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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二○一二年冬天的爱情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8 21:08:33

侯波,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在《当代》《小说界》《北京文学》《黄河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上百篇,多次获奖。代表作有中篇小说《上访》《肉烂都在锅里》。

小董骑着摩托,沿着盘山公路上了坡,这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正是初冬,清新而有几分清冷的光斜射在簇起来的一垛垛玉米秆上。那是秋季,庄稼人为了腾地,就先将玉米秆剐了,一簇簇堆起来,待到农闲的时候再掰玉米。干透的玉米秆,在阳光的照射下,金黄金黄的。望着这些,小董先前郁闷的心情就没有了,心里多了几分温暖。

小董找到村主任张志学,简要地说了情况。北京这几天正召开会议,因为村民老钟和婆姨刘五朵有多次上访前科,省市县乱跑,镇政府害怕两人又借这个机会去北京,所以就让他来照看了。

要是他们要进京呢?董止远当初曾在电话中问孙晓光副镇长。

孙副镇长说:那就不能让他们去。

可是他们无论如何要去呢?

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去。

副镇长是包片领导,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和绕口令似的,弄得小董一头雾水。他知道要暗地里照看,有情况要及时汇报,要想办法阻止老钟和刘五朵上访。但究竟用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成天把他俩人胳膊腿扯住,或者把窑门院门封住吧?孙镇长说:你不是大学生吗?你不会动脑子吗?反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进京。否则县长挨批,镇长挨批,我也得挨批,至于你,当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你这个大学生,要多动脑子,要把这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

“政治任务”这个词小董上大学时没听过,但参加工作半年来却常听,真正意思他虽有些弄不明白,但大致意思他还是懂的,那就是思想上要重视再重视,要高度重视,是重中之重,反正是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小董来到了烟山村,来到了村主任家。关于怎样完成这个政治任务,小董心里没谱,就向村主任张志学讨教。张志学听了,却什么也没说,他装出十分忙的样子,对小董说:娃娃在城里上学,没柴了没面了,得给他们送去哩。这几天你就在我家待着,面有柴有菜也有,要吃自己做,要喝自己烧,如果走的话,记得千万把门锁好。

——对了,不要给任何人说这件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张志学又补充说。然后就开着自己的昌河车,拉了一捆柴走了。

这个老滑头,怕得罪人。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有私心,处事不公,才将事情闹成这样的吗?再说,乡政府要你们这些村治保主任做甚哩?小董愤愤不平地想。

张志学走了,把小董一个人丢在了烟山村,面对七天的会期,八个昼夜的监督,小董心里一点儿也没谱。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谁让他是这个村里的村官呢,谁让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呢?

小董胡乱吃得一口,就出了村主任门。村口三毛家的外墙下横放着一条粗大的椽,有三三两两的老年人闲坐着晒太阳。有些人认得小董,就问他这个时段了还来村里干什么。小董就告诉说,乡上要他来检查秋收。

秋收早完了有甚检查哩?

看你们收干净了没?要颗粒归仓哩。再说冬天还要防盗哩,去年就发生了几起入门盗窃事件,丢了几辆摩托。还不能赌博,还要防邪教传播哩,听说最近有个全能神教闹腾得厉害。

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村民们一个个摇着头。

小董走了一圈,把老钟家里的位置弄了个一清二楚。烟山村这几年经济发展快,再加上移民搬迁政策,大部分村民尤其是年轻人都在塬面上建了新房,一家家从先前的窑科里都搬到了塬上,住到了新规划区,只有老钟两口子和几户老年人还住在先前的旧窑科里。老钟住的这个旧窑科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下面的叫下渠里,有四五院地方,年久人不住,院内荒蒿疯长,窑洞都已坍塌,一个个张着黑乎乎的口。上面的叫上佥里,原散住着八九户人家,个个院落参差不齐地排成一个“U”形。老钟住在左侧中间,他家的右下方现在还住着一户人家,是个村里的老光棍。站在老钟对面的崖背畔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老钟家的院子。坐东面西的三面土窑洞,接了个砖窑口子。经年累月的窑背上长着一丛丛圪针树,蓬大的一团。有一些鸟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叫得一阵,又突的一声飞到一边去了。院子里靠墙处堆放着一些零乱的柴火,旁边建起了一个玉米仓子,堆满了玉米穗。大约怕鸡雀觅食吧,又在其上纵横压着些枣刺。靠墙外侧种有几株向日葵,一个个已被割掉了头,没精打采地歪着身子。

小董在崖畔上站了许久,只见老钟两口子从家里出来了,锁了门。男人拉了辆架子车,女人拿了几件家具放到了车上。婆姨、汉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拉着架子车相跟着从坡底上来了。在他们的背后跟着一条蹦跳着的黄毛发的小狗。

看到这架势,小董知道他们是要到地里去了,提着的一颗心就略略放了下来。

老钟两口子上地去了,小董一个人在窑畔上思量着,觉得这样明晃晃地面对面站着照看终究不是办法,他就沿着窑背畔往前走。忽然间,发现在人家半窑背上蓬长着的杂树丛里有一只松鼠蹿来蹿去,看见他了,却并不害怕,只是一路沿着杂树枝跳跃着,前行着。小董一时觉得有趣,就跟着它走,这样,走得一会,松鼠不见了,小董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可靠并且隐蔽的观察点。这也是一户人家废弃的院落,窑面上长出一些圪针、椿头与土梨枝,枝条杂生着个个朝上,又相互掺杂在一起。但在一个低缓处,交织着的枝条露出一个恰如“心”形的形状来。隐藏在这些杂树后,就可以居高临下把对面老钟院子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怎样能观察到人的一举一动呢?蓦地,小董想到了自己藏在箱底的望远镜。在大学期间,学校有天文小组,小董曾是其中一员,深迷过谜一样的墨蓝色的遥远太空。在课余时间里,尤其是夜间,他把好多时间都花费在这上边,端个望远镜,呆呆地望着太空,一望就是几个小时。但自从毕业后,因为要打工,要找工作,要复习考村官,考公务员,所以自是没了这份心思,望远镜则被他永远锁到了箱底。现在,他忽然想起了它,连忙重又骑摩托回到了镇上,翻箱倒柜拿到手,又买了一箱方便面、两条烟,到下午四点多又重新回到了烟山村。回村的时候,他特意路过老钟两口子的地,见老钟正拿个锯忙着修剪苹果树,而刘五朵呢依旧是穿着一件大红袄,脸拉得老长,正在把那些老钟剪掉的枝丫一个个从地块里清理出来放到公路边的架子车上。

估计今天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村官小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晚上,张志学没回来,小董一个人住在他家。住处有了,吃的有了,喝的也有了,张志学爱回来不,都行。

吃了两袋方便面,他打开电视,电视上的气氛却不同往日,播音员个个声音都较往日高了几度。

小董觉得无趣,就到村里的常工家里去,常工正在跟几个人打麻将。他看了两圈麻将,又转回来,此时天已黑透夜已静,小董悄悄地提着望远镜出了门。他来到白天选好的那堆杂树丛后,伏下身子,只见老钟家的灯亮着。端起望远镜,透过窗玻璃,老钟家的一切就拉到了眼底。他竟然看到了令自己奇怪的一幕。只见,这时的老钟和刘五朵两人已上了炕,和衣钻到了被窝子里。老钟的枕头旁散乱地放着一叠纸,他正忙着拿笔写着什么。刘五朵被子上压着件大红袄,两只胳膊朝外裸露着,给老钟指划着什么。两人头凑在一起说一阵,老钟就在纸上写一阵。在老钟旁边还有一本厚厚的书,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小董猜测应该是本现代汉语词典。因为时不时老钟都要翻一下,似乎是查某个字的写法。看到这情景,小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本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知道这些庄稼汉们在旷日持久的劳累中早已忘记了读书是什么,即使小学或初中学得一些字,也早已在繁忙的劳作中忘记了。没有一个家里会有书,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书。对于他们,偶尔的农闲除了喝几杯以外,娱乐主要就是看电视与赌博。而现在,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夜里这两口子竟然在一起商量着,在查着字典,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写告状信,在写上访材料。

看来镇长说得没错,这两口子真的要上访哩。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小董感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分量。他学着副镇长的样子敲着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地给自己提醒道:小董呀小董,你这回可要操心了,这可是项政治任务啊。

第二天清晨,小董正在睡梦中,客车的喇叭声将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又听得几声客车长鸣,他意识才清楚了。这是路过烟山村的早班客车,每天到十二点的时候还有一趟,每到村里了,喇叭声就会长鸣。小董听见了,忙穿衣起床,顾不得洗脸,就出了院子。只见客车停在村中央的一棵槐树下,喇叭声还在响着,他搭眼一望,见客车上有几个人影,都冷得瑟缩着脖子。走近看,发现靠窗的一位女的竟然穿着一件大红袄。他心里蓦地一沉,就想到了刘五朵的那件大红袄。

再走近了仔细看,车上坐的却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生,身材不如刘五朵壮,脸盘不如刘五朵大。小董长出了一口气,返身往回走。但就在他要回到张志学家门口的当儿,他听到背后有了声音,扭头看,却只见刘五朵急急忙忙地从坡底上来了。她依旧穿着那件大红袄,身上赫然背着一件男式的黑皮包。一边走,一边呐喊着让客车等等她。不耐烦的客车司机瞅见了,发动了车,吆喝着让她快一点儿。刘五朵一边应着,一边碎步跑过去挤了上去,不想,由于匆忙,人进去了,皮包却夹在了车门外。就又叫喊着让司机开了门,这样,不一刻,客车就摇摇晃晃地从小董身边过去了。

看来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村官董止远心里一沉,连忙先回到屋里,把被子叠了,尿盆倒掉,拿上自己的包,锁好了门,发动了摩托就往村外奔。

在路上,他打电话把情况给孙镇长做了汇报:刘五朵要进城了,刚在村里坐的班车,穿得比较齐整,背个男式黑皮包。

孙镇长大约刚起床,答话先是蒙蒙眬眬的,后听到小董语气紧张,当即也紧张起来,在电话中急急地说:赶紧监视,紧紧跟上,摸清她的动向,有情况及时汇报。

小董跨上摩托时,客车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加大马力,沿着盘山公路往前冲。一会儿,孙镇长的电话却打来了,问:客车什么时间到县里,车号多少,刘五朵什么长相?

脸盘大,身坯子比较高,留齐肩短发,穿一件大红袄。牙有点儿龀,笑起来牙龈外露。小董在电话中说。

你先跟上,到了县城马上和我联系。孙镇长说。

摩托前行了有半个多小时到四十分钟,就撵上了客车。小董不紧不慢地跟在客车后,因为客车村村都要停,小董也就只得配合着客车,速度时快时慢。

客车走到阳湾村口的时候,小董的摩托已超过客车了,他就在前边一转弯的宽敞处停了下来等客车。这时却意外地看见客车停了,一个大红袄从车里下来了,踏上了去阳湾的路。会是刘五朵吗?等着班车晃晃悠悠地从小董身边再次擦肩而过时,车内已不见了刘五朵,这样小董确定了刚才那个在阳湾下车的女人正是她。

瞅着大红袄越过一条小桥,拐进了阳湾村里,小董拨通了孙镇长的电话。孙镇长松了一口气,沉默良久,说:小董,你回村吧,继续照看老钟,这里你就不用管了。

听到这话,小董也长出了一口气。这时虽是清晨,虽然骑着摩托,但他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有了细细的汗珠。后脖颈处的头发竟然湿淋淋的。他抹了一把汗,放松了心情蹲下来抽了一支烟。

大红袄消失在了阳湾村里。

紧张的心情松懈下来,小董心情有些懒散,在这里歇得一会,发动了摩托,准备回烟山村。但就在他刚要起身的当儿,手机却响了,他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快点过来接我。一个女的声音,电话里理直气壮。

你是谁啊?小董问。

春天。

哦,小董忽然明白了。春天是今年夏天和他一起招到双良镇的村官,双良镇也只有他们两个大学生村官,春天包的是阳湾村。两人虽在同一个乡镇工作,由于不在一个片上,接触并不多。另外,在小董眼里,春天胖乎乎的,一张娃娃脸,长得并不好,可她自我感觉却非常好,说话理直气壮,开会下乡总有发不完的短信,聊不完的天。现在这刘五朵进入阳湾村了,按照属地管理原则,自然就轮到春天这个村官出马了。

你在哪儿呢?

镇上啊,还能在哪儿?春天话里似乎有气。

那你等着吧,我就来。小董说。

都怨你,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她哪儿不能去啊,净往阳湾村瞎跑什么。春天在电话里抱怨着。

听得春天这口气,小董面前马上就浮现出了她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来,不禁为她的孩子气感到有几分好笑。

我都恨不能把她绑住呢。小董说。

说着,小董就往镇里赶。在镇政府门口接到了春天,春天满脸不高兴,嘴噘得老高,哼哼不已。一路坐着小董的摩托,她不说话,离小董老远,屁股几乎坐到了行李架上,仅用一只手扯着点小董的衣襟,另一只手则紧捂在自己胸前,不让颠簸时自己的胸脯靠近小董。

小董小心翼翼地驾着摩托,一路上跟她介绍需要照看人的情况。她叫刘五朵,穿件大红袄,刚进了阳湾村子,至于干什么或去谁家都不知道。她有可能从这里再坐车到县城然后赴京,也有可能从这里过黄河入晋界进京。有情况要及时汇报,要及时联系,及时沟通,这是政治任务,是一切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春天不吭声,小董身后只有手机的一声声短信传来。

到了阳湾村口,摩托从柏油路上拐了出来。公路与村路连接的地方是土路,有很深的车辙印。初冬了,车辙每一条棱都很硬,摩托前后轮就陷在了不同的车辙印里,乱晃着,小董一时把握不住,三晃两晃就摔倒在地。春天的右腿被压在了摩托后轮下,疼得直哎哟。小董起得身,将摩托灭了火,把春天的腿从摩托下拔出来,将她搀起来,又张罗着拍打她身上的土。从地上起来的春天显然生气了,瞪了他两眼,身子一扭,就一瘸一拐地沿着乡村土路走了。小董将摩托扶起来,好在摩托只是轻轻摔倒了,油洒了一地,发出刺鼻的汽油味,其它的倒没大碍。他一时心急,发动着摩托,就去追春天。他对春天说:再坐上来吧,我送你到村里。春天不吭声,只自管自走。这回我会小心的,保证不会再磕了。他又说。但春天依旧不吭声,只是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也瘸拐得更明显了。小董知道她真的生气了,再不自讨没趣,停下了摩托。他发现自己的西服扣子掉了一个,右胳膊袖子也被撕开了,手挥动着的时候,扯了的西服袖子就像乌鸦的翅膀在回来扇动着。

春天不理董止远,生他的气,他只能满心委屈地掉转摩托头又回烟山村。一边骑一边嘴里嘟囔着:吊着脸,真当谁欠你钱哩。派你来村里,也是镇长派的,又不是我要你来的,咋不跟镇长吊脸去?摩托摔倒了,你以为我愿意吗?还不就是你惹的祸,那么胖,那么重,不靠紧我,孤身坐到行李架上,不把摩托头压翘起来才怪呢。

回到村里,又一次路过老钟的地,只见老钟一人正在苹果地里忙着剪苹果枝,剪掉的大大小小的苹果枝在树下散乱着。树下放着一个戏匣子,正唱着蒲剧。那条小狗本来围在他身旁,这阵见公路上来了摩托,就赶来跑前跑后乱汪汪。

小董和老钟平常就认识,这阵瞅见了老钟,小董便想和他搭搭讪说说话。但他知道老钟这人古怪,说话阴阳怪气,不留情面,和村里许多人都没往来,又怕令自己难堪,所以这时摩托车虽停在了路边,但他心里还在一直犹豫着。

摩托停住了,耳旁没了风声,地里的戏匣子的声音就咿咿呀呀传了过来,却是《空城计》,诸葛亮正在悠闲地唱着:

……

刘先主他将我搬下了山,

第一功博望坡用火烧散,

第二功在北合又用水淹,

第三功火烧坏新野小县,

过江东借东风火烧战船,

烧战船将曹营的人心搅乱,

烧坏了曹家的八十三万兵有千。

……

这里是黄河畔,隔河就是山西,搭眼可以望见山西的莽莽苍苍的群山。由于距离近,深受晋文化的影响。早年本地人只务农,经商的人都是隔河过来的山西人,俗称“河晋担担的”。历经多少年以后,随着晋商的增多与富裕,晋文化也就顺理成章地传播到了这里,成了文化的主流。蒲剧也就为当地人所爱,人人也都能哼几句。

老钟在地里瞅见路旁停着的小董,他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大声喊着:董村官啊,北京正召开会议呢,你还有心情在这里闲转哩,你不给我们传达一下精神?

听到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小董一瞬间就没了好心情,大声说:会传达的,一定会让你学习个够的。

哈哈,那就好,我有的是时间,正准备细心听讲哩。呵呵。说完老钟得意地挤了两下眼睛。

小董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就心情愈坏了,更加没了说话的心情,直接骑着摩托就走。只是那小黄狗解不了人情世故,汪汪叫着,四条小短腿撒欢似的跟了他好长一段路。小董一边走,一边想:老钟这人太狡猾了,先前有一次上访,镇上悄悄派了一个人跟。可是在火车上,他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原来他一上车,就将头伸到这边的硬座下,脚伸到另一边,直接睡到地铺上睡了一个晚上,害得跟他的人整车厢整车厢地找,硬是找了一个晚上。现在他还说想学习会议精神,鬼才相信哩。他旁边放的是《空城计》,诸葛亮正在戏弄司马懿,他又说这话,同时还得意地向自己挤眼睛,分明摆足了一副戏弄的架势啊。老钟啊,你别小瞧我了,你别得意得太早了。

这一夜小董一个人待在窑畔上,一直盯着老钟的家。也许因为老婆不在的缘故吧,老钟喂了两回猪,听了一回戏,然后一个人上床钻进被窝看电视,最后就拉了窗帘,灯黑了。

老钟家没什么看头,小董就将镜头对准了隔壁的老光棍家。但老光棍家的窗子小,只能看到屋里的一方天地。而这样瞅着瞅着,小董竟然发现了老光棍一个秘密,原来,在自己家里,老光棍总是赤身裸体的。那老光棍吃了饭,就脱光了衣服,但显然睡不着,一会儿就起身干这干那的,比如提电壶倒水,比如捅炉子,他竟然都是一丝不挂。

小董先觉得有趣,瞅得一通,后来就觉得无聊了,就返回到村主任的家。

屋子里有些冷,他懒得生炉子,就插着了电褥子,和衣钻到被子里。

打开电视依然是新闻,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开会消息。

一个人闲待着,他蓦地想到了春天,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刘五朵不知道在不在村里了。又想到了那天她摔伤后孤零零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心里就蛮内疚的。他想打电话问问她情况,但又怕她还生自己的气,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她是组织上派到村里的,好坏都不关自己的事,自己何苦操那份心呢?

就在这时,春天却发来了短信:睡了吗?

没。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刘五朵在不在了?你的腿疼不疼了?董止远发短信问她。

睡不着。春天很简短地发来三个字。

看到她发来的字少,小董想到她大概不想和自己说话,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趣。

你是在想你的女友吗?春天又发来了短信。

春天忽然发来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董止远问住了。前一段时间一个远房亲戚帮忙给小董介绍了一个对象,叫菲菲,在电力公司上班。起先相处还不错,但后来俩人的矛盾就越来越深。先是由于房子问题,菲菲妈轻轻松松地说:不买房子就别结婚,我可不打算让我的女儿住到大街上去。于是小董和菲菲两人就因为房子问题赌上了气。小董兄妹三人都考上了大学,自己去年毕的业,小弟与小妹还在上学中。多年来,家里为三人读书借了许多债,哪里还有钱买房子啊。

小董家里穷,菲菲是知道的,但菲菲始终不满意的是小董的态度。比如,菲菲瞅下一套房子,33万,她说服自己家里愿意出一半,另一半呢当然得小董家里出,但是小董死活不跟家里开口。

咱们将来结婚你家里总得承担责任吧。菲菲说。

小董不吭声。

你就试着说么,你不说咋知道你家里拿不出钱哩?菲菲说。

小董一声不吭。在小董心里,顶看不起的是菲菲的这个腔调,她似乎觉得自己家里有钱故意不出似的。

要不,咱俩一起去跟你父母说?菲菲说。

不。小董只吐了一个字。

小董不会跟父母开口的,打死他也不说。哪怕婚姻再拖几年,哪怕自己不结婚,他也不会对父母开口。因为他忍受不了父亲无奈的表情,这种表情足够他心底沉重一辈子,也让他心疼一辈子。

俩人的关系就这么马拉松式地拖着。

最令小董生气的还是前天晚上。小董相跟着父亲第一次正式到菲菲家去提亲,却发生了令小董怎么也想不到的尴尬一幕。他们将拿的礼当放下,几个人坐下说话。菲菲妈提议让菲菲出去给小董买一身西服回来,竟然要求小董立即穿上。崭新的西服当面穿在身上,小董心里一直别扭,总觉得菲菲一家人嫌自己家里穷,嫌这个女婿今天上门穿的衣服寒酸,丢了她家的人。这一晚上,小董表面上敷衍着,但心里一直阴冷着。他和父亲在返回家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到分手的时候,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唉,明天把礼当给提回来,把衣服还给人家吧。

就在这一晚上,小董也静下心来仔细审视自己与菲菲的关系。他不会去上门提回自己的礼当,也不会去还她家的衣服。她给菲菲发了一条短信,将两人的关系做了最后的了断。

在这样的夜里,经得春天这么一问,董止远才百无聊赖地想起了这些自己不愿意想的事。唉,说什么好呢?他给春天回了个短信,只发了三个字:鬼知道。然后关掉了手机,睡觉了。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小董打开手机,竟然看到了春天发的许多条短信,而时间显示有些竟然是凌晨一两三点。

……

小董,你害死我了,我跟你一辈子没完。

上帝啊,你在哪里,求求你了,让天快明吧。

死小董,你睡得王朝马汉,姑奶奶我在这里辗转难眠,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饶不了你。

……

小董心惊肉跳,一时不知道春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的腿伤得过重?或者晚上又遇到了什么不测,或者和刘五朵发生了什么冲突?连忙就打电话给她,但春天的手机却关机了。小董想了想,便从村医疗站买了一瓶红花油拿上,然后发动了摩托往阳湾村赶去。

初冬的天气,阳光看似温暖,实则清冷。小董骑着摩托过得一会儿,寒风就将衣服吹透了,两只手也瑟瑟发抖。他只得停下摩托,在路旁生一堆火取暖。这样,到得阳湾村已十一点多了。

阳湾村在川道里,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穿村而过。由于修公路占了地,家家得到了一笔赔偿款,村民就用这些钱在公路两旁建起了新房,有的还盖起了小楼,村子面貌焕然一新。

一进村子,小董就一眼瞅见春天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像企鹅似的正站在村口的地棱上,瑟缩着脖子,来回张望。

董止远将摩托停在了她身边,问:你站在这里干吗啊?

还能干吗,看人呗。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春天噘着嘴说。

小董抬头看,果然见那一边的地头有几个人影在掰玉米。

有你这样看人的吗?你这是拦羊哩。孙镇长没跟你说吗,要保密,不能让本人知道,也不能让村人知道。说他们狡猾得很呢,如果知道了,说不定还会生出一些什么事呢。小董责备道。

照我看生事的就是你。哪里就有上访哩。我昨天都打问清楚了,这刘五朵就是给他二大帮忙收秋来了。

刘五朵他二大?她娘家不是在坡头村么,怎么这里就冒出个二大来了?小董问道。

我也是昨晚才问清的。春天没好气地说,刘五朵他大兄弟多,他二大原也是坡头村的,可很小的时候过继给别人了,就到了阳湾村。他二大原有一个儿子,前年儿子儿媳两口子到外地打工,年终往回赶时出了车祸殁了。这样,他二大身边没了壮劳力,只剩了一个孙子,这刘五朵跟老钟就时不时过来帮老两口做点农活,有时还帮忙照看他那个小孙子。

哦。小董应了一声。

都是你,什么上访啦,什么进京啦,还要越黄河入晋界呢。呸,虚张声势,见风就是雨,弄得跟真的似的,害得我昨晚一夜都没睡好。春天一说一溜串地责备小董。

此刻,望着春天冻得通红的脸蛋,望着她生气的脸庞,以及胖乎乎的不断放在嘴边呵气的双手,不知怎么,小董第一次心里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她非常单纯,有几分纯朴,也非常可爱。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也是胖乎乎的,跟自己吵嘴了,一着急就跺脚。于是,春天所有责备的话,也都如同自己的小妹妹一般成了一种撒娇,成了一种玩笑。

小董站上了地棱,望了半天,然后说:春天,你发现异常没?

发现了,异常是刘五朵上厕所的时间长,可能是患便秘吧。哼。春天头也不抬不无讽刺地说。

小董顾不得她话中的刺,只是问道:我问你个问题,这里的妇女上地背皮包不?

怎么了?

你注意到没?刘五朵随时都背着皮包。你看,现在那个包还在树上挂着哩。董止远指给她看。在地头的另一边有一棵土梨树,上面赫然挂着刘五朵的那个黑皮包。

那有什么,说不定装着干粮呢?春天不以为然。

现在是初冬,日子短,有必要拿干粮吗?小董又问。

春天不吭声了。

你知道那个包里装着什么?

春天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小董。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边一定装着上访的材料。小董肯定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春天问。

你不相信可以找机会验证一下。——上访材料装在包里,成天又背在身上,这说明了什么?这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她随时都要离开这里,随时都要上访。

可是她昨天为什么不直接进城呢?而拐到了阳湾村呢?春天似乎有些信小董的话了,疑问道。

具体原因不知道,但很可能是她发现了我在后边跟着,就故意拐到这里来打迷惑阵。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她来到这个村要等什么人或者还要和什么人联络。反正情况是很复杂的,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小董认真地说。

哦。春天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这是红花油,给你吧。你昨天伤得重不重?小董把红花油递给春天,关切地问。

春天接了红花油,但依然显得疑虑重重,问:那照你说,我们应该怎么监视她?

最起码应该躲在暗处。小董左右瞅了瞅,瞅见了地里堆放着的一个个玉米簇。一般到初冬这个季节,各家各户的秋早已收完了,颗粒归仓了,老百姓已在盼着过年了。但可能刘五朵他二大家缺劳力吧,所以到这个时段了,玉米簇依然堆在地里,俨然一个个碉堡。

小董走近一个玉米簇,说:站在地畔上有过河风,也冷,我看这里倒是个好地方。说着他开始就近拨拉一个玉米簇,一边拨拉一边说:小时候冬天我常钻玉米簇,有一次玩捉迷藏,我竟然在里边睡觉了,害得家人找了大半夜。还有一次我在玉米簇里边发现了一根细铁丝,我就绕啊绕啊,绕了一大团就拿回家了,谁知道第二天全村的广播就都不响了。

一会儿小董拨拉开一个口子。玉米垛呈圆锥体状,上边紧拥在一块,下边比较松散。中间的芯是空的,很容易就拨拉开来。

小董钻了进去,里边很暖和,他尽可能地把里边的场地弄大一点,对春天说:来里边避避风。

才不去呢。春天说。

里边暖和得很呢,也便于观察。小董说着,又将头伸出来说,地场也大哩。我小时候钻的玉米簇都是很小的,那是从玉米秆半拉地里割掉的,上边的掰了玉米以后还要铡成草喂牲口的,下边的半截要掏掉烧火的。现在不用喂牲口了,也不缺柴烧了,人们也就不再从半拉地剐了。

春天犹犹豫豫地从敞开的玉米秆里也钻了进去。她胖,一进去里边的空间立马小了起来,几乎身子就挨着小董的身子。刚进去,玉米簇里光线有些暗,但眼睛适应以后,阳光从玉米秆的缝隙穿了进来,从里边隐约可以看到地头几个人活动的身影。

玉米簇里果然暖和了许多。小董坐下来,掏出一方纸铺在地上,示意春天也坐。但春天却并不坐,只是站着。

小董说:你昨晚发短信,那么严重,我怕你有什么问题就赶过来了。

春天一听到这个话茬,脸突然就红了,说:睡不着呗,瞎骂人。

腿还疼吗?

嗯,早不疼了。

昨天的事也不全怨我,谁让你坐那么后呢?摩托是一个整体,你坐得太靠后,就分了力,很容易摔倒了。

那是……春天想说什么,又憋了半天,脸红着不说了。随即问他:你衣服袖子不是昨天扯了吗?

嗯,我不会缝。见桌上有几个订书针就钉在一块了。小董说。

春天从没听过用订书针钉衣服,觉得很奇怪,便蹲下了身子说,我看看。说着就扯过袖子来看,果然见靠胳膊下方的西服袖子上一摆溜排列着五六个歪歪扭扭的订书针。呵呵,你们男生啊,可真想得出来这些歪门邪道。春天说。

凑合呗,反正用不了几天就回去了。

春天放下了衣袖,蹲在小董身旁,搭讪着问他:你今年工作怎么样,都完成了吗?

前几天写工作总结,打了二十口沼气,养了五十头猪,拆了十五间房子,把六个妇女给流产了。

我跟你也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我还收缴了一大批罚款呢。

有了现在的经历,年终,我们还要加上一条,当了一回侦察兵。小董说。

唉,学校学的想的可真和社会大不一样啊。春天感叹着说。

学校学的那些东西都没用。我学的是园艺,有一天咱们镇长对我说,你不是学园艺么,咱院里的那个小花园,你弄一些玫瑰苗给栽上吧。哈哈,这就是我唯一用到了专业的地方……小董自嘲地说。唉,不说这些了,咱俩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春天问他:我可只会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春天说着,比画着,两只手蝴蝶翅膀似的扇着。

是这样,你说出三样你喜爱的动物来,按喜欢的程度排列,然后我告诉你答案。

我么,一是喜欢梅花鹿,二是喜欢熊猫,三是喜欢小松鼠……春天一边想着一边说。

小董听她说完了,正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忽然吱一声,有一只硕大的老鼠竟然从一旁的玉米秆里钻了出来,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很快钻到另外的玉米秆下了。老鼠,老鼠,春天大声叫着,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疯了似的跑了出去。那些玉米秆瞬间被她撞倒了一大片,紧接着整个玉米簇多米诺骨牌似的都倒了。倒下来的玉米秆就都横七竖八全压在了小董身上。

这一晚上,小董照例收到了春天的短信。

小董,村长家的饭好难吃,如铡草般。

小董,刘五朵来了一趟,似乎是借什么东西,但我发现她说话吞吞吐吐,眼神在我身上转圈,似乎有侦察的意思,她会不会今晚顺着黄河走啊?

小董,天好冻,我还在外边来回转圈,刘五朵他二大的灯还在亮着。

小董,如果我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记住,我肯定是冻死的。

村长老婆打呼噜,鼾声如雷,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穿透力。

刘五朵啊,神保佑你要走就走吧,快离开阳湾到北京去吧,求求你了。

……

这一晚上,村官董止远在张志学家里将炉子生得正旺,正爬在被窝里放心地看电视呢。因为照他的逻辑,一个家庭如果两口子都要出远门的话,就像地震前一样,总会有征兆的。比如说猪要交代,鸡要交代,家里的门也要交代。老钟没有交代这些,那么上访也只能是刘五朵一人。

电视上还在播开会的消息,小董乱压台,压到了中央七台,里面正播“动物世界”。原来是动物园的工人见两只熊猫宝宝到了育龄期怎么都不发情,急坏了,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把一公一母两只熊猫关在一个笼子里,又整天给它们放黄色录像看,没想到如愿以偿。小董觉得特别有趣。他就想到了那个光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老光棍,还想着,如果把两个本不情愿的赤身男女关在一个屋子里他们会不会最终走到一起。

早晨八点客车响,小董照例起身转了一圈。瞅见老钟家门帘高挂,老钟已起床了,出来进去地忙。他家的一头肥猪稀稀哼哼卧在墙角底,一群麻雀落在身上啄食,忽然被什么惊动了,忽的一声都飞到在窑畔上的圪针丛里了。

吃过饭,眼瞅着老钟到地里去了,小董骑着摩托在村里溜达了一圈,见到村里的新规划已显端倪,一排排房屋整整齐齐的,有许多未建房的地基已用围墙圈起来了,旁边都堆了许多新砖。碰见村民了,有人问他待在村里还有什么工作?他就说,北京正召开会议,县上要选学习示范点哩,镇上就推荐了烟山村。大家信以为真,就都说,老百姓学啥哩,把自己的光景过好就行了。返回到村头,村里几个老汉头凑在一起正在墙角“搁方”,一方拿石头蛋儿一方拿碎树枝,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搁得热火朝天。“搁方”小董不在行,仅知道四个子摆成一个方阵就要掐掉对方一个子儿。他转来转去,百无聊赖,见村民常工也在这里蹲着,就要他拿了象棋出来,两人在墙角下开始厮杀。一直杀到中午,各吃得一包方便面,又开始厮杀。但就在下得热火朝天的当儿,小董忽然发现老钟骑着摩托从坡底上来了。摩托突突突的,声音很大,到了塬里,将摩托头一拐,便急速朝大路奔去了。

小董看见了,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不免着急。又快速走得几步棋,就装作到一旁打电话,然后回来告别常工,说有要事要先离开。可谁知这常工却是个棋痴,他今天给小董输了几盘,眼巴巴地单等着这局赢哩。小董此时要走,他自是挡住不让。

扭头看,老钟的摩托已从峁上下去了,小董真着了急,顾不得说多余的话,只说:好吧,好吧,就算你赢了。就连忙扔下棋往村主任家走。一边走,他就一边打开了电话,本是要给孙镇长汇报的,但他不确定老钟要到何处去,就暂时把电话打给了春天。

春天,你那边情况还好吗?刘五朵还在吗?我这边老钟骑着摩托上路了。

电话中,春天也着了急,就说:那你赶紧跟上啊。他们夫妻会不会演调虎离山?刘五朵拖我守在这儿,然后老钟趁机离开。

暂时情况不明,上午我也并未发现他们全家要离开的蛛丝马迹,我跟着看看。小董说。

那你快点啊,孙镇长昨晚还打电话哩,说这两口子狡猾哩,上一次刘五朵实名买的火车票,可上车后他却转手将票转卖给了没座的人,有座成了无座,害得跟他的人怎么也找不到。

春天,你不要着急。你紧盯着刘五朵就行,有情况我们随时联系。小董说。

小董,你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小董由于下棋耽搁,又返回院子推摩托再锁门,就与老钟的摩托相差了一大截。一上路,尽管他将摩托骑得飞快,但始终不见老钟的影子。有一刻,在呼呼的风中,他很犹豫要不要给孙镇长打电话,让他派人在车站拦老钟。大约四十分钟后,电话却响了。风呼呼刮,电话响个不停,小董只得将摩托停在路边接电话。电话是春天打来的,她着急地问:你说的老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个子挺高的,人有点驼背。小董说。

骑一辆什么摩托?

钱江125。小董说。

那你快点来吧,他来阳湾村了。

他到阳湾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他刚到这里,估计是来寻刘五朵的。春天说。

小董心里踏实了许多。他长出一口气,把摩托头掉转,就向阳湾方向赶来了。走在路上,他想着,老钟为什么要来阳湾村呢?想了一通,逐渐想通了,老钟如果要进京的话,自然会先来见刘五朵的,因为那些上访材料在刘五朵手里啊。

一会儿,小董赶到了阳湾村,在村口遇见了春天,她指给他看。还是昨天那个地块,但靠近路的一方玉米已掰完了,地也腾开了,玉米秆堆起来,一团一团压到了地棱上。那一边没有掰玉米的,玉米簇还完好着,依然如一座座碉堡。地头,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着。

总算有下落了。小董抹着头上的汗说,我差点给镇长打电话让人在车站拦截哩。

春天说:多亏我照看着,要不,你就闹笑话了。

两人正在这里叽叽咕咕说话,阳湾的村长却开个三轮过来了。车厢里放着锯、剪子之类,看似要到苹果地里去。这两天春天住在他家里,所以他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见他俩神神秘秘的,就停了三轮说:两位村官,你们不要瞎操心了,在屋里喝茶歇会儿吧。村里自刘五朵他二大家的娃和媳妇子出了车祸后,过一段时间,老钟两口子都要过来给帮忙哩。

那一般得几天呢?春天马上想着自己什么时间可以回。

那可说不来,有两三天的,也有三五天的。说完,村长就嘟嘟嘟开着三轮走了。

听了村长的话,春天在一旁先自泄了气,说:看来我们白操心了,根本不存在调虎离山之说,也不存在空城计,都是我们在瞎折腾。就是实实在在给亲戚帮忙,女人先来,男人再来。

可为什么要背皮包呢?小董不死心地问。

爱背呗。城里人现在都时兴,刘五朵要赶时髦呗。春天说。

城里人上班包里要装东西的,你见过农村婆姨到地里背皮包的吗?并且皮包里还装的是上访材料。小董说。

才不信你的上访材料呢,让你的上访材料见鬼去吧。春天一旁噘着嘴说,说不定你看花眼了,就是卫生纸、卫生巾之类的,她大姨妈来了要用哩,我就见她昨天跑了几回厕所呢。待在这里真是瞎耽误工夫,盲人骑瞎马似的。

你不相信包里装着上访材料?

绝对不相信。春天说。

好,你跟我来,我们去看看她包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小董说。

小董和春天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一直走到地的另一头,一直走到了几个人影的中间。只见一簇玉米簇全部摊开了,所有的玉米秆散铺了一地,铺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状。刘五朵、老钟、她二大二妈四个人有坐着的,有蹲着的,正分头忙着掰玉米。每掰一穗,他们便都扬手将玉米扔向正中的空场地。

两人来了,几个人仍旧忙着手里的活。老钟看见小董了,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一旁的刘五朵则依旧阴沉着脸。小董发烟给老钟,他不抽。刘五朵翻起眼睛看了一眼他俩,没吭声,自管自忙着。小董搭讪着说了几句话,见没人理,就坐下来帮忙掰玉米。而春天呢,径直走了过去,蹲在那棵土梨树下假装玩手机,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在她的头顶就是那个黑色的男式皮包。

几个人都不说话,各顾各忙着,老钟依旧爱听蒲剧,在他的身旁戏匣子放着,正咿咿呀呀在唱着蒲剧。这时唱的却是蒲剧《铡美案》。

……

带领儿女出了城关,

思前想后好不心酸。

寻找强人他不认,

把我母子赶出西关。

行走中途用目看,

又听后面有人言。

急急忙忙往前奔,

你追赶我究竟为哪般?

……

小董一边帮着掰玉米,一边注视着老钟几个人。两位老人都穿着棉衣,脸黑乎乎的,有一道道皱纹,跪在玉米秆上,掰一穗扔一穗。刘五朵盘腿坐在铺开的玉米秆丛中,低着头只顾个人干活。而老钟呢,他背对着小董,身上沾了许多尘土,外套上有许多旧的汗渍,白花花的,一圈一圈的像娃娃撒上尿似的。他穿的灰衣服,头发也是灰的,衣服上也沾了许多土,看起来灰头灰脑的。他蹲着,掰几穗玉米,便挪动一下身子,把身下的玉米秆往后拨拉一下。看到这些,不知怎么的,小董的心里就有了几分怜惜,心头涌起一丝感慨,觉得人他妈的可真可怜,谁活着都不容易啊。

掰得一会儿,中间空地里的玉米穗就多了起来,金灿灿的一堆。老钟这时起了身,从旁提了两个筐过来,一穗穗捡起来,捡满两筐,然后拿起扁担担着往停在路边的三轮上倒去了。

机会终于来了。

小董看着其余三个人都在低头忙着掰玉米,没有人注意旁边的情况,便悄悄给春天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直起身子来,撅着屁股掰玉米,每掰一穗身子骨就来来回回晃动着,其实目的只是为了用自己的身子拦住刘五朵的视线。这个时候,她身后的春天会意了,慢慢抬起了头,靠近了树上挂的皮包,先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捏了捏,然后直起腰来,踮起脚尖,拉开了皮包上的拉链。

不要动我的包!就在这时,刘五朵仿佛头上长眼似的,猛然喝了一句。春天一下子就愣住了,涨红了脸,尴尬异常。正在掰玉米的那两个老人此时也停住了手,惊愕地望着春天。只见刘五朵噌地站起身,径直走过来,一阵风似的,把树枝上的包一摘,噌噌噌又返到先前那儿坐下来,把包一把揣在了自己怀里。别看她人高马大,动作相当利索,一气呵成,像阵风似的。

包里装的什么嘛,和宝贝似的。春天尴尬地红着脸说了一句。

哼。刘五朵不信任地哼了一声。

小董看着场面有些尴尬,就解嘲说:春天你是饿了吧,寻烧馍馍吃吧?

春天说:可不,农村烧的馍馍可好吃了,多少年都没吃过了。

刘五朵阴沉着脸,时不时地翻起眼来瞅着他俩,满脸的不信任。

小董知道阴谋暴露,自己已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了,就搭讪着说了几句话,然后扭头离开了。

出得地头,春天的情绪却异样的兴奋,她的脸也因为激动而涨得有几分晕红了。她悄悄对小董说:看来你说得没错,应该就是上访材料。我初摸时似乎是一个塑料包里装着什么,拉开拉链,只瞅了一眼,但那确确实实是钢笔写的一页页纸,厚厚的一大叠,一笔一画挺整齐,百分之一百就是告状信。

你可瞅准了?

嗯。

所以说,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们的工作对象狡猾的很呢。小董说。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在村长家睡觉了,他老婆的呼噜声极富穿透力,一整夜我都睡不着。春天咕噜着。

忍忍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估计事情很快就会见分晓的。

我可受不了了,一天都受不了了。春天依旧咕噜着。

两人说着话,回到了村长家。村长老婆已将饭做好了。小董和春天一起吃,春天还想给小董缝一下袖子,就建议村长老婆到佥畔上先照照两人。

村长老婆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可她当了多年的村长夫人,知道有些能问,有些不能问,就点头答应了。

一会儿,衣服缝了,两人饭吃得接近尾声,村长老婆却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说:快点啊,五朵和他掌柜的走了。

小董与春天一听,又吃了一惊,忙问究竟。村长老婆说,这四人收了工,把玉米拉进了院子,我估摸着他们无论如何总要吃饭吧。可谁也没想到,三轮车停到院子里,玉米穗还在上面哩,一转眼,老钟就发动了摩托,刘五朵就坐着从门里出来了。

小董一听,也着了急,出来在佥畔上一照,发现老钟骑的那辆摩托正从桥上过呢。天色有些暗,傍晚了,河面上起了点雾,看不清楚人,但依稀能照见刘五朵穿的那件大红袄。

小董连忙发动摩托。

春天说:那我呢?

小董说:你待着吧。

春天说:不,我也走。

两人骑着摩托上了路,慢慢地跟在前边那辆摩托屁股后。谁知走着走着,前边的摩托左转右转,竟然重新又踏上了回烟山村的路。

看来他们要回家了。小董说。

一定是发现咱们在后边跟着才掉转方向的。春天说。

那你呢?春天,你往哪里走?

现在天都这么黑了,还能走哪里啊。想回城,车都没了。春天失望地说。

那你回阳湾村去嘛?

我才不呢,又是一个恐怖之夜。

……

那这样吧,咱们先到烟山村,一会儿再说。小董建议道。

春天不吭声,只是坐在摩托上,依旧扯着小董的衣襟,只和上一回不同的是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了。

你靠近些,别像上一回那样离我那么远,这是山路,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小董说。

春天在后边犹豫着贴近了小董。

春天一贴近,那两团软乎乎散发着热气的东西时不时就在小董的后心碰撞,小董的心就莫名地跳了起来。

一边骑着摩托,小董心里就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有一根神秘的线已经把他跟春天串在一起了。觉得就像小的时候,他和妹妹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大人们都不知道,于是他们俩就将这些压在心底,一起瞒着大人。两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只有彼此能心领神会,只有两个人懂得。这样想着,心里就觉得与春天在心理上有了一种亲近感。

此刻,从春天贴靠在自己后心的乳房,他感到了春天对自己的信任。他想到了小时候念书时,家里虽然穷,但每到星期天,母亲总会用草木灰给自己烧一个馍馍。而他呢,总也舍不得吃,总会藏在衣服里,享受着那份暖烘烘的感觉。那份温暖的感觉来自于烧馍馍,也来自于他内心。

天黑了,两辆摩托,一辆在前,一辆在后,都开着灯,沿着半山腰弯曲的山路前行,一圈绕过又是一圈。经过一个垭口,风大了起来。这里靠近黄河畔,石头完全沙化了,风吹起来的不再是尘土,而是细碎的沙粒,打在脸上,硬生生地疼。

到了塬面上,他与春天忽然发现前边的摩托不见影了。本来两辆车,两束灯光,在这漆黑的夜里来回转圈,倒平添了些热闹,忽然有一束光不见了,剩余的这束光就顿显孤单起来。

这时的春天不知什么时候由扯衣角已变成搂住小董的腰了。

前边的摩托不见了。春天说。

应该就在前边,这里没有岔路口的。小董说。

那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会不会掉下悬崖呢?春天说。

没听见响动,应该不会。小董说着,将摩托速度减了下来,耳旁的风声也小了起来。

我看见他们了,他们将灯灭了,就停在路边。又转过一个弯后春天忽然说。

不要管,咱们走咱们的,不要让他们以为咱们在跟踪。小董说。

两辆摩托擦肩而过。

我看见他俩了,就站在路边,眼睛和狼似的,直盯着咱们。他们一定对咱俩怀恨在心,没有人愿意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生活——我这心里直发毛哩。春天说。

不要怕,有我哩。你注意着,仔细瞅着,看他们的摩托跟来了没?

哦,他们发动了摩托,灯着了,好像跟来了。春天在后边贴着小董的耳朵说。

……

两人回到烟山村,村主任家的门却开着,原来他从城里回来了,这让小董略有一丝失望。张主任诧异地打量着春天,满眼里都是疑问。小董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张志学将火炉生着,炉子里呼呼响着,屋里子顿时热乎乎的。三人在房间里待得一阵,闲说得一阵话。内容还是在老钟上访的这个问题上,村主任极力辩清自己,说当初修路要占老钟家的地是镇上决定的,要拆老钟家果园里的三间房子,他也是上报了镇上的,不赔钱因为那是违章建筑,压根就没有手续。只这补地的事,村里已没有多余的地可补,他当然也想不出办法来。可是谁想到,这老钟两口子越闹越大,竟然连自己告了,还捏造了一大堆贪污什么的,自己这可是躺着也中枪啊,实在是冤哉枉也。

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小董是知道一些的,也是非常同情老钟两口子的。夫妻俩宅基地一连几年批不下来,就在果园里盖了三间房子,可谁想到修路不只把地占了也把房子给拆了。地没了,果树没了,房子没了,钱没了,至今没个说法,搁谁身上谁不气啊。只是当着村主任的面他不好说什么,村主任在位一天,他小董作为包村干部就得天天和他打交道。再说这件事镇上包片镇长及管政法的镇长都处理过几次的,几年了来来回回仍没个结果。

张志学唠唠叨叨,春天不知此事来龙去脉,就问了几句。小董一声不吭,装作看电视。待了一会儿,小董看看天色已晚,就揣了望远镜,拉了春天悄悄出了门。天已黑透了,满天的繁星。

小董领着春天来到了老钟家对面的窑畔上。

你看,灯亮的那一家,就是刘五朵与老钟的家。小董指着对面的窑洞说。

家家都搬到塬面上了,住上平房了,他们家怎么还住在窑科里啊?春天问。

唉,还不都是上访折腾的,来来回回几年,一点钱都花在路上了,真是可惜了。小董说着坐了下来,然后拉了一下春天。春天屏声静气,紧挨着他也坐了下来。

一坐下,春天马上发现杂树丛中露出的心形恰好正对着老钟的三面窑洞,一览无余。你可真会选地方。春天高兴地说。

我那天在这里还发现了一只小松鼠呢,它也看见了我,可并不躲开,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在枝条上来回跳。小董说。

竟然有松鼠,我喜欢哦,你没逮住?春天好奇地睁大了眼。

哪里就逮得住啊,它在这些枝条上乱蹦呢。但我当时就想着,我每天没事就喂喂它,说不定三两天就喂熟了,和它成了伙伴呢。这样,我一个人待着,孤单了,身旁也就有了伴。小董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望远镜。

哈,望远镜!你竟然还有望远镜!春天愈发惊奇了。

是在学校时买的,学校有天文兴趣小组,我是核心成员。小董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望远镜,搭在眼上,一边拧着旋钮调着焦距,一边对春天说:看见没,对面窑科里一共两家,靠上面亮灯的是老钟家,下边的一家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今天不知怎么哩,灯黑着。

老光棍?春天疑问道。

嗯,他大概有四十多岁,可是头溜光溜光,看起来足有五十岁。你还不知道哩,你猜我前天看见什么了?小董呵呵笑着说,那个老光棍竟然在家里赤身裸体走来走去。

赤身裸体?有病,肯定是变态。

哪里就有病了?可能是他觉得自己家里没女人,也没个村里人来,索性就无所顾忌了。小董一边说着一边把望远镜递给了春天。

春天接望远镜的时候不小心手碰着了小董的手,但她马上躲开了。他学着小董一只手拿着望远镜,一只手调着焦距,不一会儿,对面窑洞里的一切就尽到眼底。看来老钟和刘五朵已吃过饭了,还挺快的啊。这刘五朵做饭还真麻利啊。呵呵,真好,看得真清楚,电视搁在脚底里的桌子上,炕上有三床被子,铺着块床单,上面是一朵一朵的牡丹花……刘五朵从桌子上拿了块东西来,她上炕了,坐在了灯下,手里拿着什么?是盖被子的单子,哦,不是,是块十字绣,原来她要绣十字绣了。哦,真没想到,她人这么强壮,手还蛮巧的嘛。老钟呢,直挺挺地躺着,睡得跟一尊佛似的,他照旧在听戏匣子。电视好像也开着,看不清画面,只看见光一闪一闪的……

春天看了一通,将望远镜给小董说:止远,咱们这样偷窥人家,应该算是犯法吧?

小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啊。镇上下达的死命令。我们要不知己知彼,那不死定了?

春天一时也没话了,就唉地叹了一口气。

小董调好望远镜的焦距,然后仰起头望着密匝匝的星空,说:在学校,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我们有一大帮人呢,定期聚会。看金星、木星、火星、太阳黑子,还有银河系。我还拍了许多照片呢。现在我们看见的这些星星其实都是有颜色的,是五彩缤纷的。

星星还有颜色?春天惊奇得了不得。

当然啦。星星就是一颗颗星球啊。水多的就是蓝色,荒漠多的就是黄色。蓝色的最妖艳,红色的最为炽烈,还有弥漫在太空中的星云,和天上的云彩似的,也都是有颜色的。

那你看过流星雨吗?春天问。据说有流星的时候许愿都能实现的。

当然看过。小董说。那是我上大一的第一个冬天,我和同学们一起看过双子座的流星雨,像下雨似的,一串串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天空。当时星星满天,流光熠熠,一颗颗流星像烟火似的璀璨绽放,那夜景可真是醉人呵。小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就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天文,每天我都着急地等着黑夜的来临,然后一个人上山找个偏僻的地方端起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时间长了,天上的那些狮子座啊,猎户座啊,处女座啊,我都认识,甚至叫得起每一颗星星的名字。我望着他们的时候,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话:喂,老伙计,你还好吗?你和我捉迷藏啊,瞧,你比昨天又多往北移了半尺啊。他们也一个个认识我,给我眨巴着小眼睛,对我说,我很好啊,你呢,你还在地球啊,快来跟我们一起飞翔吧。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一颗小星星了,从这尘世飞离了地球,和它们一起在夜空中飞啊飞啊,飞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后来呢?还在飞吗?

哪里还飞得动啊。小董不以为然地说。毕了业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先是就业不了,我在工地上还打过一段工,就是盖高楼大厦的那一种,我当电工。成天压管子串电线装灯这些,累得死去活来的,哪有心思看这些。后来考上村官了,有天晚上,我悄悄上了咱镇政府的楼顶,也就是这样的天,黑咕隆咚的,天空中有一些星星。我打开望远镜,长时间地观望着,可是怎么也看不到五彩的星星了,看不到往日多彩的宇宙了。只觉得四周冰冷冰冷的,周围世界一片漆黑,陌生的星群离我是那样遥远,我只觉得世界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黑窟窿,我自己在其中不断坠落着,没一个底。从那以后,我就把望远镜收起来了,藏在了箱底。

其实我有时也在问自己,当初决定来到这地球,到底是对是错呢。春天富有感触地说。

两人正说着,春天手机上的QQ响了,春天看了一眼,就扭头回短信。小董想看是谁给她发的,可春天不让,而是将身子扭到一边去,专心地回短信。望着春天转过去的身子,胖乎乎的,头上是长长的黑发,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活脱脱一个QQ的图标。小董再看看自己,一袭黑装,正襟危坐,俩人完完全全像一对QQ男女图标。

他对春天说:我觉得我们像一对QQ。

什么QQ?春天发完了短信扭转过身子。

小董扯过春天的胳膊,又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把两个手机放成并排,说:你看吧,我们俩像不像QQ的两只小企鹅呢?

才不跟你是一对呢。春天扭捏着说,扯回了自己的手。

两人静得一刻。

春天忽然问小董,你前段时间是不是谈了个女朋友?

小董就想起了菲菲与她妈,一时心烦,就敷衍着说:唉,世上有一类人,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

自我感觉好并不是缺点。春天说。

可是,好得不得了呢,好得过头了呢?好得伤害了他人呢?比这更要命的是她们竟然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在他们心里,从来别人都是错的,从来都是别人不是。小董话中有了气。

春天不吭声了。

小董将望远镜拿过来,毫无目的地张望着。向天空望,天空黑茫茫一片,那么辽远而深邃。朝四周望,到处是一片黑乎乎的,黑暗仿佛密不可透的空气包围着自己。转动了几圈,他重又将望远镜对准了老钟的窑,专注地瞅了半天,然后惊奇地咦了一声把望远镜递给了春天。

春天接过望远镜一看,原来老钟夫妻两人正在炕上逗着趣。原本老钟躺着,刘五朵坐着绣十字绣,大约男人百无聊赖了,就要将腿伸到女人的怀里去。女人不让,就一掀,男人就再伸,女的再掀到一边。如是三番,女的拿针要刺的样子,男的两只脚在空中乱晃着躲针。这样躲着一刻,女的手落下了,男的双脚也自然落在了女人怀里。这时的女人却并不再掀开了。那老钟躺着,腿的另一头高高翘在刘五朵怀里,悠闲自在地听着蒲剧。刘五朵坐着,依然在绣十字绣,但因为怀里多了一双脚,每绣一下都要将物件举得很高……

春天受了感染。她喃喃地说:他们还是十分幸福的……说着将望远镜递给了小董。

小董专注于望远镜,凝望着老钟与刘五朵逗趣。又听春天说:你刚才说到了过去的星星与月亮,环境不一样,人的想法就不一样了。我在学校时认为最幸福的事就是鲜花和生日蛋糕。我曾经经历过一次最浪漫的事,是我们系的一个男生,他向我求爱,你知道他做出了什么举动吗?他在我们宿舍楼前的空场里放飞了99个气球,每一个气球上都写着“我爱春天”。气球五颜六色,缓缓地升向天空。这在学校引起了轰动,我自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可参加工作以后,就觉得这些事轻飘飘了。

哦?

我啊,昨晚被村长婆姨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春天扭头问他。

什么?小董扭头凝望着她。

春天咬着嘴唇,仿佛费了很大的劲似的才说道:想到了你送我的红花油……还有……你那只破了的衣袖……此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到了小董的手。但只微微地一碰,马上就缩回去了。

黑暗中,小董猜想她的脸肯定涨红了。她这么说,这么在意自己,小董心里也舒坦多了。他说:我这几天也想了许多,想起晚上的那些短信,那个玉米簇,以及我们的探险行动等。好像冥冥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早给我们安排好似的,浪漫也罢,幸福也罢,看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你真这么觉得?春天扭过头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小董扭过了头。

两人头对着头,离得很近,小董感觉到她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有几根细微的头发在他的脸上轻轻拂过。小董感到了她那对黑炯炯的眼睛在凝望着自己,在渴望着什么,或者诉说着什么。小董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索着,但就在触碰到春天手的那一刻,两人都感觉到如同触电,就都缩了回来。各自扭开头去,春天也掩饰性地拿起了望远镜。

窑对面,戏匣子的声音忽然就大了起来,咿咿呀呀地唱着,好像唱的正是蒲剧《收姜维》。

春天举着望远镜,望着天空,天空黑漆漆的,许多细碎的星星在闪着眼,仿佛正在对她密语着什么。朝四周望,夜黑得像个巨大绸子面似的,睡在上边就能压出许多皱褶来。乱看得一通,她就将镜头对准了老钟家。

快看,他们又要写了。春天举着望远镜,忽然发现了新情况。

望远镜里,刘五朵已放下了十字绣,却将黑皮包拿了来,扔给了男人。那男人也自懒散地从被子上起了身,然后打开皮包,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纸来,随即,两人便趴在炕头抵在一起商量着写东西。

小董也看到了,就揶揄说:你看看,他们总不会每天都在记账吧?

嗯,我在乡上就见过许多告状信,字歪歪扭扭写在稿纸上,揉得不成样子了。春天说。

看来这几天他们不会让我们轻松过去的。我们要小心,千万要一起小心。

一边说着,小董伸出了手,终于握住了春天的手。春天似躲非躲,终于任他握着。他感觉到她的手烧烘烘的,食指在微妙地跳动着。

第四天就这样结束了,小董也在村主任的墙上画了四个蓝道道。

新的一天,三人分头起得床,小董、春天、张志学一起做饭吃,春天是女人,自然就张罗着忙前忙后。她炒菜还马虎,只是不会蒸馍,所以三人就只能烙饼子吃。

到了早晨十点钟,饼子全烙好了,厚厚一叠,米汤熬好了一大锅。春天炒了两个菜,是洋芋丝与粉条豆腐,再抄了村主任家的一碟酸菜。小董自到村里就一直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称赞春天的手艺好。春天得到了夸奖,自是喜上眉梢,走起路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吃过饭,张志学要到镇上去,春天也打算跟他一块回去,因为老钟两口子分分合合又到一起,按理说,她就没必要再留下来了。小董舍不得让她走,就试图说服让她再待一两天,到后天了,两人一块回镇政府去。但春天执意要走,小董只好送她上了张志学的昌河车。

又剩了小董一个人。小董站在窑畔上,看见老钟正跟刘五朵一起在院子里靠墙根的地方打萝卜窖。靠墙根打了个小窑,老钟钻在里边挖土,老婆刘五朵把一筐筐土提起倒在佥畔上。望着老钟打的那个半圆形的萝卜窖,小董忽然就觉得和墓窑没有两样,他就忽然想到了再过上一百年,不,五十年,还有人会记起今天这些事吗?还会有这些事发生吗?

就在小董百无聊赖的时候,那只小松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出现在他眼前了。它颠着长长的尾巴,在杂树丛中蹦来蹦去,黑豆一样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小董来了兴趣,从身上掏呀掏,掏出了半块馍片,蹲下身子,放在手心中唤它来吃。小松鼠见到了,不跑了,也不蹦了,但停在树丛中望着他犹豫。小董知道它害怕,就将馍片放到了地上,然后自己站起身来,离得远远的。过得好大一会儿,小松鼠来回绕了一阵圈子,一跃从树丛中跳到地上来,叼了一块小馍片快速地跑了。

再看老钟家,老钟依旧在窖里面挖着土,刘五朵在外边将递出来的土倒掉,然后又将空筐递进去。有一刻大约她发现小董了,就站在佥畔上朝小董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张望着。这个神态使小董想到了他与春天一起去探“包”的情景,想到了昨晚两口子将摩托停在路上在黑暗中盯着他与春天的情景。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在照看他们,心里一定充满了愤恨,就像春天说的“没有谁愿意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的”,但是愤怒归愤怒吧,后天下午会议就要闭幕了。从这里出发,三个钟头到镇里,两个钟头到县里,再坐车到市里,再坐十二个小时到北京,最快的速度也得二十个小时,如果明天能坚持下来,他小董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白天就这样结束了。小董懒洋洋的,心里边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有点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开了电视胡乱换台,就想起了春天。打电话给她,可要不没人接,要不就不在服务区。打了几次,小董就气馁了,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躺着回忆近几天和春天交往的细节。时间长了,就开始犯困,两个眼皮直打架。手机里却传来了短信声,小董打开来看,却是春天发来的短信:你还在村里吗?

在。见到春天的短信,小董欣喜若狂。

那两人今天有动静没?

没发现异常。

这两天是最后的机会,很可能会出行,你要多加注意。

你还好吗?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着急死了。

小董发着短信,想知道她更多的情况。但春天却再也没有回信。

春天的短信提醒了小董,待了一会儿,看看夜已黑透,小董又一次提起望远镜出行。但是这次的感觉却和昨晚完全不一样了。昨晚和春天一起前行,他觉得他正在带她去步入一个神秘的迷宫,正在进入一个激动人心的探险世界,心里就有一种企盼着的激动。而今天,他一个人悄悄地走着,想起了春天说的“偷窥”,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羞耻感。

来到监视点上,打开望远镜,看到的却是令他吃惊的一幕。刘五朵可能累了,已睡在炕上,而老钟此时竟然在脚底专心致志地磨着一柄短把斧子。一条长凳子放在脚底,长凳子的一头安装着块磨刀石,老钟分开两腿骑在凳子上,噌噌噌地磨着。磨一会儿,他就从边上的碗里往斧刃上撩一点儿水,有时还会用手指头肚来试试斧的锋利。试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斧刃来回忽闪着,在灯下发出了阴寒的光,小董的心就莫名地跟着颤抖起来。

……

春天,老钟正在磨斧子。他发短信给春天。他把斧子磨亮了。

春天,他磨完了,开始试斧子。小董一边观察着一边继续发短信。

春天,他用一块布子来回拭擦干净了,将斧子就放在了床头。

……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小董把个人观察到的一切都清楚无误地告诉了春天。他觉得春天也正在盼着知道这些秘密。这就如同两个小小孩子深入一个神秘的黑乎乎的洞穴,他走在前边,春天拉着他的手跟在后边,每走一步,她都会问他,你看见什么了,或发现什么了。而他,则心甘情愿地把个人看到的或猜测到的全部告诉给她。两人对这种黑乎乎的神秘未知世界的探测心情是如此的迫切,在小董的头脑里,感觉到这种探知秘密的欲望正犹如他母亲种的一方韭菜一样,正在蓬勃而充满朝气地生长着。

老光棍家的门忽然开了,人影闪了一下。

小董将镜头依然对准老钟家,竟然看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老钟扔了斧子,上炕,拉被子睡觉。他将自己的被子拉下,却并不往被窝里钻,而是要趁机钻到刘五朵被窝中去。刘五朵似乎不让,一面假装睡觉,一面用胳膊肘压着被角。试探了几回,老钟似乎气馁了,只见他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自己被内。但他却并不拉灯睡觉,而是将头与整个身子向被子下缩着,最终却在刘五朵的脚底处寻找到了突破口,躬身钻进了她的被窝。一会儿,他竟然耍魔术似的,头从炕沿的刘五朵的被子里钻出来了。刘五朵不再拒绝,抱住了他。男人就不再犹豫,而是翻身上马,开始动作起来。

这一系列的动作看得小董热血沸腾,他舔着干燥的嘴唇,情不自禁地给春天发短信:春天,他们正在做爱……

对面窑洞里,刘五朵伸出手来,啪地拉灭了灯。

就在拉灯的一瞬间,小董发现在老钟的窗口有个光溜溜的男人头闪了一下。有人晃了一下身子,伏到了窗台下。只这么一眼,小董就认出他是谁了。

春天,你猜我看到什么了?老光棍竟在偷窥老钟两口子的房事……哈哈。

镜头里一片黑暗。小董放下望远镜,放眼四周,感觉到夜像个巨大的毛茸茸的鸭绒被,温暖而舒适,仿佛睡上去就会做出一个温馨的梦来。

就这样静悄悄地过了有七八分钟吧,小董的手机竟然响了,春天发来了短信:完了吗?

什么完了?小董看了不由得愣了一下,翻看了一下自己发的短信,随即明白了春天所指,不由得笑了起来,觉得春天这个女孩真是傻得可爱。

小董的热情来了,在这个寂寞而又激情澎湃的夜里,我们的主人公此刻迫切需要对谁来抒抒情,把满心的知心话儿说给她人听。

一时的他来了兴致,激情澎湃,他诗兴大发,开始抒情,开始给春天发短信。

……

依旧是满天的星空,依旧是杂草遍地,依旧面对着如“心”形的窗口,我依然在这里,可是你呢,春天,你在哪里?

在这漆黑的夜里,我感觉到我对你的思念正如春草一般疯长,如一条涨满春水的河流。

春天,打开窗户吧,看看窗外,那满天的星光就是我对你思念的碎片。

我想你,我爱你,在这激情燃烧的夜里,春天,如果要给这句话加上一个补语,那就是“一万年”。

……

早点睡,别感冒了。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面对小董发去的大量抒情短信,春天仅发来这么一句话。

他呆呆地待在这里,幻想着那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小春天正坐在自己身旁,她围着一件红围巾,和昨晚一样正在这里和自己亲密地说着话,两人亲密俨如一对恩恩爱爱的男女QQ。

他就这样想着,就这样待着,一直待到塬里不再见一丝灯光,整个世界黑得像个无底洞。

第二天早上,小董正在睡着,大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小董忙起身开门,却是村里的常工。

常工是个高中毕业生,爱下棋,凡事爱动脑子。两人脾气相投,小董下乡了,总爱跟他在一起,天长日久,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什么事嘛,这么着急?小董揉着眼睛。

常工的表情神秘异常。他环顾左右,并不开口,而是搂着小董的肩一直进了屋,才对他说:你不是在照看老钟两口子吗?

谁告诉你的?小董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照看,但我知道你确实在照看。常工肯定地说。

那又怎样呢?

我跟你说,今早起来,老钟将门上钥匙给了他三妈,将狗也给人了,还有猪鸡都托付别人喂了,一切迹象显示,他们两口子要出远门了。

小董吃了一惊。真的,他们要到哪儿去?

肯定是先进城,至于到哪儿就不知道了,说不定要出远门呢。他跟他三妈说,多则十几天,少则七八天。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兴你当神探狄仁杰啊。告诉你,我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也特爱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哩。常工得意地说。

好吧,我知道了。

小董打发走了这位热心的大侦探,他丝毫不敢大意。因为,按理论上来讲,现在从村里出发,进城,再到市里,如果赶上晚八点的火车的话,明天早晨九点钟就可站到北京街上。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出现在参加闭幕式的与会代表面前呢?

小董顾不得洗脸,匆忙出来,装作无意地在村口瞎转悠,但眼睛仍直直地盯着老钟的坡口。果然没多久,老钟两口子就从坡里上来了。两人打扮一新,老钟骑着摩托,婆姨坐着,她怀里依旧搂着那个黑皮包。而就在摩托后面的物架上,赫然绑着一柄磨得明锃锃的斧子。老钟看见小董了,但他似乎有恃无恐,故意耀武扬威。摩托从坡口上来,在小董身边画了个大圆圈,然后呼哧一声,顺着大路走了。

看来一切的较量都从暗处走到明处了。小董这样想,老钟的动作明显在使威。他们要进京,知道他要阻拦的,于是就磨利了斧子,带上了斧子。那情形,明白无误地在告诉小董,我的事你别管,如果你惹我,我会毫不客气地对付你的。

小董的心情有些紧张,他想到了春天,连忙打电话给她。

春天、老钟和刘五朵骑摩托出村,他们打算出远门,背着皮包,拿着斧子。

要不要我给镇长汇报?春天问。

暂先不要,我要跟上,有情况我随时通知你。

好的,你快跟上,你要加倍小心,点点点点点点。——春天发短信时不发省略号,遇上省略号了,就直接打点点点点点点六个字。而这时从她嘴中出来的这点点点点点点,使小董心里温暖了许多,胆也正了许多。他推出了摩托,锁好了门。

春天,我要出发了。小董发短信。

你要注意安全,千万要小心,他带有斧子,有可能就是专门对付你的。

我不怕,春天,我背后有政府,并且还有你。

带斧子有可能只是吓唬,是用来壮胆的,他们不敢伤害你,你是在执行公务。

我不会害怕的,春天。

小董,你要见机行事,千万不可莽撞,记得有人在牵挂着你。

春天最后这条短信像寒夜里张志学主任家里的火炉一样散发着热乎乎的光,温暖着小董的心。

站在村口,一阵寒风吹过,四周落叶乱飞,三毛家外墙上贴着的一张化肥广告在风中噼里啪啦响着,小董心头涌起了一种悲壮。他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

他戴正头盔,拉紧拉链,发动了摩托,踏上了新的征途。

天空阴沉沉的,隐隐约约飘起一点小雪来。很快的,小董头盔上的挡风玻璃就布满了一股一股细小如泪水一样的水流。他眼前有些模糊,索性就把挡风玻璃直接推了上去。

路上行人很少,一辆摩托在前,一辆摩托在后,缓缓沿着山路前行。山路崎岖不平,如一根带子在半山腰盘绕着。脚下是村级的柏油路,宽度只够一辆车通过,有些路段因载重车反复碾压,脱了沥青,路基就显露出来了,碎石子儿一块块凸现着。转得几个弯,就到了林区,雪大起来了,周围的山峁也都隐约可见花白。寒风中,雪花扑面而来,在小董头盔化成细小的水珠,不断干扰他的视线。一个转弯时,对面过来了一辆三轮,等小董意识到,三轮已到了眼前,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将摩托的头往左边一打。轰的一声,摩托一滑,倒在了地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一天后,从昏迷中睁开眼睛时,小董已经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胳膊上打着吊针。一条腿骨折了,打上了石膏,架在床的另一头。床头吊着一块秤砣样的东西,腿一动弹,全身就钻心地疼。同病房还有许多病人,医生护士个个出来进去忙个不停。

泪眼婆娑的春天坐在他的床头,她爱抚地用手抚摸着小董缠着纱布的头。

看见他睁开眼了,春天端来一杯开水给他。

小董摇了摇头,张开嘴唇问道:春天,我怎么会在这里?

春天疼爱地低着头说,你骑摩托出事了,昏了都一整天了。

哦。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小董问。

我打你电话老不通,着急死了。我都跟你说了,要你小心点,可你就是不听。春天噘着嘴说。

小董动了一下身子,但全身剧烈疼痛,他轻轻地呻吟了一下。

你不要动,不要说话,一会儿就会好的。春天安慰着他。

小董努力地想着,但脑子如针刺一样地痛。他所能想到的是:一路骑着摩托,起了点微风,有雪花扑面,这时对面有三轮车过来了,他就将摩托车方向打了一把……

那老钟两口子呢?停了一下,小董问道。

刘五朵到教堂里去了,今天是礼拜天,她去祷告了。

她没到北京?她背的上访材料呢?小董问。

那不是上访材料,是老钟给刘五朵抄的耶稣歌。春天扭捏了一下,悄声说道。

哦。小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问:那老钟呢?他人呢?

他们两口子救的你,他们听见背后有巨响。就停了摩托返回来看,见你倒在路旁,头碰在一块石头上了,老钟就拦了辆三轮把你送到了县医院,并给镇政府打了电话。他现在赶着招呼他二大的孙子去了,说严冬来了,没生炉子的柴,要赶着给劈柴哩。

哦。小董沉思着闭上了眼睛。忽然问:春天,完了?

春天一愣,又恍然大悟,点头说:完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憋着,忽然都咧开了嘴,高声大笑起来。

哎哟!小董突然叫道。

怎么啦?春天急问。

小董说:没事,就是笑筋扯得全身肌肉疼。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侯波 期刊:《当代》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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