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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为年轻道歉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8 21:20:01

杜光辉,琼州学院教授,海南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发表作品约750万字,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创作奖。

夏日的黎明,像赶早市的生意人,匆匆降临。时针刚过5:30,东天就有了朝暾,玫瑰和金丝的混合色,柔和得像生意人的笑脸。小学教导主任李西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窗户开大,晨光趁机涌进。涌进房里的光线更饱满,更充沛,更充满玫瑰色金丝色,使他心里多了慰藉、惬意,情不自禁地伸展胳膊,长吸口气,缓吐出来,把胸腔里窝了一夜的废气排出去。人像从充满臭气臊味的厕所,突然走到鲜花盛开的草地,肉体和精神都为之一振,清爽、振作、充满朝气,像现代作家文章里写的打了鸡血。突然,困扰了他四十多年的那件事又如期而至,像窗外飞进一只野蜂,在他心上狠狠刺了一下。又像谁用锥子,在他心上攮,疼得他情绪猛然低落。一屁股蹾在椅子上,身体和精神都软瘫下来,闭上眼睛,叹气。

年轻时,他从不回忆往事,脑子里装的全是未来、理想、勃勃雄心。随着年龄增长,未来、理想、勃勃雄心像空中的烟云,逐渐从思维中消失。到了这些年,就彻底消弭。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快退休的人了,再去思考理想,再雄心勃勃,说客气点是奢侈,说不客气是狂妄,不自量力,脑子差窍。越来越淡薄理想和雄心的同时,回忆却像黄昏的降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思维里,越来越频繁、浓稠。他觉得,生活把人变成了骡马,变成了机器,整日被生活的皮鞭抽打,不停蹄地挣扎,折腾得精疲力竭。他还觉得,做个被生活奴役的马骡,还可以忍受,就是苦点累点,自己勤快点辛苦点,就能应付过去。四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像个巨大的石磨,天天在旋转,天天把自己塞进磨眼,把情绪磨成血浆,磨成齑粉。自己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痛苦中,挣扎了四十多年。不搬掉这块石磨,就摆脱不了这种痛苦。

老伴马青霞在厨房忙活完,见他还软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像心绞痛发作,满脸痛苦状,知道他又想起那件事情了。这些年,他天天给她唠叨那件事,像当年追她时说的我想你爱你那样,不厌其烦,就说:那事情都过去四十多年了,谁还记得?再说,当时的形势就是那样子,咱们才十七八岁,傻瓜蛋一个,啥都不懂,总不能为那事难过一辈子。

李西汉看马青霞,摇头,说:话可以这样说,却不是这个理。事情是咱们做的,不能推给旁人,咱做的孽咱收拾。咱要是不给汪老师一个说法,对汪老师不公道,咱心里也不安宁!

马青霞也摇头,像听电视里推销身体增高器样,不在意地说:你是书把你教傻了,那事情在全国都发生了,一茬子人哩。这茬子人里,有当高官的,有当老板的,有挣大钱的,他们咋不提这事情?人家官比咱当得大,钱比咱挣得多,名声比咱叫得响,讲得道德比咱深得多。他们都不提这事情,轮得上咱后悔,轮得上咱难过?

李西汉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咱不要管人家,只管咱自己。咱把这事情了却了,心里的包袱卸下了,以后的日子就轻松了。这些年,咱天天都想那事情,天天都难受。那事情像根竹刺,扎进肉里,发炎感染,不拔出来,总是疼!

马青霞说:你就是个教书先生,竟把自己当道德圣人。这些难过痛苦都是自找的,没有一个人给你肉里扎刺,是你自己给自己扎的。有本书上说过,除了肉体的痛苦是客观存在,不可逃避,精神上的痛苦完全是自找的——甭说这些了,快去洗脸刷牙,洗过脸吃饭,再耽误就迟到了!

李西汉再没说啥,朝卫生间走去,走到卫生间门口,停下脚步,扭头给马青霞说:我还是那个想法,等放暑假了,我到汪老师老家走一趟,看汪老师还在不在,当面跟汪老师认个错——

马青霞又笑了,像听到推销增高器的广告,他们的产品可以把150岁的人增到穆铁柱的高度,和穆铁柱在栏下对抗,更不在意地说:人家形容人傻的时候,都说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连这个账都算不来?你在四十多年前,才十八岁,这阵都快六十了。汪老师在四十多年前,都五十多岁了,要是活着,也一百一十多岁了。汪老师那身子骨,甭说一百一,恐怕连六十都活不到。你就是到了汪老师老家,也看不到他!

李西汉说:就是看不到汪老师,在他坟上烧几张纸,磕几个头,说几句道歉话也行。要是能找到他的后人,给他后人道个歉,也能解脱。你刚才说得很对,人精神上的痛苦与快活,都是自己寻找的。我们找到了汪老师,找到了汪老师的坟墓,找到了汪老师的后人,给人家道歉了,忏悔表示了,心灵就得到解脱,精神不再受折磨,就活得轻松。我们能解脱,为什么不解脱,为什么还要像过去那样,在心里坠块石头,压得我们过不了轻松日子!

马青霞还想劝说,又担心他迟到,给他摆了下手,说:快洗脸去,再说就迟到了。

李西汉不再说啥,走进卫生间。他有个习惯,早晨起床洗脸前,要先排便。于是,卫生间里就传出吭哧吭哧的助力声,像搬动几百斤的巨石;还有软声细语的小便声,像谈情说爱的温存话。人老了,说话啰嗦,办事不利索,大小便不畅快,拳头紧攥,喉咙吭哧,全身用力,有形的不肯出来,无形的也不肯出来,点点滴滴艰难流出。这时候,他就会产生衰老的感觉,甚至想到死亡,死亡对于临近六十岁的人来说,可谓是随时而至的朋友。索命无常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突然降临在你面前,把勾命索缠在你脖子上,拉到阎王爷那里报到。这几年,每次排泄,排出的是污秽,增进的是沮丧。想到这里,心底就腾涌出急迫的潮浪,必须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那件事情了结,不能背着孽债去阎罗殿报到。排泄完毕,站起,放水。突然,一声咳嗽,对着便池吐,发现痰里有血丝。好几年了,早上起床后咳的痰里都有血丝。

马青霞已经把早饭摆在餐桌上了。每天的早晨都有变化,晴朗、阴霾、浓雾、下雨、半晴半阴。早饭却是十年一贯制,一碟咸菜、一碗稀饭、一个鸡蛋、一个馒头。李西汉吃饭,嘴劳动,脑子也劳动,还在琢磨那事情,又说:青霞,我还是觉得要尽快找到汪老师,找到汪老师的后人……

马青霞还是不屑地笑,姜越老越辣,人越老越犟,道理给他讲了几十年,他还是听不明白。又觉得他那么大岁数了,挂念了一辈子的心思,要是不趁他还能走动的时候,把这事情了却了,万一他走不动了,还了却不了这事情,他会恨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实在要去找汪老师,我也不挡你。等放了暑假,约上几个老同学,一块去,路上也有个照应。再说,他们当年也批斗汪老师了,也打汪老师了,他们比你批斗得还厉害,你都去给汪老师道歉,他们凭啥不去?

李西汉见马青霞放了话,心里就高兴,端起稀饭,连着呼噜了几口,把碗腾空,放下,说:我到学校就给他们打电话。必要的时候,抽个时间坐坐,把这事商量一下,不打无准备之仗。

李西汉骑着自行车上班,街道上,脚踏自行车越来越少。骑脚踏自行车的基本是两类人,一类是他这类老人,老手笨脚飙不起电动车,只好骑自行车。另一类是追求时尚的年轻人,戴着头盔,把自行车当喷气机开,在街道上发飙,吓得他们老远就躲。更多的人骑电动车,不用脚踏,跑起来比摩托都快,李西汉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行进。

他思维里又浮现出汪老师的面容,汪老师那年五十多岁,教高二的语文,两条腿像两根枯树枝,支撑着很瘦的身子。上课的时候,像骷髅上套了件破衣,破衣里的支撑架随时就要散伙。就是朗读课文时,很卖力,很投入,声音很洪亮。他眯缝着眼睛,望着教室的顶棚,讲究语调节奏,情感丰富: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朗读完毕,又大声讲解:这是宋代著名诗人辛弃疾的《永遇乐》。诗人出生时中原已为金兵所占,21岁参加抗金义军,后归南宋。一生力主抗金。其诗词大多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也有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题材广阔,沉雄豪迈,细腻柔媚。他的词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

李西汉很敬佩汪老师的学问,尤其讲古代诗词时,那种陶醉的神态,对伟大诗人的尊敬,对经典诗词的理解,把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传输给他,使他陶醉、向往,胸臆中冲腾出汹涌的激情,想像辛弃疾一样,跃马敌阵,挥舞长剑,血溅征衣,所向披靡,使敌闻风丧胆,溃不成军;想像辛弃疾一样,挑灯夜读,朗朗有声,挥毫作诗,落笔成章,万人传诵。李西汉认为,自己对古代文学的理解和掌握,就是受了汪老师的感染。这么有才气学养的老师,怎么能受到学生的批斗殴打,自己竟参与其中?

李西汉骑到学校门口,老远就下车,推着车朝学校走。学校门口,拥挤着送孩子上学的轿车,这些轿车上,很多挂着警车、法院、检察院、政府部门的牌子。还有很多送孩子的电动车,电动车没有一辆挂公家牌子。他走到学校门口,放下自行车,协助保安疏散围堵校门的轿车。他看了送孩子的轿车,苦笑,摇头,觉得不可思议。小学是划片招生,学生家距学校都不远,十多分钟就可以走到,值得用轿车送?让孩子走路上学,也是锻炼身体,现在的孩子活动量太少了,影响身体发育,走路上学刚好弥补了这个缺陷。自己上学那阵,县长都坐不上轿车,自行车都是凤毛麟角,五六里路都是走着上学,坐轿车上学像吃满汉全席,想都不敢想。突然,他看到一辆轿车,径直朝学校门口开来,学校门口涌流着进校的学生,司机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他大吼一声,停车!对着轿车冲去,站在轿车前边,指着司机说:车辆不能开到这里!

司机停下轿车,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大声训斥:你没看见我的车牌?

李西汉说:就是省长的车,也不能开到学校门口,你没看见禁止驶入的告示牌?

司机说:我没看见!

李西汉说:没看见,下去倒回去看看!

这时候,很多家长和学生围上来,看司机,看李西汉,看轿车。有个家长说:这是教育厅副厅长的车!更多的家长围着轿车,批评、责骂,对司机发泄不满。司机还是坐在车上不下来,掏出香烟,点着,抽了一口,慢慢吐出来,满脸傲慢,摆出不愿搭理他们的神态。

李西汉走到车门跟前,弓着身子对司机说:学生家长都在这里,他们要是把你拍成视频,在网上贴出来,上头肯定要查,到时候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司机这才熄灭香烟,对旁边的男孩说:下车吧,人家不让把车开进去!男孩不下,给司机争辩:我爷爷叫你把我送到学校,你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就不送了?司机说:人家不让把车开进去,不是我不送你!男孩说:我就要你把我送到学校,我不怕他们,我爷爷管他们!

司机看李西汉,苦笑,表示无奈。李西汉给男孩说:你是哪个班的,学校规定车辆不能进入校区,谁都得遵守!男孩见是教导主任,气焰收敛了许多,很不情愿地打开车门,从车里钻出去,对司机喊:放学早点来接我,不要迟到!司机说:不会迟到,我提前十分钟在这里等你!

李西汉看着朝学校走去的男孩,苦笑,又看司机,还是苦笑,说:我指挥,你倒车,慢点,后边都是孩子,小心出事情!

上课铃声响了,学校门口清静下来,有迟到的学生,满怀焦急地朝学校跑。站在学校门口的保安,经过一阵忙活,擦着满脸汗水,喘气,像刚刚在战场上冲锋下来。

李西汉第一节没课,走进办公室,把下节要上的课本、教案看了,又思考,酝酿上课的情绪、步骤,积攒上课的激情,让激情在胸腔里汇聚,等待爆发。他一直认为,上课和做爱一样,要有体力支撑,体力就是学养。还要有激情,激情就是对教学的挚爱,两样缺一不可。把上课前的准备做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才合上书本、教案,装进书包,又给书包里放了几支粉笔,抬头看挂钟,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脑子里又闪出四十几年前的事情,又想起临出门时,老婆让他联系过去的同学,一块去找汪老师。就掏出电话记录本,翻阅,查找。这年头,人人都有电话号码本,当官的记录领导电话,老板记录客户电话,学生记录同学电话,李西汉记录学生家长电话,还有熟人电话。他先找到施忠义的手机号码。施忠义算是把事情干成了,官拜正厅,属于高干序列。当代国人,习惯把当上高官,发了大财的人,看成把事情干成了。当不上高官,发不了大财,就是啥事情都没干成,白混了一辈子,活着没脸见父老乡亲,死了没脸见列宗列祖。他拿起电话拨,对方手机振铃,五六声后,对方接听:哪位?

李西汉说:我,李西汉!

电话里的施忠义立即亲切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西汉,你咋想起我了?

李西汉说:你是大领导,我是草民百姓,哪敢轻易打扰你?

施忠义还笑,笑得朗朗的,说:要是跟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比起来,我哪敢称作官,连官毛都不是!

李西汉说:你还想当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那么大的官,不怕人家说你有狼子野心,是篡党夺权的野心家。

施忠义说:现在是啥社会,你怎么老想“文革”那一套?现在的社会,鼓励个人奋斗,成就越大越好!你这人,没事情不会给我打电话,有啥事就直说,只要不违反原则,我都给你办。就是违反点小原则,我也给你办。咱同学里头,我的级别最高,我不给同学办事,谁给同学办事?人家是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我这是权为同学用,情为同学系,利为同学谋。

李西汉开玩笑说:你不怕我揭发你?

施忠义说:你以为现在是“文革”年代,别说没人再做那些无聊的事,就是有人做,也没人受理。你没事不会给我打电话,打电话就有事,有啥事快说,我马上要开会!

李西汉说:还是那年咱们批斗汪老师的事,我琢磨了几十年。这阵年龄大了,不定啥时候两腿一蹬,就过去了,总不能背着这个包袱上路,到了那边心里还惦着这事情!

施忠义叹气,沉默,声音沉沉地说:西汉呀,就是你不提说这事,我心里也挂念着。咱们作为学生,上台批斗汪老师,还打了汪老师,迟早想起来,心里都难受。但毕竟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们也知道错了,也在心里忏悔了,何必再去追求形式。汪老师可能不在人世了,我们找到他的后人,又能做什么?给他们补偿?给他们道歉?

李西汉说:我知道找到汪老师的后人,给他们不了什么。我只是想了却自己的心愿,让汪老师的在天之灵知道,当年批斗他殴打他的学生,知道了自己的罪孽,给他老人家赔罪道歉!

施忠义说:我可没说你做的不对,就是说你没必要那么做。你实在要那么做,我坚决支持。你走到什么地方,给我来个电话,只要在中国的版图上,我都有关系。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协助你找汪老师的后人。要是找到了,给汪老师的后人说一声,我也向汪老师道歉,替我在汪老师的坟上烧几张纸点几炷香。就是我不能陪你去,我事情太多,走不开。这事情也不是向领导请假的理由,别人不一定会理解,认为咱们神经!

李西汉收线了,施忠义还没有收线,琢磨李西汉,像琢磨南越宫里的僵尸,想嘲笑,又迷惑,世上还有这样迂腐的人?事情都过去四十多年了,那些事情在当时风靡全国,比现在搞改革开放的声势都浩大。除了不懂事的娃娃、痴聋呆哑、精神病人,不是被人批斗,就是批斗别人,或者今天批斗别人,明天被别人批斗,没有人能躲开。当年批斗人的人,过后都忘却了记忆,或者故意把这些记忆从大脑的记事板上删去。谁会为那些事情耿耿于怀,谁有闲心追忆那些往事,更别说去忏悔,去道歉。难怪他一辈子只干到小学教导主任的级别,连副科都算不上。南越宫里的是生命僵尸,他是思想僵尸。

李西汉放下电话,看了挂钟,离上课还有十六七分钟,还可以再打几个电话,又翻电话笔记本,翻到刘解放。这小子搞房地产,虽没搞大,也不算小。他是自己给自己打工的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自由。不像施忠义这些官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他们的主都是领导做的。

刘解放接电话,张口就开玩笑:西汉你狗日的想我了,是不是买房缺钱?

李西汉也开玩笑:解放你除了钱还有啥,不缺钱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

刘解放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别把自己整得精神多么丰富,情操多么高尚,说起我们这些老板,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好像你们除了钱什么都有?我们有二奶、有豪宅、有豪车、有朋友,哪个当官的见了我们不贡献笑脸,不和我们搭背搂肩?难道搂二奶睡觉不是精神享受,住豪宅不是精神享受,开豪车不是精神享受?好像精神享受是你们的专利?咱们是老同学,不是外人,你缺钱花了,张个嘴,我二十四小时之内把钱打到你账上,比坐宇宙飞船都快!

李西汉说:你又拿钱吓我了,我一个教书匠,工资不高,够花,不向你借钱。

刘解放说:你不缺钱,给我打电话干啥?要不晚上聚聚,你说到凤源春,还是到和平饭庄。吃过后,你要想潇洒,就不要带马青霞,我带你去享受桑拿按摩一条龙,要不就到天上人间,那里的小姐都够选美的档次。

李西汉说:咱都多大岁数了,哪经得起桑拿按摩一条龙,我还想多活几年哩!我找你有事情,你还记得四十多年前,咱们的班主任汪老师?

刘解放在电话那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就是咱们上高二的班主任,教语文。你咋突然想起他啦?

李西汉说:咋是突然想起他了,这四十几年里,我天天都想他。

刘解放说:他是你亲戚?

李西汉说:不是。

刘解放说:不是你亲戚,你咋会想他?他又没有把女儿嫁给你当老婆,你姐也没有嫁给他儿子当老婆,你凭啥想他?

李西汉说:你记得咱们批斗他不?

刘解放说:当然记得,我还上去扇了他耳光,踢了几脚。我记得施忠义也上去扇了他耳光,踢了他几脚。他用的力气最大,一巴掌把汪老师扇了个跟头。

李西汉说:我也上去打汪老师了,我没扇他耳光,踢了一脚。

刘解放说:这事情,你不说,我早就忘了。

李西汉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事情,觉得对不起汪老师,一日之师,终身之父,想起这事情心里就难受。咱们眼看就要迈六十的门槛了,我想趁现在还能走动,到汪老师老家,看汪老师还在不在。要是不在人世,找到他的坟墓,烧几张纸点几炷香,也算是给老人家道歉了。就是找不到老人家的坟墓,能找到老人家的后人,给老人家的后人道个歉,也算了了这些年的心愿!

电话那头不再说话,却没有收线。李西汉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有说话,就说:解放你说话呀,我马上要上课了!

刘解放这才说:咱们那时候才十七八岁,屁事都不懂。算了,这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咱们晚上到和平饭庄聚聚,带不带马青霞你做主,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

晚上六点半,刘解放开着黑奔驰,停泊在李西汉家住的教师村门口,给李西汉拨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教师村门口,就点着香烟,等李西汉马青霞。这年头,成功的男人开黑奔驰,有钱的女人开红宝马,阔少开斯巴鲁,似乎成了定式。不到五六分钟,李西汉马青霞快步走来。马青霞走到刘解放车门跟前,故意责怪说:解放你也真是的,直接到饭店就是了,何必拐这么大的弯来接我们?

刘解放说:你家西汉要是像施忠义样当了厅长,想叫我来接我都不来接,巴结他的老板比火车站的人都多,轮不上我巴结。就是你家西汉没人巴结,给我留着巴结的空位,不用竞争就能巴结上。再说,你家西汉一心为了教育,没挣上钱,没当上官,没买上轿车,我不来接你们,谁来接你们?

马青霞说:还是解放重情义,难怪咱们这些同学里,我家西汉最喜欢唠叨你!

刘解放嬉笑,说:我来接你们,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我当年一直暗恋你,但我有自知之明,觉得配不上你,才让西汉这王八蛋把你抢到手了。趁现在还年轻,再给你献点殷勤,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马青霞心里高兴,女人就是这德行,哪怕她一百二十五岁了,你说她比幼儿园的娃娃都年轻,她都高兴。她故意呸了一声,说:刘解放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这些年当老板,家里有正宫娘娘坐镇,外边有二奶三奶小蜜情人一大堆,比皇上都享受!

刘解放说:我要是光给你说这些,你会不相信,说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问问你家西汉,我在他面前说了你多少次?今天早上打电话,我还给他说,吃饭不要带你,我跟西汉吃过饭后,带他去享受桑拿按摩一条龙,要不就去天上人间,找个十八九的小姑娘,飙完歌去开房,好好享受,好好潇洒!

马青霞说:你不怕艾滋梅毒尖锐湿疣,我家西汉还怕哩。

刘解放说:你说的那些病,属于常见病,比春天感冒,夏天拉肚子都普遍。不信你做个试验,把街上的成年男女做个检查,裤裆里装的不是梅毒,就是淋病,要不就是尖锐湿疣,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干净的,还是潜在的艾滋。

刘解放和马青霞斗嘴的时候,李西汉已经钻进车里,笑着对刘解放说:快让她上车,她是人前疯,见了老同学,嘴就像沼气池子,冒个不停。

刘解放把车停在和平饭庄门口,站在门口的保安替他们打开车门。刘解放把车钥匙朝保安手里一塞,什么话都没说,昂头挺胸朝里面走去,比埃及王子、中东石油大王都气派。这些年,当官的气派在会场显示,老板的气派在饭场显示。相比之下,李西汉马青霞就没这个架势,胸脯挺不起来,腰鼓不起来,肚子腆不起来。大门两边站了十多个迎宾小姐,都穿着大红旗袍,衩开得很高,故意露着大腿让人看。确实也受看,要脸蛋儿有脸蛋儿,要胸脯有胸脯,要腰窍有腰窍,要屁股有屁股,要大腿有大腿,要小腿有小腿,要个子有个子,充分展示着美女经济。他们刚走到跟前,小姐就训练有素地致欢迎词: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像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欢迎小姐,就是规模比人家小多了。有个领班模样的小姐,走到刘解放跟前,问:先生订的哪个包厢?刘解放头都不回地说:华盛顿!那神气,要是世界上有比华盛顿更牛的城市,他绝对不会订华盛顿包厢。小姐弯下腰,伸出右臂,做出恭请的姿势,说:请跟我来!刘解放跟着迎宾小姐,李西汉马青霞跟着刘解放,走进电梯,上到四楼。电梯里,迎宾小姐就用对讲机通知四楼,华盛顿包厢的客人到了。刘解放他们走出电梯,早就站在电梯口的服务小姐,又给他们鞠躬,又贡献莺歌燕舞: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又是伸出右臂,做出恭请的姿势,说:请跟我来!动作、声音和迎宾小姐一个模样。估计这些迎宾小姐里,有人参加过北京奥运会的迎宾训练,奥运会开完了,用不上她们了,跑到这里混饭吃,把这些服务小姐训练出来了。

他们走进包厢,刘解放拉着李西汉朝首席位置坐,李西汉躲,说:你和施忠义都在,一个是大款,一个是大官,哪轮得上我朝那里坐?

刘解放坚持把他朝首席位置拉,说:咱们今天是同学聚会,当年上高中时,你是班长,我和施忠义屁都不是,你坐首席天经地义。就是施忠义来了,也不敢放个臭屁!

他们正在推让,服务小姐把施忠义领进来,见刘解放和李西汉拉扯,这年头的官员,对饭局比自家餐桌都熟悉,怎么能不知道他们拉扯什么。走过去,拉着李西汉的另一只胳膊,硬把他朝首席位置上拉。李西汉好汉难敌四只手,终于被刘解放和施忠义摁在首席座位上。座位上像安了朝上戳的图钉,扎得他屁股不得安宁。

他们说话间,又有服务小姐领着两个人进来,是他们班的张援朝、苟抗美。张援朝进门就对李西汉说:西汉,早上施忠义给我打电话,说你想咱们这些老同学了。我正在下边县上出差,吃过午饭就朝回赶。连家都没回,直接赶到这里。晚上会议有宴请,我都推掉了。

苟抗美接着说:我晚上要出去摆摊,刘解放的电话一打,我就把摆摊的事交给老婆,赶过来和老同学聚会。

施忠义站起,给张援朝、苟抗美握手。刘解放指着张援朝说:你们会议的酒宴算个屁,哪有老同学聚会重要。别说你这个小小的副处,咱施厅长都接到国务院的紧急通知,邀请他今天中午赶到北京,参加起草经济发展的纲领性文件,都被咱忠义推到明天了。天大地大没有同学的面子大,爹亲娘亲不如同学的情谊亲。咱们今天聚会,都把酒喝够,喝得不趴在地上,就对不起老同学。我今天带了一箱子茅台,真茅台,不是假茅台,我从贵州茅台酒厂的领导那里批的。刘解放说完,又对苟抗美说:咱这些老同学,就你的日子过得可怜。别人都不缺这种饭局,唯独没人请你。今天名义上是老同学相聚,实际上是请你的!

苟抗美说:那我一定好好吃,朝死里吃,吃得上下贯通,上头塞进去,下头冒出来。我平时要是忙起来,吃饭的工夫都没有,饿了,吃几串麻辣烫。麻辣烫不是好东西,吃起来辣前门,拉起来辣后门,肚子里成天火辣辣难受。

马青霞说:抗美你真是的,马上要吃饭了,净说些恶心事情,还让大家吃饭不?

苟抗美说:好,好,不说这些,说些干净卫生的话。

张援朝说:抗美你卖的那些麻辣烫,到底卫生不卫生,别整些菜市场扔的烂货给革命群众吃。

苟抗美就嘿嘿笑,说:这年头,要是正经东西,成本就高,赚不来钱。老辈人都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么多人吃了我的麻辣烫,也没听说谁拉肚子,更没人投诉我。

马青霞又说:抗美你又说恶心话了!

苟抗美又笑,说:不说了,不说了,青霞是干净人,听不得肮脏话。我在这里给老同学表个态,谁要是想吃麻辣烫了,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到菜市场采购些正经东西,搞得干干净净给老同学吃。

刘解放看他们不说了,才对服务小姐说:你到我车上,把茅台搬来。我是黑色的奔驰600,车号最后三个字是888,钥匙在保安手里。又给施忠义说:忠义,咱今天是同学聚会,都不要提官衔职务,直呼其名。你给咱点菜,你天天在饭场混,点菜有一套,发挥你的特长。别客气,拣名贵的点,我今天要给老同学尽个心意。千万不要为了给我省钱,冷淡了老同学。

施忠义接过菜谱,给一人点了一份非洲鲍鱼,一份澳洲鱼翅,又点了七八个大路菜,很上档次,又没多花钱。他心里清楚,任何一个请客的人,哪怕是再大的老板,只要花的不是公款,都心疼口袋里的钱。他点过菜,给刘解放说:这些足够了!

刘解放从小姐手里拿过菜单,看了一遍,对施忠义说:忠义替我省钱哩,我刚才都说了,我请老同学,就不能省钱,这几个大路菜怎么对得起老同学!说完,对小姐说:再加一个红烧水鱼,一份由大龙虾、金枪鱼、象跋蚌拼的冷盘。

施忠义看刘解放,什么话都没说,这种场面经见多了,比这更奢侈更豪华的场面都时常经见。张援朝虽说没有施忠义的级别高,但经历的饭局不一定比施忠义少,比这更奢侈更豪华的饭局也享受过,也不觉奇怪。李西汉是小学教务处长,马青霞是退休教师,这种档次的人,没人请他们吃饭。就是有人请,也是他们的儿女亲家,有点亲戚情分的人。一场饭局下来,超不过300元,连这里一个鲍鱼的价钱都没有,没经见这种场面。但他们是老师,不能表现出没见过世面,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苟抗美下岗后,晚上在街道摆摊卖麻辣烫。城管不来就卖,城管来了就跑,像老鼠和猫兜圈,李向阳和日本鬼子捉迷藏。天天忙活,刚能顾住一家人吃饭,连穿衣都困难。这种档次的人,绝对没人请吃饭,根本没见过鲍鱼是方的还是圆的,鱼翅是黑的还是红的,龙虾是天上飞的还是地里长的,象跋蚌是树上结的还是土里埋的。没见过这场面,就表现得惊惊诧诧。服务员把鲍鱼端上来,把碗盖揭开,他不知道碗里是什么东西,就咋呼:这是啥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李西汉马青霞虽然很少经历这种档次的饭局,还是见过鲍鱼,觉得自己不内行,就什么都不说。施忠义、张援朝经常经历这种饭局,隔不了几天就享受一次鲍鱼,但不方便给苟抗美解释,也就没吭声。刘解放是老板,花的是自己的钱,自己的手抚弄自己的东西,再奢侈再豪华都没人管,心正胆壮,就给苟抗美说:这是非洲鲍鱼,全世界最好的鲍鱼!

苟抗美问:这一疙瘩鲍鱼多少钱?

刘解放说:五百八十八!说着,用叉子把自己碗里的鲍鱼挑起来,放到苟抗美碗里,说:你不经常吃这东西,把我这块也吃了。

苟抗美又有了惊诧,声音老大地说:狗日的,杀人哩,这么一疙瘩东西,招不住一嘴吃,竟敢要五百八十八。我一串麻辣烫,素菜才要五毛钱,荤菜才要两块钱,还没有鸡巴大的东西顶我一架子车麻辣烫。我这么一嘴吃下去,一个星期挣的钱都没了?把解放这块也吃了,两嘴吃了半个月的收入!

张援朝说:抗美不要在这儿丢人了,你卖的麻辣烫,怎么能和非洲鲍鱼比。上档次的人,谁吃你的麻辣烫,恐怕连看都不看一眼。

苟抗美说:也是,能吃麻辣烫的人,都是吃不起鲍鱼的人。人长的这张嘴,除了说话,就是吃,吃不起贵的吃便宜的,总不能把它吊起来。他说完,用叉子挑起一块鲍鱼,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去,嘟囔:狗日的这一下,五百八十八没了。

刘解放对他说:抗美,还没喝酒哩!说完,给服务小姐说:倒酒!刘解放端起酒杯,给施忠义说:你给咱老同学说两句!施忠义看李西汉,说:老班长在这儿坐着,哪轮上我说话!刘解放又给李西汉说:西汉,你给咱老同学说两句!李西汉略一琢磨,说:解放今天把大家请到这里,主要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下寻找汪老师的事情。咱们过去批斗了汪老师,还打了老人家,应该给老人家道个歉。我建议,第一杯酒敬给汪老师,算是给老人家的道歉!

张援朝说:咱还不知道汪老师是死是活,在不在人世,怎么敬?

苟抗美说:我记得“文革”开始那年,汪老师是57岁,要是现在活着,应该是103岁了。

刘解放说:我估计汪老师熬不到这个岁数,咱们就按给亡人敬酒的办法,给老人家敬酒?说着,就要把酒朝地上洒。

李西汉说:解放,先不要忙,咱们给汪老师敬酒的时候,说上几句话!我当年是班长,带头说!说完,把酒杯举过头顶,对着空中拜了几下,神色严肃、庄重,说:汪老师,学生李西汉给您敬酒了。我上学那阵,住校,家里穷,半个月没有钱吃菜,您看我可怜,把正吃的菜倒在我碗里。我却忘恩负义,参加您的批斗会,还踢了您老人家一脚。学生为这一脚,后悔了几十年。这杯酒,是给您老人家道歉的!说完,弯下腰,把酒缓缓倒在地上。

施忠义也把酒杯举过头顶,对着空中拜了几下,庄重地说:汪老师在上,学生施忠义给你敬酒了。有一天我走到学校门口,突然下了暴雨,我躲在房檐下不敢出来,已经打过预备铃了,雨还没有停。你打着雨伞跑过来,把我送到教室。你打伞的时候,害怕雨淋了我,把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我没有记你的好处,批斗你的时候,还扇了你耳光,踢了你几脚。为这个耳光,学生这些年寝食不安……

马青霞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酒杯举过头顶,对着空中拜了,说:汪老师,我是您的学生马青霞。我给您当学生的时候,家里穷,父母认为我是女娃,不想让我上学。您跑到我家,劝我爸我妈,让我继续读书,还给我家留了两块钱。要不是您,我哪能考上师范,哪能有今天?当年批斗您的时候,我在台子下边呼口号,要砸碎您老人家的狗头。学生现在到了您当年的年龄,懂事了,知错了,这杯酒算是给您老人家赔罪!

苟抗美也把酒杯举过头顶,严肃着脸说:汪老师,我上学时不是好学生,学习不好,调皮捣蛋,您老是批评我,还揪我的耳朵。批斗你那天,我冲到台子上头,使劲踢了你一脚。你倒在地上了,看着我,流着眼泪说,孩子,我不恨你,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不读书就没出息。现在我后悔了。我要是当初听您的话,好好学习,恢复高考后还有机会上大学。你看人家施忠义,就是恢复高考后上的大学,现在都当厅长了,吃非洲鲍鱼像咱老百姓吃萝卜一样随便,说不定还养着二奶三奶情人小蜜。我只能卖麻辣烫,人家一个鲍鱼顶我卖一个星期的麻辣烫。我娶个老婆,还是人家挑剩的。我现在受苦受难,就是当初没听您老人家的话……

苟抗美啰嗦完,张援朝开始祭拜……

包厢里的灯光似乎暗淡了,窗外的夜空似乎有了黑云,黑云翻滚,夹杂着震天撼地的口号声。这几个当年的高中学生,思维倒退到四十多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去揪斗老师,去殴打老师。他们充满热血充满激情充满对革命向往,认为革命就是怀疑、造反、打倒、批斗、揭发、仇恨、殴打、杀戮的代名词。举国上下,到处涌动着革命的热浪,到处涌动着疯狂的热浪,到处涌动着仇恨的热浪,到处涌动着批斗的热浪。忠诚、服从、和谐、亲情、孝悌、平静、祥和,成了反动、保守、封建、修正主义、资产阶级。于是,儿女揭发父母,学生批斗老师,下级殴打上级,成了时代主旋律。他们在这个主旋律中,自以为做了革命的前驱,把老师揪到台上,挂上牌子,名字用红笔画上,揪着头发,摁低脑袋,高呼口号,进行批斗。四十多年过去,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些。偶尔想起,有人感觉无所谓,有人后悔,有人心上像扎了竹刺。

给汪老师敬过酒,接着喝自己的酒。酒过三道,就自由敬酒,自由说话。施忠义给李西汉说:趁老同学都在这里,你把想法给大家说说,看大家有什么想法?

李西汉端起酒杯,站起,说:我先敬各位老同学一杯,先干为敬,然后再给大家说想法!说完,仰起脖子,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

大家就鼓掌,齐声欢呼:老班长厚道,喝酒实在。老班长有啥想法尽管说,我们能做的一定帮你做!

李西汉说:刚才大家都给汪老师敬过酒了,都向汪老师道过歉了。我想在今年暑假,约几个同学,到汪老师老家,寻找汪老师。即使老人家不在了,我们在老人家坟前烧几张纸点几炷香,给汪老师的后人赔个罪,使老人家在天之灵有个安慰!说完,坐下,等待大家发表意见。

张援朝说:西汉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就是咱们这些人,都在岗位上,离不开。我的意见,大家刚才给汪老师把酒敬了,也算是给老人家把罪赔过了,不一定非要到老人家坟上烧纸点香,搞形式。

苟抗美说:我赞成西汉的主意,咱在这里给汪老师敬杯酒说句不疼不痒的话,谁都会做。要是亲自找到汪老师的家乡,找到汪老师的坟墓,把纸烧了,把香点了,再找到汪老师的后人,把赔罪的话说了,才算把心意尽到了。

张援朝说:抗美,你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不生娃不知道窟窿难受。你没有工作,就是晚上出去卖麻辣烫,想去卖就去卖,不想去卖在家歇着。歇上十天半个月,都没人找你麻烦。在座的除了你,还有退休的青霞,谁都没那份自由!

苟抗美说:援朝你才是不生娃不知道窟窿难受,你是公家的处长,月月拿公家的俸银,吃喝不愁,一年有一百多天假期,说不定还有暗门子收入。我有啥,一天不出去卖麻辣烫,一天就没有收入,公家不给一分钱的救济,靠啥生活?你是三宫六院换着睡,哪能体会到老光棍的鸡巴难受?

张援朝还想说话,施忠义伸出手,阻挡,说:援朝甭说了,抗美说的是实话。咱这些人里头,就抗美混得最差,我们以后想办法帮他。西汉说的事情,早上就给我说了,我一天都在琢磨,咱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到汪老师家乡去,派两个代表把咱的心意尽到就行了。派谁哩,李西汉是一个。再一个,我建议派抗美。抗美日子紧巴,咱们这些人帮他一下。西汉和抗美的路费花销,咱们几个均摊,另外再给抗美5000元的误工费。还要考虑见了汪老师的后人,给多大的红包,这个也由咱们几个摊。

刘解放忽地站起,给施忠义说:忠义你说这些话打我的脸哩,咱们几个人,只有我一个当老板,轮到出钱的事情,老板不出让别人出,让我的脸朝啥地方搁?我今天当着老同学的面说,所有的费用我包了。西汉和抗美的路费花销按2万块钱计划,给汪老师的后人2万块钱红包,给抗美7000块钱误工补贴,给西汉3000块补贴。另外,抗美回来后,不要卖麻辣烫了,到我的公司去上班,每月给5000块钱工资。

苟抗美惊喜地问:解放你说的可真?

刘解放说:我当着这么多老同学的面,哄你?

苟抗美端起酒杯,说:到底是老同学,这年头谁都不敢相信,只有老同学可以相信。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你随意!

张援朝站起来,说:抗美要表示心意,不能用小杯,用大杯!说完,给服务小姐说:把喝啤酒的杯子拿来!服务小姐从碗柜里拿出啤酒杯子,摆在苟抗美面前,给里面倒酒。茅台酒的瓶口紧,倒得不畅,细细一股,断断续续,落在杯子里,酒液一点一点增高,快到杯口时,服务小姐停下。张援朝说:倒,继续倒,把酒杯倒满!服务小姐就继续倒,直到酒杯盛不下了,才收手。这一杯,没有半斤也有四两。

张援朝指着酒杯给苟抗美说:抗美,你把这杯酒喝了,就算真心感谢解放帮了你的大忙。

苟抗美看着酒杯,心里发怯,不敢端。张援朝这个级别的领导,都是久经酒场冲锋陷阵挥戈厮杀的战将,卖麻辣烫的下岗工人,哪是人家的对手?只两个回合,苟抗美就端起酒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张援朝还要服务小姐倒酒,再灌苟抗美几杯。

施忠义给张援朝使了个眼色,说:援朝,咱们没和抗美一块喝过酒,不知道抗美的量,就不要灌他了。我一贯主张就是要喝够,不要喝醉,友谊重要,身体第一。

苟抗美把这杯酒灌下去,当下就觉得肚里温热,脑袋发晕,身子发飘,思维发飙,飘飘欲仙,像坐了五彩祥云,在天空漫游,舒服到了极点,说:到底是好酒,喝下去把人都变成神仙了!哪像我们喝的散装高粱白,像喝了敌敌畏,比六六粉都呛人。

张援朝还想给苟抗美灌酒,说:抗美,你还想喝?

苟抗美说:援朝你以为我醉了,老子离醉还远着哩!上学的时候,就咱俩关系好,我抗美,你援朝,一块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

李西汉看出张援朝的企图,也劝阻:援朝,抗美喝得不少了,不能再让他喝了!

张援朝不再给苟抗美劝酒了,他不是顾及李西汉的面子,是顾及施忠义的面子。尽管都是老同学,但施忠义是正厅,自己是副处,官场讲究公鸡压母鸡,一级(鸡)压一级(鸡),自己是被人家压在身子下边的(鸡)级。

李西汉端起酒杯,给刘解放说:解放,你支持了咱们这次行动,我敬你一杯!

刘解放说:老班长,你组织了这次行动,我们应该敬你,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李西汉也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又喝了十多分钟,大家的量都过了一半,酒助人胆,说话就随便,话语就稠。苟抗美又喝了一小杯,硬着舌头说:咱们都是老同学,说话不讲究。咱们把汪老师批斗了,要给老人家道歉。社会把咱们整成这样子,谁给咱们道歉?

张援朝说:抗美你喝多了,胡说开了?

苟抗美说:我才没胡说,咱们这代人,是最倒霉的一代人。我又是咱们这代人中最倒霉的人,快上学了,父亲被打成右派,全家被赶到农村,成了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狗崽子,在人前抬不起头,走路溜墙根,做事夹尾巴,放屁都要看前后左右有人没有。咱正在长身体,来了三年自然灾害,饿得吃榆树皮苞谷芯子,身体受了亏损,一辈子都病蔫蔫的。咱需要学习知识了,学校停课闹革命,大学不招生,咱只能老老实实囚在农村。咱需要上班了,上头让咱上山下乡。咱参加工作了,实行低工资。熬到五级工了,却让咱下岗,说是减轻企业负担,让企业甩掉包袱轻装上阵,飞速发展。企业像飞机,咱们成了飞机翅膀上绑的石头,不甩掉就飞不起来。就是一块抹布,用完了也洗干净,晾到一边,下回再用,咱连抹布都不如。我们老了,该儿女养活了,儿女却找不到工作,还得我们养活。

张援朝说:抗美你是婆娘不要娃怪炕洞门子小,不要把啥都朝社会上推。人家忠义、解放,和你岁数一样大,人家都混出了名堂,连老实巴交的李西汉都当上了教导主任,马青霞都是人民教师,就你混成卖麻辣烫的。自己命苦,还怪政府。

苟抗美说:我要是像你,天天有不掏钱的酒宴吃,周周有不掏钱的小妞泡,月月有不掏钱的旅游观光,说得比你还好听!

包厢里的人都不说话,这一代人里,除了像施忠义、张援朝这些在官场混出名堂的,刘解放在商场混出名堂的,像苟抗美这些混得嘴都顾不住的也不少。施忠义琢磨了一会儿,说:抗美,你说的是实情,但这些话少在外头说,出原则。从今天起,你就熬到头了,解放让你到他公司干,每个月给你5000块钱工资,还不算年终奖。

苟抗美又端起酒杯,给刘解放说:解放,说到底,还是老同学好,我再敬你一杯!

刘解放端起酒杯,说:这点小事,不值得提。老同学有困难,我不管谁管。再说,雇别人也是雇,为啥不把钱让老同学挣!说完,和苟抗美把酒杯一碰,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

又喝了一阵,身体里的酒精含量更高了,思维像空中飘扬的旗帜,像水中游的鱼儿,像叫春的草驴,欢势极了。张援朝站起,结结巴巴说:咱们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越说心越烦,越觉得自己过得不如意。咱唱歌,唱个天昏地暗,唱个花开花落,唱个朝霞万丈,唱个日暮西山!这些年,他除了应酬饭局,饭局结束还要到歌厅,把嗓子练出来了。

施忠义说:援朝你提议唱歌,你先唱,唱完了轮着唱!

张援朝说:你们说,唱啥歌,旁的咱不敢吹牛,唱歌落不到人后头。

施忠义说:咱今天说了要给汪老师赔罪,咱们批斗汪老师,是“文革”时期发生的,就唱“文革”时期的歌!

张援朝说:我听忠义的,唱个草原红卫兵见到毛主席!

服务小姐急忙把音响打开,把麦克风递到他手里。张援朝在麦克风上拍了几下,音箱里发出放大了几十倍的嘭嘭声。马青霞站起来,把腰扭了几下,说:援朝唱,我跳。当年我在学校,还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于是,大家都鼓掌,还吼,情绪能把包厢挤爆。

张援朝又干咳几下,把嗓子清理了,唱起来: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海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闹革命。啊哈嗬,啊哈嗬……

他嗓子确实好,音域宽广,音质纯净,音频厚实。古人说过,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张援朝虽说不能每天都在歌厅泡,隔上一天泡一次的频率还是有的。几十年下来,唱技熟练,吐字清晰,音律准确。

刘解放一边听一边说:狗日的援朝,当初要是不入仕途,跑到哪个艺术团体,哪轮上李双江出名,恐怕连刘欢都得把你叫老师。唱一首歌几十万,住豪华别墅,搭波音的,搞女明星,比当副处强多了。难怪老人都说,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怕嫁错郎!

张援朝的歌声刚一喧起,马青霞就抡胳膊蹬腿地舞蹈起来。她两眼前视,上身前倾,两拳半握,似乎攥着奔马的缰绳,身体上下颠动,右臂还一下一下地抡,做策马奔腾状。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加上几十年没跳,各部关节像生了锈的万向节,动作生涩,一些高难度动作只能比划出来。但能看出她当年舞蹈功底的深厚,一招一式都十分准确、到位。张援朝唱完,她也奔腾完;张援朝擦汗,她也擦汗。张援朝自谦地说:献丑了,在老同学面前丢人啦!她也说:人老了,跳不起来了,老胳膊老腿不灵便了!

歌声乍停,舞蹈乍停,包厢的人就鼓掌,叫好。但毕竟只有几个人,几双巴掌再使劲拍,也拍不出声浪。几张嘴再拼命喊,也喊不出气势。施忠义给服务小姐喊:开鼓掌器!服务小姐对着音响旁边的操纵盘一摁,包厢里立即掀起排山倒海的鼓掌声,翻天覆地的叫好声,能把酒店的房顶掀起来。

苟抗美从来没进过歌舞厅,更没见过这东西,少见多怪,满脸惊奇,两眼瞪如牛眼,痴痴地看音箱,嘟囔:狗日的科学真发展了,连鼓掌都用上了机器!忠义,你咋知道这里有鼓掌的机器?

施忠义没有说话,张援朝抢着说:抗美你只知道卖麻辣烫,不看报不读书,社会上的事情一点都不明白。鼓掌器十多年前就有了,不但歌厅有,连机关团体教育部门都少不了,领导讲完话,喜欢听到热烈的鼓掌,偏偏听领导讲话的人不鼓掌,让领导难堪,就把歌舞厅的鼓掌器引进会场。领导把话一讲完,专职人员立即摁响鼓掌器,会场就掀起潮水般的掌声。现在是市场经济,需求决定生产,全国地盘上除了沙漠不开会,到处都开会,就有了专门生产鼓掌机的工厂,生意红火极了!

苟抗美还是满肚子的狐狸乱窜,又问:机器鼓掌,领导不知道!

张援朝说:咋能不知道,能当领导的,脑子比虫虫都灵性,傻能当领导?

苟抗美说:用机器鼓掌有啥用处,还得花钱买,自己的手抚弄自己的家伙,自己给自己寻开心!

张援朝说:抗美,不是我说你,你一辈子混不到人前头,为啥,就是你脑子不行。领导要的就是这效果,现在这社会,不管真的假的,有效果就行。

苟抗美说:你上台讲话用过鼓掌机没?

张援朝说:当然用过,你不想用都不行,会场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就响,根本不征求你的意见!再说,我也想用,咱的同学里头,我的口才最不行,上台讲话超过二十句就打结巴。我在台上讲,下边的人打瞌睡发信息玩游戏。我讲完了,他们还不知道,咋能及时鼓掌。这时候,鼓掌机一开,我肯定高兴。同时,也提醒台下的人,报告结束了,该醒醒回家了!

张援朝和苟抗美争了一阵,谁也没说服谁。施忠义说:你们不要争了,那些都是领导的事情,与你们屁关系都没有,你们下那么大的力气做什么?

刘解放接着说:抗美援朝,不是我说你俩,你们是拉屎球动弹,出的闲力气。我给咱也唱个歌,我没记住过去的歌,现在的歌记了不少,我给老同学唱支《涛声依旧》。服务小姐赶忙把麦克风递给他,他也像张援朝一样,在上边拍了几下,干咳一声,清了嗓子,随之就吼唱起来:

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已经疏远那份情感……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也许是经常抽烟喝酒的缘故,刘解放的嗓子沙哑,显得沧桑,凄凉,无奈。这种嗓音刚好迎合了歌词的意境,把一个老男人对昔日情感的怀念,对初恋情人邂逅的感觉,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在座的都是高老三届学生,当年严格的教学,使他们具有厚实的语文功底,感受这段歌词绰绰有余。刘解放唱的时候,心里凄楚,两眼禁不住阵阵潮热,越发打动人心。人到了这个年龄,谁感情上没有一波三折,谁心底没有暗藏旧恋的情人?处于夕阳西下气息奄奄的生命尾声,听到这种歌声,能不伤感,能不无奈,能不掀起情感的巨澜?歌声一停,机器的鼓掌和人的鼓掌同时爆起,人们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擦去流出的眼泪,禁抑不住地长叹口气,不知是感慨人生无常,情感多折,还是命途多舛,生命流逝。

刘解放唱过很长时间了,人们还沉浸在伤感的羊水里,没人说话。过了两三分钟,李西汉才说:这首歌词可能受到古代诗词的启发写出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汪老师给我们讲古代诗词时,讲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引用了这样的故事:一千两百多年前,学子张继进京赶考落榜,来到苏州,踏上小舟。船行似风,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冯虚御风,止于苏州枫桥之下。张继的心情凝重万分,愁思浓化不开。月亮西斜,乌鸦啼叫,夜静深沉,霜覆屋瓦,霜结千草,繁星凄绝冷绝。岸上江枫如火,江上渔火二三。寒山寺的钟声,从凝重的空气中传过来,滑过水面,撞进张继的耳中……

讲完,李西汉长叹口气,说:解放是贾宝玉,情种,上学的时候喜欢女同学,现在还是这样!

刘解放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张援朝说:解放还想拿张旧船票,登上人家的客船。不知道现在的船票,都是当日有效,过后作废。

施忠义说:援朝你就不懂了,解放追求的是情调,是意境,是怀旧,是淳朴,是精神享受。现在的人,只知道船票当日有效,及时行乐。不知道在心里保存一张旧船票,是多么珍贵的记忆,迟早回忆起来,当年淳朴的感情,没有一丝杂质的爱,多么难得,多么幸福。我记得还有一首歌里唱过: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这晚,他们一直玩到十一点多,才摇摇晃晃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包厢外走去。走出包厢的时候,施忠义对刘解放和张援朝说:一会儿回去,谁都不能开车,打的回去。现在醉驾入了刑法,要是再撞上人,非吃官司不可。到时候找谁都不行,别说我不顾老同学的死活!

他们都喝得云天雾地,踉踉跄跄,谁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刘解放和张援朝,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应酬,都喝得酩酊大醉,知道喝了酒不能开车,轧死人一辈子都完了。根本不用施忠义交代,知道这时候该朝出租车招手。

李西汉马青霞没有喝多,马青霞挽着李西汉的胳膊。李西汉走到苟抗美跟前,说:抗美,记住,我放暑假了,咱们一块到汪老师老家!

苟抗美说:这话你要给解放说,我从现在起,就是解放的雇工了。他让我去,我肯定去。他不让我去,我就不敢去。人家一个月给我开5000块钱哩,我要是擅自行动,人家把我开除了,我还得去卖麻辣烫!

这话恰巧让刘解放听见了,酒醉心灵性,对苟抗美说:我当着这么多老同学的面都说了,让你跟西汉一块到汪老师老家去,代表咱这些同学给老人家道歉。你咋说我不让你去,让老同学看不起我!

苟抗美说:我没说你不让我去,我是说万一。你肯定让我去,咱这些老同学,没人不说你仗义厚道,咋能不让我去哩!

酒店前边的马路边,站着这些等出租车的人。这时候,酒店吃饭的人散场了,歌舞厅潇洒的人出发了,出租车正忙。他们醉态蒙眬地站在路边等。苟抗美想到一个月有了5000块钱的收入,再也不需去卖麻辣烫了,再也不怕城管追赶了,想到这里,像空地上捡了个活期存折,老婆变美女,儿子读博士,破屋换别墅,心里高兴,放开嗓子吼唱起来:

让我告别你,亲爱的姑娘!擦干你的泪水,洗掉心中的悲伤,心中的悲伤!啊,心中的人儿告别去远方,离开了家乡,爱情的星辰永远放射光芒。寂寞的往情,何处无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怎能不伤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昔日的知青之歌,被这个将近六十岁的人唱出,充满凄苍、空茫、伤感、无奈的旋律,被活泼跳跃的空气传输到行人的耳畔,引起三两声共鸣的叹息。苟抗美刚唱了几句,身边的老同学都附和着唱起来。几个同龄人停下脚步,看他们,随之跟着唱起。他们唱完西安知青之歌,又唱南京知青之歌,广州知青之歌。歌声招聚的同龄人越来越多,不大工夫,会聚了一百多人。一百多人的合唱,在都市里的红灯绿酒里回荡,招来了几个警察。

把生活叫日子也好,把日子叫生活也罢,日子和生活仍然在一个个清晨的到来、一个个晚霞的消失中度过。李西汉和他的老同学一样,在日子和生活的消失中,磨耗着生命,衰老和死亡在不知觉间,偷偷地逼近他们。李西汉在一个盛满朝霞的早晨,起床后和往常一样,跑到卫生间排泄。他到了卫生间,第一件事情就是咳痰,连续五六年了,早上起床后,嗓子里有痰,痰里有血丝。到了这两年,胸部越感到憋闷,吸纳的空气不够用,需要加大呼吸的深度。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有病了。从卫生间出来,马青霞和往常一样,在餐桌上摆好早饭。早饭还是和往常一样,鸡蛋、稀饭、咸菜、馒头。李西汉吃饭时,又连着咳了几声,咳得很艰难,很难受。马青霞看他,心里紧张,说:西汉,你们学校组织了几次体检,你都不参加。这次再组织体检,你一定参加,彻底检查一遍,心里也有个底。

李西汉不在意地说:体检屁用处都没有,身体没病,体检照样没病。身体有病,体检照样有病。我的身体我清楚,没有啥大毛病!

马青霞说:这五六年里,你每天早上起床都咳嗽,痰里还有血,这就不正常。你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要是没病咱也放心。

李西汉说:学校下个礼拜组织教职员工体检,我听你的,也参加。

一个礼拜后,李西汉从透视室出来,医生跟在他屁股后边,交代:你最好再做个支气管镜检查,对诊断病情很有帮助。这些年,李西汉虽然没到医院检查,没在马青霞面前表露有病的迹象,但他经常上网,把自己身体症状输入到百度里,得到的结果基本一致:肺癌。医生的神态,更确定了自己对网上的判断。他给医生点了下头,说:谢谢您,我以后会做这个检查的!尽管他早就预料自己会有这个结果,但真正有了结论,还是感到突然,沮丧,茫然,惆怅,痛苦。他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那里,不知该朝哪里去。有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他旁边。他没有考虑,无意识地拉开车门,钻进去。司机问:到哪?他突然灵醒了,不知道该去哪里,琢磨了半分钟,才说:灞河边!

灞河和附近的浐河,修成了浐灞公园,河里蓄水,水里有白鹅,有麻鸭,白鹅麻鸭都悠闲,在水面上游动。河堤上种着柳树,柳树成行成荫,顺着河堤延伸。有卡车从河堤上的公路上驶过,带来一阵灰尘,一阵尾气。这辆汽车刚过,灰尘还没有落下,尾气还没有消失,又一辆汽车驶来,带来同样的灰尘,同样的尾气。汽车荡起的灰尘,落在河水里,落在田地里,落在柳树上,也落在他身上。河水不清洁了,田地不干净了,柳树叶子不碧绿了,他身上布满灰尘了。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规模很大的工厂,有烟筒,冒着黑白相参的浓烟,不知道有没有污染?

他走到一家茶馆,茶馆在河堤上摆了几张桌子,有清闲的人在品茶,赏景,看灞柳。茶倌见他走来,预计又来了一单生意,老远就对他喊:这位客官,品茶否?话语有古韵,有文气,像是文学院毕业的书生。他没有说话,走到茶桌跟前,刚要坐下,茶倌急忙取下肩上的毛巾,在凳子上扑打几下,又把桌子擦了一遍,朗声问:客官爷,喝啥茶?

李西汉问:你这有啥茶?

茶倌弓着身子,说:不怕客官爷说我张狂,中国有的茶,咱这都有,中国没有的茶,咱这也都有,就看客官爷点什么茶?

李西汉说:我想要壶满山跑,可有?

茶倌一愣,继而一笑,自嘲地说:客官爷,小可年轻,学问肤浅,确实没听过还有叫满山跑的茶,请教客官爷,您说的满山跑,产于何地,属绿茶红茶,小的也想增点学问。

他们正说着,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汉走过来,精神抖擞,步履清爽,目光炬炯,面容慈祥。茶倌看到老人,老远就喊:掌柜爷,这位客官想要壶满山跑,我不知满山跑是啥茶,咱茶馆有没有?

老者说:你这年龄,咋能知道满山跑?说着,走到李西汉跟前,双手抱拳,拱了几下,算是行了礼节。

李西汉急忙站起,也双手抱拳,给老者行礼。

老者指着凳子说:客官请坐!说着,就在李西汉对面坐下,说:客官,咋想起喝满山跑了?

李西汉说:走到这里,看到灞河堤上的柳树,霍然有了怀旧情愫!

老者说:说来也怪,到我这喝茶的人,差不多都会产生怀旧情绪,不知何故?

李西汉说:文化就是传统,传统和历史密切联系,历史就是怀旧。

老者说:客官是学问人?

李西汉说:教了一辈子小学,没啥学问。

老者说:传道授业,受人敬重的行道!要是没有教师行道,学问传不下来,道德传不下来,一代一代人就成了傻子,成了畜牲!就像这灞桥柳色,要是没有老师,后人咋知道一千多年前的李白写过“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么绝妙的诗词?

李西汉见老者谈起学问,也来了精神,说:咱这灞桥,不只是李白写过《忆秦娥》,还有很多大学问写过诗词,杜牧写过“绿阴未覆长堤水,金穗先迎上苑春”。赵碬写过“拂水斜烟一万条,几随春色倚河桥”。

老者说:你说的这几首诗,我上学时听老师讲过。我上学时数理化一塌糊涂,就是古代诗词学得好。教我们语文的老师,是大学生,反右时被打成右派,发配到中学教书。就是到了现在,我闲下没事时,还涂鸦几首诗词,孤芳自赏,自娱自乐,觉得自己也是学问人,颇为得意。

他们正聊着,茶倌走过来,说:掌柜爷,客官爷要的满山跑,咱还没给人家上哩?

老者笑,说:现在到哪弄满山跑?

茶倌说:满山跑有多金贵,全中国都弄不到?

老者说:不是太金贵,是太不金贵!老者见茶倌还在犯迷糊,又说:客官要的满山跑,是我们年轻时喝的一种茶。那时候生产搞不好,龙井、铁观音类的名茶极少。老百姓又穷,买不起。茶树到了入冬,长了一年的老叶子老梗没有用处,茶农把它折下来,晒干,论麻包卖,很便宜,喝起来又苦又涩。到了这些年,谁还喝这种茶?没人喝了,也就没有这种茶了!老者说完,又给李西汉说:客官,咱这除了满山跑,别的茶基本都有,你随便点!

李西汉说:我对茶没啥讲究,就是心里烦,出来走走,就走到这里了!

老者对茶倌说:给客官上壶西湖龙井,我陪客官喝几盅,给客官算一半的茶钱!茶倌泡茶的时候,老者问:客官有啥心烦的事情,可是媳妇不孝,儿子不长进,孙子学习不好?

李西汉摇头,说:都不是。

老者说:哪你还有啥心烦的,现在的年轻人,吸毒赌博贪污盗窃,离婚包二奶搞一夜情。你没遇到这样的儿孙,该舒心死了!

李西汉叹口气,没有说话。茶倌把茶壶端上来,拿了两个茶盅,摆在他们面前,给茶盅里倒上茶液,弓着身子问:客官爷,还要些啥东西?

李西汉说:有茶就行了,不再要啥东西!

老者端起茶盅,给李西汉说:我比你枉长几岁,贸然称你为贤弟了,请!

李西汉也举起茶盅,说:仁兄请了!

两个人把盅里的茶喝了。老者提起茶壶,又给李西汉的茶盅里倒。李西汉急忙说:仁兄咋能给我倒茶,你为长,我为小,那有兄给弟倒茶的道理?

老者说:贤弟到了灞桥,我是主,你是客,地主招待客人,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老规矩,我咋不能给您倒茶?老者给李西汉倒过茶,又和李西汉碰了一杯。李西汉抢过茶壶,给老者盅子里倒了茶液,说:仁兄,我看你这地方,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行人也不多,怎么来喝茶的人还不少?

老者说:灞柳风雪是西安八景之一,一年四季都有人来观景,怀古思幽,无论开车的走路的,到了这里就要歇息身子,喝杯清茶,所以生意就淡不下来。

李西汉琢磨了一会儿,问:你刚才说教你语文的那个大学毕业生老师,现在也该八十多岁了?

老者脸色严肃下来,停了一会儿才说:他死了,死了四十多年了!

李西汉一惊,像是谁用锥子在他心上攮了一下,说:四十多年前就死了,年龄还轻得很哩,那个岁数不该下世!

老者说:他是自杀的!

李西汉问:为啥自杀?

老者说:“文革”那年,学生批斗他,他受不了,就在这里跳进灞河自杀的!

李西汉立即想起汪老师。这些年,只要谈起老师,汪老师就像幽灵一样,从思维里钻出来,站在他面前。自从那次批斗汪老师后,他再没到学校去,不知道汪老师以后的情况。汪老师会不会也受不了学生的批斗,也去自杀?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紧,浑身一阵发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者接着说:我弟就是当年批斗那个老师的学生之一,那时他上高中。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区上当了个小干部。听说我弟他们把老师批斗死了,回家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押他到这里,在老师跳河的地方,磕了头,又烧了纸。后来,有人把这事揭发出来,上头说我阶级斗争观念薄弱,把我的预备党员取消了,还把我降了一级。到了“文革”结束,才给我平了反,但过了提拔的年龄,当了一辈子办事员,我一点都不后悔。学生连老师都批斗,禽兽不如。羊羔都知道跪乳,何况我们是人。这几十年里,我和弟每年清明、春节,都要在这里给老师烧纸供香。我退休后,就在这里开了茶馆,不图挣多少钱,图在这里陪着老师。让老师知道,我们挂念他,他在阴间就不会寂寞!

李西汉听完,说:你刚才问我,为啥事心烦,我也是为这事心烦!随之,把当年批斗汪老师的事情说了,还说了今天上午检查出来得了癌症,不知道能活到啥时候?要是在有生之年,找不到汪老师的后人,死都不会瞑目!

老者又给李西汉倒了茶,说:贤弟,你是有良心的人,当今社会,像贤弟这样知道忏悔的人,真乃夏日冰雪,冬日暑热,极为稀罕。当年批斗老师的一茬人,大都活着,知道忏悔的人,有几个?

李西汉说:其实,从古到今,知道忏悔的人还是很多,公孙璞便是一例。

老者说:愚兄读书不多,学问肤浅,不知道公孙璞忏悔是怎么回事?

李西汉说:公孙璞是咱陕西高陵人,唐高祖武德二年任华州司马,终日沉湎于酒池肉林之中,常让手下人钓鱼打猎,恣意残杀动物。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一千多个人闯进家门,把他杀了。公孙璞吓得醒来,浑身竟长满脓疮。公孙璞的表兄贾宣古为华阴县令,便来探望,说:华山道士姚得一有许多神方,可派人去求问。公孙璞让大儿子到华山求救。姚得一说:这病是杀生害命所致,众冤报仇所为。可以忏悔以往的罪过,或许有希望治好。公孙璞在家中虔诚忏悔,超度被杀的众生。第五天晚上,公孙璞梦见两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童仆,把他领到一处。门庭宏大,富丽堂皇,好像宫殿府第。突然,天上射出黄光,直照地下。大门开了。一千多鱼、龟、鸟、猪、羊、牛、马从门中冲出,乘此黄光,旋化为人,飞空而去。童仆对他说:这些就是你所杀的冤魂,今天它们被超度了,托生投胎了,不再向你索命了。半月后,公孙璞的病彻底好了。

老者感慨:忏悔能使人由恶变善,由祸得福!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李西汉看了手表,将近午时,给老者说:今天遇到仁兄,真是三生有幸。在仁兄这里聆听的教益,终生受用。要是早些年遇到仁兄,多好!

老者拉过李西汉的手,拍着说:贤弟,好人必有善报。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贤弟有了善心,再有了善举,神明必然给贤弟降福。再者,此症虽说是不治之症,但患此症的人,活到八九十岁甚至一百多岁的,并非没有,贤弟完全不必为此症焦心。

李西汉淡笑,说:早在五六年前,我就感觉胸部不适,咳嗽有痰,痰里有血,遂怀疑得了此症,一直没去检查。我一直把生命看得清淡自然,该来的来,该去的去,长寿者百年,短寿者几天,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人在世上,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就是撒手西去,也会安然入眠。

老者连连击掌,说:妙语,妙语,绝对真理,贤弟有如此大的眼界,有如此超然的生死观,区区癌症又能如何!

李西汉又看了手表,说:仁兄,愚弟在您这坐的时间不短了,该回家吃饭,下午还要给学生上课!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给茶倌说:小兄弟,结账!茶倌跑过来,老者大声喝住:德厚,你咋没眼色,你以后要把他叫爷,孙子咋能收爷的钱?茶倌站在李西汉面前,嘻嘻笑,说:客官爷,俺掌柜爷不叫我收你的钱,我就不敢收你的钱。我要是收了,俺掌柜爷会收拾我的!李西汉坚持要付账,说:你们是做生意的,要是客人喝了茶都不付账,用不了多长日子就会关门!

老者说:我开这个茶馆,当然想挣钱,但不是谁的钱都挣。我这个茶馆开了十年,来喝茶的人,都没有谈到愧对老师的事情,唯有你谈了,对了我的心思,我咋能收你的茶钱?现在你还不能走,就在我这吃午饭。我这个茶馆,没有大炒大煮的菜,小炒小煮的菜还有。德厚,你给后厨说一下,尽快弄四个菜,两个凉的两个热的。再把那瓶西凤拿来,我陪兄弟喝几杯!

李西汉又有了不好意思,说:仁兄,你我素不相识,免了愚弟的茶资,又请愚弟吃饭,愚弟实在受之有愧!

老者说:满面春风皆朋友,不遇知音苦中苦,难道我们还不如两千七百年前的管仲鲍叔牙?人挣钱图啥,就图享受。能和知音品茶对斟,畅谈学问道德,乃人生至大的享受。贤弟给愚兄送来这么大的受活,愚兄要是不知道珍惜,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愚兄再愚蠢,也知道监河侯、严监生这种无德之人学不得!

吃过午饭,老者挡了辆出租车,提前付了车钱,才放李西汉离开。李西汉坐在车里,又感慨了很大工夫。

马青霞的天塌了,地陷了,房子摇晃了,身子发软了,眼睛发花了,端茶杯的手发抖了,茶杯差点掉在地上。李西汉急忙走过去,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把她扶到沙发上。她歪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脸色煞白,像得了急病。李西汉慌了,坐在她旁边,问:青霞,你咋啦,好好的咋就不行啦!她没有说话,还是闭着眼睛,出气吸气都比往常细了。这几年里,她一直怀疑李西汉有病,一旦有了结果,还是难以接受。李西汉回到家里,把检查的情况给她说了,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得那种病?李西汉故意轻松地笑:得病和好人坏人没啥关系,人到了这年龄,就像骑了六十年的自行车,总有些零件出毛病。小零件出了毛病,换个新的就行。大零件出了毛病,就得动电焊氧焊。不就是个癌症,多少得癌症的人,又活了十多年二十多年,活过八九十岁一百岁的人多得是!

过了十多分钟,马青霞才睁开眼睛,又喘了几下气,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到学校了,在家养病。

李西汉说:我再过八个月就退休了,干到退休算了。这病不能在家养,要多活动,把心散开。你把我囚在家里,心散不开,身体损耗得更快,不利于养病。再说,我这个学期安排有课,临时换老师,和我的教学思路不一样,学生不一定能接受。我带的这个班是毕业班,不能毁了这些孩子的前途。这些孩子考上重点中学了,我才能心静下来。

马青霞再没说什么。

李西汉说:我休息一会儿,就去上课。我身体的情况,不要给人说。病在自己身上,旁人再着急也帮不上忙,我不想在别人那里得到不值钱的同情。咱活着,就硬硬气气地活着;倒下,也硬硬气气地倒下,不能让旁人把咱看成窝囊废!我还是惦念着那件事,今年放暑假,一定要去汪老师老家,给汪老师把歉道了,被罪赔了。要是再不去,以后不一定能去成了!

马青霞听李西汉说过,凄凉、悲怆,在心里涌出,泪水又模糊了双眼。她擦了下眼睛,觉得李西汉太固执,人都得了这种病,还惦记学生考重点中学,还惦记那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就嗫嚅地说:西汉,这事情以后再说,养护身子重要!

李西汉说:这个暑假要是再不去找汪老师的后人,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我说啥也不能带着这个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我一辈子没做上高官,没挣上大钱,没大的名声,但没做过亏心的事情,唯一就是年轻时不懂事,批斗了汪老师,还踢了汪老师一脚。我把这件事情办完,一辈子就没有后悔的事情了,到了那边,心里就踏实。说完,站起身子,朝书房走去,走到书房,拿过挂在墙上的书包,又在写字台上拿起课本、教案,装进书包,掂着书包走出书房。

这时,马青霞给他的保温杯里放了茶叶,给里面倒了开水,端到他面前。李西汉接过保温杯,放到书包里。马青霞又端过茶几上的茶杯,双手递给他。他接过,喝了几口。马青霞说:再喝几口,把肚子喝饱。你那保温杯太小,装不了多少水,不够喝。她本来想说,你万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咋办。儿子在国外,就是儿子想把她接走,人家国家不一定给她签证。就是签证,住一段时间还得回来。说到底还是自己国家好,生活好也罢不好也罢,住到死都没人朝国外赶。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老头子得了癌症,心里烦乱,这话说多了,加重他的负担。老头子说的也有道理,多少得了癌症的人,还活了几十年。那些没得癌症的人,死在癌症前边的还少?要是老头子再活上二三十年,说不定自己还走在他前头。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了凄惶,自己要是走到他前头了,谁给他做饭洗衣服,谁给他泡茶暖脚说闲话?法律上说老人丧偶可以再婚,再婚以后能不能过到一块,两个人一辈子没在一块过,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毛病,猛地过到一块,肯定不遂意,不习惯!她想着这些,跟在李西汉后边,把他送出房门,又把他送到楼口。

李西汉停住脚步,说:不要再送了,我上完课就回来,有啥送的。

她没有停住脚步,说:我也没啥事情,出来走走也好!

李西汉不再说啥,又朝学校方向走。马青霞和他并排,像往常一样挎着他的胳膊。李西汉说:这些日子,你准备一下,我找到汪老师的后人,给人家带点啥礼品,总不能空着手进人家的门。

马青霞说:刘解放都说了,到时候他拿两万块钱,给汪老师的后人做红包。

李西汉说:那是解放的心意,咱也得表示点心意。

马青霞说:我琢磨了,解放出钱,咱买东西。总不能一见面就朝出掏钱,先把礼品送给人家,也是个过渡。

李西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考虑一下带什么东西,不能重了,重了不好拿。要轻一些,还不能便宜,礼轻了显得咱们心不诚。

马青霞说:我这几天就考虑,一件一件买,不要到时候抓瞎!

李西汉走到学校门口,两边站着值日的学生,一排六七个,两排十多个,都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校服蔚蓝,像天幕的颜色。红领巾鲜红,像鲜血点缀在蔚蓝的天空上,很抢眼。他突然想起当年批斗汪老师的时候,也是出太阳的日子,天空蔚蓝如洗,点缀着朵朵白云。学生抡着军用皮带抽打汪老师,汪老师脸上、头上,流出很多血,落在雪白的衬衣上,在金丝般的阳光里,在蔚蓝的天幕下,也显得十分抢眼。

值日的学生看到他走来,一齐给他敬礼,问候,声音像唱歌:李老师好!他端正神态,步子庄重,大声说:同学们好!有个学生一颠一颠走过来,腿有毛病,颠得很艰难。他急忙跑过去,扶着这个学生,学生很不自在,说:李老师,我自己能走!他说:我扶着你走,稳当些!他一直把学生扶到三楼的教室门口,学生感动地给他鞠躬。他摆手给学生说:进教室吧,快上课啦!教室里的学生,都站起来,看着他大声喊:李老师好!他也大声回答:同学们好!

他离开这个学生,心里琢磨:该给这个班的班主任交代一下,以后让和这个学生同路的同学,陪着他上学、回家。要不,万一摔倒了,说不定会摔出啥毛病。还要把这个学生的学习抓紧,他腿有毛病,长大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要是学习再不好,一辈子怎么过活?要是考上了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教书做学问,腿有毛病也不怕……

上课了,他今天给学生讲苏轼的《满江红》: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

这些课程,过去初中才上,有些是初三的课程,现在都压到小学了。课程增加,学生自由活动时间减少,考了高分才能升重点中学,学生除了上课,就是做作业。把六年级的作业本摞起来,差不多有半尺高。学生没时间阅读课外读物,考试分数提高,知识含量减少,身体熬得像病老头。李西汉为学生的未来担忧,参加有关会议,把看法提出来,人微言轻,屁反响都没有。

下课铃响,李西汉收起讲桌上的课本教案,装进书包,给学生说:下课!就走出教室。想着上课讲的诗词,心里又涌出感慨,一滴老泪夺眶而出,蒙眬了脚前的道路。又想起当年的汪老师,也是天天夹着书包,早早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一个个走过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给他鞠躬,大声问候:汪老师好!汪老师干瘦的脸上都是笑容,像盛开的紫菊花,给学生回答:谢谢,大家都好!汪老师上课要求极严,坐不端不行,打瞌睡不行,不注意听不行,作业潦草不行,完不成作业更不行。还有一个更厉害的规定,上课不能上厕所,尿到裤裆都不行。那时候,粮食不够吃,熬的苞谷水多粮少,靠汤水把肚子灌得醵胀,尿就多。施忠义有次憋不住,举手。汪老师问:啥事?施忠义说:尿尿!汪老师说:憋!施忠义说:憋不住!汪老师说:憋不住也得憋,现在正讲到关键时候,你去上厕所,这部分内容就不会,一辈子都是缺憾!汪老师还没说完,施忠义就喊:我憋不住啦!跑到教室后边,解开裤带,对着墙缝,喷射起来,像攥着水龙头的皮管发射。吓得女学生用手捂眼,咒骂:流氓,不要脸!几十年的土坯,像千年沙漠,干得冒烟,臊尿浇在上边,没有声响,却有灰烟。汪老师走过去,看施忠义的尿把墙冲了个凹,等他尿完,幽默地问:轻装啦?施忠义说:解放啦!汪老师说:你解放了,我的麻烦来了,要是再有两个学生对着这地方尿,墙就塌了,把咱都压死在教室里,这责任谁负?施忠义看汪老师,不知道这个责任该谁来负?汪老师说:你回去给你爸说,让他下工后到学校来,我提前把麦笕泥和好,你爸把这堵墙抹一遍,教室塌不了,谁都不用负责任。

李西汉想到这里,禁不住乐了,自言自语说:想不到当年朝教室墙上尿尿的施忠义,后来竟考上大学,当上了厅长!

汪老师打学生,他上课时,手里攥着用柳树股做的教鞭,二尺半长,抡起来忽忽闪闪,呼呼生风。谁要是上课睡觉,刚趴到课桌上,呼噜没超过三声,教鞭就抽下去,不重,抽不出痕迹,也不轻,生疼,一下就把瞌睡抽走。抽完,看着坐得端正的学生,念经似的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尔后又说:你现在睡觉,我不抽你,你没学到学问,长大明白了,会跳起来骂我汪家八辈子先人!我现在把你管了,打了,你把学问攒下了,长大有了出息,迟早想起来,就会惦念我的好处!读高中的学生,都到了十七八的年龄,比汪老师高半个脑袋,但没一个敢反抗他的教鞭。

有一次,李西汉把十道数学题做错了三道。汪老师把他拉到教室前边,抡起柳树枝做的教鞭,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了三下,把屁股抽出三道红痕,肿得老高。回家吃饭,屁股不敢朝凳子上坐,父亲问:屁股咋啦?他回答:老师打的。再问:为啥打你?再答:我把数学题做错了!父亲说:该打,严师出高徒。说完,对母亲说:鸡蛋罐里还有鸡蛋没?母亲说:刚攒得满满的,准备卖了给娃交学费。父亲说:端上一碗,咱把娃领上,看看汪老师。人家给咱娃下这么大的功夫,咱总得表示一下。

母亲端着一碗鸡蛋,父亲和他跟在后边,一家人踏着清冷的月光。三个很长的影子,跟着他们,他们走多快,影子跟多快,不快一秒,不慢一秒。月光似水,似雾,似纱,似帐,四周的田野,树木,丛薮,野草,庄稼,全被月光湮没,像固定在那里,又像漂浮在水雾里。他们行走在田间小径上,踏在土地上,有声,噗嗒噗嗒,有节奏。感觉步履很轻松,一碗鸡蛋,可以换两个月的盐钱,可以买两个月的醋,五碗鸡蛋可以给李西汉交一个学期的学费,十碗鸡蛋能做件衣服。红苕是主粮,鸡屁股是银行,鸡蛋是银行挤出的人民币。但是,他们丝毫没有财产损失的可惜。老师管教你的孩子,是看得起你,是你家孩子的福分。你家孩子考上大学,当上干部,挣上大钱,光了宗耀了祖,全是你家的福祉,老师能沾多少光彩?

早上,李西汉和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朝学校驶去。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天空还是那个天空,马路还是那条马路。他的心情却不同于往日,对疾病还有忧虑,忧虑像竹针,有一下没一下地刺他的情愫。

他刚进办公室,有个叫范冉冉的老师走进来,他急忙站起,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知该说什么。范冉冉停了一会儿,才说:李老师,我的辞职报告已经批准了,我来向您道别!李西汉长叹口气,摇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一个多月前,范冉冉正在上课,一个学生走进教室。范冉冉问:你怎么到现在才上学?学生没有回答,径直朝座位走去。范冉冉没搭理他,继续讲课,刚讲了几分钟,这个学生竟和邻座的学生打起来。她急忙跑过去,拉住这个学生,说:你上课迟到,听课打架……趁这个工夫,和这个学生打架的学生在他脸上捅了一拳。这个学生跳起来,对着范冉冉的脸,打了一巴掌,骂:你拉偏架,你拉着我,让他打我!范冉冉狠狠推了他一下,说:你不好好上课,还打老师!这个学生没有防备,被推了个跟头,那个学生又上去踢了他一脚。一个小时后,这个学生的母亲跑到学校,找范冉冉,要范冉冉给她儿子道歉,遭到范冉冉的拒绝。第三天,当地电视台、报纸,报道了此事,题目“老师伙同学生,殴打迟到同学”,网上还贴出了这个学生受伤的视频,浏览人数达10多万,帖子跟了五六千,全谴责咒骂老师。这个学生的母亲,还找到学校,要求开除范冉冉。学校回答等调查清楚,才能做处理意见。第二天,教育局领导打来电话,要求严肃处理范冉冉。学校认为范冉冉没有大错,不能严肃处理,就做出责成她向学生道歉的决定。范冉冉向学生道歉时,学生家长又拍成视频,作为证据向法院起诉。并向学校声明,如果学校开除了范冉冉,她们可以撤回起诉。范冉冉无奈,只好辞职。

李西汉送走范冉冉,正在伤感痛惜,愤愤不平,又有十多个家长进来,要求学校把打范冉冉的学生开除,有他在学校,就影响她们的孩子的学习。现在是孩子一生的关键时期,要是学习不好,考不上重点中学,起跑就输给人家,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不能让一个老鼠坏一锅汤。

李西汉给她们解释:国家规定,小学不能开除学生,而且这个学生不是老鼠,是我们的孩子,充其量是个有缺点的孩子,需要耐心教育,让他改正。家长们还是不依,说:等他改正好了,我们的孩子就完了。我们不能因为等待他变好,耽误我们孩子的前途!李西汉和她们谈判的结果,把这个学生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减少他对别的学生的影响。

一个小时后,这个学生的母亲跑到学校,找李西汉,责问:你们凭什么调我孩子的座位,让我孩子坐在最后一排,学习怎么能提高?李西汉没办法给她解释,能说你孩子上课捣乱,影响别的学生听讲?能说学生家长集体找学校,要求开除你孩子?能说学校为了平息家长的愤怒,调整你孩子的座位?李西汉结结巴巴说不出理由,正尴尬时,别的学生家长又涌进来,指责这个学生家长:谁都是独生子女,也不能这么宠孩子。你利用权势,把范老师逼得辞职,还来威逼李老师……

这个学生家长就和她们吵,吵了十多分钟,打起来。这边人多,众志成城,火力凶猛。那边孤军奋战,一个回合不到,就被众母亲压在地上,痛打。李西汉又是劝,又是拉,不起作用。只好跑出办公室,吼叫保安过来劝架……

下班了,精疲力竭的李西汉,推着自行车朝校门口走去。心里还琢磨,这个学生家长肯定要找上头告状,不管上头怎么处理,自己都要出面顶着。学校别的领导都年轻,要考虑他们的前途。走出校门,学校门口全是家长接孩子回家的轿车、电动车。他和往常一样,把自行车推到一边,协助保安指挥车辆。20分钟后,学校门口有了清静,他才推车子回家,心里又琢磨:这个假期一定到汪老师老家去。要不,癌症要是发作了,就没机会了,会留下终身遗憾!又担心刘解放、苟抗美忘了去汪老师家乡的事,停下脚步,取出电话号码本,找到他们的电话,拨开号码……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杜光辉 期刊:《当代》201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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