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宏顺,当代著名作家。湖南辰溪人。中共党员。2003—2004年就读于毛泽东文学院首届作家研讨班、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1978年参加工作,历任乡政府秘书、县委组织部干事、镇党委书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
1
春节像一阵风,慢慢拖过门前的大路,拖过零零碎碎的生活;虽然慢,但还是过去了。觉得慢是因为儿子没有回来过春节,所以妈妈的春节就在盼望、担心和絮絮叨叨里拉长了许多。哥哥春节前的那个电话让妈妈没有听明白他不回家过年的理由,而妈妈再问的时候,哥哥挂断了电话。
春节一过,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暖和,太阳出来得勤快了许多,所有的生命就都开始疯长,庄稼也是一样。但有些庄稼是不能让它再长的,比如萝卜,过了年再让它长就全身起网,让人咬不动嚼不碎,就废了。于是,妈妈背上背篓就催着我和她一起去溪那边的田里扯萝卜。
过年没有被杀掉的鹅鸭并不怕死,它们还在溪里不知忧伤地对着我们欢叫,也许是向我们讨好;其实那不是我们家的鹅鸭,它们向我们讨好全是白费!
萝卜田和我们家隔溪相望,站在萝卜田里透过那一排还没有来得及长叶子的杨树尖,就能看见晾晒在我们楼廊上的花衣花被和天天坐着的那些靠背竹椅;当然,站在我们家走廊上透过那些树尖也是看得见萝卜田的庄稼的。这也就是说,我们天天都看着萝卜田,非常清楚那一片青绿每一天是没有变化,它的变化总是在某一天突然被发现。果然,我们走近萝卜田时,发现变化可大了,年前扯萝卜时叶子是挨着土长着的,而今天,那些叶片都爬在又高又红的蕻子上了。妈妈说,春天就像是大粪,几天不来萝卜就抽蕻了!再不扯起来剁腌菜,就都老得没用了!
我们开始扯萝卜,妈妈说,做什么事都得有秩序。于是,我们就从田角开始。田角有一大蓬糖菠萝刺。这种刺的根部常被村里的草医挖去,作为治遗尿病的特效药。我正愁不知怎么对付这蓬长得过于茂盛的青刺时,妈妈的脚毫不犹豫非常勇敢地伸进刺蓬的深处,几下子就把刺给打倒了,刺倒在田坎下歪着脑袋再也不敢朝我们扑近来!我想着,妈妈的脚为什么会那样无敌?而我的脚却不能?
庄稼对于土地的深情是可以用它离开土地时的那一种哭声来证明的。萝卜的哭声很脆短,它这么些日子在土层里一直在大手上长小手,用很多大大小小的手伸进了土地里,把土地抓得很紧很紧,让我扯动它们时,非常费劲。只有当我的力气超过它的力气,它才放下手中的土壤,让我提起来;也就是在它离开土地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它的“扎扎”断离的哭声。我想看到它们哭出声音的嘴巴时,妈妈不让,说一个女子做事怎么那样懒洋洋的,将来怎么讨吃?!我一下子把嘴巴翘高了,我又不打算还在翻土地讨吃!
我们的任务是要扯完这丘田的萝卜,然后把带泥的萝卜搂起来,背到溪里洗干净,晒在溪里石头上;待萝卜半干半湿的时候,再背回家去剁成细细的颗粒,然后用陶制的坛子装好,坛口再用桐叶或棕叶塞上,再覆过来倒扣在有水的陶钵里。妈妈每年卖这种腌菜也要卖好几百元钱!但我们刚刚扯了几把,爸爸就叫妈妈接电话,说是哥哥的电话。妈妈说,你接了就是!爸爸说,他一定要你来接!我知道,哥哥那边一定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了。爸爸不管家里的大事,我们都知道,家里有大事就一定要跟妈妈说了才有用。
妈妈飞过溪那边,接过电话又飞回溪这边。
妈妈说,把扯起来的萝卜背回去!
我问妈妈,不扯了?
妈妈说,不扯了!
我问妈妈,哥哥有什么事了?
妈妈说,出大事了!
我背心一冷说,什么大事?
妈妈说,他让人家扣留了!
我背心更是冷了一阵说,扣留了?为什么?
妈妈说,为女人的事!
哥哥正是谈恋爱的年龄,他和女人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我们回到家里,妈妈把萝卜倒进猪草桶里,然后就洗衣洗脸洗手,换衣服,涂护肤膏,然后说,妹,你跟我一起去!
我说,跟你一起去哪里?
妈妈说,去浙江,你哥哥打工的地方!
我真的不想去,去那里肯定有大麻烦,又是关于男女之间的麻烦,我一个姑娘说起这些话不方便,帮不了忙,如果遇到野蛮人,我更害怕出事。我说,你为什么不要爸爸跟你一起去?
妈妈说,你爸爸那样子能出远门?
我说,你本事大,你不会一个人去?
妈妈说,我不识字!我要是读你那一肚子书,我早就懒得跟你费嘴!
我说,我不想去!
妈妈说,你不想去?
我说,我不想去!
妈妈顺手抓了一把吓鸡的响竹,我还来不及招架,怨愤就落在我背上。妈妈的这种语言不是让人听的,而是让人感受的。我闭上眼睛,想把可怕和疼痛拒在体外,但疼痛还是从皮肉的外表传进骨头。妈妈问我,你去还是不去?
我要说的是,不去!但我不敢那样说,我说了我去!
妈妈说,赶快换衣服!
妈妈要做的事情不容我们不同意,不同意全是多余的!不光我和哥哥,爸爸在她面前也一样!
我们上路了。
每天早晨本是有一趟中巴客车从门前经过,因我们是饭后出门,不再有这趟客车。我们爬上堂兄的农用车上站着。
车厢的铁栏杆凉浸了手心。妈妈把我的手抓起来放在她的手背上说,抓紧!妈妈一定是在我脸上看出了我怕冷的样子。
我说,你又不知道这车子开还是不开。
妈妈说,说好了,怎么不开?
我不知道妈妈何时跟堂兄说好了。因为太急,妈妈一定是要堂兄送我们进县城。
堂兄送我们到县城后,我们又坐上汽车,然后到了火车站坐火车。
上了火车之后,我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想象,我觉得地上的铁路、公路、水路就像我们家瓜棚里的南瓜藤蔓,主藤上有支藤,支藤上又生支藤,然后还有叶片、花枝和须沟,实在让人分不清白。大城市就像瓜藤的蔸头,而我们那样的山村就像离瓜蔸最远的藤尖。
浙江我没有去过,妈妈当然也没有去过;哥哥打工的地方我们更没有去过,但妈妈心里知道那个地方,准确地说妈妈也只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要找到哪个地方,妈妈的眼睛在我这里。妈妈常说不识字的人是睁眼瞎子,所以妈妈这回出远门定要带上我。
进县城以前,妈妈用不上我,出了县城到火车站妈妈就用上我了。妈妈说,到浙江的火车都有什么时候的,我们买最前面的一趟。
电子站牌对于妈妈来说,就像是天书。我在那一行一行的闪亮的彩色字幕里寻找开往浙江的火车。我选定了最前面一趟告诉妈妈,妈妈很高兴地说,那就不要等多久了。我知道妈妈高兴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识字,我能在那个闪亮的字牌上找到我们的所需要的信息,她一定在心里说,她让我读了初中再读技校没有白花钱!
哥哥在义乌小商品城帮人家开车。我们就在义乌下车。
下车后,妈妈带着我往一个大宾馆里走。我说,妈,你往哪里走?
妈妈说,我们先住下来,再打电话联系。
我说,这样的宾馆很贵。
妈妈说,你不懂!
我们在总台站住。
妈妈说,你看看,双人房一夜多少钱?
我看了看,告诉妈妈,标准双人间,每晚280元。
妈妈的眉头狠狠地锁了几下,她说,就住这儿。
我说,太贵了!
妈妈说,住差了等会儿和人家见面让人看不起。
我懂了,妈妈已经开始着手解决哥哥被扣留的大事。
我想,妈妈是有道理的,如今人都是势利眼,喜欢从人的身外之物判断人的身价。
我们在住房里放下行李,妈妈就给扣留人的人打电话,说是要见面谈事。那边问在什么地方,妈妈,地方由他们定。
我说,叫他们来宾馆吧,我们人生地不熟,难得找地方。
妈妈关了手机说,叫他们来宾馆干什么?不要告诉他们我们住这里!我们千万不能说找不到地方,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什么地方都知道。
我说,要是我们找不到呢?
妈妈说,哪有找不到的?我们坐出租车去!
妈妈不识字,但是,不要认字的事儿,她什么都懂,懂得很!连出租车她也懂。
我们放下所有的行李,轻装上阵,按照电话约定的地方赶去见面。
的士停下后,司机说,就这里。
我们下车。
这个地方其实是郊区,房子很矮,树比房子高许多,路边到处是板车一样的摊贩,偶乐还在一块闲地里看到几棵苞谷和高粱的枯秆,尤其是有狗在自由地来往,有公鸡在路边打鸣,猫们懒洋洋地躺在瓦背上晒太阳。我坐了这么远的车,经过很多城市,突然又看到这些亲切的动物,感到非常的亲切!我说,妈,哥哥不是在义乌小商品城打工吗,怎么就到这样的乡下来了?
妈妈说,这肯定不是好事!
妈妈这么一说,我突然又害怕起来,说,哥哥是不是被绑架了?
妈妈说,绑架了也好,上刑场也好,到了这里,反正要见面!
妈妈的勇敢样子使我想起历史上所有女英雄,包括杨令婆和刘胡兰!
妈妈站住了,说,你找找,这里有个小区医院没有,他们说是在这个小区医院门口见面。
我一眼就看见了小区医院,我指给妈妈看,那就是。
妈妈说,好,等他们来。
来了两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人。她们说,你们是湖南来的吗?
我想告诉她们说,是的,妈妈使眼色不让我说。妈妈反问她们说,你们找谁?
我才知道妈妈出门之后的厉害!她不知道别人的身份时,绝不让别人先知道她的身份!
两个中年女人打量了妈妈和我说,你们应该是从湖南辰溪来的。
妈妈说,你们找湖南辰溪来的有什么事?
两个女人说,你们不用瞒着我们,我们没有坏意。
妈妈说,没有坏意你就说,是什么事?
两个女人说,都是一二十岁的男女了,在一起有了那事儿也不奇怪,我们只是大人在一起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妈妈知道了事情的底细,这才说,我们就是湖南辰溪来的。
两个中年女人说,那好,进屋去坐。
我们在不热不冷的接待中进了村子中间的一栋小木房。我们家虽然不算很富裕,但这个家里肯定没有我家日子过得讲究和快乐。我们在不太洁亮的凳子上坐下来,在介绍中,我们知道了这两个女人的身份。
我现在只能说,她们是女方的姑姑。
这个女方也就是哥哥在这里的相好。于是,姑姑们说我哥哥和她们的侄女好到了何等程度。她们的口气是只能娶下,不能有别的结果。
我在心里高兴,我有嫂子了!
但不知为何妈妈却一脸不高兴。妈妈在家里常念叨哥哥不谈对象,长得那么标致,又读了中专还找不到爱人?而今天有人要给妈妈娶儿媳,妈妈倒不高兴!
妈妈不高兴肯定有理由。
妈妈不说她不高兴的话,她说,那好啊,白捡了个儿媳妇,我高兴!你们把我儿子叫来,我问问他。
屋里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是房子的主人也是女方的父亲和姑姑们的哥哥。但他不说话,还是姑姑们跟妈妈说,让你儿子来见面可以,但你不能把他带回去!
妈妈说,我儿子到底犯什么事了?
姑姑们说,你也是做娘的人了,他既然有胆睡了我侄女,他就应该有胆量娶我侄女。
妈妈完全明白了,这里扣留哥哥的原因是怕哥哥回家过年不回义乌打工,是要哥哥娶了和他睡过觉的姑娘。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好,真的没有什么不好!哥哥正是谈爱的年龄,娶了就是。
但妈妈没有答应。妈妈说,你们把我儿子叫来,什么事情也要等我和儿子见了面再说。
姑姑们出去了一会儿就把哥哥带来了。哥哥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见到妈妈和我有些不好意思,颈椎骨仿佛太长,把他的头撑得往下低。
哥哥坐到妈妈身边不说话。妈妈脸上有些痛苦的样子。妈妈说,挨打了?
哥哥摆头。
妈妈说,挨骂了?
哥哥摆头。
妈妈说,挨饿了?
哥哥摆头。
妈妈说,不挨打不挨骂不挨饿,你做那可怜样子干吗?
哥哥抬起头来了,但嘴是扁扁的。
妈妈说,你和那姑娘好到什么程度了?
哥哥说,在一起了。
妈妈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说,你同意娶她吗?
哥哥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先看看她再说。
妈妈觉得有道理,跟姑姑们说,你们把姑娘叫来我看看。
姑姑们躲到一边商量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姑娘叫来了。
我心里不高兴了,原来这姑娘是这个瘦样子,体重大约不超过七十斤,衣袖外面的手像鸡爪子一样难看,一万个配不上我哥!难怪她们要扣留我哥哥!我真奇怪哥哥能和这么一个姑娘在一起!但我不怪哥哥,这很可能是她们一家人设下的圈套让哥哥钻了。
妈妈把瘦姑娘全身认真看了一遍,不说话,将手插进衣袋里捏着什么,我想妈妈也一定是恨哥哥不长眼。妈妈好像抑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她站起来跟哥哥说,一个男人如果和一个女人好上了,就要负责!这是妈妈第一次表态。
姑姑们高兴了,得了妈妈这个答复,她们的脸色就开始红润。她们眉飞色舞地在一起说了些当地土话,我们听不懂。
在姑姑们有点高兴的时候,妈妈走到门口说,这样吧,让我儿子跟我走,晚上我们要单独商量一下,明天我答复你们。我们既然来了,反正是要把这件事处理好。娶儿媳妇是件大事,总不能随便就把人带走。
姑姑马上说,那当然,怎么能让你随便把姑娘带走呢!把你儿子扣留下来就是这缘故。
妈妈跟哥哥说,我们走。
姑姑们说,你们要去哪儿?
妈妈说,我们找个旅社住下来。
姑姑们说,我们跟你们一起去。
妈妈说,我们自己买房间就是。
姑姑们说,我们总得要知道你们住哪儿。
妈妈笑了一下说,那也好,你们跟我们走!
2
我们在镇上一个小客栈买了个便宜房间,妈妈做得毫不犹豫。姑姑们进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记住了我们住处房号之后就放心地走了。
至此,妈妈给我留下了很多疑问:比如姑姑们要哥哥娶下她们的侄女时,妈妈还没有见过那个瘦姑娘,妈妈为什么不高兴?比如见到了那个瘦姑娘她为什么不说好或者不好?尤其是我们已经买下了房间,为何又买房间?妈妈说,一个霸蛮要人接受的姑娘,能是好姑娘吗?那么瘦的一个姑娘,我能说她好吗?既然不打算娶她,我为什么要说她不好?至于第三个问题,妈妈没有正面回答我,说是到天黑时我自然会知道。
天黑时,妈妈到外面转了一趟,回房来就急忙跟我和哥哥说,这个姑娘像个瘦猴儿,恐怕连月经都没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我们赶快撤走!让她们找不着我们!
我非常赞成妈妈的决断。我说,撤哪儿去?
妈妈说,我们不是在宾馆买有房间吗!
我这才明白妈妈比我想得深远!我看看天,正是天黑的时候。
如果不买这个房间,我们带着那些杂七杂八的行礼真就到哪儿暴露在哪儿。现在我们两手空空,行若散步,来去真是方便。狡兔三窟是生存的需要!
我说,那我去把房退了。
妈妈说,不!退了房就暴露了!她们肯定会看得出我们对这个姑娘不满意,她们肯定还会来探验我们是否还住在这里。如果发现我们撤走了,她们就会在车站拦截我们。房间不退,他们就会以为我们住在这里不走。
走出房间时,妈妈又将一件旧衣服脱下丢在床上。
如在当年抗日岁月,妈妈肯定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女民兵队长。
在撤往宾馆的路上,妈妈反反复复地说,这么个瘦姑娘,我们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我希望哥哥能表个态,但哥哥不说话,直忙着一会儿发一个短信,一会儿又发一个短信。妈妈也没有直接问哥哥,妈妈忙得还没有时间骂哥哥,妈妈明白,这个事问起来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她肯定是要等我们脱了险才来问哥,才来骂哥哥。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妈妈心里总是很明白。
进了宾馆,我说,妈妈,我们干脆上火车一走了之。
妈妈说,现在不能走!她们说不定在车站码头布有岗哨,一旦碰面就死棋了!我得先想个办法稳住她们。
我不知道妈妈会想个什么办法。妈妈拿着手机拨了电话,告诉姑姑们,明天中午我们请她们一家喝订婚喜酒。一定是姑姑们讲了客气话,妈妈说,明天一定要喝喜酒,既然结了亲,那就是亲戚。这代人是婚姻关系,下代人就是血缘关系。
我说,妈妈,你真要请她们喝喜酒?
妈妈说,哪能呢!只有这么说,她们才会放心。她们放心了我们才好溜。
我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溜走?
妈妈说,到时候自然要叫你!
我笑了,难道我还怕妈妈不叫我,将我丢下吗?
吃过晚饭,我看见天空像是被布一层一层地蒙住,远处的物体开始看不清楚。我开起房间的电视,正是“动物世界”,解说员说,在动物世界里,力量和速度是它们取得胜利的法宝。我笑了一下,这个话如果在平时,我不会觉得错,但在这时,我想起妈妈的作为,我以为还应该加上技巧。
妈妈不看电视,她睡着了。
我和哥哥坐着。我看看哥哥,说,都是你做的好事!
哥哥苦着脸,不说什么。这些事在妹妹面前,他肯定不想说。
我们一直坐着看电视,后来哥哥累了,靠在墙上睡着了,接着是我累了。但我累的时候,妈妈睡醒了。妈妈问我什么时候了,我说快12点。
妈妈起来上了卫生间,然后收拾行李,然后在哥哥的屁股上狠狠地砸了几拳,把对哥哥所有的恨都发泄了一次。
哥哥像弹簧一样坐起来。
妈妈说,走!
我们跟着妈妈走到总台,退了房卡。妈妈说,现在才半夜,还有钱退吗?
总台说,超过中午12点都算整天,现在都是半夜12点了!
妈妈不多说,转身就领着我们走出宾馆门。
我们上了的士。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到了火车站。那时春运还没到高峰,买票还算顺利。
进站安全检查过后,妈妈刚把从安检台滚出来的行李提上手,一个姑娘的声音在我们身边叫着,妈妈!
我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叫妈妈的姑娘时,这个姑娘已经拉紧了妈妈的手。
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坚决不愿意接受的那个瘦姑娘,尽管她打扮了一番。
我痴了!妈妈也痴了!只有哥哥站在旁边一副哀求妈妈和我的样子。
妈妈缓过神来问瘦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了?
妈妈说的土话,瘦姑娘听不懂,她没有回答。
妈妈重问了一句,瘦姑娘还是听不懂,但她死劲地抓住妈妈的手不放,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挤了出来,仿佛她有更多的痛苦和冤屈。
妈妈想剥开她的手,她死也不放。
妈妈真聪明,她马上变成电视里的普通话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要跟你们走!
妈妈听得懂她的话。妈妈说,这不行!
于是,僵持起来。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哥哥走过来说,妈妈,你让她跟我们走吧。
妈妈火了,瞪着眼说,我想一定是你一路发短信告诉她在这儿等我们吧?
我想起一路上哥哥不说话,很痛苦的样子,一直在发短信。
哥哥没有回避,他说,是的,是我发短信让她悄悄来这儿。
妈妈说,你这个特务!
看着妈妈和哥哥那样子,我真是哭笑不得!
哥哥又求着妈妈说,妈妈,我们带上她一起走吧,她是个苦孩子!
妈妈为难了,从来没有那样为难过!妈妈说,你这个报应!天下哪里不是健康姑娘,你和这么个瘦猴儿好上了。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先来算计我了!你要有屁早放,我也免得这么像做贼一样!你现在要我如何是好?我再回头,我没有脸面见她大人;我不回头,我得带上这么个包袱回去。你真会害人!
哥哥说,妈,你带她和我们一起走吧。
妈妈说,不行!我怎么能不声不响地把人家的姑娘带走呢?我还不是人贩子!
听到“人贩子”这个词,瘦姑娘两眼像刀一样突然闪亮。
哥哥说,你不把她带走,她会绝路的!
妈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哥哥说,妈你坐下来,我跟你好好说。
我见瘦姑娘拉住妈妈不放,哥哥又这样哀求,我也劝妈妈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听哥哥说说。话说清了,该打该骂,妈妈你也好有个道理。
妈妈表面上没有让步,但脚还是跟着我们移动。
我们在候车室一个角落里坐下。
哥哥说,妈妈,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姑娘。
妈妈想了想,硬着气说,天下可怜人多了!我娶个儿媳妇不是做施舍。
哥哥说,妈,你到她家里时,见过她的两个姑姑,见过她爸爸,你见过她娘吗?
妈妈对哥哥这个提醒很重视,但她马上否定了说,我不打算结这门亲,我要见她娘干什么?我根本就用不着想这事!
哥哥说,她没有娘了。你想见也见不到。
妈妈脸上马上温和了一下,问,她娘呢?
哥哥说,我也不知道。
妈妈说,你不会问问她(指瘦姑娘)?
哥哥说,金慧不肯说。
这时我才明白,这瘦姑娘叫金慧。
妈妈说,她为什么不肯说?
哥哥说,金慧只告诉我她娘是贵州老山区的人,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开始那几年都是锁在家里过日子,直到生了金慧和她弟弟之后,以为她安心了,不会再跑了,才让她出门不出村。
妈妈说,那后来她娘去哪儿了呢?
哥哥说,我不知道。
妈妈说,你没有问过金慧?
哥哥说,当然问过,金慧不肯说。
妈妈问,她娘离开她多久了?
哥哥说,她娘丢下她时,她才两岁,她弟弟才半岁。
妈妈看了看金慧瘦小而枯萎的脸额,用她的普通话问金慧,你娘这么多年跟你们都没联系?
金慧说,没有。
我惊讶妈妈的“普通话”竟然让金慧听懂了!她们竟然可以交流了。
妈妈问,你娘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金慧说,不记得了!谁想记她!
听得出来,金慧对她娘一肚子怨恨!
妈妈说,那你娘都不见了,你们一家人都不想办法找人?
金慧说,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妈妈说,那你和你弟弟都是爸爸养大的?
金慧说,是的。
妈妈哀叹着说,这些千刀剐的人贩子,真是该剥皮抽筋!
离上火车的时间越来越近,哥哥在妈妈的眼神里看到了对金慧的同情,就说,妈妈,我们把金慧带走吧。
但妈妈稍作思考就否定了说,不行!我们不声不响地把她带走,我不也成了人贩子?
哥哥说,那怎么办?
妈妈说,要金慧现在就回去!就是我答应娶她,也要到她门上放了炮仗,三门六证地接走她。
哥哥跟金慧说,那你现在就回去,过些日子我们再来接你。
金慧说,打死我,我也不回去!她咬住下唇,紧紧地拉住妈妈。
妈妈说,那是你自己的家,你怎么不肯回去呢?
金慧说,你们一定要我回去,那我出门就撞死在车上!
妈妈心里一沉,她心里有一种纠结难解,让她难受。妈妈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没有音讯地把你带走!
金慧说,我们上了火车,离开了这地方,你再跟我姑姑打个电话,告诉她们我跟你们走了就是。
妈妈脸上浮出各种复杂情感,她终于对我和哥哥说了这么一句:这孩子瘦弱是瘦弱,但不蠢!
哥哥的脸上也终于露了点高兴,说,蠢了我也不会和她好!
妈妈问哥哥,你和她好多久了?
哥哥说,一年多了。
妈妈说,婚姻是大事,你都想好了?
哥哥说,想好了!
妈妈说,你既然娶了她,无论她将来有什么事,你都要敢于承担,你是男人!
哥哥说,我愿意承担!
妈妈说,我们那里是乡下,离城远,你都跟她说过没有?
哥哥说,我都跟她说过了。
妈妈慢慢把手掌伸开,把金慧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比了比,金慧的手掌比妈妈的手掌小了许多。妈妈说,这孩子可怜!
哥哥说,我也可怜她!
妈妈看了哥哥,又看了看金慧,然后像是做出一项重大决策一样,她站起来,矗立到窗口边,然后走回来说,那好,我就答应你们!
金慧哭了,搂着妈妈的一只手臂哭了;哥哥搂住妈妈的另一只手臂也哭了。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叫一声嫂子,但是,我没有叫,我只是把嫂子乱蓬蓬的头发轻轻地理了理。但是嫂子抓了我的手,抓得很紧。于是,我们母子四人搂紧成一团地哭,好像是高兴,但又不像全是。很多乘客都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不知我们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
当候车室广播说我们要剪票上车时,妈妈才突然醒悟过来,说,金慧还没有买车票呢?
金慧抹了一把泪水,把视线抹出来,微笑着跟妈妈说,我已经买好了。
金慧把车票递给妈妈看,妈妈又说,这孩子瘦弱是瘦弱了点,但不蠢!
火车离开车站时,才把我的那些担忧拉断,我总以为在车站里随时都可能有麻烦发生。如果姑姑们来了,那肯定不好交差!
火车驶出车站全速行驶之后,妈妈给那边的姑姑们打了电话。妈妈说,明天的订婚喜酒喝不成了。
手机里姑姑们问,为什么?
妈妈非常直接地说,我们已经上火车走了。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你们怎么回事?
妈妈说,我们已经上火车走了,就这么回事。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那不行!
妈妈说,火车不会把我们再往回开了。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原来你是骗我们?
妈妈说,是的,我们很对不起你们!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说漂亮话没用!
妈妈说,我也知道没用,但我不说不行!不说更对不起你们!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那金慧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妈妈说,她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那你们必须给4万元彩礼钱。
妈妈说,我这回来没有带钱,我以后再给钱行不行?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不行!
妈妈说,行也好不行也好,我只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们,金慧已经跟我们走了,是她自己要跟我们走的,你们不要担心她。
手机里姑姑们说,那坚决不行!
妈妈说,行不行,不由你说也不由我说,得由她自己说,她已经20岁了。我现在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那就是我们的详细地址,你拿笔来记住我们的省、县、乡、村。日后你们来走亲戚也免得走错了路。
这只是妈妈的一种大气和礼节,其实以后只要哥哥他们打电话过去,自然也是弄得清我们详细地址的。
做完这些事,我们感到有一阵轻松。列车上小货车推过来,喊叫着这是最后一趟了,要买水果小吃就快点买。妈妈看了看金慧,就掏钱买了小吃给金慧。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是从来不买这些东西让我们吃的。妈妈一定是以为让金慧多吃点小吃也是会多长出些肉。
妈妈跟金慧说,我们对不起你家里人啊!
金慧却说,不,你们没有。
妈妈说,我们骗了她们。
金慧说,不骗不行!刚才有个姑姑还到车站里守着。如果遇上你们了,肯定又麻烦。
事情还果真如妈妈所料。妈妈说,那你姑姑没有看见你?
金慧说,我先看见她了,我躲了。
妈妈有点得意地笑了,妈妈肯定是因为金慧这么真心地向着她而高兴。或者她为自己的智慧而得意。这时候我才在妈妈的眼里真正读出一种母亲看儿女那眼神。她看了好一会儿金慧,包括金慧的吃东西的样子,拿东西的样子,甚至金慧皮肤下血管的颜色和拱动,她都看在眼里。
金慧被妈妈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金慧说,妈,你老这么看我干吗?
妈妈说,你今后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娘屋人。
金慧说,我不喜欢她们。
妈妈说,你要对你爸,你娘,你姑姑,你弟弟,对所有的亲人都要好。
金慧说,我没有娘!
妈妈说,世上哪有没娘的人呢?
金慧说,我没有娘!
妈妈在金慧的话里听出很多疑惑。妈妈说,不许你这么说话!
金慧看了看妈妈的脸色,不敢再说话。但是,妈妈看得出来,金慧心里有个极大的隐秘。
3
我不能不佩服妈妈的果断,对于金慧,她在感情上的转变简直称得上是刀剁斧斫。她突然爆发出来的那种对金慧的母爱简直让我嫉妒!她有了儿媳,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那么好吗?我感到我身上原有的母爱在被人分走了。
我们在县城下车之后,妈妈坐在车站一棵老樟树下呆了。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很少有为难的时候,照我想,她现在也应该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啊!
我第一次催妈妈回家时,妈妈说,她要坐会儿。
我第二次催妈妈回家时,妈妈说,我在想件事。
我第三次催妈妈回家时,妈妈说,我突然带这么个姑娘回家,我怎么跟村里人解释呢?
我知道,尽管妈妈处事果断,但在现实面前她还是为难了。决定带金慧回家,妈妈的确是没有充分的准备,当时的处境不由妈妈犹豫。
我说,妈,人都带来了,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妈妈抬起头来,一脸不高兴。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样说话,她一定听出我的话里有一丝讨厌金慧的滋味。妈妈说,人带回来了就不想事了?人不带回来倒不要想事,人带回来了就要想很多事!有人才会有事,事都是与人有关。
我也不明白妈妈要想些什么事。妈妈想的事总是让我想不到。
妈妈把眼神转到金慧身上,温柔地看着金慧说,金慧,你带身份证了没有?
金慧说,带了啊!她马上就掏出来让妈妈看,又说,结婚登记肯定要用的。
妈妈微笑一下又重复着说,这姑娘是瘦弱了一点,但不蠢!想事想得远,也是真心来我们家过日子的!
我说,妈,你坐在车站里说这些事干吗?我们赶快回去吧。
妈妈说,不,我得把这件大事办得像个样子了才回去!
我说,什么大事?
妈妈说,金慧,你既然一心一意到我们家过日子,我问你件大事:我回去就把你们婚事办了好不好?
金慧高兴得跳了起来,搂抱着妈妈的肩膀说,好啊,妈妈!这个金慧好像八百年没有见妈妈!
金慧撒娇的时刻还完全像个孩子。从和金慧见面至今,我一直都以为她已经是被生活折磨得枯萎的蒿草,我没有想到她一下子还会透出那样的稚气和活力。于是,妈妈用了另一种眼神欣赏她。
妈妈说,你们两个先去民政局办个结婚登记手续,你同意吗?
金慧说,同意啊!我早就准备好了照片和户口本。金慧又把她的照片和户口本拿出来给妈妈看。
妈妈尽情一笑,把所有的语言都省略了。
我把妈妈拉到一边说,我们没有带哥哥的户口本。
妈妈说,我们的户口本还在村长那里;村长就住在县城,现在去拿就是。
我又跟妈妈说,妈,你不要跟爸爸商量一下?
妈妈说,跟他商量什么?要是他不同意我还把金慧赶回去?
我显然有点暗阻的意思,但都被妈妈驳回了。
金慧拉着哥哥说,走,民政局在哪里,我们去登记!
哥哥他们正要走时,妈妈又说,金慧,慢点!不能就这个样子去。
于是,妈妈领着我们走进一家服装商场,来到了婚礼装柜台。妈妈跟金慧说,金慧,你选一套衣服,两千左右,你喜欢哪一套就选哪一套。我给钱!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慷慨过,有时候我买的衣服超过一百元,她就翘几天嘴巴。说花钱如流水,是树叶还要工夫去摘呢!我忍不住说,妈你好分心啊!
妈妈将脸往下一拉说,不许你这么小心眼儿!我疼爱你这么一二十年还不够吗?金慧长这么大没有妈妈疼爱她,你知道吗?我不能让她像个可怜孩子似的走进我们家里,走进我们村里,我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她,我要让她一走进我们村,走进我们家就有一种身价!
金慧看了看那些衣服,说,妈妈,我选套便宜的。
妈妈说,不行!你拿两千左右的!钱,我这里还有!
金慧拿了套大红婚礼服在试衣室里穿了,走出来让我们看,我简直不相信那还是金慧!得体的婚装掩盖了她的瘦弱,散射的红辉让她脸上有了青春的血色,甚至她的身材也显得高挑了许多。
妈妈将金慧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深深赞叹一声说,好,就是这一套!
妈妈付了钱,金慧就穿着那套新婚礼服和哥哥一起去登记。
我说,妈妈,让金慧到了家再穿这套新衣服吧。
妈妈说,不行!结婚登记是大事,在登记办手续的干部面前也得像个样子!
我说,这个金慧好像生来就是你儿媳妇。
妈妈说,你不能还这么叫她“金慧”,她们登记回来,你就该叫她嫂子。
金慧回来的时候,我就叫她嫂子。金慧也真像一下子长大了,成了我的嫂子。她把我手里的那些重行礼都抢过去提上,甚至走路时也总要让我走在她前面,我走慢点,她也走慢点,我走快点,她也走快点,像要照看我。
我们一同回到村里。
回村后,爸爸果然听妈妈的,妈妈跟爸爸商量时,爸爸就跟妈妈说,婆媳相处最难,你说好就好。
妈妈在村里完全是另外一种姿态,她走到哪儿都高声说话,哈哈大笑,与往日相比,她的言行明显异常。她说她儿子从浙江带回了个漂亮的儿媳妇。只有我知道妈妈是在好强,是不愿让人说她儿子在外面惹了祸,不得不接受这么个甩不脱的瘦弱姑娘,只有我知道她是不让村里人看不起金慧,看不起我们这个家。妈妈花了不少时间到村里走家串户,告诉大家,过些日子就来喝喜酒。
在村里办喜酒首先要准备一头大肥猪,可是,我们家的肥猪过年时已经杀掉了,不知妈妈会怎么办。
妈妈真有本事,过年以后的日子本是渐渐平淡下来滑向农忙的,她回家才几天时间,就又把家里制造出了新热闹。
她先请村里的人做豆腐,做红糍粑,然后赶了一只羊来杀,买了鱼养在溪边的池子里,又把那天没有扯回家的萝卜扯回家,割了一大堆红萝卜堆在家门口。
到了哥嫂结婚那天,耀眼的红对联就从中堂门到厨房门都贴得一片红了,太阳一出来,折射的红辉连地上都红遍。
那天早晨,我还在睡懒觉,就听到猪在梦里叫,原来是妈妈从别人那里买了两百多斤重的一头大肥猪来办喜事。我起来的时候,白嫩嫩的大肥猪已倒挂在家门的木梯上正热气升腾。妈妈连骂带催地叫我,快去砍把棕叶来!
棕叶是捆猪肉要用的。屠夫把猪上水用棕叶捆了递给我的时候,我看着猪肝就咂嘴。新鲜猪肝上放点盐,然后在火上慢慢烤出来,那种香味无法形容!我说,妈,给我割块猪肝烤着吃吧。
妈妈说,不行!
我说,每年杀年猪的时候,我们都烤猪肝,年年都这样。
妈妈说,今天不行!
妈妈到底怎么了?好像娶了儿媳妇就不要女儿了。我说,妈,怎么烤块猪肝都不行了?
妈妈说,今天不是杀年猪!杀年猪是给家里人吃,办喜事杀猪是给客人吃。猪肝要留在那里,坐上席时炒给长辈吃。
原来是这样!我没有看见我们家办过这么大喜事,我不明白这事理。既然如此,那就不烤了。
妈妈又叫我帮哥嫂布置新房。我一进哥哥的新房就惊呆了,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要给新房里备些什么,不知妈妈何时就把新房所需要的东西买齐了,这些日子妈都把这些东西藏在哪儿了?怎么不让我知道?不仅新房的东西一应俱全,而且颜色特别地喜庆。房里虽来不及装修,但那些装饰画把房里映衬得喜气洋洋,尤其是那张有一对胖娃娃的画非常好看,非常讨人喜爱,非常有想象力。
不知妈妈买了多少炮仗,哥嫂结婚那天,也就是“正酒”的日子,专门有两个人放炮仗。我看见那两个人,每隔一会儿就低头进到我们家的仓屋里提一箩炮仗出来,放在家门口的公路燃放;这挂还没有燃完,另一挂又接上了。有的是小炮,有的是大炮,有的是礼炮。礼炮总要冲到天上去炸响,然后飞落满村纸花,响起来连屋瓦都要震动。我是要把耳朵封严了才敢看那些礼炮的炸响。加上很多客人都来喝喜酒放炮仗,整个村子里都热闹得没法正常说话,有当紧的事要讲都要做个手窝儿握着嘴巴贴在别人的耳朵上才行。鸡都跳到南瓜棚上蹲着不敢动,猫也跳上瓦背蜷成一个逗号才感到安全。
帮忙的人一共借了十张八仙桌,堂屋、走廊和晒楼上都摆得满满的。当然不止十桌客人,按照妈妈的计算是大约有三十桌客,也就是说每张桌上要坐三道客人。村里都这样,兴吃轮流席,只吃三道客人算是地方宽敞的;地方不宽敞的人家做好事,一张桌上是要吃五六趟客人的。
客人不断地来,理客的不断地把客人招呼到桌子上就座。有爱酒的还没吃完就被挪到另一桌上集中起来。喝喜酒是不能催他们结束的,就由他们高兴地嚷嚷叫叫,理客的有时也烦他们,但妈妈说,由他们喝,反正是图个热闹。
家里人多得像背篓里插笋子,一些大人凑热闹,还把小孩举高起来,让那小脚板在高高的壁板上踩出脚印来。
接礼钱的在家门口摆了小桌子,一边收钱一边发烟发瓜子。爸爸从不愿当众多说话,他早早就守在灶门口帮厨师烧火,算是找了个好地方,好工作。而妈妈却在家门口忙着和客人们打招呼,迎来送往,每来一伙客人,她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一番金慧,说金慧如何地懂事,如何地一心想嫁给我哥哥,如何和父母贴心,真话假话一经妈妈说出来都让人相信。于是,人人都夸奖妈妈,说妈妈有福气,不声不响地就娶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进屋来。照相的师傅就老把镜头对着妈妈按快门,一张接一张地拍,还选择各种角度拍。妈妈越来越高兴,嘴上却说,别拍我了,拍我干什么?
大部分客人待走了之后,就到了上正席的时候。上正席就是请男性的长辈坐在中堂一起喝酒。酒席上有一些礼仪和规矩。
开席后,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地把哥哥和嫂子带到中堂,从坐在神龛下的爷爷开始,然后从左至右,一个一个行礼叫伯伯、叔叔、舅舅、姑父、姨父……每行一次礼,叫一次长辈就要敬一杯酒。长辈们就要从藏得深深的裤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放进嫂子手中的酒盘里,还要送几句好听的奉承话。嫂子手里的盘子底上贴了红纸,一个个红包就叠加在那红纸上。这就是让嫂子认亲,以后见到了这些长辈就要这样称呼;长辈也就承认了这门实亲。
从正席上出来,嫂子把妈妈拉进了新房。我以为嫂子是要向妈妈问什么事了,没有想到嫂子一把将那些红包都塞进妈妈怀里。
妈妈惊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将红包推给嫂子说,你今天怎么变蠢了,这是长辈们给你的礼钱,怎么给我呢?
嫂子笑着说,我不要!
妈妈也笑着说,你这个蠢女子!这是你的,怎么不要呢?
嫂子说,给妈妈不是一样嘛!
这句话让妈妈高兴得飘起来,她捧着那些红包走到房门口跟大家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这个儿媳妇说话做事!现在啊,村儿里婆媳没有几个不为钱争吵的,你们看看我这个儿媳妇,她这个私房钱也要给妈妈。妈妈的脸上简直装不下她心里的幸福和自豪,于是,她的脚手也变得灵活了许多。她从新房里出来,又跟更多的人分享她的幸福和自豪。
直到这时候,照相师傅才走到妈妈身边说,照全家合影应该这时候最好。
妈妈收好那些红包就去叫爸爸。爸爸在妈妈的喊声里从灶门口站起来。妈妈说,照相去!
爸爸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拂袖拍裤地说,我这个邋遢样子!
妈妈说,邋遢样子也是你自己愿意的!谁叫你在灶门口帮厨师烧火了?
爸爸说,这事儿没有人做不行!
妈妈说,不会找人帮忙?怎么就不行?
爸爸说,谁能把火烧得这么好?
厨师就给爸爸帮腔,夸奖爸爸说,那是那是!谁能像他这样把火烧得该小就小,该大就大呢!
妈妈笑着跟厨师说,一家之主帮你烧火,你当然是很有面子啦!你看看,他烧得这么满头的柴灰了。妈妈说着就把爸爸往房里拉,又把准备好的一套新衣服给爸爸,说,快换上,我们一家人照相去。
爸爸说,照什么相?
妈妈说,儿子结婚不要留个念想?
爸爸说,我不换,就这么照。
妈妈说,不行!你是要照个寒酸相给人家笑话是吗?妈妈一边说,一边就把爸爸身上的衣服强行扒了下来。爸爸只得要笑不笑地服从妈妈,配合妈妈。
爸爸穿上新衣服之后走路就很不自然了,脚上像绑了木棍,硬得转弯很不灵活,两手有意僵直地垂着,时不时又忍不住把裤的内侧往上提一提,不知是感觉不舒适还是怕把裤子弄脏了。
照相师傅已经选好了地方,将一张战马一般的四脚凳子摆在了我们家门口那一片竹林的前面。竹林就在溪边,尽管是早春,寒冷依然还在,但竹林是满目的青翠,可能是因为近水的原因,竹林里的那棵欧美杨却还没有掉尽叶片,还坚强地长在枝上的那些叶片比金子还黄,黄得有些发红的叶片点缀在竹林青翠的画面上,而我们家的房子又正好在竹林后面作为远景的映衬。我真佩服照相师会选地方,我原以为这里选不出好风景,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的层次感和含义再好不过了。
妈妈把嫂子和哥哥拉在身边站了,爸爸挨着妈妈站,我就只好挨着爸爸站。我感到妈妈离我远了些,但我感到我只能是这个位置最好。
照相师傅对了对镜头赞叹着说,真是一张非常好的全家福!照相师傅这么一赞叹,妈妈就笑得更高兴了,又上前去递了一个红包,嘱咐照相师傅说,好好照啊!
照相师傅见有了红包就更为兴奋和认真,又指点着调整了一下我们的头和身子的角度。
照相师傅先拍了张,跟妈妈说,请你来看看这样好不好。
妈妈走去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好看好看!在外面看不出来,在照相机里看就变得特别好看了。就这么照了!
妈妈归队,我们重新站好,相互拉紧了手,让照相师傅又拍了几张。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这么拉过手,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我在内心祝福自己永远都不要失去这种亲切!
妈妈跟照相师傅说,给我洗一张大的,我要挂在堂屋里,进门出门都看得见!
我也感到这样的全家福是该洗一张大的挂在堂屋,我跟妈妈说,我也想洗一张大的。
妈妈说,你是想出嫁时带到娘屋去?
我没有想到妈妈一句话把我模糊的心思全都道了出来。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嘛!
妈妈说,喜欢就洗一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将来爸爸妈妈老了,你再看看这张照片,想想我们今天的热闹和高兴也是好事!
妈妈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点人生的沉重,我想说一句轻松一点的话让大家高兴,但一时想不出来,就说,将来……将来你要是和嫂子有意见时,就看看这张照片。
我本是想逗妈妈好笑的,没料到妈妈马上不高兴地骂我说,你这个屎嘴巴!什么好话没有,偏说这个话!
我后悔在这个大喜日子里自己不该这么嘴直,马上补充和纠正说,牙齿和舌头天天在一起还有咬伤的时候呢。再说,说破了的事也就能避免了!
妈妈说,你嫂子和我这么贴心,我们还会有什么意见?真是不会说话!
我不愿惹妈妈不高兴,就顺着她说,你好有福气啊!
妈妈说,一个人自己造祸就有祸,造福就有福!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福气不福气!
凭妈妈的勇敢和坚韧,我相信妈妈的话。
4
但不到两个月,我的话就得到了应验。
妈妈果然对嫂子有了意见,所以妈妈就常怪我在哥哥嫂子结婚那天跟她不说吉利话。
妈妈对嫂子的意见是从哥嫂结婚的第三个月开始的。
屋东头的几棵椿树长出了像涂过朱漆的嫩芽儿,越来越多的鸟儿飞进竹林里唱歌,在鸟儿们的歌声里,屋对面的梯田也都被翻耕过来,以前绿绿的庄稼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汪汪的水田,白云和鸟儿的影子就从水田底下穿越。对于我来说,这个日子就是最好睡觉的日子,一身筋骨仿佛都在拉长和放松,特别是早晨。哥哥已到外地打工了,春天一到,妈妈的事情总是做不完,嫂子虽然喜欢跟着妈妈学做事,但嫂子还不是很会做我们家里的事情,因此,我每天早晨都是被妈妈叫骂一通后才醒。
但有一个早晨却特别,妈妈没有叫骂我,我睡得老晚了才醒。我醒来躺在床上一听,妈妈在屋外说一些非常动感情的话。我赶快起来开门一看,妈妈正扶着嫂子蹲在码头上忙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是嫂子不习惯走这种码头跌倒了?不会吧,嫂子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这么些日子了。是嫂子和哥哥生气了,妈妈在劝慰她吗?或者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我走过去一看,嫂子面前吐了些不好看的东西,她还在不停地呕吐。妈妈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嫂子说,吐吧,吐吧,吐一吐就会舒服些。我吃惊地说,妈,嫂子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这么不舒服?
妈妈却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说,没有吃什么不好的东西。
妈妈今天真有些奇怪,嫂子呕成这样,她竟然不很着急,脸上还藏着一些喜色。我说,妈,马上送嫂子去医院看看。
妈妈说,送医院去干什么?
我说,嫂子是不是食物中毒了?
妈妈反而很不高兴地责骂我,就你这张嘴巴不会说好话!她好好儿的怎么是食物中毒了?
我说,嫂子都呕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还说她好好的!
妈妈这才又喜又忧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说,你嫂子这是有喜了!这是反应!
我一下伸长了舌头,封了自己的嘴巴。我知道自己说错了。我狠狠地耸了几下肩膀,也跟着妈妈高兴起来。
妈妈说,快去给你嫂子倒些热水来漱口。
我一飞就进了家门,又一飞就把热水递到嫂子手里。记得妈妈在浙江不肯接受这个瘦弱姑娘时说过一句,只怕她连月经都没有!现在,嫂子有孕了!
我们把嫂子轻轻地扶进房里,让她斜靠在床上。嫂子在我们家这三个月并没有多长肉,记得结婚那天穿了婚礼服还看不出来,现在穿得随意了,更显得瘦弱,脸颊上的骨头比以前似乎长得更高了一些。
妈妈让我去做饭,她坐在床沿上陪嫂子说些做女人当母亲的话题,我也很想听听,但妈妈把我赶走了,不让我听,说我还不是听这些话的时候。
妈妈对嫂子的意见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妈妈和嫂子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就到村里家家户户门上去买鸡蛋。但妈妈只买到很少几个鸡蛋回来;不是村里没有鸡蛋买,而是妈妈太讲究。妈妈总是问人家,鸡婆吃的什么料,鸡小的时候喂过什么料。妈妈也知道了“激素”这个词,妈妈说喂过激素的鸡下的蛋她不要!于是,妈妈在村里找了一大早晨就只买到那几个鸡蛋捧回家。
妈妈回家时,我已经把饭煮熟了。我说,我给嫂子煮鸡蛋吧。
妈妈不让,她说,我自己来煮。
我逗着妈妈说,是怕我弄得不好亏待你儿媳妇了吧?
妈妈说,是又如何?
我说,妈,你好分心啊!
妈妈说,分什么心?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爸摸摸你都怕把你摸痛了!你嫂子呢,从小就没娘。我一见她那样子心里就痛!她不在我面前,我眼不见不关我的事,现在她在我们家做媳妇,她在面前,我就不能不管!现在她怀了孕,我不疼她谁疼她!
妈妈是要把嫂子这些年没有得到的母爱都给补上吗?我说,妈,天缺了你能补吗?
妈妈说,天缺了我不能补,人缺的我能补!
妈妈说得很轻,但妈妈这话让我有些震撼。妈妈对嫂子的爱护不是随意的,不是做做样子,也不是一时兴起,原来她有深刻的想法。
然而,妈妈把做好的鸡蛋端到嫂子床前叫她吃蛋时,嫂子却摆摆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妈妈扫兴地哑了一会儿,我看见妈妈脸上立刻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我知道,妈妈心冷了。我马上说,嫂子,妈妈为买这几个鸡蛋忙了一大早晨。喂过饲料的鸡婆下的蛋,妈都不要。妈妈是尽心了!
我这么一解释,说到妈心头上了,妈一下热泪盈眶。
嫂子轻轻说,我不想吃。
妈妈说,不想吃也得吃。以前是你一个人要营养,现在是两个人要营养。妈妈带着压力说。
嫂子翻过身说,我吃不下!嫂子的声调稍稍高了一点,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妈妈就不好讲了,她转过脸去悄悄滴下几滴泪水,然后回过脸来说,你知道妈妈为这几个鸡蛋费多少心血吗?
妈妈这句话又让嫂子有了眼泪。嫂子慢慢坐起来,端了那碗鸡蛋使劲地吃起来,看得出,嫂子是想服从妈妈的意愿。
嫂子吃完鸡蛋,把碗递给我之后就不停地捶胸膛,脸上的皮肉剧烈地拉扯着,非常不好受的样子。妈妈不无高兴地夸嫂子说,就是嘛,就是嘛!吃下去还不就吃下去了?不吃东西怎么行呢?以后要记住,不想吃的时候,该吃也还得要吃!
妈妈还没有絮叨完,嫂子把头往床外一倾就吐了,碎碎的蛋花就在床前铺成一个很大的扇面图案,把我和妈妈的脚都嵌在其中了。妈妈马上挨着嫂子坐了,一手搂着嫂子一手捧着嫂子的前额说,儿啊儿啊,我以为你吃下去就好了,没有想到你反应这么大!妈妈怀孩子也有过反应,哪像你这么严重呢!真是不该跟你说蛮话。妈妈错了!妈妈错了!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还从没有向人认过错。妈妈这是第一次跟人连连认错,让我都有点难为情了。嫂子把头轻轻抬起来往妈妈怀里一拱,真正一副撒娇的样子说,妈妈,你说什么呢!
嫂子在妈妈怀里躺着,非常幸福地闭着眼睛养神,妈妈不停地轻轻地抚摸着嫂子的刘海。我觉得妈妈孵养我和哥的那个母爱之窝现在妈妈又让嫂子蹲上了。我走了,站在她们面前我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不是爱不是恨,不是嫉妒也不是高兴,好像是一种离情别绪;但也不太像,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出嫁的日子是哪一年哪一天,我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我还不想把自己嫁出去。
妈妈从嫂子房里出来时就问我,你嫂子在浙江那边吃东西是个什么口味?我脑子里一片黑暗,真的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口味。我说,妈,你女儿又不是那边人,你怎么问我这个?
妈妈的两眼突然就睁圆起来说,你怎么这么回话?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妈妈说,你读那么多书,书里都没有讲?
我说,书里哪能讲这个!
妈妈说,好啦好啦,我慢慢来试,酸甜苦辣,她总会有喜欢吃的东西。
妈妈到杂物间里背上背篓,将草刀丢进背篓里就叫我,说,你在家看着你嫂子,我上山去了。
我说,妈你不在家,我哪知道怎么照顾嫂子啊!
妈妈说,你嫂子要什么你给他拿什么就是。这会儿她已经睡着了。我上山去找点野东西来,看她喜不喜吃。
妈妈去了一上午才回家。春天的山里无雨也湿裤,何况夜里还下了一场小雨。妈妈的衣服基本上都湿了。额头上也冒着汗水。妈妈在门的光亮处把背篓里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有笋子、乌菌、木耳和党参等。妈妈先是把笋子剥出来,切成细细的米粒,然后放了点辣椒,再打了个鸡蛋炒起来,端到嫂子面前说,你看看,这是妈妈到山上刚刚扯回来的新鲜笋子,你试试。
嫂子看了看碗里的菜,摆了摆头。
妈妈显然是败兴了一下,她犹豫地把菜端出来,放在桌上叫我,说,你嫂子不吃,你吃!
这东西一年里也吃不到几回,我本是非常喜欢吃的,但妈妈说“嫂子不吃,你吃!”这个话让我一下没有了食欲,这等于是让我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我也说,我不喜欢吃这个东西!
妈妈偏不理解我这内心,她说,你们都是皇宫里出来的?都不喜欢吃,让我和你爸享了这口福!
妈妈把那碗笋子炒鸡蛋和爸爸分了,一点也不给我。我端了饭不夹菜,躲到一边去流眼泪。我本是不想抽泣的,可是躲到一边去越想越委屈。妈妈发现我在哭,把我拉到桌边坐下说,你有事无事哭什么?有你嫂子折腾我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受气?
我说,我有什么能让你受气的?我是可有可无的人!
妈妈听出我的话音来了,她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爸爸终于发话说,吃饭还塞不住嘴巴?有事儿饭吃了再说!爸爸说着又将他碗里的笋子炒蛋给我碗里分了一些。我赌气地端着碗走了。
妈妈在我背后骂道,这女子吃什么药了,有事无事朝我生风!
爸爸说,她喜欢吃这个笋子炒鸡蛋!
妈妈说,那她为什么要说不喜欢?
爸爸说,你自己养的女儿你还不知道她脾气?肯定是你那个话没有说好。
妈妈说,我说什么了让她这么伤心?
爸爸说,你说“你嫂子不吃,你吃!”她肯定生这个气。
妈妈说,都是一屋气汉子!我一身骨头累散了,最后还都是我的不是!
爸爸平时不怎么关心我们母女的这些事情,这回他倒比妈妈的心细。爸爸这些话终于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妈妈喊我说,你还要不要鸡蛋炒笋子?我还是说,谁要你的鸡蛋炒笋子!我才不要呢!
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不要我就全吃了!
妈妈唉声叹气地吃过饭又跟爸爸商量说,讨得这么个儿媳妇伺候,真是前世该欠她的!
爸爸说,你问问她想吃什么,你再给她做什么。
妈妈非常为难地说,她就是不说她想吃什么,如果说了想吃什么,哪怕搬梯到天上摘星星我也愿意!
爸爸说,她肯定是对我们这里的食物不熟悉。你多给她做点儿好吃的让她试试,总会有她喜欢吃的。
妈妈说,我也是这么想。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絮絮叨叨地又给嫂子做了菌汤端给嫂子,但嫂子只是闻了闻就说她吃不下。
妈妈有些慌了,到了下午嫂子还没有吃下东西!妈妈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爸爸说,你给她做点酸味,看她喜不喜欢吃。
妈妈说,酸东西都是些坛子菜,那有什么好营养?
爸爸说,要先让她开胃,营养不营养慢慢再说。
妈妈就到灶屋里楼梯下把几个腌菜坛子翻过来覆过去,选来选去,最后把萝卜腌菜抓了一碗出来,炒好又端给嫂子。这种腌菜闻起来非常香,嚼起来带点儿甜味。浓浓的香味像雾气一样满村里飘,过路的人都问我家里炒什么好吃东西,这么香!
嫂子一定是被这种香味诱惑了,她竟然很精神地坐起来,用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嚼了嚼,她尝到了一种很对胃口的甜味。她的反应不错,又夹了点来吃。接着她就问妈妈要饭吃。妈妈要我装了半碗饭给嫂子,嫂子竟然把饭和腌菜拌在一起全都吃完了。妈妈还不放心,怕她过后又有什么反应,就要嫂子躺下休息,但嫂子要起来,说是要到外面竹林里走走。
妈妈还是不让嫂子走动太多,就搬了小四脚凳子跟着她,想让她稍微走走就坐下来休息。但嫂子走下码头,到溪边转了一会儿,又到竹林里听了一会儿鸟们的歌唱,这才回到妈妈给她的凳子上坐下。妈妈拿来剪布的大剪刀给嫂子剪指甲,剪完一个指头说一句,多久没有剪了,指甲都长成熊娘外婆的指甲了。熊娘外婆的故事是妈妈吓唬过我多少次的老故事,不过那时候我还小,听妈妈说熊娘外婆的故事就不敢再哭,就要上床去蒙着头睡觉。这正好是妈妈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春天的山风暖洋洋地带着阳光吹过来梳理着嫂子的刘海,菜花蝴蝶画着让人看不懂的符号由远而近地飞到嫂子的眼前,像舞蹈一样地热闹,蓝蓝的天幕上不时飘过肥肥瘦瘦的白云,耕田的农民在远处的水田里和牛大声说话,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地没有结束但精神总是抖擞……嫂子脸上一脸的幸福,好像此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让嫂子享有了。“母爱”这两个字,我以前总是感到很抽象,这一刻,我有些真切地感受到了。
嫂子吃下半碗饭,而且直到剪完指甲都没有异常反应,妈妈高兴了,真的高兴了!那种高兴你在外表很难看出,是在心里的,是要通过妈妈的眼神才能真正看见。
妈妈在往家里放剪刀时说,你肯吃东西就好了。放了剪刀回来又记起什么来了,慨叹说,酸儿辣女啊!
这个下午是我们家里少有的一个快乐的下午,妈妈一直都合不拢嘴,一直都在用她的普通话跟嫂子进行沟通,问嫂子在浙江那边喜欢吃什么东西,嫂子的浙江话妈妈也能听懂不少了,但嫂子说的那些食物的名称,就是我也还是听不太懂。但这已不影响我们一家人的高兴,爸爸也在我们脸上感受到快乐,他也在杂屋里一边清理拖拉机上的泥土,一边歌唱。爸爸的歌唱得断断续续,认真做事时不唱了,放松时又接着唱,好像唱的是《二月里来好春光》。
晚饭时,妈妈特想给嫂子另外做一点好吃的,但嫂子说,不要别的菜,她就喜欢吃那个萝卜腌菜。
妈妈说,那好,我给你再炒一碗,多放一点油。
妈妈重又炒了一碗萝卜腌菜给嫂子,嫂子非常喜欢吃,晚饭比中午饭又增加了不少。妈妈还炒了一点山羊肉,把山羊肉里也放了点萝卜腌菜作诱饵,嫂子就开始尝试山羊肉。妈妈真会想主意引诱嫂子吃别的菜。妈妈把萝卜腌菜当成一把钥匙打开了嫂子的食物链。从此,妈妈不再担心嫂子缺营养。
大约半个月之后,嫂子食欲大振,除正餐吃得多之外,还特别喜欢吃零食,山上还没有成熟的李子、桃子,她都喜欢吃,妈妈不让她多吃,告诉她那些东西没有什么营养,嫂子说她爱吃,想起那些东西嘴里就冒酸味。有一次嫂子竟然自己走到溪边的李树下摘李子。妈妈怕她乱动就只得摘回家来让她吃。
嫂子很快长胖了,不仅是肚子大了,脸也真的长圆了,手臂粗得像我的大腿。原来的嫂子像个素描,现在的嫂子像是被人填饱了颜色。
有一天,不知妈妈和嫂子在说些什么,婆媳俩说得笑眯着眼。我走近去听了一下,原来是妈妈在劝说嫂子不要吃得太多,吃太多了孩子长得过大,生孩子时大人就吃亏。嫂子笑笑地答应着妈妈,但到吃饭时,她又吃得没有节制,妈妈提醒她说,不要再吃了。嫂子就把碗里的饭减掉一部分,爸爸感到心里不忍,就责怪妈妈说,你这个人真是怪,她不吃饭你着急,她现在能吃饭你也着急!她现在是要吃两个人的饭。
我也觉得妈妈真是有点怪,管嫂子的事实在太多,太细。
妈妈跟爸爸解释说,这有什么怪的,万事都得有个度,过度就不行!
妈妈想嫂子的事都快想成哲学家了!妈妈从来没有表达过这样深的哲学道理!我不知妈妈为嫂子还会做些什么让我想象不到的事情。
5
果然妈妈为嫂子要做让我想不到的事情了。
那天,妈妈和嫂子在家门口的晒谷坪里坐着晒了会儿太阳,妈妈就开始愁眉苦脸起来。爸爸刚从山上回家,扛着的锄头还没有放下,妈妈就贴近他说,跟你商量个事儿。爸爸把锄头放下,听妈妈说完事,也愁眉苦脸起来。我走到妈妈身边偷听了一下,才明白原是嫂子提出要到城里去租房子住。这根本不可能,我估计妈妈和爸爸绝不会答应。自己家有这么多房子,为什么要去城里租房住呢?
爸爸问妈妈,是金慧提出来的?
妈妈说,我还去城里住?
爸爸说,钱多得揩屁股了差不多!
妈妈说,金慧说她害怕。
爸爸说,她害怕什么?
妈妈说,她还能害怕什么?害怕生孩子!
爸爸说,村里这么多女人生孩子不都好好儿的?到了要生孩子时进医院就是嘛!
妈妈说,金慧不一样,她是外地人,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她有些害怕我还是可以理解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她说她要经常到医院里检查检查。
爸爸冲着妈妈说,你要同意她去?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现在离孩子出生还早得很呢!
妈妈说,我想让她住到城里去,她想去医院检查就去医院检查,如果胎位不正或者有个别的什么事,也好及时住进医院。
爸爸有点不高兴了,不再说话。我认为爸爸的想法不无道理,但妈妈的意思越来越明确,也越来越坚定。对于爸爸的意见,妈妈历来都只作参考,甚至参考都谈不上,她只是做做样子,免得爸爸找她生风,说他不知道这件事情。
妈妈开始为嫂子收拾一些行李。七七八八地收拾了两个大包袱。
包袱在嫂子房里放了几天,妈妈不停地往包袱里加东西,包袱像气球一样越加越大。我说,妈妈,你是要把我们这个家都要搬进城去?
妈妈说,城里不同乡里,乡里少什么东西可以互相借,城里人是各顾各的,互相不认得也不相往来的。
妈妈坐村里的小客车到县城去了一趟。
妈妈回来得很晚,一进家门就跟我们说,城里房子好贵!
爸爸一脸的意见,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如果在妈妈面前说了让妈妈不喜欢听的话,妈妈常常发脾气骂得我钻地都来不及!何况嫂子也在座,我不能得罪嫂子。
妈妈想了想说,不过我还是把房子租到手了。
爸爸忍不住了说,有票子撒出去还怕租不到房子?
妈妈也认真起来说,你不要不高兴!有钱是能租房子,但也是选地方论价格的。不能离医院太远,也不能离公路太近。离医院太远,金慧难得走路,离公路太近睡不好觉,休息不好影响金慧的身体。不能是一楼,一楼太潮湿,也不能是顶楼,顶楼难得上下楼梯。还要讲求宽敞、通风和光线。事情哪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我两头黑忙了一天是在城里好玩去了?
妈妈一高腔,爸爸就被压下去不再出声。妈妈就跟嫂子说,金慧,后天我们就去县城住。
嫂子往妈妈身上一靠,把耳鬓顶在妈妈臂膀上厮磨,搂着妈妈高兴得连骨头都笑了,那种甜蜜幸福的程度,就像她回到了自己母亲的怀里,她真的忘了妈妈只是她婆婆。
不分早晚地忙了几天,刚刚把田里的秧栽完,把地里的红苕栽完,妈妈就跟爸爸说,你在家照看阳春和养牲(家禽家畜),我们去城里照看金慧了。爸爸不知在杂物间发些什么唠叨,说得不轻不重,让妈妈听得见又听不清楚。妈妈不管他,带着嫂子和我坐村里的客车进城了。
妈妈租的房子果然不错,在二楼,两室两厅一厨,比我们家房子的空间整洁许多,敞亮许多,三面都有窗子,光线也好;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只需搬进去住就是。我特别喜欢的是拉开窗户那感受。窗外远处是亮闪闪的河流和密密挤挤的农田,窗子一开,远处的风就带着泥土的沤味和瓜菜花香成群结队地赶过来,从我脸上爬过去,挤进窗内,在房间里随意翻弄墙上的挂历和窗户两边的提花窗帘。春夏之交的风是可以搔软骨头的,妈妈每天上午上街买菜去就要交代我好好照看嫂子,我等妈妈的脚步声响到楼底就立马拉开窗户,让风吹进房里来,嫂子每每坐在沙发上很幸福地吹一会儿风就睁不开眼了,就要躺在床上睡觉。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嫂子睡了我也就可以闩门睡了,常常是妈妈买菜回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惊醒我。等妈妈喊半天门,我才从甜甜的睡梦中起来,开门把妈妈迎进来。妈妈总要问,嫂子呢?我不出声地用指头朝嫂子方向指,告诉妈妈,嫂子还在睡。
妈妈笑着说,这样好,两个老的忙得脚不停手不住,养着这么两头小肥猪!
我看看手臂,的确是长肉一圈了。我跟妈妈说,你交代我的任务就是照看嫂子嘛!
妈妈说,天气越来越热起来了;还说天天夜里做梦都回家在帮爸爸做事。她一边说一边就进洗脸间扯毛巾擦汗,之后又去厨房里做饭,又叫我给她打下手。在家时,妈妈总是要我做饭炒菜,说是不会做饭炒菜的姑娘将来谁要啊?现在妈妈不是不想我做饭,而是怕我把饭煮稀煮硬了,把菜炒得放多盐让嫂子吃不好。
每当这时候,我总要把妈妈提回来的菜袋子翻看一下,看妈妈买回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妈妈总要骂我一句,馋婆娘!就是贪嘴!
妈妈买回的菜都是嫂子喜欢吃的,每回出门买菜都还要问问嫂子想吃什么水果,从来不问我一声。那天我主动跟妈妈要求说,我想吃红辣椒炒豆豉。妈妈说,金慧她怕辣!
我说,她怕辣她不吃就是嘛!
妈妈说,你倒说得轻巧,桌上摆个她不吃的菜,我心里好想?
花钱租城里房子住,妈妈和我住在这里都是怕亏待了嫂子,这我明白,但我没有想到妈妈连买点红辣椒炒豆豉都要考虑到这程度!
一个下午我都没有说话,妈妈知道我生气了。
第二天妈妈换上一套讲究的衣服之后跟我说,走,跟我一起上街买菜去。
我知道,妈妈今天这么开恩,是要让我消消昨天的气。
我真是喜出望外,关在家里这么些天,我真的特别想上街。我说,我也换换衣服,妈妈不让,说只要穿得整洁就行,女子平时穿得太讲究了反而不好。我有点不服。我说,妈,你不让我穿得讲究,你自己干吗要穿那么讲究?
妈妈说,我穿讲究些是有用的。
我说,妈,你有什么用?
妈妈不回答。
我们走出门不远就见大楼白亮刺眼的县医院,再往外走一点就到了鸡鸣鸭叫腥味呛鼻瓜果杂陈的菜市场。我忍不住说,妈,你真是会租房子,选这个地方真好!
妈妈说,这个地方当然好,但租金高哪!在你爸爸面前我是瞒着,不说那么高的价;我也不敢跟金慧说,怕她担心我们钱花多了心里不好想。
我说,妈你也想得太多了,这又何必呢,到时候不都是要知道的嘛!
妈妈说,金慧生过了孩子就好了,现在不行,弄得她不愉快我心里不好想,她是从小没娘照顾的孩子!
我说,花这么多钱,到时候爸爸肯定要跟你算账。
妈妈说,我自然有办法找点钱添进来,不会完全用家里这点死钱。
我不相信,妈妈赤手空拳在城里还会有什么办法找钱添进来。
我跟着妈妈走到汽车站,妈妈在从乡下进城的汽车边站着,看着那些下车的人带进城的各种山货。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只大甲鱼走下车时,妈妈两眼一亮就上前去非常热情地问她甲鱼卖不卖。那中年女人说,卖是要卖,就怕你出不起价钱。妈妈看着那只大甲鱼不停地抓动的四脚非常有力,大甲鱼还不时把头伸出来看看它从来没有见过的热闹世界,大甲鱼很兴奋地挣扎着。
妈妈跟那中年妇女说,它是要下地,你把它放下来嘛。
中年妇女说,你不买我把它放下来干什么?
妈妈说,当然是想买啦!不买我要你放下它干什么?
那中年妇女把大甲鱼放在水泥地上,妈妈又从中年妇女手里接过系大甲鱼的麻绳儿。麻绳儿穿在甲鱼的肉裙里。大甲鱼一贴地,马上爬动起来,但它往前爬一段,妈妈又把它往后拉一段。我看了看妈妈的眼神,妈妈喜欢上这只大甲鱼了!
果然妈妈说,怕是有好几斤吧?
中年妇女说,七斤八两!
妈妈故意贬人家说,就算你称得不准,看样子七斤也是会有的。
中年妇女强调说,你拿去过秤,少一两我赔一斤!
妈妈说,你坐这么远的车,天气又这么热,至少也要蒸发掉七两水分。
我以为妈妈是好奇,要问问情况,此刻我知道妈妈是真要买这只大甲鱼了!不然妈妈不会和那中年女谈这么具体。
那中年妇女似乎相信妈妈的话,以为真是在车上要蒸发几两水分的。但中年妇女也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她说,你要是真要的话,就拿到秤上去称,有多重是多重。
妈妈没有正面回答中年妇女,而是说,看样子你也不是专门养这个的,一定是在哪儿碰上的。
中年妇女说,人工养殖的哪等得养这么大?这是野生的!我男人在河边的田里管水,一脚踩下去,滑了一下。我男人感到奇怪,田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块拱背石头啊?他翻过来一看,是只大甲鱼。中年妇女把自己说笑了。
妈妈说,那是该你发财了。
那中年妇女说,发什么财,还不知道谁愿意买这么大个甲鱼吃呢。
妈妈的眉眼一闪,就知道这中年妇女心里没有底。妈妈顺着她说,那倒也是,谁愿意花几百元钱买这么大个甲鱼吃呢!弄不好你在街面蹲几天都没人问。不过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买下来,我住在城里,今天卖不出去,我明天再来卖,明天不行我后天再来,反正我有的是闲工夫。
中年妇女听妈这么说,就蹲下来跟妈认真谈话了。她说,你真想要吗?
妈妈也蹲下矮了自己说,真想要,你先出个价,看看谈不谈得拢。
中年妇女说,听说人工养殖的都三十多元钱一斤,我这野生的莫说多,六十元一斤总要有。就作七斤算,六七也该四百二。
妈妈非常认真听完中年妇女算过账,一脸的喜色,这位中年妇女显然不是做生意的料。但妈妈还是没答应。妈妈说,你也别说四百二,我也别说四百,你让二十,我给你四百。同意就给钱,你拿了钱马上就可以坐车回家,比你在街上蹲几天卖不掉不知好许多!不同意就算了。妈妈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中年妇女想都没有想,就说,那好吧,也只少二十元,反正是田里捡来的。你给四百,你拿去发财。我也正要赶回去照看孙儿。
妈妈鼓励她说,你孙儿在家没人照看可不行啊!
中年妇女说,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还不是靠我这副老骨头!
妈妈赶快拿了四百元给那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数过票子又跟妈妈说,你发财!她转身上了车。
妈妈赶快提了大甲鱼,牵着我的手往外面的街上走。妈妈着急的脚步让我赶不上。
我说,妈你买这么大个甲鱼干什么?嫂子要吃半个月哪!这又不是猪肉,一天割一块,这甲鱼又不能砍掉半边留下半边养着。
妈妈往后看了看,没人来追赶,她才跟我说,你懂什么?我是要拿它赚钱!
我说,赚钱?你想得美!你拿这么个东西能赚钱?只怕你在街上蹲几天没人买这东西就臭了,你那四百元连个水漂儿都没有!
妈妈说,肯定能赚钱!
我跟着妈妈来到水产市场,妈妈蹲下去,把大甲鱼放在自己面前,然后用脚踩着系甲鱼的麻绳儿等生意。
先是陆续来了些人围着大甲鱼看稀奇,然后就有一老一少两个人争论起来,青年人说是人工养殖的,老年人说绝对是野生的。老年人说着就把甲鱼的特征一处一处地指给别人看,并解释说,你看看这背面好光滑,又是黄绿色,养殖的背面都粗糙,颜色也是灰白的;你看这裙边,多厚实!养殖的裙边很薄。你再看这爪子,这四肢蹬力好大,爪子又尖又硬又黄。养殖的四肢没有劲,爪子也都被水泥底磨钝了。他又把大甲鱼翻过来让大家看,说,你再看这底板颜色发黑,养殖的底板都是白色的。老年人说过这些又慨叹说,像这么大的货,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了。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他是识甲鱼的老手。
妈妈像小学生听课一样地听那位老者讲话,听得满脸是兴奋,妈妈肯定想到她能赚钱了。
那两人一争论,周围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一个胖子钻破人圈挤进来,把大甲鱼捧起来试了试重量,问妈妈,多重啊?
妈妈说,八斤。
胖子说,差也差不多。什么价?
妈妈说,二百四一斤。野生的!
我被妈妈这个喊价吓了一跳。我踩了一下妈妈的脚,咬着妈妈的耳朵说,妈,你疯了?喊那么高的价!快喊低点让人买。
妈妈说,你不懂!野生的就是这个价!
胖子说,拿秤来称称。
这意思是说,妈妈喊的价他接受了。妈妈赶快跟旁边卖小菜的摊主商量借了秤来一称,是七斤八两。妈妈轻轻地念了一句,那个中年妇女真是老实人!
妈妈把秤递到胖子眼前让他看,胖子并不认真看秤,好像他估计就是这个重量,他只顾忙着从衣袋里取计算器来按键,嘀嘀叫了一阵。妈妈刚说二七一千四,四八三十二时,胖子一口就念了一千八百七十二元。我心跳得可怕,不相信这是真的。一直看到胖子把一沓钱数完递到妈妈手里,提着大甲鱼走远了,我才跟妈妈说,妈你赚钱心好狠啊!
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有想到一转手会赚这么多的钱。
我说,妈妈你这么赚钱心里不慌?
妈妈说,我为什么要心慌?我一不偷二不抢,我为什么要心慌?
我说,你才给人家四百,你一转手赚了一千四百多。
妈妈说,那个中年妇女她只要那么多,我总不能把钱多给吧?胖子他愿意出这么多,我总不能少要吧!这个月房租钱是有了。
我说,妈妈你生成是块在城里生活的料子,你这么会赚钱!
妈妈说,什么事不是人学的?人就是要肯动脑筋!
我说,妈,你早就不该在村里待着,你要是早到城里来动脑筋赚钱,说不定我们都可以买房买车了。
妈妈说,我喜欢在乡里过日子,不喜欢在城里生活。乡里一天有城里几天那么长。城里这日子一晃就过了。
我还听不懂妈妈的意思。妈妈又解释说,在乡里什么事都可以慢慢来,你的田地正月不做是你的,二月不做还是你的,三月不做还是你的。在城里不行,譬如刚才这大甲鱼,如果我不赶去买到手,那中年妇女一走出车站就会有别人买了,这个钱就是别人赚走了。
我听出一点意思来了,原来同样的时间在妈妈那里也是长度不一样的!
接下来,妈妈说她转手木材又赚了些钱,转手干野兽又赚了点钱,反正市场上出什么妈妈就说转什么。自从亲眼见过妈妈赚过一次钱之后,她说的我都相信。我也完全相信她有这些钱垫进去,她在爸爸和嫂子面前完全可以把房租说得不那么高。
到了妈妈转手干红辣椒的日子就已经是古历十月了,那时候嫂子已经不怎么能走动,妈妈说,嫂子快登月满日了。
这个时候我和妈妈上街去就看见卖苞谷的,卖红薯的,卖黄豆的。城里的热闹让我并不怎么想乡村,但我有些想爸爸。我们在城里陪嫂子,很久没见爸爸了。
果然妈妈也念叨起爸爸来,说爸爸一个人做着家里的阳春,还有那些猪、鸡、鸭要饲养,不知爸爸累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候,妈妈又认真地和嫂子交谈起来,但妈妈只追根究底地问一件事,就是嫂子的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嫂子总是不肯说,也不知是个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明白妈妈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嫂子快“登月满日”了,她得通知嫂子母亲一声;二是如嫂子的母亲能来照顾一下嫂子,妈妈就轻松多了,或者可以抽空回家一趟帮爸爸收拾一下庄稼,免得那些苞谷和高粱堆在家门口被鸡啄狗扒。但嫂子始终闭口如蚌,不跟妈妈说任何有关她妈妈的话题。从开始认识嫂子至今,有关嫂子妈妈都是一个谜。这实在让妈妈为难,但妈妈也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顶着。
6
每天我都要从三面窗口望出去,将天际边的那三副无限宽阔的山水画读一番。我不知为什么,住在楼房上总有这种欲望。回想起来,自然季节真像画册,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当我看到青绿的山麓长出红黄,山坡上的田角地边就长出肥圆草垛的日子,也就到了嫂子喊肚子痛的那一天。
那是早晨,嫂子起来说肚子痛,妈妈问她怎么个痛法,嫂子说,肚子里有人拳打脚踢。妈妈赶快收拾月婆子所需东西让我背上,她自己拖着嫂子,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医院里走。
走进妇产科,妈妈办完住院手续,医生把嫂子一检查,马上就扶进了产房,说快要生了。
我和妈妈在走廊上坐下,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高兴的人哈哈大笑地进出,也有不高兴的黑着脸来去。我知道这种地方对于女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顿时产生很多想法,甚至想得有些奇怪,为控制我自己的各种念头,我站起来看墙上的宣传栏,看那些如何养健康宝宝,如何优生优育的知识。妈妈却像一座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紧张。
我看了一会儿宣传栏又坐回到妈的身边逗着妈说,妈你别紧张,生儿生女都一样嘛!譬如现在,哥哥远在外地打工,还不是要我这个做女儿的当你的手杖?
妈妈说,你知道什么?我哪是想生儿生女的事呢!生儿生女是早就定了的事,也不由我想!我是为金慧的安全担心!
我说,妈,现在医院条件好,你不用担心。
妈妈说,她若有自己娘在,我当然心里就不虚;现在她自己的娘没在,我就有两份责任。
我说,妈,这个医生要负责任的。
一个医生从产房出来,妈妈马上堵住她说,医生,我找你说句话。妈妈把医生拉扯到走廊角落。医生说,别拉别扯,有什么话你说嘛。妈妈的裤腰上一阵红亮,拿出一个红包往医生的手里塞。医生无论如何不肯接,还骂了妈妈几句,要妈妈别听电视上讲到医院生孩子做手术都要打红包,别的兴不兴这个我不知道,也管不了,在我们医院绝对不行!
这位中年女医生转过脸来说话时脸色很严肃,我想她很可能是妇产科主任,她说话的口气很领导!
妈妈很不好意思地坐回到我身边说,这个医生好古板啊!
我说,人家不搞歪门邪道是对的嘛!
妈妈说,她不收是她的事,我不给那就是我的事!我哪里知道她不会收呢?如果别人都像电视里说的,生孩子时给了医生红包,我不给她们红包,她们要是把金慧不当人,我金慧不要吃大亏了!红包我给了,她不收,她也就怪不得我,她就不会把我金慧的事做马虎。
妈妈为嫂子的事总是这么费尽心机!
不久,不肯收红包的医生出来通知我们说,嫂子生了,生了个七斤八两的胖儿子!
我高兴得在走廊上跳起来,马上给在外打工的哥哥打电话报喜。但妈妈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大人怎么样?
不肯收红包的医生说,孩子大了点,做了小手术,出了点血。
妈妈说,你们马上从我身上抽些血补给她。
不肯收红包的医生笑笑说,你是她娘吗?
我马上插话说,她是我娘,生孩子的是我嫂子。
不肯收红包的医生说,我在妇产科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有这么好的阿婆娘!
妈妈跟不肯收红包的医生解释说,你不知道,她从小没娘疼爱,我不疼她谁疼她!
不肯收红包的医生摆了摆头,不是反对,不是否认,而是表示非常佩服,表示她从未见过这么好阿婆娘!她说,你媳妇要是知道你要抽血输给她,她不知道会怎么感谢你!但我要告诉你,这个不是你要把血给她就能给她,还要化验,还要看血型。
妈妈说,那你就马上化验吧。
不肯收红包的医生说,不用了。你媳妇年轻,很快就会恢复的。我们医院里像这种情况都不输血。
妈妈这才放心一些,说,那我多给她做好的吃。
不肯收红包的医生说,好东西也不能吃太多!
我们在医院里住到第十天时,医生就动员我们把嫂子弄回家,但妈妈不肯,说一定要让嫂多住几天。医生说,不行!妈妈就发火说,又不是没有钱给你们医院,为什么不行?我白住了?医生说,因为产妇过多,床位紧张。妈妈说,别人是产妇,我儿媳妇就不是产妇了?医生说金慧已经安全了,妈妈说,多住几天不是更安全吗!医生拿妈妈真是没办法,都说妈妈是个好妈妈,就是脾气太倔太倔!
后来的几天医生也没有再赶嫂子出院,相反,整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见了妈妈也都跟妈妈打招呼说,妈妈好!妈妈就成了整个医院里人人都知道的妈妈!
嫂子在医院里住了两周,妈妈在我们的租房和医院间来回跑着送饭取东西。嫂子吃饭的时候,妈妈就要坐下来拍打按摩自己的腿脚,我知道妈妈是肌肉累痛了。我说,妈,你其实可以让我去做做这些事。妈妈说,让你去做这些事?你那手艺我还不清楚?你做的菜不是淡就是咸,煮的饭不是稀就是硬,你想把金慧吃得没奶喂孩子啊?让你取块孩子的尿片,说半天你还不知道是要拿块白的或是拿块蓝的。我有跟你说话费的那么多工夫,我自己跑一趟还快得多!
我说,妈,那你就自己慢慢累吧!
嫂子出院回到我们租住的房屋后,妈妈不要两头跑了,嫂子也可以下床走动自己吃饭,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嫂子抱抱孩子,洗洗尿片,妈妈就负责上街买菜和回家做饭。这比在医院里好多了,但妈妈却不时流露出愁色。我说,妈,你有心事。
妈妈说,我有什么心事?没事!
我说,妈你没心事不是这个样子。
妈妈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乖巧了?会看妈的脸色,猜妈的心事了?
我说,妈,你是不是没钱花了?
妈妈说,死女子还真是让你猜到了。住院这么半个月,我是两头跑得脚不停手不住,一分活钱都没有赚到,住院花了几千,生活费、孩子要用的东西和七七八八的花销又是几千,带来的钱都快花完了。
我说,花完了不会去银行取啊!
妈妈说,你说得轻巧!存在银行的钱是个整数,不能动!
我说,那好,我们天天喝自来水过日子!
妈妈说,不取银行的钱就喝自来水过日子了?不会赚钱去?
妈妈赚钱的办法我真佩服,我说,妈那你去赚吧。
妈妈说,你可要好好照顾金慧和孩子啊!
我说,你放心去赚钱吧,我不会把嫂子打缺一块!
此后,妈妈每天早早地起来就出门,大约十一点就准时回家做饭菜,吃过饭她就要坐在沙发上,将一把票子拿出来细细数一阵,然后嘴皮子翕动着,轻轻算她的盈亏。我和嫂子从没有问过妈妈哪一次赚了多少钱,但我从妈脸上完全可看得出她赚钱的多少。她赚得少的时候整个脸庞像一朵菊花,赚得多时整个脸庞就是一朵大桃花!
嫂子满四十天后,妈妈按医生的嘱咐,允许她自己做点轻微的事情,还能抱抱自己的孩子。我就很想跟妈到街上走走,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上街了,天天守着嫂子在房里转,街上那个花花绿绿的热闹世界都变得像清朝一样遥远。
妈妈非常理解我,同意我一早起来就跟她上一次街。
但妈带着我先去了一个木材场。
我说,妈妈,我是要上街去走走,你把我带这地方看木头干什么?
妈妈说,昨天谈好一桩生意,今天就办好。办好了这事我们就上街去买菜。
木材场的老板也起来得早,和妈见面时,妈说,我今天就给你送货来了。
木材商说,好的,你送来吧。
妈妈说,那就说好,货到付款啊!
木材商说,当然是货到付款嘛!
妈妈又带我坐车到近郊的一个木材场,找到场主说,今天给我五十个方的杉原木。货我先拉走,中午前就跟你结账付款。
那木材场主答应得不是很爽快,妈妈指了指我们租住的房屋说,我就住在那栋房子里。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还怕我不给你付款?不付钱你到我家里去抱孙儿!
那场主好笑了,说,做生意,人熟事不熟。打交道都要先小人后君子。我把话要说在前头,中午前你一定要来付款。
妈妈说,中午前一定付!
说好价格,妈妈就叫检尺打码,木材场司机和搬运工把木材装上车。妈又叫我写张欠款条子给场主。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妈妈今天是因为要个帮手,她不识字,不会写这个欠条;不然,她肯定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我跟着她上街。
把这些木材从近郊木材场运到城内木材场后,结过账,收了货款又付了货款,已经十一点了。这之后妈妈才带着我上街买菜。
我们回到家里时比平时稍晚了点。妈妈去厨房里做饭,发现嫂子已经把饭煮好了。妈妈高兴得一脸通红地说,金慧啊,你把饭煮好了?
嫂子抱着孩子笑笑地说,我明天还要学做菜。
妈妈就兴奋得坐立不是地说,照这么下去,我将来就有更多的时间做生意了。
妈妈坐到沙发上,像往日一样把那一把钱拿出来细数,又嘴皮轻轻地翕动着算账。妈妈笑着说,今天这一笔生意赚了六百多。
我本来并不关心妈妈赚多少钱,妈妈这么一说,我倒感到我也有一份功劳。我说,妈你得给我分一半。
妈妈高兴地笑着说,分一半就分一半!现在金慧的孩子安全生下了,她已经越来越适应这里生活了,今天还煮了饭。这么下去,我还愁什么?我只要有时间做生意,我就什么都不愁!妈妈真的就把三张百元票子甩到我手心。
我拿着钱亲了一下表示很高兴地说,秋天一过,冬天就来了,我要买件新棉衣。
妈妈说,看你那样子,好像八百年没见过钱了!什么时候少你穿了?
我说,那都是你买给我穿的,现在我要自己做主花一百元,买一件值五百元钱的好衣服!
妈妈说,看样子你也是个攒钱筒子!
正在我们高兴时,嫂子接到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而且这个电话让嫂子的精神一下变得很不正常。我和妈妈都发现了这个问题,也都看出这不是一般的问题,是一个极为重大的问题。妈妈当然忍不住问嫂子是谁打的电话,说的什么事情,嫂子含着泪水总是什么都不肯说。
妈妈的脾气本来是很暴的,但在嫂子头上,她忍耐得让我感到出奇,妈妈竟然由着嫂子的脾气。
我说,妈你应该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说,金慧她刚坐满月子,不要让她受气。她既然不愿说就让她不说。
我想妈妈自有妈妈的道理。但妈妈嘴上这么说,心里又是特别难受的样子。
我想,我一定要弄明白这内情。我多了个心眼儿。
一天中午,嫂子睡着了,我装着照看孩子,把她的手机拿来翻到通话记录一看,原来那个长电是哥哥打给嫂子的。
第二天上街时,我跟妈妈说了这事,妈妈马上跟哥打电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哥跟妈妈说,是金慧的娘要来和金慧相认,金慧坚决不同意。金慧说那不是她娘!
妈妈问哥哥,金慧娘什么时候来?
哥哥说,她已经在路上了。
妈妈说,她能找到我们住地吗?
哥哥说,我已经告诉她金慧的住地和手机号了。
妈妈接过哥哥电话,深深慨叹起来说,这个金慧怎么能这样呢?
从街上买菜回家,妈妈让我抱孩子,她就把嫂子拉到身边坐了,抓着金慧的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事痛苦了。
嫂子更加热泪盈眶,伏在妈妈怀里剧烈地抽泣起来。
妈妈说,别哭,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妈要劝你不能不认自己的娘!
嫂子说,她不是我娘!我娘是你!
妈妈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搂紧嫂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妈妈让嫂子哭了一会儿,然后说,儿啊,妈也不好太为难你,你暂时不想相认也行,那你娘来了我去认。
嫂子又突然站起来说,你也不要去认她,她是杀人犯!
这话把我和妈妈都吓蒙了!嫂子又放声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恢复平静。
看得出嫂子内心的极度伤心和痛苦。在她很小就没娘的日子里一定是受了不少的磨难。但嫂子为什么说她娘是杀人犯呢?妈妈简直不敢开口问嫂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更不敢。我们像突然面临了深渊。
两天后,妈妈接到哥哥的电话,说嫂子的娘已经到了县城,住在河边旅社。
妈妈想得很多,但她行动一点也不迟疑,她说,是杀人犯也好,是江洋大盗也好,既然结了亲家,就一定要见面!
妈妈没有把这事告诉嫂子,她收拾好身面,让我也收拾好身面,像往常一样带着我一起上街去。一路上妈妈跟我说了很多,让我做好各种各样的最坏准备。
我和妈妈到河边旅社敲开那间房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中年女人再次让我们吃惊:她哪像一个杀人犯呢?个头大约一米五高,身子也显得瘦弱,可爱的圆脸上全是苍老的深皱,尽管她刻意打扮过身面,但从她的手上,颈项上都看得出她受过的折磨和她现在的贫寒。
妈妈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她说她是从贵州来的。
妈妈问她来这里有什么事,她说是来找女儿。
这么说,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了,我们没有弄错。
妈妈问她,女儿叫什么名字,她说叫金慧。
妈妈问她女儿多大了,她说今年二十二虚岁。
这就完全对上了。
妈妈问她,为什么多年不管女儿?
她说,我自己成了杀人犯,关在牢里十好几年,我怎么管女儿?
她虽然样子猥琐,说话的口齿还算灵便清楚。
妈妈说,看你这样子,谁也不相信你是杀人犯。
她说,我真的是杀人犯!
妈妈说,那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她说,那些事落到你身上,你也会杀人。
妈妈说,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
她说,她本是贵州人,后来被人贩子骗到浙江义乌那边卖给了金慧的父亲。起初有半年金慧父亲把她捆绑着锁在家里,后来松了绑,但还是把她锁在家里。直到她生了金慧才让她出门,待她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才对她没有看管。有一天,她突然碰到那个人贩子,她说她特别想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那个人贩子答应了,偷偷地约好时间在县城里见面。她高兴地跟着人贩子去看父母的路上,却被那人贩子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直到夜里一个男人要同他睡觉时,她才从那男人嘴里得知,自己又被这人贩子卖了。幸好这男人当天没有凑足钱,这人贩子才没有当天走,还住在买主家里等钱。她为了报仇,晚上让买她的男人睡了,还表现得很温顺。等到买她的男人忙过一阵,精疲力竭睡着了之后,她拿着斧头溜出来找到了那个人贩子。人贩子正在暗淡的灯光下睡着,她照准那副妖孽一样的嘴脸一斧头砍下去,那副嘴脸马上解散了,人贩子颤动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动弹……法官考虑了她杀人的原因,才只判了她十八年徒刑。
我听得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妈妈却听得脸上潮红起来。显然,妈妈是激动了。
果然,妈妈听完后点了点头说,亲家,这不是你的错!你女儿现在是我儿媳妇,走,跟我回家去!
我以为嫂子娘会非常地高兴,不料她摆了摆头说,不,我不给亲家添麻烦,我求你把金慧带到这里来,让我见一面。
妈妈说,你到了这里怎么能不去家里呢?
嫂子娘说,不去了!
妈妈想了想说,你既然这样,那我要金慧来接你。
妈妈和我回到家里。妈妈跟嫂子说,金慧,收拾一下身面,接你娘到家里来住!
嫂子说,她不是我娘!我不去接!
妈妈一下黑下脸来说,她为什么不是你娘?
嫂子说,她从小不管我!
妈妈说,她自己被人卖了,她怎么管你?
嫂子说,她不管我为什么现在要我管她?
妈妈说,她不管你是没有办法,你现在不能这样对待她!
嫂子说,打死我我也不去见她。
妈妈说,你为什么这么对待你娘?
嫂子说,她是杀人犯!
妈妈说,我问清楚了,她是杀过人,但你知道她为什么杀人吗?那是人家拿她当牲畜,卖了一回又一回,她才杀了人贩子。连法律都同情她,没有判她死刑。她要不杀这个人贩子,还不知道有多少妇女被他卖得妻离子散!照我看,说你妈她是英雄也是可以的!你快去把她接回家里来!
嫂子说,我不去接!
妈妈的脾气上来了,她顺手抓起一根胶管子就在嫂子背上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嚷道,你去不去?你去不去?平日里把含在嘴里怕你融化,捧在手上怕你掉落,今天你不听我这个话,我就非打你不可!
妈妈这是第一次在嫂子面前发脾气。我也在一旁劝着说,嫂子,你快答应妈妈,不然,妈妈不会放过你的!
嫂子的泪水慢慢抹去了一些心中的忧虑,她终于换了新衣服,把孩子抱在怀里,跟在妈妈后面进她娘走近。
我们再走进河边旅社的那个房门,嫂子娘一把金慧和孩子一抱搂紧就大哭大叫起来,儿啊,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你不到三岁娘就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啊……
嫂子的手无数次地抬起又放下,但也终于慢慢地抬起手搂住母亲哭起来。
妈妈跟我说,我们先回去,让她们母女叙叙旧情。
我们离开时,妈妈特地嘱咐嫂子说,别只顾哭,做人要有骨气,天缺了也能补!我们先回去,你一定要把你娘带回家里来团聚!
2013年2月2日初稿于怀化新街
2013年3月22日改毕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邓宏顺 期刊:《当代》201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