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籍贯山东日照,1955年生于青岛。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有《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1999)、《荒野上的蔷薇》(2011)等。
莎士比亚的华丽 拜伦的奔放 道斯托以夫的颤鸣=直立起来的《科尔沁旗草原》
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巴人在题为《直立起来的〈科尔沁旗草原〉》的评论文章里,写下的一个“公式”,用来评价端木蕻良的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端木蕻良是“东北作家群”的成员,《科尔沁旗草原》是他的代表作。在北师大读书的时候,硕士学位论文写的是“东北作家群”。这个“公式”,对于研究端木蕻良,有很大启发。同时,也牢牢地记住了文章的作者——“巴人”。
巴人,即王任叔,“五四”时期文学研究会的小说家。他出道很早,1922年起,就开始在《文学旬刊》《小说月报》上发表诗和小说。郑振铎读了他的诗,说他是“最初在中国唱挽歌的人”,不久便介绍他加入了文学研究会。1925年《小说月报》第16卷第11期刊登的他的短篇小说《疲惫者》,生动地描写了江南农民运秧驼背的形象,被茅盾选入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
到人文社之后,才知道继冯雪峰之后,巴人曾担任过社长兼总编辑。他的照片和冯雪峰的照片,并列印在建社四十周年的纪念册上。但是听说,他只做了很短时间的社长兼总编辑,就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撤销了一切职务。“文革”中,受到残酷无情的批斗,妻离子散,后以七十高龄的负罪之身,被遣返回乡,终于惨死。他的不幸遭遇,是人文社诸多前辈中最骇人听闻的,至今思之怆然。
巴人是浙江奉化人,1901年生,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蒋介石是同乡。他是完全可以凭借这个特殊关系,走仕途,进入政界或军界,飞黄腾达、官运亨通的。但是,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革命的道路,投身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成为一个革命文学作家。
1926年4、5月间,蒋介石亲笔写信给他,让他去广州“襄助工作”。他7月到广州,被安排在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部秘书处机要科工作,北伐开始后任代理科长。他秘密参加了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共产党小组的活动,经常把重要情报汇报给共产党组织。后来他见到了周恩来,周恩来问他:“既然你是蒋介石叫来的,为什么要把这一切情报告诉我们?”
他回答说:“我是为革命而来,不是为蒋介石工作的。”
1927年3月,他辞去了机要科科长职务,从此,走上了一条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生活道路。他辗转于宁波、杭州、上虞、上海、武汉、南京和日本东京等地,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从事革命文学活动,曾三度被捕,两次坐牢。
他在上虞春晖中学教书时,“四一二”政变已经发生了。有一个教员开口闭口“蒋总司令”,为蒋介石的大屠杀辩护。巴人针锋相对地与他争论,但这个教员固执己见。于是,巴人就在他的宿舍门上贴了一个纸条,写着:“蒋总司令在此,百无禁忌。”此事很快传遍了全校,这个教员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
在故乡读书的时候,巴人便显露了出众的文学才华,人称“奉化才子”。到四十年代初,他已有十余本短篇小说集和七八部中长篇小说问世。和他共过事的朋友,都对他的文思敏捷印象极深,很佩服他“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杰出写作才能。
上海沦陷、成为“孤岛”以后,曾和巴人一起为《文汇报》副刊《世纪风》写杂感的唐弢,说那时的巴人,自己编《译报》副刊《爝火》,还在几个报刊上同时写稿,却应付裕如。他的特点是“视野开广,思想明快,下笔迅速,跌宕有致”。
巴人还任《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编辑兼社论主笔。当时,报纸的社论须等每天最后的电讯到了之后,才能动笔写。电讯来的时候,往往已过午夜。他和几个报纸的副刊编辑,大都是浙东同乡,常常聚会到深夜。为避免包打听、巡捕来找麻烦,他们便经常以打麻将做掩护。巴人不上报社去,通讯员把电讯送到家里来,等候取稿。此刻的巴人,仍坐在牌桌旁,左手一杯绍兴黄酒,右手执笔落纸如飞,顷刻间一挥而就。而“清一色”“三番”,也往往同时就“和”出来了。
四十年代在香港,曾和巴人共同编辑过《青年知识》的黄秋耘回忆说:《青年知识》是一份综合性杂志,有时临近发稿日期,还缺几篇稿件,有国际纵横谈,有青年修养问题,有书评,还有影评,各式各样。但只要把文章的内容和字数告诉巴人,只需一昼夜,他就能全部赶写出来。署名是千奇百怪的,“八戒”啊、“行者”啊、“石果”啊,等等,等等,别说别人记不住,就连巴人自己,恐怕也都忘了。
黄秋耘以为,“假如文坛上有所谓‘杂家,有所谓‘多面手,有所谓‘急才”巴人是“当之无愧”的。
据说,他一生使用过的笔名,大约有一百五六十个之多。“巴人”这个名字,直接来自鲁迅发表《阿Q正传》时的署名。他以此作为自己的笔名,尽管曾被讥为“自期传鲁迅的衣钵”,但他的确是鲁迅的私淑弟子,是以鲁迅精神的传人自我期许的。
1921年,他从《新青年》上读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感受到“一种深重的压力和清新的气息”。他认为,《阿Q正传》“将中国人的心脏,血淋淋的给挖出来了”。他还写过一篇明显受到了《阿Q正传》的影响的中篇小说《阿贵流浪记》。
1927年3月1日,他特意请假,坐船渡过珠江,到中山大学去,听鲁迅到广州后的第一次演讲。他见鲁迅“是个矮小的可怜的黄瘦的人”,有点失望,但又马上从那“墨黑的剑子似的头发上”,看到了鲁迅的“战斗的精神”。
三十年代,在左翼作家联盟的会议上,在内山书店里,他多次见到过鲁迅。但始终不敢接近鲁迅,连交谈也没有,唯恐被鲁迅敏锐的眼光看出自己“深自隐讳的劣点”。他觉得,鲁迅“对于我是一个伟大的存在!有了他,我知道所以活下去的理由!有了他,我也知道我应走的路!……鲁迅给予我们的是热与力!”
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出版,他做出了很大贡献。在他的积极参与和努力下,仅用了三个月,就完成了编辑出版工作。许广平说整个编辑出版工作,“以郑振铎、王任叔两先生用力最多”。
1938年在“孤岛”上海,发生过一场关于“鲁迅风”杂文的论争,巴人是这场论争的一个核心人物。上海沦陷之后,他和柯灵、唐弢、文载道、周木斋、周黎庵等人,经常为《文汇报》副刊《世纪风》和《译报》副刊《大家谈》写杂文,抒写身陷“孤岛”的悲愤,痛骂汉奸的无耻。这些杂文后来结成《边鼓集》出版,引起了《中美日报》《新申报》等有“三青团”和汉奸背景的小报的忌恨。于是,他们就在文章里讥讽说,蜀中无大将,留在上海的廖化们,只会模仿鲁迅,写一些毫无价值的杂文。
10月19日,鲁迅逝世两周年之际,阿英以“鹰隼”为名,在他刚刚接编的《译报》副刊《大家谈》上,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守成与发展》,主张“超越鲁迅”。巴人在他刚接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上,也刊发了题为《超越鲁迅》的纪念文章。巴人的“超越鲁迅”,是学习、继承和发扬鲁迅精神的意思。而阿英的观点则并不如此。
阿英认为,现在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时代,不应停留在模仿鲁迅风的杂文的阶段,一定要超越鲁迅。要战斗的,不要讽刺的;要明快的直接的,不要迂回曲折的;要深入浅出的,不要隐约而晦涩的。而且,他还批评了巴人他们那本杂文集《边鼓集》。
巴人立即撰文回应阿英,与他进行辩论。他和写杂文的朋友们,索性于1939年1月11日,针锋相对地编辑出版了《鲁迅风》杂志。在“发刊词”中,他奉鲁迅为“处处值得我们取法”的“文坛的宗匠”,指出:“生在斗争的时代,是无法逃避斗争的,探取鲁迅先生使用武器的秘奥,是用我们可能使用的武器”,便是这刊物的“用意”。
这场关于“鲁迅风”杂文的论争过后,巴人仍然继续不断地撰写、发表杂文,大受读者欢迎。读者只知“巴人”,而不知“巴人”即“王任叔”。巴人也因此而被誉为“活鲁迅”。
然而,恐怕谁也料不到,主张弘扬鲁迅精神,并坚持写鲁迅风式杂文的巴人,1959年却由于写针砭时弊的杂文,而遭到了猛烈的批判。这是后话。
1941年3月,根据中共党组织的安排,巴人偕夫人及两个儿子远赴香港,不久又疏散到南洋,辗转于新加坡、苏门答腊、棉兰等地,教书,办报,写小说,编话剧,与胡愈之、郁达夫、杨骚等人坚持抗日斗争,还曾流亡到乡下四个多月,以种菜为生。他坐过荷兰殖民当局的监狱,担任过华侨联合总会顾问,被印尼友人尊敬地称为“伯·巴人”(“伯”是印尼人对长辈的尊称)。
大概由于巴人有这样一段经历,对印尼比较熟悉吧,1950年8月,他被任命为新中国驻印度尼西亚特命全权大使。那时任命的驻外大使,大部分是从部队里挑选出来的,由军人改行去做外交官,不是司令就是政委,都是将军。文人做了驻外大使的,巴人是唯一的一个。
当了大使的巴人,不改文人本色。一次,他和各国使节一起,应总统苏加诺的邀请,到一个飞机场,出席为庆祝印尼空军节而举行的盛大典礼。庆典时间很长,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巴人站得腰酸口渴,便抄起一瓶汽水,撬开瓶盖,把瓶口含在嘴里,仰头狂饮起来。这个镜头,被在场的美国记者抢拍了下来,很快,美国《生活》杂志就登出了中国驻印尼大使狂饮汽水的“奇观”。
他这个文人大使,只当了半年,便被提前“解职”,奉召回国了。据说,主要原因并不是他出席节日典礼时,狂饮汽水失态,而在于他用笔名写文章,对苏加诺总统发表了一些不大友好的言论。
1954年4月,巴人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任副社长。1957年兼总编辑。1959年3月任社长兼总编辑。上任之后,巴人很快显示了一个出版家的眼光、胆识和魄力。
在他的领导和主持下,1954年人文社制定了《整理古典文学选题计划》《重印文学古籍选题计划》《世界文学名著介绍选题计划》,合起来是厚厚一大本选题集;1956年制定了十五年出版规划,并明确了三年内把人文社办成“专出中外经典文学和有定评的现代创作的出版社”的短期目标。
1956年春天,他还身体力行,亲自带领现代文学编辑室、外国文学编辑室和总编室的五个编辑,一路南下,先后到济南、南京、上海和广州组稿,拜访了一批著名的作家、学者和翻译家。
“作者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是他常说的一句话。
人文社图书的编辑出版,上了一个新台阶。出版新书品种,由1953年的一百四十八种,增加到了1955年的三百六十三种和1956年的三百八十三种,形成了建社以来图书出版的第一个高潮。不能不说,这与巴人奋力开拓的进取精神和大刀阔斧的工作作风,是有很大关系的。
然而,他的刀斧又难免伤害了一些人。
当时,冯雪峰虽说是社长兼总编辑,但由于还担任着作协副主席,党组织的关系并不在出版社,而是在作协那边。巴人刚来时虽只是副社长,但他是党委书记,主抓全面工作,又分管二编室(古代文学编辑室)。这样一来,副总编辑兼二编室主任聂绀弩,就在他的领导之下了。二编室的书稿,聂绀弩终审完了,还要送交他再审一遍,签字批准。无形之中,聂绀弩作为副总编辑的终审权,给取消了。
巴人批评二编室的选题范围小,是一种对古典文学遗产的“虚无主义”;批评整理校注基本上自己搞,是“关门办社”“打伙求财”,其他诸如没严格按时上下班,以及上班时间聚在一起聊天、谈问题,都成了“纪律松弛”“自由主义”等等“问题”。他还在支部会议上说:“二编室党领导不了,只有聂绀弩能领导。”
于是,矛盾越来越多,关系越搞越僵。聂绀弩干脆复审权也不要了,把它交给了连副主任都不是的舒芜。书稿由舒芜复审完了,他只是签个字而已。聂绀弩认为:巴人主张大开门,请社外专家来做,是不了解二编室的实际情况。他尤其反对巴人要编辑按时上下班,还派人在门口看谁何时进门,核对和揭发与签到簿不符之处,说他这是不懂“编辑工作的特殊性”。
巴人主持搞的《重印文学古籍选题计划》,没经过古典部讨论,据说传出去以后,引起古典文学研究界“大哗”,纷纷提了一些很不客气的意见。
聂绀弩觉得,巴人到人文社后,“下车伊始”,以为“百废待举”,动辄“要改革这改革那”,“有点摆架子,居高临下”,“莫测高深”,“胸有城府、不择手段”,排挤冯雪峰,想取冯雪峰而代之。
他认为,巴人的后边,是周扬。楼适夷也曾和他说过,巴人告诉他,是周扬决定让他来负责的。后来,社里的“拥冯派”和“拥王派”,都在黑板报上写了文章,观点对立,闹得不可开交。直到文化部副部长陈克寒亲自莅临人文社“纠偏”,此事才告终了。
冯雪峰担任《文艺报》主编,由于《红楼梦》研究问题引起毛泽东不满,遭到批判。冯雪峰已在文联大会上做了检讨,报纸上也发表了他的检讨文章。巴人又专门请冯雪峰回到社里,参加支部会,就此事再做检讨。聂绀弩以为,这是巴人搞“逼宫”,想自己当社长。他的态度很鲜明,是“拥冯反王”的。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发生之后,聂绀弩被视为是“胡风分子”“反革命分子”,关起来进行“隔离审查”。开会时,巴人讲话,总是“反革命分子聂绀弩”如何如何。聂绀弩的“看不起人”“说话随便”“好发牢骚”“生活散漫”“吃吃喝喝”等等,都成了“问题”;他的工作态度也成了“反组织”“反党”“反革命”的。
到了肃反运动后期的“思想建设阶段”,二编室的人都要检讨“拥护反革命分子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错误,聂绀弩成了“独立王国”的“国王”,舒芜和张友鸾被看作是“独立王国”的“左丞右相”。
1957年反右运动一来,巴人自然成了人文社运动的领导者。8、9月份,他连续主持召开全社大会批判冯雪峰,传达夏衍在作协党组扩大会上的讲话,9月3日又做了题为《冯雪峰为什么走上了反党的道路?》的发言。他还不止一次在大会上做报告说:“右派要把我赶出去,可是我还在这里,因为党要我在这里。”
二编室的反右斗争最有成果,舒芜、张友鸾、顾学颉和李易被打成了“舒、张、顾、李右派小集团”。早就被认为“问题严重”的聂绀弩,更是在劫难逃。
聂绀弩成为“右派分子”之后,写下了被张友鸾称之为“名篇”的《题林冲题壁图寄巴人》一诗。诗云:
家有娇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高太尉头耿魂梦,酒葫芦颈系花枪。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
在《杂谈聂绀弩诗》一文中,顾学颉说:“这首诗未必真的寄给了巴人,不过在纸上发发怒气而已。……当然巴人还没有高太尉那样的权力,用来比拟,也不算过分。”
1981年,香港野草出版社出版聂绀弩的诗集《三草》,此诗即以此题收入。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散宜生诗》,聂绀弩“听人建议”未收入,后又“感到惋惜,表示再版时要补进去”。1984年人文社出版增订、注释本《散宜生诗》,收入此诗,题目上删去了“寄巴人”三个字。
七十年代初,聂绀弩见到友人,谈起“反右”时,说过:“王任叔抓到一些材料,整了我,不料后来他的遭遇,比我还惨。”言下不胜感慨万端。
以聂绀弩为首的二编室的“文酒之会”,有一段时间常去湖南馆子马凯餐厅。这家具有独特乡土风味的饭馆,在后门桥迤北、鼓楼之南。1957年,社里发布了一个编辑条例,第八条规定,社内编辑一概不付稿酬。这对于二编室那些爱下馆子的人,自然影响不小。
舒芜赋诗一首,大发感慨和牢骚:“马凯漫相招,先看第八条。两行编辑泪,羞过后门桥。”这简直是二编室文酒之会的一曲挽歌!其实,“反右”之后,他们有人挨了批斗,有人发配劳改,还有人坐了牢,可谓风流云散,文酒之会已成为一场残梦了。
以继承“鲁迅风”杂文自命的巴人,到了1956至1957年,杂文创作迎来了又一个收获期。他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文艺学习》《新观察》《新港》《北京文艺》等报刊,连续发表了《况锺的笔》《“上得下不得”》《略谈生活的公式化》《论人情》《以简代文》《真的人的世界》《“敲草榔头”之类》《略谈要爱人》《关于“氏族社会”》《“多”和“拖”》等针砭时弊的杂文。这些有独到见解、脍炙人口的作品,尤其是像《况锺的笔》那样的反“左”名文发表后,立即传诵一时,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可蹊跷的是,这些反官僚主义、反“左”、反教条主义、呼唤文学作品中的人性的杂文,虽然在1957年“反右”风潮中即遭到姚文元的批判,巴人却在运动中毫发未损。姚文元在1957年《人民文学》第11期,发表文章《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和创作倾向》,批判巴人提出抽象的“人性论”,指出认为“无产阶级同劳动人民伟大的革命品质和集体主义、大公无私的感情都是没有人情味的”,“实际上在提倡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人情而反对无产阶级的人情”。
但到了1959年“反右倾”的时候,他终于陷入了困境。在康生的授意下,巴人被当作“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代表人物”,他的十六篇文章被当作“反党”文章,印成了一个小册子《王任叔同志的反党文章》,遭到了持续而猛烈的政治批判。批判者给他扣了一顶大得吓人的帽子:“反对阶级斗争,对人们实行麻痹和腐蚀,以达到其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
1960年3月,巴人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第二年2月,他进了编译所做副所长。两个月后,调到中央对外联络部亚非研究所,任编译室主任。
在受到无情批判、残酷打击的艰难时刻,巴人写下了一首自题诗:“忘病忘老工作,力求自强不息;斩断资产根子,犹如壮士断臂;立定无产脚跟,万事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听命,‘死而后已何惜。”他还给自己制定了一个系统的读书计划,打算认真阅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宁全集》。
到了中联部亚非所以后,从1962年到1966年,他编译了几百万字的印尼史料,撰写了近百万字的专著《印度尼西亚古代史》和《印度尼西亚近代史》。等到这两部书出版,已经是他死后的1995年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拉开了大幕,更凶猛的政治风暴降临了。巴人不但在中联部亚非所被批斗,而且还被人文社的“造反派”揪回社里斗过一次。1967年,他依然在坚持撰写未完成的《印度尼西亚古代史》。1968年被“隔离审查”。1969年11月,妻子与他离婚,带着女儿别他而去。
这一年11月和12月,他先后三次“突然晕倒,大便失禁”。他自感不好,“此后如何,很难预料”。为此,写下了一份遗嘱,留给儿子王克平。其中有云:“遗憾的是不能完成我希望搞的《印尼历史》,也是对人民欠下的一笔债。”他还希望自己的骨灰分为两份:“一送我出生地大堰,在我们宅后竹山上埋下,一投之于海——我依然关心印度尼西亚的革命胜利!”遗嘱最后写道:“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1970年3月,巴人被遣送回故乡奉化大堰村。年底,开始神志不清。第二年,精神失常。冬天不穿衣服,蓬头跣足,在旷野里狂奔。有一次,竟在雪地里躺了一夜。
1972年7月23日,发作脑溢血,口鼻耳流血不止而死。他的遗体,果然如他遗嘱里所说,埋葬在了大堰村的竹山上。
王克平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他留下的手稿,数量惊人。1949年之前的诗稿,包括三部叙事诗《洪炉》《髑髅哀歌》《印度尼西亚之歌》都是用蝇头小楷,写在毛边纸上,共有几大册。还有长篇小说稿《明日》《女工秋菊》,散文诗稿《我们将以时间为马》,以及其他小说、评论和翻译手稿,等等。
1949年以后创作或者重写而没有出版的手稿最多,有长、中篇小说《土地》(一名《莽秀才造反记》)、《冲突》、《姜尚公老爷列传》,剧本《五祖庙》,长篇散文《在泗拉巴耶村》,回忆录《旅广手记》,以及一批尚未题名的小说稿和剧本稿,总计超过一百多万字。
副题为“五十年前一幅中国江南农村生活风俗画”的《莽秀才造反记》,1984年由人文社出版,1986年获得了“人民文学奖”。有研究者认为,他的叙事诗《洪炉》《髑髅哀歌》《印度尼西亚之歌》都是“珍品”,如果当年就发表出来,“巴人早就被尊之为中国现代叙事诗的开拓者了”。
巴人还是一位具有理论才能的文学家,1940年他就出版了文艺理论专著《文学读本》,后来经过增订、修改,1954年改题为《文学论稿》,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五十年代绝无仅有的一部个人撰写的文艺理论专著,具有开拓性,当时很受读者的喜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巴人的一生,可谓经历异常曲折坎坷,而他的毅力却极为惊人,他的勤奋亦非常人所能相比,他留下的文字遗产多达一千万言。
然而,就是这位堪称著作等身的文学家,这位具有多方面才华、做出了很大贡献的前辈,在那个残暴和昏迷的年代,竟然那样异常凄惨地死在了故乡!
柯灵说:在“文革”那场“荒谬绝伦的政治大火灾中”,巴人“是最惨不忍闻的祭品之一”。唐弢认为:巴人是“历史的悲剧里一个令人叹息的角色!”
反右运动中被打成“舒、张、顾、李右派小集团”成员的顾学颉,后来和“小集团”其他人大都继续留在人文社工作,业务上还得到过巴人的相当的重用。“文革”结束后,在人文社为巴人举行的追悼会上,顾学颉送了一副挽联,下联有云:“知我罪我,感君犹有爱才心。”
和牛汉谈起巴人来,他一再说:“王任叔是保护过我的……”
黄秋耘撰文回忆,1959年夏天,他曾应巴人之约,为人文社选编《建国以来文学评论文选》,选了一篇周文的文章,但一想到周文是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自杀身死的,便不免有些担心犯忌。巴人听到他的顾虑后,很气愤地说:“只有中国人才把自杀看得那么严重,一定要开除党籍,还说这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一个人不想活下去,难道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吗?马雅可夫斯基是自杀的,法捷耶夫是自杀的,高尔基也自杀过,只不过没有死去,难道连这些大作家的作品也不能出版了吗?”
在我梦底一角上组起花圈……
……就这样梦便告了终止,倒也落得个干净。然而疏了四五月的破琴,终难制止心中的要求,在那黄叶低吟的时节重复取下,弹起了梦曲,继续我底梦。
追溯巴人饱经忧患、历尽悲欢、起伏跌宕的一生,想起他的悲剧宿命,吟味着他十八岁时写下的诗句,以及他在《自叙》里所说的这些话,心中不胜痛惜……
2006年6月10日于北窗下
2010年10月7日增补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往事·166人物 作者:王培元 期刊:《当代》201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