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喝早酒的时候认识的。
天气又冷又湿,雨将下未下,雷若有若无;两人似乎本就打算各自在酒吧里泡上一天,不过这样的日子确实适合待在室内,这气氛也着实适合喝上个几杯。
酒局是上午开始的,他们是今天的第一批顾客,这个街角小酒吧头晚上的味道都还没散完。两人坐在吧台的两端,不知道是因什么事起的头,突然就聊了起来。他们本没打算找个谁消磨时间,但顺理成章的,两人的座位靠得越来越近。他们都深谙喝酒人之道——既不能猛灌一气,也不能浅尝辄止;只要保持着适当的酒兴,那么对方在其他场景下表现得好不好,或者两人是不是抽了太多烟之类的,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他叫罗伦,她叫萝伦。这巧合令他们觉得好笑得不得了,情不自禁跟每一个进来酒吧、坐在他俩附近的人都要讲上一回。搞了半天,原来两人都差不多:结婚、离婚,拉扯大的孩子跟自己关系冷淡;一辈子都住在这镇上。唯一的不同在于,她是个大二辍学的大学生,而他是个被开除的兵大头。两人这相见恨晚的感觉也让彼此觉得异常好笑,好笑到足以再來一杯。他们又再喝了好一会,直到他来了一句,
“我喜欢你。”
她说:“你还不错。”
“你就只有这么点反应么?”
“这是句完美的赞美。你挺搞笑的。”
“哈。可真是我想留给别人的印象呢。有趣的家伙。讲得跟我像在飞速旋转,一边转一边还跟个弹片一样不停抛出俏皮话似的。”他摇了摇头,“我怎么觉得这恭维话是在明夸暗贬?”
“就我所知,这话只是在说你是个搞笑的家伙。”
“你没看过那部老电影《好家伙》吗?”
“我对电影没啥狗屁兴趣。”
“一堆黑手党在酒吧里浪荡。其中一个管另一个叫搞笑的家伙,没一会那人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侮辱。然后可能就有人就要吃枪子儿或者怎么的了。”
“我只知道我从没听说过这么回事。我只是在说你挺搞笑。”
他回道:“那我勉为其难接受吧。”
“那我还真是欣慰。”
然后,他讲道:“嘿,你听说过那个城堡没?”
“啥城堡?”
“你知道的,就是大家一直在说的那个。海边的那个。”
她模模糊糊地联想了一下。那个东西啊。她记起来了,就在昨天、就是这里,有人谈论过那玩意儿。“一直想去看看的。就是太忙了。”
他说:“看着像下雨了。菲尔,你看是不是下雨了?”
这家店的窗玻璃颜色太深了,不太容易看清楚外边,所以一切对于天气的正经评估事宜,都落到了那类不吝于走出酒吧去看看的顾客身上;不过白班调酒师菲尔早就学会了如何应付这另外一类顾客:“是的,向来如此。”
罗伦说:“我们等得太久了,下雨会把那东西搞得稀巴烂的。”
萝伦问:“所以?”
“所以那是个啥子东西?它就在三个街区外的沙滩上吧?我们该趁着还有机会,上那儿看看去。”
她瞅了眼杯子里的酒,离喝干还剩下一小口的距离。当然,没法把本来可以喝的那些酒计算在内,某一部分的她哀悼不已。紧接着,她情不自禁地开始思索,再喝一杯,想想都美滋滋;可另一部分的她又想起了过往那些日子:那时候,酒精是她开启本性的通途,是让她变得不可预测的润滑剂,而非某种妥妥能把她摁在同一张凳子上两三个小时的存在。一场不期而至的城堡游览之旅,对于她那消失无影的异想天开而言,算是种不错的吊唁。“好啊,可以。”
他们出了酒吧,朝海滩前进。这是个总能闻见海风,与海上吹来的天气共存的海滨小镇;这还是个一旦天气转冷,温度就陡转急下的小镇,所以此刻的空气刺着他们骨头的感觉,像是裹上了一件被盐水浸泡过的、湿漉漉的外套。就罗伦或萝伦注意到的而言,当前的天气情况已经持续了差不多十天,一直没能凝结成雨;不过,菲尔确实是对的。就是像下雨了。
他们走到了道路尽头,一道木头屏障拦在了高高的草丛前面,将住户的街道跟沙滩隔了开来。在人行道和沙滩之间的狭窄沙道上步行了几分钟之后,他们抵达了海边,淤积着海藻和其他碎片的灰色的海水拍打着海岸。
一座硕大的沙堡正杵在海滩上。
一队艺术家疯狂忙碌了三天建出来这么个沙堡,以便能在这个令人愉悦但基本毫无蛋用的技能上成为世界顶尖。他们踩着温暖气候的小尾巴来到沙滩上,创作了这么个短寿的杰作。人们也纷拥而至,兴高采烈地围观着建造。报纸、电视乃至网络视频,全在报道这个在当地引起轰动、一场大雨下来就会化为残垣断壁的项目。所有那些步行或者驾车能抵达这里的人,但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奇心,全都跑来参观过,就为了把这一景象记在自己的脑灰质里边;随着天气不复温暖,人群也日渐稀疏,任由它在风雨中等候注定到来的毁灭。
按同类的标准来看,它的体积巨大无比:四英尺高、雕刻成砖瓦结构的城墙环绕着城堡;低矮的拱门下,有一条尚且完好的狭窄步道模拟着护城河上的吊桥。旁边立着根棍子,上面写着“禁止入内!雕塑属于易碎品!”再朝里看,庭院的另一边矗立着十英尺高的城堡,带塔楼、城墙和窗户,结构复杂。有一道向下的、带柱廊的大门,由两个沙塑守卫各站一侧把守着,阻隔了通往内部构造的入口,但从缝隙中可以看到足够的黑色空间,很容易联想到里面延续着卓绝的细节水准:完整的觐见室、寝宫,以及必然出现的朝臣们私底下的阴谋诡计。入口就像一个拱形的老鼠洞,如果柱廊有一天被谁给掀开的话,其大小正适合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爬进内部。
萝伦完全没想过她对这地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许会感到些微的乐趣——可实际的反应却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她感受到了悲伤。这座城堡或许是件异想天开的蠢事,但它也是一个纪念碑;纪念着某些人的热情,纪念他们在努力创造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快乐,无论这造物如何短寿,但还是给那些观看它的人带去了欢乐。她不禁将此与自己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对比:赡养费维系着自己的生活,兼职工作(即将失去)填补着生活空虚,长大成人的孩子们有着自己的路,还明言不会让她涉足其中。这是个别人分享某种形式的快乐的地方,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受到了冒犯,而这种被冒犯的感觉早已被她用来自我麻醉。这个念头会让她陷入草率带来的巨大危险之中。
罗伦说:“我跟你讲,有人得振作起来才行。”
她意识到,他是打算领着自己来这一块嘲笑这城堡的,再加上开头翻腾的思绪搅扰,让她对这个男人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冷漠接受变成了某种恶毒的厌恶。“为啥?”
“我意思是,虽然让人感觉印象深刻什么的,可它就是在愚蠢地把精力浪费在了来场暴雨就完蛋的玩意儿上。听我说,我没别的什么意思。要来一口不?”
“你带了?”
他掏出来一瓶子咕咚作响的酒,她便跟他一路喝着走到了沙之王国。这酒让她越喝越渴,正是他们许多人最近一直在体会的感觉。就算解除这种饥渴,那种释然之感所持续的时间,也比沙子堆出来的城堡还要短暂。
后来他说道:“我们朝回走吧。”
避无可避的这天剩下的时间,在她面前蜿蜒成了一段饱经风霜、听了太多次以至于无法当成歌曲的老调。
“我想再多待一会。”
“你当真的吗?这儿确实挺漂亮什么的,可我已经把所有可能的美景都看腻味了。”
她回道:“我還没有。”
他皱起了眉毛,动作跟遭遇无法理解之事的某个人类亚种如出一辙。这是被冒犯的前兆,而被冒犯则可能意味着出现介于骂她是婊子,暴怒以及付诸暴力之间的任何行为。也许他以为她会跟他回家快活;也许他现在就会采取先奸后杀的下策。他那眉头依旧皱着,但这两种结果似乎同样有可能发生。
她说道:“你要想的话就先回酒吧去吧。我隔个二十分钟就来。”
“这一堆沙子能有啥让你玩二十分钟的?”
“我只是想要,你知道的,让这种感觉再延续一会。”
那种被冒犯的神情又来了。“为啥?”
“听着。我只是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同样,两种可能性又一次摆在面前;她也再次揣着不安的心,等着看他会怎么选。然后他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大意是说随她的便吧,然后把她丢在原地走了。她看着这个和她的名字神似的男人离开,看着他回到隔开海滩和城市街道的那片草地上,他的步态只是有些不稳,她自己肯定也差不多;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清楚地知道他曾经的生活如何,也知道他未来会变得如何,直到最后横尸某张被尿液浸湿的光床垫上结束自己的一生。她知道,他还剩七年时间。只有七年。这是一个荒唐的、完全不寻常的千里眼时刻,而且有可能根本就不准确;见鬼,如果她能预知未来,她很可能不会结婚,不会生孩子,也不会让自己买生平第一杯酒。她会买更多的彩票,但不会浪费那么多钱在中不了奖的号码上。这只是一时的异想天开。但这一刻,她对它充满了信心。七年。
她猜自己能活的年头可能还要短,不过倒是不怎么在意。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快乐日子了。有些时候,遗忘是她唯一值得拥有的满足感。
叹了口气,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柱廊上面,对格栅门后面那些黑暗的空间,尤其对那些纵横的栅条之间的黑色空隙很上心;这些空间是如此的黑,以至于让她确信深处应该还有更多房间。她眯缝着眼睛,用尽现有的光线,看见一个微型的前厅,一臂之隔的尽头处有一组双扇门。哪怕是在这个海滩上没人能看到的地方,其对应的细节仍旧纤毫不漏。门两边站岗的两个沙人都是立正的姿势,但两者之间的细小的差别表明,它们是分别制作,而非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她能看清门两边的铰链,甚至门本身的一些木纹。双重门下可见的一条细细的光线似乎在移动,证明另一边有什么动静,她并未过多思考门内侧的房间里有什么生物在活动:也许是老鼠,也许是沙蟹,甚至也有可能是个小骑士团。她只知道,一定有什么在里边;就这样,她突然觉得自己需要去把事情搞明白。
她将手指从格栅的缝隙中插入,然后握紧拳头,将那扇大门震成了散沙。毫无遮挡的双扇门的景象,加之对应的光亮,为她提供了这样的情报:门以及两边的守卫,其细节正如之前隔着格栅所见的栩栩如生,甚至更为精细。她现在能看清那些双扇门中的个别木板,从那些门下的光线变化来看,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它们后面移动,小小的细碎的黑暗斑块,跟人们遮挡住门下的光线一个样子。如果她不是有点醉了,而且对醉酒这事很草率的话,她也许会注意到这个诡异情况,一边打退堂鼓,一边认为自己不该去管跟自己无关的事;但她醉了,她不想回到酒吧,也不想(她的一部分意识到)回到其他任何等待着她的日常生活中去。于是她一头挤进了洞口,肩膀擦着墙壁,头顶擦着拱形的天花板,一路爬着进到了黑暗当中。
一直原地立正、手持长矛的铠甲卫兵,现在却退缩了。它们尽可能地靠着前庭的尽头撤退,为什么不呢?从它们的角度来看,眼前的怪物是个巨人,一个由魔法诞生的东西,被更糟糕的事物所唤醒;她长长的爪子在石板上挖出了深深的沟壑,拖着自己的身子,沿着通道越行越深,步步逼近着它们誓死保护的一切。小一点的沙人可能一看到她就会心神俱裂。如果周围雕塑的虚幻程度属实,那它们肯定没有生活在真正的中世纪;哪怕需要去寻找才能见到,但它们的世界里肯定存在兽人和龙。于是,它们做了处在这个位置的勇敢守卫不得不做的事情:它们克服恐惧、冲锋向前,将长矛刺向了萝伦的指关节。老天,真够不幸的,它们的幻想武器的相对坚固性赶不上她的皮肉;长矛不仅没能穿透她的皮肤,甚至在挥刺的时候就分解成了颗粒,让这两个勇敢的守卫更加惊恐和呆滞,她无视它们的抵抗,再度使力前进,爬得离那两道双扇门更近了。
它们向内挥着手,一群小沙兵冲了出来,像战士一样尖叫着,用一些萝伦不知道的语言喊着话,显然是被下令要为保卫国王而死。它们包围着她的手臂、她的胸膛,把小沙矛刺进她的身体,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刺向她,因为谁都没能真正扎穿。有些人冲向了她的脸,这倒是个问题——它们的那些玩意会进到她的嘴里,或者更为恼火地,进到她的眼睛里,但她挥舞着她的手臂,把这些小混蛋的军团打回了原形的沙子,直到她入侵的前庭被埋了几英尺深:如果沙兵们拥有内脏、而非捏实的沙子的话,前庭这就该是一片内脏的海洋了。少数逃出她手掌心的人没有勇气继续与这个刀枪不入的庞然大物搏斗,于是从双扇门逃回后面的房间,可能是为了回援那里的最后防线。大概觉得没什么意义,所以没人试图去堵住双扇门。萝伦咳出一团沙砾,用指甲尖凿开了通往更大房间的墙砖,以肘代步继续前进,冲破了双扇门,撞塌了相邻的墙壁,冲进了一片更为广阔的空间里。
这里是觐见室,其规模硕大无比,甚至装下她都绰绰有余。考虑到沙堡在海滩上的总大小,这个空间的规模超出了其物理尺寸的极限;若比照她的尺寸来说,这里大到足以当成一间十分体面的客厅来用。在她自己的生活中,这样的空间会有几张沙发,一张摆满了陈旧的杂志和垃圾信件的矮茶几,以及她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杂物;对小沙人来说,这里却是一个洞穴式的、令人敬畏的大教堂,有完整的拱形天花板,外加透过雕花天花板上的天窗刺穿阴暗的离散光轴。任何来自城堡外的请愿者都会震惊于眼前的巨大、空旷,以及双扇门到占据大厅另一侧高台的王座之间的距离;这个空间旨在威慑——让来自小王国的大使们心怀恐惧,并提醒任何臣民,被战士们包围的那个坐着的身影是它们的领主,也是它们目光所及一切事物的主宰。待完全进入大厅后,萝伦直起了身子,蹲在离王国的内部势力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体型优势,反而选择了盘腿面对着高台坐下,身下的沙子既冰凉又干燥。
她估计沙人的数量大约有五十个,有的身着盔甲,有的穿着华丽的衣服,都聚集在长着胡须、头戴皇冠的国王身边。雕塑家们用珠宝,或者说至少用了不同颜色、更明亮的沙粒给皇冠进行了装饰。远远看去,它们像是镶嵌在闪闪发光的金子上的红宝石和祖母绿,给皇冠下面那个人的小脸蛋增添了重量;国王的具体表情太小太远,看不到什么细节,但很可能神色严峻。他并没有命令他的卫兵护送他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反而留在原地随机应变,让萝伦钦佩不已。
“我猜,对你而言,我像是某种可怕的巨怪,哼?”
她的声音轰隆隆地回荡着。这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荡,从精巧的挂毯上反弹。毫无疑问,这声音能穿过王室,一直传到王座后面的权力走廊,到仆人们带着各自的差事匆忙经过的隐蔽通道,到国王士兵的营房,到农民和奴隶的较小的宿舍。无论这个地方延伸有多远——此刻她有一种印象,她的声音传出的距离,远远超出了她目力所能及,甚至到了她猜都没法猜的层层叠叠的造物层之下——没有任何地方能躲开她声音的覆蓋。她那可怕的、雷鸣般的声音。
无法判断沙民们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或者仅仅将她的声音理解为一个暂时停止前进的侵略者在怒吼。自然,大厅尽头的一些比较胆小的人用自身的、个别的方式表现出了退缩:一些人从王座后面的通道里躲了出来,一两个人跪在了地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戴着一顶文艺复兴时期的圆锥帽,帽尖上垂着一条长长的某种隔膜材料的条带,朝着王座上的存在靠近,向他寻求着力量或者是保护,就好像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国王免受萝伦可能发泄的任何愤怒似的。但现在,它们静静等待着。
“对,就是我。”她说,“一个可怕的大怪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继续说道:“我算是舍弃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你知道吗?我的婚姻并没有多么的了不起,但我做出了贡献。我的孩子们都是些再也不跟我联系的白眼狼,虽然是我让他们变成这样的。我的背不好,肝脏也不好……我把我所有的关系都打掉了……就像那些穿哥斯拉服的人把楼房打掉一样。挺有用的,因为曾经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些鸟人或者这样那样的婊子,但我不会欺骗自己:都是我的功劳。我只是还没蠢到认为自己在这个阶段能做点什么来弥补。所以,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成为你们的怪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较擅长当个怪物。”
沙国朝臣们一阵窸窸窣窣。
萝伦舔了舔嘴唇。她从来没有带过酒瓶,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让自己与下一杯酒保持该有的距离了。而现在,她的头发上和嗓子里都是沙子,周围的空气与海滩上相对寒冷的空气相比又是如此的闷热,她本打算在决定好下一步怎么做之前,先吸点什么提个神。
结果,大厅里国王所在那侧出现了什么动静。两个盔甲卫士离开了台子,手上拖着一个挣扎的年轻女子。根据所穿的围裙来看,她不是那个戴着圆锥形帽子的公主,而是某个厨房女仆之类的人。她的体型还是让人看不清任何面部表情,但她的死命反抗把恐惧感表现得明明白白;在她的小脑袋上,嘴边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凹痕,正是尖叫的形状。它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拖到了大厅的中央,也就是王座到萝伦本人距离的中间位置。它们强迫她跪在了那,然后其中一人抽出一把剑,把她从脖子一直剖到了肚脐眼。内脏般的沙子洒落在沙地上,两个士兵鞠躬后退下,回到了高台上的王室成员身边。
“这他妈是在干啥?”
她爬向那具可怜的小尸体,用指尖探了探。刚一触碰,尸体就自然地塌陷回了组成它的颗粒,之前的湿润感及生命奔腾的感觉就此不复存在。这是场地狱般的默剧,一场关于一个年轻女子被她那怯懦的国王作为牺牲品献祭的惊人的傀儡戏,但也就仅此而已。这只是同一出把戏——魔法或随便你怎么称呼——的一部分;一经雕刻之后,它们就能够活动起来;并非生命,它们只是某种模仿生命的玩意。
萝伦把死去小人儿变的沙子铺成一圈用力拍打着,直到它变成所在之处的那块仿真石地板的一部分,然后她把脸转向着王座旁那些蜷缩的人影,她发现自己恨它们,就像恨这个可怜的、垂死的地球上的所有东西一样。
“行了吧,我不接受你那该死的供奉,你觉得怎么样?”
她收到的唯一回应是,小腿突然被刺了一下,很痛。
“噢,这他妈——”
就在紧挨着的地方,她又被戳了一记,让她加倍地痛了起来。她后退着,伸手去探寻疼痛的源头的时候,感觉又遭到了袭击,这次戳在了她的手掌上,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瞬间出现。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掌上出现了一道血痕;导致痛苦的源头又一次袭来,让她看清了用来对抗她的武器。
两个沙子战士持着一块碎玻璃片。
那一定是些破碎的瓶子,要么是以前的可乐瓶,要么是最近用来装酒的器皿,摔碎后被遗弃在沙滩上,要不就是沙滩与城市街道之间那片荒凉的草地上;这些玩意儿就躺在那里,等待着一些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的倒霉游客光临。但凡有人类踏足过的海滩,都藏着这样的隐患;整体改用塑料瓶多年后,这样的情形仍未改善,有些倒是远远地埋在沙子下面,而有些则是在等待对的脚丫踩在错的地方。
对于这些沙人来说,眼看着那只所向无敌的利维坦①被它一碰就痛苦地嚎叫,这玩意儿铁定跟萝伦时不时会冷漠关掉的那些电影里的神剑差不多,在此刻紧急的情况下,只有它能够拯救它们的小王国。
即使在她注视之下,两个勇士仍旧鼓起勇气,抬着单人拿不动或者无处下手的碎片,将武器带血的刃直指向前,再度朝着她的腿冲了过来。
她懒得制定什么防御措施,单纯猛然出了手。她一拳捶了下去;尽管玻璃深深地割到手侧让她痛叫不已,却仍旧把这俩沙人勇士打扁了。它们在一团沙子中炸了开来,其中一个变成了小沙堆,能认出是沙人的残骸——不知为何,有一条抽搐的腿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另一个则是腰部以下被压碎,只能看着自己下半身变成的碎片,嘴角扭曲着,发出无声的尖叫。她自己的尖叫声与它的尖叫保持着一致,因为她以手的再度受伤为代价才换取了这场胜利,她十足愤怒地从拳头上拔出玻璃碎片,将它扔到一边,扔到了墙上高高挂着的沙土挂毯上,嵌在小人儿够不着的地方。
“哪怕是在这儿。”她说道。
她的思维不够清晰,无法将自己的抱怨组成完整的句子,但如果被追问的话,她或许会说,在这个竭尽全力伤害她的世界里,哪怕是这个沙堡也在谋划着要吸她的血。
她想冲向王座和所有聚集在王座周围的小人,把它们统统挫骨扬灰;但她的手和腿一阵阵地抽疼,让伤口弄得更脏、粘上更多这些硅酸盐生物的玩意儿,是她这会最不该干的事情。相反,她应该直接离开;当眼前的一切都在她的轻微触碰下崩溃,当发现这些小混蛋甚至并非真实存在的时候,她就再也不愿在沙土上爬行以通过狭窄的隧道,一步也不爬了。
她就像参孙②一般,直接将一堵堵墙全给推倒了。
她几乎完全站直了起来,只在那拱形的天花板下稍微低了低头,那些小东西瞧见她竟然能蹭到被当作展示这小小王国威严的、遥不可及的天花板,一个个被吓得畏畏缩缩,这让她十分满意。似乎此时就该这么做,于是她咆哮着——字面意义地咆哮着,亮出了自己全部的嗓门,享受着自己的這种威慑感,享受着身处一个她能大肆破坏、而非被破坏的世界的美妙感。她抽回拳头,将整条手臂穿过那拱形的沙子,一拳打了个通透,又连手臂带雕塑屋顶拽回了房间内。目睹国王所统治的要塞惨遭毁灭的景象,对它们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小东西来说,仿佛像是世界的终焉。对萝伦而言,就像是打破了牢笼来迎接空气和光亮,让这个坟墓一样的空间就此获得天光的照耀,哪怕这天空此时阴云密布,却也足够明亮到昭显太阳的存在。沙子逐渐在她的脚踝处堆积,墙壁上的沙子太过松软,无法攀爬,于是她开始往下扒拉沙子、抹去挂毯,让这座虚假的城堡回归沙子的本源;随着自己的破坏,她弄出来了一块立足之地,她向上攀爬着,把自己拽出了这里,再也不对下面虚假宫廷的虚假生物的虚假恐怖瞧上哪怕一眼。
她重新爬回到了天空之下。在那里等着她的,是塔楼和城墙上列阵的弓箭手军团射出的箭矢。就像除了之前那块玻璃碎片以外的其他武器,小小的沙针打在她的肩膀和胸口不断解体,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不过,她还是对着它们咆哮,像一只在它们卑微的反抗中得到了乐趣的克拉肯①一般,把其中一座完整塔楼给猛一下推翻了。倒塌的塔楼压垮了一条走道,让几十个小混蛋掉进了下面的废墟里。她用膝盖顶住支撑她逃脱的那个愈发变大的沙堆,用力往上继续爬,直至跪倒在大部分破碎的城堡上,身上血淋淋的,恼怒地喘着气;而剩下的守卫者——真的,它们似乎无穷无尽——发射了更多无用的箭矢,对她这种体型和坚韧度的人来说,其威胁程度也就跟微风不小心卷来的沙砾相差无几。
不过,她还是不能留在这里继续和它们战斗,即使它们的军械库里已经没有碎片了;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镇上的人偶然路过,看到她毁掉这座宏伟的城堡,然后把她的行为理解为酒后狂欢。她的名声不是很好,但她死也不会去改过自新。她甚至可能会被起诉吧。
于是,她从坍塌的墙体上滑下,回到了隔开外墙与城堡本体的前庭,随她来到的雪崩一般的沙子,席卷着在这场可怕的大灾难中逃离失败、惊慌失措的小沙人。等终于脚踏在了前庭的地面,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又眨了眨眼,头发上、衣服上、睫毛上全是沙子,有几个沙民仍然滞留在她和城墙之间,被她能想象出来的、曾经能保佑它们平安的建筑给困住了;它们中的几个人已经拔出了剑,站在一群颤抖的平民和更小的儿童身影面前挥舞着,尽管它们现在肯定知道,这些武器没法阻挡她哪怕一次心跳的时间。
萝伦考虑过抹杀它们和它们全力保护的人,但这一想法让她疲惫不堪,泪流满面。
“我很抱歉,我只是……你知道的,顺理成章的事。我破坏了一切。”
她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拂去现在肯定跟鸡窝差不多的头发上的碎屑,拍了拍上衣上的沙痕,走向了要塞墙的缺口。
她没有任何别的打算,就想这么回家,脱掉衣服洗个澡,洗到她觉得自己干净了为止,然后继续她的生活。
当看到面前等待着的东西时,她停了下来。
她原本所在沙滩的沙子,看起来就像是人类来来往往的沙滩上的沙子,被风和人类的脚步弄得皱皱巴巴的。沙滩的一边是大海,另一边通往草地屏障和她的小镇。那里有建筑,有来往车辆的声音,有一个大意为“淡季无救生员值班,下海洗澡者风险自担”的标志牌。垃圾扔得到处都是。她记忆特别深刻的是一个被遗弃的、脏兮兮的泳池浮条,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盐,还有一只破损的沙滩躺椅。高潮标志上方的沙子被最近的海浪冲刷成了圆润的缓坡,其下则是沉积的海草。
而这一切现在都不见了。
之前她和罗伦所看见的沙滩,变成了一个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沙之王国。她看到了沙质的茅草屋和小小的沙质风车构成的一个小村庄,旁边有蜿蜒的小溪通往远处白雪皑皑的沙山。她看到了与跟之前的沙堡大小相似的另一个沙堡,盘踞在沙质森林前连绵的沙山中最近的一座上面。天空从一片灰蒙蒙变成了土褐色,一轮太阳隐藏其中;她很庆幸看不见太阳,因为现在看来,它很可能是同样的颜色,而这将会是击碎她仅剩的镇定的最后一击。她开始明白,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以及她给自己招来了什么样的命运。
就在这个有利位置,她听到了远处的隆隆声。
除了沙子崩塌的声响外,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这个地方发出的声音。这声音自成一派的节奏太过混乱,无法还原为哪怕是最单一的、可识别的拍子。
随后,最近的山顶上出现了一条乌泱泱的黑线。
有什么人,要么来自盟国,要么是这个王国的遥远前哨,派出了骑兵来对付肆虐的怪物。它们叽叽喳喳、呜里哇啦地叫喊着,用冲锋的速度覆盖着这片土地,其数量之多,让她难以置信。
没有成千上万。
那就太疯狂了,并不是说其他的一切不疯狂。
以它们的坐骑来看,这几百人已经足够了。
尽管它们要骑行这么远的距离,可它们靠近所花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少;或者也许只是看起来很远,毕竟目前所在的世界和萝伦所熟知的世界存在规模上的差异。它们挥舞着无害的沙子长矛、剑还有斧头,不可能伤害到她,但它们带来了更危险的东西。就像这个城堡里的小人挪用了一块玻璃碎片作为它们最强大的武器一样,这些远方的盟友也带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按理说,这些东西在海滩上或者海滩与镇子间的那片草地屏障附近是可以找到的;为了寻找资源,它们甚至还可能有动力旅行到远离镇子的地方。
它们骑着老鼠,沙子在它们的身后形成了一片尘埃云。
第一波敌军向她扑来,在她的腿上又抓又挠,又飞快地往上爬,想朝更高处的脆弱地方下手。萝伦又叫又踢,踢飞了一些小混蛋,又用脚踏住了一堆,但它们的人数很多,爪子也很锋利,双拳难敌无数手。她抓住一个已经爬上了她大腿的骑兵——抓住那蠕动的东西的脖子时,连它的骑手都被压碎了——然后尽可能地把它甩到了最远处;可更多的小东西向她扑来,数量越来越多,如果她再不走,要不了多久就它们会把她撕得皮开肉绽。碎裂的沙堡挡住了她身后的路,但她的面前只有空地,她跳过大半军队,狠狠地撞在沙地上,用她那被蹂躏的双腿所能承载的极限奔跑着。即使在她奔跑的时候,那些爬在身上的老鼠仍然想把她打倒;她像个火烧眉毛的女人一样尖叫着,放了一部分注意力去跟它们搏斗,一边把老鼠扯下来,一边又扔又踢;她跌跌撞撞,摔倒、爬起,再度跑起来,而雷鸣般的追击声仍旧如影随形。
她努力坚持着跑直线。在全力拉开自己和追击的沙鼠骑兵之间距离的过程中,她没有不顾一切地去践踏沿途遇到的任何沙人,但也没有特别努力地避开它们的村落、偏僻的农舍,或者偶尔遇到的流浪者。这要是个有血、肉和骨头的王国,那她可算是在这个王国里撕开了一条血路;然而,沙地上唯一的血迹却来自她,来自十几处玻璃或牙齿在她身上撕开的血洞。抛开其他不论,这场连绵不断的破坏留下了一条废墟之路,如果沙民们有代代相传的传记或歌谣、历史,那它们的后人就会将骑手们赶走的那个毁灭万物的巨怪的景象,当作它们最史诗的传说之一。
萝伦并不擅于长跑——事实上,由于多年的酗酒、放纵和吸烟,她的狂奔很快就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蹒跚。即便如此,追兵仍旧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人数还因路上遇到的其他村庄和城堡的骑手加入,变得越来越多。它们虽然没有强攻——因为没有理由把自己好好的性命丢在穷凶极恶之徒手上,但它们还是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老鼠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骑手们挥舞着新的碎玻璃片,让她继续前进。她意识到,如果她不支倒地的话,追兵就会趁机干掉她,所以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向了群山。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她所认为的一条浅沟——按照这些沙人的概念,应该算是宏伟的山谷——发现流水有她大腿那么深。涉水导致的巨浪,掀翻了下游一艘拥挤的三层高河船,这艘河船正好倒霉地行驶在她的波及范围内。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文明制造的东西为何能够在水里存在,她这会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问题,没有发现这反映出了科技的本质:创造出能在人们无法生存的环境中生存的东西。她确实看到了几十个小沙人沿着船栏杆排成一排,在她蹚水靠近时拼命挣扎着;被她搅动的水淹没了甲板,把它们给卷走了。船在湍流中摇晃着倾覆,数百人跌入水中,其中一些人摔落水面的时间刚好够它们的嘴巴扭曲成无声的尖叫,然后便消失在了小股的浑水中。在这样被迫逃跑的情况下,对于自己仍能造成沙民意义上的大规模死亡和破坏,她无可否认地感到了某种野蛮的快乐。在她离开水里的地方有一座繁忙的滨河小镇,那里有市场和旅馆,甚至有一座她打赌是妓院的建筑,她撕碎了这所有的一切,然后继续朝那些山峰前进。她别无选择。沙人不会游泳,但它们的骑兵会,它们就在那里,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棕色地毯般横渡水面,水流完全无法影响它们。
她仍然跑着,或更准确地说磕磕绊绊着,哭泣着,想知道为什么她还要被追赶。山脉越来越近了。待她离那里还有大概自己世界一个城市街区远的距离时,她得以确信,这些山脉并非是沙质的雕塑,而是立于沙子上面几百英尺高的巨石堆。对于萝伦来说,它们是陡峭的山丘;而对于沙人来说,它们一定会按她最初的叫法来称呼:山脉。然而它们是坚硬的石头,足以支撑住她。她不会让自己在跟不停塌陷的泥土作斗争的途中,在每走两步就滑一步的情况下变得筋疲力尽。她会爬到那石头上,跟那支军队保持距离,甚至找到个它们不会去的地方,在那停下来思考如何长期生存。
等到了岩石下面,她确实这么做了。她喘着气瘫倒在地,一边抽泣一边把自己往上拉,不惜让受伤的双腿在岩石上留下斑斑血迹,也要拼着劲往上爬。大约爬了二十步距离,她一个踉跄跪了下来,感觉到新的痛苦爆发,于是嚎啕大哭起来。她可能会声称这哭声大过以往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但这其实完全是假话;在她的婚姻破裂之前,她和她那垃圾丈夫正是用这种语气互相尖叫,愤怒和绝望的程度完全一样。但这确实是她发出的最为响亮的、无言的尖叫,是她最接近动物性的吼叫。那吼声说道,再靠近,我就杀了你!
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朝山脚下望了一眼,发现尾随而至的军队正在那欢呼。
她听不到他们的欢呼声。它们的小嘴依旧没有发出她耳朵能听到的声音。但肢体语言却是无比清晰的。它们成百上千地站在那,还有其他来自联盟城堡、寻求着战斗荣耀的人不断加入进来。它们挥舞着小沙剑、小沙斧和小沙矛,它们高声蔑视着那个被他们逼迫着逃走的、不可一世的怪物。甚至还有几个人在对着她脱裤子。它们没有跟着她上到高处,虽然没有理由认为它们爬不上来,毕竟那些老鼠可以带着他们爬。但她現在已经离开了它们的土地,一个已被淘汰的威胁不再值得担心。它们不会再为鲜血淋漓的她而烦恼,至少有庆祝活动的时候不会再烦心。
她曾考虑过杀进它们中间,干掉尽可能多的沙人。
但这样做是在自我毁灭,连自杀都算不上。
所以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
她回去继续爬山了。
这就是她的发现。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在山顶附近,她找到了一小块凹地,有两块落石在那儿靠到了一块。这是个挺不错的洞穴,能避开阳光,而且——因为事实证明,这里的温度在晚上可能会很冷——也能遮风避雨。它刚好够大,可以提供庇护,虽然她试过其他一些地方,也就是巨岩的那一边——她有冒险深入另一边的沙漠,确认了那里没有沙子生物——但如果未来她只能在这个世界生存,那这个山洞就是最适合她生活的地方了。而事实确实如此,她也就这样做了。她在不远处又找到了一条浅浅的小溪,那里有鱼;沿溪岸边有一些灌木丛,里面的浆果远超她想象地容易发酵,此外还有一些木棍和石头之类的东西,她可以用来做工具。
虽然每天至少得花一部分时间去保证自己的吃喝,但除非万不得已,她从不冒险去巨岩有沙人居住的那一面。她有时会在她所谓的山的安全面待上几个小时。一旦太阳低垂于天边,她就会回到她的小山洞里,啃着鱼、浆果、苔藓和偶尔出现的游荡老鼠,用她从那些浆果的汁液中得到的醉意来抚慰自己,对着满是陌生星座的夜空沉思。
有那么一阵子,她会用一块扁石的边缘在附近的墙壁上划出细痕,纪念时间的流逝;但几个月后她就放弃了这一举动,因为毫无意义。那个时候,她穿在身上的衣服显然已经腐烂坏掉,她也心甘情愿地扔掉了它们。她的伤口变成了疤痕,头发又长又乱。她的脚底和手掌上长满了老茧。她不再直立行走,而是四肢并用,屈服于在这些岩石上爬上爬下的步态。最后,她每天的水中之旅也变得轻而易举了。她落下了说话的习惯,但有时,当浆果生产出一批更优质的浆果时,她会唱起歌来。每当这时候——虽然她无从知晓——风会把她的声音从山间家园带出来,传到自她的狂暴中逐渐恢复过来的土地上,并以这种方式告诉住在那里的人,尽管从没有人去过,但传说中的庞然大物还活着,就在那块被诅咒的岩石上。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也终将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虽然她有时会哀嚎,但我们得说,这种生活适合她,即便她有时并不快乐,但至少感到了满足。
这就是她的发现。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毫无意外,她终将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如果你觉得她的存在已经化为乌有,那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一下。
在沙人的男男女女建立家园、征战、追求同类政治的国度里,不时会有一些人崛起,它们并不满足于现状,认为命运给予了它们更大的安排。
这些男男女女们,会将目光投向智者警告过的山脉,那个标志着文明世界末日的地方。他们会想起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的故事,它在被赶回那个地方之前,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人们认为它属于那个地方,那里现在仍然漂荡着只有利维坦才能发出的奇怪声音。这些不安分的人会想到,这只怪物是一个值得看的景象,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一个值得杀死的对象;它曾经是种威胁,它也可能再次成为威胁。所以,他们无视了家人的建议,无视了学识渊博的人的建议,无视了所有那些列举之前的好事者以种种蠢事害死自己的人的建议,他们会用他们能搜刮到的最好的武器武装自己,穿上他们能找到的最坚不可摧的盔甲,把自己的目标对准了那座山,打算去那个据说是怪物休息之所的山洞。
有的人在上山的半道上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会幡然醒悟回到家里,告诉别人说自己找了又找,却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怪物的任何踪迹。
另外一些人,要么在看见她的瞬间就被其硕大的身形吓疯,要么就再次清醒过来,然后往回走。少数人会躲在她躺下的地方,一直等到她睡觉为止,而其中又不少人会突然顿悟,尽管她很奇怪,但她的内心其实和其他生物一样。他们会想到,让她这个种族的唯一一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实属是一种罪过,然后他们也会撤退回自己的世界,以类似的话语宣称,他们已经穷尽了全力,但那只野兽仍然无踪可寻,也许她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
还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一些嗜战如命、勇士中的勇士出现,他们会在她的洞口等待时机,然后拔出他们的剑,或者——如果他们有装备的话——他们的玻璃碎片,打算完成之前整个军团没有完成的任务。多年来,这样的人很多,全都抱持着为民除害的意愿前来。他们是英雄,也是傻瓜,而这两个词的意思往往是一样的。
种种事情之中,我们得报告一下:小洞穴中那个怪物睡觉的地方原本是块坚石地面,比混凝土做的床睡着还难受;多年之后,它增添了一层新的、更为舒适的铺垫,厚得足以让那个地方成为一个安逸的家,正如那只野兽所希望的一样。
【责任编辑:龙飞】
①希伯来神话中象征邪恶的巨大海中怪兽。
②以色列犹太领袖,天生神力。因被妻子背叛,参孙被挖双眼囚于神廟,他推倒支柱弄塌神庙,将敌人与自己一同压死。
①北欧神话中的巨型海怪。
作者:亚当特洛伊 卡斯特罗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