但更多的还是好奇,她想看看巫香桂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见了她会是什么反应。巫香桂肯定是明白她的心思的,从她看迎春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巫香桂有时候懒得看她,如果迎春来之前她睁着眼,迎春来了她就把眼睛闭上,如果迎春来之前她就闭着眼,她便连睁开眼睛的想法都没有。有一天,正遇上她精神好的时候,她不光睁眼看了迎春,还冲她说了两句话。她说,我要死了,你后悔把我撵出来了吧?她还说,你倒不后悔把我撵出来,你后悔的是把我撵出来了,也就把地和房子都撵出来了。
迎春总是在她这里自找没趣,也不好跟一个垂死的人计较,整得自己心情怪不好,走了。张瓦房也会来看巫香桂,当然他比迎春来得冠冕堂皇,因为他是来看生病的丈母娘,是跟牡丹一起提了手信来的。巫香桂对他也像对迎春一样,心情好了,就抬眼看看他,心情不好了,懒得理他。
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巫香桂有一天真就水米不进了,烟当然也抽不动了。只是还舍不得放开烟斗,白芍就把烟斗给她竖在床边,想的是她看着就行了。可她不看,一定要握着。白芍又只好让烟斗挨着她躺床上,由她搂着。又过了两天,巫香桂就转不动眼珠了,气息也变得似有似无了。白芍就替她洗了身子,穿上她为她缝的老衣。老衣是三件,巫香桂很满意,所以临走前又来了精神,竟然要白芍去把牡丹、王果还有红杏都叫到跟前来。全都到齐后,巫香桂便抓紧时间下她的遗嘱。她居然要把地给白芍,把房给红杏。
这实在让人意外。
几双眼睛瞪来瞪去。巫香桂却已经闭眼走了,由于走得很满意,她把一个安详的表情永远留给了他们。
牡丹提出由她来办理母亲的丧事。她到这时候才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姑娘做差了不称职了,想找点弥补。既然是这样,谁也没有阻拦她最后一次尽孝。牡丹要为母亲做五天道场,还要冲傩。这种事情曾被当成牛鬼蛇神打死了,但现在不是复活了吗?道士是巫香桂的三个堂弟,几十年没能好好念念经了,这回正好大过一把瘾。牡丹把丧事办得很热闹,也很排场。她每天都要哭上几场,尽管她总听见别人在说“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
白芍不想要巫香桂的地。并不是她对地有多讨厌,或者说有多瞧不起巫香桂的地,她只是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比如她就想,这地多了未必是好事。她的父母那会儿就一门心思想有块属于自己的地,而且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们有了一块地就想得到第二块地,有了第二块地又要贪图第三块地,王家和等家不就是这样才成了地最多的人家吗?可那些地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后果呢?早先那会儿,地全归了生产队,谁的都不是了,这在白芍看来倒是挺好的。谁的都不是,那地就牵累不到谁了,但那地又人人都有份儿,人人都可以吃到那地产出来的粮和菜,再好不过了。现在地又给分下来了,一人一份儿倒也没啥,要是她多占了一份儿,会出现什么状况呢?
再比如她又想,这地多也好,少也罢,到头来不都只需要那几铲黄土一个墓坑吗?你即使说舍不得那些地,死后全用来修成坟墓,你那几把骨头也只占得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不是?
所以,她看不到收下巫香桂那份地的意义。
她对红杏说,她决定把地让给迎春。红杏说,那你看我该不该要她的房子呢?她说,不要最好。红杏说,你是怕房子多了惹事吗?白芍说,不惹事也没多大意思,你能住好多房子呢?够住就行了。红杏说,我倒没想得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我没资格要这房子。正经该继承这房子的是牡丹和王果。白芍说,地给了迎春也就等于给了王果,你把房子给牡丹吧。
她们当即就叫来了牡丹和迎春,把地给了迎春,把房给了牡丹。
38
红杏尽管信命,但她并不否认身体里产生的渴望。命给了她一个身体,又给了她一个心,她就把这个看成命给她的空间,一个可以在命定的格式里游动的空间。现在她的心在渴望爱情,像一个叫花子渴望半碗米饭和一块肉。王禾回来了。她就是那个叫花子,王禾就是那半碗米饭和一块肉。她决定去争取。
红杏选择在端午节那天把王禾的军装送了过去。军装是摘帽的时候赔偿的,在红杏看来跟被烧掉那套一模一样。或许在别人看来也差不多,但她明白王禾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冒牌货。其实这套军装被送到红杏的面前的时候,红杏已经觉得没必要收下它了。但想到它可以代表一种承认,就像某些人活着就是为了承认某些死去的人一样,她便收下而且还珍藏了起来。现在,她要用它打包她的感情,像王禾用主席像章打包他的感情一样,把它给王禾送去。
王禾比红杏想象的愚钝了,他只看出了那套军装是冒牌货,却没看出那里头打包着红杏的感情。
军装被王禾扔到了一边,他似乎不打算再看它第二眼。他甚至显得有些不高兴,好像红杏生生地给了他一肚子的失望。他说,如果丢了或者给你烧了,你就不用拿个假的来给我。
红杏说,是给烧了,但不是我烧的。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但还是被找到了。
王禾露出了意外,王果没告诉过他军装的事情。
红杏说,这是上头赔偿的。既然是赔偿,那就只能是假的了。但好歹它是为代替真的而来的,我就把它留下了。
王禾像个生锈的机器一样慢慢把脖子转过军装那边去。因为他刚才的不屑,那套冒牌货被乱扔在那里,很不整齐。因为它的不整齐,红杏打包在里头的感情也给弄得有些零乱了。王禾突地生出许多歉意,赶忙上前归整。红杏却说,你要是看不上,又何必管它呢?王禾说,对不起,我不晓得有这回事。又说,难得呢,做得一模一样,外行人还真看不出差别来。
他把军装归整整齐,又严肃地做了一番打量,才说,听你这么一说,它倒比真的那套更贵重了。
红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王禾这么说,就表明他把红杏的感情整包收下了。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王禾的儿子卫国。王禾开的是副食店,卫国做的却是山货生意,天天骑着个呜哇呜哇像消防车那么闹的破摩托车到乡里去收,从珍贵药材到死牛烂马甚至是蛇虫,见什么收什么,收上一阵,就赶上班车运到就近的南川去卖。
红杏说,卫国已经大了,我们不用管他,袂儿(王禾的女儿)我很喜欢,要不……你们就回去吧?
王禾听到这话并没有表露出意外,因为他其实也盼着这一天。即使红杏不说,他哪一天也会说的,只是红杏比他更沉不住气了一点。他因为这一点而忍不住想笑,就笑了。他说,你今天不说,我明天就说去了。红杏也因为自己的沉不住气而觉得好笑,也咯咯笑起来。
正笑着哩,王禾的笑容突然就僵在脸上了。笑容被他冷不防抛弃在骤然变冷的皮肤上,无可奈何地冻死在他的脸上。红杏看见另一种表情正摧枯拉朽崭露头角,王禾似乎突然又想哭了。他带着这种表情左右看看,就把红杏拉进了里间。那里是他的房间,有一张很简陋的床。他让红杏坐到床上,他要看看红杏的脚。
红杏的脚现在很丑陋,她怕给他看。但他一定要看,他为了要看到她的脚专门准备了那一脸表情,他相信红杏不光能看懂他的表情,还能看到表情背后丰盛的感情。红杏就把脚打开了。一双面目全非的脚,一双如果它不能让红杏好好走路的话就不能称其为脚的脚。王禾虽然在战场上并没少见过被毁过容的脚,但他依然给它吓住了。它虽然不像战场上那些受伤的脚一样血淋淋,但它的丑陋是无与伦比的。王禾听见了自己的咬牙声,他想象得出当初红杏受的是什么样的罪,丑陋的脚还记录着红杏当时的喊叫声,现在它正回放给王禾听。他对脚说,我要有见着王虫的那一天,我就把他的脚砍下来赔你。
红杏却在他的头顶上吃吃笑。王禾抬起头来,看到红杏一脸的无所谓。红杏说,王虫双手都没了,就剩下一双脚了,你砍了,那他成啥样子了?
天黑的时候,红杏对枙子说,过几天就要嫁过去了,你也该去看看张久久准备得怎么样了,最好是帮他一把。枙子就去张久久家了。红杏如愿以偿地争取到了她渴望的爱情,荒废了三十多年了,她想挥霍一把,想把这些年的积蓄全部支付出去,连零头都不要留下,所以她一定得把枙子支出门去。枙子出门没一会儿,王禾就过来了。他一进门红杏就把门关上了。但王禾却显得有些迟疑,他似乎还没做好充分准备。又好像他对这个离开了三十多年的屋子陌生了,他忘记了房间在哪里,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还安全。红杏说,解放那阵儿你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的床被别人占了没有。王禾朝着房间那边看了一眼,他说这回我没资格问。他在内疚,因为他让那张床荒废了三十多年。红杏说,过去了的都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她拉着王禾进了房间,今天她铺了新被子新床单,屋子里一股新布的味道。红杏关了电灯。她说我们肯定都不如从前好看了,关着灯好。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于是王禾也脱。脱完后两人都上了床,却无法一下子把自己交给对方。两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使劲睁着眼睛,希望能看清对方那个已经生分了三十多年的身体,但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白光,而且那光,也显得很陌生。
都三十多年了。王禾感叹。
是啊,三十多年了。红杏试着把自己偎过去,王禾试着把她搂住,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肌肤在渐渐地克服陌生感。两个人的手开始试着抚摸对方,一点一点地辨认,被辨认,然后才渐渐地认出对方。
你的身子还是那样好。王禾说。
红杏说,你呢?她感觉到他那个地方有些无力,她想提醒他。三十多年了,她想他们都应该有不少积蓄,她今晚准备把全部积蓄都用来购买爱情。
王禾试着把她放到身下,慢慢地上去。但他的关键零件依然软塌塌的。看得出来,它也很努力,它长到了它能有的长度和直径,但它无法达到它曾经有过的硬度。王禾用手帮忙,希望能帮助它进去,可没用。红杏也来帮忙,也没用。它就是那个不具备考试能力的孩子,它对考场充满恐惧。
红杏说,它怎么了?
王禾说,我也不晓得。王禾有些泄气。
红杏说,不要忙,慢慢来。她温情地握着它。她说,它还没完全认出我来。她去咬王禾的嘴。年轻的时候每凑到一起都是先想到舌头,看来他们真的有些老了,竟然把舌头忘记了。红杏希望找到从前的程序,从而使他们的身体想起从前。它们需要恢复记忆。
但她竟然尝到了咸。她停下来,感觉王禾正在流泪。被发现后王禾干脆抽泣起来,他不能把舌头交给红杏了,他只想哭。
红杏只好暂时把他的舌头放到一边,替他擦泪。而被她另一只手握着的那个家伙,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回去了,或许是红杏的手太温暖,它想回到婴儿的状态好好享受一番。又或许是父亲的沮丧使它更加没了信心。红杏一只手安慰着王禾,一只手安慰着它。红杏说,不要紧,我们不是又能过在一起了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红杏说,我们都还不算老,还有好多年活头,今后有的是机会。话虽这么说,但红杏一直就没有放弃。话是对父亲说的,但她的手一直在鼓励着孩子。
王禾决定重整旗鼓,孩子也表现出一种积极姿态,它正在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红杏的手开始渐渐变得充实,渐渐地变得不够用。红杏很欣喜,她在心里为它加油,同时她的身体也以一种热切的姿态等待着它。为了使孩子能出好成绩,王禾也努力在一边摇旗呐喊,他咬遍了红杏的上半身,还要继续,红杏说,它行了,快。
可还是刚开始就结束了。
王禾绝望地说,完了。
红杏没说话,她紧紧抓住王禾,不让他下去。即使已经结束了,她也要抓住他。只要他们都还在赛场上,那场赛事就结束不了。这一回,是她哭了。王禾从她身上下来,摸了一根烟点上。烟头明灭之间,他看到了红杏脸上的水光。王禾一声不吭,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对红杏说什么。红杏偎过来,偎进他怀里,像个婴孩一样枕着他的胸膛。她把泪水擦到王禾的皮肤上,同时决定再不流泪。
她说,就这样也很好。她应该明白爱情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就只能是这个样子,就像人到了这个年纪便注定很多事情会力不从心一样。
她说,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她渴望就这么偎着王禾睡过去。这些年来,她这张床一直都显得太宽,宽得让她心慌,睡不好觉,现在,它终于充实了,她也就充实了。她已经不再遗憾,不再因为花掉三十多年的积蓄购买了这样一个夜晚而沮丧。她务必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种充实,好好地睡上一觉。她想到了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它很安静,很安详。她想爱情也一样。她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变得平缓。
王禾问,枙子呢?
她懒懒地说,我把她支到张久久家去了。她动了动,让自己蜷得更舒服一些。她说,过几天我们就要把她嫁过去了,她都等不及了。
王禾说,是啊,她都三十多岁了。
39
傍晚时等二品转悠到了王家院子。在我们的印象中,他很少出来转悠,更是没见他转悠到王家院子来过。仅有的几次进王家院子都是因为有事要办,所以这一次我们也认定他是有事要办。但他对我们说,随便转转,吃完饭没事,走走帮助消化。那时候太阳在西边弄出一大块景,他说话时一直在看那景,表面上还真像是随便转转的样子。但后来他还是进了红杏的屋,甚至都没等到西边那片火云散去。红杏的屋子里斜照着一片红光,他就站在那片红光里,像菩萨显灵一样看着红杏。他都没有假装问王禾在不在家,正是因为看见王禾出门去了街上,他才过来的。他从怀里拿出一只手镯,我们花河叫圈子。银的,很亮,上面刻着一只凤,跟他一样呈现一派祥光。
他说,这只圈子我本来打算给我那姑娘做嫁妆的,但我那姑娘嫁人的时候我不是走资派吗?没机会给她,就一直留着。我听说枙子要嫁人了,这个就给她充一份嫁妆吧。
怕红杏不那么明白,又补充说,我跟她爹同学一场哩,再说这东西搁我那儿也没用。
但红杏明白他的嘴在说谎,他的眼睛说的才是真话。他的眼睛告诉红杏,这手镯一开始就是他为红杏买的,现在他也是为了把它送给红杏。
红杏不知道拿这只手镯怎么办,她徒然地拿在手上,还给他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等二品却说,收起来吧,别人看见了难得解释。又说,这件事情没必要跟王禾讲。然后他便大声咳嗽几声,又大声寒暄着天气出了门,顾自走了。
红杏没有把那只手镯收起来,她真像等二品说的那样给枙子充了嫁妆。枙子看起来非常喜欢那只手镯,立马就戴到了手上。这就使红杏不得不常常看见它,看见它得意地晃荡在枙子手上,冲着她邪笑。于是红杏对枙子说,你把那圈子先拿下来,嫁过去再戴。
枙子出嫁的那天,等二品也来吃喜酒了。他跟王禾是同学,曾经关系又那么好,所以他送的情是红杏家人情簿上最大的一笔。他是区长,不能随便怠慢,所以王禾一直陪着他。他们喝着茶水嚼着花生瓜子,回忆着他们上学那会儿的事情,说到开心处等二品还笑出了眼泪。他们都闭而不提后来的那些事儿,就像那些事儿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李石头给抓到派出所去了。那天正好是花河赶集,李石头又因为跟红杏和王禾有仇,见不得他们家的热闹,便一直蹭在街上。原本是想用街上的热闹淹没一下他心头的失意,但却不小心踢了别人的摊子。他走的是路,也不知道怎么就踢着人家摊子了。但别人都不容他搞清楚这一点,就跟他打了起来。他心头正窝着火哩,还怕打架吗?两人正打得酣畅,派出所就来人了。两人一起去了派出所,那一个却抻抻衣服走了,他得留下来蹲班房。因为他在集上打架,故意扰乱市场秩序。他不服,骂警察,这样就更该蹲班房了。
十五天过后,李石头变了个形象出现在街头。他瘦了,瘦得更像石头了。他蔫了,好像那班房是吃人精神的,十五天下来,他的精神已经全给班房吃光了。他去区政府的时候,我们觉得他更像去医院,因为他太像一个病人了。他见着了等二品。他对等二品说,是你让他们抓我的吧?他说,你怕我说出真相,十几年前跟红杏在河里乱搞的是你,我亲眼看见的,但我不是一直都没说吗?他说,既然我以前都没说,以后也不会说的,你怕个啥子呢?他说,你也晓得,即使现在我说出真相,别人也未必信,别人宁可相信那人是我,也决不会相信那是你……
等二品听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石头说,你别笑,你这辈子并不比我过得好。
等二品当真不笑了。
李石头接着说,你喜欢红杏,但你从来就没敢向她表白过,你更没胆量娶她。
他说,你连在河里偷偷做了那么一回,都不敢承认。就连在红杏面前你都不敢承认。
他说,前阵儿你其实很想找红杏去的,你不是平反了吗,红杏不也摘帽了吗,你那婆娘不是不回来了吗?但你还是没那个勇气。就连我李石头都有那勇气但你没有。你眼睁睁看着王禾回来,又眼睁睁看着他们重新在一起。你心里头明明不高兴,却要装着很高兴,还去吃他们姑娘的喜酒……
等二品突然说,别说了。
等二品想好好笑一笑,但他露出的却是哭相。
白芍永远无声无息地种着她那份责任田,永远只吃着自己种的稻和自己养的猪。别人都种烟种药材大把大把换钱,她依然只种稻子和包谷。稻米她吃,糠皮和苞谷猪吃。王果在外面跑生意,也跑来不少钱,在街中心修了一大栋房子,一家子都搬街上去了。要把白芍也一起搬过去,她不愿。白芍给人的感觉就像花河边那台水车,我们全都不到那里碾米了,河岸上已经有两三台电打米机了,它依然守在河边,守着它那份越来越寡淡无味的日子。水车靠听水声来打发寂寞,白芍便缝老衣。整个花河都知道她一没事就窝在房间里缝老衣,据说她会把一件老衣缝了拆,拆了又缝,反复无数次,直到她满意为止。又据说,她不光为自己缝,还在为别人缝,但没人敢问她,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另外那些都是给谁缝的,缝那么多干吗?怕突然听她说,这里头也有你的呢。
那一年,王虫回来了。我们满以为,白芍的生活应该有一些改变了。一直以来,我们都不明白她清汤寡水守的是什么。王虫一回来,我们就自以为明白了。王虫回来得很不情愿,这是我们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的。我们坚信,如果王虫有别的去处,比如说他还有一双完全的手,随便到哪儿都能为自己刨到一口吃的,那他一定不会回到花河来。王虫虽然回来得悄无声息,但我们大多数人还是热情地招呼他,尽管像张大布这样的,跟他打招呼只是为了捡得一个奚落的机会。
我们突然想到王虫没有去处,虽然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现在这里没有他的婆娘孩子没有他的房子,甚至也没有他的地,但我们谁也没有像白芍那样把他邀请回家。王虫坐了二十年班房后,除了坐白了头发以外,就剩下一肚子仇恨。他仇恨所有花河的人,他的表情就是这么说的。他不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话,不正眼看我们任何一个人,即使必须得看的时候,他就瞪眼,不管我们热情与否。不过他似乎光有仇恨却并没有报仇的勇气或者激情。他刚回来那天,王禾看着他从街上寂然地走过,那种苍老,那种暮景王禾不可能视而不见,但他还是暴打了他一顿。一个得意人打一个落魄人。更何况王虫还没有手。更何况王虫还没有还手的激情。他看起来早就知道花河有这样的事情等待着他,当他像条被卸掉了腿的虫子一样从地上挺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没有意外和惊愕,一点也没有。他只是跺跺脚跺掉身上的土,吐掉嘴里的泥巴,又继续往前走。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包袱,因为他刚刚挨过一顿打而受到了连累,这一下给弄到后面去了,还全身是土。但王虫顾不上它。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记起几十年前,他光荣退伍的时候那光景,当时他被我们前呼后拥着,整个人被我们的目光照耀得光芒四射。这天,他却走得相当寂然相当暗淡。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在桥上站了很久,一直盯着桥下的河水看,那情形看起来他很想跳河,但后来又没跳。他站到桥边的时候,太阳在河的正中间,河水里见不着太阳的时候,他就走了。他利用这个不算短的时间,想到了他的去处。他去了他爹的坟跟前。他低下头,把包袱从脖子上摞下来,用脚把它踢到他爹的坟边紧挨着。这样它就安全了,因为它挨着他爹了。然后,他开始找能支撑一个窝棚的东西,没长得很大的灌木,脚够得着的树枝,后来,他欣喜地发现了一个苞谷秆垛子。天黑的时候,他勉强为自己搭建了一个窝棚,窝棚紧挨着爹,坟墓的一面是他窝棚的墙。他把这看成了他的家。他安心住了下来,才认真地打量爹的坟,他看出爹的坟被人动过。
白芍是天黑以后去那里的。白芍打了一个手电筒,但到了跟前,她就把手电灭了。
怎么不回家呢?她坐在王虫的窝棚门口,背对着王虫说。
她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因为王虫拒绝回答花河任何人的问题。
跟我回去吧,都过去这些年了,你还把那些事儿记心上做啥?白芍说。
她的背后黑暗而沉寂,王虫似乎仅仅存在于她的想象中。
她说,回吧,这里哪是住人的地方,你好歹也让爹安心些。
王虫坚决的沉默使她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说梦话,于是,她站起来走了。她没有勉强王虫,在她看来一个只剩下几天光景的人,在哪儿过都是过。她认为王虫回来,并不表明他想在这里活下来,而且要活很久。他只是要把他那个肉体带回来,好在他死后有个葬身的地方。他的肉体诞生于这里,死后他还得到这里,让它在这里腐烂,变成肥料反哺它的诞生地。
第二天,她给王虫端了一碗饭去。饭是用心做的,因为她还记得王虫爱吃些什么。但王虫没有吃她的饭。王虫甚至都不看她,就像她根本就不在跟前,她用心做的饭也没在他跟前。他呼呼大睡,尽管是装的,也装得很像真的。白芍又在窝棚前坐了一会儿,她说起了面前的那个坟。她说,你走以后,爹的坟就给人挖了,他们把爹到处乱扔,我后来好不容易才把爹的骨头找到一起,给安葬回去了。她说,爹还差一块左腿骨,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想有可能是被人拿走了,被人扔得远远的了。
她回头去看王虫,觉得他似乎在听,就继续说。
她说,你也别有啥想不通。别后悔自己错了,也别埋怨别人错待了你。
她说,人的命运不是这身体,你想让它穿暖和点儿,想让它吃胖点儿都可以自己做主。你的命运你做不了主,替它做主的是别人。
她说,所以说,对也是命对,错也是命错了,你怪不了自己。
她说,我倒是想不通人为啥子不生下来就明白命是咋回事,为何一定要辛辛苦苦把一辈子过到头了,才能明白?
她说,为何不是一生下来就有人直接跟你说,“你的命已经规定好了,你去吧,”而是一定要你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能明白?
她似乎想得到王虫的回答,回过头去看他。王虫还闭着眼,但显然他已经无法像早先那么平静,他的眼皮在频繁地跳动。
白芍说,我晓得你不信命。你把它当迷信。
她说,但我信。不管是从你身上看,还是从我自己身上看,我都信。
她说,不过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们都已经走到头了。
这时候回头,她看见王虫脸上爬着两条泪流。
于是她说,你别担心,老衣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那天晚上王虫死了。或许因为白芍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老衣,他死得很安心。回来时的那一脸仇恨不见了,只剩下一脸平静。
白芍为他做的老衣是中山装,三套。由于在我们的印象中,老衣永远都是长衫,这个样式就不被我们认同了。但白芍说,王虫喜欢这样的老衣。不知道是不是王虫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表现得很自信很肯定。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王虫就穿着那身中山装躺在棺材里,一脸平静地听巫家三兄弟为他唱了三天道场。
我们不知道,如果王虫真能感知到他们的超度的话,还会不会那么平静,因为他曾经是那么痛恨那玩意儿,曾经那么痛心疾首地砸过这一种牛鬼蛇神。我们甚至悄悄讥笑,因为我们觉得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对王虫来说都是一种讽刺。
做道场的时候,总是需要有孝子去跪或者磕头,白芍向王果提出这样的要求,被王果拒绝了。到送王虫上山的时候,那魂幡一定要最亲的孝子扛着,要不然,道士先生就不敢喊那一声“起啊”,王虫就送不上山。白芍一定要把王果看成是王虫最亲的孝子,她跑到王果面前下跪,说你就把他当一回亲爹,送他上山后我再给你磕头,还说我死了你都可以不扛,但这回你一定得扛。王果觉得白芍已经精神失常了,如果是这件事情引起的,那他就不能再火上加油。他答应了白芍,并在母亲的监督下完成得很好。
王虫给埋在他爹的身边,那个不成样子的窝棚,变成了一个土堆。给他造坟的时候,他爹的坟也被修补了一番,比先前像样了些。
40
王虫死的时候是秋天,埋完他,白芍就开始收稻子苞谷,收完了,小季她就没种。往年,小季虽不种麦或者油菜,也是要种一些豌豆、胡豆的,总不能让地荒着不是?但今年她似乎忘了这事儿了。
并不是她有别的事要做,她连老衣也不缝了。终日坐在门前发着呆,太阳出来看太阳,太阳落下也看太阳,下大雨时看大雨,下小雨时看小雨,有一天下了雪,她才从门口消失了。她回到了屋里,抱出了她缝制的所有老衣。她在桌上把它们分别开来,然后一处一处去送。第一是红杏和王禾的,第二是迎春的,第三是牡丹和张瓦房的。她也没跟他们说什么,送到了就立即回转,好像她很忙,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其实她什么事也没有,她送完了就又回家门口坐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怀里抱着个烘炉,因为天冷得很。
得到她的老衣的人就赶过来了,清一色的黑着脸,觉得这是在咒人死哩,都要把老衣还给她。牡丹甚至说,留着你自己用吧,我们用不着。白芍对她们的脸色视而不见,她只是看着原来一直看着的地方,说,这不是说你们要死了,是我要死了,所以得先把这东西送到。
既是这样,她们就再没必要把脸拉着了,而且更应该表露出同情才对。不光要表示同情,还应该表示关切才对。她们都坐了下来,全都看着白芍。她们说,你活得好好的哩,犯得着说这种丧气话吗?白芍不看她们。白芍说,你们回吧,该干啥干啥去,我这会儿还死不了。迎春和牡丹就走了,走时又拿上了老衣,尽管不太喜欢这东西,但白芍都这样了,就不能拂了她的一片好心。
红杏留了下来。她找了只板凳挨着白芍坐下,学着白芍的样子看着远方。慢慢的,她觉得被白芍看见的,她也看见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白芍说,这人一辈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白芍说,快也好,慢也好,都是你的感觉。你感觉快的时候它并不快,你感觉慢的时候它也并没有慢。它一直都是那样走着的,一开始怎么走后来就怎么走,从来就没有慢过,也没有快过。只是,你想它慢一点的时候,就觉得它快了,你想它快一点的时候,就觉得它慢了。
红杏说,你说得也对,我这一辈子,就这一阵才好起来,可眼看着又要过到头了。
白芍神秘地说,人世就是个集,我们都是来赶集的,赶完集,最后都得回去。
她说,赶集的时候不都要带上个家什吗?买了东西得有个东西装着不是?路远的,或者打算多买东西的,就背个背篓;路近的,或者只想随便转转的,就提个口袋或者篮子。这人的身体啊,就是赶场时你背的背篓或者提的口袋,你这一辈子,就不停地买东西往里头放,直到放满了,再也放不下了,你才决定散场回家。
她说,死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死了就是没了,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不是的。也就是赶完集回去了。有的先回去,有的后回去,有的人回去,有的人又正来。有的人回去了要很久再来,有的人场场都来。
红杏说,下一场,我们就不一定能碰到一起了。
白芍说,那是,要是我们不约好一起来的话,就不一定能碰上。但也有可能碰上的,集就那么大。
但那个冬天白芍并没有死,她突然想起还缺一个人的老衣。等二品的。由于她眼睛不如以前好了,手脚也不如以前快了,到了初夏的时候她才缝完了。送老衣过去那天,太阳给了她最恰当的温度,不是太烫,也不像春日那么温吞。为此她很感激太阳。她把老衣送到等二品手上的时候,等二品顿时就黑了脸。
她说,都有这一天,这是我的心意。等二品抬头看她,似乎也能从她眼睛里看到惮悟的法门,于是他说,我早该想到,最后给送我老衣的是你。
白芍冲他笑笑,说,我要走了,临走就想问你一件事情。
等二品说,问吧。
白芍说,你究竟喜欢红杏不?
等二品沉默。
白芍说,你跟王虫一样。
那天晚上,白芍死了。临终时她是拉着枙子的手的,枙子看见了她的生命从渐淡到熄灭的过程,那时候她想到了河,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一条终于流到了尽头的河。
责任编辑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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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王华 期刊:《当代》201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