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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喀什噶尔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9 10:30:06

王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子弟,编剧《甲方乙方》《天下无贼》。2004年推出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先获当年“《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双冠王,后获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又入围茅盾文学奖;其英文版由世界最著名的英语图书出版商企鹅出版集团强势推出,其意大利文版、法文版、韩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版已陆续面世。

歌声离我远去

你有你的喀什噶尔,我有我的喀什噶尔。

——题记

第一章

1

我是在喀什噶尔的舞台上第一次见到王蓝蓝的,那是我在喀什噶尔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长长的头发搭在脸前,让我无法看见她的脸。身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咒骂她,说她是一个破鞋。在我青春的时候,破鞋是一个让我又冲动又忧伤的词汇。冲动是因为美丽,忧伤还是因为美丽。

那年,我17岁。

喀什噶尔有个疏勒县,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正在充满苏联味道的南疆军区礼堂开会,听候宣判破鞋王蓝蓝的作风问题。什么叫作风问题,今天的17岁以下的女孩儿、男孩儿还懂吗?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性行为问题。那天礼堂门口已经绿树成荫,大树小树都长出了浓密的叶子,王蓝蓝出来的时候,我正好感觉到了浓烈的沙枣花香气,从外边的花园里飘来,我开始以为她的身上就是这么充满了芬芳。与她一起被宣判的还有一个男人,他叫袁德方。他是王蓝蓝的情人——情人,多么美好的词汇,那时中国人有情人吗?

2

喀什噶尔,我在喀什噶尔有半年都没有说过话,我像是一个没有舌头只有喉咙的人,把所有内心的语言都压抑在嗓子里。母亲是湖南湘潭人,她总是用毛主席的口音对我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父亲是山东人,他用山东话对我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我是新疆人,我从10岁起就总是用新疆话对自己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所以,在去喀什噶尔之前,我就把自己当作哑巴。那儿是一个熔炉,父亲、母亲生活在熔炉里,已经很多年了。当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这个儿子送到熔炉里去的时候,告诉我最多的就是:少说话,多干事,最好不要说话。可是咋办呢,我就是一个爱说话的儿娃子,我不说话就会憋死。

3

雪山上似乎突然有了回音,那是高音喇叭发出的,没有低音,甚至没有中音,只有高音:

把杀人犯、流氓分子、叛国投敌犯、反革命分子袁德方、王蓝蓝带上来——

一切都很安静,雪山上红彤彤的太阳被初夏的暖风吹走了,人们的呼吸就像是初春里昆虫的叫声,那么虚无。我极力睁大眼睛,看着台上,袁德方戴着手铐和脚镣,从幕布的左侧走出来。在他身后有两个矮个儿军人,时刻在盯着他。王蓝蓝只戴着手铐,没有脚镣,她身后也有两个军人。袁德方走得很慢,王蓝蓝在他身后,他们蹒跚着,像是莫里哀喜剧中的男女演员,很快就要到他们说台词的时候了,观众那时已经充满期待。

我已经能看清楚袁德方了,他离我最多只有3米,我看他的时候,他竟然也在看我。舞台上的犯人竟然也能与人对视?吓了我一跳。我发现自己跟这个男性罪犯长得竟然有些像。他有一个大头,我也有一个大头。大头让我们显得有些粗鲁。我有细腻的眼神,他也有细腻的眼神,这种眼神让我们显得有些无端的骄傲和与众不同的忧愁。

那个叫王蓝蓝的女人就站在我眼前,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出现让我灵魂颤抖。她很细腻消瘦,脸色苍白,在灯光下有些泛青。她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孩子,留着短头发。她没有看我,我却一直看着她。我期待着她的目光过来与我相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地面。我的心在狂跳,这个女孩儿是一个犯人,我为什么被她冲击得有些坐立不安?如同那些多情善感的男人一样,我对美丽的女人总是充满同情,无论她是天使还是罪犯。王蓝蓝站在台上,显然她没有害怕。爱情让她内心涌动着无限光芒,她的脸上即使现在也有一丝丝微笑。

我身边有许多女兵,其中甚至有她——我八一中学的校友,五班的她,可是,我必须承认,在王蓝蓝出现的那一刻,我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我的眼睛里只有这个罪犯。

4

风把我带到了褐色的、土黄色的喀什噶尔。那时,我从窗外山下的雪野上看到了风。那时不叫喀什噶尔,维吾尔族人这样叫它,塞提妮莎(你现在在哪里,阿巴斯,你现在还会去为他扫墓吗?你自己也有孩子了吧?他们上的是维吾尔族学校,还是汉族学校?)才这样叫它,我们只是叫它哈(喀)什。是天山把我们分开的,乌鲁木齐在北疆,喀什在南疆。你们这些口里人肯定想不到,我从乌鲁木齐到哈(喀)什走了7天。我从乌鲁木齐过乌拉泊,过干沟,从库米什到了库尔勒,然后是拜城、库车、阿克苏、阿图什。你看,我在说出这些地名时,都不需要看地图,它们如同音阶一样从远处传来,回响在我的骨头里。不是大调音阶,是小调音阶,而且是e小调。就是颜色有些暗暗的绿那种。在进入喀什噶尔时,我看见了艾德莱斯绸缎在满天飘舞,女孩儿像鲜花一样穿着裙子,吾斯坦博依街里全是毛驴车,尘土滚滚如同战场上的浓烟,巨大的木头轮子仿佛让我的眼睛回到了遥远的古代。那是在黄昏,艾提尕尔清真寺里突然传出了“阿安拉——”,那时,我身边的人们跪倒了一片。远方有太阳,天空清澈,我被惊呆了。

5

喀什噶尔东边那个小镇,他们叫汉城。

我是穿着便服进入汉城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穿上军装。你们不要误会,这儿的人都把疏勒县叫汉城,离喀什噶尔9公里,走在街上几乎全是军人,我要去的军营就在那儿。在那个大门里边。就这样,那个孩子17岁走进军营时,还穿着便装,他渴望穿上军装,他想那身军装都想疯了。他在乌鲁木齐看着那些穿上军装的女孩儿时,内心总会紧紧地收缩着,无边的愁绪会像流云一样经过他的心脏。他发誓要跟她们在一起,不仅仅是感受那些充满淡淡的花香气息,还要听听她们窃窃私语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当时他感觉到有些头晕,老兵们在欢迎这个新兵,周围人的热情让他陷入了紧张和忧虑,他们都穿着军装,领章和帽徽闪闪放光。时尚就是这样,只要它出现了,你就会跟随着它,我的青春不能自主,我是时尚的奴隶。我还没有穿上军装,但是我很快就会穿上军装。尽管周围穿军装的都是男人,我还没有看见女兵,但是他们的军装已经包围了我,我虽然还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可是草绿的,略略有些偏黄的颜色让我晕眩了。终于到了,我的未来竟然让我自己看见了,在乌鲁木齐骑着自行车从北门走向南门时还没有看见,现在,刚刚进了喀什来到疏勒县的汉城,刚走进这个军营小院子,刚刚坐在这间宿舍里别人的床上时,我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时,天渐渐黑下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南疆的夕阳在我的感觉中第一次沉没了,我没有好意思看窗外,我的眼睛不好意思看任何地方,军装包围了它,还有那些老兵们的笑脸。他们的笑脸迎着灯光。只要早一天穿上军装,就是你的老兵。你身边充满了老兵,他们对你说话,你也在说话,可是,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6

大提琴,是大提琴,我能听见声音,坐着汽车走进大门时我就听见了,现在那声音更近了,曲子我很熟悉,《哈萨克人民歌唱毛主席》。错了,应该叫《萨丽哈最听毛主席的话》,改编成的大提琴独奏曲。《哈萨克人民歌唱毛主席》应该是另一首歌,究竟是歌唱,还是歌颂?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了,真是奇怪,记得那么清楚的东西,竟然变得模糊。

我站在三道深紫色的幕布旁边,看见那个叫艾一兵的女孩儿,她家住在新疆军区歌舞团的院里。那个院落是所有男生最向往的地方,他们向往那个地方就如同他们向往天安门一样,不,应该说他们向往新疆军区歌舞团的院落就如同你们今天向往纽约一样。走在纽约55街、57街、59街,当你终于看见中央公园和它边上要卖到500万美金的公寓,你就知道我说的新疆军区歌舞团院落……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我们八一中学的舞台,是后台,有墨绿色的幕布,还有舞台中璀璨的灯光,高一年级的同学正在准备上台,她就从那个院落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我知道她是五班的,而且,我知道她拉大提琴。她穿着哈萨克少女的衣裳,正要上场。她已经上场了,显然不是拉琴而是舞蹈:东方升起金彩霞,草原盛开大寨花,哈萨克青年有志气,萨丽哈——

她是骑马上台的,她手里拿着马鞭,跳着马步,像奔跑在草原上。是新疆的草原,不是内蒙古的草原。她就那样跳着绕场一周,下边有喧闹,她完全不顾,苍白的脸上有喜悦的笑容。对了,少女们从来都是那样笑的,跟她们长大之后完全不一样。我这样一说你们就明白了。我有些激动,忍不住走到第一道幕的侧面,那时她正好转过来,我们的目光碰上了,当时火花四溅,她很快地把眼睛移向了别处。她手中的马鞭子掉了下来,在舞台的地板上滚了好几下,在下边同学放声的嘲笑中,她的脸上竟然仍然是微笑。她没有去捡马鞭子,而是继续学着骑马的姿态。音乐变得狂放起来,哈萨克男青年上场,她躲在他们身后并捡起了那个失落的马鞭,她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台下的喊声……中学时代结束了,《哈萨克人民歌唱毛主席》从北疆传到了南疆,不知道那首大提琴独奏曲QQ音乐上有没有,反正喀什噶尔有,南疆军区有,我们文工团的那个小院有,尽管小院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那时,我听见了尖锐的哨音,听见身边有人说全体集合,列队。

7

人们疾速集结在院内的空场上,我随着他们一起朝外跑,并站在了他们身边。那时,我看见了过来的女兵们,是一群少女,她们都穿着军装,那衣服穿在她们身上普遍过大,而她们的身体瘦小。她们走得有些慢,站在队列前边的领导严厉地说:快。她们跑起来,军装和头发开始跳跃,有人在笑,有人没有笑,她们在喘气,我头一次这么近地感觉到女兵们在喘气。

我看见了她。真的是她。

8

董军工是最让我恐惧的人。我年轻时,只要是想起他,总会感觉到紧张,即使离开了军队也仍然保持着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我们所有人的正面,并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已经很安静了,天上月亮很亮。

刚才还在我身边微笑的人突然喊口令:立正。我听到了一声巨响,那是鞋与鞋的碰撞,是左脚去撞右脚,他们在瞬间全部都绷紧了身体。我当时就被吓了一跳,原来当兵是这样!

我们又来了一位新的同志。掌声当时越过黑暗,向我扑面而来。让我温暖又恐惧,与这些陌生人在一起,我是那么不适应。我们乐队终于有长笛,又有竹笛了。黑子、李生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在等,没有长笛,乐队好像少了一大块儿。董军工说到这儿,感觉到了自己的幽默,就独自笑起来,于是大家也都笑了,他们充分利用这个时机自由呼吸,放松身体然后大口深呼吸,特别是那些女兵们,她们好像特别想笑,只有她们才最先意识到了领导的风趣。董军工突然收住了自己的笑,像是紧急刹住的车轮,让其他人笑的惯性涌到了他的后方,他们的笑声如同他们的人一样,控制不住自己了,跌倒了,满地都是被抑制被压抑的笑声,笑声如同被放生的小兔子那样在院子里来回跳动。

董军工站在前方,他很厉害,显然所有人都怕他。他的声音不大,有些嘶哑,但是,他的声音与他的目光都有穿越黑暗的能力。要知道,在任何时代,穿越黑暗都是不容易的。

明天军区要开公判大会,通知我们全体参加。即使在黑暗中,他也看到了我没有穿军装,问:为什么没有为他领回军装?有一个人出列回答:曾协理员探家还没有回来。

那就让谁先把军装借给他穿,马群,你们俩个儿差不多,你借给他。公判大会是严肃的,大家要着装整齐……

公判大会,这是我进入军营那个夜晚最响亮的词汇,如同那天晚上在喀什上空出现的圆月亮——中国的月亮其实很圆——你看你看明天要开公判大会!

9

解散了,她似乎在等我,当我们平行时,她看着我笑了,八一中学的校友终于在南疆见面了。

早就听说你要来。她说。

为什么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说。

太忙了。

忙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

我们站在黑暗中,那时我感觉到她的眼睛很亮。

她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

我的眼睛也有她这么亮吗?

我是不是让你们把两个女孩儿搞混了?她们一个叫王蓝蓝,一个叫艾一兵。艾一兵是我的同学,王蓝蓝是一个罪犯,她注定要出现在我当兵第一个早晨的公判大会上。

10

公判大会,我一生开过不知道多少次,特别是在童年时代,几乎每天都要开。青春期来临,公判大会似乎少多了,有时甚至都忘记了。可是,那次在军区礼堂的公判大会,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上,就像是泰森胳膊上的毛主席像,是永远无法洗掉了。与童年时在会场的兴奋不同,我头一次在公判大会上感觉到了忧伤。童年开始,我就同情坏人,那次更是因为同情而有些想哭。

早晨,1977年5月9日的早晨,初夏的空气很透明,艾一兵把马群的军装递给了我,我很快地穿上之后,她开始皱着眉头为我别领章,她是用别针,很费劲,但是她的脸上有微笑。

我当时已经想着去照镜子了,她又帮我把帽徽戴上,那时,没有人注意我。只有我自己走到了镜子面前。穿着军装的我完全不一样了,差一点让自己认不出来。军装不仅仅时尚,还让相貌平平的我突然变得英俊起来,我平生头一次像女人那样深情地望着自己,那时我还不知道有自恋这样的词汇,只是对自己满意得无法言说。

就这样,我身上穿着别人的军装,像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日光暖洋洋地洒在这只羊身上。公判大会让我兴奋,真的渴望看到一群军装在一起开这样的会,他们一定比地方的人更有秩序,更有爆发力。

当我青春蓬勃时,总是听老人说,记忆其实是一个很靠不住的东西——尤其是一个老人的回忆。我当时还不信,自己经历的事情怎么会忘却呢?现在轮到我了,记忆真的靠不住了。在林荫路上,我们列队走向会场,是礼堂,还是一个大的操场?既有灿烂的阳光,又有璀璨的灯光,阳光和蓝天说明是在外边,是在一个跟我们八一中学一样的运动场,璀璨的灯光说明是在军区八一礼堂,也跟我们八一中学一样,有很厚的幕布,那是“文革”前留下的丝绒质地的,无论是阳光下还是灯光下舞台上的中心人物都会显得孤单而醒目。

我们走进会场时,听到歌声此起彼伏,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疯狂的赛歌大会,今天你只有在足球场上才能感受到那种狂欢的热烈。草绿色的军装已经充斥了整个空间,我们来得有些晚了,我们的队列越过许许多多的士兵,走到了前排。那时,歌声音量已经明显变得有些小了,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们的女兵,如果目光有更大的力量,如果男人们的愿望能够实现,这些女兵的衣服一定会被所有目光当场扒下来的。她们骄傲地走着,男人的渴望让她们的骄傲更骄傲,她们突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身材,前挺后撅,曲线出来了,性感出来了,她们个个的脸都有些桃红了。但是,她们很严肃,因为她们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军人。听命令——坐下!!于是,我们坐在了整个会场的第一排,舞台上的灯光可以直接照耀在我的脸上,我从来都没有这样靠近舞台,如果我在台上表演,我总是朝下看着观众,我拿着长笛,边吹边看着他们。现在,我当了观众,第一排的观众,原来坐在第一排的观众感觉是这样的……

时光久远,我已经想不起公判大会的必要程序,外边的落雪正闪着光,许许多多的颗粒在闪耀,阳光让雪地泛着刺眼的亮丽,也在有的地方留下阴影。我知道,白雪上的树枝完全能够过滤时间,树上刚刚落下的一只鸟让我想起了何秉贤这个人。当时他走上台来,手里拿着一摞很厚的稿子,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我与其他几位女兵的英语老师。他是天津外院毕业的吗?可能是的,那本《许国璋英语》都翻烂了,他的读音直到现在都在耳边回荡。他是军区对外联络处的干事,袁德方是他的处长。

何秉贤的原话我记不清了。他的气势是夸张的,看起来,他对自己的处长充满仇恨,他是有才能的,他善于抓住自己领导的弱点,一一列举,他的记忆力很好,这个人当翻译,不搞艺术实在可惜。

袁德方的确杀人了。他爱上了政治部的打字员、后来是机要员的王蓝蓝。他们两个人在军营里悄悄相爱。何秉贤仔细还原他们相爱的情节。办公室里、去十二医院的路上、喀什噶尔的小巷深处,都有他们偷情的印迹。他们爱了两年,终于被爱情烧焦了:先是只要有机会就在一起,以后是没有机会也要在一起,最后是不在一起毋宁死。

袁德方终于提出离婚,据说,那个叫作妻子的女人还是十二医院的大夫,也是上过大学的,请你们注意我此时说话的分量,上过大学可不是一句普通的话。在那个时代,上大学那就意味着她是一个知识分子。毛主席讨厌知识分子,但是,人民喜欢,他们表面骂知识分子,内心却充满敬仰。袁德方的妻子,这个知识分子女人不同意离婚。

11

王蓝蓝杀人事件在一个清晨,离我来部队差不多有两个月。我是5月8号参军,那他们就应该是在3月初。南疆的3月与北疆不同。北疆3月初千里冰封,河流里全是冰块,水完全在冰层下面。可是,喀什噶尔不同,那儿的河流刚过春节,就化开了。

袁德方在那个早晨,提出来要送妻子去上班。妻子以为听错了,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幸福的感觉。

你们也看出来了,应该叫袁德方杀人事件,可是当时,我们那儿人人都叫王蓝蓝杀人事件。

我们军区的西门是我当兵第一次走进的宽门,后来我知道,那对于我来说,其实是一个窄门。从西门出去,朝北走,经过那个维吾尔族纺织姑娘们做工的地方。说到这些维吾尔族纺织姑娘,我还曾经为她们写过一首歌,可惜,词曲现在都忘了。只是隐约记得苏联有一首歌,叫《纺织姑娘》:在那油灯下,灯火在闪耀,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袁德方跟我的心情不一样,我可以长久地坐在那儿观察这些维吾尔女孩子,她们的美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可以直视着她们的眼睛,可以看着她们在木制的古老的纺织机前劳作,我不必害怕她们说我是一个作风有问题的男青年。我似乎就在那儿等着,袁德方终于走过来。

他领着自己的妻子,朝北走400多米后,就到了那条小河。水流湍急,他并不急着在这儿下手,他要领着自己两个孩子的母亲朝东去,那儿很快就要出太阳了。河流渐渐有些曲折起来,河边有些树了,再往前走,就有一些树林。不是密林,仅仅是一些杨树、沙枣树,还有些不知道叫什么的灌木。袁德方就在那儿下手了。他掏出一个手榴弹,朝自己已经共同生活了15年的妻子的脑袋砸去,他一共砸了三下,然后,把那个女人推进了河里。

袁德方那天有会议要参加,而且在会上还要发言,他既开了会,也发了言。可是,那个叫作妻子的女人没有死,她被河水冲荡着,渐渐清醒了。她在河水里放声大哭,她浑身湿着,头上还在流血,她坚强地走回军区。哨兵认识她,她在医院为他们看过病,他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发疯了的女人朝朱司令员家那边冲过去。

朱司令正要出门,他忘了带保温杯,他让自己的儿子朱小南医生去拿。这时,司令员和儿子都看到了那个冲撞过来的女人。她哭喊着袁德方杀人,然后,就昏倒在了司令员的车前。

12

离开会场的最后一刻,袁德方紧闭的嘴突然张开了,他在刹那间爆发,声音响彻了云空,让蓝天更蓝,亮光更亮,人们都听到了他歇斯底里的喊叫:杀人是我自己决定的,王蓝蓝根本不知道。你们放过她吧,我求你们啦——

我在袁德方的号叫中看着王蓝蓝,奇迹出现了,也就是在那一秒,王蓝蓝的目光与我相对了,然后,像那种情景中所有女人一样,她哭了。

第二章

1

一个少年他离开乌鲁木齐去游荡,他去喀什,流浪新疆。他从小生长在乌鲁木齐,喝天山雪水长大,他现在要去喀什噶尔,要去喝吐曼河水。那个17岁的少年很快就要看见吐曼河上的雾了,他要在喀什喝昆仑山融化的雪水。

他是一个很爱说话的少年,他渴望表达自己的内心,他面对身边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即使身边全都是告密者,他也愿意不停地对他们说。应该说那还是一个告密者的时代,蓝天白云下几乎人人都喜欢告密,人们愿意把告密信写在作业本上、稿纸上、五线谱纸上、档案袋上,还有他们的舌头上。所以,一个人如果能不说话,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他是一个爱说话的人,那他注定就是一个背运的人,如果他是一个爱说话的17岁的孩子,那他就是一个让爸爸妈妈操碎心的家伙。

从17岁多到18岁,我半年多都不太说话,逢人便微笑着,眼睛里边充满谦和,留下了一个雷锋般笑眯眯的面容。是的,我那时穿着军装,一个小兵,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嗓子里吭吭吭地发出声音,舌头藏匿在深处。我要进步,我要前途,我要少说话多做事,我要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我要提干我要入党,我要让自己身上的军装和领章帽徽闪闪发光,这就是一个17岁的男孩子的全部愿望,他就是为了这些理想才去的喀什噶尔。他在喀什噶尔足足有1000多天,看到了喀什噶尔的日出日落,还有黄昏星。

在北京有白云有蓝天的日子里,喀什噶尔的黄昏星在闪闪发光,它让我回忆起别人把我当哑巴卖了的美好日子。伴随着这些日子有那么浓郁的沙枣花香,是艾捷克拉出的最欢快的声音,是热瓦甫弹奏时用十二木卡姆曲调真心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和英明领袖华主席。啊,我的艾捷克,啊,我的热瓦甫——

2

喀什噶尔,那个17岁的男人开始总是把它想象成乐园,有苹果树、梨树,还有满天满地的沙枣花儿。那是一个挺自信的人,他早就把自己当成男人了。喀什噶尔,喀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是多么想你。我说话你肯定听不见,但是,风说话,雪说话,风雪里有我的话,你听见了吧?

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甚至还有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音乐声从院子里不同的角落里传过来,让你感觉到蓝天白云下有欧洲的小镇。那是一个完全透不过气的时代,没有空气,没有感情,没有清澈的水流,什么都没有。但是,在所有这些乐器的声音里,新鲜空气,无比新鲜的空气像穿过山谷的风,像流过草原的水,像融化在戈壁的雪,像徜徉在蔚蓝里的云朵。他们填满我们的时间和我们的心灵,让我现在突然热泪盈眶。我们青春冷漠的时光,竟然被这些夜曲、回旋曲、协奏曲、独奏曲烘烤得暖洋洋的。

小排练室里传出来,它穿过高高的白杨树,也穿过司令部,政治部大楼(后勤部大楼在后花园那边)弥漫了大院内的每一个角落。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大贝斯、长笛、黑管、双簧管、大管、小号、圆号、长号、手风琴……像是树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以后,我的眼前曾经无数次地出现过这个画面,是他们发出了像水波一样的音乐,音乐又把他们涌动着,在水里来回荡漾。

在所有的乐器声中,终于有了长笛的声音,也有了笛子的声音。那个17岁的男孩子天天穿着别人的军装,坐在乐队里边。他已经适应了立正稍息,成为一名军人。周围人对他的好奇心已经消失了,他们早已习惯了长笛的声音。就好像这个乐队天生就有长笛,只是他偶尔吹高音时,声音有些特别尖厉,她们才会看他一下。

17岁的男人还说自己是一个孩子,或者男孩儿,是不是有些自恋?他在这个乐队里,其实应该是中等年龄。3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儿都不比他大:15岁的江奇、17岁的陈想、16岁的唐娄宜。比他大的有22岁的龙泽,还有21岁的洪新民。洪新民如果不指挥时,也会拉琴。22岁,那是多么衰老的年纪,在我那时的感觉里,不,在我们那时的感觉里,如果你过了20岁,那你就已经完了。拉手风琴的华沙才12岁。

3

你为什么还不把军装还给马群,他在后边说你了。

我还没有领上新军装,马群说我坏话了?

你自己应该抓紧,不要老是靠别人。

昨天去了,曾协理员还没有回来。

今天回来了,他老婆也一起来了。他老婆很漂亮。

马群说我什么了?

这你就别问了,组织上要求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在后边说人坏话,也不要传闲话。

我看看她,发现她与在学校时,确实很不一样。她成熟了,尽管我感觉在她草绿色的军装后面的乳房不大。

对话是在政治部食堂里发生的,我刚抢完面条,她与我并排站着。我看看那边的马群,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说:过几天就要演出了,你要笛子独奏,你准备好了吗?

那有什么好准备的。在哪儿演出?

在南疆军区礼堂,在那天开公判大会的地方。王蓝蓝好可怜,没有把好生活作风这一关,政治前途没有了,把一辈子都葬送了。

你认识王蓝蓝?

当然认识,她当兵路过乌鲁木齐,还到我们家来过。你觉得她可怜吗?

我点头,说:我要是认识她就好了。

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她说说话。

她笑了,没有再说什么,打算转身离开我,坐到乔静扬她们那边去。

马群到底说我什么了?他骂我了?

这儿是革命部队,又不是国民党的旧军队,怎么能随便骂人呢?不会的。

我当时有些吃惊,发现她真的变了,似乎她的胸部也比一分钟之前稍高了一些。

然后,她小声说:他说半个月过去了,他看着你把他的军装都穿旧了。

我松了一口气。要跟同志们搞好关系,不能随便得罪人,父母总这么教导我。我从心里愿意跟一切人搞好关系,马群没有骂我,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放心了。

你为什么上午不到乐队排练?只有一个大提琴不好听,低音弱。

我在舞蹈队排练呢。

你应该搞乐器,舞蹈没前途,只能吃青春饭。

我两样都搞。

应该选择一样,那样才精。

领导要求一专多能,要尽可能做多一些工作。

我又看看她,觉得这话有些陌生,但是,她说得很自然,她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我的不适应。即使是一个17岁的男孩子,也对16岁女孩子嘴里说出了这话,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应。

4

如果没有记错,正式演出排练的音乐作品应该是《北京喜讯到边塞》。今天想想,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有些奇怪,北京的什么喜讯能到边塞呢?铜管乐声强大起来,小号、长号、圆号、鼓声、黑管、长笛,甚至有大提琴、大贝司的声音。指挥在上边大声喊着,强,再强,对,强,强——

高潮到了,整个房间都要被震垮了,大家的脸上有了笑容。他们被自己的声音愉悦着,旁边的那张世界地图在注视着他们,北京喜讯就要到边塞了。他们真的应该是一群很幸福的孩子,他们没有去农村,而是来到了军队,他们用乐器把北京的喜讯送到了狂欢的边塞,他们终于高潮了。

5

他们是学员,解释一下什么是学员,部队专业文艺单位的战士。今天有搞文艺的将军——唱歌的唱歌将军、写诗的诗歌将军、编舞的舞蹈将军,而他们那时都仅仅是学员。从学员到将军,这是一条多么光辉的道路。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南疆军区文工团。我现在强调一下,那是一个有40人编制的、专业的而不是业余的、属于军队的小型文工团。他们没有活动在北京、上海哪怕是乌鲁木齐的花花世界,他们穿着球鞋和战士服,走戈壁大漠、蛮荒哨所。阿里要去,帕米尔高原也要去,喀喇昆仑山也要去,他们是专门为兵服务的。战士们听不见人说话,我们就要去,让他们听听我们说话。不但说话,还要唱歌,要让那些在边防哨所无比寂寞的士兵们知道,祖国没有忘记他们。

6

晚上快要熄灯了,乐器声也停了,突然,有人在门外叫我。我出了宿舍,一看是她,艾一兵。

她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套军装,笑着说:没有影响你休息吧?

我说:新军装?

她说:这是新的,把马群的还给他吧。

你帮我领了?

曾协理员是我爸爸接来的兵,他们是好朋友,我刚才去他们家了。不一样了,他妻子来了,她挺傲慢的,高干子女嘛,很漂亮。

我接过军装,仔细看着,说:谢谢你,老同学。

不,要叫战友。她严肃地说。

然后,她说:试试,合适吗?你应该是这个号。

我穿上了外套,有些大。我说:不大吧?

她说:不大。

我又说:大了。

她说:大了?

我说:军装领回来了,还能换吗?

她说:唉,你明天自己去换吧,你站在宿舍窗口,就能看见他们家,就在那排平房。我累了,今天很累了。

他们家是第几个门?

从右边数第5个。

我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到她真的很瘦,她消失在黑夜里,她是一个好战友。

好战友这三个字,突然让我笑了。我看着军装,太大了,突然感觉到一刻都不愿意等待,就出了院门,朝那排平房跑去。

我想今天就把军装还给曾协理员,明天他就能为我换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回忆里喀什噶尔的夜晚总是有很明亮的月亮,我跑着,天空里的暗蓝色让我总是能嗅到艾一兵身上淡淡的甜味。小女孩儿身上都是有甜味的,你与她在一起时,可能没有感觉,可是,你只要与她一分开,那甜味就会一直包围着你,就像月光包围着你一样。

他就站在门前了,我是说,那个叫作曾协理员的人。也许我有些急促,是不是敲门声过于响,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愕。他没有让我进去,所以我不得不仍然站在门外,让月光笼罩着我。

他说,你找谁?

我说,艾一兵让我来找你,换军装。

艾一兵?她刚走,领的是你的军装吗?

太大了。我看着他说。

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他让我进了屋子。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屋子,当时我还不知道这间屋子以后会决定我的命运。

灯光柔和,有个深咖啡色的柜子,上边有镜子。镜子前边摆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还有一张大床,上边竟然还铺着一块很大的深蓝色的花布。我看着那个照片里的女人,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个比白杨树还高的男人非常幸福。

我一直在盼着这个人回来,他就是曾协理员。他管着军装。现在,这个无比幸运的男人回来了,他刚从北京回来。一个说着北京话的男人竟然会到我们喀什噶尔来,你理解这种精神吗?反正我不理解。无论有什么原因,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呢,北京我从来没有去过,但我这一生中总会去北京的。北京太好了,它不光有天安门,还有中央乐团!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比王洪文还要英俊的男人不仅来到了喀什,而且,他已经是阿里的副参谋长了。他为我调换军装的几天后,就要去西藏阿里高原任职了。曾协理员,曾副参谋长,直到现在我在想起这个人时,都会说曾副参谋长。

“艾一兵”这个女孩子的名字让他心情不错,他对我说,你坐下,会抽烟吗?

我摇头说不会,然后,又忍不住再次看着那个摆在柜子上的女人照片。她被镜子里的光线环绕,脸上有了许多层次,她在笑,让黑白照片变得有色彩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曾副参谋长要带回他的妻子。那个照片里的女人,她就是那个幸运男人的妻子。我换军装那天,对于这个男人充满好奇心。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这个女人很快就要出现了,她会走在我们南疆军区的院子里,她会让喀什噶尔的黄昏和夕阳充满暖暖暖暖的光斑,那里你甚至可以看见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海。

他没有为我倒茶,他独自吸烟。他有些好奇地看着我,说:你跟艾一兵是同学?

我们都在八一中学,她是五班的,我是三班的。

她挺关心你嘛!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屋子的,好像他送我时,与身边的白杨树站在一起,完全分不清谁是他谁是树了。他那么高,树也那么高,让疏勒县夜空里的白云与随风摇动的树叶混淆在一起。

我回到宿舍,管乐班长龙泽看着我说:你的军装呢?

还给曾协理员了,让他换去。太大了。

你跟艾一兵是同学?

我们都在八一中学,她是五班的,我是三班的。

她挺关心你嘛!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刚才那个那么幸运的高个儿男人,那个北京来的人,也是这么问我。他们是什么意思?

熄灯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眼前出现了王蓝蓝,又出现了艾一兵,她们都是女兵,都很瘦,她们让我当兵的最初的日子充满柔情。

7

我还在蒙眬中,隐约听见扫帚来回扫地的声音,噢,扫帚大叔又来了。睁眼看,天还黑着。又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尿憋了。我对那种声音充满好奇,谁是这个扫帚大叔呢?自从走进军营,每天都被这种声音唤醒。热瓦甫很快就要响起来,许光华可能已经来了,他是早晨带队领操的人,很快就要出操了,先出去看看吧。那时朝鲜电影作为伟大的电影,朝鲜人民作为时尚的人民,与朝鲜有关的鲜花盛开的村庄……那样的美好日子还没有过去,朝鲜电影里有一个扫帚大叔,其实是一个美国特务。他为了美国人的利益潜伏在朝鲜,勤劳是他最美丽的花衣裳。他永远拿一把大扫帚扫地,人们都叫他“扫帚大叔”。我每天都是被这种声音叫醒的。

8

外边天还有些黑暗,是黎明前的黑暗,我披着衣服,感觉到微微的凉爽,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从我们宿舍朝南走,经过一棵高大的槐树,朝西一拐就是厕所的大门,进了大门,男左女右。走到槐树下时,扫帚声音更大了。这个人的力气一定很大,因为你能听出来扫帚划动的半径非常辽阔,一把扫帚上能感觉到地大物博的起伏。突然听到一阵小鸟叫,晨曦中,太阳淡淡的香味就要来临了。我怀着感激之情继续朝西走了几步,就要进入厕所外的大门时,朦胧中,竟然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她的军装显得大,她的小辫子来回晃悠,显然她已经很会扫地。她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专注,投入,完全是专业人士。那时,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但是,我没有叫她,她也没有回头。我有意识地放慢、放轻脚步。17岁时,我就知道对女人应该心细一些,特别是当她们已经很委屈、很疲惫、很无奈、很伤心、很绝望的时候。

她终于回头了。果然是艾一兵,脸色苍白的艾一兵。在学校时,每当我们男生在打雪仗,她从我们身边面带微笑经过时,她的脸就已经是苍白的了。你们老是回忆说,那些少女脸色红润,那是你们北京老八中的,还有北京女子师范的红卫兵吧。你们北京人待遇高,我们乌鲁木齐的少女不一样,她们在我的眼睛里总是苍白,那种病态的苍白几乎影响了我一生的美感。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已经半天了。

她的眼神里很平静,没有我想象的委屈。

我看着她,忘了自己是因为憋尿才离开被窝的。

那时,天蒙蒙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我在那天才总算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是鱼肚白。那就是晨光让一个女孩子脸上的汗水清晰地映照在你的面前。

她继续扫。我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进男厕所,只是想陪着她。她突然停下来,有些好奇,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昨天晚上,你不是说很累了吗?

热瓦甫响了,许光华来了,时间变得急促了。

她更快地扫起来,她说:快,要出操了。我也不希望大家都知道是我干的。

我仍然站着,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

她说:别站这儿,让同志们看见影响不好。

我非常不情愿地进了男厕所,这才重新感受到尿憋,可是,更加吸引我的是,男厕所显然也刚打扫过,干净之极,是她打扫了男厕所吗?我边尿边问自己:为什么?

我出来时,她就要离开了,我说:男厕所你也打扫?

怕什么?早上又没人。

她走了,肩膀上扛着那把大扫帚。她走得坚定,扫帚没晃,头发没晃,只有那身草绿色的军装在晃。从上到下的军装都在晃,让我眼前一片绿色的麦田、麦地、麦浪。

我看见她在黎明时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女兵宿舍那边,那时初升的太阳正好照耀着她,我看不清她的身材,像在八一中学时那样的好身材,只是她“压出了我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当时,我与鲁迅先生产生了相同的崇高感。

我刚进宿舍,里边还有些朦胧,班长小声而又严肃地说:起床,出操。

以后,麦田这个词汇开始流行,无论画面上是多么安恬的金黄色,我的眼前却永远是绿色,是那种军装的颜色。

9

星期六晚上演出,舞台与八一中学的一样绚烂,我甚至有些激动,因为我终于穿上了新军装,并且,把马群的军装还给了他。但是,我忘了洗,知道吗?我没有给别人洗干净,就直接还给他了,我只是想要尽快还给他。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错误。

舞台上的灯光有多种颜色,如果你们没有我的经历是无法知道的,那种老式的苏联式的剧场舞台是那么复杂而有神秘气息,这是你们今天这些歌星们在电视台的演播厅内完全无法体会的。

陈旧的木地板上散发出了古典油漆的悠远的香味,后台里有许多不知道是哪些年放置的旧木箱,它们颜色漆黑,上边偶尔还有苏联字体。几步之外看人就要凭轮廓去猜,后台幕布一层层的,不同的乐器从不同的角落里发出声响。让你产生莫名的兴奋。

我们演出开始是革命歌曲大联唱,从战争年代一直唱到和平年代,一首首红光闪闪的歌从站在后边的合唱者、也包括我们乐队演奏员的胸腔里重重地涌出来,我们真是太热爱红色了,因为红色里边包含有无数的、感人至深的故事和童话。

几乎每个人都上场了,连董军工都上了,他甚至也化了妆,显得有几分女性色彩。合唱者跟乐队一起,填充了整个舞台,幕布一拉开,下边就骚动起来。他们在议论什么呢?他们感觉到我们化妆后漂亮吗?激情澎湃的歌声穿透力是很强的,我一边吹着长笛,一边朝她看。我发现她真的充满热情,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别人都有了红颜色在脸上,只有她更加苍白,是因为她比别人更激动吗?

都是哪些歌呢?从解放军进行曲一直到解放台湾。最后一句一定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记忆太深刻了,前边竟然是一段长笛的骚勒,你们可能不太知道骚勒这个词,就是独奏的意思。独奏懂吧?就是整个乐队静下来,为我陪衬,让我长笛的音乐飘出来,从后台传到前台,再传到观众席。然后,会从礼堂的门传出去,飘到疏勒县的天空上,再从天空穿过天空,一直到喀什噶尔,到乌鲁木齐,说不定能飘到我日夜渴望的北京。那儿有天安门,有中央乐团,有总政歌舞团、歌剧团,有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我吹得非常专注,所有的人都在听我,那是一段很适合表现的音区,即使上了高音,也才是从F到A,那是我气息最舒服的地方。而且声音可以控制,既有穿透力,又有清晰的充满女性柔情的声音。也许我的情怀没有错,就是一曲颂歌,台湾就被我们解放了。

长笛是没有政治的,我的长笛也没有政治,只是一种声音。以后,别人告诉我,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在关注你吹的长笛,你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我不信,都那么安静了,他们在听什么?他们在思考问题?我那天都吹得那么成功,他们还有什么问题值得思考?

10

那是在演小话剧。内容是解放军医生救了维吾尔族的小孩,孩子的爷爷,一个维吾尔白胡子老头来给解放军送好吃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维吾尔老头是欧阳小宝演的,他会说相声,老头被他演得惟妙惟肖,他只要说一句话台下就会笑起来。

我在后台却有些神魂颠倒,我茫然地溜达着,新疆说溜达这个词不知道你们懂不懂。你的眼睛好像看见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你的脑子在想事情,却什么也没有想;你跟观众一起随着欧阳小宝的表达笑,却根本没有笑。而且,你觉得让一个维吾尔族老人说那么多客气话,有些不真实。真实是什么不知道。反正就不是欧阳小宝这样。以后,我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欧阳小宝,他说:艺术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他爸爸是新疆歌舞话剧院的总导演,当年他们家是从北京来新疆的,他爸爸甚至是王蒙的朋友。你想想,他说话能不正确吗?

可是,比他爸爸更重要的新疆文化名人是孔部长,他儿子孔星星说:新疆歌舞话剧院哪里有什么总导演?某一部歌舞剧、大型歌舞可能会有一个总导演,那都是临时的。

孔星星天天吹长号,没有人敢惹他,因为他吹的是一支有背景的长号。

欧阳小宝在台上如此放松,相声造就了他,艺术造就了他,爸爸造就了他,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造就了他,他最后一句台词是:来,伊里哈木,吃饱了吗?吃饱了跟你大(爸)一起抬木头。为解放军架桥——

音乐声起,是那种老式录音机放的音乐,出问题了,音乐变调了,颤颤悠悠。可是,没有人注意,大家拼命为欧阳小宝鼓掌。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走上台的,没有人安排我上台,可是,我却上台了。那是严重的事故,是所有人都完全想不到的,我当时像是一个思想者那样,沉吟着走着很慢的步伐,没有任何准备,就从第二条幕布那儿走上了舞台。

观众们看着我,那1000多人都看着我,他们对欧阳小宝的热情还没有完全散尽,又看到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走上台来,以为我要演一个什么节目了,都期待地看着我。这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这个与观众没有任何互动的年轻人究竟想干什么?

我却像梦游者、思想者、彷徨者那样地在舞台上走着。我的思绪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合时宜地上了舞台。观众一直默默地察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将要对他们宣布重大消息的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仍然轻松地走在舞台上。观众里有人失去了耐心,他们窃窃私语,渐渐地,他们的怀疑声强大起来。人类质疑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要有先驱,是他们最先发现了某些不合理。

这时,舞台上侧幕旁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看着我,都非常焦急。有人想提醒我,又不敢。他们宁愿我这样一直走过舞台,不要慌乱,别人还以为这是故意安排的,是从北京观摩后学来的最新的舞台调度方式。

她突然出现在我对面的侧幕旁,无比惊讶地看着我,甚至有了某种恐惧的表情。她伸出左手指着我,张着嘴咬着字却不敢发出声音。这在瞬间我醒了。我突然就慌了,身体开始有些抽筋,整个人都失控了。怎么讲,我当时就像是被惊吓的老鼠一样,刹那间跑起来,朝着她的方向,朝着舞台上幕布里边。

“轰”的一声,观众们从来没有这么齐心地笑过,整个剧场因为共振,几乎要翻腾了。太可笑了,比欧阳小宝的白胡子老头可笑多了。然后,有人带头喊叫,许多人都开始鼓掌。

董军工大声在后台喊:拉幕,拉幕——

我终于进了侧幕,以为进了安全地带,却被所有人堵截,他们早已聚集在舞台两边,有人在笑,比如说欧阳小宝、星星、杨健……以后我知道了,笑的几个人都是干部子女,最差也是总导演的儿子。其他人没有笑,他们的脸上好像有愤怒,因为,我破坏了他们刚才费劲取得的美好效果,后台像受了刺激的人那样瘫痪了,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董军工站在拉上幕布的舞台中央,说:不要慌乱。然后,他指着报幕员说:出去报幕。

董军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我已经被吓呆了,木鸡一般看着领导。他很严肃,突然,我发现他有些想笑,因为他的脸开始扭曲。终于,他没忍得住,突然笑起来,整个脸都歪着说:调整、调、调整、整,好情绪,继续演出。

那时,幕布再次拉开了,像是打开了一扇夏天的窗户,所有热浪都涌上来。尽管许多人都在笑,可是,我内心却有无法抗拒的犯罪感。舞台上,像是夏夜的星空,灯光很亮,从不同的方向照射着我,那是我当兵后的第一次演出,似乎给我的人生打了个底子,让我的生命色彩本该严肃时,却总是滑稽,我本想成为一个圣人,一个思想家,一个严肃的长者,却永远在当小丑。

第三章

1

阿然保代,阿然保黛?

那首先是一个哨所的名字,什么叫哨所?解释一下,就是说那儿是边境线,是国境线,有人在那儿站岗放哨,目的是什么?不能让任何人随便进入国家。阿然保黛应该是一个地名,它在一座高高的山上,人们都管那座山叫帕米尔高原。

帕米尔高原有许多山,阿然保黛只是其中一座。即使是遇上我那么让人悲伤的中学时代,帕米尔高原也在地理课上学过。久违了,我的中学时代,久违了,色彩绚烂充满诗情画意的地理课,我就要去真正的帕米尔高原了。

你肯定知道帕米尔高原,却不会知道阿然保黛。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对于阿然保黛的记忆就如同你对一个少女的记忆,有情感,有色彩,有肉体,有她的呼吸。

2

疏勒县城,我说过我第一次走进汉城的感受。那是一个黄昏,这也是一个黄昏。我在县电影院前吃了一个维吾尔族式的冰淇淋,与你们今天在北京吃的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没有冰箱,维吾尔小贩从哪儿来的冰呢?不知道。如同清代的皇宫里,经常要用冰,太监总是能从外边抬进来大块的冰。这儿不一样,不是北京,不是皇宫,在同样没有冰箱的年代他们从哪儿来的冰?他们不是太监,他们是一个欢乐的、苦难的、载歌载舞的民族,却也能从驴车上扛下来大块大块的冰,然后用锥子把冰捣碎,再用人工的旋转机器把碎冰磨得更碎,几乎成了冰糊。加入牛奶、蜂蜜、葡萄干、核桃,那是我吃过最好的冰淇淋。如果你有机会去喀什噶尔,一定要尝尝,我说话是负责任的。

其实,人是不应该随便享受的,因为你只要是享受,就必须有承受。那天,在疏勒县,就是在充分享受了之后,我回到军区,走进了我们那个小院,才看到了人们脸上的严肃和庄严,才知道我出事了。

3

每个人都在写遗书。

其实,那是老兵对我们开玩笑说的,它叫请战书。老兵们喜欢说不是遗书,胜似遗书。

就要出去演出了,只要演出,必写遗书。这很让人想不通,演出就演出嘛,又不是去送死,为什么要写遗书?你说对了,演出是去最危险的地方,有死的可能,是要准备好随时有可能降临到你头上的牺牲。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不想死,尤其是不愿意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去死,尤其不愿意为自己不认识的人去死。别说不认识的人,就是为自己认识的人,比如说,自己最亲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和哥哥,我都不愿意为他们去死。我才17岁,学习了许多年的音乐,认识了简谱、五线谱,甚至钢琴谱,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了巴赫、门德尔松、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因为吹长号的星星有一本他写的《我的音乐生活》)。可是,一个17岁的男孩子,他不想死,这话当时完全说不出口。现在,你可以对许多人说,你不想死,你还年轻,还没有见过女人的那个东西,你如果死了,就太冤枉了。这不对,这简直是残害人性。你现在对别人说这话,别人往往以为你是没事找事。最多说你是忧郁症。那个时候不行,那个时候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整个宿舍里,没有人说话。他们在写,认真地在写。

你为什么还不写?

我犹豫着,想了想,说:我的钢笔坏了,我去借支钢笔。

我的钢笔真坏了,过了干沟那天,库尔勒就要到了,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黑压压的铁门关。童年时就听母亲说过铁门关,她们就是从南疆经过铁门关回到乌鲁木齐的,那时她们一群从湖南来的少女们曾经在库尔勒开荒。在焉耆包尔海她们开荒并且认识了我的父亲,然后两人在开度河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子。现在我正逆向走着父母的开荒之路,库尔勒让我激动。我拿了笔来,想写点什么。我们那天要住在库米什兵站。“兵站”这个词汇也让我着迷,多么意味深长:兵站!!!当时,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感觉到干沟真的很壮观,库尔勒也真的是一个孕育爱情的地方,就想大发感慨写诗。因为太激动了,从怀里掏钢笔时手抖,竟然让它掉在了地上,摔坏了。

4

艾一兵就站在小院最南边那棵沙枣树下,她背对着我,不知道我正向她走去。我要借她的钢笔,还想与她商量,究竟要不要写这封遗书。我想对她一个人说:我才17岁,真的不想死。

可是,她那么专注,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更不会感觉到我的恐惧。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站在那儿,头顶上是树枝搭落下来捎着她头发的叶子,还有阳光斑驳。我真的好喜欢斑驳这个词,它其实不是在形容阳光,是在形容空气。我当时就看见了新鲜空气在她的头发、脖颈、细致略有些透明的耳朵旁游动。围绕着她有那么多新鲜空气让我渴望大口呼吸,那里有着一个瘦弱苍白女孩子的芬芳,她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了,但是,她仍然没有回头。

我突然想吓她一下,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产生的,也许是我头脑中固有的——要在一个女孩子全身充满阳光的时候去吓她一下。我呼足了气,是丹田气,凡是唱过几天歌的,或者那些出名的歌手都一定懂的,丹田气是有无限力量的,可以让声音变得巨大而又有影响力。我大声冲她耳朵喊了一声,连我自己这样的男人都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可是,她竟然没有反应。

她仍然站着,肩膀都没有动,手里捧着一张白色的纸,上边印有南疆军区政治部的抬头,下边的“请战书”三个字很大,是红色墨水写的。再下边的字也有些大,而且写得不太好,不整齐。我并没有仔细看她写了什么,只是看见了“阿然保黛”,只隐约感觉到那是一片片红色的字迹。

你已经写完了?这么快?我有些惊讶,又说我不想写,不敢跟别人说,找你商量。

你为什么总跟别人不一样?这样不好。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说。她的声音很小,却让树叶颤抖了,那时喀什噶尔的天空不看都知道,蓝得没有办法,天空和树叶还有她透明的耳朵都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你为什么用红墨水写遗书?

我有意识地像老兵那样说出遗书这个词汇。就好像在那一刻我也成了老兵,可以给她提提意见。老兵们往往是新疆人,他们总是学着新疆或者西北的回族说话,管遗书不叫遗书,而是叫“姨父”。我肯定发音是准确的,新疆人就是这么发音的,更准确点应该发“一——负——”,一个是一声,一个是四声。

那就是遗书的发音。

我学新疆话,她没有笑。那时候,我们最幽默的事情之一,就是学说新疆话。别忘了,我们是搞文艺的,我们要说北京话,而且,不是北京油子话,是北京普通话,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念悼词时说的那种话。

她看着我,突然,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睛,那是多么明亮的眼睛,猛然间,就全是泪水。

我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是,她的泪水让我感动。我有很多毛病,母亲骂我时总是说,你一身都是毛病。以后,我总是想,母亲其实想说,你一生都是毛病。她的泪水流出来了,我说了我有很多毛病,走到哪儿都有那么多人讨厌我,但是,我比他们很多人都在乎女人的眼泪,我知道在那眼泪后边,有着人类永远说不出的委屈。

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在那个时候,共同沐浴着阳光,还沐浴着新鲜空气。

她突然说:你仔细看看那是红墨水吗?

说着,她递过来,用她的右手递过来。

我看着她的手,食指上已经包裹着白色的胶布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在书上,课本里学过的故事今天在眼前发生了:艾一兵用自己的鲜血写了遗书。

她写血书了,像那时的许多人一样,艾一兵为了让组织上看到她的诚实,她用牙齿咬破手指,然后,等到血流最多的时候,她用血写了“姨父”。

我被恐惧征服了,从小我就害怕看见血,怕看见任何人流的血。我不喜欢那样的说法: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现在,眼前是艾一兵的鲜血,在一张白纸上,她用自己的血写出了她的内心渴望。我对你们说这些,就像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从童年时,就是一个胆小鬼,不像个勇敢的男孩。而且,我还自私,不愿意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母亲总是说,将来怎么办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血更让我感觉到害怕,我像是突然在同样的阳光下,在那个随着微风颤抖的树叶下,看见一个可怕而又陌生的女孩儿。她还是那个在我们学校礼堂跳着哈萨克舞蹈的女中学生吗?她已经是革命战士了,她的血书里最后好像就写着“革命战士”四个字,我对她的心疼在瞬间被鲜血吓跑了。我早已忘记了借钢笔,我只是看着她,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恐惧。我想掩饰,却仍然说不出话来。

有几分钟,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你的手指破了,怎么拉大提琴?

你没有看到是右手的食指吗?

我明白过来,右手抓弓子,不用揉弦。

她已经擦干了眼泪,看着我,突然笑了,说:我知道你害怕了。

我仍然笑不出来。她的微笑与明亮的天空互动着,又故意用新疆话说:你不是儿子娃娃。

“儿子娃娃”也应该是回族话,意思是真正的男人或者男子汉。

我那么害怕看见血,我当然不是男人。我内心意识到了这个结论,就挣扎着不肯承认。那时突然感觉到羞愧无比,这种负罪感渐渐强烈,它压倒并驱赶了恐惧。

我说:听说阿然保黛没有通汽车,要骑马上去?

她点头,那时,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兴奋。

我说:我不会骑马。

她说:我也不会骑马。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凉拌。

说完,她像哈萨克女孩子那样大声笑了。那是红色的微笑,笑声中,我们除了沐浴着阳光和空气而外,还沐浴着鲜血。记忆中,她笑了很长时间,在她清亮的笑声中,鲜血、白色纸张上红色的决心、我内心深处的恐惧,都随风飘散了。

5

不是姨父(遗书),胜似姨父(遗书)。

回到宿舍,我才知道,男学员这边很多人都写了遗书,不少人写的是血书。但是弦乐班的女兵们几乎都没有写,除了艾一兵。特别是那几个拉小提琴的,江奇、娄宜、陈想、小清,她们都没有写。江奇不但没有写血书,她在写请战书时就哭了,把其他几个女兵也带哭了。她们16岁了,已经长大了,哭也是装哭,可是,她们还是哭了。让江奇在行李和军装的口袋布上写姓名地址时,她开始号啕大哭,那像小提琴一样的声音从南边传过来,让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怪怪的感觉。她的哭声有起伏,像她经常拉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的二乐章,凄凉美丽,仿佛一只金色的小虫子飞过天空。

说不清为什么,我一生都对江奇有着特别美好的感情。她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强烈地感动了我。直到今天,当她的哭叫声从喀什噶尔的尘土中传过来时,我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脆弱的我突然忍不住地开始哭泣。我对自己说你哭个呵,却仍然看见那个16岁的江奇,曾经在我入伍的第二天,我们开完王蓝蓝和袁德方的公审大会之后,在小院的树下,在艾一兵让我看血书的地方,用小提琴为我演奏了一首叫《传奇》的奏鸣曲。我无法形容的琴声飘渺不定,从海上、天上、水草里、沙漠中洋溢过来。你们自己在网上QQ音乐里下载吧,里边能听到16岁江奇的哭泣。

杨健进了我们宿舍的门,然后又很有礼貌地关上门,对着天空说,我没有打搅你们吧?然后,他走到镜子跟前,看了我一下,哟,还写日记?我发现虽然你脸上长满了疙瘩,就算是青春痘吧,却有一颗文质彬彬的心。他一边照镜子,欣赏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嘴唇,一边认真地听着江奇的哭声。他说:这么有层次感,她一定是好演员。

我对你们说过杨健的爸爸是大军区第二政委吗?你们知道如果一个19岁的孩子他爸爸是大军区政委,几乎跟许世友一样,那么他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文工团里意味着什么吗?所以,杨健出去的时候大家都笑了,不是笑他,而是笑江奇。我当时看着杨健的背影,由衷地羡慕他,如果我爸爸是他爸爸,不,如果他爸爸是我爸爸就好了。

老兵们觉得新兵过于紧张,为了活跃气氛,他们故意开玩笑,大声说着姨父(遗书),还讲了去昆仑山阿里遇见土匪的往事,他们早就把生死放在一边了。有组织呢,个人还有什么好怕的?新兵们受到了鼓励,开始学着老兵,也大声地说:不是姨父,胜似姨父。

在军营里,在军营的小院里,姨父不绝于耳,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过去在中学课本里,经常见到这个词汇,可是,只有在这里,在革命部队的熔炉里,才真正被革命乐观主义情绪包围了。

6

喀什噶尔的5月充满了绿色,道路两边的树叶茂盛而充盈着荷尔蒙,他们和那些穿着军装的女孩子们互相招手,摇动衣衫。明亮的眼睛对映阳光下的树枝,仿佛绿色流过绿色,云飘过云,空气穿过空气。

我从军区南门出去,独自走到电影院,继续向南,就看见了大片田野。远处的村庄被片片粉色的树花包围了,维吾尔族人穿着黑色的条绒衣服,扛着坎土曼下地了。我从小看惯了他们,却与他们距离遥远,那些女人们身上的花朵在为谁开放?她们需要写血书吗?

初夏里的风吹得我内心无比忧伤,天空、村庄、毛驴、铃铛……维吾尔女孩子长辫子长裙子和长长的树枝共同摇曳,把我17岁的思绪送得很远很远。我的内心不安、躁动、委屈,还略略有些疼痛,这一切都是因为春天来了又走了吗?是因为夏天来了,而且还会更加猛烈地影响我的青春和枯萎的情感吗?喀什噶尔,我孤单的17岁融化在你的5月里,已经忘却很久了,那些歌声从我骨子里传过来:

洋葱洋葱皮子多呀,艾里亚,巴哈尔古丽朋友多,艾里亚……

我没有写血书,这事我想也不会想,即使我的老同学艾一兵写了,我也不会写。我不是一个坚强的、有种的人,所以,不会对你们说我当时看着一片片的血书有多么愤怒。我说了,我只是害怕。可是,我当时真的对于这个团队——那时不叫团队,而是叫组织——我对于这个组织,我们小小的文工团产生了更大的距离,几乎跟乌鲁木齐到喀什那么遥远。一个软弱的人,他在心里也会有许多话对自己说。在恐怖焦虑中,我也写了不带血的请战书。焦虑对于我这样陈旧的人来说,是个那时我完全不知道的新词。但是,现在只有用焦虑才能抒发我的激情。我也没有像其他新兵那样,在老兵们赞许的微笑下,去高喊:姨父(遗书)——姨父(遗书)——

请战书是严肃的,里边有具体内容,除了向组织表决心以外,还有一些具体要求:要另用一页纸,仔细写上你的家庭地址、你父母的名字。同样的文字还要写在你的行李上。还有,在你军装里边的口袋布上,要写上你的名字,对了,还有血型。又是一个“血”字,鲜血的血,血书的血。

7

星星你们知道,他吹出的长号声音很可怕。他害怕的人只有一个杨健,后者的爸爸是大军区第二政委,喜欢来我们宿舍照镜子。星星拥有一本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我的音乐生活》。那是一本厚重的书,天天放在他的枕边。我前边说过,他爸爸是大军区的文化部部长,他喜欢在睡前吐口痰。他会在十点半熄灯后,当大家都躺在了床上,一片黑暗中,突然大咳一声,把那口痰有意识地卡在嗓子里,然后,就进入了无边的等待和沉默。不知道过多久,他才会吐出来。时间以他此时此刻的情绪而定。我的睡眠从来都好,不受星星的影响,可是那些老兵的心思多,他们会在床上思考很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焦虑。他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星星把那口痰吐出来。应该说,他们要比我承受更多的苦难。

可是,今天晚上我睡不着。明天要宣布上山小分队的名单。有没有我呢?是不是应该让那些写了血书的人先去呢?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道理:谁想去就谁去,不想去的,就不要去。最艰苦的地方要提高待遇。比如说,阿然保黛,很可怕,很危险,不通车,骑马会摔死的,那就把待遇提得更高。

星星的那口痰还没有吐出来,我的心却要碎了。

突然,老兵龙泽猛地坐起来,把脚伸向自己的球鞋,然后,大声说:妈的,睡不着了,找领导请战去。

整个宿舍里的人忽地就都坐了起来,只有我装着睡着了。听见周围一片请战声,大家纷纷穿着衣服,不知道谁点燃了蜡烛,火焰升起来,我闭着眼睛,却感觉到眼前有火光在闪。我眯着眼偷看了一下,他们的眼睛都很明亮。

星星走过来,猛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说:知道你在装睡,起来,管乐班都请战去。

我被拧疼了,心里充满厌烦,但是,我不敢发火,星星不能得罪,他父亲是军区文化部部长。真想不到,他这样的出身,竟然也会跟他们一起去请战。

我坐起来,不想穿衣服。龙泽过来了,说:告诉你,既然我们从五湖四海走到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那就要统一行动。你不去,就拉了大家的后腿。

大家的衣服都快穿好了,只有我仍然坐在那儿。

大家都看着我。烛光突然显得暗下来,我的心跳加快了。

窗外有风,可以看见那棵巨大的老榆树在晃,就像地震一样,树的舞动很夸张,他们的动作也很夸张。我故意磨蹭着,希望他们先走。星星过来,悄悄说:走吧,今天路过队部听他们说了,小分队你肯定要去,听说那个哨所有个喜欢吹笛子的,他想跟你学学。你就是不写请战书,也会让你去的。

那时,大家已经走到了门口,显然他们已经不想等我了,这说明我还没有完全被绑架,我还有自由。我大声喊了一下:等等我——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只是推开门,大风刮进来,树叶落进来,夏天冲进来,他们却走出去了。

星星说完也没有再理我,只是自己跑了出去。他长得虎背熊腰,是一个十分粗壮高大的人,可是他的步伐轻盈。我那时已经穿好了裤子的另一条腿,只穿着衬衣,就随着星星朝队部跑去。

杨健正好从另一个宿舍出来,他随意蹬着练功鞋,穿着练功的短裤,睡眼惺忪。看见我在跑,用北京话问我:干吗呢?

我说:请战去……

他吃惊地叫:啊?

我没有理他,只顾自己朝前跑。

他突然大声说:至于嘛,根本没有战争发生,没有敌军压境,没有美国的核武器,没有日本人的航空母舰,甚至连土匪都没有,就是一个小哨所,去演出,唱歌跳舞,就请战写血书,你们这帮孙子真他妈的可笑……

我走在风里,树叶下边,耳朵里全是杨健的北京话。其实,凭着我17岁对人的判断,我也知道杨健是一个文雅的人。他是中将的后代,徐向前有时都会想起他爸爸来,他的发型很男人,身材极其漂亮,说话永远像冯喆一样,有时也像孙道临一样。可是今天,他竟然用了“他妈的”这样的词汇,这说明人类的语言是丰富的,有色彩的。

我终于走进队部,显然,我来晚了,大家围在董军工身旁,董军工一个人像毛主席那样坐在中间。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很安静。但是,这是一群少男少女,他们和她们身上的荷尔蒙随时都在分泌,就像是星光一样,在暗夜里,光芒四射。我感受着那种大学女生宿舍楼里在春光明媚时才会散发出的气息,悄悄地蹲下了。

董军工没有看我,只是继续说话:我很高兴地看到你们请战要求,有许多同志甚至写了血书,这很好,我也会把大家的革命热情向军区首长汇报。要知道,我们这个文工团成立得很不容易,很艰难,应该说军区上上下下争取了很多年才批下来。大家要珍惜这份荣誉,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们有些同志,刚到部队,地方习气很重,学生习气很重……

董军工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他看着我,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很重:同志,请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所有人都讲究军容风纪,着装整齐,只有你,穿着衫衣就来了,今天我要严肃批评你……

我没有任何思考,就随口说:我怕来不及了,就忘了穿军装,我是跑过来的。

董军工没有立即训我,只是看着我,很久才叹了口气,说:忘了穿军装,你知道,才17岁就穿上了军装,拿着乐器,走在大街上,你是多么幸运。别人都去当农民了,你却成了文艺战士,你要懂得自己多么幸福。告诉你,有一天,当你脱下这身军装,你会很难过,很难过。你记住我今天对你们说过的话,人只要穿上这身军装,让他脱的时候,他都会很难过,很难过……

我的头脑乱了,就像外边的树枝一样,被风吹得全乱了,我听不见他还说什么,也听不见大家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到被批评的滋味不好受。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会忘穿军装呢?我应该穿上,请战的确是严肃的事情,那么多人都写了血书,艾一兵还哭了,她哭得那么动情,她是骄傲,还是委屈呢?不知道,我抬头看着她,她的脸色苍白,尖尖的下巴表现出一个少女的坚强。她军装穿得很整齐,风纪扣也系得很紧,军帽也戴得特别专业,灯光下简直美极了。我心目中的女神就是这样,如果有女神的话,她一定是艾一兵这样。我看着她,她没有看我,她只是看着董军工,似乎想要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会的,反正朝回走的时候,天上有月亮,很圆了,阴历十五又到了?月光从高高的老榆树枝丛中洒落下来,像朱自清的散文一样透亮。我看着月亮旁边的夜空,眼前突然出现了爸爸妈妈黄色的脸,我有些想念他们,真的有些想念。

进了宿舍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很累了,请战其实是一桩非常让人受累的事情。动了感情,下了决心,高声说话,真的跟吵了一架一样,浑身都瘫了。所有人都很快地睡在了床上。

吹灭了蜡烛后,星星又大声咳了一下,他再次把痰卡在了嗓子眼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很久没有吐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星星突然笑了,说:很难过,很难过。

8

蒙眬中仍然被她的扫帚声唤醒了,每天都跟昨天不一样,又都一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又不是新的,这是辩证法,艾一兵的扫地声是辩证法吗?当然是,她坚强,吃苦耐劳,她像春苗夏花秋菊冬梅一样,从来没有失约。她现在已经扫完了男厕所,该扫女厕所了。这么说,我还可以再睡5分钟,我尽可能闭上眼睛,但是,我又希望能看到她,是提前5分钟起来去看扫厕所的她,还是再睡一会儿?莎士比亚的问题无处不在,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莎士比亚。我竟然昏昏睡去,直到别人把我拍醒,集合出操了,全体列队,宣读命令。

现在宣布命令,哗,所有人的双脚并在了一起。慰问阿然保黛哨所演出小分队名单如下:……华沙、艾一兵、马群、欧阳小宝……

有我!

永远记得那个早晨,喀什噶尔的初夏无比晴朗,树枝和树叶的生命力更强了,绿色变得更加浓烈,就像是我演出上台化的妆:粉底很厚,红色的腮红越涂越浓,舞台上的灯光过于强烈。可惜今天我已经没有了当时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厌恶那些化了妆的照片,我认为他们不真实,现在喀什噶尔的夏天也是那么不真实,阳光跟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过于强烈,照耀着我的眼睛和额头,也照耀着艾一兵的眼睛和额头。命令对我们有着无限的威慑力,就像是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睛必须眯起一样。宣布命令的声音让我内心服从,让我的心脏收缩,再收缩,直到我像是一个刚刚从石缝里爬出的地板虫。

走喽,上山喽——骑马喽——人们都在欢呼。

我也尽可能跟着欢呼。舞蹈队的人开始跳丰收舞,又跳军民联欢舞,他们还要跳,不停地跳。

阿然保黛,帕米尔高原,阿然保黛,帕米尔高原……

那晚上,我失眠了。

第四章

1

喀什噶尔到帕米尔塔什库尔干县城走了3天,军车上载满了我们的行李。别忘记了,那行李上已经如同遗书一样地写好了我们父母的地址、单位,还有他们的名字。父母的名字此时此刻对于我来说,真的像悠悠苍穹里的白云,看见了就会难过。

其实哪里有那么可怕?一路上的好风景过去没有见过,以后也没有见过。1977年5月那天,前后两辆车上的人都有些狂野。那些女孩子狂野,眼前这些才一天就被高原紫外线晒成黑驴一样的男孩子也狂野,他们没有像女人一样地戴上口罩,他们绝大部分不怕脸黑。你们见过驴吗?在喀什噶尔街头,满眼望去全都是毛驴子。有时候,毛驴子会当众交配,你就会非常清楚地看见黑驴,很黑很黑,就跟我现在的脸一样黑。凡是从喀什过来的人,都喜欢用毛驴子来形容人,龙泽是这样,马群也是这样:呜哟——一大群毛驴子把路给挡住了嘛,警察来了,怎么赶就是不走,没有办法,他们就把马明叫来了。马明把裤子一脱,巴子出来了,毛驴子一看,全都吓跑了。知道为啥?太大了嘛……

他们在车上欢快地唱着,他们在车上想起了很多电影,就模仿电影片断。笑累了,饿了,就从背包里拿起一块馕,你们知道馕吧?记得有些北京人,一说起馕,就会笑个不停。可是,我想不通,馕有什么可笑的。笑,笑,笑死你们。

男兵在笑,女兵也在笑,两辆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有时彼此看不见。突然,转过一个山弯,又看见了。

那是一个严苛的年代,可是,这些年轻人为什么那么骚情?满山、满高原的荷尔蒙跟他们身体内部的荷尔蒙一起融化,把他们驱动着,像是一个个小马达。他们和她们把自己驱动着,提前进入了一个发情的时代。要不他们为什么笑?她们又为什么笑?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到处都是荷尔蒙,今天好了,时代变了,没有人管你了,荷尔蒙也没有了。

我的笑声在今天少多了,我把自己的荷尔蒙都扔在了那些走过路过却完全错过的地方了。

停车,上厕所,撒尿。男兵朝左边走,女兵朝右边走。

我在帕米尔高原喘着气撒尿,忍不住回头看女兵们在哪儿?这儿没有树,有石头和草丛,她们是躲在草丛里跟兔子一样,还是躲在石头后边跟獾猪子一样?前两天在百度里又重新查了一下獾猪子的照片,几乎唤醒了我丢失多年的荷尔蒙。睹物思人,我猛然间就想起了那些去了右边的女兵。

哎,哎,你看什么呢?

欧阳小宝把我从幻想中拉回来,又说:你小子,一看就思想复杂。

你才思想复杂呢。

对,我承认,鄙人才疏学浅,却思想复杂。

竟然有人敢于承认自己思想复杂?我当时就大吃一惊。

你说,你说,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随便看看。

看看?随便看看,你看进去了,就拔不出来了。

大家听欧阳小宝这么说,都笑起来。

只有欧阳小宝没有笑,说相声的就有这本事,他说了句话,很好玩,别人都笑,就他不笑。不像今天的小品演员,在春节晚会上,就他一个人笑,别人都他妈的不笑。

董军工走过来,大家都不笑了,他掏出东西,开始尿,然后回头问我:笑什么呢?

我看着他那个东西,回答他说:笑欧阳。

为什么笑欧阳小宝同志?

他说我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

董军工只是尿着,没有笑,很长时间,他终于尿完了。大家都没有走,陪着领导尿。他没有看大家,而是仔细地把上边的风纪扣和下边的风纪扣都扣好,也回头朝马路右边看看,突然他笑起来,还收不住了,越笑越厉害,说:你还这么小,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

董军工突然开始的狂野的笑,让脸上的皱纹堆了起来。那时大家都不笑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笑,32岁的老男人竟然还会这样笑?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回到了车跟前,艾一兵走过来,她摘掉了口罩,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时光。她走到我跟前说:你们刚才笑什么呢?

男兵们“轰”的一声,再次笑起来。

我的脸红了,幸亏被强烈的紫外线烧成了驴,看不出红来。

笑什么呢?你肯定心中有鬼,要不为什么不敢说?

欧阳小宝过来了,说:他思想太复杂,我就敢说。

董军工声音严厉地对我们大声说:上车,开玩笑不要过分,我们是战士!!

欧阳小宝看看我,又看看艾一兵,转身上车。

艾一兵也跑步朝着她们的车,她像小鸟一样。小鸟在前方带路,春天奔向我们,我们像小鸟儿一样来到春天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随风飘荡……

那就是我今天看着她的背影想到的歌曲。

2

在塔什库尔干县城,住武装部招待所。东方有一片草滩,巨大的草滩,无边无际地朝天边延伸,把刚刚升起的太阳都染成绿色了……

终于找着了当年的日记,“把刚刚升起的太阳都染成绿色了”,这话是1977年夏天时,有一个17岁的文艺战士写的吗?他今天已经写不出这么原生态的语言了,因为他的荷尔蒙都白白浪费了。

男兵们都起来了。

女兵们也起来了。她们已经帮助炊事班准备好了早餐、中餐、晚餐的全部食材,又帮着炊事班洗完衣服,她们现在开始练功了。

你有没有过在高原的草滩上,确切说是在帕米尔高原的草滩上跳舞的经历?大跳、小跳、平转、旁腿、倒踢紫金冠?自己哼着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唱着万泉河水清哟,然后,在草地上旋转。不听老师的劝告,不怕把脚扭了。远远望着那些穿着军装在草原上练习舞蹈的女兵们,那军绿色一会儿在草原上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了。我看着她们,内心的阳光也是这样,一会儿晴朗了,一会儿又暗了。我那像小鸟儿一样的青春,跳来跳去,让整个帕米尔高原都弥漫着少女少男的味道。

当时有一首笛子独奏曲叫《帕米尔的春天》,那是我的老师刘富荣先生写的。可惜他已经死了,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因为,我们不见面已经很多年了,我几乎忘了他的《帕米尔的春天》。那是一首我特别想为你们唱一下的乐曲。我那天,在绿太阳冉冉升起在帕米尔高原的时候,就在高原县城的东面,吹着《帕米尔的春天》,那儿是高原,春天来得很晚,5月正是初春的时节,我看着东方的天际,吹着引子的长音。我求你们了,听听这首曲子吧,有当年的唱片,是刘富荣吹的。我在QQ音乐网上仔细查过,没有,但是孔夫子网上有唱片卖,是“文革”时期出的那种塑料唱片。长音,快速的音阶;半音,塔吉克人特有的降B音;然后,8/7节奏出现了,虽然没有手鼓,耳边、心灵都有手鼓的节拍。塔吉克人民幸福欢快的劳动场面出现了。是在我的音乐声中出现的。

华沙为我伴奏,他拉着手风琴。他是我们青春时代的骄傲。那时候,我跟他还没有成为朋友,我们彼此说话不多。我好像说过,他才14岁,从湖南长沙来。据说他爸爸是个作曲家,打成右派,又被劳改。是他爸爸培养他拉的手风琴。

我从来没有见过手风琴拉得那么好的孩子,我只在意大利罗马火车站,见过一个流浪的意大利老头。那是2008年美国和欧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意大利老头拉着手风琴走到我的面前,他真的在拉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我停下来,没有去赶火车。我看着他,静静地听着。他意识到我对于他或者这首曲子,或者手风琴这乐器的巨大感情,就一直站在我面前拉。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看着他的手指,想起了华沙,当年那个14岁的华沙。赤佬,小赤佬?此时此刻你在哪儿,你听到《马刀舞》了吗?我给了老头10欧元,比画着让他把手风琴倒过来,左手按琴键,右手按贝斯,就跟你当年一样,拉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响在意大利罗马车站,2008年的我泪流满面——

华沙喜欢《帕米尔的春天》,他的节奏感很好。他们搞键盘乐器的都有这类优点,节奏准确。不像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乐谱上的表情记号,只是凭感觉声音模仿。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特点,是固定音高。他们曾经告诉我说,贝多芬作曲时,是用守调在写,不是用固定调在写,不信……

华沙大幅度地摇摆着自己的14岁单薄的躯壳,眨巴着小眼睛,那就是说他被帕米尔高原的风景以及他自己的琴声感动了。

8/7节奏,这种节奏让我跟华沙之间有了共振,在那个塔什库尔干县城里,音乐让我们共同忘却父母、城市。他似乎是个乐天派,总是在他妈的眯着眼微笑着。

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别老是眯着眼笑,今晚如果上台了,我看见你笑,我就会笑场的。

笑场你懂不懂?

他真的笑了,眼睛反倒睁开了。噢,有的人真笑的时候,眼睛反而会变大,比如说华沙就是这样。

我在地理课上学过帕米尔高原。

我没有上过地理课。他说,还在笑。

我又说:书上说,这儿物产丰富。

他说:什么物产?

我说:谁知道,忘了。

他又笑了,说:你会骑马吗?

我摇头。

我也不会,他想了想,又说:很想骑。

我不想骑。

为什么?

我害怕。

你还害怕?你还害怕?

他又笑了。

你为什么不写血书?

我说:我怕疼。

你还怕疼?你还怕疼?

他再次笑起来。

3

东方的草地,那是塔吉克人的草地。

还能听见鹰笛,还记得吗,就是用那个老鹰翅膀里的骨头制作的乐器。它总是与鼓声在一起,当然,也与塔吉克的男人女人舞蹈在一起。那个下午,在蓝天下,本来是参加塔吉克人的婚礼。今天听起来,简直浪漫死了,你花钱去了帕米尔高原,未必能遇上这样的场面。对了,我们是骑毛驴去的。那些长得跟欧洲人一样的塔吉克人赶着毛驴过来接我们。我终于骑上了一头小毛驴,走在崎岖的羊道上,还要过一条河,水流湍急,毛驴走得不太稳,但是我回头看看,每个人都是那样坐着毛驴,艾一兵甚至在笑,华沙也在笑,于是我也开始笑了。很远就听见塔吉克人的音乐,鼓声、笛声和8/7节奏。那时我真的在天空里看见了雄鹰,它盘旋着,像一个真实的英雄人物,出现在样板戏里,也出现在我的爱情故事里。雄鹰很冷静,它优雅地游移在天空蓝色的海水里,没有激动浪花,只有白云跟随着它,那时,音乐声近了,更近了。

那是一片草滩,在村落旁边,塔吉克人男女老少围在一起,载歌载舞。看见我们这些解放军来了,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我们先是围在一边,拍手,随着音乐叫喊;然后,在董军工的命令下,我跟华沙拿出了笛子和手风琴,凭着我们过人的音乐感觉,很快就会模仿着他们的民歌曲调,现场的气氛显然加热了,塔吉克的女孩子开始看着我了,那目光对我一脸的疙瘩视而不见。那真是青春对于青春的宽容。我跟华沙开始把民歌作为主题,即兴发挥起来。我们没有商量,而是跟着感觉走,互相听着对方,配合着对方朝着音乐的动听深处奔跑。艾一兵、窦丽丽和马群、张振新他们走进了草滩舞台,他们穿着军装与塔吉克的少男少女们共舞,他们都是写了血书的人。艾一兵——她们在帕米尔的蓝天下美丽极了,她们是那么让我感动。你无法想象那些女兵们穿着军装在草原上学着塔吉克人跳舞的风情,草原和蓝天把她们映衬得太美丽了。赤佬,还记得吗?就是那天,我用在英吉沙买的小刀跟县文工团的达利换了一支鹰笛。达利是塔吉克县文工团打手鼓的,他长得帅极了,跟电影中欧洲的阿尔巴尼亚人一样帅。从此那支鹰笛一直伴随着我们俩。以后,你把它带到音乐学院作曲系,在你们琴房那次大火里,它被烧了,与许多关于塔什库尔干的记忆一起被烧了。华沙,我昨天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又买了一把英吉沙刀,那个维吾尔族兄弟说他就是从英吉莎到乌鲁木齐的,他们家世代制作刀。我买了一把,他帮我开了刃,还让我登记,先写上名字,又写上身份证号码。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换一支鹰笛回来了,别忘了,鹰笛是用英吉沙小刀换的……

可是,那天下午,鹰笛响彻在白云中、山谷里、草地上。那声音在汉族人和塔吉克人的裤裆之间钻来钻去,这话是欧阳说的,还记得吗?军民联欢,汉族人与塔吉克人、维吾尔族人、柯尔克孜人一起联欢。最后,连欧阳小宝这样说相声的人都上去跳舞了,你和我都很激动,特别是你,拉着手风琴,把身体伏下去,抬起来,像是被大风吹动的白杨树。你的眼睛更加小了,你的脸更加红了,我们没有喝酒,我们当时不会喝酒,也鄙视那些喝酒的人,但我们当时都跟喝醉了一样。我们两人的节拍更加狂放了,8/7节奏更加有力量了,手鼓是达利打的吗?我们兴高采烈,所有人都疯了,董军工都背着手在旁边跳舞,这个30多岁的老人,我相信,他巴子里的荷尔蒙在那一刻绝不会比你我少。

草滩上曾经有过高潮,是我们共同演奏《帕米尔的春天》引发的高潮。赤佬,从我们认识以后,《帕米尔的春天》不知道吹了多少遍,我从来没有认为那是我在独奏,其实,从来都是一个手风琴和一个笛子的二重奏。

不仅仅是婚礼,简直是军民大联欢,我们演出小分队的人,完全忘记了姨父(遗书),我们上这儿来不是送死的,而是与塔吉克人一起跳舞的。我们共同沉浸在帕米尔的春天里,那么浪漫地与他们一起跳舞。

4

帕米尔高原的夜晚很亮,比今天的北京还亮,比香港或者纽约夜晚的天空还亮。月亮就在很近的天空里,闪耀得刺眼,让我也不得不像华沙那样眯上了眼睛。他说:这儿的月亮为什么这么亮?这儿的星星为什么离我们这么近?

我说:有干部,有老兵,为什么今天晚上让我们两个看车?

他笑了,说:是我要求的。

我说:你要求看车干呢?

他说:睡在车上多好玩?

我看看他,觉得13岁的人就是傻。

他看着我,说: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说话。他又说:我以为你也高兴呢。

我说:高兴个呀。

他说:你们乌鲁木齐来的,特别喜欢说,对吧?

我笑了,说:长沙人管叫什么?

他也笑了,说:叫屌。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大玻璃瓶,说:我妈给我带的辣椒腊肉,你吃吗?

我突然就感觉到饥饿无比,我们开始用手直接从瓶子里抓着吃。那真是人间美味,我从辣椒和腊肉滋出的油里,充分地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华沙他妈妈的母爱太伟大了。要不,为什么她能做出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和他都不说话了,一直在吃,很大的一个瓶子里,装满了湖南腊味。与此同时,我妈在眼前出现了,她也是湖南人,为什么就不会做这样的湖南腊肉呢?是因为新疆没有腊肉,还是母亲过于要求进步,天天工作,开会,学习,完全没有精力去考虑一瓶湖南辣椒腊肉。

我说:我听说你尿床,现在还尿吗?

他说:昨天晚上还尿了。

我笑了,说:屁股全都湿了?

他说:你咋知道?

我说:前几年,我也尿过一次。

他说:现在呢?

我说:不尿了。

瓶子里还有最后两块腊肉,我说:一人一块吧?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说: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还吃?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别人的东西都吃完了,却无以回报。而且,还想吃最后一块。

他先拿了一块,就在朝嘴里放的时候,突然说,要不,把那块拿上吧,咱们一起吃掉。

我想客气,却没有一丁点客气的勇气。我知道,如果我错过了最后这块腊肉,那就错过了1977年夏天的幸福。我使劲伸出了食指和拇指,像伸懒腰那样地拼命朝前伸着指头。我这才发现,我的指头竟然比华沙的短,他虽然才13岁,弹过钢琴的手指就是长。我拼命也夹不出那块腊肉,心里竟然有些绝望,直到他伸进去,帮我夹出来。我看着腊肉,感动得都快哭了,觉得身边这个拉手风琴的男孩子一定是世界上品德最优良的人,他是可以交终生的朋友。

吃完了最后一块腊肉,我们几乎同时都发现月亮朝前移动了很远。那时,我内心充满了感激,就说:咱们建交吧?

他不太理解,说:建交?

我说:建立外交关系,就是说,我们发个誓,一辈子当好朋友?

他眼睛亮了,说:你是说拜把兄弟?

我说:可惜没有酒杯,应该像他们一样,干杯。

他说:有水壶呀。

于是,我们拿起了自己的军用水壶,站了起来,就在军车上,在帕米尔渐渐远去的月光下,我们那么真诚地看着对方,像大人们碰杯一样地碰响了军用水壶。

然后,我们都喝了一大口。

那时,我们尿憋了,就站在车上朝下撒。华沙尿尿时,把裤子几乎都脱下来了,露出了一个红色的裤衩,我说:你怎么穿红裤衩?

他说:本命年时,我妈做的。

我说:什么叫本命年?

他说:你不知道本命年?

月光如水,映照在尿之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时,我们只知道这一句形容友谊的诗歌,它形容我跟华沙的友谊很贴切,我看着月亮,说:你想你妈吗?

他说不想。你呢?

其实,我有点想,但是,我也说不想。

我们沉默了,突然,我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就问他:我听说,你刚当兵的时候,才12岁?

他点头:老子从小参加革命。

我又说:听说,那时候,你每天都跟女兵一起睡?

他点头。

我又说:你跟艾一兵一起睡过吧?

他点头,笑了,说:你是不是也想跟她一起睡?

我笑了,说:你可以睡,我不能睡。

他有些得意,说:上个月还跟她一起睡了一次,那是最后一次了。

我说:她长得什么样?

他说: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她,你不是跟她中学同学吗?

我说:她军装里边长什么样?

华沙警觉起来,变得严肃了,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她军装里边究竟有什么?

华沙沉默了,月亮照着他的脸。我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继续问:你看见她那个东西了没有?

华沙摇摇头,半天才说:早知道,不跟你建交了。

我当时突然有些后悔,就躺在了背包上,把羊皮军用大衣盖在了身上,说:睡吧。

他躺在了我身边,也把军用大衣,盖在了身上,我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呼气。星星渐渐亮起来,月亮好像躲起来了。他突然问:你为什么要问那些话?你又不是流氓,对吧?

我点头,说:你每天胀吗?

他拼命摇头。我说:等哪天,你也像我一样,天天晚上都胀,你就也想知道,她们那儿长什么样了。

我们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帕米尔很快就天亮了。

5

没有人愿意骑骆驼,我愿意。那时的天空可以跟美国比一比,真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蓝呀。马鞭子那么一甩哟,我们革命战士就他妈的出发!

华沙竟然跟艾一兵骑着同一匹马,她在前边,他在她的身后。他会掉下来吗?我有些为他担心。看着他那么高兴,我只是说,你别太高兴了。

他也学着新疆人说,你太没出息,连个马也不敢骑。

我看他就在艾一兵身后,与她挨得那么近,他和她两人都跨在马上,她把腿分开了。就是她每天练功,跳舞蹈的腿,她的腰很细,她腰以下的部分轮廓圆润,是少女在1977年的圆润。而华沙,那个13岁的男孩子前边紧贴在她的后边,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发育了?我就那样无望地看着她们,竟然浑身上下都有些兴奋,这是不是太流氓了?我止住了自己很多想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骆驼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审视它们,那么高,如果从它身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一块石头上,那腰不就完了?今后还怎么去为人民服务?赶骆驼的塔吉克青年让我骑上去,我却有些害怕。那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要求骑马?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马队要出发了,帕米尔的太阳出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嫁——她们就像是急着嫁出去的一样,朝着更高的山坡哇去。你们别小看哇这个词,那是形容马在似跑非跑状态最准确的最英明的词汇。我看着华沙在艾一兵身后哇着,就感觉自己的酸水在泛滥。

突然,已经哇远的艾一兵又驾马返回到我们身边,她身后的华沙正搂着她的腰眯着眼看我。然后,他睁大眼睛笑了,他的屁股上竟然挂了一把手枪。正当我和董军工、欧阳小宝纳闷时,艾一兵说:队长,队长,我差点忘了,你把自己的大衣给护送我们的塔吉克人穿了,我其实不用穿大衣,我有棉衣,再加上我妈给我织的毛衣厚,我把大衣留给你吧。

董军工队长一愣,眼光里现出了少有的温暖。他看着艾一兵,30多岁的老人的面目竟然也非常慈祥,他说:我不用大衣,我扛冻,我们老家甘肃白银……

你们骑骆驼时间长,下午山里就冷了。艾一兵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娇嗔,万一太阳落山了……

军大衣从天空中经过我的前方飞到董军工面前,让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接。

艾一兵笑了,少女的笑声显得特别清亮,回荡在群山里,一直飘到此时此刻的红色窗户前方。那边有北疆皑皑的白雪和冬天干枯的树枝。她的笑声里有像双簧管高音区的音色,不仅仅在岁月里散步,还在我的血液里徘徊,一直从那个老木匠留给我的那些红色大门的缝隙中钻进来,如同旋风一样在我的书桌上悠来荡去。

我感受着帕米尔那天无边的晴朗和比董军工眼神还要温暖的太阳。艾一兵和华沙骑着马踩着绿色的植物朝前方跑去,我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天际。

6

我不敢骑上骆驼,甚至不愿意用手牵它,那个塔吉克青年男子有些无奈地笑着,身边的欧阳小宝早就骑上去了,他说:你他妈也太像个娘儿们了。

我说:那你有种骑马去呀。

他说:马不够,我是让给别人的,整个小分队。只有你一个人要求骑骆驼,你个傻波一。真是亲切,很久没有用傻波一这个词了。你们能拼出他的意思吧?

他说,你这个傻波一,为什么要求骑骆驼,骑马你会死吗?

我没有说话,我真的很怕死,17岁,还不到18岁,所有想象憧憬里的那些好事情还没有开始呢。

他又说:唉,其实,骑马也没有什么意思,我9岁时,就跟爸爸一起骑马了,我爸把我放在前边,他骑在后边,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什么叫体验生活?

他有些兴奋了,他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知道吗,新疆当年最大的歌舞《步步紧跟毛主席》,另一种翻法叫《撒拉姆毛主席》,是我爸爸执笔的。他是总导演,开始找的编剧不行,他明明自己没有生活,还不愿意体验生活。那年我9岁,跟着爸爸下牧区,在草原上。去过伊犁吗?昭苏草原,那儿是高空草原,海拔3000多米,我们喝马奶子,吃……

我看着自己的骆驼,还在磨蹭。突然,身边的董军工说话了:我命令你,上驼!!

我有些可怜,一个军人,你必须服从命令。董军工的声音可怕,甚至比从骆驼上掉下来摔死我都可怕。

董军工走过来,他用力拉着我的手,让我抓住骆驼的缰绳,然后,他让我把脚踩在驼鞍脚镫上。太高,我踩不上,他就把腿伸过来,垂直弯在我面前让我踩,再蹬上脚镫。我只好上去了。

欧阳小宝还说着他那个当了总导演、又去体验生活的爸爸,我却没有任何心思去听了。

那骆驼开始走了,草地在我的脚下晃荡。我就像是欧阳小宝爸爸那样,来到了伊犁昭苏的高空草原。世界变得彻底圆了,他们总是说世界是平的,其实,如果他们像我一样骑过骆驼,就知道世界是圆的了。

董军工喊:坐稳,身体随着它晃。

骆驼真的很高大,坐在上边简直是鸟瞰世界,而且那个世界还很晃悠,还很陌生。没有刮风,却仿佛空气剧烈流动了。眼睛有些模糊,泪水别流出来。欧阳小宝已经走远了,他肯定懒得看我。

董军工也走在了前边,他也不愿意再看我。他知道,我必须随着骆驼前行。

我们4个人骑着4只骆驼,朝山巅走去。

你们有谁骑过骆驼?还记得吗?骆驼朝前走的时候,会回过头来看你,你与他互相对视,你看到了骆驼的眼睛,充满善良,里边甚至有委屈的泪水。那一刻,你会突然发现,不仅仅是人类才有委屈,骆驼也有。你会从骆驼的眼睛深处看到许多你过去不太知道的东西,那里边有天空、树木、湖水,有你对于外边世界的想象。

骆驼与我的目光相对才几秒钟,我17岁的思绪就已经衰老了。时间往往是这样,才瞬间,就已经千年,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相信受骆驼的影响,我的眼睛里也一定充满了温暖,可是,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人类有时太一厢情愿了,骆驼突然咳嗽了一下,从它嘴里扑哧一声,竟然喷出了绿色酸涩的液体。它们像淋浴那样扑洒在我的脸上,有些清凉,有些清酒的味道。然后,骆驼转过头去,不再用它温暖委屈的目光看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呆了,我操,你让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苦和经过充分发酵的青草味道。我愤怒了,拼命用脚夹它,踢它,还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拍它的后腰。因为它太大,我无法拍打它的屁股。它似乎理解了我的恼怒,开始跑起来。骆驼竟然也能像马那样跑,骆驼奔跑的幅度比马要大得多。身在两个驼峰之间,感觉到远山开始像歌声一样悠长起来,草地和石块都开始奔跑。愤怒让我忽视了恐惧,我仍然拼命地拍打着它,用脚踹着它,让它无法喘气,只是疯狂地跑着。

一个疯狂人和一个振奋的骆驼跑在山岳和灌木之间,而且,越来越快,完全飘起来了。我追上了董军工,听见他喊着:别太快,节省骆驼的体力。我没有理会他的命令,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命令,但是骆驼没有听,我也没有听。我又追上了欧阳小宝,他的骆驼略小,他皱着眉头,脸上充满疲倦。他没有看我,只是独自思考。那时,从欧阳小宝身上,我就发现思考是人类的普遍特点,你思考,别人也会思考,你有结论,别人也会有结论,所以这个世界几乎没有普世价值。可是,有许多人,他们读了很多书,都变老了还不懂得这个我在帕米尔高原时,才17岁时就悟出来的道理。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美,一个人有了美感的时候,那一定是超越了低级趣味的时候。我骑着骆驼在阿然保黛的路上时,就遇上了那种时候。

我问欧阳小宝:后来呢?

他说:什么后来呢?

我说:你跟你爸爸在草原体验生活。

他低沉着脸说:他们后来又找了一个新疆艺校毕业的,完全没有文化,让他随便改我爸爸写的东西,我爸爸都被气得吐血了。他想回北京,也回不去了。他们在演出的时候,都没有署我爸爸的名,对于艺术来说,署名就是生命。唉,他们把我爸爸的精华全改掉了……

我说:步步紧跟毛主席改成什么了?

他说:名字没有改,内容全改了。你说,如果随便改鲁迅的东西,鲁迅他还是鲁迅吗?

我沉默了,无法与欧阳小宝对话,他说他爸爸,怎么又说到鲁迅呢,再说,鲁迅的课文很讨厌,什么叫“压出了我皮袍下边藏着的小”呢?

欧阳小宝不再说话,他骑着骆驼,晃荡在帕米尔的草滩上,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还真的有些像孔乙己。

那时,太阳从云层里出来,我开始唱歌:我们的民兵,阿曼都尔披星戴月拉骆驼,他赶着骆驼,唱着歌儿,为咱亲人送军粮,哎,为咱亲人送军粮。

当年李家因为李某受难,我那么同情李家,就是因为这首歌,以及自己拉过骆驼的经历。

我终于征服了骆驼,而且,树木和天空都是那么透澈。经过清澈透亮湍急的小溪,骆驼不怕,我也不怕了。再次上岸时,我又唱起来:春风吹遍了,春风吹暖了哈萨克人的心房,毛主席给了我悠扬的歌喉,啊呀嘞,唱得——

你老是唱个呀,烦不烦人?

欧阳小宝突然骂起来,他说:那么难听,也不让人安静一会儿。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像在舞台上光辉灿烂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唱歌是需要激情的,我现在突然一点情绪也没有了,欧阳小宝让塔什库尔干的天空猛然间就变成了灰色的。

7

骆驼走得很慢,时间却走得很快,下午来临了,太阳有时躲到了山崖的后边。每当天空阴沉下来,骆驼就会走得更慢,你就是拼命打它也无济于事。它从容如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

我穿着大衣也感觉到寒冷,就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还学着电影里国民党将军那样缩着脖子。那时,天竟然有些黑了。欧阳小宝在骆驼上晃悠,我仔细一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的身子随着骆驼的起伏在起伏,他的脑袋跟骆驼的脑袋一起摇摆,他戴的白边眼镜与国民党将军的一样,充满着失败者的象征意义,他的脸色也跟国民党将军一样灰暗。

董军工在我身边突然说:怎么不唱歌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欧阳小宝想睡觉。

董军工说:你唱歌时,有些大舌头,不过音色还可以,也不跑调。

我没有说话,他说我大舌头,我有些不高兴。

董军工又说:再唱,应该有一点革命的乐观主义。

那时,太阳又从一个山峰身后出来了,身上立即感受到了温暖,就像是董军工的革命乐观主义送给我的温暖。董军工又说:李双江那首歌,就唱李双江那首。他先唱了:送给那解放军,呜哟来哎,哎,哎,军民团结……

董军工突然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了。他下意识地从大衣口袋里掏手绢,想起来了,那是一个人人都用手绢的年代,只是男人们的手绢普遍洗得不干净,有些黑,有些灰,有些味道,有些厚重。

董军工在最后的夕阳里掏着手绢,他掏出来了一块布,正要往嘴上擦时,我有些吃惊了,它显然不是一个手绢,而是少女们用的月经带。我很早就认识月经带,我们八一中学宣传队的少女们就用这个东西,我们每次去演出时,她们会在阳光下晾晒这东西。

董军工就要擦嘴了,我喊起来:队长,那不是手绢,那是月经带。

欧阳小宝笑起来,我那时才知道,他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周围的一切。他笑得非常开心,仿佛太阳重新从东方升起,我们又迎来新的一天,仿佛他爸爸又可以回去写《步步紧跟毛主席》了,而且让他爸爸一个人执笔,不让别人修改了,他边笑边说:队长,那是艾一兵的月经带,吼吼——

董军工咳嗽更厉害了,他开始吐唾沫,边吐边说:呸——

我也笑起来,想起董军工说我大舌头,就笑得更加厉害。群山里回荡着我的笑声和董军工的咳嗽声,我这才注意到董军工穿艾一兵的大衣很合体,那时女孩子们几乎无法领到合适的军大衣,她们身穿的任何衣服都显得过于大,特别是大衣,更是大得不行。

董军工身上的大衣在暗下来的山谷里显得有些亮丽,那是一个少女为他送来的温暖,只是他不应该咳嗽,更不应该随意地去掏什么手绢。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小宝竟然唱起了这首儿歌,唱得很有弹性,而且睁开了眼睛,唱完后又闭上,脑袋又随着骆驼一起晃动。

我几乎被吓坏了,欧阳小宝胆子那么大,不怕董军工生气。你忘了董军工能决定我们在部队的命运吗?知道当兵的目的是什么?提干,入党,这是两项最光荣的任务,如同现在出国留学是为了拿学位,拿纽约律师资格。欧阳小宝,你这个傻波一。

看起来,欧阳小宝的爸爸真的是歌舞大剧院的总导演,而绝不像星星说的那样,是某一个具体节目的总导演。

骆驼极其安详,如同顺从儿女们的老人,一只老骆驼的生活经验也许让老人和老狗甚至老政治家都无法比拟。它走得平稳而迅速,不再随便吃草,也不再随地大小便了。它们仿佛知道我们内心是多么焦急。山野很安静,只能听见骆驼的蹄声,没有马蹄那么清脆,却像要求进步的老兵们一样扎实,一步一个脚印。

突然,董军工说:不许告诉任何人,你们听见了吗?

欧阳小宝迅速地做出反应:报告,听见了。

我反应慢了一拍,显得有些迟钝,而且有些结巴。回想起来我真的不如欧阳那么放松,因为17岁的我思想复杂,我渴望提干,入党。提干能穿4个口袋的军装,能穿皮鞋,能拿70多块钱的工资,能去找那些美丽的女兵们,听听她们每天究竟说什么。提干的前提是入党。所有父亲母亲在那个年代都会谆谆教导他们宝贝儿子和宝贝女儿:先入党,后提干。

董军工的脸也变得有些灰暗,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天黑了,我们要在夜间走在山谷里了。董军工把自己身上的手枪掏出来上了膛,又塞回了枪套,声音严厉地说:夜间行军,注意安全!

那时没有手机,甚至没有电话,人们交流只能见面。现在我们几个人孤独地走着,与小分队其他同志失去了联系,也无法与哨所联系,无法与边防团联系,更无法与军区或者中央军委取得联系。山谷里的风吹起来了,寒冷更加重了我的恐惧。欧阳小宝打开了手电,那一定是他当歌舞剧院总导演的爸爸给他的。塔吉克青年人看着手电的光芒,说:不要开手电,眼睛看不清。

越来越冷,董军工也把大衣领子像国民党将军一样竖起来,但是,他不敢把手再往大衣口袋里插了。

正当我开始哆嗦,有些绝望的时候,看见了前方的灯光,听到了从山上传来了人声。

我有些感动,母亲曾经说过,任何人都不能脱离组织,没有了组织,你的政治生命就完结了。现在我有了更深刻的体会,没有组织,不光是政治生命,连肉体生命也完了。母亲还说过而且说得对,如果你抛弃组织,它还在那儿;如果组织抛弃了你,那你肯定会是一个被冻死的小鬼。

在寒冷的渺无人烟的山谷里,如果不是组织在迎接我们,我们已经被冻死了。

8

阿然保黛,这就是魂牵梦绕的小哨所吗?

华沙和小分队其他的同志都站在哨所大门口迎接我们,他们甚至在敲锣打鼓,我感动得就要哭了。时隔多年,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哨所,听到了鼓声,看见了那些哨所的士兵。我们当时叫战士,不叫士兵。他们像藏族人一样皮肤很黑,即使你们这儿已经是夏天了,他们还穿着棉袄,就像是把被子裹在身上,他们的眼睛里像是着火了一样,灼热的目光看着你。

我3个月前还重新看了审判王洪文、张春桥、江青的视频,发现他们也喜欢说“同志”这个词汇。我当时看见小分队别的同志们,还有哨所的战士们,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同志,同志,如果你现在跟我仔细念一下,那音节里边的韵律简直跟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样,对了,还不要忘了毛主席诗词。同志,同志,特别是华沙同志,虽然才12岁,可是,你仍然认为他是一个好同志,我跟他已经建交,成了最好的朋友。他朝我跑过来,你想想看,一个12岁的小男孩儿,他那么焦急地向你跑来,那是什么感觉?你终于明白什么是同志了吧?

他在我面前,看着我说:我害怕你已经死了。

我再次看着他屁股上挂着的手枪,问:谁给你的?

他说:是边防团的邱干事。

说着,他把枪抽出来,递到了我手里,又说:玩吧,别走火了,打死人触犯军纪,要上军事法庭。

我说:操,你还懂得真多,干事教你吧?

他眯着眼睛说:今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咱们俩要求守国门吧?

我说:国门?就是祖国的大门吗?

他说: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国门那儿就咱们两个人。

我说:怎么没看见艾一兵?

他说:在帮厨呢,她们把战士的衣服都洗了,袜子也洗了。她们不让战士动手下厨房。今天可能会有红烧羊肉……

我学着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时的腔调,说:伙食不错?

那时,听见了清脆响亮的声音,艾一兵跑来了,她大声叫着:队长——

就仿佛一切都是失而复得一样,她朝董军工跑去,她的声音像云雀。你们如果听听巴拉基列夫,不,应该是格林卡写的钢琴小品《云雀》,就知道美丽的女孩子尖叫时有多么动听。她跑得很快,猛地冲到了董军工面前,抓住了他的双手,不,她用自己的双手抓住了董军工同志的一只手,几乎哭出来了。她大声说:你们怎么才到呀?

董军工看着艾一兵,眼神还有些怪怪的,但他渐渐被同志战友情打动了,眼睛似乎也有些湿润,他大声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跳跃着,那时还不兴说为人民服务,但是,气氛也达到了最高潮。

董军工开始讲话,阿然保黛是我们最重要的边防哨所之一。说着,他又开始咳嗽,我看见他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着,我当时紧张得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次董军工掏出了真的手绢,并毫不迟疑地开始擦嘴。欧阳小宝竟然侧身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有鬼气,就想笑,但是,没有敢笑。

我和欧阳小宝都没能信守诺言,在以后的日子里,艾一兵的月经带很快地就让整个小分队都知道了,男兵女兵们都知道了;然后,文工团全体干部战士都知道了;南疆军区政治部都知道了,整个南疆军区司政后三大部都知道了;新疆军区文工团和整个新疆军区都知道了;北京军区政治部歌舞团和总政歌舞团知道了,前线、前卫、济南军区歌舞团也知道了;军艺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也知道了。

9

在群山里有一个小院,那就是想象很久的哨所了,很破旧却很干净。我从写遗书时就开始好奇,现在哨所就在眼前。从窗户玻璃能看见里边用罐头盒栽的野花,中间的小广场里有旗杆,上面飘扬着五星红旗,月亮很亮,光芒照耀着这面国旗。虽然是黑夜,却能看见旗帜鲜艳,而且,还能听见国旗在风中的声音。那时还不允许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那时说这首歌是反动歌曲,可是那天晚上,17岁的我在终于见到组织和华沙之后,是那么渴望唱这首歌,但是我不敢唱。

传说中只有3个人的哨所: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一个战士。有的说得更悬:只有两个人,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可是,就这样三个人,或者两个人,他们在待遇极低,自然条件极差的情况下,却守卫着祖国的边防线。

边防线上为什么要有哨所?为什么只派三两个人驻守在这儿?为什么自然条件那么差,却仍然要给这三两个战士那么低的待遇?为什么军费那么少?为什么国家那么穷?为什么我们历史上就贫穷?为什么我们人口那么多?

一个才17岁的男人无法继续想下去了,那时候,他还不敢用思考这样的词汇。

很快我就弄清楚了,哨所只有两个人!班长父亲病危,他回去探家了。留下了副班长代理班长,还有一个战士。副班长已经3年没有离开过哨所,没有见过女人,战士已经一年没有离开哨所,没有见过女人了。他们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收音机在这儿只能收到敌台,就是莫斯科广播电台。他们是半年前听说我们文工团要成立小分队来慰问他们,所以,他们从那时起就盼着我们来,他们就开始做迎接我们到来的准备。他们把自己的宿舍留给我们男兵们住,把食堂留给女兵们住,晚上一个人看守国门,另一个人就去住羊圈。

演出前,董军工仍然做了战前动员,他说尽管只有两个人,要当作两百人,两千人,两万人,认真演出。

第一个节目是小歌舞,艾一兵她们女兵又唱又跳,可是就坐在她们大腿下面的战士却不敢抬头看她们。无论她们怎么吸引这些很久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他们就是不抬头看,他们把目光定格在她们脚下的那个右边的角落里,像是得了白内障或者青光眼的病人,他们的面部表情跟我以后在西安看见的兵马俑一样。

女兵们就像我的姐姐和妹妹一样,她们服从命令,为兵服务,为哨所的战士送去女人的温暖。她们在高原上拼命跳着唱着,她们出汗了,她们的气息和体味已经充分地让两个士兵感觉到了,他们兴奋无比,却不敢抬头。我成熟以后明白了,那两个士兵就是不抬头也胜似抬头,他们就是瞎子也不要紧,因为他们充分地呼吸了少女们的芬芳。如果她们真的是花朵,那在1977年5月的一个晚上,整个哨所就一定花香弥漫。那是艾一兵她们这些少女们用自己的青春绽放出来的,那是真正的花香。

我跟华沙上台了,《帕米尔的春天》在这间小屋子里有回音,像今天在首体的演唱会一样,回声从每一个角落射回来,里边不仅仅有荷尔蒙,甚至还有精液的味道。

可是,那两个战士仍然不看我们。我们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就是不看。

在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我看着两个战士拼命鼓掌,却仍然不抬头。就忍不住地对他们说:你们抬头看看我们吧。战士仍然低着头。华沙刚开始演奏过门,听我说话,也停止了拉琴,他看着两个战士,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发着呆。

这时,一个战士突然起身,从后门溜进去了。我们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就只好继续演奏。

不一会儿,那战士出来了,手里拿着刚打开的一盒水果罐头,走到我们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伸出长胳膊,把罐头递到我们面前。他个子很高,不得不弯下腰,最后,他蹲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吃罐头。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再次呆住了,我们看着他跟黑人一样黑的脸,停止了演奏。

罐头是桃子的,有清香,战士的手很大,黑黑的指头和手背上有很多裂痕,他蹲在那儿,额头上全是汗水。

我看看华沙,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泪水。

我看看站在一旁的董军工,在他身边站着艾一兵,他们都看着我。我本能地接过罐头,看着那个战士坐回去,然后,跟华沙一起在这两个人的舞台上,在那个哨所的小房间里吃起了罐头,这时,奇迹发生了,两个战士竟然都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们脸上笑容灿烂。

10

演出结束后,我跟华沙一起要求站岗守卫国门。我对国门好奇,对那两个哨所的士兵充满好感,内心深处又特别委屈,不知道是为他们委屈,还是为自己委屈。我从小是一个自私的孩子,沉湎于自己心灵深处不能自拔,现在看见了这样的士兵,心中酸水直冒。那时已经很晚了,天却很亮,月亮像太阳一样地照耀着我跟华沙的脸。

董军工看着我们俩,说:守国门?你们两个?说完大笑起来,仿佛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董军工大笑时嘴也不太张开,别人大笑时,会发出哈哈的声音,他呢,只会发出日,日——的声音。

我说:我们想让那两个士兵好好休息。他们正好可以睡我们的行李,就不用去羊圈了。

董军工严肃起来,他沉吟着,好像在思考。突然,他高声把老兵龙泽喊过来,对他说:支部经过认真考虑,同意两个新同志今晚值班守国门。你送他们上去,让马群、马明下来。另外,今晚你不要睡觉,就在他们附近巡视。

龙泽立正,大声说:是。

董军工再次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然后,他解开自己的皮带,把身上的手枪连套子都取下来,递给了我,问我会用吗。我点头说会,心里却有些害怕了。我从来没有玩过枪,也不喜欢枪,作为一个男孩子,而且,长得挺粗,竟然不喜欢枪,这很要命。

董军工又说:人在枪在。

华沙真聪明,他当即就说:人不在,枪也在。

董军工再次大笑起来:日,日——

我们在董军工的注视下出发了,从小院出去,朝南边的山坡上走,月亮走我们也走,我悄悄问华沙,刚才董军工说,支部已经讨论过了,让我们守国门,支部没有讨论过呀。华沙点头。

龙泽是老兵,心思重,他一直低着头,突然说:这个国门经常有叛逃过去的,你们要特别小心,看见叛逃的人,就坚决开枪,把他们打死。

我惊讶无比:把他们打死?你让我们杀人?

龙泽看着月亮,目光有些硬:这就是阶级斗争,杀人是必须的。

龙泽长得很像外国人,鼻子很高,很大,你从这边望不到他那边的脸。因为他说杀人,又只能看到他半边脸,就突然有些害怕了。

龙泽看到了我的表情,就说:害怕了?

我没有说话。华沙学着新疆人说:怕呢嘛。

龙泽笑了,说:你别看华沙笑,他的思想意识比你好。

我有些不高兴,不再说话。龙泽对华沙说:下次到了乌鲁木齐,让我妈给你做揪片子。多放些醋。

沿着山坡朝上走了不到500米,就是国门了。我跟华沙都很好奇,想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大门,却没有看见,一条小路伸向远方,路边的高地上有一个很小的哨楼。龙泽朝哨楼咳嗽了一声,对方也咳嗽了一声。龙泽说:这就是今晚换岗的暗号。你们值班3个小时,然后,我来换你们。

咳嗽竟然是暗号,谁不会咳嗽?保密级别太差了,完全跟儿戏一样,显得很弱智。我跟华沙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英雄所见略同。

我们走进了哨楼,里边的马群、马明两人正在抽烟,看见龙泽进来,立即立正把烟递给他,那是新兵对老兵的谄媚。龙泽却严肃地骂起来:妈了个屄,谁让你们在哨位上抽烟的,掐了,对方如果冲火星开枪,你们都死了。

马群、马明像是熬到了头的媳妇一样,高兴地把步枪递到我和华沙手里,说:你们两个都是双枪呀。

我看看华沙,他也看看我,双枪能把人显得威武。

龙泽离开哨楼时,竟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下。当时没有感觉,不知道他为什么以这样的眼光看我,几十年后,今天我知道了,他其实很怀疑我,认为我是一个不同阶级的人。

然后,龙泽与马明、马群他们一起走了,听着他们远去,突然就感觉一切都静了下来,而且,太安静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我们站在哨楼里边,把门关紧了,华沙打了个哆嗦,我跟他都下意识地把大衣裹得紧一些,有些像是淮海战役里的国民党士兵。然后,我开始通过瞭望台观察前方的一切。

华沙说:你看啥呢?

我说:前边是敌国,后边是祖国。

他也凑过来,朝敌国方向望着,然后,学着一个电影里说:妈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笑起来。他再次哆嗦了一下,说:你害怕吗?

我说害怕。他看看我:你还害怕?你还害怕?

我没有理会他的腔调,而是像高级指挥员那样看着前方的小路说:那边就是苏联,你会唱苏联歌《小路》吗?

他摇头。我开始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他突然大声说:别唱了,有声音。

我停下来,把步枪甩过来,端着,竖起耳朵,也没听出任何异样。

华沙突然笑起来,说:我骗你呢,在这儿别唱歌了。

我说:苏联歌曲。你听说过吧,苏联是全世界最好的国家。女孩儿穿布拉吉,男孩儿穿水手服。他们很小就谈恋爱。

华沙问:什么叫谈恋爱?

就是男孩儿女孩儿亲嘴。

华沙严肃起来:你想过去谈恋爱?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

他说:那不是叛国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说:我中学英语老师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他就想叛国。

华沙看看我:他对你说的?

他对他朋友说的,也是一个老师,教音乐的。那时,我边说边回头朝祖国的方向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任何灯光,显然,所有人都睡了,这个国门就在我跟华沙手中。

我对他说走,咱们到对面看看究竟啥样子。说着,我先走出了哨楼,沿着小路朝前走。他开始还有些犹豫,很快就跟上来了,说:等等我,你妈屄等等我。

我笑了,说:出国看看。

我们两个人,端着步枪,身穿军大衣,戴着棉军帽,学着电影里美军和日军的样子,缓缓地弯着腰朝中苏边界走去。走了有五六分钟,始终没有看见国界,我说:肯定现在到了苏联了,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国界呢?

他说:我也没有看见,马群刚才说走几步就到了,我们最少走一千步了。

我们站住了,彼此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在那时我才意识到,即使是一个12岁的男孩子,也有与女孩子亲嘴的渴望,华沙渴望去苏联与女孩子亲嘴。

我把声音压低了,像地下工作者那样,说:跑不跑?

华沙说:跑过去,别人不要你呢?

我说:音乐老师说带上一份《参考消息》就可以了,英语老师又说不行。

华沙眼睛亮了,他说我身上装了一份《参考消息》,是从队部拿出来擦屁股的。

我摇摇头,又说:听说《参考消息》原来有用,现在没用,去年有人带着它逃过去,结果别人说都是假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又把那人送回来了。

华沙愣了:报纸上都是假话?没有一句真话?

我说我也不知道。华沙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了恐惧,他说:我尿憋,在国外能尿尿吗?

我说:我也害怕,也想尿尿。

他又说:在国外尿尿算叛国吗?

我点头,掏出来自己的东西,猛地就尿起来。他看着我,又问:国外尿尿算叛国吗?

我不理他,只是尿着。他终于憋不住了,就也开始尿。记忆中那晚上在国门外撒尿时的感觉真的是又恐惧,又兴奋,又凄凉。

我说:反正我们现在是真的出国了。

他说:我们真、真的、真的在苏联撒了一泡尿?

我笑了,说:好像苏联和我国差不多。

他说:你在这儿,哪看得出来?

我说:走,回国吧!

那时,我像所有男人一样撒完尿后浑身上下一哆嗦,然后又像屈原那样抬头看天,发现满天星星,而且离我那么近,好像还在走动,有几颗就要朝我们砸过来,它们的光亮眯住了我的眼睛,那种感觉真的是非常恐怖,华沙好像比我适应,他说:星星像我们长沙杂货店的灯泡。

我们朝国内的方向跑起来,出国的滋味并不是那么好受,一个孩子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祖国,就是当叛徒也要在祖国的土地上当。

第五章

1

那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她总是穿着连衣裙,骑着一辆26凤凰女车,在军区的院内飞速地划过。有时,我们列队去政治部食堂吃饭,她会从一条小路里像流云一样飘出来,所有人都会看她,每一个男孩儿和女孩儿。

她经过我们身边时,总是面带微笑,美丽的女人永远是这样,你看见她时,她总是在微笑。她没有看你,但是,你紧张,呼吸变得急促,你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你心里有鬼。

当她把你甩在身后,你可以看见她的背影了。那时,你像看着天空里的月亮一样,因为周围太黑暗了,你感觉到她身上在闪烁着光芒。

她骑着车,随着春天的呼吸声朝着我们南疆军区大门飘去,离我渐渐有些远了,却更加清晰。

那些站在军区大门边的士兵们看见她骑车经过的时候,也忍不住地看着她,他们拿枪的手早已瘫痪,松软无比,甚至我可以断定,他们的胀了,肯定他们的胀了。

2

微风把她的芬芳一直吹进政治部食堂。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里边是汤面条。你们一定无法想象一个17岁的少年,他已经在读海涅、普希金的诗了,当他遇见那么强大的美丽之后在内心产生的震撼。在那个中午,他除了想哭之外,甚至没有饥饿的感觉。他站在这个灰色的、旷大的食堂里似乎看见了白杨树的枝条被风吹进来,上边绿色叶子有些透明,叶子里充满清香,那就是她的香味。美丽的女人为什么那么香?这种香气让他难过,他总是望着门口,觉得那个骑车的女人又回来了,因为她知道他的伤心,她一定会回来安慰他。那是多么丰富温暖柔软的感觉,那种画面让他痴呆。

大家围着那口大锅,像在中苏前线争夺领土一样地抢面条。据说抢面条的习俗从延安王实味他们的青春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宝塔山下那些从各地奔向延安走向光明的青年,他们除了有理想外,还饥肠辘辘,于是他们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抢面条。我们南疆军区是从延安走过来的,当然继承了抢面条的传统,为什么锅不能更大些呢?为什么面条不能做得更多些呢?为什么不排队非要去抢?为什么白面面条就是要比玉米饼好吃?

你为什么一直在发愣?再不抢面条没有了。

艾一兵站在我面前,她的脸有些微微的红色,她的手里端着一大盆面条。她的笑容里充满战友情。我看着她,渐渐才从遐想里出来。

她开始吃着面条,对我说:她穿连衣裙真好看,是吗?

我故意说:谁?

艾一兵又笑了,她说:你不是一直在看她吗,你们不是都一直在看她吗?

我的脸有些红了,却仍然很顽强,说:看面条洒了。

艾一兵一惊,朝自己的胸前看去,她那时很瘦,胸前却仍然凸出来,有些像是原子弹爆炸后在天空里出现的蘑菇云,起伏不定,抑扬顿挫。她看完自己的胸,抬眼看见我也正盯着她的胸看,脸就红了,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没有穿连衣裙。

我说:你也可以穿呀。

她说:那我就完了。我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然后,她转身走了。我追过去,问艾一兵:刚才她骑着车还对你点头了,是吗?

艾一兵点头:她叫周小都,首都的都。她和曾副参谋长都是北京来的,是高干子女。

曾副参谋长是谁?

她丈夫,周小都的丈夫,原来的曾协理员呀,你忘了,是我帮你从他那儿领的军装。军装太大,还是你自己去换的。

我看着艾一兵,不想说任何话,只是希望她多说一些,让我能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身体……

艾一兵又说:周小都,她男的现在又调到阿里去当参谋长了。

我看着艾一兵,内心产生了特别不舒服的感觉,什么叫“她男的”,这是多么粗鲁的语言,她怎么会用这么可怕的文字去说与她有关的事情呢?要知道,在初夏晴朗的天空下,她长长的腿在蹬自行车,她的头发在飘逸。

周小都——多么奇特的名字,我没有再看艾一兵,转身看着面条的大锅,我知道面条已经没有了。但是,我更加知道,周小都现在是一个人在军区,曾副参谋长在山上。那是过了界山达坂的地方,是西藏,有一条河,叫狮泉河,是我曾经在地理课上学过的阿里高原。

我拿了馒头和玉米饼,又伸过碗让田师傅往里边舀菜,看着华沙正跟老兵们一起吃饭。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傻瓜一样听着老兵说话,还在笑,就独自走到了一个空桌子旁,毫无食欲吃着白菜粉条。

你为什么不过来?华沙站在我面前,脸上充满质问。

我说:你不是要舔老兵的沟子吗?

他立即说:我一直在等你。

我不再理他了,内心突然很忧伤,连衣裙、26自行车、她的头发,还有她经过我们身旁时留下的芬芳都让我有些想哭。

华沙像是一个审判长那样眯着眼,12岁男孩儿的眼神里全是清澈的水流,他看着我把菜翻来翻去,看着我把玉米饼一点点掰碎,突然他说:你胀了,对吧?

我不吭气,仍然沉浸在想哭的渴望里。华沙又说:我就知道你胀了。

我抬起忧伤的眼睛,看着华沙,觉得一点也不可笑,说:你怎么知道我胀了?

华沙说:刚才你没有抢面条,也没有过来,老兵都知道你胀了。他们都在笑话你。

你不是也在笑吗?我质问华沙。

他突然又笑了,说:老兵说,搞不好,你会破坏军婚。

我内心突然涌起了怒火,对华沙说:我操老兵他妈!

3

喀什噶尔的夏天来了,当你看到了她,骑着26自行车,从高高的白杨树下走过时,你就知道,毫无疑问,夏天是真的来了。阳光和蓝天都会负责任地告诉你,微风和女兵们的呼吸会负责任地告诉你,夏天真的来了,比故乡乌鲁木齐要早上20多天开花的沙枣树的芬芳香味会负责任地告诉你,夏天真的来了。她的连衣裙会负责任地告诉你,夏天真的来了。

我在那个夏天里,充满了不确定性。我吹着长笛,在每一个下午,在黄昏之前,都特别愿意在政治部大楼前那棵古老的榆树下练习。我刚才好像提到了德彪西,但是,我没有对你们认真说起他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你们想想看,一个少女,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她在德彪西笔下出现。德彪西是谁?别说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华沙不知道,拉小提琴的娄宜和陈想、江奇不知道,艾一兵也不知道。我们就知道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那个时候,人人都在演奏德彪西,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长笛、黑管,甚至圆号(法国号)都在演奏《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她们仅仅是演奏,我是痴迷。什么叫痴迷?就是你明明在白天,却要为一个女人做梦。她明明离你很远,却一直在你的眼前。那辆26自行车早就走远了,你却始终能看见。那条长长的腿和腰上的裙子早就消失了,你还说自己能看见。

4

她住在东边那排民国时代留下的苏式平房里。你们现在很难见到那种风格的建筑了,别说你们,就是我也很难见到了。无论在故乡乌鲁木齐,还是在那个只属于我个人的喀什噶尔,都再也无法寻觅那样的建筑。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拆房子?我们总是把那些留有岁月痕迹的东西摧毁,然后,让我们的回忆里充满炽烈,躁动的尘土。每当想到这儿,就会无比绝望。

她就住在那排苏式平房里,那里有绿色的木头窗子,经过多年风土修饰,绿色变得斑驳,像是法国贵族家的铜器。说起来很奇怪,我又没有去过法国贵族家,凭什么说那些木头的窗子、屋檐、门框的色彩就如同法国贵族家的铜器呢?想象力真是一个很操蛋的东西,特别是一个作家的想象力。

在那排苏式平房前有一排高大的老白杨树,它们的叶子在那年初夏时是浓浓的绿色,有时会感觉到那叶子绿得很冲动,真的很像一个少年的鸡巴,充满生命的渴望,却被蓝天、阳光、微风压抑着。

屋顶也是斑驳而又模糊的绿色,它与窗户一起说着我似乎能听懂的法语。

德彪西是法国人吗?《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出生于巴黎、波尔多、普罗旺斯?印象派作品中有回忆里的绿色吗?没有查过。我现在在天山脚下新地沟里,这儿没有音乐辞典。等等吧,我总会在这部小说结尾之前告诉你们的。

在那排平房前有一条小路,它从东边绕到西边,然后,又伸向南方。

我们这个小院离她居住的平房有500米,每天站在院外的树下,都能看见她出去。她要上班,就要从那条路走过,我在那棵老树下,就能看见那条路,就能看见她。为了每天都能看见她,我总是站在树下练习长笛,她第一天回头看了看,第二天又回头看了看,到第三天,她就不回头了。

周末,她有时不骑自行车,不穿连衣裙,穿着深灰色的长裤。隔着那么远,我就知道那是一条质地非常好的长裤,让她显得优雅高贵。盼望她的出现,内心总是特别苦涩,每当她出现时,内心就更加苦涩。这种感觉只有在欧洲电影里,特别是意大利电影里才有,永远也不争气的中国电影导演们拍不出来。

有一天傍晚,喀什噶尔的夕阳已经变得有些暗红了,我像是一个完全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在我们小院外那片空场上徘徊。突然看见她从平房前的小路上绕了出来,朝南边军区大门的方向走了。

我的呼吸立即变得急促,先是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就跟着她朝南走去。我走得快,她走得慢,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她走到军区大门时,似乎回头看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我,但是,我仍然停住了脚步,紧张地站在了原地。她好像没有看见我,她是那么骄傲,怎么会看见我呢?

我就那样跟着她,一直朝西走去。没有多远就到了另一个路口。只要是我们南疆军区的人,你不用任何提醒,他们就知道,疏勒县电影院到了。

她是去看电影的吗?她会看什么电影呢?

我像夏季的微风那样跟随着她,那个叫作周小都的已经27岁或者26岁的女人,而那时我才17岁。我睁大眼睛充满热爱地跟在她的身后,眼看着她到了售票的地方,我看见了在一块不太大的黑板上,用白色的油漆或者就是白色粉笔写着那部电影的名字:《简·爱》。

5

喀什噶尔的黄昏充满温暖的红色,那块小黑板和那两个白色的字体就被包裹在如今已经相当遥远的红色当中。已经有些热了,要不我为什么会出汗?其实,她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她在欣赏黄昏,我也在欣赏黄昏。我的暖红色的黄昏里充满了她,她的黄昏里究竟是谁呢?

她没有犹豫,掏钱买了一张票,然后,她离开了售票窗口,朝我走来。我想躲开她,却已经来不及了,就不得不抗拒着发自心灵深处巨大的紧张,恐惧地朝着她走去。

似乎看了我一眼,但那是毫无意义的一眼,那种目光中没有任何内容,就像是一棵树在看另一棵树。她从我身边擦过去,我感觉她挨上我了,她胳膊上的衬衣,那种有米色小花的衬衣已经挨上了我的胳膊。如果没有挨上,那我为什么会周身颤抖,就如同诗歌里描写的一样。

她的衬衫有些凉爽,从我记事以来就知道,美丽女人的衬衫都有那种凉凉的感觉。当时,全身都已经彻底丧失了感觉,甚至连眼睛都瞎了,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身体朝着售票窗口移动着。

她下了台阶,走向了回忆里温情荡漾着的、只有我们疏勒县才有的、维吾尔族的冰激凌。

我回身看着她,显然,她就要吃冰激凌了,我下一步该如何选择?我站在窗口,看着里边那个维吾尔族女孩儿。以后我知道她叫塞提妮莎,她卖票时脸上没有笑容,她唱歌时脸上全都是灿烂的笑。

我犹豫着,星期天晚上是班务会,如果我偷偷看了电影,那可是犯错误,要跌跤子的。什么叫跌跤子,你懂不懂,那就是你摔倒了,永远也爬不起来。那就是你犯了错误,即使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

你不要老是站在这儿,你看还是不看?塞提妮莎在里边对我说,她的眼睛里有些质疑,她看着我时似乎想笑,又没有笑。我说:《简·爱》好吗?

她把一撂票朝左边推了推,说:我咋知道,我说好,你说不好咋办?

我没有买票,而是离开了窗口,站在那个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在下边已经开始吃冰激凌的她。那时,她没有朝我这边看,而是往西边看着什么,那儿是我们南疆军区军人摄影部。在那个年代,你几乎在每一个城市都能看见军人摄影部,橱窗里那些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地穿着军装照相的军人们。他们的军帽、领章,还有他们的微笑都让你相信,解放军的天,一定是明朗的天。

她为什么会看着西边的摄影部呢?电影就要开始了!

我望着她,像是在望着远方的云彩,她吃完了冰激凌,她已经把那种玻璃制作的小碗还给了那个脸上有胡子的阿不拉(他也是我以后才认识的)。

突然,她朝电影院大门的台阶走去,这说明她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是想看电影了。简·爱,简·爱,你现在就跟我一起,用英文大声念下,简·爱,简·爱……

当她走进影院大门的刹那,我毫不犹豫地回到了窗口,那儿没有人,只有塞提妮莎坐在里边。她看着我,眼神里全都是不屑,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掏出一元钱,说:买一张票。

她开始低下头,在她扯票的刹那,我突然说:能让我跟她坐在一起吗?

她没有看我,她的目光从我的头顶望过去,朝着南疆军区北边的天空望着。她的手里拿着一张票,递给我,还有找我的5毛钱,说:不许往地下吐瓜子皮。

6

我心情有些难过地进了电影院,这个卖票的维吾尔族女孩儿一定讨厌我,我曾经得罪过她吗?没有,完全没有,因为我是第一次在喀什噶尔疏勒县电影院看电影。我是第一次见到塞提妮莎,她为什么不成全我呢?我走进了影院的黑暗中,我拿着票,朝里走,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7排5号。

里边已经有了很多人,灯已经黑了,正在放《新闻简报》。我挨着已经坐好的人朝里边蹭,我经过7号,弯下腰,低下头,看到了5号,坐下了。

我就要在喀什噶尔的疏勒县看一次电影了。那是一次非凡的体验吗?外国电影,《简·爱》,我当时还没有读过这本书,以后我也没有能够读完这本充满女性主义愿望的小说。因为,随着自己渐渐成熟,我发现男人在许多方面的看法与女人不太一样。但是,电影多么奇妙。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灰色的屏幕。那时,我眼睛的余光发现了奇迹,只是在开始的瞬间,我不敢相信,我身边的7号坐着她,是她吗?没错,是她!

我这一生都对那个维吾尔族小女孩儿塞提妮莎充满感激,我以为她讨厌我,我却坐在了周小都的身边。

我在影院的黑暗里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你们想想,跟她坐在一起,我的呼吸会是多么粗俗。

她的气息我非常熟悉,有沙枣花的芳香,有青苹果的甜味。如果你们与我一样客观,就会嗅到那股甜味。在喀什噶尔的果园里,已经熟透的苹果开始往下掉,你走到了树下,看着那些红色、粉红色的苹果,你想起了人类最美好的青春在咳嗽,还有那些少女们的面庞。

《简·爱》终于开始了,《新闻简报》是那么让人讨厌,就跟那些不停地嗑瓜子朝地下吐的人一样。

《简·爱》的画面到现在我都记得,英国乡村大片绿色的原野,跟我们喀什很多地方一样辽远,树下有羊群,简·爱在画画。她画板上的色彩我看不清,但是,那英国的天空我看见了。就如同我们新疆吉木萨尔大有乡的天空。大片的麦田朝着山上缓缓伸展,一直到了雪山脚下,在无边无际的淡黄色里偶尔会出现一棵叶子已经是深绿色的老树。你们看过柯罗的风景画吧?那些画面上的树把你带到了法国乡村、英国乡村和新疆吉木萨尔、喀什噶尔的乡村。你会沉浸在《简·爱》电影里的色彩里,还没有看清楚故事,就已经被风景感动了。

那个英国贵族男人走过来,他戴的帽子很奇怪,他穿的衣服非常讲究,我这一生有没有机会穿上像他一样的衣服?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周小都的存在,那个男人的配音为什么会那么有魅力?等我有一天长大了,会不会有跟他一样的声音?配音演员的声音一定会比英国演员本身的声音要好,我对此坚信不疑。我想哭,不是一般的哭,而是充满对于配音演员无比崇敬的、情真意切的哭。

英国的白天消失了,夜晚已经降临。简·爱与那个傲慢的男人正在对话,那个男人让她弹钢琴。她顺从地去弹琴了。我要是那个男人多好,那我身边的周小都会顺从我吗?

简·爱的钢琴声从前方传过来了。我是吹长笛的,对于音乐非常敏感,当那段最著名的旋律出现时,我有些感动,那种情感渐渐深入到我的骨头里,她还在朝里走,直到我的心脏有了疼痛的感觉。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的胳膊与周小都的衬衫贴在了一起,那么清凉,简直让我回到了喀什噶尔的秋天。就如同画面上一样,那是英国的秋天。她的皮肤有一丝暖意,那是我用心去体会的。是我故意挨着她,还是她故意挨着我?不,她完全不可能故意挨着我。她的思想哪里有我这么复杂?

简·爱坐在钢琴前,她在为那个男人演奏,那个英国女人有些紧张,她意识到自己弹得不够好。那个男人也确认这点。可是,她弹得多好呀。我现在想唱给你们听,但是文学无法表达,唉,如果你们与我一样,看过《简·爱》,此时此刻就会想起来,那音乐会在你们心中演奏。听,我此刻再次听到了。在我周围一片树荫下,在我前方的雪山里,都在回响着简·爱的钢琴声。

周小都好像也听懂了,因为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动,我当然不能直接去看她的手指,那样太不礼貌。那时,我还没有学习钢琴,不能判断她手指在键盘上的动作是不是科学,但她的节奏是对的。从她的呼吸上,我甚至能体会到她手指的强弱。

她不仅美丽,还有音乐的感觉,你想,男人们是不是应该为她陶醉?

影院里的黑暗已经结束,英国明朗的天空让影院一片明朗。我和周小都已经走进了英国,在简·爱散步的那个庄园里,我们也在散步了。

罗切斯特先生,我回家了。当这最后一句经典的话语出现时,我突然意识到她哭了。她的眼泪流出来,她没有意识到,只是让那泪水流着。当音乐更加强烈时,我用余光发现她掏出了手绢,一块洁白的手绢。因为那块手绢让影院突然有了月亮光芒。

她擦眼泪的时候有些迟缓,似乎在等待一个高潮的来临,突然,她用白色的手绢蒙住了整个脸,她的肩膀就在那时开始起伏着抖动,就好像一个人委屈到了她的极限。

就那样,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走上了那排苏式平房前的小路,在夜晚浓密树荫的掩映下,打开了自己的家门。在她开灯的那一秒钟,当灯光照亮了她的背影时,我发现她竟然是那么弱小。

7

当我回到我们的小院时,缩在院墙拐角外的大门已经锁了,黑暗中特别静谧,那简直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回来晚了,我可以像小偷那样翻过大门。我先是站在门前,像李大钊在就义之前那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喀什噶尔的满天星斗,然后,又把眼睛定格在这个由铁杆焊成的大门上。我双手抓在门上,又抬起脚踩上了铁栏杆的空当,轻轻一用力,就上去了,我的身体如此轻盈,肯定是简·爱的力量。

落地的刹那,几乎没有一点点声音,像蜜蜂落在花儿上,像苍蝇落在馒头上。

那时,我能感觉到微风,它让夏夜变得凉爽,那个与我一起看完《简·爱》,并且在最后一瞬间哭了的那个女人,尽管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叫周小都,她住在东边的那排苏式平房,我就在那时再次深情地看了看苏式平房,总觉得从此那平房不仅仅是周小都和曾副参谋长的家。我在深情中,不仅看到了平房,还看到了她的窗户,里边亮着灯,内心情绪过于澎湃的我甚至感觉到了她的身影。我长时间地看着那个身影,然后,恋恋不舍地转身,朝着宿舍走去。就在那时,我突然紧张了,恐怖的感觉让我猛地出了冷汗。

队部的灯亮着,不仅仅是亮着,而且,是灯火辉煌。不仅仅队部灯火辉煌,而且,整个小院里的每一间屋子都灯火辉煌。我因为受到惊吓而有些尿憋,完全没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没有睡觉。每个房间的灯光都刺目地闪烁着,这让已经习惯于黑暗的我有些晕眩。当我的眼光开始稍稍适应了小院里的明亮时,我看见了董军工带领着几个我们文工团的骨干朝我走来。

他们表情严肃,目光有力。我突然感觉到了恐惧,我从梦想回到了现实,有种强大的力量正朝我压迫过来,仿佛塔里木的戈壁上聚焦了风暴,它们已经将我团团围住。

干什么去了?

看电影了。

在哪儿?

疏勒县电影院。

跟谁一起看的?

嗯,嗯,自己。

自己?

就是自己。

看的什么电影?

《简·爱》。

什么?

Jane。

什么爱?

Jane——简——爱——

董军工显然被简·爱或者Jane给激怒了,你完全不能责怪董军工,那时有几个中国人知道简·爱?更何况还是一个在他看来有些大舌头的男孩子,竟然会学着英国演员或者中国配音演员那样发音叫简·爱Jane,突然董军工转身对老兵龙泽说,吹哨子,全体集合!!

8

那些女兵和男兵们都站到小院里的空场上,他们是将要扬场的麦子,还是麦子脱下来金色的颗粒?其实他们的年龄都还很小,最大的才22岁,比如说龙泽,他就22岁。你现在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22岁的人,肯定认为他是个孩子,毫无疑问,她或者他就是一个孩子。不过,在《简·爱》的那个晚上,22岁的人绝对不是孩子。他们当了好几年的兵,要不为什么老兵会是一个专门的词汇呢?他们好几年来一直参加每周都有的班务会,他们习惯了在这类会上的发言。好几年来,他们紧紧跟随着领导与支部的步伐,他们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大声说:如果需要我当张思德,我就去烧木炭,如果让我当董存瑞,我就去炸碉堡。时光久远了,也许这话应该反着说:如果让我去烧木炭,我就当张思德,如果让我去炸碉堡,我就当董存瑞。也许他还少说了一句,我现在帮助他想起来了,我们从小到大,会唱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会说的第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

从前,或者说是许多年以前,也许还可以说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孩子不像孩子,大人不像大人的小伙子,他才17岁就开始犯错误了。你就是说他犯了罪,他也无法辩驳。

在那个有星星,又有月亮的晚上,他去看了一场电影叫《简·爱》,尽管他也学着配音演员的说法Jane——可是,他其实一点也不自信。他尾随着一个女人,比他或许已经大了10岁的女人,去了疏勒电影院。那是喀什噶尔边上的一个小城,就像那时的乌鲁木齐一样,无论你多么想维护它,也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

你为什么要去看电影?为什么明明知道晚上有班务会却仍然要看电影?你跟谁一起去的?你们是怎么去的,你们出去仅仅是看了电影吗?还有没有别的?

那个男孩子有些赖皮了,他一点也不想哭,他甚至想笑,他开始像真正的无赖那样翻供,把自己刚才承认的Jane——全都推翻。也许,他的战友的看法无比正确,他思想复杂,甚至是思想意识很坏。

突然,那个孩子大声说,像美国总统宣布奥运会召开一样,他大声说:我没有去看电影。我哪儿也没有去!!

9

那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在那些天里,因为《简·爱》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无赖。他如同时尚小说里的叛徒一样来回变幻着自己的口供。本来事情不大,你看了电影,承认错误,虚心检查,尽可能诚恳一些,那大家会原谅你。才17岁,年龄不大,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你肯定能爬起来。邓小平都能爬起来,你为什么就爬不起来?

10

你究竟有没有去看电影?

不知道。

那你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有人在电影院看见了你。

这个孩子脸又开始红了,他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人说,他看见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看电影。

这个孩子的心脏要完蛋了,他只好等死了。

你们一起买票,一起走进电影院的。

那个孩子得救了,他当时就想高呼共产党万岁。

有人看到你们还买了瓜子。

这个孩子又在心里高呼了:万万岁。

审讯他的人不过才22岁,很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

你承认自己看了电影吗?

我没有看电影。

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就是没有。

那好,为什么你身上有这张电影票?

那个孩子的脸再次红了,他说:你们凭什么搜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没有我同意,就翻我的东西?

你如果没有看电影,那你这张票是哪儿来的?

那个孩子开始害怕了,他低下了头。

你说,你看电影了吗?

看了。

你跟谁一起去的?

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

就是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疏勒县电影院有《简·爱》的?

那个孩子的脸又红了,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电影里有简·爱的,没有人告诉你,你怎么会去看。

那个孩子答不出来,他再次沉默。

啊?你是怎么知道疏勒县电影院有《简·爱》的?是谁告诉你的?

那个孩子的心被恐惧笼罩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就要被发现了:他不知道有《简·爱》,他只是在跟踪一个女人,他尾随着那个女人看了《简·爱》。这是特别无耻流氓的、见不得人的行为,几乎跟色情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了。

那个孩子吓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因为他丧失了起码的逻辑。他再次大声宣布:我没有看电影!

董军工站在孩子对面,看着他脸上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化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他说:说你思想复杂,你还傻,说你老谋深算吧,你才17岁,一身奶味,说你对社会完全不懂吧,你还不懂装懂……

我不高兴了,说:我从来没有不懂装懂!有的人才不懂装懂呢。

董军工愣了一下,说:他对组织这么不老实,停止他一切活动,认真反省自己,写出深刻检查。

我说:宿舍里太吵了,写不出检查。

董军工想想说,那你这几天就在库房里,一边练功,一边写检查。

11

那个略略有些黑暗的屋子在小院的东边,它是唯一靠东边的房间,黑暗是因为窗前有棵大树,遮住了阳光。其实,它的门是朝着西边的,它的窗户朝着东边。我们这些被文革彻底浸泡过的孩子们是那么喜欢东方。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升起了太阳……

我这一生忘不了那个温暖的小屋,是因为她就像是太阳一样住在我的东方。我每天都能看见她沐浴着红色的阳光,她骑车走过我的窗外。她很有规律,每天早晨9点30分出门,每天夜里12点关灯。我站在窗前,守候着她。我看着她的灯光,想起来那些歌颂灯光的歌曲,在那静静的纺车旁,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我的嘴里没有唱,只是心里在唱,望着窗外的日子那么美好。

华沙是第一个来给我送饭的,他端着我那个绿色的大碗,说:今天面条有肉,我帮你抢了好多。

我看着华沙,我发现一个男人说他热爱另一个男人,一点也不夸张。

华沙又说:艾一兵说要来给你送饭,我没有让她来。

我说:你为什么不让她来。

华沙突然有些委屈,说:你希望我来,还是她来嘛?

我没有说话。他把饭放到一个木头箱子上,然后走到那个窗前张望,说:他妈的什么也看不见,你每天都在看什么呢?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每天都在看。

哎呀,谁不知道,都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民群众的眼睛里。

我开始吃面条,很香。这么好的面条,我一生都没有吃过几次。

他说:你快看呀,那个女的,她身边有个男的。那个男的怎么会长得那么高?

我放下面条,冲到华沙的旁边,我们一起朝窗外看过去:

她和另一个军人就从那排平房走出来,在树荫下,她与他牵着手,很快又把手放开了。她们顺着那条石块铺成的小路,朝着西边走过来。那时,我完全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微笑着,美丽的女人总是在那样微笑着,她走得很快,身体充满弹力。他跟在她的身边,也微笑着,优秀的男人也总是在微笑。他们凭什么不微笑,你可以给我一个让她和他不微笑的理由吗?

她和他再往西走几步,就要朝南走了,他们只有朝南走,才能去军区大门。然后,她与他一起走在疏勒县的街道上,她与他幸福地逛街。那条充满民族特点的街道上有许多好东西,边走边看,眼花缭乱。

可是,他们没有朝南走,而是朝西边,朝我们这边走来。我站在窗前,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可能,我才17岁就会眼花?我问华沙:他们是不是朝咱们这边走过来了?

华沙说:你眼睛瞎了,这还用问?

我说:他们为什么要上我们这边来?

华沙:我咋知道?你问我,我问谁?

说完,他笑起来,因为他感觉到自己造句成功并且语言幽默。

她和他朝这边走来,走到那棵我平时练习长笛的树下时,他们停住了脚步。她与他都在寻找着什么,特别是她,仔细地看着那高大的树干,仿佛在青白色的树皮上潜伏着很久之前的故事,而且与爱情有关。

她的眼睛里充满虔诚,就像一个在中学读书的少女,看着那棵老白杨身上充满岁月痕迹的褶皱,她的认真态度就如同在重新检查一张早已做完的考试卷,一点一滴都透着温存和怀旧。突然,她笑了,在她的脸上立即洒满了阳光。她跳起来,她指着自己上方三四米的一个地方,喊着,笑着,让他看。

他显然是个近视眼,要知道,近视眼在我少年时代,那是一种多么高尚典雅的毛病,如果你幸运地得了近视眼,那你肯定是知识分子,而且,很有可能是大知识分子。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终于也点着头笑了,只是他的笑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喜欢男人们的笑,有时男人的笑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愤怒。

她拉着他的胳膊一直在跳着,突然,她似乎有了新的主意,对他说了句话。然后,她与他都朝四面看,发现没有人,奇迹就在军区大院里的那棵老白杨树下发生了。他把她抱起来,接着又把她举起来,让她朝那个固定的标记上看。她的头发在空中飘荡,她的裙子在蓝天里飞扬,她的脸上充满夏天的声音,她尖尖的下巴朝前撅着,像个刚刚考完了GRE的自信女孩儿。根本不需要去问她结果,一切对于未来的暗示都在她欢快无比的笑声中。

我看着他们,华沙也看着他们,沉默压倒了一切,静谧让我们窒息。我们就那样地看着正享受着幸福的她和他,他们的幸福无与伦比。他们离开了那棵树,还是她走在前边,他跟在后边,朝东,朝南,朝着军区大门,他们终于在小路的尽头消失了。

华沙突然看着我,说:哎,你小子,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说:你懂个。

华沙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下边,笑了,说:你这个卖屄的,那么胀,太胀了。

我的脸红了,没有再理他。华沙说:难怪他们都说你思想复杂,你摸我,摸嘛,一点也不胀。不胀吧?

我把手缩回来,点头说:你的还没长骨头。

12

我跟华沙把晚饭带回了杂物间,太没有滋味了。那时,我站在窗前,朝东方看着,落日的余晖已经有些红了,虽然光亮是从西边照射过来的,我只能朝着东方看,但是那排她家前边的白杨树上明亮的红色让我知道了夕阳肯定也是红色的,就像我们从小信仰的革命一样。让人温暖的红色,让人感动的红色,让人胀的红色。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门开了,艾一兵走进来,一脸严肃地把白菜豆腐放在我的面前,说:你们为什么脱离集体,不在食堂里跟大家一起吃饭?你脱离集体,别人就会在后边议论你。

我跟华沙看着她,听她喘着气说:你跟华沙走后,又加了一个菜,我帮你们打了一份。

我看见那份豆腐白菜上边漂着油花,立即感觉到了饥饿,就大口地吃起来。华沙也露出了动物本性,也抢着吃豆腐,还说:我想起了长沙的油豆腐。

艾一兵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我,她突然说:你应该写份检查,深刻一些,我帮你交给领导。你才17岁,怕什么?看场电影,认识到错误就行了,为什么要来回说谎,骗人呢?

我说,那他们如果问我,你是怎么知道有《简·爱》的,我怎么说?

艾一兵说:对呀,你是怎么知道有《简·爱》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脸红了。她说:你心中有鬼。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

艾一兵仔细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彻底看透。好半天,我感觉到我身上的汗已经在背上朝下流淌了,她才渐渐地笑了,说:哪有那么难呀,这还不简单?你就说你自己在街上瞎逛,看着电影院写着《简·爱》,就买票进去了。

我突然大彻大悟,对呀,这么简单,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呢?我说:要不,你帮我写检查吧?

她把笔递给我:我说,你拿笔写。

我终于在艾一兵的帮助下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40年都过去了,很难回忆整个检查的结构、布局,但那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文本,否则不可能打动董军工。艾一兵把我的检查交给董军工,当天晚上我的反省期就结束了。文工团全体再次开会,有几个人提议要把我这次的反省处分装进档案,没有想到董军工当场反驳了他们,他说我们是为了教育同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绝不能装进档案,让自己的同志在地方上背上包袱。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董军工会这样善待我,我以为他会把检讨以及处分装入档案,那我一辈子的政治前途就完了。17岁我就懂,别说17岁了,我可能7岁就懂了,一个人的生命可以死去,那不要紧,但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可不能死。董军工的话让我内心的恐惧变为温暖。

散会后,我像出狱的右派一样,背着手走在月光下的黑暗中,华沙过来了,说:档案是什么?

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眯着眼笑起来,说:早知道,早就写检查了。你也不用背这么沉重的历史包袱。

历史包袱这么厚重的词汇从华沙这个才12岁多的小子嘴里说出来,让我有些奇怪,我说:什么叫历史包袱。

他说:我爸爸身上背的就叫历史包袱。

我说:你爸爸是国民党特务?

他说:不是。

我说:那他是历史反革命?是右派?是1953年的老虎?是走资派?是强奸犯?

你爸爸才是强奸犯呢!

华沙愤怒地看着我。我已经懒得理他了,也对他爸爸的历史包袱失去了兴趣。

我那时看着月亮,内心突然有了压抑的感觉,我又想起了她。我搂着华沙脖子,拉他出去。他甩开我,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一起去了小院的门口,我朝着她的窗户望去,有灯光,她在干什么呢?

我带着华沙走到了那棵树下,朝上看了半天,天已经有些黑了,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在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跟他当时欢乐的情景:那个男人在欢笑中抱起了同样欢笑的女人。

华沙绕到我前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究竟看什么呢?你是不是得了夜盲症了?

我没有理他,说:你懂个。

第二天早晨,我在艾一兵打扫厕所的时候悄悄起了床,我装着也要打扫厕所的样子,把那个弦乐班的大扫帚放在了厕所的拱门前,就偷偷地出了小院的大门,跑到了那棵树下,仔细地看着树上的疤痕,想知道哪一块斑纹是让她那么幸福的标记。我长时间地看着,眼睛都有些酸了,却没有发现任何独特的东西。

那时,她的笑声再次从树叶里像清澈的水一样流过来,我内心产生了无边的寂寥。

那个让白杨树更像白杨树的女人。

13

我看着她轻轻地走过那几块片石,经过我们小院的大门,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她今天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上了军装。她是军人吗?她走路时身体在扭动,让她的腰和腿,还有那双穿着皮鞋的脚充满了,充满了,对不起,我能用性感这个词汇吗?因为那个时候我才17岁,还不知道有性感这个词汇。

她就那样地向我走过来,把喀什噶尔在那天肯定有些性感的微风也一起带来了。

我可耻的心脏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我觉得她应该认出我了。当她从我身边经过,几乎要离我而去时,突然转身看着我,说:你好,陈想在吗?

我说:在,也可能不在。你也好。

她笑了,说:究竟在还是不在?

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说:可能不在,也可能在。

她不笑了,又说:是从那边数第二间吗?

她已经完全转过身去,朝陈想她们宿舍走。我知道她要消失了,就像要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绝望中,我突然说话了,我说:你是跟她爸爸学琴的吗?

她先是站住了,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那么高贵的人竟然对我笑了,让我手足无措。我脸上的皮肤从来没有那么僵硬过,我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她不理我,那将是我一生的耻辱。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学过琴?

我被问住了。她不希望我难堪,美丽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的心柔软温暖。她说:我没有拉过一天小提琴,我学过几年钢琴,是她爸爸帮我找的老师。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瞬间变成了一个那么勇敢的少年,我冲到了她的身边,我带你去找陈想吧。说着,我掠过了她的军装和长长的袖子走到了她的前边。当意识到她跟在我的身后时,我猛烈地后悔起来,我背对着她,让她看着我整个的后背,还包括我的大腿和腰之间的那部分,那是多么地不雅。我身上冒汗了。

我站住了,说:你在前边走吧。

她说:为什么?

我的脸有些红了,还没有想好说什么时,她已经笑着走到了我的前边。

那时,我的目光首先就停留在了她的大腿和腰之间,一点儿也没有不雅,而是非常非常美好。

她开始走到了我的前方,她的背对着我,一点也没有显示出羞怯。她的腰身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她的腿、腰、臀部(我终于说出了这个美好的词汇了)在我的眼睛里闪亮。

突然,她回头说:你不用来了,我自己能找着她的房间。

我突然委屈起来,这么说,她已经不需要我了,完全不需要了?我顽强地跟着她朝上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她的前方,朝着楼上高喊:老汤,老汤,有人找你来啦——

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笑起来。你们见过秋天的麦田吗?还有麦田上灿烂的阳光?对,就是那样的,你们完全理解我了,就是那样的,她的笑容把整个喀什噶尔的秋天都照亮了,那时我们周围田野里的麦子已经不仅仅是金黄色,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要变成亚麻色了。

她快步跟上我,与我并肩了,说:为什么要叫陈想老唐?老唐还是老汤?

紧张的我听懂了她的问话,一下子就放松了,笑了,我说:陈想太胖,我给她起了外号,你知道汤司令吧?地道战……

我没有说完,她就高声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些小男孩子真够可以的。

“小男孩子”让我心里突然有了阴影,她是在拉开我与她的距离吗?要知道,我是可以把她抱起来,一直举到天上去的。

她还在笑,说:她知道吗?陈想知道吗?

我说:她知道。

她生气吗?

老汤还会生气?

我又笑起来,那时我已经不太紧张了。男人就是这个样子,她们对他友善时,他就放松了,然后,他的弱点将会慢慢展示。最后当悲剧来到时,男人们总会忘记他们开始的紧张,更会忘记他们开始是多么尊重那些女人。

我们走到了陈想的门口,她敲门,竟然没有人。

她摇头说:我不能等了,今天还有事。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说着,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包,又说:千万别丢了,一定要还给她,是她爸爸的。

我接过来,没有看这个包,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她说:我想不到,你这么好玩。

我内心有些生气了,“好玩”,难道说我是一个玩具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说出了那句话:什么叫好玩?你用词不当。

她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聪明智慧的女人,理解力是无边的,就跟宇宙一样,完全没有时间和距离边际。

她还在笑,说:你真的很好玩。

说完,她轻盈地朝小院大门走去,快经过队部门口时,转头看着我,停了一下才说:有时间到我家来玩。她想了想,又说,你也可以到单位来找我。欢迎你来玩。

我立即问她:你在哪个单位?

她停顿了一下,看看我,才又笑了,说:原来在十二医院广播室,宣教科,可能很快就要到军区来了。小邱,你认识小邱吗?

我点头,说:听说了,他不是牺牲了吗?他是怎么牺牲的?

她点点头,说:小邱带着电影队,去5042为哨所放电影回来时,掉下悬崖,掉到了河里。以后听放牧的人说,他们在河的下游看到了装器材的箱子。

她边说,边朝小院的大门走去。我站在原地不说话,我心里清楚了,以后她不在家,我就去南疆军区广播室。

那是1978年9月5号。

14

陈想站在我和华沙面前,那是在1977年9月6号。我是9月5号把那个牛皮纸包给她的,完全没有想到她9月6号又拿着那个牛皮纸包来找我们。她的眼睛很大,就像是牛的眼睛。据说牛看人是倒着的,那肯定我此时此刻在她眼睛里也一定是倒着的。她看着我们,就如同发生了大事,眼睛里充满了凝重的光芒。

我和华沙等待着她说话,可是,她就站在那儿严厉地看着我们,就如同我们又犯了什么错误。

想想你们干什么了?她说。

我跟华沙互相看着,确实想不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早上起来,还什么都没有干呢。

再想想。她又说。我们又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想不起来。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陈想的左手,她左手拿着一样让我心脏产生颤动的东西。

陈想突然笑了,她开始用右手在身上的军用黄挎包里掏着什么,却怎么也掏不出东西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怪呀,那个牛皮纸包,我明明带上了,为什么找不着?

我问:什么牛皮纸包?就是我昨天给你的那个吗?

她点头,仍然固执地掏着。

华沙说:你左手不是拿着个牛皮纸包吗?

陈想笑起来,说:我真傻,就是个傻波一。说着,她用双手把那个牛皮纸包揽在了怀里。

我跟华沙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就都看着那个牛皮纸包,等待着。

陈想停了一会儿,才像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那样把牛皮纸包从怀中挪开,并把它朝华沙递过去,华沙有些惊奇,有些犹豫,他的手刚伸过去,陈想就立即把那个纸包收回来。

她看着华沙又说:想现在拿走,没那么容易。我有个条件,今天晚上必须跟我睡。

华沙明显不愿意,说:不睡。

陈想又笑,说:为什么不睡?你能跟乔静扬睡,能跟艾一兵睡,就不愿意跟我睡?再说,你就是尿床了,我也不会说你。我替你保密。

华沙说:你太胖了,把床都占满了,我半夜会掉下去。

我也高兴起来,说:如果你睡着了,翻个身就把他压扁了。如果你把他的尿压出来,流到床上,别人以为华沙又开始尿床了。

陈想不笑了,说:华沙就是跟你学坏了。

华沙也不笑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说,他跟我学坏了?

陈想愣了一下,说:理论上学坏是互相的。

这时,她再次把那个纸包递给华沙。华沙却不接了。

陈想说:孩子,你有骨气。告诉你吧,这是你爸爸给你带的笔记本,上边都是你爸爸抄的东西。

华沙不信,说:我爸爸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陈想说: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全新的中国开始了吗?

我说:什么叫一个全新的中国开始了?

你难道没有发现,中国的一切都在变吗?

一切都在变?我没有发现。

陈想继续说:上个月,我爸爸去长沙开会,跟你爸爸住一个房间里,长沙太冷了,没有暖气。我爸爸冻感冒了,你爸爸就把他的被子给我爸爸了。你爸爸呢,就那样光着躺在床上。无论我爸爸说什么,你爸爸都坚持不盖被子。第二天早上,我爸爸醒了,看见你爸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出事了,就摇你爸爸,他还是不动。是不是冻坏了,冻死了?我爸爸吓坏了。拼命摇你爸爸,还开始大声喊叫,突然,你爸爸睁开眼睛,大声笑起来,差点把我爸爸吓死。你说,你跟你爸爸是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我立即明白了陈想的笑话,就笑起来,说:儿子英雄,老子好汉。

华沙仔细听着,却一直没有笑。脸上略略有些紧张,显然,他似乎不愿意别人随便说起他爸爸。

陈想又说:你爸爸和我爸爸成了好朋友,他陪我爸爸上了岳麓山,他让我爸爸把这个笔记本带给你,你看,你爸爸的字写得很漂亮。

华沙接过了笔记本和纸包,里边还有一封信。他开始看信,并把纸包和笔记本递给我。

我看着陈想的眼睛,发现里边果然有我身体的倒影。她也看着我,说:我感觉到你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什么东西?很奇怪的东西。

我笑了,说:你想多了。

她也笑了,说:周小都说你这人挺有意思。

我说:谁?

她说:小都呀。她是我妈妈的学生。

我说:你们家在新疆,她可是从北京来的。

陈想学着我的腔调:呜哟,她可是从北京来的,听听你老人家的口气,北京怎么了,我还生在北京呢。要不是把我爸爸发配新疆,支援边疆建设,那我也是北京来的。

我对陈想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想着周小都:你是说,你们家在北京时,周小都跟你妈妈学过钢琴?

陈想像拥有复杂经历的老太婆那样:嗐,嗐,就你聪明?小都当时经常在我们家练琴,完了就睡我们家。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我不想再跟陈想说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陈想看出来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就说,跟你们这些小男孩儿说话真无聊,今天还要到你叔叔那儿照相去。说着,她转过身,走了。

我看着陈想的背影,她怎么会那么胖呢,一个小提琴家的女儿,她妈妈还是钢琴老师,可是他们的女儿竟然会这么胖,为什么?

陈想的后背仿佛是一座山,她的两条腿晃动着,像是起重吊车的长臂,她身后也有风,是军用坦克经过村庄时掀起的大风。认识她不久,我就给她起了外号,叫她汤司令。汤司令是地道战里的那个伪军司令,很快就在我们军区传开了,她知道后,也不生气。人们叫她汤司令,她也答应。

她这么胖,她可怎么办呀?

华沙开始叹气,又像古代知识分子那样望着天空。

我转头看着华沙:你小子,晚上去跟陈想睡吗?别看她胖,脸上很光滑。

他摇头:不睡。

我又问他:为什么?

他说:懒得理你!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像有信仰的人那样阳光闪烁,就变得严肃了一点,说:你爸爸信里写什么?

华沙沉吟片刻,说:我爸爸说,如果有弦乐奏和声,长音的背景,上边用钢琴弹奏分解和弦,会有非常动听的效果。

第六章

1

那儿有无边无际的果园,很宽的沙土路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还有条田上远远看到的康拜因收割机。那儿还有成班、成排、成连,甚至成营的国民党官兵——只是他们早就投降了,他们都是劳改新生人员。那儿还有跟我们一样穿着军装的人,他们是看守,是与犯人们一起生活在沙漠里并把沙漠变成果园的人。那儿还有当地的原住民,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为农场的人。我们坐着车,经过了阿图什、阿克苏、乌什、库车、沙雅、新河,最后到了排楼农场。我们就要到这儿为他们演出了,我们的车上放满了乐器,长笛、黑管、圆号、小号、长号、手风琴、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甚至还有大贝斯,在她们舞蹈队的车上还有许多服装、道具。我们的车上充满笑声,应该有三辆车从沙漠深处开到沙漠深处,那儿绿树环绕,蓝天深远,处处是苹果花香。我在那儿还见过一个西瓜,可能有100多公斤,是公斤不是市斤。那个大西瓜就生长在条田的深远处,它的藤蔓收拾起来,需要好几个人去拉扯。我亲眼看着好几个犯人在用力拽着它,像海边的人在拉着渔网。那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如同要熄灭的炭火一样,把那个农场里每一个人的脸都染红了。

华沙当时的脸是红的,艾一兵的脸是红的,陈想的脸是红的,马群的脸也是红的。华沙对我说,你小子的脸也是红的。

2

“跑马”这个词汇很有意思,那可真的不是香港的赛马场,英国的纯种马在比赛,人们都在狂热地打赌。也不是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赛马,沃伦斯基在骑马比赛,安娜·卡列尼娜正在揪着心看着他。她的丈夫正在身边观察着自己有失体面的年轻妻子。安娜当时才28岁或者29岁吧?她的情人骑着的那匹马失了前蹄,倒下了,失去尊严的俄罗斯贵族沃伦斯基用自己的枪打死了那匹马,他的情人安娜·卡列尼娜脸色苍白。

不是的,“跑马”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跑马是一个青年,或者青少年他在晚上遗精了。我是说,我在排楼农场的那个晚上跑马了,我遗精了。早晨起来,农场炊烟袅袅,我却把自己的荷尔蒙遗失在农场招待所雪白的床单上。

那些天我在看《青春之歌》,我让华沙也看《青春之歌》,每一个早晨和傍晚我们都在说着《青春之歌》。

我是因为看了《青春之歌》才跑马的吗?

3

是马群第一个发现了我留在床上的那片东西。他先是惊奇,然后大笑起来,在房间里高喊:跑马了,跑马了……

我跑马的消息,就如同前些年的喜讯一样,立即传遍了沙漠深处的劳改农场。先是乐队的女孩子们知道了,接着舞蹈队的女兵们知道了,然后,全队的每个人都知道了。

我感觉无比丢人,但是,悲剧已经发生了,我很无奈。

华沙跑过来问我,什么叫跑马?他甚至跑到了我的床前,仔细地寻找跑马的遗迹。

他问我:你是不是看《青春之歌》看的?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肯定不是,因为我们都看了《青春之歌》,为什么你跑马,我不跑马?

4

每一个沙漠深处的农场都会有一个大舞台,完全露天的,它在阳光下你会感觉到那阳光更加灿烂,它在灯光下你会觉得灯光更加灿烂。如果你当时能像我一样站在这个舞台上,而且,在华沙的伴奏下演奏那首由刘富荣作曲的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时,就会发现自己的气息与全人类相通。台下坐满了人,当我站在台上沐浴着像满天星斗一样的灯光时,台下那一千(也许是两千)人都在静静地望着我,听着我。他们在黑暗里,却能沐浴星光,那星光也像舞台上的灯火,让他们这些观众的眼睛像是钻石一样明亮。

星星们的光芒和舞台上灯光的灿烂让我内心充满了温暖,让我身体内部的荷尔蒙像是青春诗会上的诗句那样朝外冒。我有些忘乎所以,在演奏8/7节奏的段落时,简直有些飘逸了。华沙看着我身体像舞蹈队女孩子们一样地晃动着,都忍不住想笑了。我的身体来回摇摆,不仅仅是随着音乐的节奏,现在回想起来,更是随着荷尔蒙的节奏。华沙以后多次回忆说,你好像又要跑马了,是在舞台上跑马了。

我那时有些飘飘然,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神仙,以为整个排楼农场只有我和华沙。我们像是放荡的苏联娘儿们,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总是对苏联娘儿们充满想象。一个中国新疆的、摆弄乐器的男孩子对于苏联小说里的娘儿们无比向往。我们轻浮,我们有才,我们玩乐器很娴熟,我们站在舞台上朝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渲染着激情。我们没有看台下的一两千人,我们的目光总是从他们上方飘移过去,塔吉克族的音乐在大沙漠里回落,我的笛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他在用那甜美琴声讲述甜蜜爱情,抒情的曲子从沙漠上空经过,从大片果园上空经过,从一眼望不到边的种植园上空经过,从道路两边高高的白杨树上经过,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我自由的目光竟然会在刹那间停下来,就停在王蓝蓝的眼睛里。

你们一定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王蓝蓝的女孩子,她当时就在这个叫作排楼农场的地方服刑。在如同天籁的笛声中,突然加入了高音喇叭的声音,那真的是高音喇叭发出的,没有低音,甚至没有中音,只有高音:

把杀人犯、流氓通奸分子、叛国投敌反革命分子袁德方、王蓝蓝带上来——

似乎是当时那么流行的诗句,反革命,流氓,叛国投敌,通奸,那不是诗句又是什么?

一切都很安静,雪山上红彤彤的太阳被初夏的暖风吹走了,沙漠深处的微风在今夜仿佛婴儿温柔的小手,人们的呼吸就像是初春里昆虫的叫声,那么虚无。

我极力睁大眼睛,一边演奏,一边看着台下的远方。幕布在移动,从我们军区的礼堂,来到沙漠深处的果园里。王蓝蓝和那个男人是从左侧走出来的吗?那个画面一生都印在我的灵魂里,它们现在伴随着8/7节奏,再次从我的内心里流淌出来:

袁德方戴着手铐和脚镣,王蓝蓝只戴着手铐,没有脚镣,她身后也有两个军人。袁德方走得很慢,王蓝蓝在他身后,他们蹒跚着,像是莫里哀喜剧中的男女演员,很快就要到他们说台词的时候了,观众那时已经充满期待。

那个叫王蓝蓝的女人就站在我眼前,说不清为什么,在我一生遇到的女孩儿里,她的出现让我灵魂颤抖,她很细腻消瘦,脸色苍白,在灯光下有些泛青。她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孩子,留着短头发,她没有看我,我却一直看着她。我期待她的目光过来与我相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地面。我的心在狂跳,这个女孩儿是一个犯人,我为什么会被她冲击得有些坐立不安?如同所有那些多情善感的男人一样,我对美丽的女人总是充满同情,无论她是天使还是罪犯。王蓝蓝站在台上,显然她没有害怕。爱情让她内心涌动着无限光芒,她的脸上即使现在也有一丝丝微笑。高音喇叭与耀眼的光线都消失了,那个来自灵魂的画面消失了,舞台属于我了,塔吉克的音乐和着我的笛声又回来了,华沙和手风琴也回来了。在手风琴的声音里,簧片在颤动,有些像王蓝蓝的头发在颤动。此时此刻,那个穿着囚衣的女孩子,她就坐在下边,在星星的下面有她那张苍白的脸,那时,我正吹奏最后一个高音,那是塔吉克音阶里的半音。我缩小口风,加重气息的压力,要把那个音吹得空灵。就在那时,我看见了王蓝蓝的脸,我的目光没有从王蓝蓝的眼睛前经过,而是停留在了那里,像新疆蓝天上的云雀停留在白云里,我的眼睛终于停留在了王蓝蓝的泪水里。我完全忘记了那个重复两次的高音。王蓝蓝离我很近,她穿着深色的囚衣,就坐在第二排正中,神灵让我们正好调换了位置,那次公判大会时,她站在台上,我在她的下边,今天我站在台上,她在我的下边。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的眼泪。女孩儿为什么要哭,女孩儿为什么要苍白,她被《帕米尔的春天》打动了?那她为什么不对我笑一下?表演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终于向远方飘去,掌声从下边穿越过来,我对舞台完全丧失了感觉,那时我的眼睛和王蓝蓝的眼睛完全对视在一起,像星星和月亮相互关怀。

5

阳光明媚,永远是阳光明媚,喀什噶尔、阿克苏、沙雅、排楼农场每天都会阳光明媚。天空蓝得单调,那个刚刚“跑马”的男孩子就活在那么单调的蓝天白云中。因为跑马,因为他的目光与王蓝蓝的目光就那样地交织在一起,所以他再次神情恍惚了。那是一个政治还有高压的时代,他感觉不到政治;那是一个人和人还很紧张的时代,他感觉不到紧张;那是一个将要变化的时代,他感觉不到变化。他在单调中享受蓝天白云、清澈纯美的空气,还有那些天天在他身边流淌的、刚刚融化的昆仑山雪水。那清凉甜美的水经过了雪山、草地、森林、冰川、山坡、沙漠,最后又滋润了排楼农场的果园。那个年轻人有时会看着渠水发呆,他白天走在沙土上时,拿着那本《青春之歌》,他夜晚与华沙一起散步时,会拿着那本《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当路过领导临时居住和办公的房间时,他手里,或者华沙的手里,会拿着那本车尼尔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一辈子该怎么办?今天怎么办?明天又怎么办?

那还是清晨,果园里的露水气息还没有消失,董军工队部的嘈杂声把那个年轻人从沉思中惊醒了,他听着他们说话,终于明白了,这些人要在队长董军工的带领下,去看王蓝蓝。

有的事情你永远也说不清,董军工竟然要去看看王蓝蓝。我本来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17岁的年轻人才会想念王蓝蓝,可是,这个董军工已经30多岁了呀,他这个老男人竟然也要去看王蓝蓝。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少年,但是,你更无法理解一个老男人。

董军工这个老男人就走在大家前边,他是一个领袖人物,领袖人物走在最前边,他身后就会有追随者。我完全没有想到,追随者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华沙。他混迹于追随者队伍,有些鬼鬼祟祟。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脸红。

我们两个走在队伍的最后边,我看着他红润的小脸,说:脸红什么?

他说:你才脸红呢。

我说:为什么你们去看王蓝蓝,你也不叫我?

他说:想去叫你,又怕来不及了。

我说:你才这么小,有什么来不及的?

他看看我手中的书说:《怎么办》?

我点点头,说:你说怎么办?

他说:昨天晚上你在台上时,一直看着王蓝蓝。

我的脸开始红了,因为我脸上的皮肤仿佛在燃烧。

华沙笑了,说:你知道不知道,我还跟王蓝蓝睡过。

我当时大吃一惊,看着他,说:吹牛!!

华沙像是一个老兵那样看着我,眼睛里有蔑视我的成分,说:那时你还没有来呢,你这个新兵蛋子。我们当时下炮团锻炼,王蓝蓝正好也在炮团锻炼。晚上我病了,发高烧,她原来当过护士,我那天晚上就跟她睡了。

我仔细地看着华沙的眼睛,渐渐相信他没有说谎,他就是跟王蓝蓝睡过,他跟所有我们这儿的女孩子们都睡过。这个幸运儿,他可是跟谁都睡过呀!

你们两个在后边说什么?董军工突然回头看着我跟华沙。我们两个被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董军工又说:一会儿到了管教二支队,那儿都是犯人,你们严肃一些,不要说话。

6

王蓝蓝终于走出来了。她比在军区时丰满了。她的脸上有了红色,没有那么苍白,她走路时,有些扭动,是让年轻人怦然心动的扭动,是少女们美丽无比的扭动。

当时,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那个房间四面墙是黑暗的,地上铺着暗红色的砖,有一个很大的窗户,朝着温暖的南方,果园天空的阳光照射进来。那是一个不太大的房间,在我的记忆里它空荡荡的,正好可以突出王蓝蓝的形象。她的眼睛飞快地经过了我们,她显然认出了我,也认出了华沙,只是她的脸上很平静。囚犯,女囚犯不应该表现出来她们的内心。华沙没有吹牛,他就是跟王蓝蓝睡过,要不王蓝蓝为什么认识他?

董军工那时代表我们,也代表他自己迎上前去,他站在王蓝蓝面前,看着王蓝蓝说:王蓝蓝,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看你吗?

王蓝蓝点头。

董军工严肃地说:我们来看你,一方面是要体现组织的关心,另一方面是想督促你好好进行思想改造。

王蓝蓝脸色又显现出了苍白,一个少女的肤色与她们的心情有关,我从王蓝蓝的脸上就知道了,我从一个少女的眼泪里就知道了,我在17岁时就知道了。

董军工看着王蓝蓝,又说:你呀,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在监狱里要好好表现,争取立功,受奖,能早一点出来,好继续为人民服务……

王蓝蓝哭了,她的眼泪流出来,那眼泪不是慢慢流出来的,而是猛地就涌出来了。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王蓝蓝的泪水,你如果能跟我一样,人到中年,开始忍不住地回忆往事,你如果能在夏天去天山,面对每一条山谷中那么清澈的流水,你就会想起来王蓝蓝的眼泪。

董军工看着王蓝蓝哭泣,就停顿了一会儿。我看着她,希望她边哭边看我一眼。她比我大两岁吧,我17岁时,她19岁,那我马上就18岁了,她也快20岁了。阳光突然有些强烈了,王蓝蓝的脸上突然洒满了阳光。她似乎想忍住哭泣。我看看华沙,发现他竟然也快哭了,他的上眼皮有些发红。

这时,董军工再次说话了,他说:擦擦眼泪,别光哭,哭有什么用?

王蓝蓝掏了半天,竟然没有带手绢,她只好用手去抹眼泪,然后,她又用自己的衣袖去擦。

董军工回身对那些女兵们说:你们谁把自己的手绢给她用用。

女兵们没有人动,她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急了,你们都是女孩儿,女孩儿应该最同情女孩儿了啊。过了片刻,仍然没有一个女兵行动。我想是不是该我了?我可以拿出自己身上的任何东西,只要她不再难过。我开始犹豫着掏自己的手绢,那是当兵前母亲给我的,已经有半年没有洗了。我抓着手绢,朝王蓝蓝递过去,我希望王蓝蓝能一把接住。可是,她离我太远,她只是看了一眼手绢和我的眼睛,再次低头。董军工接过了手绢,像被蚊虫蜇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这么脏呀!随后厌恶地把手绢扔到了地上。

大家突然笑起来,监狱里压抑的空气顿时变得喜悦起来,我的已经完全看不清颜色的手绢躺在地上,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我感觉到那些笑着的女兵都在捂鼻子了。我真的是觉着很丢人,都不好意思再去拾起那条肮脏的手绢。

董军工突然不高兴了,大声说:艾一兵,你把手绢拿出来,给王蓝蓝。

那时,艾一兵已经把手绢拿出来了,我以后多少年都记得是她拿出来手绢在先,董军工命令她拿出来在后。可是,华沙的记忆与我不一样,他总是说,她是听了队长命令之后,才拿出来的。

艾一兵朝前靠了一下,她把手绢递过去,王蓝蓝没有接,艾一兵又朝前一步,靠近了她,说:王蓝蓝,我的手绢刚洗过,昨天才洗的。

王蓝蓝仍然没有接,她只是低下了头。

艾一兵伸过手去为王蓝蓝擦泪。她擦得很小心,王蓝蓝没有躲,当她意识到真的有人在为她擦泪时,才伸出手来,接过了那条手绢。但是她仍然没有用艾一兵的手绢擦脸,她只是把手绢还给了艾一兵,没有说谢谢,她的动作里有非常坚强的东西,这种力量让艾一兵不得不接过自己的手绢。

那时,王蓝蓝的脸上平静多了,眼泪好像干了,她再次回到一个女囚犯的形象,低着头,双腿并拢,整个身体也都有些朝前弯曲。

董军工对王蓝蓝说: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军区了,你有什么话想让我们带回去,我们一定为你带到。

王蓝蓝沉默着,那个屋子里非常安静,我们似乎都在等待,期待着她说出那句在那个时代天天都要听到的话: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思想。

完全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很安静,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那些女兵们的呼吸。

突然,王蓝蓝爆发出来凄惨的哭叫声,她的声音像是受伤害的小猫,它被汽车轧了,被大石块碾了,被刀子割了,被另外强大的动物撕咬了。王蓝蓝的惨痛号叫让我永生难忘,她以全力在呼喊:

告诉他们,我冤枉呀……

我当时几乎不敢看这个才20岁的女孩子,恐惧让我闭上了眼睛。耳朵里全是董军工也有些绝望的叫喊声:王蓝蓝,不能这样,我们要相信组织,组织上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要从灵魂深处改造自己,你现在这种态度是没有希望的!

我冤枉!我冤枉!冤枉!冤枉……

我实在受不了,就跑了出来,那时感觉到整个排楼农场的天空里、田野上、果园中、林带旁都回旋着“冤枉,冤枉”,这是那个不到20岁的女孩子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以后,过了很久,只要我长时间看着蓝天,都会渐渐地听到那遥远的冤枉、冤枉、冤枉。

7

果园的傍晚有着比塔克拉玛干和古尔班通古特这两大沙漠加起来还广博的寂寞。落日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晚霞才刚刚升起来,色彩很强烈又很暗淡。光线还在闪烁,洒在我与华沙沉重的脚步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无边的果园里走着,仿佛只要是不回头,就能走到北京,或者走到莫斯科。

华沙突然问:你的手绢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从上边摸到下边,说:忘记去捡了。还是我妈给我的呢。

华沙说:那去找找吧?

我点头,然后,就开始朝着管教二队跑起来。华沙跟着我,也开始像小企鹅那样跑着。

我们像是突然感受到了海岸边台风危险的小鸟,朝着那个女孩子今天上午还在哭喊的屋子跑去,她那边是东方,有一条不太宽的路,路就朝向东方。两边全是高高的白杨树,它们的叶子正是最浓绿的时候,像是浸透了饱满的汁水,有些像是艾一兵黑色浓密的头发,充满了少女们的芬芳。在我的记忆里,仿佛那一路上都洒满了香水。走向青春期的我和华沙是多么的幸运,我们朝着青春的荷尔蒙浓烈之处一路跑着,以为跑过去,就能见到那个上午还在哭泣的女孩子。

我们远远地看见了管教二队的办公室,它在黄昏的晚霞里显得很白,是一座沙漠深处遥远的白房子。我们跑到了它的门前,竟然没有锁门,我们推门进去了,竟然没有人。我们借着夕阳的光线找寻手绢,地上没有,窗台上没有,仅有的一张大桌子上也没有。我的手绢消失了,以后几天我都对自己说,是呀,它太肮脏了,能不消失吗?

我们走在回场部的路上,还是那条路,两边仍然是高高的白杨树,我们却走不动了。而且,那白杨树上竟然也没有了任何芬芳,华沙回头看着王蓝蓝囚室的方向,对我说:你让你妈再买一条寄过来吧。

从乌鲁木齐寄一条手绢?

华沙大声说:你个新兵蛋子,喀什哪有卖手绢的?维吾尔族人的粗布你用不用?

我那时内心猛烈地抽动了一下,王蓝蓝的眼睛又出现了,我其实早已不关心自己的手绢,我跑得这么快是为了多看她一眼。她其实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17岁的人,与37岁,47岁的人,完全是两种人,你们相信吗?

华沙说:我走不动了,咱们躺在这儿睡觉吧?那片果园里。

我说:8点半不回去,要挨处分。

他说:实在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我说:我又不是你爸爸,我背你干?

华沙突然不说话了,他沉默地坐在地上。我走到他跟前,问他:想你爸爸了?

他沉默半天,才说:我爸爸从来也没有背过我。

我说:为什么?

华沙说:听老师说,他是政治犯。

我笑起来,说:你小学都没有上完,哪有什么老师。

华沙低下头,像一个老年人那样回忆着什么。

我说:来吧,我背你。

他立即来了精神,跳起来趴到了我的背上。

我背着华沙,朝前走着,边走边回头说:你怎么那么重?

华沙笑了,说:来,我下来,我来背背你。

他跳下来,让我趴他的背上,我猛地朝他背上一趴,就把他压垮了。他几乎朝前扑倒在地上,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栽下去,他笑起来了,对我说:你想不想知道王蓝蓝睡着了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抖。

你相信王蓝蓝跟我睡过吗?

我点头。

华沙说:王蓝蓝睡着以后,眼睛是睁着的,细细的一条线,像化了妆一样。

我们又开始沉默着朝前走了,我边走边想象一个女孩子,她睡着了以后,竟然微微地睁着眼睛,像化了妆的京戏演员,那不就像刘长瑜吗?洁白的脸上,两只丹凤眼睛朝上挑,而她那时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突然,我开始学着董军工的样子走路,华沙看着我,突然就笑起来。

我说:你呀,你学王蓝蓝,我学董军工。

华沙还在笑。我模仿着董军工的步伐,走向华沙,我对华沙说:王蓝蓝,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看你吗?

华沙学王蓝蓝点头,却没忍住笑。

我也没忍住笑,我说:董军工还说他代表组织去看王蓝蓝,他代表哪门子的组织?咱们文工团跟王蓝蓝有的关系,南疆军区政治部让他来代表了吗?你说,他董军工是不是个鸡巴毛?

华沙突然不笑了,严肃地问我:董军工为什么要看王蓝蓝?

我看着西边的晚霞,它们那么美丽,我看着落日的余晖,它们非常绚烂,我又看着华沙,他很单纯,很整洁,很干净。我突然对着天空大声说:很简单,他胀了。

第七章

1

叶尔羌是一个美丽的小城,我的军装就是在那儿丢失的。我有可能会被枪毙吗?一件丢失的军装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恐惧让我想得特别多。这是全面焦虑的表现。一群年轻人在一起,他们如同任何青春部落一样,荷尔蒙在涌动,本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可是,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忧郁症是一个非常时尚的医学词汇,对我来说,它一点也不时尚,我在17岁时就得了。

南疆的每一个小城都是美丽的,那时也没有开油田,所以空气中只有那种淡淡的甜味。那条不宽的街道上,处处是摆摊的维吾尔族小商贩。他们叫卖,他们说笑,走几步就会看到一棵古老的树,下边坐着的老头就跟塞尚的画一样。你透过画布上的绿色,可以嗅到蓝天里的新鲜空气。我们的军车经过喧闹的街道,下边的维吾尔族商贩笑着,喊我们买他们的东西。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又陌生又好玩。南疆的每一个小镇都让我感觉到像是去了国外,其实国外我也没有去过,其实,我也生在新疆,可是,我真的感觉到自己跟那些维吾尔族人不一样。我们的车经过了县委,最后就开进县委后边的一个旅馆。那时,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宾馆这个词,甚至旅馆这样的语汇也是我今天强加的,那时只有招待所。

我的军装就是在叶城招待所里丢的。可是,记忆又出问题了,我们上阿里一定住在汽车29团,如果住在团招待所,那里警备森严,全是军人,如果有一个穿便服而不是穿军装的人走动那会非常显眼,怎么会有人进来偷军装呢?

2

我知道你们喜欢听到西藏这两个字,我也喜欢说说西藏。可是,我们当年是从新疆去西藏的,与你们今天不一样,我昨天刚看了地图,我的记忆完全正确,从新疆可以去西藏,而且,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西藏。

阿里,阿里,那是西藏的一处地名。阿里靠新疆这边当然是叶城,说叶城有些不好听,如果我说叶尔羌你的感觉是不是好多了?你要是从新疆去西藏怎么可能不走叶城呢?我已经是一年多的兵了,我应该有两套属于自己的军装吧?最起码也应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军装了。我跟自己的军装很有感情,那是我最贴身的东西了。什么东西都可以离开你,可是一个体面的人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衣服呢?可是,我就离开了自己的衣服,就是说一个士兵离开了自己的军装。

我在南疆已经习惯了,喀什噶尔地区、阿图什地区、阿克苏地区、库尔勒地区、和田地区,对了,叶城应该属于和田地区吧?我没有查资料,对记忆没有把握。一个对学问完全没有兴趣的人,他的记忆真靠得住吗?

没有住29团招待所,应该是住在县里的招待所。为什么没有住在29团呢?这几乎无法解释,我们是从南疆军区来的,我们去阿里是为兵服务,为那些可怜的战士们送去温暖,那为什么我们就没有住在29团招待所呢?我想起来了,很可能我们到叶城时,总政文工团也在29团,李双江、曾永清、熊兴才(红太阳照耀在草原上啊,草原人民心向党,幸福啊全靠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那是他的,怎么说呢,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歌声)他们正好也在那儿。他们把我们挤走了,要知道他们可是总政文工团呀,我们这些下层的军队文工团的士兵们,仰望着总政文工团,就像仰望天上的北斗星。他们在北京,总是穿着那么漂亮的军装,鲜艳的军装,我有时在电影上看到他们穿的军装,总是感觉跟我们不一样:面料不一样,颜色不一样,人更不一样。他们把帽子折成专业范儿,就是把军帽的尾部微微折一点,他们穿着皮鞋走在北京一尘不染的街道上,那时北京街道干净得你可以用舌头去舔,最多有点沙子绝对没有毒。他们都是伟大的演员,曾永清你们不知道,曾格格你们可能知道吧?李双江你们不知道,李某某你们肯定知道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心想赞美总政文工团,把那种对他们无限仰望的感觉表达出来。对了,我们在29团演出之前,听到了李双江的独唱,他唱的是新疆曲调的歌曲,那歌词与落日一起染红了叶尔羌的大地:

春风吹遍了黎明的家乡

太阳照亮了维吾尔的心房

毛主席给了我悠扬的歌喉

……

手风琴声让我的眼前出现了充满感伤的苏联,那时还不太说俄罗斯,而是说苏联,那也是跟俄罗斯一样让人陶醉、让人眼前出现玫瑰晚霞的苏联呀。李双江那时的声音明亮、纯净、高亢。那时叶尔羌河水在翻卷着波浪,夕阳下彩云像炊烟飘落。那时没有楼房,随便走在哪儿,都能看到叶尔羌辽远的地平线和南疆原野上的古树。那儿的地势像女人的胸部一样地起伏。手风琴声又响起来了,毛主席已经去世了,依然能给李双江那么悠扬的歌喉,使得他的歌声,长久伴随着我们无边的青春岁月。

……

哦呀嘞

唱得彩云轻轻飘荡

彩云轻轻飘荡

……

我在从食堂出来散步时,看见了艾一兵,她站在那儿仔细地听着李双江的歌声,不理我。我知道她沉浸在歌声里。我们那时才十七八岁的年龄,不可能不沉浸在李双江的歌声里。我只能独自朝着地平线走,然后就停下自己的脚步,我一边看着晚霞,一边听着李双江金子一样的男高音并感受着他烈火一样的激情,一边想象着李双江那如同太阳一样的形象。那时我就充满忧伤,是一个年轻人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时所产生的无边无际的忧伤。我相信自己的记忆没错,是他们让我们住进了县招待所。

3

我的军装丢了,就在叶尔羌县城丢的。

那儿有许多树,我们住的平房就在那片树木里,我说在树木里而不是说在树林里,是因为那些老树很大,在它宽广的树荫下,白色的小房子显得乖巧,那种安详的画面我许多年之后在美国重温过。从洛杉矶去旧金山的路上,你别走海边,走中部,你就会经过沙漠,还有沙漠里的绿洲,你就会跟我一样看见那些跟喀什噶尔和叶尔羌一样遥远的白房子。青春时代你经常会很害怕阳光,沙漠里的阳光多得可以随便浪费。不像是今天的北京,阳光、蓝天、空气和清水都是奢侈品,那是中午,我们都在午休。

4

记忆里的房间似乎是蓝色的,蒙眬中有人进来换灯泡,那是一个跟我们一样穿着黄军装的人,只是他没有戴领章,好像也没有戴帽子。他搬了一个凳子站在上面捣鼓着什么,发出的声音很浮躁。我听着这种声音,身体更加沉重,仿佛睡意是无边的深渊,18岁的我为什么那么困呢?为什么青春的午睡里总是没有鲜花的颜色……突然,我就醒了,感觉到那个换灯泡的人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一起消失了,身上就有了一些凉意。我起身想去过道里的厕所尿尿,就顺手去摸刚才搭在身上的军装,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摸着。我内心一惊,开始满屋子找。华沙的军装还在他身上,胜利的军装搭在他的圆号上,只是我的军装不在了。

我的军装丢了,我喊叫起来。

华沙仍然像死狗一样地睡着,完全听不见我绝望的呼救声。我当时就像是一个被强奸的少女。

我朝着华沙的脚踢了一下,他醒了,小声说:你妈屄,你踢我干什么?

我的军装丢了,被偷了,被那个换灯泡的人偷了。

他猛地起来了,就像是一个僵硬的死猫突然复活一样跳下床。我似乎立即就明白了,为什么列夫·托尔斯泰有一部小说叫《复活》,原来复活就是这个意思。

我拉着华沙走出了房间,他跟我一样着急,甚至比我还着急。在那个时代,丢了军装是无法补发的,还要受处分,会不会送军事法庭我就不知道了。每当华沙着急时,小白脸上就会有些微红,眼睛里就会呈现出特别深刻的严肃。我有些感动,知道这个朋友没有交错,我这一生只要是想起了华沙当时的表情,就会感动。现在几十年都过去了,我在另一个黄昏中想起了华沙的表情,仍然会有说不清的感动。

5

我们很快地跑到了叶尔羌的街上,那不宽的街道上几乎全被人和毛驴子拥塞着,火热的感觉很像是北京大堵车时代的长安街。我眼望着那纷杂的景象,感觉到太绝望了。

没有了军装的我,可能很像是在天空里无力飞翔的鹰,我的生命将随风飘散,或许死亡都会离我很近了。对不起,我在这儿引用了卡拉扬的话,那是他在临死之前说的。现在我把它与丢失的军装放在一起,你们或许很难理解。你们不会理解那样一个时代。那时候阳光灿烂,蓝天白云和明媚春光都伴随着我的青春,可就是军装丢了,我的青春就会黯淡下来,就感到暗无天日。

我跟华沙急促地穿行在人流里,大声对华沙说:完了。

华沙没有听清楚,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妈屄,你耳朵聋了?我完了。

他的脸上也有些绝望,因为他的小眼睛里呈现出更加沉重的严肃,而且他还时时用那种眼睛看着我。

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和华沙,我们回头,艾一兵跑过来,她听招待所的人说我的军装丢了,就追了出来。艾一兵跑到我跟前,第一句话就是谴责,她瞪着我大声说:你为什么不把军装放好?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小心,你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认真?

我当时无比内疚,已经在灵魂深处做了无数遍检查。她就那样看着我,脸上有愤怒的红色。我就那样看着她,欲哭无泪。我从那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女人了,她们永远会责怪你,她们总是在你绝望的时候还对你生气。可是,那是多么美好的关心呀,我在绝望里享受这种责怪。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温暖湿热的毛巾,如果你敷在脸上,那母爱就会从天而降了。

6

那天,叶尔羌的街道上飞舞着许许多多的蝴蝶,以后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看到那么多的蝴蝶。它们在午睡后的下午闪耀不止,就像是被风吹动的湖水波纹,斯文·赫定笔下也曾经描绘过如此之多之乱的蝴蝶,只是没有在叶尔羌这样的小地方。我当时看着眼前的少女,发现她的胸部比前些天又大了一些,她在生气,也在担心,所以她的喘息有些急促,所以我不想看她的胸部都不行。她起伏的胸几乎遮挡了那些五彩斑斓的蝴蝶,让我的目光停留在上边。

华沙就是在那时朝我的腰部以下踢了一脚,他说:你还找不找你的军装了?

我就像是突然睡醒了一样,开始沿着这条街道朝前走去。我们仔细地看着每一个人,男人们似乎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女人们似乎都穿艳丽的裙子。尽管从小生长在乌鲁木齐,对于少数民族很熟悉,我会他们民族语言里所有的脏话,可是,走在南疆的路上,我还是感觉到陌生甚至胆怯。就在那时,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人出现了,他脸上皮肤是深紫色的,头发有些卷,脚下穿着一双很破的皮鞋,没有穿袜子,他显得很悠闲,独自一人朝前走着。

我飞快地跑到他的身后,却不敢打搅他,我害怕他,我只能那样跟着他走路,就如同他在散步我也在散步,就好像他很悠闲我也很悠闲。突然,他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我就立即把眼光移到别处,我已经很清楚,他穿的就是我的军装。我的心脏都抽动起来。

华沙和艾一兵显然也害怕了,他们也像我一样,仿佛都是来看蝴蝶的。

突然,一辆军车停在了我们旁边,从车里走下一个高个子军官,他真的很高大,在黄昏的夕阳里就像是一棵大树。他并没有太看我们,而是要朝前走,艾一兵看见了他,就像遇到了救星一样喊起来:曾副参谋长,曾副参谋长——

他回头了,看见了艾一兵,他笑起来。艾一兵朝他跑过去,带着哭腔大声地对他说:我们的军装丢了,被那个维吾尔族人偷了。

他仔细地听着艾一兵的诉说,渐渐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我脸红了,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曾副参谋长,原来的曾协理员,我当时就是从他手里领回的军装,他的妻子就是那个我们南疆军区大院里最美丽的女人。

曾副参谋长朝我招手,我走到他的面前,我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军装,我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让他看透了,我跟踪他的妻子也让他知道了。

他对我说:你跟我一起去派出所,找当地的警察。我们不能违反民族政策。

我和艾一兵上了他的车,把华沙留下跟踪穿我军装的人。华沙很不高兴,他是多么渴望坐上那么完美的吉普车。我这一生都会为这件事愧疚。车开了,我还是头一次坐北京吉普,那时人们都叫北京212,里边真是豪华。华沙太不幸了,如果今天丢军装的是他,那享受北京吉普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了。在华沙可怜的注视下,车开动了,真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司机按着喇叭,朝前冲着,路边的行人就像是红高粱那样地朝后扑,那时候,我看到了曾副参谋长在看艾一兵,他的眼睛特别亮,就像十五的月亮。艾一兵不好意思看他,就扭头看着我,然后批评我:我真是服了你了。

7

派出所到了,曾副参谋长带着我们走了进去。他显然认识这儿的警察,而且,甚至能感觉到他与这些维吾尔警察关系不错,真是军民鱼水情。派出所所长是一个维吾尔人,矮个子,脸色黑红。他用力与曾副参谋长握手,那姿势非常像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我们几乎天天在《新闻简报》上看总理这样与外国人握手。他边握手边听曾副参谋长介绍情况。

派出所所长走过来,又抓住我的手使劲握,眼睛里充满坚定的目光,让我对叶城的安全有信心,让我突然相信,军装一定会找回来的。

曾副参谋长对我说:所长叫阿合买提江。

阿合买提江看着我说:小同志,你说说你军装有没有什么记号?

我说:我已经有半年没有洗澡了,衣服快一年没有洗了,那脖领子上边全是汗和油。

阿合买提江认真地点点头,说:还有呢?

我说:我跟华沙每天用毛选五卷擦沟子,所以,我口袋里有撕开的毛选五卷。

艾一兵在一旁扑哧就笑起来。

阿合买提江对我们说,走,他跑不了。

8

我们坐上了北京吉普,从北边小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热闹的大路,迂回着朝南开。没有多远,就看到了华沙,他还朝南看着,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北朝南过来。

华沙看见了我们的车,他兴奋地朝我招手,并使着眼色,又像哑巴那样打手势。那个维吾尔人穿着我的军装,正在一个甜瓜摊前吃着一牙甜瓜,脸上有喜悦的表情。那时候,县城的广播里响起李双江的歌声。我们的车窗开着,歌声和霞光一起飞进来。

我们的车突然就停在了那个甜瓜摊前,刹车声震天响。我的军装还在晃荡,穿它的那个人又拿起了一块瓜。阿合买提江所长沉稳地下了车,背着手站在了我的军装旁。他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吃甜瓜的人,用维语说:甜瓜好不好吃?

穿我军装的人停了下来,他张着嘴看看阿所长,又看看我们,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时,明显紧张起来。

阿合买提江又用汉语问他:军装是谁的?

那人更加紧张了,他把手中的甜瓜扔在地下,结巴地说:军装吗?哪个军装?

阿合买提江伸手揪着他的领子,那上边真的全是油污,一年没有洗了,我怕洗多了,把新军装洗旧了。他说:就是这个军装,是谁的?

那人本能地朝后退,并用自己的双手护着军装,说:我的,我买哈的。

阿所长笑了,说:哪里买哈的?

喀什买哈的。

谁给你的钱买哈的?

我把毛驴子卖了,买哈的。

阿所长伸手解开了他的扣子,把手伸进了口袋里,猛地掏出了许多纸来,大家仔细一看,果然是《毛选五卷》,阿所长又说:毛主席五卷,也是你买哈的?

就是我买哈的。

哪个地方买哈的?

军分区买哈的。

阿合买提江已经丧失了与他逗乐的耐心,抬腿朝他的屁股狠狠踢过去,差点把那人踹倒,然后他威严地说:把军装脱下来。

那人竟然哭了,边哭边脱军装,开始用维语说:我错了,我太喜欢它了,我错了……

那人走过来,把脱下来的军装递到我手上。

我看着他满眼的泪水,突然感觉到很不好意思,就像是我抢了他的军装一样,竟然想把军装送给他。

我悄悄对华沙说:要不,我以后就穿演出服,把军装给他吧。

艾一兵在一旁听见了,大声说:你疯了,想挨处分?人在军装在,你别忘了自己是个革命军人?

我清醒了,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一个革命军人。

阿所长那时正与曾副参谋长拥抱,他们用维语热烈交谈。所长分别与我们每一个人握手,他们这个民族真是太有礼貌了。然后,他把那个人带走了,他们朝着派出所的方向走去。

曾副参谋长又在对艾一兵笑,他也看看我们,说:晚上我要去29团办事,还要看李双江,他们刚从边防回来,我跟他在北京就认识。他上了车后,从车窗向我们招手。他的手挥舞着像一面英雄的旗帜。

艾一兵看着他,眼光里有崇拜,我和华沙看着他,充满了感激和羡慕。突然,艾一兵向他的车跑过去,到了他们的车窗口,华沙拉着我,也随着艾一兵一起到了他的面前。他笑着对我们大家说:听说你们要上阿里?咱们山上见吧。

艾一兵也大声说:狮泉河见!

华沙也说:狮泉河见。

我当时有着军装失而复得的幸福感,竟然有些癫狂地说:西藏见!

如此奇异的说法让曾副参谋长看了我一眼,并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有二分之一秒,他是多么幸福的人,有周小都当他的妻子。而且,他竟然在北京就认识李双江。突然,曾副参谋长向我招手了,我慌忙地跑过去,以为他真的知道了我跟踪他的妻子并与她一起看《简·爱》,我想对他说我只是一个思想有些肮脏的孩子。但他只是和蔼地看着我,对我说了几乎有两分钟的话,我真的忘记了他说了什么,可能与一个军人和他的军装有关。我只记得我面对着他微笑,就如同葵花向着太阳微笑。我好像说不出别的什么,只是说了三个“好”,两个“嗯”。车开了,朝着北方走去,那时又是春天又有晚霞,还有李双江青春时的嗓音。

9

那时天还没有黑下来,落日的光辉还在闪烁。天上有许多鸟,可惜我不认识。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有300多只鸟从头上飞过的情景,那真的会让天空更有层次。鸟儿在闪烁,它们像天空里的流沙和有色彩的子弹从大片麦田上空飞过。麦田的暖黄色调和那些弯曲的光线一直在随着鸟儿变化。黑暗了一会儿,突然,又如同早晨降临了。天空五彩斑斓,金光红光灰光褐色的光全都照在了我失而复得的军装上,我重新穿上军装,华沙用胶布帮我把领章贴上。那时艾一兵又生气了,她让我站在桃树下,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针线,为我把领章缝上。而且,她没有让我脱下军装,就让我穿着缝,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有些清甜的玉米味儿,那画面真是感人。不是军民鱼水情,是战友情深。艾一兵呀艾一兵,你的手指那么细,大提琴把你的手指塑造成这样吧。华沙呀华沙,你的眼睛那么小,是喀什噶尔的沙子把它们都迷住了吧。

晚霞渐渐消失了,云彩都各自去游荡,华沙、艾一兵和我,我们共同在叶尔羌这个小城里跑着,黑夜就要降临了,马上要开班务会了,我们就要开始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军装找回来了,我们什么大事都没有了。但是,我们就那样跑着,跟毛驴子一样地跑着,青春和毛驴子还有渐渐黑下来的天空都那么美好。

如果让我把今天的歌词强加在那个时代的话,那你们仔细听听这首歌:

几只云雀孤独地高飞

消失在半梦半醒的迷雾之后……

第八章

1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如果说我对这首歌有着如同西藏的蓝天那样悠远无边的情感,那是因为是我头一次在去西藏的路上听到的。你们说西藏多半是在说拉萨,我说西藏那一定是在说阿里。阿里,阿里,阿里。我现在忍不住重复着默诵这两个字。30多年过去了,我能回忆起当时的梦想吗?

阿里是一座大雪山?阿里是一片辽远无边的草滩?阿里是总会闪耀着细碎光芒的神湖?阿里究竟是什么,它在我的回忆里渐渐失却了形象,它成了一片哲学和空气。30多年都过去了,我已经完全抓不住它了。我是一个有理想的男人吗?如果有,我为自己这一生设定了什么样的目标呢?为什么总是会有那么柔弱的声音在我的内心里激荡?

那年我已经18岁多了,已经当了一年多兵,穿着在叶尔羌丢失了又找回来的军装,怀着对曾副参谋长的感激之情。他在那天晚霞快要消失的时候看着我,当然,我知道他主要是在看着艾一兵,他当时的语言甚至让晚霞的灿烂多停留了一会儿,因为从他整洁干净的军装上我仿佛能感觉到周小都的光芒,他说:咱们阿里见。我当时忍不住地骚情起来,新疆话说骚情就是说他有些轻浮。但是他在抒情:咱们西藏见——

那天起你对我说

永远的爱着我

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斯波索宾、里姆斯基、辟斯顿、瓦格纳……所有这些人的名字都与这些歌词一起朝我涌来,它们像昆仑山秋天的雨水那样滑落到我的书桌上、信笺里,它们正滋润着我最后的报纸和书籍,那些沾满尘埃的、由纸张制成的印刷物品。《和声学教程》、《和声学实用教程》、《管弦乐配器法》、《我的音乐生活》(里姆斯基科萨克夫)、《音乐基本理论》(1955)、《曲式学》(1957)、《视唱》(1957)、《邓丽君演唱专辑》(1978)——所有这些油墨香味和声音都从我的记忆深处翻腾出来,是不是很像从叶城通往阿里狮泉河翻滚着泥泞的道路?

2

库地达坂到了,应该告诉你们达坂是什么,百度说达坂在维吾尔语和蒙古语当中的意思是高高的山口和盘山公路,真的吗?周围都是欢腾的荷尔蒙,我跟华沙站在道具车上,看着车后扬起了几百米长的尘土。浓烟土滚像是战争的尾声,被风吹着朝后面涌动。华沙拿起了手风琴,我拿起了长笛,我们演奏印度的流浪者,我们其实就是流浪者,节奏跳动,我们也在车上拼命地跳动。我们奏乐,就像是农村葬礼的乐手那么高兴;我们做怪相,就像卓别林走在洛杉矶的大街上。

我们的车打头阵,后边的车为了不吃尘土,就离我们有六七百米远,那上边坐着女兵,她们都戴着口罩,在白色纱布和黑色头发的深处是她们黑色的眼睛。欧阳小宝在我们车上,他尿憋了,想朝后边尿,他在海拔3000米的地方掏出他那个东西。车在颠簸他尿不出来,快要尿出来了,一个弯又拐过来了,就像是今天的楼市人人都说到了拐点,欧阳当年也遇上了拐点。把欧阳掏出的东西暴露在库地达坂的阳光之下,也暴露在后面拐出山弯的女兵们的视线中。

华沙看着欧阳的那个东西说:看见了,后边看见了。

欧阳已经生气了,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看不见吧,那么多尘土?

我高兴地用长笛吹起了意大利民歌《重归苏莲托》,只是节奏比平时快得多,有些进行曲的意思了。

欧阳小宝尿不出来了,他愣在那儿,抓着家伙说:这样憋回去会得肾结石的。

多么科学的名词,这种话只有从欧阳小宝嘴里才能说出来,因为他爸爸是新疆歌舞话剧院的总导演。他从小就会说北京话,现在他说:我他妈的怎么就是尿不出来了?是不是阳痿了?

“阳痿”,这又是一个充满阳光的词,我和华沙都还没有学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过了这么多年,我此刻能确定欧阳小宝当时也不知道阳痿的意思。

我那时无比快乐,从小我就知道自己的快乐一定是建立在别人阳痿的基础上,我对着库地达坂的天空开始喊着:阳痿,阳痿了……

华沙也高兴起来,他跟我一起对着太阳大声喊:阳痿啦,欧阳小宝阳痿啦——

欧阳小宝说:他妈的不尿了,收起来。

看着我跟华沙喊叫,他咧开嘴笑起来,那时他干裂的嘴唇就流出血来,他摸着血说:缺少维生素。

3

阳光照耀在麻扎达坂上,天空被黄土映衬得有些惨白,似乎蓝色绿色都被无边无际的山石吸吮光了,很像已经干枯了还要坚持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你从她们胸部的皮肤就能想象出这片祖国的土地。三辆车都停了下来,女兵男兵们都分别到车的左边和右边去上厕所。我跟欧阳小宝、华沙三个人从道具车上下来,走向了北方。

欧阳小宝走得很急,他肯定憋坏了,他像《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男主角那样疾走着。我跟华沙好奇地追随在他的身后,一直盯着他。以后艾一兵对我说,当时他看着我们三个人,就像是有两个士兵在追踪逃犯一样。我说,更像是两个战士在看管着一个“四人帮分子”。还有,艾一兵为什么会看着我们三个人呢?她分明知道我们是去尿尿,这说明她们小女孩子也有好奇心吧?她们是不是也嘀咕:这些站着撒尿的男兵。

阳光下有微风,黄土地上只有特别干枯的草,这就是他妈的新疆的山,南疆的山,据说北疆完全不一样,他们北疆军区文工团天天游荡在伊犁的森林和草原上。

欧阳小宝站了半天,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那个东西,却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从投入到失望,到痛苦,到绝望。

我和华沙都忍不住笑起来,我对着蓝白的苍穹说: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

华沙说:要不,你蹲下,像她们女兵那样。

我这时已经丧失了对于欧阳小宝的兴趣,我忍不住地朝女兵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们在尖声地笑着,像蓝天下突然飞过了云雀。我发现她们是两个人拉着军大衣遮起一堵墙,一个人在墙后边蹲下去,从大衣下方可以看见她们的脚,仅仅是脚而已。也许女兵们觉察到了我遥远的目光,她们把大衣落得更低了,几乎挨上了大地。我看着她们,竟然忘记了自己在撒尿,突然,那个东西被捏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痛苦的欧阳小宝竟然蹿过来抓住了那个东西,他大笑着对华沙说:看到没有,当场捉奸。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自己那会儿很硬,想对欧阳小宝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华沙也笑了,说:你也看她们?

欧阳小宝再次站在那儿努力了,仍然尿不出来,他的眼睛开始渗出眼泪,他的脸上开始抽搐。

我跟华沙等着他,并且有些同情他了。

欧阳小宝突然振作地说:去他妈的,实在不行,尿在裤子里。

车又要开了,大家都兴奋地唱着歌:

舀来了天山清泉水,采来了雪山红玫瑰,奶茶清香沁心扉,深情厚意斟满杯,高捧奶茶向北京,献给领袖华主席……

4

我们把奶茶高高地捧起来,向着北京,而且,要把自己最好的奶茶献给领袖华主席。你们还记得英明领袖华主席吗?是他在那年把毛选五卷送给我们新疆人民,新疆人民又把五卷送到我们这些边疆战士手里。我还记得那天排着队在喀什噶尔的迎宾路上迎接五卷的情景,我们临时组成了军乐队,在震天响的鼓声里吹奏迎宾曲。前边说来了来了,我们马上开始奏乐,前边又说来了来了,我们又开始奏乐。那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喜欢明媚这个词,我更喜欢灿烂这个词。

我们在人群的喧闹中兴奋得要命,人生就是要这样度过,当我们回首往事,就不会觉得碌碌无为。

库地达坂海拔已近4500,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平地的四分之一左右,这是我今天知道的数字,可是,记忆中库地达坂只有3500,王石都懒得去攀爬,我们也没有什么感觉,我跟华沙甚至可以说还有些欢蹦乱跳。我们看着在这里修路的工人,庆幸自己是毛主席的文艺战士。现在毛主席死了,华主席活着,我们成为他的文艺战士,也是一样的骄傲。

欧阳尿不出尿,不是他的鸡鸡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他跟今天的房地产一样遇上了拐点。那时,车慢慢地加快了,尘土还没有特别高扬,我们这些文艺战士的歌声更加抒情:

严冬的阳光暖人心,沙漠的泉水最珍贵。华主席挥手乌云散,锦绣江山更明媚。哎,高捧奶茶向北京,奶茶献给华主席……

欧阳小宝瘫倒在自己的行李上,听着大家的歌声,像尼采那样皱着眉头,缓缓地说:任何人都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我跟华沙都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了。

我看着欧阳小宝,忍住笑说: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你真傻还是假傻?我要一直都尿不出来,那我会得尿毒症的。

“尿毒症”又是一个新词。我正好奇,欧阳补充说:唉,你们两个想笑就笑吧,我现在可是知道憋着有多难受。

我开始笑了,笑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情,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吧?你写遗书了吗?

欧阳小宝摇头:我从来都不写那玩意儿。你写了?

我点头:我写了。

华沙说:我也写了。

我又说:阿里说不定还有土匪,说不定要从悬崖上掉下去,死人沟、死人河……

欧阳小宝笑起来,咦,娃娃,尼牙(人家)国外有上哈菜惨(财产)的人才写“姨父”(遗书),欧阳小宝学说新疆回族土话,咱们一个月才6块钱津贴费,写的遗书!哎哟,出来了,要出来了。出来了,哎——妈的,又回去了。

我跟华沙充满希望地看着他,盼望着欧阳小宝能尿在裤子里,连我们都会轻松了。可是,痛苦又重新回到了欧阳小宝的额头。他躺在那儿,把军帽搭在脸上,大背头有些零乱,长长的头发在晃,你们可能很难想象一个才17岁的人留大背头是什么样子,告诉你,就是欧阳小宝那个样子。

华沙知道他睡不着,就说:你昨天水喝多了?

欧阳小宝烦乱地说:小屁孩儿话那么多呢!

华沙不吭气了,又开始拉手风琴。

欧阳小宝生气了:别拉了!

华沙看看我,我看看他,华沙不拉琴了。

欧阳小宝像是一个老人那样自说自话:昨天半夜撒了一大泡尿,今天早上,没有抢上白米粥,又没有喝水。

欧阳小宝是我们那儿唯一的,把稀饭说成粥的人,这是有文化、有教养、有北京生活背景的表现。

他突然把帽子拿开,半起身看着我说:你跟他们一样写血书了吗?

我说:没有。

华沙说:我也没有。

欧阳小宝看着华沙:我又没有问你!他躺回去,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要写血书呢?

华沙说:是请战书。

欧阳小宝说:多嘴!

我说:你写了吗?

他完全不看我,只是看着天空,仿佛他从天空里读到了什么,然后,带着蔑视说:愚昧!

那时,我跟华沙已经丧失了对于欧阳的兴趣,感觉到困了,我们都躺在了黑色的背包上,盖着自己的军大衣,开始睡觉。我很快就睡着了,突然,欧阳小宝又问我:刚才你没有跟艾一兵说我撒不出尿吧?

我说:哪能呢。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车在悠着,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我胸前,让我感觉自己也跟艾一兵她们女兵一样,似乎有了高高的乳房,我心里隐隐觉得麻扎达坂就要到了。

5

麻扎兵站到了,车停了,我被惊醒了。睁开眼,就看到了欧阳小宝盯着我的眼睛,吓了我一跳。如果你从沉睡中醒过来,正好撞上了一对大眼睛,而且不是女孩儿的眼睛,是男人的眼睛,你一定会感觉到看了惊悚片。

你睡得跟猪一样。欧阳小宝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羡慕、嫉妒。

你还没有尿出来?

欧阳小宝低下了头,说:可能,我是前列腺有问题。

前列线——又是一个新词,那时我光知道前线,并不知道还有前列线,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不是前列线而是前列腺。

华沙还在睡,我就踢了他一下,说:到了。

阳光是暗红色的,像大片的云彩一样从山后飘移过来,天空还是淡蓝色的,却有了星星。从前边传来了女孩子们的笑声,董军工又说了句笑话,她们再次笑起来。麻扎兵站瞬间里就被她们的笑声和董军工的笑话包围了。领导的幽默把女孩子们弄得兴奋,麻扎兵站完全被革命乐观主义包围了。

欧阳小宝如同得了忧郁症的人一样,他看着那些乐观的人们,说: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

那时,我看到董军工已经在跟兵站的首长握手了,命令也传了下来,先吃饭,然后再取背包演出。

欧阳小宝不敢直接从车上跳下来,他说怕把膀胱震坏,又怕像周总理那样得膀胱癌,即使今天没有得,以后得了又怎么办?他像老人那样从车上爬下来,没有人注意他,只有我跟华沙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回头对我们说:看呢,暴露目标,让别人发现了。

阳光再次亮起来,把欧阳小宝灰色的脸染红了,他再次叮嘱我和华沙: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听见没有?然后,他朝厕所走去,我和华沙也跟着他。在院子的北边有一排小房,那就是厕所了。欧阳小宝看着厕所说:男左女右。说着就朝左边进,我在他身后猛地拉住他,有些慌乱地说:这边是女的。我刚才看见了。

欧阳小宝有些反感我,他推我一下,继续朝里走。

我再次拉住他:你听见了吗?里边有女兵说话的声音。

他说:我不管,反正是男左女右。

华沙也大声说:这儿有字,看,男的在右边,女的在左边。

欧阳小宝仍然站在女厕所门口,坚强地说:全中国、全世界都是男左女右。

这时,几个女兵从里边出来了,她们几乎撞上了欧阳小宝。她们再次笑起来。显然,我对女孩子们有偏见,她们的笑声不仅仅是面对领导和首长们的,她们也会对我们笑,而且,那也是一样的笑声。

欧阳小宝,你干吗呢?艾一兵先笑起来。

华沙说:你进呀,进呀。男左女右呀。

欧阳小宝不得不朝右边的门走进来,我跟华沙再次看着他尿,他说:别看。他站在那儿,双手扶着那个东西,脸朝着屋顶,像等着枪决的人。他等着,我跟华沙也等着。

欧阳小宝站了半天,仍然不行。他说:算了,等演出完了再说吧。那时,厕所的小窗户透过来晚霞的光芒,把欧阳小宝渲染得仿佛雕塑一样。

6

欧阳小宝在台上说着山东快书《扎义打虎》,他说:你吃,你吃,你吃,老虎说,我吃不了——

全场都笑起来,欧阳小宝油亮的大背头,让他17岁的脸呈现出40多岁的模样,他明亮的大眼睛里透射出喜剧之王里周星驰的幽默,只是周星驰的眼睛太小了,欧阳小宝的眼睛太大了。他挥舞着锃亮的铜板,打出欢乐的节奏。他还要做出武术动作,拉起大架势,完全不像是一个整整一天都撒不出尿的人。

所谓兵站的小礼堂就是饭堂,下边坐着几十号军人,还有两只大黄狗。他们笑得很开心,那大黄狗也跟着人一起笑,只要是人笑,它们就叫。

我跟华沙站在后台边上,那儿是食堂的后厨,演出之后有夜餐,面条和红烧猪肉罐头已经准备好了。

观众在拼命鼓掌,他们欢乐地让欧阳小宝再来一段,只有我跟华沙一直看着欧阳小宝的裤裆,怕他这时候尿出来。欧阳小宝在热烈的掌声中走进后厨房,他脸上全是汗水,只要不面对观众,他的脸上就全是痛苦,那汗水像是雨水拼命打在窗户玻璃上。

欧阳小宝像完全没有听到掌声,他对我说:咱们喀什噶尔水里金属离子太多,沉淀在膀胱里,说不定我是膀胱结石。

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是膀胱结石,欧阳小宝在人们的呼喊中又回到了舞台上,阴阳脸上立即充满美丽的阳光:在1953年,美帝的和谈阴谋被揭穿,他要疯狂北窜霸占全朝鲜。这是7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阴云笼罩安平山。在这山上,盘踞着美帝的王牌军,号称是常胜部队美式装备的白虎团……

7

演出结束了,欧阳小宝还没有卸妆,就悄悄对我说:走,陪我去找朱医生。

我说:我要吃红烧肉面条。

他说:回喀什我请你吃烤包子,让你吃饱。

我说:吃烤包子我从小到大还没有吃饱过,你真的能让我吃饱?

欧阳小宝笑了,说:我要汇报上去,就打你个反革命,你信不信?

华沙从我身后冒出来说:我都听见了。

欧阳小宝看看我,又看看华沙说:万一我昏倒在路上,你们要给我做人工呼吸。

我和华沙跟着欧阳小宝朝朱医生的屋子走去。那是北边另一个院子,离这边有不到300米,夜晚的天空挺亮,欧阳小宝不敢走得太快,他边走边说:必须吃药了,我爸爸告诉我,不要相信中医,只有西医有用。朱医生刚从四医大回来,他是西医。

麻扎兵站的那个晚上没有风,却有风声。麻扎在维吾尔语里是坟墓的意思,这我在喀什就知道。为了搞好民族团结,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习维吾尔语。所以我会许多维吾尔语骂人的话,还知道麻扎、麻达、卡绊、热合买提、郝西。

我们走在山坡上,已经九点多了,天却没有黑下来。四面有许多雪山,白茫茫的似乎离我们非常近。雪在反光,星星也在反光,欧阳小宝突然大声说:“麻扎达坂尖,陡升五千三”。

华沙说:5300?

我说: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欧阳小宝说:怎么会有感觉?我们在麻扎里,我们就跟死人一样。

我跟华沙都笑了,觉得欧阳小宝这话特别幽默。他说“我们在麻扎里”,就是说我们在坟墓里,那当然我们就是死人了。欧阳小宝活学活用,以麻扎造句,真是妙得很。

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通向朱医生他们那边,我正在纳闷哪里来的风声,感觉到许多蜜蜂朝我们涌过来。麻扎兵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蜜蜂?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了,天空依然有些亮,即使海拔才4900多米,却与内地完全不同。神奇的蜜蜂飞来飞去还有声音,让欧阳小宝首先停下脚步。他看着一直跟随着我们的蜜蜂,说:这儿没有看到养蜂人。

我跟华沙都在那时想起了《野蜂飞舞》,我们都熟悉这部作品,我们开始哼起了这首快速的曲子,好像它跟今天的红歌是一样的。蜜蜂的光影配合着我跟华沙的节奏,时深时浅,变幻莫测,天空更加辽阔了。

那儿是新疆与西藏的交界处吧?突然,蜜蜂消失了,它们随着无风的声音而去,仿佛月亮消失在云里。

8

我们站在门口,从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似乎还有音乐,是一个女人在唱歌。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若隐若现,听不太清楚。

欧阳小宝完全顾不上别的,他开始砸门。

朱医生开门看见我们三个人,他感觉到很奇怪,说:高山反应了?

我跟华沙点头,欧阳小宝没有说话。朱医生又问:哪儿不舒服?

我突然忍不住地笑起来,说:欧阳小宝的巴子在高山反应。

华沙也笑,说:他尿不出尿。

欧阳小宝看着朱医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像学者那样说话:整整一天了,朱大夫。

朱医生让欧阳小宝坐下,看着他说:原来有过这种毛病吗?欧阳小宝摇头,汗珠又开始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朱医生又问:今天是不是受到了刺激或者惊吓?

我和华沙都笑起来,我说:被女兵吓的。

朱医生用左手打开身边的药箱,在他右手里有一个非常精致的黑色盒子。他边看着里边五颜六色的药品,边看着欧阳小宝的脸,说:也可能是今天上了麻扎达坂,突然升到5300多米,你受不了?

我又说:他巴子受不了。

欧阳小宝说:多嘴!他已经盯着朱医生手中的黑色盒子。我跟华沙也对这个精致的盒子产生了兴趣。

朱医生挑出了一个小瓶,他放下右手的黑色盒子,腾出了右手,打开了小药瓶盖子,从里边拿出了一粒药,并把药递给了欧阳小宝。欧阳小宝完全被那个黑色盒子吸引,他似乎很懂行,没有去接朱医生递来的药,却好奇地说:收音机?设计得这么讲究。

不,它是一个录音机!朱医生严肃地看着他,认真地说。

欧阳小宝显然有些不相信,他父亲曾经导演过新疆大歌舞《撒拉姆毛主席》,他明明见过录音机的,那是一个半张桌子一样大的,极其沉重的东西。当时他想摸一下,那是1966年的夏天,欧阳小宝想摸一下新疆歌舞剧院的录音机,可是总导演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去摸。

欧阳小宝仔细观看朱医生所说的录音机,完全忘记了尿憋,从库地达坂到麻扎达坂,他已经有一整天没有撒出尿来了。他摇动着他的大背头,说:骗谁呢?知道吗?我生在北京,6岁才来新疆。

朱医生有些质疑地看着欧阳,说:这跟你生在北京有什么关系?

欧阳小宝说:我从小是看着录音机长大的。

朱医生笑起来,说:你现在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吧。

欧阳小宝:那你能给我录段音吗?既然它是录音机。

不是我说它是录音机,它就是录音机。

能录吗?欧阳小宝挑衅地看着他。

朱医生连续摁了两三个键,说:你说话吧。

欧阳小宝学着快板书那样的节奏,念着:一杆红旗半空中飘,一首歌曲半山中绕……

朱医生严肃地大声喊:停——

欧阳小宝停下来,他看着黑盒子,等待着。

朱医生摁了一个钮,倒着盒子里边的带子,然后,又摁了另一个神奇的按键,奇迹发生了,盒子里面竟然发出了欧阳小宝的声音:一杆红旗半空中飘,一首歌曲半山中绕……

欧阳小宝显然激动了,他想摸那个盒子,朱医生没有让他摸。他对欧阳小宝说:别以为自己生在北京就永远代表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你说呢?

欧阳小宝完全丢失了自尊,大声说:朱大夫,能听音乐吗?

朱医生笑了:本来想让你试试利尿剂,加大你的排尿量,又怕把你的膀胱憋爆了,噻嗪类利尿药,又怕你心脏受不了,这儿是高原,海拔从5300到4000多。还是给你吃点治上火的中药吧。

欧阳小宝根本没有看那盒中药,他又说:真能听音乐吗?

朱医生把中药放在了桌子上,他有些得意地,又有些轻浮地从黑盒子里边拿出了一盘精美的塑料模型,然后,他把另一个印有鲜艳夺目的女人画像的塑料模型放了进去,轻轻一摁,上帝呀,你们知道什么是天籁吗?天籁真的存在,她的歌声飘出来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欧阳小宝完全呆住了,他的嘴张开了,却没有合上。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大,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光芒。他听着这个女人的温柔、婉转的嗓音,像痴呆沉浸在美好的幻觉里。渐渐地,他扭曲一天的脸舒展了。就在那时,我好像听到了远方的流水声,真的是水在流动。突然,华沙叫起来——

尿裤了,欧阳小宝尿裤子啦!

我和朱医生都朝欧阳小宝的两腿间看过去,他一直在尿,随着水流声,从他的裤管里流出了液体,它们伴随着那个女人的歌声一直流淌,滋润着麻扎兵站的土地,春天来了,春雨来了,欧阳小宝能尿尿了。他完全不顾自己在尿裤子,用双手抓着朱医生,像疯了一样叫着:朱大夫,这个唱歌的女人是谁?

朱大夫冷静地看着欧阳小宝,轻声说:邓丽君。

第九章

1

华沙,你还记得邓丽君吧,我总觉得你这个芝加哥大学的音乐博士不会忘记她。前几天我走在台北淡水的岸边,那儿有些像你们纽约华尔街的哈德森河畔,从这边朝那边望似乎也能看到自由女神像。我坐在一棵古树下,望着台湾的落日,看着微微发蓝的水面正渐渐被夕阳染红。我当时戴着森海赛尔耳机,正在用落后的iPhone5听音乐,走在台北的暖风暖阳暖天之中,突然那个女人的歌声从我的耳机里传出来:

那天起

你对我说

永远地爱着我

千言和万语

随浮云掠过

赤佬,在台湾听邓丽君再合适不过了,你会想起蒋军官兵,也会想起那个被雪山环绕的麻扎,许多事都早已随浮云掠过了,我的手机里怎么会有邓丽君呢,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下载了她的歌,特别是这首歌。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邓丽君了。我是在QQ音乐、多米音乐上下载的吗?我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2

黑卡达坂到了,除了黄色的山,我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记忆。欧阳小宝那张生动的脸这两天一直在我面前晃动,司机张包突然停下车,他抽着烟,笑嘻嘻地望着我们说:99道弯,黑卡达坂到了。

欧阳小宝问:前边是哪儿?

张包说:三十里营房、红柳滩、泉水沟、甜水海、死人沟……有人说,你尿不出尿?

欧阳小宝:瞎扯淡。

我们沉默地望着乏味的天空和乏味的山体,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失望,已经走了三天了,才到黑卡达坂,还有那么多路呢。

华沙问张包:死人沟里有死人吗?

张包再次笑起来:全是死人。满满一条沟。

他们是怎么死的?

憋死的、冻死的、晒死的、洪水淹死的、野兽咬死的、吓死的、被人杀死的,怎么死的都有。

我们都不说话了,看着张包,发现他的额头上还真有一个大包。后边的车渐渐跟上来了,张包看到我们已经被吓傻了,就得意地笑起来,扔掉烟,再次开车。

欧阳小宝问:你们两个谁说出去的?

我说:不是我。

华沙也说:不是我。

欧阳小宝仔细地审视着我们,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就好像我们脸上有好多雀斑,额头上有好多瑕疵。最后他笑了说他怀疑是朱大夫干的。他拿出一个药瓶子,对我们说:看,利尿剂,这可是西药,不是他妈的中药。

你什么时候偷的?

欧阳小宝看看我,说:嘴放干净点儿。就是昨天晚上,朱大夫以为我光听邓丽君了。

我跟华沙看着那个药瓶,上边真的用手写着利尿剂三个大字。

欧阳小宝说:找个机会给张包吃一粒,看看他什么反应。看他还用死人沟吓我们。

我们的车在山路盘旋着,我们就像喀什的毛驴子那样在吾斯塘博依路那边的小巷子里转圈。黑卡达坂是一层层爬上去的。在这个达坂上,似乎离天空近了许多,而那里的天空是灰色的,那时我就相信,神仙上天也是爬上去的,因为除了爬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天越来越暗了,我们离天越来越近了。

3

“欧阳小宝,他,是不是……”艾一兵笑着,有些神秘地看着我。

我也笑起来,说:你们才知道?

她说:女兵都知道了。这儿有医疗站,欧阳小宝应该去看看。不过,护士全是女的。艾一兵又笑起来。

她已经洗过脸了,似乎远处有雪山的光在照耀着她,让她青春妩媚。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是春天里的水流,昆仑山是她的背景,她站在5000米的地方,像女神一样。

我的目光从艾一兵的身体上越过去,才发现我们演出队的男兵女兵们都出动了,他们如同排着队的企鹅,在南极的雪野里歌唱,他们如同哨所里的白杨,在春天冰消雪化的日子里舞蹈。其实,已经挺晚了,但是,演出队的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只桶,他们肯定是要到那条小河里去打水。只有我跟华沙还傻乎乎地看着雪山,在原地旋转,我们太没有政治嗅觉了。特别是我,比华沙大,却完全意识不到三十里营房到了,为兵服务的战斗就打响了。

“她们说不定会给他插一根管子。”艾一兵说完又笑起来。

管子插在哪儿?我很好奇地问她。

你说插在哪儿?艾一兵脸红了。

我似乎明白了,又不太明白,那时,我的脸也开始红了。就好像本该给欧阳小宝的管子已经插到了我那个地方。

我看她提着一个桶子,就问她:你提水桶干什么?

艾一兵指了指百米外,那儿好像有条小河,水流在闪亮,她说:我们去河里提桶水,浇浇兵站围墙路边的红柳。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有些不自在,就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去打水呢,我们来是演出的,我们只要是完成本职工作,不就行了吗?

艾一兵说:你怎么有这种思想?难道只有你要演出,有本职工作,他们,还有我,就不演出,就没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了吗?

说着,艾一兵没有再理我,自己朝河边走去。我不得不跟着她。我看着她提着桶的身影,非常像是剪影,充满了象征意义。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是一支美丽动听的歌曲,一幅感人养眼的图画。那时还没有养眼这样的词汇,但是真的很养眼。

我们一起走到了河边,几乎是一条干枯的河,在乱石里有一滩滩水洼,我们打了一桶水,我和艾一兵一起提着朝回走,她突然停下说:休息一下吧,我头晕。

她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像是在排楼监狱里看到的王蓝蓝那张脸。

我说:你是高山反应。

她睁开眼睛,说:你写入团申请书了吗?

我说:还没写。

她又问华沙:你写了吗?

华沙摇头。

她突然有些生气了,说:你为什么不写?在军区时,我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我白说了。

我有些蒙,她在军区对我说过什么了,现在就白说了?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看我反应很慢,就生气了,独自提着水朝那排红柳树走过去。我追上去搭上手,放眼望去,演出队的女兵男兵们有不少人也是搭配着提着一桶水,还有人唱歌,我们搞文艺的人就是爱唱歌: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临东海,我们的友谊像朝阳,同饮一江水,早相见,晚相望,清晨共听雄鸡高声唱——

兵站的围墙外边有一排拇指粗细的小树,种在路的两边。它们环绕着我们的歌声:

哎——我们高唱,胡志明,毛泽东……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艾一兵仔细地看着小树,她说:出来时,阿里周科长的传统教育你肯定没有听。他们想把这条路建成南京路,让红柳滩变成小上海。这两排红柳已经种了快10年了,几代军人都在保护着它们。

我没有太听艾一兵说话,而是朝那边看独自晃悠的欧阳小宝,他站在兵站旁一个厕所那儿,似乎在审视着左边右边。他肯定又在确定是不是男左女右。

艾一兵看着红柳,如同不会生育的母亲看着别人的孩子。这时,突然听到远处军车车队喇叭的哀鸣声,我感觉到很意外。

艾一兵说:是康西瓦烈士陵园,知道吗?车队在向烈士致哀。

我用一只眼睛看着欧阳小宝,另一只眼睛看着她,说: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艾一兵说:中印。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提着空桶朝河边走,想再去提水浇红柳。刚到河边,听见华沙在叫我。我没有理他,只是往桶里接水。华沙喘着气跑过来,说:刚接到命令,今天晚上演出,明天早上,我们两个人饭后去病房,慰问伤员。

我说:又没有打仗,哪来的伤员?

艾一兵像背诵华主席语录那样说:来这儿做手术的,得了高原病抢救的,还有周围的牧民生病了也住在这儿。我说:军民鱼水情嘛。

这时,又有车队从山上下来,艾一兵对我说:我们赶上边防换防,他们是下山的。

我跟艾一兵一起提水,再次发现她脸色苍白,我说:你怎么了?我自己提吧。

华沙走过来,接过了艾一兵手中的桶,我注意到华沙手上的皮肤已经有些裂纹。欧阳小宝那时终于离开了厕所门口,朝兵站墙下的红柳树走去,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看见我们三个人,他就走过来,看着我们把那桶水浇在红柳树上,说:稀稀拉拉的,革命烈士都不能让你们严肃一些?

我故意说:还是男左女右吗?

欧阳小宝质疑地看着我,说:怪,这儿的厕所老是男右女左。

艾一兵笑起来:你太无聊了,琢磨这些多没意思。今天晚上洗衣歌得你跳班长,你行吗?

欧阳小宝学着旧戏班子的样子,双手抱拳:台上见!

艾一兵皱眉看着他。我笑起来,说:看你走路,很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欧阳小宝脸上立即严肃了,说:高原反应,你们也一样。我们的动作很夸张。

我看着欧阳小宝脸色有些青紫,故意说:你好了?

欧阳小宝似乎都忘记了自己的难言之隐,问:什么好了?哪儿好了?

艾一兵笑起来。欧阳小宝立刻明白了,他甩了甩他的大背头,用手摸摸脸。我发现他手上的皮肤也已经开裂,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小人,高原反应的小人。

4

赛图拉是维吾尔语,有人对我说是殉道者的意思。三十里营房离赛图拉30里路,人们就叫三十里营房了。传说,赛图拉曾经是一个小村庄,最后被国民党军队屠城了。又传说最早来这儿的战士,是不愿意嫁老红军的女兵。最近还传说,三十里营房2008年是新藏线上的红灯区,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孩子们在这儿用身体的下半部分赚军人的钱,赚司机的钱,赚游客的钱,还赚外国朝圣者的钱。

我们从喀什噶尔的夏天走到昆仑山下的冬天,整整用了4天时间。那时这儿还没有红灯区,那是30年前,1978年,那时没有妓女,只有女兵,与我们天天在一起的文艺女战士。文艺女兵和妓女都是花季少女,都提供服务,文艺女兵用的是她们的青春、热血、汗水,和一片赤诚之心。此时此刻,我看着这些词汇,心里总是在想,女兵们是不是付出得太多了?

三十里营房有一条土路,分别伸向西藏和新疆。人们把这条土路叫新藏线。车辆几乎都会选择在此休息,因为向前要一直走五六百公里搓板路到西藏的多玛或日土,才能够得到很好的补给。往后需到300多公里的叶城,所以在地理位置上这是一个重镇。

晚上要演出,别人坐了一天车可以休息,我们不行。我们是文艺兵,本来部队就对我们印象不好,他们总是在传说,文工团作风不好,那些男男女女整天在一起,能有好事吗?

所以,我们更要努力地去表现,证明自己作风好,证明无论是男兵还是女兵都能很好地管住自己身上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

5

灯光辉煌照亮了舞台,下边坐满了来看演出的军人,因为有他们看女兵们的专注目光,舞台上的背景更加灿烂。天幕上有雪山、蓝天、白云、河流,董军工正用一个很大的录音机播放藏族音乐。只要是在那个时代热爱文明的人,一听就知道是舞蹈《洗衣歌》:

温暖的太阳,照到了雪山,

雅鲁藏布江水金光闪闪,金光闪闪。

鲜花开遍路两旁,解放军来到咱家乡,

嘎拉央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亲人解放军,来到咱家乡,来到咱家乡。

全场气氛火热,演出队的全部女兵们几乎都上场了。舞蹈队的乔静扬是领舞,她穿着藏族服装让她完全成为了一个西藏的公主,她的腰身婀娜,让西藏的阳光山水全部来到了三十里营房的舞台上。艾一兵也很美丽,她瘦,她白,她拉大提琴的手指很长很长,她还有着无限的为兵服务的激情。拉小提琴的娄宜也上场了,她在喀什时认真排练过。只可惜她是一个驼背的女兵,从小父母逼迫着她拉小提琴把她的腰弄弯了,现在也穿着藏族服装,有些缩头缩脑的。最可笑的是蠢笨的陈想,她平时只会拉小提琴,却也要上场跳《洗衣歌》。她那么胖,穿上了红色的藏族衣裙显得非常笨拙。可是,她从小真的练习过舞蹈,她其实跳得很好,只是她过于肥胖,像是把整个三十里营房的红烧肉罐头都吃了。

可是,我发现当兵的完全不计较,只要是女兵,他们就热爱,随着女兵们群舞回旋,掌声四起。

我那时看着陈想,真的很为她捏把汗,她也要旋转、腾空,要把雪山的光辉映在自己的脸上。

那时,充满男性阳刚的音乐起来了,让我意外的情景发生了,欧阳小宝从侧幕冲上前台,他的舞蹈姿势也不敢让人恭维,但是,他像平时说山东快书时一样充满激情:

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

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装

同志们操场练兵忙

为战友洗衣

我心里喜呀喜洋洋

艾一兵她们正站在我身边候场,她们每个人都喘着大气,就像刚经历了百米冲刺,我问她:为什么是欧阳小宝?

她说:马群高原反应,吃饭时吐了3次,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说:我为什么没有高原反应?

华沙也说:我为什么也没有高原反应?

我又说:欧阳小宝反应最大了。他的反应跟别人都不一样。

女兵们全都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欧阳小宝身上,他那时正在旋转,也许是平转,旁腿转。他突然要来一个大跳,腾空飞跃起来。他真不愧是新疆歌舞剧院总导演的后代,他的大跳很有穿透力,落地有些站不稳,接着他在台上摇晃。渐渐地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散漫了,他摇晃得更加厉害,但是,他坚持着听完乔静扬说:不,我要找阿妈去。哎哟——然后,他摔倒在舞台上。

台下人群发出了“轰”的爆炸声,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个人会在舞台中央倒下。他们人人都知道会有高山反应,却想不到会在三十里营房。因为这儿海拔只有3000多米。

后台的许多人都冲向舞台,我也冲了上去,帮着把欧阳小宝抬下来。他刚进侧幕就醒过来,像所有我们从小就铭记在心的英雄人物一样,欧阳小宝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不要管我,快去救其他同志。

我立即笑起来,说:欧阳小宝同志,其他同志都好好的,就是你,莫名其妙地摔倒在舞台上。

董军工瞪了我一眼,说:欧阳小宝同志,你放心吧,要好好休息,组织上已经看到了你的表现……

欧阳小宝像突然意识到了身边竟然是我们的领导董军工同志,他立即想站起来,他说:不,我不放心,我还有山东快书。

这时,朱医生已经把氧气插在了他的鼻子里。

那时在后台暗黄的灯光下,欧阳小宝彻底像个病人了。

董军工看着华沙和我,大声说:现在,我命令你们两个上台,独子笛奏。

华沙先笑了,我也笑了,女兵们也笑了,董军工愣了一下,也笑了,说:笛子独奏,笛子独奏,先手风琴独奏吧。然后,董军工突然大声说,有点吓人:执行命令!

6

华沙抱着手风琴从侧幕走上前台,灯光照耀在他的小白脸上,让他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小。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华沙是明星,他的手风琴技艺早已经传遍我们那时所有的边防线,官兵们早就盼着他的到来,应该说华沙来到三十里营房跟毛主席五卷到边防一样,都是让人幸福的大事情。

让我特别吃惊的是他竟然一上来就演奏《化装舞》,以后,听到大乐队演奏这首作品,我总是想起华沙。他是头一个让我知道《化装舞》的。这是一首在我看来非常神秘的乐曲,那种探戈夹杂着切分的节奏,在我以后思想更加复杂而且越来越复杂的想象里很像是中年男女做爱前后的感觉,那种你很难想象的强弱对比,特别是那种左手长音、右手不断推进的力量,你会想入非非。在外国人浪漫而又富有激情的簧片振动下,连欧阳小宝总是站在厕所外边,固执地确认男左女右的变态行为都会融化进这首乐曲中。最起码是在那个晚上,在三十里营房的、海拔3000多米的高度里,《化装舞》像风一样地朝我奔袭而来。其实,他第一首乐曲从来都是《我为祖国守大桥》的,那大桥有什么好守的,那个时代连小偷都没有,也没有拐卖妇女儿童的。歌是这样唱的,我还是选择我最喜欢的歌词吧:车上的工人大哥把手招,农民大娘向我点头笑,红领巾向我行队礼,我望着车窗心里乐陶陶,心里乐陶陶,心里乐陶陶。哎——

我那时就心里乐淘淘的,华沙拉得真好,而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已经建交了,就像美国和中国一样,已经建交了,还能不团结吗?我为有高超技艺的朋友骄傲,别看他年龄小,我就是为他骄傲。

华沙拉着手风琴,开始有些喘气,这很怪,他跟我一样,几乎没有高原反应。我看着他,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观众。当他在观众热烈的掌声里走下来时,我发现他的脸上也有些苍白。当他再次返回舞台,又演奏一首《野蜂飞舞》时,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也许有些变了,要不为什么他先是《化装舞》,又是《野蜂飞舞》,然后又《马刀舞》,这全是外国作品,过去连练功时都不让演奏的。刚当兵时,如果你在后台拉《梁祝》,董军工总是会严厉地呵斥你,让你停止。现在,华沙可以演奏三首外国乐曲,这说明什么呢?最后一首《快乐的女战士》,华沙拉得非常高兴,只是他的喘气更加厉害。下边的观众意识到了他喘着粗气的样子,就笑起来,就特别满足。高原反应人人都有,问题是华沙的小反应能为人们带来乐趣。

人们不让华沙下台,让他再奏一首,可是,华沙已经演奏了5首曲子,董军工不让他再上了。下边是舞蹈《阿里姑娘学纺织》,这是她们从成都军区学来的,要求我们的舞蹈演员们全都穿上鲜艳的藏袍,还要穿上大皮靴。那时买不着皮靴,是董军工在喀什皮革厂发现了在仓库里放了近30年的一堆皮靴,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们专门为三区革命的女兵们做的。结果形势发生了变化,女兵们穿上了另外的服装。

她们在舞台上跳踢踏舞,那是整个舞蹈的高潮。舞台是土地,在她们的大靴子踩踏之下,尘土渐渐飞起来,像发生了火灾一样,烟尘滚滚。尘土飞扬朝着台下的观众弥漫,呛得他们咳嗽,这种壮观的场面激动着女孩子们的心,她们更加愉快。舞步激烈,让舞蹈和心情全部进入高潮,她们还要喊,喊叫的节奏与舞蹈的节奏互相映衬。三十里营房红旗招展,烟尘咳嗽音乐光亮像鲜花一样幸福开放。那是一个节日之夜,女兵的喊叫与男人的咳嗽如果录下音,会让远在天边的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会让《查理周刊》的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我上台时感觉像是钻进了硝烟滚滚的战场,下边的观众还沉浸在女兵舞蹈的兴奋里,女兵的身体激励了男兵们的想象,他们的身体被激励得有些亢奋,血液里突然有了助燃剂,火焰烧得他们里里外外都像发红的炭火。

7

华沙为我伴奏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些得意,在上台之前,他告诉我,他不会高山反应。我在台上演奏时,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比平时短了,就像经过了长跑比赛,我有些喘气。今天回忆当时,很容易陷入高山反应的怪圈,其实,我在那个晚上被另外的情绪主宰:我有些嫉妒华沙,他演奏了5首,而我拼了18岁的老命,观众的掌声也没有他热烈,我只吹了3首曲子。华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年前就建交了,可是我嫉妒他。他太受欢迎了,他真的是童年天才。我为什么不能是童年天才呢?我从小学习乐器的经历是那么的艰辛,人们都怀疑我的大舌头能不能吹奏管乐。你舌头大,嘴唇厚,口风大,吹孔小,气息全都跑掉了。而华沙天生就是学乐器的,他飞快的手指几乎不是练出来的,而是天生就有。我心里嫉妒他,却又不愿意承认,我是那种人吗?他除了自己的父亲以外没有跟别人学习,可是,那手风琴完全是长在他身上的。今天回想起来,他跟海菲茨一样,上帝是他的老师,他们都是跟上帝学的乐器。我不是那种人,我为了对抗自己天生不好的条件,几乎奋斗了一辈子。我内心被对华沙的嫉妒折磨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是高原,会有高山反应。

那天掌声涌起来时,整个舞台上出现了橙黄的色彩,我在观众的议论和笑声里走进了侧幕,下到后台,走进了后厨房时,我跟华沙都愣了,那场面真是壮观,女兵们已经躺倒了一大片,她们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靠在黑色的背包上,每个人的鼻子里都插着氧气管。刚才她们还在疯狂地跳着《阿里姑娘学纺织》,她们用大皮靴在舞台上扬起的尘烟弥漫了整个三十里营房,现在她们躺下了。女孩子们输氧时非常优雅,她们可以闭着眼睛,却面带微笑。闭眼说明她们痛苦,微笑说明她们青春,爱美,她们想不五讲四美也不行。

我跟华沙看着眼前这一片躺下的文艺女战士,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沉默着,看着她们。

艾一兵那时睁开了眼睛,她看了我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朱医生焦急地对董军工说:想不到,我完全没有想到!只想到个别人会高山反应,没有想到她们全都高山反应,这儿海拔不太高,可能这些天连续行军,太疲劳了。

时隔多年,那些女兵们躺倒输氧的形象都能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要是塞尚,我就画一幅《绿色的女兵们,她们在集体输氧的瞬间》,女人比男人活得长,可是,她们更容易高山反应。要不为什么,你在后台看见了一片女兵都在输氧气?用今天的话说,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欧阳小宝悄悄对我说:妈了个屄,她们全都是装的。

我有些不同意:她们为什么要装?

欧阳小宝睁大眼睛:轻伤不下火线,她们等着回去立功呐!

我说:你也是装的吗?

他说:我不是高山反应,我是腿崴了,我的脚踝扭了。

“脚踝”又是一个新鲜词,我跟华沙互相看了对方一下。

这时,朱医生对董军工说:要不,先在三十里营房就地休整一下,看看情况,这些女孩子们反应这么强烈,我都想,要不,要不今年就别上了。

董军工看着朱医生,没有说话,却在摇头。

欧阳小宝踢了我一下,说:看吧,这些女兵装的,把朱医生都吓着了。

我看着那些倒成一片的女兵,感觉到她们倒下的姿势都特别有舞蹈的感觉,很性感,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性感这个词。

8

昆仑山与天山好像不太一样,这儿四面全是雪峰,你朝天山仰望,总是只看到一座雪峰,那是博格达峰,可是,你在昆仑山里朝四面看,你会看到许多雪峰,它们没有一座不像神一样地朝你俯视着,像是在召开一场由众神参加的会议。

我们也在开会,三十里营房的会议如同古田会议、“八七”会议、遵义会议、瓦窑堡会议,还有数不清的会议,我们是伴随着会议成长的。每一次会议都是不一样的,每一次会议都是一样的。

如果在平时,在我们喀什南疆军区时,董军工喜欢召开支部会议或者是支部扩大会议,也许是总支会议或者总支扩大会议。那时,如果你是支部成员,你就神秘,因为你有特权,你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如果董军工想要修理一个人,那支部的人总是最先知道了,他们总是在支部内部先达到高度统一。母亲深知支部的厉害,她在我才几岁时就教导我,一定要入党,你为了给妈妈争口气也要入党,你只有在支部里才能不被别人整。她是地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挨过整,她的哥哥挨过整,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挨整。可是,此时此刻,我们是在去阿里的路上,母亲早就被我抛在了脑后,她生活在遥远的乌鲁木齐,而我们很快就要到西藏了。这次支部会议我仍然无法参加,亲爱的妈妈,我让你失望了。不过,我才当了不到两年的兵,别说我,连艾一兵和马群他们都还没有入党,连她们都参加不了支部会。还有,妈妈,我也想对你说,支部会议也不完全是为了整人的,现在我们去阿里,我们的车盘旋在昆仑山里,我们有了紧急情况,部队大量减员,是继续向前,还是后退,这是生死存亡的严肃问题。而且,小会开完了,很快就开大会了。

雪山围绕着董军工,我初步数了一下,大约有20多座雪峰,他们在月光的照耀下,竟然与白天一样醒目。今天是支部扩大会议,而且,是无限扩大的会议,因为我跟华沙都参加了,这就说明了一切。艾一兵和欧阳小宝也参加了,马群一上山就反应剧烈,他也参加了,全体演职人员都参加了。灯光下,董军工也跟雪山一样明亮,他的权威让他也成为一座雪山,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威权政治的核心。他说:朱医生担心会出大问题,特别是女同志们高山反应强烈,我理解朱医生,他的担心肯定是有道理的。但是,同志们,我们必须上山,我们一定要朝前走,我不用商量,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因为阿里的边防战士正盼着我们,我们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有女兵哭了,是拉小提琴的江奇和娄宜。另一个女兵也哭了,只是她的呼吸比别人都粗,是陈想。她竟然还会哭,我那时以为女孩子胖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哭了呢。首先哭起来的是三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子,这说明小提琴把她们惯坏了。

舞蹈队似乎也有女孩子开始抽泣,“牺牲”让她们想不哭都不行,看来牺牲这样的字眼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乱用。我看看艾一兵,她没有哭,她的脸色微微发红,这说明她有些兴奋。她一直看着董军工,仿佛向日葵看着太阳。

董军工看看表,说:各班组开战前动员会,我们是战士,要士气高昂!

朱医生这时举起了手,像是课堂上的三好学生和五好战士一样,脸微微有些红,看起来医科大学的人就是有些软弱,他要求发言,他说:队长,我想,想,说两句。

董军工摇头,他没有看这个随军的医生,就好像他不是朱司令员的儿子一样,他说:朱医生,我不是一个不讲民主的人,但是,现在是要求集中的时刻!

那天晚上,在三十里营房,在雪山的围绕中,我们演出队的男兵女兵们又一次表决心请战,艾一兵带头写了血书,只有一句话:我愿意为了阿里的边防战士牺牲自己。这当然是一句分量很重的话,许多年后的今天,我都感觉那是一个诅咒,有某种我们人类完全不懂的神秘的预示。不少人看她写了,也跟着写,马群竟然也写了。以后有人回忆说,她们写血书没有真用自己的鲜血,是用红墨水,还有人不回忆就说:我们这个民族最愿意写两种东西,血书和匿名信。他们说得都不一定错,只是太轻松了些。

月光照着小路上,我跟华沙披着大衣走到了小河边,很奇怪,白天还有点水,现在竟然一点水都没有了。众雪山看着我们撒尿,华沙那时小小的身体像大人那样一颤抖,他说:我永远不写血书,你呢?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写,因为,那时我已经18岁了,苍老成熟的我已经充分感受到来自于血书的压力。

雪山绵延伸展着,朝着无边的天际流淌,撒完尿后更冷了,我感觉到自己特别渺小。月光洒在华沙的小脸上,让他有些像庙里的尼姑,他从军大衣口袋里拿出小红本,那是他爸爸给他抄的斯波索宾和声学,他说:我每天都背一首和声法则,你为什么不背?

我说:从明天起,我也背,你说,为什么四度、五度不能平行?为什么不能平行八度进行?如果我跟长号、巴松、大提琴演奏完全一样的旋律呢?那不是挺好听的吗?

华沙不说话。我想了想,又说:管它呢,先背下来再说。

那时,一阵风吹过来,从兵站卫生院的灯光那边传来了那个女人的歌声,朱医生肯定不用写血书,他医科大学毕业,已经是干部了,他也是军中贵族。

华沙仔细听着歌,突然说:她们说朱医生是朱司令的儿子。

我说:真的吗?谁说的?

华沙说:艾一兵说的。

我说:那艾一兵一定爱上他了。

华沙说:谁知道。

我又说:那朱医生还那么谦虚,真的是朱司令员的儿子?

华沙说:如果你爸爸是朱司令,你就不谦虚了?

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先让他们把董军工的巴子割掉。

华沙笑了。我看着他说:你呢?你爸爸如果是朱司令员,你割谁的巴子?

华沙突然低下了头,不吭气了,他的脸那时突然如同一张老人的脸,充满苦难。

我仔细地听着那个女人的歌唱,叹口气,唉,朱医生竟然拥有小录音机,那他爸爸不是司令员又能是谁?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们这些贵族,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听那个女人唱歌,他还可以躺在床上听歌。她叫什么来着,邓什么来着,邓、邓、邓、邓丽君吧——

9

死人沟现在很多人叫泉水沟,我有些记不清了。从当时的战友(其实,我不太爱用战友这个词,从来没有打过仗,只是当了几年为边防战士演出洗裤衩的文艺兵,觉得缺少点战友的底气)留下的那些照片,看那个沟挺安详。

缓缓的山坡,上边有一层薄薄的干草,据说野羊、野牛、野骆驼在这儿吃过干草,连狼都在这儿吃干草。山洪早已汹涌澎湃地流走了,残留下一片片浅水滩。

你站在水边,甚至能从里边照出自己的脸,这张脸才18岁,就已经有了很多沧桑。

我那天就在一片水边,充满委屈地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了。我扭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看到那么像老头一样的自己。我为了前途17岁就离开家,现在已经一年多了。母亲教导我说,一定要入党提干。积极靠拢组织,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组织,组织就是你的一切。如今我一点进步也没有,前途还很渺茫,就感到自己老了。

华沙说:你提的那个问题,我知道了。

我说:我提什么问题了?

他说:你在三十里营房,开完会,他们写血书的时候提的问题。

这时,我朝远方看去,艾一兵正在跟朱医生说话,她站在那辆卡车的前方,正面对着太阳,她的脸上充满阳光,还有微笑。朱医生的脸上有些灰,他只有半边脸被太阳照耀,那半边脸朝着艾一兵,他的眼睛里有些闪光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是感觉到艾一兵的眼睛特别亮,与天边正在聚积的乌云形成反差。

华沙说:你真笨,连自己提的问题,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你装的吧?你问我,如果你跟巴松、长号吹同样的旋律,那不是也很好听吗?

我还在看着艾一兵和朱医生,我发现朱医生也开始微笑了,那一定是女孩子的力量,她们太有力量了,她可以让朱医生想笑就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们还可以让朱医生和我这样的男人想哭就哭。

华沙的声音如同风一样在我耳边吹着:你说,为什么四度五度不能平行?为什么不能平行八度进行?

我没有看华沙,只是看着艾一兵和朱医生,说:为什么?

华沙说:为你个呀。

他生气地走了。我没有理他,这时,艾一兵离开了朱医生,朝着大轿子车走去,她那时走路的姿势如同跳高,充满弹性。她本来就是学舞蹈的,我们在中学时,常看她从军区歌舞团里边走出来,她们家就住在里边。她经过八一剧场,朝着大门外的花园走去,然后,一直向东,走进我们八一中学。她走在校园里的老榆树下时,总是面带微笑,像所有青春美丽的女孩儿一样。现在她就是那样,也许朱医生让她回到了中学时代,她的腿显得很长,她的臀部扭着,好像不扭就不行了。她在跳上军绿色大轿子车门前踏板的刹那间,竟然回头看了我一下。我知道自己那时正在发呆,但是我无法从呆滞里走出来。那时,我眼睛的余光发现,朱医生朝我们走来,他是坐在我们这辆卡车的驾驶室里的,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发现他的眼镜后边是一对三角眼。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还是他的眼睛出问题了?

突然,有人在身后踢了我一脚。欧阳小宝嘿嘿笑着,他的嘴唇干裂又出血了,他说:看什么呢,不知道人家是王子吗?

我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了卡车的后边,爬上去。这时,华沙抱着手风琴,拉着《化装舞》,他边拉边说:你听,平行五度、平行八度,都没有力量,他故意把一个乐句改成了平行五度八度,然后,他又演奏着把它们变回来,说:你听嘛,妈屄你听嘛,你能不能不要看艾一兵了,你听,和弦变化才丰富,你听,你听,他把头凑到我的身边来。

我看着他,问:谁告诉你的?

斯波索宾。华沙说完感觉到我可能不理解,又说,我爸爸抄的小本子里,你忘了,配器法。

我看着他,说:心里难受。

华沙没有理我,仍然拉着琴,那时,我看到了天边山前的云彩正在发黑,它们像沙石那样聚积在一起,似乎要下雨了,我们就要朝那边走,朝着雨里走了。

我突然说:艾一兵今天有些骚情。

“骚情”是我们西北话,男孩子第一句话总是你骚情啥呢,第二句就会是你妈的屄。

华沙突然停止拉琴了,说:你思想太复杂了。

那时,我看到山那儿黑云滚滚,雨已经下起来了。

10

我们朝着山边的乌云奔跑着,我们感受着如同浓烟一样的雾气滚滚而来,雨水打在汽车上,从车后的雨棚入口朝里洒落。我跟华沙兴奋地叫唤着,只有欧阳小宝有些生气,他把一块雨布搭在头上,像是国民党逃兵一样,嘴里呼着热气,还大声说:什么玩意儿,他们在轿子车里享受,我们经历风雨。他诗一样的语言让我和华沙笑得更加厉害了。如果不是雨水更加猛烈地朝我们的车厢里打进来,我相信欧阳小宝一定会说出更加不要脸的,也许是最最不要脸的话,比如:经历风雨,才见彩虹……

突然,华沙叫起来:彩虹,看呀,彩虹……

我跟欧阳小宝朝远方看过去,真的,在南边偏西一点的地方,果然有一道彩虹出来了,奇迹,真是奇迹,因为南边,东边都下着大雨,乌云浓密,可是,靠西边竟然出现了彩虹。不是欧阳小宝不要脸,而是老天爷不要脸。

其实是山边的乌云朝着我们奔跑,雨水越来越大,彩虹仍然在西边山下,可是,车下的道路已经看不清了,我们仿佛走在河流里。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而且山脉围拢过来似乎是圆形的,凭着对于刚才彩虹的记忆我觉得我们是在朝南走,也许是朝东南走。几十年都过去了,我昨天在百度地图上重新回到了那条死人沟,感觉到是在朝东南走。彩虹再次出来了,它伴随着雨水,让我们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有人说他的诗歌写得好极了,有人说他的诗写得不怎么样,不过是帝王诗。我也不懂,反正那天我跟欧阳小宝都想起了他老人家的诗歌:大地出斜阳,关山阵阵苍。谁持彩练当空舞。茫茫九派流中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欧阳小宝说:你还喜欢文学呢,连这些诗歌都张冠李戴,告诉你,不是爷吹牛,唐诗三百首我几乎都能背下来。我看着欧阳小宝,那时雨水正不停地浇在他的脸上,也浇在我的脸上,他说:不服呀,不服咱们比比。欧阳小宝说着开始背诵唐朝的诗歌,他真的很熟悉,他不是从李白、杜甫、白居易开始的,而是从那些我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开始。喀什新华书店卖《唐诗三百首》时,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排队,我前世八辈子祖宗没有修来那福分,我没有买上。欧阳小宝连续背诵了5首,然后说,你也别比了,告诉你,这些人的诗歌,别说你,我敢说,整个南疆军区都没有几个人能背下来。这么跟你说吧,就是咱们整个中国人民解放军也都没有几个人能背诵下来。可是,你热爱文学,渴望当作家,连唐诗都不会背诵,你知道作家是什么吗?是最崇高的理想,你有这理想吗?

我没有。我说。

他说:我有!我有一天要当作家。

那时,雨水已经把他的眼睛淋湿了,似乎是说出了要当作家的理想,欧阳小宝就在死人沟边哭了,要不,雨水可以淋湿他的头发、脸庞、军帽、领章,怎么会淋湿他的眼睛呢。

华沙说:你哭了?

欧阳小宝说:小屁孩儿,谁哭,我哭?说着,他像李白那样,仰头看天空,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那时彩虹再次出来,照亮了华沙的脸、我的脸,还有欧阳小宝的脸。昨天,彩虹再次在百度地图上出现时,我又想起了欧阳小宝这个人,我想,一个能背诵许多唐诗的人,他一定成不了作家,最起码成不了好作家。

11

前方的轿子车停了,从上边下来个人,他披着雨衣,看不见他的脸,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在河流里。他走到了轿子车的前方,似乎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人,他是一个领路人,带领我们前进,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那个时候喜欢说争取更大的胜利,你胜利了,你又胜利了,你还要得到更大的胜利。

那个穿着雨衣的人不时回头,他看着大轿子车,他在做手势,动作很大,有些夸张。突然,西边天际出太阳了,斜阳照耀着那个领路人,把他烘托到了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南疆军区的舞台上,就好像灯光突然打到了他的身上,他就是再谦虚也无法逃避自己身上的光环。可以看到水挺深的,那水有时在他的膝盖处,有时竟然能到他的腰部,欧阳小宝突然对我说:知道吧,他的鸡巴现在一定是湿的。被山上下来的洪水洗干净了。

我再次惊异于欧阳小宝的用词,说不定他真是生在北京的,以后才来新疆的。

那是新疆与西藏交界处的奇景,雨在下着,太阳也出来了,只是太阳和雨水不在同一片天空。你看见了一个人,他身披阳光,雨水又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那时有一首歌,手握一支钢枪,身披万道霞光,这个人此时就在这样的情境中。他渐渐不再回头喊叫了,他只是朝前走着,让车跟在他后边慢慢开,可以看出来他一脚深,一脚浅,他顽强地向前,我们知道只有他向前,我们才能向前。

华沙说:不用往前走了,车就停在这儿,看着四面都是水,好玩儿。

我也说:就是,那是谁呀,他为什么要下车,是不是也跟艾一兵打扫厕所一样,是为了好好表现?

欧阳小宝不说话,他只是紧张地看着前方,就好像那儿有最可怕的灾难在等待我们。

我把手伸出去,像西方贵族妇女一样张着嘴,感叹着体会雨水,说:车就停在这儿吧,看看水从四面八方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欧阳小宝突然打断我,说:你们懂个,四面都来洪水,我们面临灭顶之灾呀,不抓紧时间冲出去,连人带车都冲走了。突然,大轿子车猛地晃动一下,停下来,欧阳小宝高呼:完了,熄火了,轿子车熄火啦!

那车的所有窗户在瞬间都打开了,无数的头伸出来,看着四面让人绝望的洪水。我们隔着很远,似乎都能听到女兵们在喊叫,从她们的嗓音深处你能理解到惊恐这个词汇里最深刻的含意。

欧阳小宝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我在前边说过,他是白皮肤的人。他似乎在我跟华沙面前掩饰自己和那些女人一样的恐惧。

只有我和华沙由于缺少生活经验,才没有感觉到害怕,华沙甚至还嘲笑那些女兵们:叫我的嘛——

华沙不是新疆人,每当他学着我们新疆人说俏皮话时,总有些外星人的感觉,欧阳小宝因为华沙的轻浮而生气了,说:叫你的,你才多大,妈的,你没看见大车已经陷在水里了?完了,我们完了!

这时,我们看见那个站在水中的引路人突然回头走向了车,他挥着手似乎想让雨停下来。车似乎被水淹得更深了,我们在这边能看到汽车轮子已经四分之三被水淹没了。那时,从每一个车窗里都探出了两三个脑袋,他们正认真地听着领路人说话。

我们的车也在水中缓缓地驶向了他们。

三辆车合围着这个勇敢地站在水里的人,离得近了,从他身体晃动的姿态上,我心里知道了,他可能是董军工。华沙说:董军工!!

欧阳小宝看我们俩的表情,也仔细地看着那个被雨衣完全遮住,一直走在水里的人,说:操,真是董军工——

我内心突然有些敬重这个一直站在水里的人,我看看华沙,发现他的眼睛也很明亮。

他这么长时间在冰水里,犯了中医的大忌。欧阳小宝想了想,又说,反正他已经有后代了。

我问欧阳小宝,谁是他的后代?

就那个老在政治部食堂门口玩的小三角眼儿,跟他爸爸一样,小乌豆眼,小三角眼,而且,还是等边三角形。

我跟华沙谁也没有笑,我们只是看着前方陷落的大车。

董军工突然把头上的雨衣帽子拉到了后边,这样他的脸就完全暴露在了天空下、雨水中、群山间。他戴着的军帽已经完全打湿了,他的目光很快地扫过了我们这三辆车,大声说:全体注意,听我命令,党员、干部全部下车,跟我一起下车。女兵除外——不行,任何女兵都不许下来。

在众雪山和我们共同的注视中,党员和干部们都下了车,连朱医生都下了车。这时,我发现他很像他爸爸朱司令员,朱司令员每次在台上作报告时,都跟朱医生是一样的表情。似乎脖子总是很硬,有一种骄傲的模样,就像鲁迅那幅画像。他们在董军工的指挥下,依次排在车尾和车侧面。司机张包开始发动车了,大家开始喊着一、二、三,然后开始猛地推车。

车没有动,这时,董军工又喊:老兵下来,减轻重量。

艾一兵又冲到了门口,董军工冲他喊着:艾一兵,服从命令,不听话,回去处分你!

此时此刻,我的音响里,钢琴声正传来《云雀》,是巴拉斯列夫的吧?是格林卡的吧?怎么那么像华沙的作品。那时他总是在钢琴上,那是我们南疆军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唯一的一架钢琴上,弹奏我和他共同写的钢琴曲。我们用俄罗斯小调,用里迪亚曲式,写的钢琴小品。平时想念华沙,今天却有些想念董军工,那些穿着军装的人还站在死人沟里,他们完全没有欣赏从天上下来的雨水,也没有注意天边的彩虹。

我们眼看着那辆车上的男兵都下来了,他们开始齐心协力推车。

华沙回头看看我,说:咱们也下吧?

我当时内心也一阵热浪席卷,有些像亚运会时候在天安门一样。我跟华沙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欧阳小宝竟然已经跳到了水里,他朝着大轿子车跑过去时,人们都在看他,他像英雄人物一样,不说任何话,只有行动。欧阳小宝与他们共同推车。华沙紧接着也跳下去了,他回头看我时,我正在缓慢地抓着卡车的边框,小心地往下走。华沙笑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不是一个男人,只有女人才这样下车,甚至有的女人都比这个男人强。我下车后,与华沙共同走到了大轿子车旁,那时已经没有我们的位置了,我们插不上手。而且,也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们,平时没有写过血书,今天动作也很慢。华沙倒是无所谓,他像一个傻子一样,只是咧着嘴,在死人沟的大雨里笑着。

那时,大轿子车已经开始移动了,我跟华沙像是游手好闲的过路人那样看着大家推车,河水冰凉,那只能让我们感觉到刺激。据说我们的那些小小的女兵们会因为脚泡在冰水里改变她们的生理周期,我们不会。我们兴奋而新鲜。

车开得更快了,推车的人都跟着车一起跑起来,我跟华沙也快乐地跑起来,还做出了夸张的跑步动作。我们当时的心情就跟汽车马达一样快乐,雨水挡不住我们两个人的快乐,昆仑山上的洪水也挡不住我们的快乐。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呵斥我们,把我们的灵魂都吓得走出了我们的心灵,如果我们有灵魂的话。你们两个干什么,这么严肃的时刻,还玩,还笑,还闹,回军区就给你们两个处分。

我看看董军工,突然恐惧起来,大自然没有让我感觉到恐惧,人类让我感觉到恐惧。我想解释,我们本来跳下水,是想推车的。

我们的车出来了,我们的车又开始欢快地奔跑了,而且,董军工竟然让我们三个,就是说让我跟华沙,还有该死的欧阳小宝上了大轿子车,他认为大家应该在一起,如果出了问题,那三个男人总是比女人强。

我们的车走得很得体,得体的意思就是说不仅稳,还轻松,一点不像是走在洪水里。那时西边天空再次出现了彩虹,那五光十色的温柔之光就像是一个将要成年的少女,她在挑逗我们。真是很享受,从陷落的沟坑里出来,我们终于坐进了暖和的轿子车。车内有人唱起了歌,是歌颂毛主席的歌,其实那是1978年,时代已经有些变了。不过,今天的时代变化更大,你要白天去钱柜,还能听到那些颂歌。

董军工也笑起来,就好像他成了我们这个大轿子里的毛主席。只有艾一兵还有委屈,她不相信董军工会对自己发那么大的火,在她渴望建立又一个功勋的时刻。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动荡的心灵。不知道是谁带头,拉小提琴的陈想、江奇、娄宜她们竟然开始唱起了这首歌,女孩子总是充满柔情蜜意,有的时候她们的内心就像糖一样甜,年轻的海员,请你告诉我,不知道你的心灵,如今在哪里。她们的心灵已经跟着年轻的海员们走了,就在死人沟里,拉琴的人感觉好,她们竟然可以分声部。华沙很仔细地听着,悄悄对我说:她们的和声用错了,最后解决的时候逆行了。

我再次看看艾一兵,发现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她已经开始笑了。在有的女孩子身上,笑和哭、眼泪和欢乐完全没有界线,特别是在她还不到18岁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有些心疼她,我悄悄看看董军工,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不服不行,董军工刚才就那样走在洪水里,他完全可以命令另一个人下去,这个人可以是党员,也可以不是,可以是干部,也可以不是,可以是老兵,也可以不是。董军工突然睁开了眼睛,我那时正看着他的脸,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就正好对上了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可怕,我们在默默中对视了不到一秒钟,我就连滚带爬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董军工听着女孩子们的歌声,突然站起来,打断了她们,他说我指挥大家,唱首歌吧,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走在祖国的大地,肩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人民的武装,我们是……

12

大雨似乎停了,我们仍然走在死人沟里,却渐渐上了缓坡,那时地面露出来了,四面的雪山也比刚才清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跟肥胖的陈想坐在一起。从董军工命令大家唱完歌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她是不是感觉自己是一个忧郁的女神?我看看她,感觉到无聊,就看着远处山坡上一只小黄羊,它站在远方似乎也一直在看着我们。

你也在看她吗?

陈想突然问我,她不说你也在看小羊吗,而是说你也在看她吗,这是不是说明陈想是一个有学问的女孩子,有很好的家庭教育背景?你体会一下:你也在看她吗?

山坡上的小羊那时显得很孤独,你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又要到哪里去?

你是在看她吗?陈想又问我。

我点头,说:也看,也不看。

为什么?

因为我的眼睛里还有别的东西,乱得很。

你是说你的眼睛里还有那雪山、云彩,还有河水吗?

我摇头,说:不止这些,好像有很多东西,有时太乱了,我都头晕了。

陈想说:我就看着她,一只单纯的小羊。她那么弱小,她有未来吗?

想不到陈想这么胖,可是她内心还那么脆弱,是不是越胖的女人内心就越脆弱,我以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几十年了也没有想清楚。

我觉得她没有未来,跟我们一样。

我有些吃惊,陈想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是反动话。我有限的人生阅历让我隐隐约约知道,右派可能会说,反革命会说,反动的技术权威会说,知识分子会说,资本家会说,地主——地主不会说,因为他们太土了。

陈想就那样一直把目光停留在那只可怜的小羊身上,又说:我想我弟弟了。

我听说过她弟弟,那是一个小提琴天才,是她爸爸自己教育的孩子,她又说:我弟弟太可惜了,他应该去茱莉亚音乐学院。

我没有看她,只是说:茱莉亚音乐学院在哪儿?

纽约。

我被吓了一跳,死人沟从来没有让我恐惧,那是别人的事情,可是,纽约真的让我恐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美国的首都吧?

陈想又说:很多最伟大的小提琴家都从那儿出来,知道吧,海菲茨就从那儿出来。

我兴奋起来,我知道海菲茨,听说他拉《吉卜赛之歌》时,那左手完全是飞起来了。那是我在中学时听军区歌舞团的首席小提琴吴胖子说的,那时他正在教导学生,我们这群热爱音乐的小孩儿都站在窗外偷听,那是一个下午,我们冒着乌鲁木齐春天的绵绵细雨偷听着吴胖子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我们的头发湿了,身上很冷,内心却在燃烧。

陈想又说:有人说海菲茨的手是上帝的手,有人说,他是上帝教出来的学生。他刚到纽约时……

几声巨响,我们的车再次掉进了一个坑里,车停了,而且,熄火了。

13

我们都站起来,朝着窗外看,仿佛才发现外边的天地已经变得有些黑了,才下午两点吧,为什么会跟傍晚一样?我们看不清雪山,只是再次感觉到四面的洪水正滔滔不绝地向我们奔涌而来。

董军工站在门口,他想打开车门,却打不开。他让身边司机张包打开了驾驶座椅旁的一个窗户,然后,在我们全体的注视下,他竟然机灵地像小偷一样从窗口翻了出去。他站在雨里喊着,洪水从他身边流过,那水不太深,比膝盖高,比大腿低。在董军工的命令下,许光春和李大劲也从窗口爬出去,他们也与董军工一起站在了水里。李大劲从车后边取出了拖车用的钢丝绳,许光春指挥着前方的卡车倒回来,他们三个人一起把两辆车用钢绳连接起来。外边似乎很冷了,白色的雾气从他们嘴里呼出来,让他们像俄罗斯的苏联军人在冬天严寒里走在莫斯科郊外的原野上。他们穿着黄绿色的军装,被周围的雪山包围着。在董军工的指挥下,前边的卡车开始拉我们的大轿子车,我们屏住呼吸,眼看着那钢绳渐渐伸直了,绷紧了,更紧了,那钢绳开始痉挛。我们的车似乎有些移动了,车上有人已经开始幸福地呻吟起来。突然,钢绳断了,车内刚才幸福的呻吟立刻变成绝望的叹息。只有欧阳小宝一个人笑起来,他大声说:陈想应该下去,你那么胖,太重了,卡车拖不动你。

大家都笑起来,陈想没有笑,她默默地瞪着像牛一样大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欧阳小宝,欧阳小宝那时也看着她。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笑容渐渐从欧阳小宝脸上消失了,表情有些尴尬,甚至有些恐惧。他不知道陈想下一步会干什么。突然,陈想又笑了。那时,董军工把头伸进车里,对大家说:听我的命令,男同志全体下车,女同志全体留在车上。

欧阳小宝喊:陈想也留在车上吗?

董军工严肃地批评他:欧阳小宝同志,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全体男同志下车。

14

河水冰凉刺骨,我从小在乌鲁木齐游泳,那都是从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即使到了乌鲁木齐的西大桥下的缓水池,也是冰凉的,即使在西公园里,在乌鲁木齐懒洋洋的太阳下,那水也是冰凉的,可是,眼前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与华沙学着那些老兵们脱下了鞋袜,卷起了裤腿,像民国时赴刑场就义的革命者一样走进了死人沟。沟水像是张开了嘴猛地咬住了我的脚,就像突然被刀砍了一样,紧接着就有无数颗钢针开始扎我脚上的骨头。我以为已经流血了,抬起了左脚,没有流血,钻心的疼痛让我几乎站不住了。就在那时,听到了董军工的声音,他对着华沙喊:你上去,回到车里去!

车上的女兵们也都喊着华沙,让他回到车内。艾一兵大声说:华沙,你回来,你还太小,还没有发育呢。

陈想说:这跟发不发育有什么关系?再说他都13岁了,怎么没发育?只能说没发育完全。女孩子11岁就开始发育,男孩子十三四岁就开始发育了。陈想又大声喊起来:华沙别逞能,你爸爸还来信,让我关心你呢。

我听着别人都在关心华沙,心里有些难受,他们为什么不叫我回到车内呢?

华沙没有看她们,他也没有看董军工,而是挺胸抬头朝着前方,然后,他回头看看我,说:不冷呀,不冷呀。

那时,我的脚已经麻木了,好像开始那种瞬间的、最猛烈的打击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能试探着朝大轿子车的后边走了。

河水在喧嚷着,站在水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山洪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流过来。显然这才是个开始,大家那么紧张,是因为人人都清楚,也许过一会儿,山洪彻底爆发,我们就会像历史上所有那些死在死人沟里的人、野兽、牲畜一样被淹死。又被别的动物吃干净,留下白色的骨头,当洪水退去,天空晴朗时,我们的骨头在阳光下暴晒,变成风景,让死人沟名不虚传。

我们所有男人们也包括13岁的华沙包围着大轿子车,整整围了大半圈,在董军工的指挥下,奋力地推着车。但是,车仅仅是微微有些晃动,还是没有移动。

董军工的脸上出了汗,这么寒冷,我发现华沙的嘴唇已经发紫了,欧阳小宝的嘴唇也青紫了,我怀疑自己的嘴唇也紫了,浑身上下都寒冷无比,身体也开始打战。

董军工又说:全体男同志听我的命令,每一个人都要背一个女同志,把她们背到沟岸上,看到前方的高坡吗?就背到那儿。立即行动!

男兵们一个个地排着队站在了车门口,那些女兵们先是兴奋地尖叫起来。然而,当她们真的排着队走到了轿子车的门口时,一切都沉默了。有些严肃,有些庄严,洪水的声音更大了,南边的山被浓密的乌云包裹得更加严实了,这说明危险更近了。

一个个女兵不叫了,她们也没有躲闪,而是顺序地伏在了那些男人们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搂着他们的脖子。欧阳小宝站在我前边,他已经背上了艾一兵,我有些不舒服,我希望自己能背上艾一兵。欧阳小宝皱着眉头,说:看着你瘦,怎么那么重。你天天在食堂吃饭都吃到最后,我知道为什么了。你找别人要肥肉吃,我也知道为什么了……

艾一兵脸有点红,她说:要不,我自己走。

那时,陈想正看着我笑,她说:别害怕,我比你想象得要轻。

我憋足了劲,等待着她压到我身上,那时好几个刚背诵过的成语涌进我的脑子,泰山压顶,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陈想已经完全趴到了我的背上,还真是比我想象得要轻,像一个柔软的大网套。

我背着陈想跟在欧阳小宝和艾一兵的后边,我看着艾一兵的屁股,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渴望。

陈想问我:我重吗?是不是比你想象得要轻?

我说:当女人比当男人好,对吧?

她说:胡说八道,男人多简单。

我说:为什么女人不能下冰水?

陈想笑了,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前面的艾一兵又对欧阳小宝说:让我下去自己走吧,我不怕冰水,我能走。

欧阳小宝背着她说:别下来,别,我肯定把你背到沟对岸,你能帮我个忙吗?把朱医生的录音机借来,让我听一个小时,行吗?

艾一兵没有说话。

陈想悄悄说: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女人天生要被男人照顾,你懂吗?

陈想说着,用她厚且暖的肚子猛地一拱我,差点让我摔倒。

这时,我回头看看,那场面很是感人,每个男兵身上都有一个女兵,他们认真地背着这些女人们,像是太平天国的最后时刻,也像一群逃难的灾民。只是这群越过死人沟的人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他们那种独特的绿色在雪山的包围映衬下很醒目,他们军装上的红色领章和帽子上的五角星仿佛冰山上开放的花朵。有时人们叫它古兰丹姆,有时人们叫它古丽。在那时我就知道,如果有一天,让我身上没有了那种绿色和红色,那我会伤心的,而且,很可能会非常伤心。

只有华沙没背上女兵,她们不让他背。华沙独自走在冰河水里,显得瘦长而又落寞。如果那是一部战争片,他们一定会把落日的余晖洒在华沙身上,而且,还会配上背景音乐。

还有五六十米远才能到河岸,我看着艾一兵身后秀美的轮廓,问陈想:亚当和夏娃是什么人?

连亚当和夏娃都不知道?陈想在我身后又晃动了一下,我再次踉跄一下,她说:算了,不告诉你,自己看《圣经》去。

我真累得有些坚持不住了,感觉到身体开始摇晃,说:你能不能下来自己走,我太累了。

陈想侧脸看看我是不是在撒谎,又说:今天我真不能踩凉水,昨天还可以。

我说:昨天和今天不都是你吗?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你连这都不知道?装的吧?

真的不知道。

那好吧,我告诉你,算了,还是自己看书去吧。

还是看《圣经》吗?

你还真会装,你肯定是装的。

谁他妈的装,你才装呢,这么胖,跟我差不多高,还要我背。

比你高,比你高,陈想笑着说:就让你背,你敢把我搞到水里,领导处分你,处分你!

那时,我正好踩在一块石头上,没有踏稳,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竟然把笑着的陈想摔在了冰水里。

欧阳小宝听到响声回头一看,像在舞台上表演相声时那样大惊失色,立即叫起来:陈想,你完了,你会终生不孕不育……

我慌忙把陈想扶起来,华沙也冲上来帮着陈想趴到了我的背上。我顽强地走着,听着欧阳小宝继续说:那种病医学上叫不孕症。

这时,我听到陈想竟然在身后哭了。看起来才17岁的陈想还是非常想要孩子的,她的眼泪让我心里很羞愧。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陈想没有说话。

华沙说:我看到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陈想说:那我以后没有孩子怎么办?

华沙认真地说:等我以后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把他送给你。

陈想说:那我只要男孩儿。

我说:为什么?

陈想:女孩子太麻烦,太啰嗦了。

那时,我终于踏上了河岸,当我的双脚踩在泥土上的刹那,我再次瘫软了,身体朝后一仰,再次把陈想摔下去。我跟她一起躺在了河岸的沙土上。这时,听到了董军工的声音:同志们,要发挥我军连续作战的光荣传统,男同志们再次回到车那儿去,把车推过来,洪水很快就要来了。

我躺在地上没有动,华沙踢我一下,说:走呀。

我看看陈想,她那时也正看着我,非常文明地用北京话说:谢谢您呐。

她的表情严肃,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

我跟华沙又回到了河里,这次竟然感觉不到冰水刺骨了,身上也没有那么冷。我们走到大轿子车跟前时,车身后面、侧面几乎都没有位置了,我挤到了董军工的身边,他看看我,说:今天表现还不错。

当时,我内心一热,就像是中学写作文常写的那样“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心里”。我没好意思看董军工,我有些怕看他的脸,更不愿意这么近看他的脸。我很后悔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站在了他的身边。董军工又说:大家都写血书请战,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写过?

我的脸红了,很为自己没有写血书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着急,就说:华沙也没有写。

董军工说:他才14岁,是个孩子,你已经18岁了,是成年人了。

我还有10多天才18岁,我们家算周岁。

那时,车已经动了,前边的卡车拉着它,我们推着它,让他很快地朝河岸走去。

车上河岸的那一刻时,全体人都欢呼起来,乌拉、瓦西里、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响成了片。这时,我才感觉到双脚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再次沉重地摔倒在沙地上。

那时,我闭上了眼睛,希望冰凉的双脚能尽快地恢复知觉。过了有几分钟,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被两双手分别地抱起来,我睁开眼一看,竟然是陈想和艾一兵。两个女兵一人握着我一只脚,然后,又把我的脚拉到了她们自己的怀里,用她们的身体暖和我的脚。我感觉到不好意思,想把脚抽回来,可是,她们两个人都抱得很紧。那时我内心混乱,只是感觉到了双脚的温暖。麻木渐渐消失,接着内心也变得清晰了。我两只脚分别在两个女孩儿怀里,一个人胸前似乎有很多棉花,非常饱满,让我的脚特别柔软,都有些烫了,她肯定是陈想了。另一个人的胸很清晰,没有那么暖和饱满,却更让我心动,她肯定是艾一兵了。我闭着眼睛体会着两个女孩子完全不同的胸怀,感觉到彩虹又出来了,因为我的脚已经很暖和了,而且我的眼前有大片的红色像海浪那样涌过来。好像我到了一个热带海岛,炎热的阳光照耀着我,风和沙子都有些烫。中学作文常用的句子再次出来,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心中。这时,我感觉到她们两个人开始用手搓我的脚了,我是个很怕痒的人,开始还尽量忍住,很快就忍不住笑起来。她们两人像排练好了一样说:有什么好笑的,严肃点儿。

我笑得更加厉害了,说:我怕痒。

她们两个人也笑起来,还是跟排练好了一样,笑得非常整齐。

董军工突然站在了我们身边,严肃地说:你们笑什么呢?

艾一兵边搓我的脚,边指指我说:他怕痒。

董军工看了我一会儿,那时,我因为紧张忘记了笑,也变得严肃了。突然,董军工笑起来,而且,他笑得非常夸张,就跟英达和宋丹丹他们笑场一样。他笑得最厉害时,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看我们了,就把身体转了过去。可是,他还是止不住笑,我从他的背后,看到他像是一个失去理智的全世界人民的领袖一样,在大笑声中前仰后合。

15

车窗外边正在下雪,我们继续朝着界山达坂前进了。刚才在河岸等待时,眼看着洪水开始肆虐,疯狂地在死人沟里奔腾,陈想的眼睛特别尖,她说她看见了那只小黄羊被河水冲走了,它已经死了。她说沟水里有马,有牦牛。这些我都看见了。陈想说她看见那只小黄羊了,我没有看见,却比看见了还心里难过。

不知道谁在后边说我们要学习当年的红军,决不做石达开,然后有人唱起了毛主席诗词改编的歌曲,那个谱曲的人叫李劫夫,据说他跟于会泳一样自杀了。那么有才能的人为什么要自杀,我许多年都想不通。作曲的、写字的人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财富,他们为什么要自杀呢?歌声很快地在车内回荡:红军不怕远征难,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万水千山只等闲。眼前出现了贾世骏的形象,他穿着红军的衣裳,眼皮有些松软,但是他很豪迈;眼前又出现了马国光的形象,他也穿着红军衣裳,眼皮和贾世骏一样也有些松软,但是他也很豪迈。我跟华沙当时也很豪迈,如同过节庆祝一样,扯着嗓子喊唱三军过后尽开颜……

欧阳小宝坐在我前排,他的身体和脑袋都在随着车身的摇摆晃来晃去的,他在睡梦里被我们吵醒了,他睁开红肿的眼睛看了我跟华沙一下,说:有什么好唱的,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大家唱得更欢了,似乎只要是我们唱,那大雪就不可怕了。那时人们特别喜欢说,雪压青松松更青,霜打梅花花更红。现在大雪已经封山,只有一条路通向著名的界山达坂,现在很多人把西藏说成是天堂,如果西藏是天堂的话,那界山达坂就是天堂之门,尽管是一个窄门。坐在那个车上人人都知道,你只要穿过那个窄门,那前边的道路就跟共产主义道路一样无限宽广。

艾一兵坐在欧阳小宝旁边,她拿着日记本写字,完全不顾车身的摇晃。我说:这么晃,还能写吗?

她说:怕一会儿忘了。

我说:能让我看看吗。

她没有犹豫,就把日记本递给了我。

我看到她的字迹有些乱,那不怪她,只能怪条件,别说她,今天我重新看中共党史的一些文件,那些电报、批文,包括有中央领导集体签字的文件,也都有些零乱,字迹不那么规整。这说明战争年代跟和平时期就是不一样。她写的第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死人沟终于过去了,在这儿,人的私心就跟空气里的氧气一样,变得稀薄了……

怎么样,给我提点意见吧。她说。

我没有说话,把日记本还给她。我的话说不出口,我觉得自己的私心在这儿更重了,我现在还是渴望在河岸上,把脚伸到她的怀里,感受她那儿的温暖。

她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我的私心不好说出来,脸却有些红了。

她看到我的脸红了,感觉很奇怪,说:脸红什么?

欧阳小宝说: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

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仿佛说着梦话。

艾一兵看欧阳小宝不说话了,又问:你刚才脸就是红了,怎么了?

一直沉默的陈想突然说话了,肯定是看你的日记看的呗,你写的内容让他脸红了。

我没有写什么呀,艾一兵说着,把日记递给陈想。陈想没有接,她把日记推了回去,说:我从不看别人日记,日记是不应该给别人看的。

16

我有些困了,蒙眬中似乎听到董军工在命令欧阳小宝同志坐到前边陪着司机张包。山路极其险峻,司机一定要很精神。我睁开眼睛,看着欧阳小宝从我们前边起身,坐到了前边司机张包的身边。

艾一兵身旁的那个位置空出来了,暂时还没有人坐。

坐到前边去吧,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吗?

陈想在我身边悄悄说,她那时瞪着她那跟牛一样的眼睛,竟然一点也不困。

我瞥了陈想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没有再理她。只是感觉到车子一直在朝云里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猛地车刹住了,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前边似乎在打架。司机张包正揪着欧阳小宝的衣领,抬起手打他。

欧阳小宝躲着张包的拳头,他的眼睛里几乎全是眼白,那黑眼珠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张包死死揪着欧阳小宝不放,嘴里骂着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这时,龙泽、李作德几个老兵冲上去,拉开了张包和欧阳小宝。那时,我能看到欧阳小宝的脸上因为害怕而显得有些红。

董军工竟然完全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睡着了,就坐在艾一兵身边。

张包仍然在骂着,他妈的,欧阳小宝给我吃了不知道是什么药,吃了就想尿尿,又尿不出来。

许光华、李作德这两个干部加老兵听着听着都笑起来,我当时也笑起来。

以后我才知道,欧阳小宝从朱医生那儿偷了几粒利尿剂,董军工让他陪司机张包。欧阳小宝想睡觉,又不能让张包睡,就把利尿剂哄着张包吃了,而且,一次就吃了两片。然后,张包总是尿憋,几次停车,可就是尿不出来。张包感觉到欧阳小宝在害自己。

我至今想不通,因为今天得了高血压的人不少都吃了利尿剂,这样可以降血压,没有听说任何人撒不出尿来呀?所以,记忆有些靠不住了,也许欧阳小宝偷的不是利尿剂,也许是朱医生弄错了,也许欧阳小宝没有让张包吃错药,只是司机自己太紧张了……

突然,张包猛地又把车停下了,这次连沉睡的董军工都醒了,他威严地问前边:怎么了?

许光华用武汉话回答:张包尿不出来了。

大家都笑了。张包在大家的笑声中走下了车,女兵们不好意思继续看他,她们只是低着头笑,男兵们用自己的目光追踪着张包。就在张包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尖声叫了一下,那声音穿透了车窗朝我们每个人的耳膜刺过来,极其凄厉,就像看见了杀人现场,看见了可怕的死尸。

一切都因为张包的惨叫安静下来,我们的车静静地停着,我们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眼看着张包站在车门外的地上一动不动。像被魔鬼点了穴位一样,他似乎成了石头人,只是张着嘴看着前方,身体僵硬,连脸也是彻底僵硬的。

就这样,过了几十秒,董军工对许光华说:你下去看看,什么情况?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伴随着许光华,跟着他朝车下走,眼看着许光华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突然,许光华也大叫一声,那声音竟然更加恐怖,把车内除了董军工和华沙之外的所有人都吓得站了起来。董军工当然有着英雄人物一样的镇定。华沙呢,他睡着了,一直没有醒。

车上的李作德有些着急了,他有些慌忙地朝着车门冲去,想跳下去,被董军工大声喝住,别动!董军工说着,走到了前边朝外看。大雪弥漫,风也在刮着,什么也看不见。欧阳小宝也站起来,他有些讨好地看着董军工,因为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偷了军需物资里最重要的东西——药品,还让司机张包尿不出尿来。他紧张地跟在董军工身后,想跟着他们一起下去,董军工回头看看欧阳小宝,目光中有某种怀疑的成分,说:你别动。

欧阳小宝如同要搞阶级破坏而又被人识破了的阶级敌人一样,低下了头。他眼看着董军工下了车。我们也都看着董军工,想看看他的反应。董军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叫,他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一样,遇到危险时稳如泰山。

当董军工的身体如同春天里的树木一样恢复知觉时,我们也都像是高尔基笔下笨重的企鹅一样摇晃着蹭到了车头,谨慎地从里边下了车。

那情景让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我们的车停在悬崖边,前边一米就是万丈深渊。如果不是张包想打欧阳小宝,如果欧阳小宝没有在朱医生那儿偷药,如果张包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急刹车……那我们就全都完蛋了。

我们站在悬崖边上朝下看着,感觉到头晕目眩。缓过神来的张包突然朝后倒了下去,他像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倒在了董军工的怀里。马群那时正站在我的身边,他悄悄指指我的裤裆处,说你那儿怎么有些湿,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艾一兵以及所有那些女兵们没有一个再像鸟那样地唧唧喳喳了,相反她们像是入党宣誓时那样,眼睛里有肃穆的光芒。就连陈想都没有说一句深刻的话,她像是一个黑铁塔一样地站在艾一兵旁边,两手捏握着拳头,只是她眼镜镜片后边似乎有泪水在渐渐渗出,那里充满恐惧。

华沙那时才从车门里出来,他也在揉眼睛,他走到了我的身边,像平时一样地大声说,刚才做梦,你们都跑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死人沟里了……感受到周围的压抑,他突然停下了。他那时才看到了前方的悬崖,平时很小的眼睛,突然变得大了,说得过分一些,华沙的眼睛几乎跟陈想一样大了。

欧阳小宝突然哭了,他流着泪水大声喊叫起来:操你妈的,你们还骂老子,要不是老子给他吃了药,你们全都死了,完蛋了,是老子欧阳救了你们大家。你们永远,一辈子都要感谢老子。

17

天完全亮了,天空中仍然飘动着细细的雪花,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张包开始倒车。他在夜里的黑暗中糊里糊涂开进来,现在想要倒着出去,很不容易。那块地方像是地图上的半岛一样,三面都是悬崖,离后边的大陆最少还有100多米。董军工指挥张包,隔着玻璃都能看到张包的脸上冒热气,好像他那张长满了大包(青春痘)的脸是一个滚烫的火炉子,把汗水烧开了。

那车挪一点,就停下来,顿顿挫挫,像是得了忧郁症一样,缓慢而又艰难地朝后移动。突然猛地颤抖一下,就停下来,再也不动了。

张包把头重重地伏在了方向盘上,像瘫痪了一样。只见他双肩在抖动,他的头如同一个装满了沙石的麻袋,再也抬不起来。

董军工把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把车门打开。我们都围在车门跟前,陈想的鼻子特灵,她首先嗅到了一股尿臊味,就捂上了鼻子。张包真的尿裤子了,这个跑阿里七八趟的驾驶员终于小便失禁了。我们也都跟敏感的陈想一样捂住了鼻子。

董军工看看大家,他的汗也出来了,雪现在是小了点儿,但是阴沉的天说明一会儿还会有大雪。必须尽快把车开出去。张包成了这样,董军工转眼去看另外两个卡车司机,没有想到他们都把头低下来。董军工有些生气了,说如果我会开车,我一定能开出去。

张包的头仍然搁在方向盘上,董军工冲到张包旁边,伸手拧他的耳朵,狠狠地拧着,好像要把他的耳朵拧掉一样,大声喊起来:你是怎么开进来的,怎么开进来的?

张包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给我再开出去!

张包看着董军工,声音很小地说:我尿不出来尿。

董军工本能地看了欧阳小宝一眼,欧阳小宝害怕地低下了头。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那时,我能听到雪落在地下的声音,又好像听见了自己的耳鸣。

突然,朱医生说话了,他说:我能开,我有驾驶证,我从小在家里,就瞒着我爸爸,让家里的驾驶员悄悄教我开车。在大学时,我们每次郊游都是我开车,我开车走过太行山……

董军工说:你能保证不出问题?

朱医生严肃地说:我向党保证,决不出问题。

董军工看着朱医生,就像是彭德怀看着毛岸英一样,说:小朱同志,我可是向你爸爸拍了胸脯,只让你锻炼,不出任何问题。

朱医生笑起来,显得青春阳光,有雪花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如同秋天原野上的高粱。我中学时写作文最爱用这个词去形容英雄人物了:红扑扑的。

我们大家都眼看着朱医生上了车,现在回忆起来,当时都忘了看艾一兵,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朱医生的。不知道她当时的脸是不是跟朱医生一样,也是红扑扑的。

反正,那时我头一次从董军工的眼睛里看到了紧张,甚至有一点点恐惧。在以后我不断成熟的岁月里,我渐渐理解董军工,如果他会开车,他自己亲自驾驶着大轿子车从那个险恶的半岛里走出来,他是不会害怕成这样的。现在是朱医生驾车,他是朱司令的儿子,人家爸爸让儿子上阿里是为了锻炼的,不是来送死的。人家从医科大学毕业后要更多的经历一些苦难,是为了在未来成为栋梁。朱医生此时此刻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在所有那些女兵,当然也有男兵的注视下,发动了汽车。我跟华沙都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微笑。人跟人确实不一样,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说得对,人生来是不平等的,要不,为什么有的人坐在这样的驾驶座椅上时会哭,而像朱医生这样的人会笑,而且还是微笑呢?

好像他挂挡了,因为他白净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的眼睛里有了某种严肃的东西。董军工想给他指挥,他的手在空中晃动,他站在车的一侧,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他的嗓子是哑的。刚才董军工的声音还是豁亮的,现在怎么突然哑了呢?

朱医生驾驶着车开始朝后移动,却又突然弹跳了一下,然后熄火了。我当时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全体女兵都‘啊了一声,那种叹息饱含了深情的期待,也许当年苏区的女人们盼望红军打胜仗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是要把一切都献给他们的心声。那时,朱医生有些羞愧地把头从旁边的车窗里探出来,笑着说:不好意思,刚才挂错挡了,熄火啦……

董军工大叫起来,要不你还是下来,换张包。张包你上去,如果再畏缩不前,我回去要求你们车队给你最重的处分,张包——

朱医生已经再次发动了车,挂上了挡,狠狠地踩上了油门,那车如同巨人的吼声把董军工绝望的声音淹没了,把张包的像海鸥一样的呻吟也淹没了。

董军工完全忘记了指挥,他跟所有的女兵一样(当然还有男兵),屏住了呼吸,只能那样看着军绿色的大轿子车开始缓缓移动。朱医生开车时,跟那几个驾驶员都不一样,他们三个是无比紧张的,而朱医生是放松的,就像是华沙拉手风琴那样放松。华沙可以倒着演奏,现在朱医生就是在倒着开车,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如果我没有在现场,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朱医生这样的人。三面都是万丈悬崖,只有一面是安全的大陆,那100多米长的道路真是非常窄。上面是泥泞、积雪,似乎还有一道道冰,车轮随时都会打滑跑偏。然后,那车就掉下去,永远永远地沉陷到死亡里。

我们的车移动得更快了,董军工擦汗时连眼睛都闭上了,这说明汗水太多,让他的眼睛睁不开。可是他不愿意闭上眼睛,因为他要看着朱医生开倒车。我看着他拼命揉眼睛。那车像是逆流而上的一叶小舟,你在古代中国画作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那小船在惊涛骇浪里潇洒地漂浮着。你在俄罗斯列宾他们的油画里也能看到那样的小船,它孤独地在灰色的大海里行走。

华沙当时对我说:他笑了,他又笑了。

朱医生就那样笑着把大轿子车平缓地倒进了那片安全的陆地。我的眼睛先是一片模糊,接着无比清亮,我没有看错,那车真的进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车真脱离危险了。

“哇”的一声,所有的女兵都哭了,哭声十分整齐,像事先排练好的合唱。多年后回想,竟然像唱诗班在唱她们的信仰。她们的哭声唱出了她们的信仰,我不敢肯定是不是毛泽东思想,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圣经》,但是,我敢肯定她们的信仰里有爱情,有对于朱医生这样的男人的爱情。

天仍然是阴的,山里的天跟董军工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刚才他还跟朱医生紧紧握手,现在他完全是阴沉的,他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四面是茫茫的雪野,看不见路,或者说你以为前方是路,但那也许是悬崖。雪还在下,周围的灰色让我们完全没有任何希望。女兵们的目光已经从朱医生的身上转移了,刚才她们思考爱情,现在她们思考生命。找不着通向界山达坂的道路,回头是万丈悬崖,继续朝着山上走,更加险恶。女兵们又开始看董军工,董军工用手召唤了许光华和李作德,对他们说:许光华、李作德同志,听我的命令,你们两个要走在车的前方探路,我们跟在你们后边。要胆大心细。你们既是干部党员,又都有10年以上的军龄,可以说,我们大家的生命就交给你们了,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他们两人立正,挺胸,大声回答:有——

那声音震动山谷,让乌云翻滚得更加厉害了。

18

两个穿着皮大衣的人走在前边,雪花很快地就把他们装饰成《白雪公主》里边的小矮人,有时他们像杨子荣,有时又像小炉匠。我们的车缓慢地跟着他们,他们把生命交给大雪了,我们把生命交给他们了。这时,有人哼起了小提琴独奏曲的旋律,其他人很快地就跟上了,是《红太阳的光辉把炉台照亮》。看看这短短的一个曲名吧:红太阳、光辉、炉台、亮。没有一个不是暖和的,与窗外大雪鲜明对抗。乐队的人哼歌不是唱歌,他们有些蔑视歌词,他们只唱曲调。女兵们的声音和男兵们的声音在互相温暖。如果是今天,面对死亡,我们不仅用声音相互温暖,我们还会用身体相互温暖。我看看艾一兵,她正在大声唱着旋律。她没有看朱医生,她的眼睛里有少女的祈祷。我又看看朱医生,他没有哼唱,他看着窗外,表情冷漠。他脸色苍白,完全没有红扑扑。他看着张包开车,似乎随时打算替换这个说自己尿不出尿又尿了一裤裆的司机,他是冷血动物,以后许多年我还想起来那个女孩子对我说过的话。

车内阵阵温和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直到快板降临了,乐队的女孩子们稍稍犹豫了一下,是否继续唱小提琴的快板。大家已经唱起了快板节奏,陈想还用手势做起了拉琴动作。她们的嗓子像是琴弓那样弹跳着,几个女孩子甚至站了起来,要让身体像琴弓那样跳跃……

突然,车停了,是紧急刹车。恐惧再次让每一个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了。

外面那两个几乎被大雪覆盖的人隔着车窗玻璃大声喊叫,我们随着喊声从车后跑向车头,看见了前边几米外竟然又是断崖绝壁。

董军工下了车,我们也都下了车。没有人说话,只有华沙不识时务地说:陈想,你、你、你别到前边来。华沙那时还不太会开玩笑,说笑话就结巴。

董军工猛扫了华沙一眼,吓得他立即闭嘴。然后,董军工一直走到了悬崖边上,朝下看着万丈深渊,然后,他对许光华和李作德说:你们是怎么带的路!

许光华不敢看董军工的眼睛,大声吵起来,说:我说朝那边走,他非要朝这边走!

李作德也不敢看董军工的眼睛,他也大声说:那边走更是死路一条!

董军工沉思着摇头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走错路了。

董军工把朱医生叫了过来,问他:你的意见呢?

朱医生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得董军工的眼珠子都开始颤动,才说:大雪停下来之前,不要动了,最好的方法是等待,等到天晴了……

董军工打断了朱医生的话:如果天一直不晴呢?

我们要把所有的食品、水果、药品聚拢在一起,统一管理。

董军工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考虑。全体注意了,现在召开临时支部会议,预备党员也参加。

我们回到了车上,从窗户看着他们那些党员和预备党员都在下边蹲着。天空飘着雪花,他们的四面八方都是雪花,我看看艾一兵,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些开会的人。

欧阳小宝在一旁轻声对她说:别着急,下次就会有你了。先预备,后正式,然后,举拳头宣誓。不过,我想问你,你有信仰吗?那可是信仰,信仰又是崇高的。

欧阳小宝说出崇高的这三个字时,总是有些开玩笑的成分,他的笑里边暗藏着讥讽。

艾一兵严肃地皱起了眉头,她的眼睫毛很长,像外国女孩儿的一样,她说:当然有信仰。

他们的会开完了,这么快就开完了,董军工上了车,说:全体起立,立正,稍息。现在宣布命令,所有的人把自己的食品,包括自己带的糖果、巧克力、水果,全都交上来,我们必须统一管理。

那时,老兵龙泽已经把一块大雨披平铺在车内的地上,他笑着做出鬼脸,他在看那些女兵们的笑话,他知道她们舍不得往外掏家里寄的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还有用自己宝贵的津贴费买的水果,还有她们私下里存放很久的花生、瓜子、巴旦木。他像要看一场戏那样看着她们。

女兵们沉默了,她们互相看着,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悲伤。

男兵们基本上都没有零食,他们喜欢吃肉。其实女兵们也喜欢吃肉,可惜那时没有太多的肉。男兵们都在看着女兵,他们和老兵龙泽一样,想看看她们痛心的样子,当年那些被分了土地的地主们最多也不过就是这么痛了。

局面有些僵,就像是一个城被围了很久,终于白旗挂了出来,却很长时间也不见举手投降的人鱼贯而出。董军工的目光扫来扫去,当他想再次说话的时候,华沙首先笑起来,他从自己的挎包最底下拿出了一小包牛肉干,走到了那块雨布跟前。我吃惊极了,他竟然瞒着我,私藏牛肉干。我一直盯着他,看着他走去走回,他走到我跟前时,又笑了,说:你看我干什么?你们家什么也不买,你光吃我的。

男兵们拿出了自己的私藏,有人是在皮山县买的面包,干得跟乌鲁木齐历史博物馆里的木乃伊一样。

艾一兵站起来,从行李袋里面拿出一个包,里边有两个肉罐头,有一包苏打饼干,还有几个美丽的棒棒糖。可以看到她眼睛里的依恋,但她仍然在笑,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

女兵们崩溃了,她们纷纷爬上了行李车,去掏自己的小心肝。她们真了不起,什么都有,北京人有果脯,杭州人有大白兔奶糖,成都人有牛肉干还是麻辣的,青岛人有鱼干、虾仁、紫菜……

朱医生扛着一个大旅行包走来,他把包放在了雨布上,里边竟然有十几桶肉罐头,还有几个挂面,还有一个酒精炉,两瓶高浓度酒精。

这时,乐队拉琴的女兵娄宜和江奇放下包时,竟然哭起来。我回想起来,这些天,她们总是经常会从身边挎包里掏出一点什么,很快地塞进了嘴里,还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们哭得太伤心,跟她们爸妈去世一样,那情绪,不像是献出心爱的零食,而像是要献出自己的生命。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她们超越零食的悲哀,包括我和华沙,包括欧阳小宝,包括龙泽他们那些老兵。只不知道能不能包括董军工。江奇哭着,双肩都在大幅度抽搐,像得了伤寒的病人。突然,她朝后倒下来,站在一边的老兵龙泽慌忙去扶她。江奇面色很难看,苍白里又带着灰暗,跟天空一样,她平躺在地上时,完全丧失了知觉。

朱医生连忙拿着氧气,给她插上,然后大声说:这儿海拔最少有6000,不能太激动,大家不能太激动!

话音刚落,竟然又有几个女兵像江奇一样地倒下了。她们开始吸氧了,有的躺在雨布上,有的靠在别人的怀里,有的被扶上车,靠在椅背上。

场面更加紧张、恐惧,连欧阳小宝都严肃地低下了头,悄悄对我说:此时此地不宜分浮财。

华沙问:什么叫浮财?

欧阳小宝说:浮财就是财产。

华沙又问:既然是财产,为什么要叫浮财,就叫财产就行了嘛。

欧阳小宝立即有精神了,他翻着白眼说:你为什么叫华沙,又叫小沙。甜瓜为什么叫甜瓜又叫瓜蛋子?和弦为什么又要叫和声,斯波索宾为什么又叫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欧阳小宝把声音放小了: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王刚 期刊:《当代》201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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