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江苏高邮人。毕业于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著有《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汪曾祺文集》(5卷)、《汪曾祺全集》(8卷)等作品。短篇小说《大淖纪事》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受戒》《大淖纪事》《天山行色》获得过北京文学奖。
带狗的女工
小张来看我。六年前第一次红塔笔会她照顾过我。我很喜欢她。小张还是那样,好像长高了,神情也更成熟了。六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则有点像一个少妇了。还是那么漂亮,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常如含笑,在成熟中依旧保留着天真。
小张一个人,却有三处房子。她买了一套商品房,在厂里的职工宿舍区又买了一套,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家里。她花了十二万买了一辆(照玉溪人的说法是“一张”)夏利小汽车。她自己会开车。我对小张说:“你现在成了小大款了!”小张只是笑。
我们参观了新建的工人住宅区,普医生(厂里的医生,随作家团活动)邀我们去看看她尚未迁入的新居。房屋建筑质量很好,宽敞明亮,煮饭休息都很方便,地面墙壁,色调高雅。内装修都是普医生自己选择的。普医生是彝族人,但受了中西文化的熏陶,趣味不俗。
从普医生家出来,由右边小区窜出了三条狗,都是京叭。头一条最小,是条纯黑的狗,毛色发亮,黑得像是精煤。另两条都是黄白相间的,都胖嘟嘟的。三条狗快快活活地奔跑着,不时停步回头,看看它们的女主人是不是来了,认准了女主人就在不远的后面,便又踏踏踏踏地小步飞跑起来。
我问厂里一个男工:“工人养狗的多吗?”——“多!下班之后,都出来遛狗!”
养狗,一要有钱。狗要吃猪肝,要吃牛肉。二要有闲工夫。要抱它,要跟它玩,让它舔,亲。
工人养狗,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烟厂兴旺,工人富裕了。我没有数字观念,对玉烟的产值、利税,工人的工资福利,全都记不住。但我有形象观念,我觉得工人遛狗,很能“说明问题”。
我忽然想起契诃夫的小说《带狗的女人》。当然,中国的女工和俄罗斯的淑女完全不同,但是我觉得中国的女工会逐渐形成像契诃夫笔下的少妇的那份优雅。
两点建议
一、建一座烟草博物馆。茶、酒都是一种文化,烟也应该算是文化。茶有博物馆,杭州西湖的茶博物馆规模相当大,有研究茶点历史、种植和品茶的专家。酒有没有博物馆,未详,想当有。烟也应该有博物馆。有文献,有实物。中国的吸烟大概从明朝开始,关于水烟旱烟的文字资料不多,但在笔记、通俗演义小说中可以搜罗到一些。关于鼻烟,清代就有一些专著,如赵之谦的鼻烟谱,是不难找到的。实物有烟叶、烟具。重要的卷烟、旱烟、四川的金堂叶子、鄂温克人的香蒿熏烟、兰州的皮烟丝……都可陈列。烟具有多种。旱烟袋、水烟袋、云南的烟筒……现在虽然少了,但搜集起来不难。有关外国的资料也可以陈列一些,如哈瓦那的雪茄、土耳其人吸用的长管烟壶、黑人的嚼烟……
设立烟草博物馆可以培养职工对于烟的知识和感情,更重要的是可以增加一点玉溪烟厂的文化色彩。有远客来,可以作为玉烟的一个景点。这花不了多少钱,这点开销在玉烟实在算不了什么。
二、办一所烟草科技学校。可聘请烟草研究专家讲授有关的理论、知识,请有经验的老工人传授制烟工艺。这样可以充实本厂技工后备力量,还可以向其他烟厂输出人才。厂里已建了一所规模宏大的科技楼,师资、校舍都容易解决。企业办校,也是振兴教育的一条途径。玉烟厂领导以为如何?
诗谶
去年夏天曾为褚时健同志画过一张画,画相当大,是一张四尺宣纸横幅,画的是紫藤,酣畅饱满。一边留有余地,题了一首诗:
璎珞随风一院香,
紫云到地日偏长。
倘能许我闲闲坐,
不作天南烟草王。
原意是觉得褚的工作生活过于紧张,画博一笑,希望他活得轻松一点。一时戏言,不料竟成谶语。
很想和褚时健同志见一面,哪怕只是招招手,笑一笑。然而竟无此缘。参观了高大敞亮的、世界一流的关索坝车间、卷烟的各道工序、崭新的工人住宅区、一尘不染的科技大楼,觉得处处有他的影子,回荡着他的豪迈的声音。在电视纪录片中,听到他说:“企业办好了,我就高兴!”这是一句多么朴素,然而有多么深感情的话呀!
回红塔大酒店,撕下一张记录电话的纸,疾书了四句诗:
大刀阔斧十余年,
一柱南天岂等闲!
自古英雄多自用,
故人何处讯平安?
1997年1月16日北京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往事 作者:汪曾祺 期刊:《当代》201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