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一场处心积虑的屠杀。
公元前669年,晋献公八年冬天,晋国“尽杀群公子”。
这一年发生了一次日环食,鲁国洪水泛滥,在卫国,千夫所指的卫惠公朔死了。这一年天下无事,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偏远的晋国,国君将他四代以内的同族杀戮殆尽。
兀鹰吞食腐肉,急雨浇灌草原,大地空旷,万物生长。
到目前为止,晋国一直是华夏世界的隐者。这武王少子的后裔,偏处于太行之西、黄河之东,不问世事。从公元前722年春秋纪事开始,至今五十三年,晋国不曾参与中原诸侯的盟会,从未出现在国际舞台上。
晋国太小了,它的疆域大致限于如今的运城一带,这方寸之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内战。晋穆侯的两个儿子,太子继承君位,端坐在都城翼,也就是今之绛县;雄才大略的次子后来被封在曲沃,号为曲沃桓叔。曲沃在今之闻喜,闻喜到绛县,在高速路上,至多不过两小时车程,但这条路桓叔和他的儿子、孙子,走了三代六十七年,六代晋侯,五代被弑,终于在公元前674年,曲沃武公夺取晋国君位,尽并晋地。
两年后,公元前676年,武公薨,其子诡诸即位,是为献公。此时的晋国依然弱小,以军事力量衡量,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晋国仅有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战车五百乘。
——献公的手中只有这点家当。但是,八年后,通过残忍的屠杀,他为晋国创造了一笔丰厚的资本。
公元前669年的事变,对当时的观察者来说,不过是这个弱小国家长期疯狂的又一轮发作。春秋时代,公族内部的相砍相杀本是常态,而晋国更是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专注于此。现在,这个嗜血的君王,他停不下来,失控的收割机在收割头颅。
人们震惊于这次屠杀的规模和这次屠杀的毫无理由:不需要理由,自桓叔以来的历代公族被诱骗进入一座城池,四门一关,砍瓜切菜一般杀个精光。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次屠杀创造出了奇异的空旷:晋国从此没有公族,献公诡诸彻底摧毁了春秋时代君王统治的基础,在这个宗法社会,君王的统治在根本上是族长的统治,当他把整个宗族消灭净尽时,他又是谁的族长呢?
需要很长的时间,人们才能看出,献公的疯狂中,包含着疯狂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摧毁了一个宗法国家,同时也再造了一个国家。在这个新国家中,有两件事物是全新的,一件是,绝对的全能君主,另一件是,一个相对开放的、超越血缘的卿大夫集团。现在,他站在王位上,他的周围不再有他的叔侄堂表,这个国家不是建立在宗族血缘之上,作为君王,他直接面对着卿大夫,面对着国民和百姓,他订立一个新的契约,向着江湖之上草野之间的英雄豪杰发出召唤:来吧,这是一个只属于我的国家,一个在强权君主之下选贤任能的国家,我已经清空了一切,消除了公族对权力的垄断,天下的规矩变了,政治和战争将向真正的强者开放。
献公为他弱小的国家凭空创造了一笔庞大的资本,晋国由此进入了春秋时代的中心。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骊姬。在春秋前期的历史上,骊姬无疑是最重要的女人。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声音像她这样被屏息倾听。鲁国的文姜光彩夺目,但文姜沉默无言。而骊姬,她的话滔滔不绝、急管繁弦。那个时代的男人们似乎很少想到骊姬有多么美,是的,她当然是个妖精,但是等等,听听她在说什么……
在骊姬这里,人们无法迷信性的力量,人们认为,这个女人必定还有心智和言语上的超凡魔力。她持久地保持着献公对她的宠爱、依赖、信任和纵容,这蛮族的女子,从献公五年,她在一场战争中成为献公的战利品开始,直到二十一年后献公死去,她从未失去对这个男人的控制。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他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像一个情种,他是无情的,雄强、暴烈、多疑、决断、残忍。不,这不是“宠爱”,这对男女之间发生的一切他们的时代无法命名,那很可能是“爱”,那必定是最终超越了肉体和欲望的深沉强韧的感情。
晋国人、所有人注视着他们奇怪的关系。在一个时代的围观下,骊姬成为了一个饶舌的女人。或者说,到骊姬这里,女人之邪恶的两个基本要素才终于同时具足:身体的狐媚惑主,言语的掩袖工馋。
但是,这里隐含着一个叙事学悖论。或许也可以称之为“陈胜悖论”。当年陈胜起事称王,当朝坐殿,也觉得该把泥腿子洗洗,便请了几个博士老先生来上课。那一日讲到《国语》,骊姬如何如何向献公进谗言,咱们这位大王忽然发一声喊:停!
几位博士呆呆地看他。
陈胜说:那小娘子,她是什么时辰说的这些话?
博士想了想:应该是侍寝之时。
侍寝,那就是两口子搂着说话呗。
那个……正是。
半夜三更的,两口子搂着说话,出了这个嘴进了那个耳朵。谁听见了?还记得这么有板有眼的?
这个……
博士们转过头去,一齐看那胡子长的。
胡子长的耷拉着眼皮,想了想:古时,凡君王言谈,必有史官在旁速记。殿上的话,自然是有人记的。内寝的话,也有人记,所以,专有内史之职。
陈胜:那就是,两口子躺着,旁边摆个案子,你坐那儿看着?那人家还生得出儿子来不?
老夫子无语。没法讨论下去了,再往下说,还不知要喷出什么好听的来。不过,老夫子下去想了想,觉得陈胜之问还确实是个问题,而自己的解释也很是正大,君王无私语,任何时候都该处在史官的监督之下,至于生不生儿子,那与我何干。想得渐渐得趣,提笔书于简册。然后过了一千年,老夫子的话已经熬成了真事,唐朝刘知几著《史通》,据此专门论述了内史制度。
其实,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那些年里,晋国卿大夫们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就是编剧本,大王今天又干什么什么了,肯定是骊姬那娘们儿又说了什么什么,把木简搬过来,咱们给她记下!
骊姬的毕生事业其实也是春秋俗套:自己生了儿子,起个名叫奚齐,陪嫁的妹妹也生了个儿子,名叫卓子。于是,前房生的那几个一个个成了眼中钉:头一个是太子申生,公认的太子,然后,就是重耳、夷吾。
除掉太子的斗争注定艰辛。骊姬的儿子出生时,申生已经成年,已经是公认的太子,而且品行无可挑剔。好在,春秋日月长,骊姬有的是时间。
晋献十一年,应该是孩子出生不久,骊姬通过人说服献公,将太子申生外放曲沃。同时把重耳派去守蒲(今隰县),夷吾则去了屈(今吉县)。此时的晋国疆域正在向西扩展,蒲、屈二地均在今临汾地区。
公开的说法是,曲沃是宗庙所在,根本重地,而蒲、屈皆为边境重镇,都必须由公子镇守。但是,所有的人都明白,申生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作为储君,他本应随侍在君王身边,但现在,他离开了权力中心,变成了地方大员。这是向所有朝臣发出信号:申生将不再是当然的王位继承人。
五年后,晋献十六年,晋国国势更盛,由一军扩编二军,成为拥兵千乘的中等强国。献公亲统上军,命申生统领下军,攻伐霍国。从征的将军中,包括后来赵国的始祖赵夙、魏国的始祖毕万。
此时,无人看到二百年后事,只有曾向献公建议尽灭公族的士蔿看出了眼前的玄机:“太子不得立矣!”
君上对申生多么器重,命他统领下军,给了他一个臣子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力和地位,但问题是,太子不是一般的臣子啊,太子最应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但现在,他管的事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第二年,晋献十七年,献公又命申生率军征伐赤狄部落东山臯落氏,其地应在今山西垣曲。至此,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申生几乎没有选择,他或者战死,或者战败,战败之后等待治罪,当然,他也可以战胜,战胜之后面临更大的猜忌。
结果,申生战胜了。
但申生的败局已定,他顺从地走向晋献二十二年。
申生,这个人是春秋前期最伟大的失败者。有时,他会让人想起卫国的急子,但他远比急子复杂宽阔。
晋献公自己和同时代的众人一样,必定看出了这个儿子和他多么不同,他们完全不像父子,他们就是人性光谱上的两极。
在《国语》中,记载了骊姬与优施(献公的优伶)的谈话,精于人性的戏剧家优施对申生的性格做了透辟的分析:
“其为人也,小心精洁,而大志重,又不忍人。”
精者纯粹,洁者清洁。他具有过敏的道德敏感,他确信生命的意义在于过一种有德行的生活。这使他成为一个小心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小心翼翼地对待别人。他有洁癖,他不能让他的白袍溅上污泥,因此,他永远不会做出卑鄙不义之事,他不忍施恶于人。
——遥望申生,你会惊奇地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禁欲的气息。这个人似乎没有肉体,似乎他只是精神。
他很可能不曾结婚。按照他的年龄,他本应该结婚了,他还应该有了好几个孩子,但史书中对此毫无记载。如果他有女人有孩子的话,以晋人对他的命运的深切怜悯和愤慨不平,不可能不找到他们。
是的,他是一个圣徒,或僧侣。
——优施判断,这样一个人是最好对付的。在春秋时代,人类生活的全部经验都告诉我们,他注定失败,注定无法生存。
但是,对付这个人,他们用了艰难的十一年。献公是强人,但是,献公在申生面前必有一种下意识的忌惮不安,好吧,你是个好人,可我就想不明白,狼群里怎么就养出了一只羊!我宁可你是一头狼,你是我的儿子,你应该是狼是虎!然后,一切都好办了,让咱们按虎狼的规则解决问题,但是,你站在我面前,你温顺地看着我,你他妈让我紧张,你让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让我觉得我是个疯子!
优施的判断出错了,这样一个由于纯粹、由于清洁、由于不忍和小心而无法行动的人,他的不动是弱,但也是强。面对父亲和继母对他的一次次挤压逼迫,他的根本行动就是不动、被动。这必定使献公和骊姬气急败坏,我宁愿不要面对这么一个三锥子扎不出血来的圣人,我宁愿他顶嘴、逃跑、造反、血流成河!只求他别这样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善良无辜地等着,他这是要活活逼死他可怜的老爹和后妈呀,要把我们逼成恶人,逼成狗急跳墙、大洒狗血的无耻小人!
这个不动的人,又是华夏世界中第一个留下了内心声音和语言的人,清晰地展现了在艰困的政治和人生中做出选择、追求德行的过程。
在每个关头,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有争辩,他留下的话,既是回应,又是深思。
统军伐霍之前,士蒍劝他,跑吧,流亡以远祸。
申生说:“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今我不才而得勤与从,又何求焉?”
伐东山时,大臣狐突又劝他不要出战,以免“危身以速罪”。
申生说:“不可。君之使我非欢也,抑欲测吾心也,……不战而反,我罪滋厚。我战死,犹有令名焉。”
晋献二十二年,在申生最后的时刻,有人建议,“子辞!”你去分辩啊!到你的父亲面前,揭破那女人的奸谋!
申生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
那人长叹一声:那就快跑吧我的公子!
申生说:“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彰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向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
晋献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申生自缢而死。
申生的那些话必定不能感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我们是骊姬或优施的子孙,申生是真的无后了。
但申生曾经深切地感动了晋国人,在那些艰难时日里,几乎所有的晋国统治精英都曾经与他深入探讨过他的处境和选择:士蔿、里克、狐突、羊舌大夫等等,皆为一时俊杰,国之栋梁,他们对这个圣徒深怀敬重和痛惜。即使在献公面前,他们也并不掩饰他们对太子的同情。申生的那些话被他的交谈者们仔细记下并广为流传。
在这漫长过程中,骊姬竟是如此孤单,在史书的记载中,她的支持者除了那位优施,就是梁五和东关嬖五,晋人称之为“二五”,看这名字你就知道这二位在时人眼中实在上不得台面,实际上,他们都是献公的男宠。
献公坐在他的王位上,在他的面前,关于如何对待申生,形成了两个集团。一个集团里,包括他所爱的女人、他喜欢的优伶、他的两个男宠。这个集团与他的身体和感官紧密相关,他们既被他所控制又在某种意义上控制着他。
另一个集团,是朝中的卿大夫。他们并非他的亲族,由于能力、忠诚和家世而被他选任。这个集团是在那次屠杀蓄意创造的权力真空中壮大起来的,因此,所有的人始终对他保持着个人的忠诚,从来不曾有人建议申生犯上作乱,而这在春秋本是常事。
献公可能至死都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和申生搅在一起。
因为,历史的奇妙之处在于,这些在清空的草原上生长起来的猛兽,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强力,他们同时发现了新的生活目标,他们追求一种有德行的生活。某种意义上说,申生是传道者,申生启发和激发了他们,申生教会了他们像一个内在高贵的人一样思考和表达。
于是,申生的死不再是失败,而是牺牲。
献公的问题是,他不能理解在他创造的这个新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他应该仔细倾听申生的那些话,那些话不仅是说给对话者的,也不仅是说给自己,实际上,潜在和终极的对话者是那个绝对权力者,那个兼君父的人。
——是的,我选择了忠与孝,但这种选择并非仅仅被动反映着权力关系,而是一个人在他的全部条件下的主动决断,是在艰难的价值论辩中权衡并达到至善。
申生决绝而彻底,他践行他的所言,但同时,他把极为严峻的问题留给了对方——留给了为人君、为人父者。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有德行、有尊严的生活,也必存在有德行、有尊严的政治,人的正当性、为臣者和为君的正当性都必须在其中得到证明。
当献公清空了草原,成为绝对权力者,他期待着新来者的绝对忠诚,是的,他得到了,但他不曾想到的是,这种忠诚是有条件的,在这种忠诚之下,他的臣民决心保留做一个正直的、正派的人的权力,决心成为高贵的人,而且他们也向他要求正直和正派。
献公在制度上再造了晋国,他的儿子申生在精神上再造了晋国,申生的选择和受死、他的气质和性格影响了那一代和以后的几代晋人。在王孙公子的累累白骨之上,站立起了成群的巨人,整部春秋,没有一个国家产生了如此之多的勇者、猛将、智士、贤臣和侠客,他们有超人的精力和体力,他们肆无忌惮地施用谋略和诡计,无情地追求成功和胜利,但同时,他们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他们发展出了一种精洁内省的禀赋,他们像追求胜利一样追求善好正当,他们是忠诚的臣民,又是桀骜不驯的义士,他们是简朴的武士,但同时耽于沉思。遍地英雄下夕烟,那时的晋国几乎就是斯巴达和雅典,那时的晋人是中国史上空前绝后的一种人,他们为晋国建立持久的霸业,也在最终,使晋国分裂,把天下带进战国。
在晋献二十二年那个惨淡的春天,衰老的献公诡诸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身在戏中,无法退场的疲倦的演员:
他回到宫中,他看到骊姬欢喜地迎上来:正好,申生送来了酒肉。
他接过了酒,正待饮时,又被骊姬拦住:
这酒肉外边来的,只怕不干净。还是试试吧。
酒洒在地上,地为之隆起,冒出了白烟。
那肉喂狗,狗死了。
逼着小太监吃了一口,人也死了。
献公看着骊姬在惊叫、在哭泣。
责任编辑徐子茼
分类:讲谈 作者:李敬泽 期刊:《当代》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