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韩春苗出嫁的日子。女儿出嫁,无论父母舍不舍得,总归是件喜事。春苗的父亲老韩,脸却一直阴沉着。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里不踏实,春苗太反常了。
那时候的农村,婚姻多是父母做主,这门亲事也是老韩敲定的,男方家姓姚。老韩是个木匠,手艺在十里八村是头一份,平日里挑着木匠担子走村串户,对谁家的情况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有次他在姚家村做活,工钱虽不算高,但那户人家会说话,人也热情,两个当家男人就交上了心。老韩看姚家儿子憨厚结实,一时兴起,订下了这门亲。谁知回来一说,春苗却坚决不肯,她杏眼圆睁,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我不同意!”
老韩一家之主的做派耍惯了,拍桌骂道:“你反了天了,不管什么年代都得我说了算!”
春苗性子刚烈,无论老韩怎么说就是不肯。这时春苗妈上阵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闺女,最后使出撒手锏,说:“谁家不指望闺女嫁个好人家?你爹见识多看人准,他为你相中的人能错吗?再说你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个大男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要是说话不算数,以后谁还拿他当回事?你如果一定要打你爹的脸,妈也没别的法子,只有一条路可走,死!”春苗妈说到做到,一连两天滴水不进,第三天已是奄奄一息。春苗见状,躲在房里大哭一场,同意了婚事。
老韩立即和姚家商定婚期,姚家随即送来丰厚的彩礼。婚期一天天临近,老韩心里却没了底:一般来说,女孩出嫁总有些情绪变化,有不舍,有期待,还会有担心,可春苗呢?没事人一个,好像出嫁的不是自己。老韩总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时刻提防着春苗。
可提防来提防去,老韩发现自己多虑了。当天春苗盖上红盖头,顺顺当当地骑上姚家迎亲的驴子,走了。春苗离家的一刹那,老韩猛地一阵心酸:闺女真的出嫁了。
却说一身新衣、满脸憨厚的姚家小子,牵着披红挂绿的驴子,驴子上坐着红衣耀眼的春苗,一行人吹吹打打,欢声笑语地往姚家村去。走着走着,经过一大片芦苇荡,芦苇荡外是道大河,河水深深、河道弯弯。众人突然噤声,这片深不可测的芦苇荡,相当可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人传这芦苇荡里不干净,哪一年,谁谁谁进了芦苇荡就没出来;哪一年,谁谁谁进了芦苇荡就疯了。时间一长,任憑芦苇疯长,再胆大的人也不敢进去了。
大伙歇了唢呐、停了欢笑,正加紧步伐走着,姚家小子忽然发现牵不动驴子,驴子直往后赖,这是咋的了?他联想起那些可怕的传说,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时,春苗小声叫道:“大姑、大姑……”
这大姑并不是春苗的姑妈,而是姚家请来迎亲的喜奶奶。喜奶奶一听新娘子叫她,心里顿时一紧。按当地婚嫁风俗,新娘子一路上是不能作声的,而且偏偏还是在芦苇荡附近。可她又不好装聋作哑,只好上前问:“闺女叫我吗?”
春苗说:“我要小解……”
原来如此,喜奶奶长出一口气,当即吩咐大伙:“你们往前走,慢慢地,等等我们!”
大伙一听就明白了。迎亲的队伍,连同姚家小子,便往前走了。这边喜奶奶扶下春苗,春苗像是憋坏了,扭头就往芦苇丛里钻,嘴里说:“大姑,等我一下。”
喜奶奶想跟上前,转念又想,人家小解我跟过去干什么?而且芦苇荡的传说太吓人!于是她就在原地等着。等了好久不见人出来,喜奶奶有点着急了。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冒出一句:“人呢?”
这一声把喜奶奶吓得魂都没了,她“妈啊”一声尖叫,回头一看,是迎亲队伍中的一个人。喜奶奶气得狠命抽他,骂道:“贼小子,你是鬼啊,走路都没声音!”
那人不耐烦地说:“大姑,新娘子呢?小解怎么这么长时间?”
喜奶奶说:“我也着急哩!”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春苗还是没出来。这时,姚家小子等一干人全转回来了,都急得不行。大伙也不管害怕了,都进到芦苇荡里找人,可连人影都不见!直到他们找到大河边,终于绝望了:河边有双红绣鞋,而韩春苗人不见了。
所有亲朋好友闻讯全来了,又冲进芦苇荡找。只有老韩没动身,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预感的事终于发生了!春苗妈眼泪“哗哗”地流,说:“老头子,你不去找?”
老韩说:“鞋在河边,说明什么?说明闺女洗手时滑下河了,她又不会游泳……”
春苗妈张口就骂:“死老头子,你红口白牙地瞎嚼蛆,咱姑娘好好的,她要是没了我也不过了!”
可事实是,大伙把芦苇荡找遍了,也下河摸过了,都没有人。这只有一个解释:春苗洗手时滑下河,她不会游泳,淹死了。河又宽又长,她的尸体漂走了,没处找。
紧接着又有一个说法盖过了这个说法:春苗是被某种可怕的东西掳走了,或干脆被它吃了。这种说法正是姚家人散布的,理由是姚家小子回想起一个可怕的细节:他牵着驴子来到事发地时,驴子突然不走了,怎么牵也牵不动。这太诡异了,肯定是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不管怎么说人都没了,春苗家这悲伤劲儿还没缓过来,姚家人就来要彩礼,说:“情归情、事归事,我们家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春苗家这边的人气炸了,说姚家这嘴脸太难看了!正挽起袖子要打要骂,老韩开口了,分外冷静:“人家没见到人当然要钱了,有啥可说的?彩礼全部退回。”等回过头,老韩又对春苗妈说:“这姚家人太冷血,咱春苗嫁给这样的人家能有个好吗?是我看走眼了……”
可在大伙眼里,冷血的不只是姚家,还有老韩。亲闺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始至终都没见老韩流一滴眼泪。更让大伙目瞪口呆的是,只过了几天,老韩就背起一套家伙,继续走村串户做手艺了。
春苗妈骂道:“你还有心思挣钱?你怎么不一头扎到钱眼里?”
老韩面不改色:“一天不死就得吃饭,总不能饿死吧?”
老韩就这么一天天干起来,没多久又掀起一个惊雷:他要外出挣大钱!那年头已有头脑活泛的人陆续从农村到城市挣大钱,可老韩的决定还是令人意想不到,毕竟他闺女出事不久,亏他有这个心情。
世上当然没有妖魔鬼怪,春苗也没有被淹死,她逃婚了。其实,春苗老早就开始布局了,当然,单靠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这一庞大计划的。春苗有个帮手,叫梁海山,是梁家村的,离她村子二十多里地。
两人早就偷偷好上了,他们正要公开恋情时,老韩横插一杠,要把春苗嫁给姚家小子,一切还无法挽回。两人决定斗争到底,既然明面上无法抗争,那就只有一条道:逃婚,远走高飞,过二人世界。
梁海山问:“春苗,在咱这儿私奔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风言风语能把人脊梁骨压弯,你怕吗?”
春苗一脸坚定:“我只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什么也不怕!”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春苗出嫁那天,等到了她和梁海山约定的地点,春苗就假装要小解,然后快速穿过芦苇荡来到河边,梁海山早就撑着小船在那儿等她。春苗故意脱下红绣鞋,造成失足落水的假象。接着两人撑起小船,迅速离开。河道弯弯,芦苇繁密,转过两个弯,后面的人视线就会受阻。这时候两人再上岸,把小船推远,然后再搭上车,溜之大吉。
在车上,梁海山问春苗:“你是怎么让驴子停下来的?”
春苗笑道:“这很简单,我在嫁衣里藏了个钩子,趁他们不注意,伸出钩子钩住驴子的嘴,驴子护疼就不动了。姚家小子比我还害羞,头都不敢抬,哪能发现钩子?”
两人一起笑了,美好的新生活,在眼前徐徐展开了,他们来到了遥远的平安市。
那时人口的流动量不大,不必担心会被老家人发现。一安顿下来,梁海山就给家里写信报平安,爹妈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担心。
屋子自然是租的,两小间。为什么是两间而不是一间?原来,春苗不肯跟梁海山过度亲热,原因很简单:两人还不是夫妻。春苗说:“只要过个一年半载,我们挣着钱了就回家结婚,那时我父母气消了,也不会再干涉我们了。”
梁海山还要歪缠,春苗就冷下脸,毫不让步。梁海山这才发现,春苗是个看似柔弱实则坚强、极有主意的女子,是啊,否则也不会顶着巨大压力跟自己私奔了。
新鲜劲儿过后,现实问题摆到了两人的面前:要生存。梁海山和春苗身上的存款不多,两人必须立即找到饭碗。春苗的活倒不难找,她肯吃苦、头脑活,最后倒腾起水果来。这份收入既稳定又丰厚,这么着春苗就算是安定了,可梁海山的活并不好找……
跟春苗爹一样,梁海山也是个木匠,可他之前一直在农村打转,从未出过远门,加上拿斧头的时间又短,现在冷不丁地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两眼一抹黑,根本是老虎啃天——无从下口。原本以为城里遍地是机会,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梁海山摸索了好多天,终于找着点门道了。他发现有些比较空旷的小广场或公园门口,有好多人聚集,看他们的着装举止,就知道也是到城里碰运气的农村人。他们面前竖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很大的“木工”“瓦工”之类的字,然后就是等。运气好的话,会有人过来商谈活计。
梁海山依葫芦画瓢,照办。这招果然不错,买卖终于开张了,有个城里人要打一整套家具。
梁海山高興坏了,立马精神百倍地干起来。谁知他越干越心惊:城里人要求极高,那些花式品种、新式建材,自己根本不懂!唉,只怪从前没跟师傅好好学……
就在梁海山觉得自己要丢人现眼的时候,运气来了。一个老木匠师傅主动找上门,对梁海山说:“小哥,我找不到活,要不我跟着你一起干怎么样?我手艺还不错,占一半理;你揽了活,同样占一半理,咱们收入平分。”
梁海山心说,这真叫刚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呢!他当即同意了。更令他意外的是,人家老师傅的手艺好极了,基本上是自己跟着人家干,人家大工,自己小工。好在老师傅大度,并不计较谁手艺好、谁出力多,收入平分,皆大欢喜。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梁海山和春苗相处久了、近了,双方的缺点开始放大,加上春苗的收入又稳定又高,而梁海山的活是有一天没一天的,遇到大活还得请那位老师傅,相比之下收入少得多,两人的房租和伙食费基本上都是春苗付。这样一来,梁海山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他越来越自卑。一般自卑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直视不足、奋起直追;另一种是格外敏感、浑身长刺,最后恶意挑事。梁海山偏偏是后一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找碴儿,一点不顺心就摔碗掼盆的。
一天,梁海山为了一件芝麻大的事,一激动甩手就给了春苗一巴掌。春苗愣了,梁海山也愣了,但春苗没有哭闹,转身推着三轮车出去卖水果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最近,梁海山又揽不到活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跟一帮狐朋狗友赌钱。一天晚上他输光了,回头跟春苗要钱,春苗不肯给,两人又开始争吵。梁海山急着要去翻本,嘴上斗不过,竟动手抢起了钱。春苗坚决不给,梁海山举手要打,忽听得身后一声巨响,门被人撞开了。两人转脸一瞧,都目瞪口呆。
是老韩!
老韩脸如寒冰,走过来一把捏住梁海山作势要打春苗的手,说:“你上次打我闺女我忍了,毕竟你年轻,一时把控不住,可以原谅,可你今天要再打我闺女,我就要你的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梁海山年轻力壮,可在老韩面前,他发现自己如同一只小鸡。老韩人高马大,抡了大半辈子斧头,那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梁海山的手被老韩捏着,半边身子都麻了,哪还敢反抗,何况他还理亏呢。
梁海山红着脸跑出去了。老韩对春苗说:“闺女,你受苦了。”
春苗一听,大声哭起来……
老韩任春苗大哭,好容易等她哭够了,问道:“他上次打你,你为什么忍了?这不是你的性格。”
春苗边擦泪边说:“我不是怕他,只是想着他找工作不顺,心里憋屈,一时着急,所以忍了。”
老韩“哼”了一声:“你不懂,你越忍他就越往你头上爬。告诉你,男人只要打你一次,以后就会越打越顺手。”
“是这个道理,刚刚我也懂了,以后我不会让着他了。”春苗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惊道,“爹,你是怎么摸到这儿的?你是怎么晓得梁海山打我的?”
老韩轻笑一声,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眯起眼说:“说来话长。”
老韩说,当时大伙都认为春苗因洗手滑下河淹死了,他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的。因为他觉得,他闺女虽然不会游泳,但哪能死得这么窝囊?老韩想了很久,终于发现了一个大破绽:春苗如果是不小心滑下河,红绣鞋怎么摆得整整齐齐的?
春苗惊呼一声:“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儿?还是爹厉害!”
老韩接着说:“那些鬼啊怪的自然更是胡说八道,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坐船溜了。可你一个姑娘家又不会撑船,要想坐船溜走,事先得有人准备好一条船等你,那会是谁呢?”
这之后,老韩开始村村不落地做手艺,同时暗暗打听,终于在二十多里外的梁家村打听到一个消息:村里有个叫梁海山的后生外出做手艺了,走的日子跟春苗消失的日子是同一天。梁海山不大不小,只比春苗大一岁。老韩推断:跟春苗私奔的人就是他。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但老韩必须试试,于是他开始打探梁海山去了哪里。说到这,老韩猛吸了一口烟:“这有点难度,因为梁海山跟你私奔肯定瞒着所有人,包括他父母。我观察过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他们不会同意儿子拐了人家女儿私奔的,心里有事也藏不住。我只有一个方法:等。终于有一天,等到邮递员到梁海山家送信,我半道截下邮递员,找了个借口请他搭把手,趁机瞄到邮递员拿在手上的梁海山写给他爹妈的信,通过信封上的邮戳,知道他去了平安市。于是我假装说外出挣钱,跟着来到了平安市。”
春苗早就听呆了,嘴里喃喃地说:“爹,你是神人……”
“咋的,瞧不起你爹?我那么多饭是白吃的?”老韩说,到了平安市,他到处找人,专门去乡下人找活干的场所。有一天,老韩刚到一处,正要像往常一样打听有没有认识叫梁海山的,就听到有人喊了声“梁海山”。老韩一个激灵,接着就看到一个年轻小伙站起来。“就这样,我悄悄跟着梁海山找到你,但没立即现身叫你跟我回家,我想那样只会激起你们的反抗。我已经吃过一次自作主张的苦,就是代你做主答应了姚家的婚事,那是我生平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你们还年轻,我相信你们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麻烦,所以在离你们不远处租了个小房子,悄悄守着。你第一次被打我就在窗边看见了,但我忍了,马勺哪有不碰锅沿的,但今天我忍不了,他挣不着钱是他无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闺女出气!”
说到这里,老韩问春苗:“梁海山这副样子,你现在怎么办?”
春苗低下头,一会儿又抬起头:“我不后悔,他是一时没找到门路,我相信以后会变好的……”
老韩长叹一声:“你自己有主意就行!这样,明天開始让梁海山跟我走,我领着他一步步上路。”
第二天,梁海山回家后,老韩就过来对他说:“我接了个大活,一个人干不过来,你跟着我干。”
梁海山还记着昨天的事呢,这时有点拉不下脸,撒谎说:“我自己有活干。”
老韩不动声色:“那个老木匠不会帮你了。”
一句话惊得梁海山蹦起来,瞪大眼睛说:“爹,你什么意思?”
老韩一声断喝:“谁是你爹?等你出人头地了,光明正大地娶回春苗,再叫我爹!那个老木匠是我请来帮你的,告诉你小子,我可倒贴了人家不少钱!”
梁海山耷拉着脑袋,忏悔道:“爹,谢谢你还肯给我机会。我保证,再也不会对春苗动手了……”
接下来的日子,三个人重新找了住处,搬到了一起。梁海山就跟着老韩踏实干活。渐渐地,他发现装修活也没那么难,只要定下心来学,只要肯吃苦,再有个高明的师傅指点,一切手到擒来。一老一少,一时间干得顺风顺水。月底算算账,三个人都惊了:干一个月竟赶得上在乡下干一年!
梁海山跟春苗像重新认识了彼此一样,原先初恋时只是盲目地觉得对方好,可说不出好在哪儿。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又发现了彼此的缺点。现在沉淀下来,日子过得顺心,又慢慢发现对方的好了……
这天晚上,梁海山来敲春苗的门,春苗撒娇不肯开,但明显有点心软。梁海山正想破门,后颈被人一把大力抓住,是老韩。
梁海山只好悻悻地走了,心里骂了句“老法海”,倒头就睡。
可惜好景不长,梁海山之前情绪低落时染上的赌瘾并不是一下子能戒掉的。这天,梁海山嘴上说要跟一个熟人谈个活,实际上花遮柳绕地来到一个工友的住处。说是住处,其实是赌窝,他们也是偶然在赌场上结识的。小小的赌窝里一时烟雾缭绕,梁海山这天手气大顺,另外三人怎么都赢不了钱。望着厚厚一沓钱,他决定收手。谁知见梁海山要走,那三个人眼睛都瞪起来了。
其中一个说:“姓梁的,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赢了钱就想跑?”
梁海山不服气:“那以往我输了那么多怎么说?再说愿赌服输,你们这样做太不上道了!”
三人都发出冷笑声,一个人说:“赌鬼还谈什么道?姓梁的,要么玩到天亮,要么把钱留下。”
梁海山怒气冲冲地要走,三人横身拦住,嘴里骂骂咧咧。梁海山一惊,平时交流,对方三人都是说生硬的普通话,现在情急之下竟说起了家乡话——三人口音一样。梁海山心说不好,他们是老乡,看来自己落单了。这样想着,那三人一拥而上,狠狠地给了梁海山几拳。梁海山不敢还手,担心还手会被打得更狠,他死死地捂着口袋。三人还要打,门突然被人蹬开了。梁海山从人缝中抬起头,竟是老韩。
老韩抄着一柄小斧头,说:“梁海山,你交的朋友就这德行?”
这时,那三人中的一个比画着拳头上前,可他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他感到耳朵一凉。伸手一摸,原先戴着的一只耳捂子露肉了,是被老韩一斧头劈掉的,皮肉分毫未伤。这准头、这力道!
老韩说:“我耍了大半辈子斧头,要不要试试砍耳朵?”
那三个人,连同梁海山一起,都驚呆了……
事后老韩说,他知道赌瘾难戒,也担心梁海山重蹈覆辙,所以会留意梁海山的行为。这次梁海山说找熟人谈活,老韩本来挺高兴,但又有点怀疑,于是他给那个熟人打了电话。一问才知,梁海山撒了谎,他又去赌博了。老韩赶紧找人打听,终于找到赌窝的地址……
梁海山悔恨交加,从此痛改前非……
过年了,老韩一到家就亮出一大笔钱,可春苗妈的心思不在钱上——之前老韩已经跟她坦白,“出去挣大钱”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找春苗。现在老韩回来了,闺女呢?春苗妈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突然尖叫道:“春苗!”
只见春苗满眼泪水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很多邻居看热闹。大伙见春苗跟在老韩身后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春苗正要扑到妈怀里,却见她妈一巴掌拍过来:“你这个死丫头,还晓得回来?”接着,娘儿俩死死地抱在一块儿。
姚家的婚事退了,自然不用再提,可村里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隐约猜到当时春苗是逃婚私奔了,她是跟谁私奔的?现在又是什么结果?不少人议论纷纷。不过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一边倒地赞同春苗。不长的时间里,大家的思想观念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新思潮一次次的涤荡下,社会日新月异。他们都说,春苗争取自己的幸福,跟陈腐的习俗勇敢斗争,何错之有?以后他们还要向春苗学习呢!
第二天,有人上门来提亲,是梁家村有头有脸的人,不用说,是为梁海山提亲。老韩毫不客气,当场狮子大开口,要了很大一笔彩礼。村里来围观的人听了直吐舌头,还有人说:“老韩,你闺女逃过婚,哪还能这么金贵?”
老韩听了,赶紧说:“错了、错了,我提的数字是错了。”然后他当着大伙的面重新说了要求的彩礼数,大伙都被惊着了:这个数字比刚才的还大好多!出人意料的是,对方满口答应。
回过头,老韩一脸认真地对春苗妈说:“我闺女就是金贵,我就是要挣回这个脸!”
大年初六,阳光暖人,新郎梁海山迎亲来了。他一身新衣、喜气洋洋,新娘春苗更是红衣晃眼,身后一长溜的嫁妆,多得吓人。
老韩跟梁海山家要那么多彩礼,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他全用来陪嫁了,而且陪嫁的远超于彩礼。
一行人吹吹打打地走着,当他们走到那片芦苇荡时,春苗又让人停下了。大伙心里一惊,难道又要发生什么事?在梁海山的搀扶下,春苗大方地走到芦苇荡边,面对包容过他们青春、成全过他们爱情的芦苇荡,两人四目相对、心潮起伏,不顾他人,忘情地抱在一起。
大风吹过,芦苇荡“沙沙”作响,好像其中有千军万马在呐喊,又有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总而言之,全新的生活即将登场了……
(发稿编辑:曹晴雯)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王福军 期刊:《故事会》2022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