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本名李清晓。好文史,擅辞赋,写写专栏,编编剧本,而以小说最为用心。在《莽原》《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一
卡诺走失已五天。老总将赏格提到了五百元,情绪也从先前的躁怒变为低落。他在酸枝木条案上写完一首刚赋的诗,手提毛笔忧伤地望着我。
你说它会不会已经死了?
我站在书桌旁看他写字。老总的字枝枝杈杈,不拘一格,他自称脱胎毛体,又融贯了他独有的精气神,所以大气磅礴,让人一望折服。有几个字过于潇洒,我认不出,但我并无羞愧。我说:不用担心,吉狗自有天相。
托你吉言!老总将毛笔搁到青瓷笔山上。这首诗写得如何?
很好。
老总是个文化名士,不光会书法,还会写诗,而且只写旧体诗。那些诗在我看来近似打油,格律却很严整。我经常见他手捧平水韵谱,躲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神情凝重而痛苦。所以他看不起新诗,认为新诗太好写了,简直就像拉稀。我想到他写诗时的表情,恰如得了便秘。从难易程度上来说,便秘的确没有拉稀来得快,那么根据等价原则,他蔑视新诗也有道理。他指尖点着条案,直勾勾盯着我。“很好”两个字明显不够,他在等我具体评析如何好,有多好。我假装迟钝,转身坐到了稍远处的沙发里,没有迎合他。
当我再次把眼光投到老总身上时,他也已坐到了办公桌后巨大的老板椅里,抓起两只文玩核桃转了几转,又丢到桌子上,脱下手腕上的念珠一颗颗抠弄起来。我要再写一首律诗。他说。他瘦长的脸上依旧显露着失望,下颌稀疏的小胡子亦不满地抖动。或者填一首词,用慢调。慢词更难写,也更能表达我对卡诺的思念之情。五天五夜啊,卡诺也不知道在哪儿受苦,想想就受不了。妈的,大楼物业是吃干屎的,楼道里的摄像头坏了也不修,明年的物业费不交了!还有皮二娟,那天晚上她走得最晚,为什么没看好卡诺?她要负主要责任!一会儿让办公室通知她,叫她滚蛋!
在我所坐的沙发旁扶手上放着张36英寸的照片。卡诺在照片里呆萌无比,明透的阳光穿过白桦树洒下来,它身上黄白两色的毛亮绒绒的像云朵。这是小梁拍的。小梁是我的徒弟,喜欢摄影,但很业余,再好的单反在她手里也只能充傻瓜机使。卡诺这张照片,是她所有摄影作品里拍得最好、也最具艺术性的一张。卡诺失踪之后,她把照片传给老总。老总看得伤感不已,遂教她打印下来,打算挂在办公室里,时时观看以慰渴思。但是打印好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把它挂到墙上就像遗像,太晦气了。
老总抄起办公桌上的保温杯,喝了几口水。保温杯貌不惊人,但价值不菲,据说是养生大师按照太极原理亲手打造,经常使用能够去病健体,扶正辟邪。热爱传统文化的老总对此深信不疑。喝过水后,老总的情绪平复了些。
呃,邵维,你有事吗?
我在沙发里欠了欠身。嗯,我……
哦对了,有个重要的事,我正想找你商量。来,你坐到这边来。是这样——
我坐到办公桌对面一把藤椅上,将目光丢向桌面那沓文稿。文稿上压着一张老总的名片,“通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几个字清晰可见。这是我们公司的名字。说起这个名,省城业界知者众多,因为老总路子大,每年都能拿到不少羡杀同行的业务。省城文化公司繁如两年前卡诺身上的虱子,大多经营惨淡,寒酸得像皮包客,能雇七八个员工撑门面,就算是好玩家了。像我们公司这样,分门别类地养着几支团队、三十多个员工,是非常罕见的。老总以此为荣,在所有公众场合自我标榜,谈起同行时一副睥睨众生的神气,俨然是业界里的巨鳄,搞文化的大亨。
政府和国企的钱不好挣了,会务和演出业务也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想转变一下经营模式,对公司进行相应改造。影视制作部保留,但要裁人。会演部并入你的策划部,统归你管,但是也得裁人,具体裁谁你拟个名单。业务部要扩大,多招些业务员,大活儿要继续争取,小活儿也不能放过,只要多,也有赚头。你看行不行?行的话我让办公室拟方案,明天开会宣布。
会演部总监怎么安排?
让他做策划部副总监,当你助手。呃,邵维,裁谁留谁你和他商量着定,我不干预,但是皮二娟一定要赶走。
公司的颓势为时已久。半年前我已建议精减人员,转变经营方式,老总嘴上认同,但不施行。我知是因面子问题,对老总来说,公司的员工可以更换,但不能裁减,裁减就等于宣告经营不善,伤害他文化大亨的形象。他今日终于接受现实,说明虚胖的场面已实在撑不下去。我看到他眼光已不是一贯的骄傲和倔强,而像回荡不定的河水,混搅着无奈和迷茫的杂草。我犹豫了很久,要说的话在心肺之上、咽喉之下反复徘徊,最终缓缓地沉了下去。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一杯咖啡还没喝完,皮二娟抱着一份策划书走进来。我的办公室很小,是用毛玻璃在策划部大工作室里分隔出来的十平方米空间。皮二娟将门小心地扣好,神情严肃地走到我面前。
你说了吗?
没有。
你真要辞职?
我将杯子放到桌子上,双手拇指揉着太阳穴。嗯。
皮二娟陷入了沉默。我以为她在为我的将要离去而感伤,遂抬头盯着她微笑,想要安慰几句。她却先于我说话了。
你要走,我很难过。她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很薄,黯淡而无血色。可是,我不会跟你辞职的。
我的微笑仿佛风干的标本,硬邦邦地贴在脸上。千万别,咱俩关系没那么好,我也承受不起。我把咖啡杯重新端起来。有卡诺的消息吗?
皮二娟摇头。没有。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那就麻烦了!
皮二娟依旧怀抱着那份策划书,上半身向我倾过来。一股廉价木瓜香皂的味道热乎乎地涌入鼻孔。我觉得,赏格有点低了。她一副讨论机密大事的模样。我在网上查过,这种狗值三千多呢,老总才出五百,人家捡到了,拿去卖了也不会还给他。
二
皮二娟说得有道理。卡诺是只三岁多的威尔士柯基犬,体形矫健,毛色柔顺,四条小腿短粗有力,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可爱得教人心头发痒。两月前来过一个客户,自称是宠物狗专家,老总请他给卡诺估个价,他说至少能卖四五千块。他的神态和语气略带谄媚和夸张,我想这个价钱肯定估得偏高,用以讨好老总。老总将卡诺抱在怀里,拿脸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蹭来蹭去,亲昵得如同玩弄刚出襁褓的儿子。事实上老总的确叫卡诺为儿子。他是跟一个女客户学的。前年冬天我们去见一个国企副总,那位女士养一条巨大的狗,据介绍是爱尔兰猎狼犬。我们老总跟女士交流了一些养狗心得,听女士招呼狗时“儿子”“儿子”叫得响亮无比。回来路上,老总对那娘们儿的行为给予了毫不留情的嘲笑,但是一到公司,他就认真研究起了卡诺的性别,当确定是公狗后,“儿子”两个字便千娇百宠地从他嘴中跑了出来。
别说四五千,四五万我也不卖。老总玩弄着卡诺,对宠物狗专家说:儿子是我的福星,我可不舍得卖它。
这番话是在老总办公室说的。皮二娟是个小小的平面设计员,不经召唤不能进老总办公室,所以也没资格听到这番话。她若知道卡诺对老总的重要意义,以及老总将卡诺走失的主要责任算到了她头上,她肯定不会如此镇静。
我想起老总刚才的话。十几分钟内,他两次声明要把皮二娟赶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知道他是强调给我听的,因为公司里的人都认为我跟皮二娟关系不太一般。老总热衷于特务式管理,鼓励员工之间相互监督与揭发,因此对公司大小事情了如指掌,关于我和皮二娟说的话毫无疑问会传到他耳朵里。前些天有一回他邀我喝茶,闲聊中说起皮二娟,他脸上堆满了不怀好意的笑。
我听说你跟她,啊,很亲密呀,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你的事儿能跑出我的眼?他抠弄着念珠,以悲悯的眼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咳,邵维,你怎么看上她了?
这件事让我很烦,很长时间内对公司所有人都没好气,看谁都像是老总的耳目。今天老总对我的两番强调,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诫我休想徇私情,皮二娟他赶定了。作为策划部总监,我有决定手下员工去留的权利。皮二娟现在归策划部,说实话我并不支持赶她走,她还是有才的,比之前几个平设做得都好。但是就算我替皮二娟辩护,也完全是基于公司利益考虑,而非我跟她有所谓的不一般关系。可是老总却先将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强加到我头上,然后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这简直是羞辱。
不过坦白讲,我这样理解也有些自寻烦恼。老总在公司至高无上,呼喝员工如役牛马,心情好的时候,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的,一旦惹他不高兴,各种辱骂顿如挟裹坚实的牛粪,劈头盖脸倾泻而出。所以只要他一来,公司上下皆惶恐如惊弓之鸟,无不希望能有隐身的本领,除了做出成绩向他邀功时现身,其余时间在他眼里都无形如空气。我是全公司唯一的例外。因我不是求职而来,是老总亲自邀请加盟的。我与老总是在三年前一次聚会上认识,他读过我的小说,我久闻他的大名,当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恰好彼时他公司的策划总监离职,而我也刚从一家杂志社出来,于是就在他的盛意邀请下,来此补缺做了他的策划总监。因有这个渊源,我们虽是雇佣关系,但更多时候彼此以朋友相待,所以在公司我享有一些特权,在老总面前也没有那么多规矩。饶是如此,我也免不了挨他的骂,好几次因事相争,情急之下,他那些难听话就像砖头一样丢了出来。但他大多会立即意识到不妥,主动缓和局面,嘻嘻哈哈地将不愉快抹过去。我一度很恼火,但知道他是骂人骂惯了,有时候把持不住,顺口而出,于是也就释然。譬如他今天强调的话,也许仅仅是希望我不要护着皮二娟,而没有其他深意吧。
各部总监都是老总的好学生,纷纷学会了强势驭下,对手下员工颐指气使。我之前离开那家杂志社,正是因为受不了趾高气扬的编辑部主任,因此对公司这种管理文化深感不适。有几次我去其他部门,见他们总监正训人,就劝了几句,不料惹得那几个总监很不高兴,在背后骂我多管闲事。我只好恪守分际,专心经营我的策划部。
策划部与影视制作部业务联系最亲密,经常要做项目对接。五个月前,我们接到一单活儿,为某国企做个宣传片。成片初审时,甲方提了很多意见,态度亦不太友好。制作部总监憋了一肚子气,打电话叫我去他部门讨论修改方案。我端着咖啡走了过去。制作部总监姓刘。我走进刘总监办公室时,他正在发脾气,双腿大张箕坐在转椅上,疾言厉色地痛骂一名女员工。我认出那个员工是他部门的一名后期编辑。她垂头而立,神情呆滞如泥偶,我在沙发上坐定,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在轻微地抽动。她的手纤瘦苍白,跟脸颊一样缺乏血色。刘总监的吼声像轰炸机一样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激荡,嗡嗡然震耳欲聋。
再给我搞砸,马上收拾东西滚蛋!出去!
那名后期遂呆滞地出去了。我对刘总监说,你这样骂,把人都骂傻了。刘总监点着烟说,天生就是个笨蛋,多骂骂也许能帮她开窍。刘总监的办公室格局跟我的相似,但他的房间是用透明玻璃隔的,贴上层单透膜,外面看不到里头,而他坐在办公室,手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我跟他谈着片子,眼光透过玻璃望出去,看到那个后期正在那里发呆,看不清她脸上的细节,但见牙齿咬着下唇,似在强忍悲伤。我问刘总监:刚才那个后期叫什么?
皮二娟。
刘总监来了电话,一接就是半天。我隔玻璃望着皮二娟。她依旧支肘伏在电脑桌上,不时用拳头捶一下脑门,执笔的右手则在一张A4纸上神经质似的不停划动。刘总监办公桌旁墙壁上贴着一张员工通讯录,我找到皮二娟的号码,给她发了个短信。
开心些,不要让工作影响心情!
发出之后,我喝着咖啡观察她的反应。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好像有些纳闷。公司各部门都贴有员工通讯录,她疑惑片刻,起身走到通讯录旁,一行行查找起来,眼光最后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低头看看手机,再抬头看看名单,猛然回头向这边望过来。当然,她是看不到我的。我忍不住笑了笑。
接着我收到了她的回复:谢谢邵总!
谈完修改方案后,刘总监送我出去。在走出他们部门前,我看了一眼皮二娟,想向她微笑示意。但她在电脑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在忙。
对我来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它如此小,几乎算不上絮烦工作中的一个插曲。在茶馆跟老总讲述的时候,我也是一副稀松无谓的语气。但是老总认为没这么简单。他认为一切事都有原因,正如毛老人家所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多挨批评的员工,为什么我唯独对皮二娟表示关心?
老实说,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看上她什么呢?我对她既不了解,她长得也不漂亮。
但是她奶大呀。
老板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周围茶客都往这边张望。我拧眉不语。老总意识到了我的不悦,呵呵几声把笑收尾,欠身给我斟茶示好。
别不好意思,男人嘛,喜欢大奶不丢人,我也喜欢大奶。老总手捏雪茄笑眯眯地说:但是皮二娟这人不行,心理比较阴暗,你最好别招惹。
我相信老总对皮二娟的评判必有依据。很多员工自认小人物,觉得与老总有千里之遥,个人的兴趣爱好和行为老总必不关心。这种想法大错特错。老总有着超乎常人的控制欲,对公司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有密切监视。他认为必须了解员工们的思想动向及日常行为,才能及时发现对公司不利的因素,从而提前应对,掌握主动,使公司管理立于不败之地。在鼓励员工之间相互监督与揭发之外,他至少还有两三种手段,具体都是什么,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方便问,毕竟我是公司一员,从原则上说也属于监视对象,跟雇主讨论他怎么控制我们,未免气氛尴尬,彼此也不会感到愉快。但我知道,他在公司所有电脑上都装有监控软件。这个秘密是我刚来时他不小心说漏的。他把他那台用了一年多的笔记本送给我,让我作办公之用,在介绍了它的强大功能后,顺口说这上头没装监控。他随即就发现走嘴了,对我解释说装监控是因为有些员工上班时间打游戏,聊QQ,需要对这些不良行为进行监督,然后嘱咐我一定要保密。
在公司电脑上装监控软件,是很多公司惯用的管理方式之一,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但是直到这天,我才发现老总不仅通过软件监管员工上班打游戏和聊天,还查看他们的上网情况,并通过电脑使用记录了解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我问老总为什么说皮二娟“心理比较阴暗”,他说:她经常会浏览一些网站,看那种很变态的视频,像虐猫啊、虐狗啊,还好看恐怖片,僵尸啊、蛊术啊之类的,呃哟,恶心死人。她还都是晚上加班的时候看,半夜三更大楼里黑乎乎的,她也不害怕。正常的女孩哪有这么大胆?你说,她是不是心理阴暗?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如果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内向女孩看几支另类视频就代表心理阴暗,高高在上的老板躲在暗处偷窥人家女孩的隐私,又代表什么?这个问题自然不能拿出来跟老总探讨,何况这位名士还擅长用双重标准来评判事物。区区一个皮二娟,不值得为她与老总闹得不愉快,只需要澄清传言、还我一个清白就够了。我告诉老总,我跟皮二娟真的没有什么,我既不喜欢大奶,也不喜欢她身上其他的地方,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对眼,我跟她根本不对眼。老总把我的话当成了狡辩,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不对眼你还要她?刘二跟我发了几回牢骚,说你挖他制作部的墙脚,我给了他一包茶叶,替你安抚了。
我发觉事情发展得有点荒唐走板了。皮二娟此时已转到我的策划部,而且的确是我向刘总监请求的,但事实却不是老总想象的那样。那天发短信安慰皮二娟之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互动,有一次我们在公司迎头相遇,我还准备微笑致意,她却低着头匆匆走开了,弄得我还有点小尴尬。一周之后的中午,吃过饭后,我照例在写字楼一楼大厅休息区小坐。我坐在靠里的沙发上,旁边有一盆凤尾竹,戴上耳麦后,就安静得只剩下音乐。我听着音乐闭目养神,心里构思着一篇小说。我感觉对面坐了一个人,这是公共场所,谁都可以坐下来休息,所以我并未在意。半个小时后,我结束冥想,准备去公司,睁开眼时,发现对面的人居然是皮二娟。我礼貌性地对她一笑,说了声“你好!”
皮二娟有些拘谨不安。那是小员工面对领导时的卑怯和窘惶。据她说她坐了四十多分钟了,在等我睡醒,因为不敢打扰我休息。我说,有事吗?她稍显退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仿佛以此来鼓动勇气,然后才说:我想去你的策划部。
因公司业务日渐下滑,渐渐显得有些人浮于事,我的部里若有人离职,我就把职位削去,不再招聘补缺。今天上午刚有个平设找我谈,说他有意辞职,我表示尊重,并打算在他去后按例减岗。没想到他人还没走,皮二娟就得到了消息。皮二娟看出我不太情愿,手忙脚乱地从包内掏出一个U盘。她说她在大学主修的就是平面设计,而非影视后期,之所以应聘公司后期,是工作难找,暂时将就。现在既然策划部需要平设,她希望能转岗过来,以便发挥专长。她把U盘递给我,说里头有她的平设作品,让我看后再做决定。
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打开U盘。作品不多,但的确不错,颇见功力。只是她的设计风格比较另类,表现手法也有些怪异,某些背景和细节使人感觉不太舒服。当然这也可以看作是她的独特想象力和艺术个性吧。从艺术水平上来说,她与现有的三个平设相比毫不逊色,但也止于这个级别,要说多了不起,也谈不上。我很犹豫。我不想在我的部里塞一个冗员,可是想到皮二娟迫切的神情,以及那天她在刘总监的痛斥下神经质般抽动的手指,又觉百般不忍。刘总监打过来电话,请我过去谈个事儿。我不想见到皮二娟,怕辜负她眼巴巴的期望,就让刘总监过我这边来。几分钟后,刘总监气鼓鼓地跨进我的办公室,崭新的夹克上印着一大片水渍。我问他何事生气,他愤怒地说:皮二娟那不长眼东西,我站那儿给你打电话,她端杯水就撞上来了,真他妈瞎了眼!
刘总监骂着皮二娟,忍不住又扯起夹克观察水渍,越看越生气。不要她了,手头的活儿一了,马上赶她走!
我给他冲了杯咖啡,劝他消气。也许是她没看到你,不小心撞上去的,她是近视眼吧,我看她戴着眼镜,镜片还挺厚。
我这么大膘立那儿,就算近视一千度也该看到。她不是近视眼,是不长眼!
我微笑着看他喝咖啡。咖啡不热,他像喝酒一样一仰而尽。我这边有个平设要辞职,向我推荐皮二娟,说她以前也是学平设的,给我看了她的平设作品,的确不错,比她做的后期强多了。我闲闲地对刘总监说:要不,让她来我这儿吧。
刘总监瞪着两眼。真的假的?
我将笔记本推到他面前。刘总监看了几幅作品,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她擅长的不是后期,尽耽误我事!你要是吧?赶紧领走赶紧领走!
就这样,皮二娟顶替辞职的平设,来到了我的策划部。可是老总却告诉我,刘二曾向他告状,指责我挖他的墙脚。他两个必有一人在说谎,但是考究这个并无意义。在公司里,较真儿的精神应该放在工作上,而不是人际关系,否则将会不容于众,早晚把自己弄得无立足之地。
我希望皮二娟也能明白这一点,那么就算她不得不离开这个公司,另谋高就时也将受用。但是现在,我实在没有心情跟她谈这些职场规则,教她应该如何为人处世。她身上热烘烘的香皂味道塞满了我的鼻孔,使我有些窒息。我身子后倾,离她远了些,要过她抱着的文件。这是一份关于微电影的策划案,由小梁具体负责,她自己不送过来,却让皮二娟代劳。
老总的赏格的确有点低。我翻着策划书,对皮二娟说:这两天不忙,我给你放个假,你去找卡诺吧,找到的话,我再奖你一千块钱。我抬起头来盯着她。不要告诉别人!
三
这是我唯一能帮皮二娟做的事了。我看着她欢喜地走出办公室,苦笑着摇了摇头。老总本打算今天就让她走人,我没有正面替她辩护,而以她手头有活未了为由,建议放到公司部门调整、集体裁人时一并处理。老总显然等不了那么久,但是公司业务也不能不考虑,就定调等她做完手上的事,马上打发她走。
但愿皮二娟有足够好的运气,能在老总正式下达开除命令前找到卡诺。我叹了口气,认真阅读起了策划方案。这个策划案是关于一部微电影的,一家企业有意以这种方式做宣传。我把这个任务交给文案小梁,限她在今天中午之前完成。她赶在下班之前上交,还算守时。但我看了几页,越看越恼火:整个方案写得稀烂,根本就是应付塞责。难怪她自己不来,而让皮二娟代交。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叫小梁过来。喊她的同时我扫了一眼工作室,皮二娟已经不见了,想必已出去寻找卡诺。小梁是个二十七岁的女孩,长发大眼,长得挺漂亮,经常参与公司大项目策划,文案质量也很高,因此被我倚重。不料今天这份策划案却烂到不可思议,我很不理解,板着脸让她给个解释。
小梁是我对她的称呼。我对手下员工一般只称名不道姓,唯独叫她小梁。这也代表我对她另眼看待。小梁对我一贯尊敬,有时候做错事挨批评,态度总是顺从而诚恳。但是今天她却表情倔强,一副叛逆的样子,好像要破罐子破摔。我生气了,瞪着她吆喝:你想干吗?
她马上回答:我想辞职!
我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她知道了我打算辞职的事,要与我共进退。我一下子很感动,觉得不枉器重她一场。可是我转念想,这件事除了皮二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皮二娟也发过誓不外传,那么小梁是如何得知的?我定了定神,问小梁:为什么要辞职?
小梁说:我不想跟某人做同事。
原来是我想多了。自作多情是最让人尴尬的事,好在只是自己心思,没有流露出来惹人笑话。我问她不想跟谁做同事,小梁脱口而出说:皮二娟!我再次愣了一下。皮二娟不合群我是知道的,却不知她与小梁竟有如此深的矛盾,以至于小梁要用出走的方式来表达厌憎。可奇怪的是,刚才不是皮二娟替她送的策划案吗?
那是她主动要送,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拿走了。小梁鼓着嘴愤愤地嘀咕:真是自作多情!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么大仇恨?
不想说!你问她去!
小梁这句话完全是赌气的口气。我对手下态度友善,所以大家都不怎么怕我,尤其是小梁,仗着我的倚重,偶尔还会使个小性子,发个小脾气。大家都知道她是我心腹,因此也多让承着她。也许是平时纵惯了吧,以至于今天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皱起眉头,对小梁说: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是绝不允许因为私怨影响工作!
小梁说:我早就没心工作了。
我怒火陡然升起,捏着策划案抖了几下。所以就这样给我敷衍?
小梁扭过头正视着我。我就是要写得很烂,等我走的时候,你才不会留恋。她说:这个策划案就是我的辞职信。
我抓起策划案甩到她身上。给我重新写!我吼道:只要我在这儿,你休想走!
小梁怔了一下。我从未这么大声嚷叫过,也许她被吓住了。一怔之后,她的眼泪突然没头没脑地涌出来。我拉开抽屉找纸巾,刚把纸巾取出,她已弯腰捡起策划案,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窝在椅子里发闷。如果要在皮二娟和小梁之间选择,不管是从业务能力,对公司的重要性,还是从个人情感,我都偏向小梁。小梁是我来公司后招聘的第一个人,一手培养起来的业务骨干。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纯粹,于公是上下级,于私是师徒,不惹风不惹月,干净清白。钱锺书说两根树枝靠得近了,就有蜘蛛来拉网。但若男女都能洁身自好,不惹尘埃,蜘蛛就算想拉网,也无从下足。
让我郁闷的是,这个理论放到皮二娟身上却不适用了。她来到我这里没多久,我们关系不正常的传言就沸声四起。所以我疑心皮二娟在捣鬼,拿我对她的同情与照顾做文章,故意让人误会。每思及此,我心头都会一阵厌烦。皮二娟很瘦,乳房却莫名其妙地大,如同棍子上挂了两只气球,怪异而不协调。相貌也极普通,细眉小眼,鼻短而直,嘴唇薄而黯淡。从面相学来说,这大概代表命薄。至于装束,来策划部之前,我印象里她总是一身冷色调的衣服,把身体包得很严实,来到策划部后,却突然开始注意装扮了,虽然依旧是地摊货,但却讲究搭配,天乍一热,就跟着女同事们换上了短裙黑丝。我猜这些必被同事们当作了坠入爱河的表现,而对象自然指向我这个赋予了她新生命的策划部总监。有一回刘总监来策划部,盯着皮二娟看了半天,走进办公室对我说:没想到皮二娟这么风骚,难怪你把她挖过来,有眼光!
我差点儿吐刘二一身。这种传言越多,我就越不喜欢皮二娟。老总在茶馆里跟我谈话后,我对她的好感几乎消失殆尽。尤其是随着时间流逝,对她的了解渐渐加深,她的性格和为人也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出来。她很孤僻,不懂与人为善,却又自视甚高,与人说话时,眼角随时流露出蔑视。那种蔑视生硬而刻意,仿佛带刺的刀子,一刀能把人捅个半死。我不知道她是以前就如此,还是来我这儿后才变成了这样子,心里很烦,也很无奈,但却不好表露出来。
大家不喜欢她的另一原因,是她的审美癖好。她的电脑桌面经常更换,换来换去都是些另类图画,阴寒、血腥,甚至邪恶,让人感觉不适。但是她说那些都是绘画大师们的名作,很有艺术性。一天晚上,我与她加班,中间休息了一会儿,我去卫生间方便,回来时见她正专注地看视频,走近一瞅,是恐怖片,一个视觉上极度恶心的僵尸正在吃人。我虽是男人,但胆子并不大,在漆黑阴幽的场所也会恐惧。我大呼小叫着让她把视频关掉。
皮二娟关掉视频,笑嘻嘻地看着我。她的笑容在虚弱的灯光下显得强势而自信,以至于我几乎要为自己的胆小如鼠感到羞愧。我摁着胃说:你怎么老爱看这种东西?
她说:说不上爱看。有时候精神压力大,就看一会儿,减减压。
减压的方式很多。我忍着剧烈的不适说:以后要采用健康的方式,不要再看这些。
看恐怖片就不健康吗?
至少不太正常。
爱看恐怖片的人太多了,你这样说是要得罪人的!皮二娟说:但是没关系,我听你的。
还有,你的电脑桌面也换掉。别用那些病态的图片,多看看积极明快的作品,比如凡·高的《向日葵》……
好,我马上换。但是,你肯定没看懂凡·高的《向日葵》。皮二娟再次笑起来。他笔下的向日葵大多是暗淡的,还有些干枯,反映了凡·高内心的孤独和无助,而不是什么积极明快。
唔,我不懂。我有些没好气。
还有啊,不是看上去另类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蒙克的《呐喊》把人画得比鬼还难看,但是你不觉得很艺术吗?
我吃力地笑了笑,说道:很多艺术我的确不懂。
皮二娟驳倒了我,显得颇得意,立即动手把电脑桌面换成了《向日葵》。没关系。她大度地说:只要你不喜欢,我就换掉。
这句话的意义比较丰富,包含着我不喜欢的内容。但她能如此尊重我的意见,还是让我欣慰。可是几天后,她的电脑桌面又换了。这次是一幅东洋风格的黑暗漫画:背景阴森恐怖如地狱,开出几枝妖异的花,带刺的藤蔓像长蛇一样扭曲盘旋,围绕着一个穿紧身衣的女孩。女孩胸膛被剖开,双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脏,神情静穆地望向远方光亮的天空。我嘟哝了一声:怎么老是弄这样的东西?皮二娟不在,小梁听到我的话,嬉笑说:这是皮大师自己的作品。皮大师是小梁她们给皮二娟起的绰号,讽刺她的自命不凡。这有些刻薄,而且无助于同事之间的和谐,但我无权限制大家的自由言论。小梁从对面绕过来,在皮二娟的文件夹里扒拉了一阵,抽出张折叠起来的A3纸递给我。我将纸打开,果然是那幅画。
小梁说:皮大师身上一股阴邪劲儿,跟她坐一块儿,心里都瘆得慌。
此时是午休时间,工作室里只有我们两个,所以小梁说话没有顾忌。我看着那幅画,心头又涌起一点不适,遂折起来塞回了文件夹。她喜欢另类的东西。我说。
你喜欢吗?
不喜欢。
不喜欢你要她干吗?她设计水平也一般。
她在制作部都快被刘二骂傻了,想转到这边,正好有人辞职,就收留了。
你不是说有人辞职就削岗吗?为什么食言?小梁屁股压在电脑桌上,双手撑着桌沿,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你一定是喜欢她。
我瞪她一眼。不准胡说!
小梁咯咯笑起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孤男她寡女,发生些故事也正常。但是我先说啊,我可不会叫她师娘。
我捡起一本杂志在她脑门上砸了一下,骂了声:疯言疯语,没大没小!转身回我办公室去。小梁跟在我后头走进来,边走边说:师父,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呀师父。哎,师父,你说,皮大师为什么这么怪?
我撕开一袋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随口说:可能跟生长环境有关吧。
嗯,我也这么想。也许她有个不幸的童年,也许受过严重的身心伤害。
所以你们要多理解她,多关心她,要让她感到团队的温暖。
小梁撇了撇嘴,端起我的杯子去饮水机那儿给咖啡冲热水,自己捧着喝起来。阿Q可怜吧,鲁迅先生哀其不幸,还怒其不争呢。要上彼岸,关键靠自渡,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她喝了几口,然后把杯子放到我面前,说:不热不凉,正好,喝吧。
小梁的举动让我有些惊讶,这样的亲密方式应该说有些过了,但是看着她自然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又疑心是我过敏。办公室的落地窗旁养着一盆滴水观音,小梁拈起旁边的水壶浇了浇水,又摆弄起了肥厚的叶子。小梁微胖,穿着白色的长袖T恤,上面散淡地染着几枚素雅写意的花,牛仔裤有些紧,把屁股裹得浑圆结实。小梁就是这样的人,仅从背后看,便能感受到健康与阳光。外头忽然传来皮二娟的声音。
卡诺,卡诺过来,来,姐姐喂你吃肉肉。
小梁扭头看向我,无声地大笑起来,笑意里充满了讥诮。我忍不住也笑了。小梁捂住嘴又笑了一会儿,躺到滴水观音旁的沙发上,懒懒地说:你跟她聊天去吧,我要睡会儿。
我说:也没什么好聊的。
小梁说:怎么会没什么聊?人生观呀,世界观呀,都是好话题。
工作室里的皮二娟忽然发出一声惊叫,然后是金属饭盒落地的咣当声。我忙冲进去查看,只见皮二娟站在电脑桌上,惊慌失措地叫着“死卡诺,臭卡诺,滚,快滚……”卡诺则凶巴巴地呜呜叫着向她扑。我吆喝着卡诺跑过去。卡诺不为所动,依旧凶猛地往上扑。皮二娟以脚防御,一次次将它踢下去。我冲上前将卡诺抱住。卡诺在我怀中死命挣扎,冲桌子上狼狈不堪的皮二娟呜叫不已。小梁也已跟过来,她抚摸着卡诺脑袋,“卡诺乖、卡诺不闹”地哄着,剥了颗巧克力塞到卡诺嘴里。卡诺很快安静下来。小梁将它抱起,亲昵地说:走,卡诺,跟姐姐玩去。
皮二娟在桌子上尖叫:不能给狗吃巧克力,吃了会死的。
小梁瞟了她一眼,抱着卡诺走出工作室。我扶皮二娟跳下桌子。皮二娟兀自惊魂未定,黑丝袜多处被抓破,皮肉也有破损,有个爪印尤其深。她浑身颤抖,委屈地抽泣起来。死卡诺,我好心喂它肉吃,它不承情,反咬我!
我查看了一下伤情,对她说:得去医院。
我陪皮二娟去的医院。一路上皮二娟沉默不语,神色交织着委屈和不愿认的倒霉。走进医院门诊楼大厅,她拽了一下我的衣服,说:邵总,能借我点钱吗?我没钱了。等发工资就还你。
我说:这是卡诺咬的,算成工伤,医疗费用和狂犬疫苗的钱我给你报了。不过你可别想要赔偿。
皮二娟立即欢喜起来,连声向我道谢。事实上这笔钱后来我自己出了,若让老总知道,不但不会答应,恐怕还要反治她激怒卡诺之罪。她的丝袜破得不能再穿,她去卫生间脱掉丢进了垃圾桶,走出来的时候,两条雪白的腿在稍微阴暗的走廊里无比刺眼。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又给了她一百块钱,赔偿她的丝袜。回公司路上,皮二娟神情轻松,话也多了,但扯来扯去无非是公司里的人与事。我们这个省城以热衷挖路闻名全国,一年四季堵车,在北三环一个立交桥下,我们再次陷入停滞的车海。据说前头出了车祸,一辆大车爆胎侧翻,压扁了旁边的小车,车内三人当场身亡。我下车遥望了一下前后绵延无边的甲壳,估计短时间内无法脱身,不禁有些烦躁。皮二娟却神态悠闲,微笑着坐在副驾驶上,取出手机放歌给我听。我要打开车里的音响,她阻止了。
听我这个!
她放的是佛乐,一个女士唱的《准提咒》。山寨手机的音质一般,但音量很大,声音有点爆,破坏了佛乐空虚寂静的质地。但皮二娟听得很陶醉,闭上眼睛作禅定状。我有点好笑,想跟她聊聊佛乐打发时间,她却将食指竖在嘴唇前嘘了一声。
别出声,我在试着跟车祸里的死人交流。
她郑重其事,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感觉有人在旁边提着壶冰冷的水,从我头顶浇下去,顺着脊背一直流到脚跟,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瞬间布满皮肤。我喉头发干,干咳了一声,带着点嘲笑说:你还有这本事?
皮二娟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还没找到打通人和鬼之间界限的那道门。
你相信有鬼?
皮二娟认真地盯着我,双手交叠,放在白森森的大腿上。蚯蚓没有眼睛,你对它说世界上有光明,它绝对不会相信。蜗牛听不到声音,你告诉它世界上有美妙的音乐,它肯定说你撒谎。她说:这世界上肯定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人类感受不到的。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但是我们缺乏一种器官,所以发现不了它们。我们看不到它们,不等于它们就不存在,比如说鬼。
我听得头皮发麻,但无法否认,她的话颇有那么些道理,至少从逻辑上是成立的。我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皮二娟笑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咧开的瞬间,闪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如果你有过一学期没说一句话的经历,你就会明白。她嘴中哈出一口气,分不清是低微的叹息,还是气息较重的呼吸。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没人愿意跟我说话,我就自己待着,天天瞎想。
她的语气很平淡,并无半点哀怨忧伤,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但我却听得有些感伤。我们陷入沉默,只有佛乐在车厢里回响,干毛湿草的,仿佛还俗的尼姑在卖力唱经。这曲终了,我对皮二娟说:说说你吧。
皮二娟将手机声音调小。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你的家庭,你的童年。
我原以为这个话题会是皮二娟的敏感区,她可能不会回避,但必会有所迟疑,因为调整情绪、启动回忆、寻找适当的叙述切口、遴别可以示人的故事、选择陈述的语调与情感等等,都需要让脑力缓冲的时间与空间。尤其是像皮二娟这样性格比较怪的女孩,我甚至做好了她翻脸的心理准备。不料她随即就答话了,快得几乎是不假思索。
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比较悲催而已。
然后她开始了讲述,不紧不慢,时断时续,有时候会自嘲地笑一笑。大概情况是:她九岁的时候,她妈死了。十三岁的时候,她爸的腿摔断了。从此她要自己赚钱养活她和她爸,她常常会为学费和她爸的医药费而烦恼,甚至想过去做妓女。现在她带着她爸租住在离公司十五里外的都市村庄,虽然依旧很艰苦,但总算饿不着肚子了。
主要情节不多,但是皮二娟的陈述里充满细节,二十多年的往事仿佛就在她眼前,点点滴滴丝缕毕见。她讲述的时候语气依旧很平淡,不喜不悲,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其实也是一种表情,仿佛波涛不兴的大海,平静的海面下往往蕴藏着更加深沉的酸楚与伤悲。后来车流终于活动了,我扶着方向盘,驾驶着我们这个甲壳,跟随前头的车辆在省城梗塞的血管里走走停停。我觉得我更像是在驾驶着一条船,在皮二娟淙淙陈述的河流上漂浮。
对了,我还有个姐姐。皮二娟说:但是我没见到过,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出世。
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猜可能是被我奶奶扎死的。我们老家很穷,生个女孩是赔钱货,大人就往她身上扎针,小孩慢慢就死了。但是我的运气好,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得了瘫痪,躺在床上不能动,想扎我也扎不成了。
皮二娟说着,嘻嘻笑了几声,好像在为逃过一劫而由衷庆幸和开心。我也笑了。我想象着那样的情景:一个活死人一样的老太婆瘫在床上,两只怨毒的眼死死盯着在她身边爬来爬去的小女孩,想杀掉却又无能为力。这个画面让我心头不寒而栗。
我捡了条命,但是这条命实在太烂了。皮二娟将头贴在靠背上,轻轻叹了口气。所有好东西都不属于我,就连名字,皮二娟,也这么难听。
此时已到公司楼下,皮二娟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回复到那个略带拘谨的状态。我停好车,与她一起上楼。老总抱着卡诺在公司里摇晃,看到我们两个,眼光先落到皮二娟雪白的腿上。而卡诺则在他怀里,冲着皮二娟充满敌意地呜叫。这小东西性情本是极好的,跟所有员工都玩得很欢,不知怎么居然这么仇视皮二娟。我猜皮二娟中午肯定不只喂它吃肉,还做了别的什么激怒它的事。皮二娟见到老总已经害怕,听到卡诺的呜叫,更是吓得有点哆嗦,惊惶欲逃,却又不敢动弹。我示意她回工作室,然后从老总怀里抱过卡诺,跟老总去他的办公室说话。
老总问我皮二娟的伤严不严重。我说无大碍,但有几个伤口比较深。老总放下心来,大骂皮二娟那贱货无缘无故挑逗卡诺,被咬纯属活该。我说皮二娟应该也没怎么惹卡诺,但是卡诺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了。老总哈哈笑起来:我忘了我忘了,她是你相好的,我骂她几句你别介意啊,哎老弟,你别说,皮二娟的大腿还真他妈白。
老总有时候开玩笑毫无底线,身为下属,我只能苦笑而已。卡诺安静地卧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温驯得像个婴儿。我把手指插进它的毛发里,轻轻挠它痒痒。它眯着眼睛,舒服得要散架的样子。卡诺在公司里尊贵无比,但却有个苦出身。它是老总从街角垃圾堆旁捡回来的。当时老总有几个比较大的业务久谈不下,心情烦躁,就邀请了几个朋友去喝酒,其中有个省周易协会的副会长,老总叫他半仙。对这位半仙和他的占卜术,老总平时调侃备至,但是一遇疑难,首先就会想到找他来算一算。半仙算过之后,断定很快就会云开日出,叫老总放心。老总这才快活起来,与朋友们杯觥交错,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饭店时夜已很深,半仙转到街角垃圾堆旁排水,排完后踉跄而回,告诉老总说那里有一只狗,是老总的福星吉祥物,叫老总抱回去好好养活。老总遂走过去看,只见垃圾堆里卧着一只小狗,在手机灯光下气息奄奄,身上湿淋淋的,散发出浓郁的臊臭味,分明是半仙刚才尿上去的。老总扭头就走。半仙说你要不把它带回去,就别想转运。老总疑心半仙是故意整他,以报平素羞辱之仇,但是不能转运的诅咒实在恐怖,只好宁信其有,找一块棕布将狗裹了起来。当时我刚来不久,陪老总参加了当晚的酒席。我们先把狗带到一家宠物店,给它洗澡治疗。老总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它身上哔卟乱蹦的跳蚤,嘿嘿地笑起来。
好家伙,可真多啊,快比上咱省城文化公司的数量了!
老总询问狗的品种,宠物医生说是比较名贵的柯基犬。老总听到“名贵”二字,态度就变化了,不再怕跳蚤,凑上前去仔细观察医生怎样护理。不知是凑巧,还是果有命数,老总那几个业务真个相继拿下了。老总以为神迹,遂对小柯基宠爱备至。他本想把已经健康干净的狗狗养到自己家,但他夫人爱猫,家里已有两只金吉拉,拒绝狗狗入室,老总只好把它带到了公司。一次我们去咖啡馆,随身带着小狗。老总听到一位带狗的女士呼喊狗的名字,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的柯基狗也起个名。我本以为他要起个古典的,不料冥想了片刻后,他说:
就叫卡诺!
什么意思?
卡布基诺的简称。卡布基诺代表浓烈的爱。他抱起小狗,在两只大耳朵之间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卡诺就是我的小可爱,哈哈。
的确,卡诺是个小可爱,不仅是老总的,也是公司所有人的。这只劫后重生的小家伙,给气氛沉闷的公司带来了可贵的轻松与快乐。一开始,大家因为它是老总的爱犬,对它怀有敬畏,就像对待少主一样不敢轻易逗弄。但是后来大家发现,这只被命名为卡诺的狗狗毫无少爷的架子,它不但忠诚,而且友善,与所有人都能玩得欢天喜地,甚至锲而不舍地要跟打印机和仙人掌交朋友。它不给人制造麻烦,万一谁有了麻烦,它反而会成为大家最好的替罪羊。甚至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跟卡诺搞好关系,就等于在老总那儿有了关节。所以公司上下人人爱卡诺,除了后来的皮二娟。
然而现在,卡诺却不见了。此时正值公司艰难之秋,卡诺的失踪,自然而然地被老总赋予了神秘主义的悲观意义。他没有明确说出这种担忧,因为根据迷信的说法,坏话不能说出来,一说就会应验,但是那种忧虑和疑惧就像明信片一样,明白无误地印在老总的脸上。我猜想,这也是促使他下决心调整部门、精减员工的原因。这几天来,老总明显没了耐心,动辄发火骂人,公司内充斥着恐慌气氛,全体员工噤若寒蝉。我劝老总放平心,也不要迁怒。他摆摆手打断我的话。
你不懂我的心情。他说:糟透了,糟透了!
老总是个勇猛而倔强的人,天生骄傲,为人强势,我以前几乎从没见过他有消极和颓唐的时候。他无力地躺在老板椅里,望着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默默地抠弄着手中的念珠。我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在这个很可能是老总人生重要拐点的时候,我却只能看着他和公司一起下坠而无能为力,甚至还准备辞职而去。从道义上讲,我不该这么做,可是从感情上讲……算了,感情受伤就受伤吧,为了朋友,自己委屈一下也无妨。——我试图依旧把老总当朋友。
所以,我跟老总谈了些改组的细节,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而把辞职的话咽了回去。当然我一定会走了,等公司有所起色之后。此时此刻,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心乱如麻,尤其是当我想到小梁做得稀烂的那个策划案,以及她跟皮二娟之间严重影响到正常工作的矛盾冲突,更加烦得想摔东西。对了,还有裁人的事。老总决定要裁人,这正是我一直建议的,可是真让我下手去裁,还真有点难做。会演部裁谁由将出任我副手的会演部总监去定,不用我操心,但是策划部这些人,跟我这么久,都有感情,我将全体名单列下,笔尖从一个个名字上滑过,看哪个都不忍心。老总常说我有妇人之仁,潜台词是我办不了大事,看来他没有说错。我丢下笔看看表,十二点二十分,该去吃午饭了。工作室里空荡荡的,小梁仍在电脑前打字。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她在重写策划案,神情专注,完全没有发现我在旁边。我说:小梁!
小梁惊乍了一下,回头看到是我,说了声“师父”,回头继续打字。我说:吃饭去吧,吃完饭再写。小梁停下来,盯着电脑说:我已经误事了,得赶出来,免得你再骂我。她的声音有点低哑,还带着点委屈。我说:再急也不差这几十分钟,起来,跟我去吃饭。小梁抠着指甲,幽幽说:我约了男朋友了。
我笑起来。那正好,我请你们俩。
四
我见过小梁的男朋友。她男朋友姓王,一米八几的个头,肤白偏胖,看上去肉乎乎的。他来过公司几次,当众对小梁又亲又摸,看得大家都笑。小梁骂声“讨厌”,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小王嘴很溜,极能说,属于见人熟那种。我请他俩吃过饭,他俩坐在我对面,小王的手就没离开过小梁,滔滔不绝地讲他俩的恩爱故事,还特爱夹带些比较隐私的情节。这时小梁就会板着脸捣他一拳,而他嬉皮笑脸,不以为意。中间小梁去了一次卫生间,小王又讲起了他们的私事,说他们每次做爱都在两小时以上,把小梁弄得死去活来;小梁最喜欢被他抱着边走边做,而且小梁性欲很强,还好他个头够大,能力够棒,否则还真满足不了她。小梁走回来,瞪着他问:你在说什么?
小王笑嘻嘻地说:在跟邵总谈你的内在美。
小梁看着我。师父,他没瞎说吧?
我用纸巾擤了擤鼻子,对她说没有。然后我扫了一眼小王那张堆满淫荡笑容的肉脸,厌恶之情像无边无际的鸟群在我心头飞过来飞过去,一直到饭局结束还没飞完。小梁是个正派的女孩,甚至略显传统,我不知她为何选了这么贱的一个男朋友。难道因为他性能力强,从而让她痴迷?我发觉我操心太多了,她选他总是有原因的,只要她觉得值,别人的看法都是扯淡。
这天中午小王没有来。到饭店后我一再催问,小梁才说并没有约他。原来她还在跟我赌气。我松了口气,我也不想见到小王,他不来正好。我问小梁有没有跟小王谈过婚礼的事,年龄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了。小梁说你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小梁说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是同性恋?我放声一笑,对她说:你这是挑衅!小梁也扑哧笑了一下,瞬间又将脸板起来,说:我想跟他分手。
这是我这几天听到的最让人愉快的话。我忍住表态支持的冲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梁勾着头死死盯着桌子上那杯果汁,就像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沉默了很久,她才说出一句: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笑了笑,原谅了她这句打击面过宽的话。她不愿多说他们的事,而我也并不想听,遂把话题带开。
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影响情绪,才把策划案弄得那么糟?
是,也不全是。我就是不想在这个公司了。
因为皮二娟?
对!
你们究竟有什么矛盾,让你这么恼火?
没有矛盾,就是看她不顺眼。
我笑了笑,没再追问。我知道过一会儿她一定会自己说。服务员将我们点的菜和米饭端上来,一样样陈列在餐桌上。服务员一走,小梁就说起来了。
她一来策划部,就对同事们指手画脚,以你的心腹自居,想尽了法儿叫人认为跟你关系不一般。你们不一般就不一般呗,也不关我什么事儿,可是她还敌视我,好像我会影响你们的好事。更好笑的是她还传言,说我吃她的醋。天呐,还要不要脸!就凭她那个样子,有醋让我吃吗?她说着,仰起头翻了我一眼,嘴唇似笑非笑,神色里带着一点骄傲。我要想下手,哪儿轮得到她,哼!
我听得哭笑不得,感觉事情有些乱套。小梁继续说下去:她这人很阴,大家都知道,孤僻得很,喜欢些另类的东西。后来我发现,她不光阴,还邪。有一次我在她抽屉里发现一个纸人,画的就是我,身上射了很多箭。我悄悄放回去,过几天再看,箭又多了几支,原来她一天射我一箭。哈,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野蛮人的巫蛊手段整人!
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件事。一次我去刘二部门审片,在地上捡到一张纸,纸上画的人很明显是刘二,浑身上下万箭攒簇。当时我以为是他们部的谁搞的恶作剧,戏弄他们头儿,遂在一笑之后撕碎丢进了垃圾桶。现在想来,那应该也是皮二娟的杰作了。实不曾想她竟然热衷于玩这种游戏,老总说她心理阴暗,看来也不冤枉。我开始同情起小梁来。
小梁说:跟这种人当同事,天天待在一起,早晚把人恶心死。所以我不干了。
小梁说完,埋头大口大口吃起了饭,好像饭菜是皮二娟,要把她吃掉泄愤。我闷了一会儿,对她说:你不能走。
小梁不仅是我的助手,还是我属意的接班人。我不可能在这个公司干一辈子,而小梁的资质的确不错,所以我一开始就把她当接班人来培养。这个计划我只放在心里,而没对任何人讲过,包括小梁。我告诉小梁,我过些天就会辞职,走以前要向老总推荐她,我希望她能替代我,挑起策划部的大梁;而皮二娟,老总已经决定要把她开除。
小梁听我说完,神色有点呆呆的。她伸手去端果汁,不小心把杯子弄翻了,黄色的橙汁倾洒到餐桌上,哩哩啦啦地流下地面。小梁抽几张餐纸手忙脚乱地擦拭,然后正襟危坐,隔着餐桌认真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辞职?
我说: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我想换换环境。
我是撒谎。我要辞职,是因为我觉得在公司已经无法再待下去了。最近有一件事,弄得我和老总颇有点不愉快。这件事与皮二娟有关。皮二娟一月工资两千五,这半年来公司业务不多,奖金很有限。这点钱是她和她父亲全部收入,而她父亲据说还长年吃药,可想而知她的生活有多拮据。一个多月前,有个做企业的朋友找我闲聊,有意让我帮忙做一套宣传册。我就把这个活儿私下里给了皮二娟,让她赚个外快。不料此事被老总发现了,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我知不知道皮二娟在接私活儿。我这才意识到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忘了公司电脑上装有监控软件。老总是个在规则面前冷酷无情的人,拿皮二娟的穷困生存来求情是不管用的,我只好把责任都承担起来,自请处分。老总玩弄着核桃,盯着我长时间不说话。核桃在他手掌间哗哗作响,把气氛搅弄得非常难堪。老总盯了我半天,突然笑起来。
你和皮二娟到底什么关系?
我说:没什么关系,她是我手下,如此而已。
如果她是你相好,这事就算了,给你个面子,放她一马。既然你们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公司员工,那就按公司规矩办吧。通知办公室,扣发本月工资,马上开除,然后通报各部门,以儆效尤!
我深知开除对于皮二娟意味着什么。我望着不怀好意的老总,向他认输了。我说:好吧,我承认,我跟她关系比较特别。
老总拍桌子大笑起来。招了吧?我就知道你这货不老实!不过你的口味可够特别了,放着身边如花似玉的女徒弟不动,去吃那根怪不拉唧的草。
表面上看这件事就算完了,但我知道老总心里必然已存芥蒂,毕竟在一个以盈利为唯一目的的公司里,员工利用公司的资源接私活儿是不可容忍的。老总虽然看上去对我依旧信任,但这种信任已不复是以前的肝胆相照,而蒙上了一层宽宏大度、不咎既往的色彩。这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我没把这事告诉皮二娟,而是把我的笔记本借给她,让她下班后做活儿,绝不能用公司的电脑。活儿做完后,我将朋友给的报酬全送给她。她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一定要请我吃饭。盛情难却,我就答应了。我们在她租住的城中村找了个小夜市,她有意铺张一下,被我拒绝,仅点了几个小菜。她又要了几瓶啤酒。她开瓶盖很小心,倒酒的姿势也谨慎得像做化学实验时往量杯里倒不稳定液体。看得出她喜欢喝啤酒,酒量也必不错。每次干杯后,她总要仰着头控控杯子,将最后一滴酒也纳入口中。三瓶之后,皮二娟有点微醺,略显亢奋地对我说:邵总,我以后要跟着你好好干,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说:我要辞职了。
我本不想对她说这个,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吧,这个秘密不由自主就跑出来。皮二娟很吃惊,听我说完原因之后,又变得神情消沉。她问我什么时候辞职,我说还没定,决定之后一定会告诉你,但是请你保密,不要告诉别人。
促使我决定辞职的,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我发现老总近来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在一起闲聊的时候,他总是不经意就扯到我做过的事,而这些事他原本是不应该知道的。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也就是说,这几个月来,要么是老总把我也纳入了监控范围,要么就是我手下出了奸细。用老总常用的话说:这种感觉实在糟透了!所以我要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小梁隔着餐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在判断我那些话的真实性。她的眼很大,明亮有神,会让男人一不小心就跌进去那种。我躲开她的眼光,叫服务员给她再拿一杯橙汁。
不要了。她说着,抓起我面前那瓶绿茶,倒了一半在她的杯子里。你真要走?
嗯。
那我跟你一起走。
我心头一时热潮翻滚。小梁啊,果然不枉我器重她一场!额头上的汗流入眼角,涩涩的催人生泪。我抽出张餐纸,擦拭着汗水,笑说:傻丫头,又不是旅游,带你一起去。好好在这儿干,给我守好摊子,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回来了。
那好吧。你一定得回来,不能骗我。小梁挑起一团米饭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过了一会儿,她闲闲地问:师父,你辞职这事,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除了你,只有皮二娟知道。
噢……小梁将这个语气词拉得起伏悠长,脸上笼罩起一抹冷笑。我知道了,你们是要私奔呢!
我在桌子下狠狠踢她一脚。她马上踢了回来。我正待发作,老总的电话打了过来。他正在绿城大酒店跟几个朋友谈事情,让我马上赶过去。我对小梁说了声“回头再跟你算账!”结了账赶去绿城大酒店。那几个所谓的“朋友”,据称都是影视界的名家大腕,接过名片一张张看去,一个都没听说过。他们策划拍一部史诗抗战剧,其中一人跟老总相熟,遂邀老总共襄盛举。影视圈里活跃着无数不靠谱的混子,聊了一个小时后,我觉得这些人比混子强不到哪儿去。老总大概也有此感,早已经显得心不在焉。气氛已经不对了,那几个人还在没话找话地扯,看样子是想耗到天黑让老总请顿饭。老总越来越不耐烦,盯着我说:公司里有事吗?
我看了看表。正要提醒你呢,陈总半个小时后到公司,跟你谈合同的事。
老总马上起身向大师们表示歉意,一一握手告辞,带着我扬长而去。在车上他问我这伙人如何,我说看上去像混子。老总抚须大笑,说道:英雄所见略同啊,我让你来,就是帮我鉴定鉴定他们的货色,再救我出去。这些走江湖的破落户们!
老总正自放浪形骸,身体突然哆嗦了一下,脸色亦顿时发白。我问怎么了。他说: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身上突然就会一疼,像针扎一下。我最怕针了。真是邪门儿。
有多久了?
从卡诺失踪以后。老总脸色蓦然一寒,紧张地盯着我。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虐待卡诺?比如说,拿针扎它!
这句话像惊雷一样从我脑门上轰隆隆滚过。我递给他一瓶水,赔笑说:想多了。对了,我有个建议,是不是把卡诺的赏格提高一些?五百块钱的吸引力不够大。
老总喝了几口水,脸色渐渐好转。我问过半仙了,让他算一卦,看卡诺在哪儿,能不能回来。这货不算,他说卡诺的出现是天意,现在失踪,也是天意,如果有缘,它会回来,如果不回来,说明缘分已尽。老总沮丧地说:天意的事儿,不是钱能决定的,就连那五百块钱赏格,他也教我撤掉。
我说:这些迷信的话,不能当真。
老总说: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听天由命吧。他说着,将靠背放倒,躺下去闭目养起了神。几分钟后,他忽然又说:邵维,我有个预感,可能不正确。
什么预感?
我觉得卡诺是被皮二娟弄走了。
我没有说话。老总回家休息,而我则去了公司。小梁还在忙策划案。小梁一旦全力以赴,做事就又快又好,下午下班之后,她又加了两个小时班,一份高质量的策划方案就完成了。我稍做修改,然后与她一起吃过晚饭,开车送她回去。途经一个园林,小梁说:师父,咱去散散步吧,里头有一片凤凰树,正在开花。我说:不行,你今天太累,需要休息,再说天这么黑,花开再好也看不清。小梁就不说话了。
我并非不想陪小梁散步,实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我将小梁送到他们小区外,驱车直奔皮二娟租住的城中村。我把车停在村口一片空地上,走进人流如裹的街道。这是省城最大的城中村,据说不久就要整体改造,所有人都将迁走。那天皮二娟请我吃饭,并没有带我去她家做客,她说太脏不方便,只给我指了一下她家所在的区域。这个区域相当大,我在那些密如蛛网的街道里穿来穿去,发现要找到她住的地方几乎是妄想,何况我还想搞个突然袭击。遍地丛生的楼房如同无数个庞大的蜂房,天知道她藏在其中的哪个小洞穴里!
街道里一溜儿烧烤摊,桌凳铺满了半条街。我从那些油兮兮的桌子之间走过,意外发现了一个熟人。这人是我以前的手下,皮二娟顶替了他位置的那名平设。他姓金。我叫了他名字,他看到我,显得很惊喜,执意要拽我坐下喝几杯。这也算是我亲睦管理的好结果,其他部门的人离职后,再见到他们总监,往往眼睛充血,恨不得拔刀相砍。小金与皮二娟是同学,一前一后应聘到我们公司,但他们在公司时来往并不多,也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的渊源。皮二娟在向我请求转到策划部之后,又请小金帮忙推荐。小金也的确看同学之谊找我推荐了,此时我已决定要她,正好给了他一个顺水人情。
小金给我倒上啤酒,抓着烤肉一串接一串地让,热情得让我招架不住。他问我来这儿干吗,我说一个朋友住这附近,刚拜访完出来。我意欲将话题引到皮二娟身上,从他口中打听她的住所,小金已先提起她来。小金说:邵总,皮二娟干得怎样?没给我丢人吧?
我说:干得挺好,比着你稍差了一点。
于是我们就聊起了她。小金走时,公司尚无我和皮二娟的传言,他以为我与她亦不过是上下级关系,遂敞开说起了他所知的事。小金所说的与皮二娟的自述大体相似,但对两个最主要的情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说法:皮二娟她妈不是死了,而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爸的腿也不是摔断的,而是好色勾搭别人老婆,被人堵上门打断的。
可能跟经历有关吧,她不大跟人说话,整天神神叨叨的,也没人跟她玩。她太苦了,早晚要被那个老不死的爸拖死。我跟你说,邵总。小金凑到我面前,以手圈嘴压低嗓门说:她经常半夜去街上捉流浪猫流浪狗,拿回去宰了吃。她不舍得花钱买肉。
我想到了卡诺,陡然心慌得厉害。我说:你知道她住哪儿吗?我想去她家看看,去慰问一下。
小金说:知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说:还是我自己去吧,她这人太敏感,去人多怕她多想。
也是。她就是太孤僻了,不跟人来往。邵总,你得多帮帮她。
我带着小金写的地址,在绕错了三次路之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地方。这是一个极其偏僻的所在,一排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平房,黑黢黢地夹在两栋破楼房之间。我手里提着在超市买的五斤牛肉,向左数第四个门走去。房门关着,但有细细一束光从门板的缝隙里透出来。我听到一阵狗叫的声音,急促低沉而又凄哀至极,分明是临死时被捂住嘴的绝望之鸣。我急忙走过去,轻轻撩开破旧的竹门帘,趴在门缝上往里偷窥。
我看到了什么?
皮二娟坐在房间正中的凳子上,手握尖刀,正卖力地割一只小狗的脖子。那是一只黑色的卷毛狗,——还好,不是卡诺!——此时哀鸣已停,想必喉咙已经被割断。房间里太热,皮二娟上身只戴着胸罩,皮肤白得像石灰。旁边的轮椅上斜趴着一个半秃头的男人,一只手搭在皮二娟身上,一边看割狗,一边在她肩背上摩来摩去。
我头晕得厉害。房间里所能看到的一切东西扭曲变形,变成一颗子弹,穿过门板的缝隙射进我的眼睛。我将牛肉挂到门把手上,头重脚轻地走出漆黑的深巷,向着路灯通明的地方跑过去。
五
第二天皮二娟没有来上班。八点钟时我收到她的短信,说继续去找卡诺,今天不来公司了。短信来时,我刚与小梁走出公司大楼,准备去甲方公司谈策划案。虽是早晨,阳光已经晒得柏油发软,楼前没有树木和其他能够遮阳的东西,我用手遮着手机,眼睛几乎贴到屏幕上,才看清短信的文字。
上午的陈述会是小梁完成的。我要让她着手挑大梁,而且,我脑子里乱如粥麻,实在无心向甲方阐述关于方案的甲乙丙丁。小梁陈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卡诺的命运,昨晚所见那一幕亦如强迫症患者的记忆,在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小梁的陈述很成功,甲方同意了方案,单等微电影脚本完成,就签合同开始拍摄。这是一个二十万的活儿,虽然标值不大,但在公司业务的冬天,任何一个十万元以上的单子都弥足珍贵。小梁首秀得胜,非常开心,圆润的脸上霞光流动,眉宇眼梢神采飞扬。但我一直精神不振,恹恹的不想说话。小梁渐渐有些不高兴了,嘟着嘴说:师父。
嗯?
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成功?
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心里在高兴啊。
你都没祝贺我!
我盯着前头那辆车肮脏的屁股,说:这是你应该做的。
小梁还要争辩,老总的电话适时而来。老总问我在哪儿,我说刚从甲方公司出来,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然后告诉他我们中标了。老总哦了一声,语气听起来很冷淡,全无应有的喜悦。他说:回公司后到我办公室一趟。
我心头涌起不祥之感。回到公司后,我匆匆走进老总办公室。老总正在写字,条案上铺着一张六尺全开的宣纸,宣纸上有张A4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我凑上去看了一下,是首《沁园春》,想必是老总新赋的词。老总指指沙发,示意我坐等。我便坐到茶案前的沙发上煮茶以待。老总足足写了半个多小时才完工,昂首挺胸地立在条案前,提着毛笔反复端详,觉得满意后,方放下笔走过来。
咱们兄弟有话直说。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接过我沏好的茶呷了一口。你是不是想辞职?
我脑壳里轰一声响,然后漫天飞舞着六个字:他怎么知道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我措手不及,期期艾艾地说:有这个想法……
老总捏着小小的冰片瓷茶杯,两只眼像眼镜蛇一样盯着我。为什么想辞职?他问。但是不等我回答,他马上又说:呃,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心生去意。咱两个亦师亦友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禀性,绝对不勉强人做事。你想离开,说明心已不在这里,我完全尊重。今天下午开会宣布部门调整和裁员事宜,开完会后你就可以走了。
我何尝想到事情竟然转折得这么快,自己还在逡巡徘徊,担心一走了之太伤感情,这边已经宣布我被解雇了。我嘴唇干得厉害,喝了杯茶,勉强笑着点点头。
要不这样吧。我说:裁人是个得罪人的事,反正我要走了,就让我来做,等部门调整到位之后,我再离开。
谢谢你临走还在替公司着想。老总说:但是不用这样做。你认为裁人是得罪人的事,我倒认为裁人是施恩惠的事。公司依靠的是留下的这一批人,而不是裁掉的那一批,对于能留下的这一批人来说,负责裁员的人是他们的恩人,他们都要承他的情。
尽管气氛已不融洽,也不适合探讨人生哲学,但是老总这番话还是如醍醐灌顶,使我深受启迪。这一刻我颇有些后悔辞职的决定,跟着老总,的确能学到不少可以终身受益的东西。我给他斟上茶,权作致敬之意。
我走以后,业务上不能断层,我推荐小梁接替我,她已经可以挑大梁了,手头这个案子就是她一手完成的,做得很漂亮。同事们也都比较认同她。
呃,公司会考虑。
另外。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皮二娟虽然不够出色,但对公司也有用,而且这份工作对她非常重要。希望兄长能看我个薄面,让她留下。
老总笑了。你如果叫我老总,我绝对不留;你叫我兄长,临走前这么托付,放心,我一定留着。
我向老总点点头,胸怀最后一点感激。谢谢!我说:如果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老总起身送我出门。我伸手去开门,老总抢先抓住了拉手。他另一只手拍拍我肩膀,又狠狠搂了我一下。兄弟,你伤了哥哥的心!老总说。他的声调变得有些忧伤。不管以前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可以视而不见,但你还是要走!他拉开门,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将我送出门外。以后就算不在这儿了,希望咱们还是好兄弟,好朋友,有空时就多回来看看,公司和我随时欢迎你。
老总说完,朝我挥挥手,砰一声将门关上。我心脏一跳,忽觉孤独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把我关在了门外。我回味着老总的话回到策划部,小梁正跟同事叽叽喳喳说笑,看到我神情阴郁地走回来,就跟进办公室,问我怎么了。我强颜欢笑,说我的辞呈老总批准了。小梁很吃惊的样子,正待说话,老总办公室主任跑过来,唤小梁去见老总。这说明老总接受了我的推荐。我略感欣慰,望着肥绿的滴水观音发了会儿呆,然后给皮二娟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下午公司有重要会议,让她马上赶回来,不得迟误。皮二娟那边声音嘈杂,听上去好像是在菜市场。她问我是什么会,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电话挂断。
半个小时后,小梁表情复杂地走进来。我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有理她。她蹭到我身边,说:师父!她的声音又软又腻,如同端午节含糖的粽子。我说干吗?她说:老总让我接你的班,但是策划部要跟会演部合并,我只能先当副总监。
我说:这也不错了,会演部总监比你资历高,你一下子上太快,难以服众。
小梁说:我知道。老总说了,等以后公司业务上来,这两个部还是要分开,让我单独管理策划部。
我停下手,坐到办公桌上,抱臂看着小梁。小梁被我看得有点心虚。怎么了师父?你生气了?
我笑了。傻丫头,你是我的徒弟,我为你高兴呢。你要好好做,不要辜负老总重托。
小梁用力点点头。我让她坐下,将数年来的管理经验与业务心得全盘传授给她,然后又将策划部大小事务逐一交割。完了以后已到下班时间。小梁要请我去吃饭,我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把她推出了办公室。
我的确是累了,连头发和指甲都渴望着酣然一睡,但是躺在沙发上后,却辗转不能成眠。知道我有意辞职的只有皮二娟和小梁,而她们两个我相信都不会出卖我,那么是谁告诉的老总?另外老总说不管以前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视而不见,这又是什么意思?看来我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的手下一定有人当了老总的细作。皮二娟和小梁可能不够谨慎,被细作获取了我要离去的信息,于是报告给了老总。
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我要挖出这个细作,替小梁扫清道路。
员工们大都去吃饭了,公司里静若空谷。我来到老总办公室,掏出钥匙打开门,悄然闪了进去。我因经常出入老总办公室,为了方便办事,也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老总特地命人给我配了把钥匙。不料此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我走到老总办公桌前,发现电脑主机还在嗡嗡作响。老总经常不关电脑就离开,没想到这次方便了我。我打开显示屏,只见层层叠叠点开了许多网页。我依次查看。其中有个微博的网页,博主名叫“黑夜里的猫”,头像赫然是皮二娟电脑桌面的微缩版。我心中如猫抓一般,急忙看下去,然后一切都明白了。
这个“细作”,原来就是皮二娟!她在微博上记录了她与我在公司的几乎所有事,包括接私活儿和我平时的行迹。最讽刺的是,她那些日记还都是以情意绵绵的语言写出,时有幽怨和惆怅。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翻看着那些微博,不知该恨她,还是该怜她。
公司改组暨动员大会在下午两点准时召开。皮二娟在最后一分钟撞进会场。我坐在老总旁边,冷冷扫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她,心下松了口气。老总替我的离职圆场,说我另有高就,难以挽留,只好忍痛割爱。我的眼光从皮二娟身上掠过,看到她圆瞪双眼,满脸沮丧和失落。会后,我继续收拾东西,给小梁腾地方。皮二娟拿着一张纸推门走进来。我瞥她一眼,说: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皮二娟低着头退进去,敲了敲门,再次走进来。她站在办公桌旁,看着我收拾东西,说:没想到这么快。
我淡淡地说:早晚的事。
可是你说过你递辞呈前会先告诉我。
事情发生了变化。
皮二娟摆弄着手里的纸,说:我说过,我是不会跟你辞职的。
我再次听到她说这句话,气得笑起来。不用的。我说:你好好工作,争取有个远大前途。
我相信皮二娟能够听出我话里的讥诮,但她神情不为所动。她将手中那张纸递给我。这是我画的画,送给你。
我接过来展开。这幅画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她电脑桌面和缩小版微博头像的原作。我真想一把扯个粉碎,但并没有,而是折叠起来放到了桌子上。谢谢!我说。
她笑了一下,想帮我收拾东西,却发现已经收拾完了。她站在那儿,终于觉得有些没趣,薄薄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说:昨天晚上有人在我家门口挂了一袋牛肉。抬起头来盯着我。是不是你?
我只顾在饮水机旁接水,不置可否。
我猜就是你,别人没人会给我送肉。她说:你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我说道。昨晚那一幕像乌贼一样强硬地挤进我的脑海,令我一阵恶心。你的门反锁着,我以为你睡了,就没打扰。
我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我家里脏死了,就算我没睡,也不让你进。对了,卡诺还没找到,我跑了小半个城市……她说着话,发现我的眼神不对。她是聪明的,应该看出那是难以形容的厌憎。她盯着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了?
告诉我,卡诺有没有被你吃掉?
皮二娟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不,应该说白得像僵尸。她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终于挤出一句话。你还说你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实在不想看到。
皮二娟的身子也哆嗦起来,硕大的乳房因为哆嗦而瑟瑟颤动。我想起了那只在她身上揉搓爬动的手,拧着眉头闭上了眼,听见她说:我没有吃卡诺。我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然后我听到钉掌的皮鞋跟撞击地板的声音。在她走出办公室前,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等一下。我叫住她:拜托把你的微博隐藏起来。
皮二娟扶住门回过头来。我没有微博。
我冷笑。那就怪了,难道有人在替你写?
皮二娟说: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我打开笔记本,搜出那个微博,向皮二娟一推。皮二娟疑惑地走过来看。翻了几页后,她脸上的惊讶渐渐变得镇静,到最后简直成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抬起头对我说:这不是我。
那是谁?
你会知道的。
她说完就出去了。我捧着杯子,坐在沙发里不住冷笑,一直冷笑到发现自己像傻。我将杯里的水倾洒到滴水观音的叶子上,抱起箱子准备离开。皮二娟那幅画就在箱子旁丢着,我犹豫了一下,捡起来折了几折,塞进裤袋里。小梁正在跟手下的人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我。这正好,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离开。我乘电梯下降,走出朝夕与共三年的大楼,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嗯,我现在是个无业人士了。我开着车插进车流,打开音乐,听着陈奕迅怀旧的歌,在省城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太阳没入楼丛的时候,我路过昨天晚上那个园林。前方有个十字路口,园林的大门就开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门前有个小小的广场。虽然还早,已有大妈们开始占场地。此时正亮红灯,我停车等待,忽然听到一阵狗叫的声音。声音因遥远而微弱,但又因过于熟悉而使听觉神经对它有足够的敏感。我扭过头,透过车窗向左手对面的园林大门望过去,只见一只柯基犬从园林门口欢蹦乱跳地跑出来,黄白相杂的长毛软蓬蓬的像云朵。
嗬,亲爱的,你猜它是谁?
它是卡诺!
六
卡诺欢快地从园林中跑出来,就像一个天使,让人看得心头发痒。此时此刻,如果老总在这儿,我打赌他会打着滚儿,甚至翻着跟头跑过去,然后抱起卡诺,用各种肉麻的方式没完没了地亲吻它。可是紧接着,我发现小天使的脖子上套着一个项圈,上面连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卡诺在往前跑,把绳子那头的人牵出门来。是个细挑的女孩,暮色已起,看不清长相,但从脸部轮廓判断,应该比较漂亮。我不认识她。但是搂着她腰的那个一米八几的微胖男人,真巧,我认得!
左转向的绿灯终于亮了,车流缓缓向前滚动。我急得想从前头的车上轧过去。我将车停到路边,越过隔离栏横穿车河,跑向对面的小广场。然而时间已经浪费得太多,我站在广场正中四处寻觅,卡诺和那对男女已经不见了。
但是没关系,我是无业人员,有的是时间。除了被套上项圈,卡诺看上去一切都好,并没受什么虐待,所以我可以耐心地、从容地,甚至不紧不慢地寻找,直到找到为止。我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总,那个微胖男是小梁的男朋友小王,我不知卡诺怎么到了他手里,但必定与小梁有关系。我虽对小梁开始产生浓烈的怀疑,但她毕竟是我徒弟,我要保护她。
这天晚上,我给小梁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接。直到午夜将近,我已昏昏欲睡时,小梁才回过来电话。她说她跟朋友K歌去了,K厅太吵,没听到手机响。然后她抱怨我不接她的电话,她本来要约我一起去的,但是打了两个电话都没通。她下午五点钟左右的确给我打过电话,我也的确没接。当时我正游着车河,推想一些可能与她有关的事情。小梁问我在哪儿,打电话有什么事。我说我见到小王了,还有卡诺。小梁说:师父你说什么?我说:你已经听清我说的什么了,别急,慢慢想想该怎么回答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听到小梁低哑的声音。对不起,师父,卡诺是我抱走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天晚上皮二娟加班。我讨厌她,想给她找点麻烦。
我叹了口气。我其实希望她死不承认,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为此不惜狡辩,诡辩,乃至强辩。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劝自己相信我的徒弟还是以前那个纯粹的姑娘。她的坦白让我难过。我说:皮二娟已经很麻烦了,你也该收手了。把卡诺带回去吧,就说是在街上找到的。
我本来就想过几天就送回去,可是小王说他把卡诺弄丢了。我急得要死,跟他大吵了一架,差点要分手。可是你看到他和卡诺在一起,他骗了我。我饶不了他!
我苦笑。本来我想告诉她,卡诺已经被小王送给了别的女孩,但我知道这对于小梁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刚挑大梁,手上还有项目在做,正在关键时刻,我不想她过多受这件事的影响。小梁用凶狠的口吻发过誓后,换用乞求的语气对我说:师父,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我说:很晚了,去睡吧。
次日天微亮,我便驱车赶到园林。小广场上已经歌声喧天,数路大妈群雄割据,将广场全部占领。我守在门口,一直等到白日升起,大妈散潮,也没见到卡诺。我并不着急,反正短期内我还不想面对失业带来的现实问题,寻找卡诺是我最好的逃避方式。十点左右,我去了一趟厕所。我昨晚和今晨都没吃东西,不知为何却有些腹泻。然而快意之后,我悲哀地发现没有手纸。我在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反复折叠的A3纸。是皮二娟的画,临别相赠的礼物。我因对她曾有过某些误解以及我徒弟给她带来的麻烦,对皮二娟的印象已略有改观,但是一想到她,那些令人恶心的画面就会瞬息塞满脑海。我将画打开,扫了一眼,然后对折起来,准备当手纸用。一个纸角翘起来,展现出几只写意的飞鸟,翅膀很长,呈不太规则的“V”字形。我忽然发现,那些飞鸟相连,组成了“S”“W”两个字母。“SW”,岂不是我名字“邵维”的缩写?我将画再次展开。少女捧着心脏,举向远方光亮的天空,而“SW”的飞鸟,正是飞翔在那片光亮的天空之上。
这幅曾经被我认为阴邪的画作,原来有着如此晦涩的隐喻。皮二娟在用它对我说一句不可说出口的话!
但我并未感动。我甚至有点厌恶,将它折起来撕成碎片,丢进了下水道。然后在手纸桶里拣了张比较干净的凑合着使用。走出厕所,我在园林里到处逛,听到有狗叫,就赶过去瞅几眼。后来我走到一片凤凰树旁。凤凰树果然正在开花,如大片丹霞覆盖在绿叶之上,看上去的确赏心悦目。我想,也许应该找个时间,与小梁来这里散散步,最好是傍晚,天上的云霞与树上的丹霞相互映衬,必会更加绚丽也更有诗意。我掏出手机,打算拍张照片,给小梁传过去。
刚掏出手机,便收到一封短信。是皮二娟发来的。她说:我已知道“黑夜里的猫”是谁。我叹了口气。如果“黑夜里的猫”真的不是皮二娟,我想我也猜出了她是谁,而且我隐约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再纠缠那些已经没有意义,反而更生烦恼。我没有回复皮二娟,举起手机对准花红叶绿的凤凰树,准备拍照。此时又一阵狗吠传入耳朵。——是卡诺!
我回过头,只见卡诺正从花间小径上向我奔来,绳子拖在地上,而在数丈之外,昨天所见那个女子正尖叫着追赶,高跟鞋踩在石子铺的路面上,颤颤巍巍不能速行。必是卡诺看到我,挣开女子的牵扯冲过来了。我大叫:卡诺!单膝跪到地上,张开双臂迎接这个归来的天使。卡诺扑到我怀里,头顶着我脖颈蹭来蹭去。
女子风摆杨柳一样跑到我面前,从地上捡起绳子,喘吁吁地看着我和卡诺。
这狗是我的!
我抱着卡诺,盯着面前这位妖娆的女子。她应该是少妇,三十来岁,雪纺连衣裙包裹着近乎完美的曲线,相貌亦美,但妆太浓了,显得一身脂粉气。我说: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小萌。
不,它叫卡诺。卡诺,给叔叔叫一声。
卡诺响亮地叫起来。
少妇说:你想干吗?
难道你看不出它跟我的关系?我说:这是我的狗,七天前在我们公司被盗,我们正满城寻找,没想到居然在你这儿。我们已经报案了。法律规定三千元可以入刑,卡诺至少值五千元。你看吧,咱们是报警让警察来解决?还是让我把卡诺带走?
少妇说:这是别人送我的。
那个人是不是叫小王?我把绳子从她手里夺过来,盘到我手掌上。我们本来就怀疑是他干的,你赶紧叫他去自首,别等警察上门去抓,那样就不好看了。
少妇显得很惊惶,手捉手呆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我也不清楚,既然狗是你的,你就拿走吧。看了一眼卡诺,扭头慌张地走了。卡诺突然从我身上跳下去,欢叫着去追少妇。我忙放松绳子,跟在后面追过去。卡诺追上少妇,围着它转圈,绳子遂将少妇缠住。少妇发急,手忙脚乱地跳出来,揉了揉卡诺的脖子。小萌,以后咱们不能一起玩了,再见了。少妇说罢,匆匆穿过花径,闪到一丛灌木后去了。
卡诺还要赶,被我拽住,便站在径中,呆呆望着少妇远去的方向,小神情仿佛有点失落。这个没心眼儿的家伙,竟然跟坏人交上了朋友!我用手机给卡诺拍了张照片,准备传给小梁,告诉她已经找到卡诺。却又收到一条短信,还是皮二娟发来的。我懒洋洋地打开,看到三个字:我爱你!
我皱起眉头,嘟哝了一声:搞什么?随手将短信删掉。我将卡诺的照片给小梁发过去,附上一句话:卡诺安好。好好工作!然后牵着卡诺在园林里逍遥游逛。逛了大约十分钟,把一条小径走到头,我掏出手机,还没看到小梁的回复。也许她正在忙,无暇回话吧。又是部门调整,又是裁人,又要推进新项目,她才刚挑大梁,肯定会忙得四脚朝天。我想象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笑意不由自主地涌上脸庞。我翻出老总的电话号码,向他报告好消息。在我拨出号码之前,老总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邵维,你在哪儿?
在一个园林溜达。你猜我跟谁在一起?
不管你跟谁在一起,马上回公司来,出事儿了。
什么事?
皮二娟跟小梁在公司吵闹,说小梁陷害她,拿硫酸泼了小梁一脸,估计严重毁容。皮二娟行凶后逃到楼顶,摆弄了几下手机,然后跳楼自杀了。
我拽着卡诺向园林外冲去。卡诺以为我要跟它玩耍,看到岔道就要钻进去,结果被绳子带住脖子,一次次滚翻在地。我要抱它,不料自己也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子上,皮开肉绽之处血液滚淌而出。我顾不上它,抱起卡诺跑出了园林。当我打开车门,将卡诺塞进去时,慌乱之心渐渐安定下来。我坐到驾驶座上,拉上车门,将钥匙插进去,手却停滞在那儿没有拧动。
我真的要去吗?去有什么用?那些注定无比残忍的场面我能承受得了么?
我缓缓地靠在座背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卡诺跳过来,长长的舌头亲昵地舔舔我的手背,然后爬到我身上,舔我脸上滚滚而下的水珠。它舔了两下,就不再舔,汪汪叫了几声,跳到副驾驶席上去了。
卡诺,是不是我的泪太苦太涩?
两天后的下午,我约老总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老总对我没有听从召唤赶回公司表示了理解。卡诺安静地卧在他膝上。他温存地抚摸着卡诺柔软的毛,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他恳请我回去,公司正值多事之秋,需要我帮忙打理,否则策划部就瘫痪了,现有业务也无法推进。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太阳正处一天中最热火的时候,但是光线被棕茶色的玻璃拦截,只透过一层淡淡的影子,软弱地洒在老总身上。
你知道我的性格,朋友有难,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我说:可是,兄长,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如何回得去?
老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我们默然对坐,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然后离开了咖啡馆。老总戴着圆边休闲遮阳帽,怀抱卡诺,顶着阳光走向二百米外的停车场。我站在咖啡馆外的棕榈树下,看着他慢慢走远。卡诺一直回头盯着我,我向它摆摆手,它朝我叫了一声。
我的车已委托人转卖。我打的回到住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途经人民医院。人民医院的大楼高大雄伟,仿佛一座灰色的城堡。我望着人流涌动的医院大门发了会儿呆。小梁正在这儿住院。昨天中午我去看望了她。我没有带花,带着卡诺。她脸上缠满纱布,仿佛木乃伊。还好眼睛无大碍,依旧清澈明亮。我抱起卡诺给她看。她将卡诺拨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我。我以为她不能说话,原来能,只是发音不便,声音断续而低沉。
师父。她说:你给策划部带来了一只魔鬼!
我无言以对,抽出纸巾蘸拭她眼角涌出的泪。她家人环列病床周围,一个个情绪焦躁,大声讨论如何向公司索赔。我坐了一会儿,没有看到小王,觉得也不适合再待下去,就带着卡诺离开了。
我带着行李来到高铁站。有个朋友在北京开了家图书公司,我去投奔他。高铁仿佛巨蟒,疾驶在华北平原呆板无趣的原野之间。过保定时,我收到一封短信。是小梁发来的。短信也是三个字:我恨你!
我对着那三个字发了会儿怔,然后将它轻轻删除。我望向窗外。枯燥的风景和千篇一律的村庄像烟雾一样在眼前一闪而过。这是多么快的速度!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生死,那些情仇,那些难拆难写的是非恩怨与风花雪月,请回吧,我已经走远了。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清源 期刊:《当代》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