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楷，四川中江人。1963年毕业于解放军雷达专科学校。曾参与创办并任《科幻世界》杂志总编多年。著有诗集《星河·雪原》、报告文学集《孤独的跟踪人》《大震在熊猫之乡》等5部。报告文学《倒爷远征莫斯科》获1994年《人民文学》创刊45周年报告文学奖、《太阳石》获1984年全国煤矿文学奖一等奖。
乔美美遇上了廖三腿
有关廖三腿的民间故事，在梨花乡流传甚广。最有趣的是说廖三腿办的Y（Y，谐音“歪”，成都俚语，泛指一切假冒伪劣。）公司垮台，廖三腿欠下一勾子烂账，人间蒸发了。三月后，一债主在成都市区最繁华的大街上撞见了他。那一刻，廖三腿刚从机场大巴上下来，眼戴墨镜，一袭米色风衣，衬衣雪白，领带猩红，风衣领立着，怎一个酷字了得。他身后拖着一只精巧拉杆箱，说明其高贵身份。讨债人还没有开口，倒是廖三腿先打招呼：“哈罗，王叔呀！”
这一“哈罗”，就把王叔给震得一愣。心想，这小子真到国外去发了财。不好立即开口讨债。接着，廖三腿掏出亮铮铮的镀金烟盒，掏出一支洋烟递给王叔，自己也叼上了一支，点烟时问了一句：“祖国，近来可好？”
祖国，近来可好？
这个题目也太大了，竟把王叔呛得无言。接着，廖三腿拍拍王叔的肩膀说：“我回来了，过几天回梨花乡，把那点破事办一办。替我问父老乡亲好！”言毕，钻进了五星级宾馆。
据说，此故事有两个后续版本。
甲种本说，廖三腿躲债三个月，根本没出国，最多跑不出“新马太”——这是成都人的幽默——“新马太”，可不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泰国，是指新南门、马家花园和太升路。那些没有出国偏要吹嘘说自己经常出国的“假洋盘”，人们就说他才从“新马太”回来。
乙种版本说，廖三腿有贵人相助，确实出了一趟国，当了某外国公司的业务代理。但两种版本最后都说，廖三腿拆东墙补西墙，几年下来，没有欠谁一分钱，也算得上个讲信义的人。
梨花乡的乔美美书记是在市中心的名流大酒店遇上廖三腿的。本来，美美不太想搭理这位名声不佳的老辈子，但廖三腿蛮热情地招呼说：“真是太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美美一愣，刚想喊“三腿”——立马改口说：“三——哦，哦，三伯，你们哪些人在议论我？”
廖三腿习惯性地一仰头说：“人家桃花沟的人在这里住了好多天了，搞了个莽动作，一开春就要办非常盛大的中国西部桃花节。还说要把我们梨花乡的梨花沟全都划在活动范围之内，规模再整大些。有人说，乔书记绝对不得干，凭啥子白白用梨花沟的资源替桃花沟长脸？”
美美一听是这事，有些急了：“我只听说桃花沟要办桃花节，没想到真的干起来了。”
廖三腿不疼不痒地说：“真干啊。县上的红头文件都要下来了。”
这时，一白净女孩走过来说：“廖总，你们别站在这儿，那边咖啡厅去说好不好。”
廖三腿介绍说：“这是我的秘书小钟，川大的MBA。这位，我老家的父母官乔美美书记，按时下说法嘛，我们乡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实权在握啊。”
廖三腿故意把“乡上”二字说得轻，突出了“党和国家领导人”，让美美抿嘴一笑。
一入座，在淡淡的钢琴声中，咖啡热雾冉冉升腾，香气撩人。钟秘书打开了膝上的笔记本电脑，一脸认真严肃，美美便完全忘掉了梨花沟对廖三腿的那些负面言传，对这位老辈子有些肃然起敬了。当然，最迫切的话题是，桃花沟要办桃花节了，我们梨花沟怎么办？
廖三腿说：“现在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时代，OK！有几棵桃花就办桃花节;有几根梨树，就办梨花节;杀几只麻羊，就办麻羊节;摆几桌九大碗，就办乡村美食节，OK！论条件，我们梨花沟天生丽质，就像没有走出湘西的宋祖英，0K！我们乡有上万棵梨树，可以说，在成都周围数一数二，OK！关键是我们的梨树是长在坡上的，高低错落，跟金黄色的油菜花一搭配，远近高低各不同，加上小河石桥，好巴实的景观哟，只要我们一打扮，一宣传，梨花沟一定会大放异彩，OK！”
廖三腿一说“OK”，厚唇一努，黑牙与整个嘴筒成了一圆洞，一个个“黑洞”出现，言谈中自然有了神秘感。此刻的美美完全是求贤若渴状态，很想廖三伯马上献出锦囊妙计。
终于，廖三腿伸出一根指头说：“办梨花节。”
当廖三腿说出这个主意时，美美有些失望：“跟到人家桃花沟屁股后头撵嗦？”廖三腿毫不在意美美的表情，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成都龙泉山的桃花节，办了二十年了，桃花已经不新鲜。梨花，一片雪白，相当地扯眼睛。现在是眼球经济时代，OK！我们的起点更高，跟国际接轨，办首届国际梨花节，世界性的梨花大会。”
一说国际二字，美美眼前就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花花绿绿的一大片老外，不禁脱口而出：“我们一个小乡镇，开什么国际性的会议，弄得不好，开国际玩笑啊。”
廖三腿把头一摇说：“你OUT了吧，不跟国际接轨，有啥子做头？你三伯这些年在外面，操些啥子？大大小小的国际会议也办了十几个，OK！不怕办不到，只怕想不到。我的文化创意产业公司，办国际会议，小菜一碟。我们在做全市全省的一些重大项目策划，一个点子，一个起名，都是几十万的价码。”
OUT一出口，美美才认定，眼前这位西装革履的三伯，不但是牛人还是潮人。她便问道：“我们要做一个高起点的、跟国际接轨的梨花节，咋个做？”
廖三腿突然打住说：“这个，搞策划是有知识产权的。我给你一个策划案，0K！你看可以，就委托我们的专家团队做，要签合同，交预付款。大家按章办事。乡情归乡情，原则归原则。”
美美将信将疑地盯着廖三腿，觉得一切都来得突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在廖三腿笑笑说：“我让我的手下，按我的创意做文案，OK！三天之后你来取，我们公司在WEST大厦17层，这是我的名片，你满意了再说签约的事，OK！”
廖三腿解读“面卡”
回到乡上，美美在会上把办国际梨花节的事一说，除她之外的党委成员全反对：廖三腿出的点子，有什么好的？
在梨花乡，年纪稍长的人都知道，廖三腿他爸廖木匠，有名的老实人。偏偏生了个三脚猫样的儿子，学木匠，桌子做了三条腿就撂下不管了，八十年代跑广州、深圳，打过工，卖过服装，搞过建筑，一周炒一个老板，一个月换几个工种，七十二行他至少干了七十三行。那七十三行是什么？谝。谝，不是骗，是给人家刮头脑风暴，凭三寸不烂之舌搅翻世界。这几年，发展创意产业呼声越来越高，廖三腿的谝功，大有用场。他开了一家创意产业公司，越做越红火。有人看他开着宝马车带着女秘书回乡，还给村上的希望小学捐了钱。
美美面对反对派，又不甘心让桃花沟抢了先机，便气咻咻地说道：“对廖三腿的种种说法，咋个判断是真是假？我看，这样，我们集体考察一次，看看他办的是不是Y公司，看他咋个做假。”
于是，梨花乡的领导人就出访了位于“新马太”之间的WEST公司。就凭那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办公室，大班椅，大班桌和那一面大红国旗，就让美美和她的同行者心中一震。在希尔顿酒店吃过西餐之后，个个两眼放电。廖三腿拍着胸膛说：“我对梨花沟的父老乡亲很有感情，在0K厅，我最爱唱《弯弯的月亮》，每唱这首歌，心头就酸得很，因为我们的梨花乡，还唱着古老的歌谣，改革开放三十年了，还是那副穷样子，唉！”
说此话时，举酒杯的廖三腿眼圈红了。
几大杯酒灌下去，廖三腿真醉了。众领导说梨花节在清明节前举行时，廖三腿突然来了劲，说：“清明节前好啊，下乡扫墓的人多，顺路就来玩梨花节了！”
好，梨花节在清明节之前办，就这么定了。大家说。
清明、扫墓，仿佛是个敏感的词儿，一下子戳中廖三腿的心窝子：“清明节，烧香祭祖。我最想祭我的奶奶——她是为我死的啊，那年她得了肿病，还用最后一口气对我说，幺娃子，我还藏着几根红苕，在烂晒席底下……奶奶是第二天中午咽气的，后来埋在哪里，都不晓得。因为奶奶带头偷过公社的谷子，挨过民兵的打，爸爸从不跟我说，奶奶埋在哪里……爸爸一死，更没得人晓得了……年年清明节，我就想给奶奶烧个香，叩几个头，硬是不晓得在哪里去烧香，到哪里去叩头，埋在哪儿都不晓得，太惨了……”
廖三腿两眼通红，泪水在眼眶打转，让梨花乡的父母官们很感动了一把。协议很快签下来，本来就鼓励乡上办各种节的县委书记大笔一挥，要桃花梨花争奇斗艳，给梨花乡批了二百万办节，廖三腿公司的创意加上开幕式邀请中外嘉宾的费用共计50万元。
从廖三腿与乔美美初次接触到签约，不过十天，真让钟秘书眼花缭乱。这么轻而易举就把50万的合同搞掂了，太让人佩服了。一天，当小钟说到此事太容易时，廖三腿一蹦就站起来：“你坐好，让我给你上一课。别看你是MBA，装的全是知识垃圾！拿到社会上，一点用处都没得。办国际梨花节，难点在哪里？你说说看？”
钟秘书摇摇头。
廖三腿就像一位行吟诗人，在办公室踱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课：“中国不缺人，哪怕是山沟里，搞他个人山人海、热气冲天并不难。难的是我们这个项目是国际的，要有高鼻子蓝眼睛，他们出面，气氛和档次就不一样了。”
钟秘书说：“哪怎么办呢？”
廖三腿说：“我正在活动，开幕式上至少要30名洋人，50个更好，最好是不同国籍的，欧洲、美洲、澳洲的，真正的洋人，什么美籍华人，看是中国面孔，山寨洋人，少来几个。要金发碧眼，红头发、黄头发、绿头发。嗯，对了，沙滩黄也可以，总之要有个国际盛会的样子。就这一点，OK了！把桃花沟压得喘不过气来。”
钟秘书如听天方夜谭：“这，哪去找那么多老外呀？”
廖三腿把一根指头朝天一指：“OK！这事基本搞掂。最难的是需要一张高级面卡！”
钟秘书又不懂了：“什么是‘面卡呀？”
廖三腿神秘一笑：“又不懂了？MBA，现在形容富婆是‘一身是卡，满脑壳密码。刷卡，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标志。你看人家老美，哪个把现金揣身上？叫花子都揣一张卡。买瓶可乐，一刷卡，0K！还有一种卡，叫‘面卡，是咱们独有的。中国是最讲面子的国家，比如买烟吧，我常在一个铺子去买，久而久之，脸熟了，只要我打个招呼，朋友们去买烟，绝对正牌子，这就是朋友刷了我的‘面卡。‘面卡也有大小之分。大‘面卡，就是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那张脸当卡来刷。哪怕你是亿万身家的老肥，你嫁个女，娶个媳妇什么的，有个省上的大官来证个婚，讲上几句，这大‘面卡一刷，就会让亲朋好友、竞争对手，全刮目相看。‘面卡的作用，有时胜过金卡、银卡！
“我们需要一张副省长的‘面卡。一个国际性的节庆，没有省上的领导参加剪彩，当天省市电视台的新闻就比较难上了，我们已经通过各种关系邀请省上的领导光临梨花节，但如果他们来不了，宣传效果就大打折扣！”
廖三腿的眉头紧蹙：“请省长来刷‘面卡，是个难点啊！”
廖三腿被套住了
中国岷江县国际梨花节还没开，已经闹红了半边天，桃梨之争更是进入了白热化。从成都出发，一进入岷江县，公路两旁电杆上是两色广告彩旗，粉底黑字的是“中国西部桃花节欢迎您！”，白底绿字的是“国际梨花节喜迎全球嘉宾！”。相比之下，梨花乡的广告旗要做得“洋盘”得多。这让桃花乡的领导人们又嫉妒又羡慕，只后悔策划时太小气，“中国西部”，说什么也比不上“国际”二字气派啊！
县上决定桃花与梨花两个节，同一天开幕。
县上明确回答，省上领导都不能光临盛会。廖三腿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也没办法请到一位副省级。“省级领导出席哪些会议，有新规定。这毫无办法了。”廖三腿向乔美美做了一番解释。
乔美美顿时严肃起来：“协议上签了，由你们公司负责公关，请副省级或副省以上的领导光临，你也说得丁丁然，没问题得嘛。”
廖三腿一脸无奈说：“那个协议也有不可预见的困难。去年，我办国际会议，省市领导一请就来了七八位。哪晓得又有了新规定嘛？况且，桃花沟也没有请到省级领导得嘛。”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谭楷 期刊：《当代》2015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