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屈穿“红鞋”
丁黄氏昏昏沉沉地被连拖带拉关进了大牢,她瘫在牢房砖地上,待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她挣扎着坐直身子,用手揉揉泪眼,扫视了一眼这昏暗阴冷的牢房,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流下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竟落到这般地步,她伤心,她冤屈,她气恨,她绝望。她想:我是一个弱女子,丈夫屈死,自己又含冤下狱,满腔冤屈仇恨向谁倾诉?天哪!还不如让我跟随丁二去吧!
顿时,她脑子里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正当她心如刀割、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了“妈妈、妈妈”的哭喊声。呀!这不是贵书的声音吗?难道这是在梦里?她慢慢侧转过脸来,只见三岁的儿子贵书跪在铺头,一双充满泪水的小眼睛正望着自己,一双小手已经摸到自己的脸上。
原来,上午她抱了贵书上公堂时,差役把贵书留在外面,后来差役就把伢子和她一起送进牢房来了。丁黄氏一见贵书,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喊了声:“贵书!”一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掉在他的脸上。她猛地清醒过来:我不能死!贵书是丁二留下的根,我无论怎样也要把他拉扯成人!
正在这时,忽然“哗啦”一声,牢门被打开了,跟着走进一个人来。此人面目冷峻,头戴黄毡帽,大袍襟一角掀起,束在腰间,袍下垂挂一条黑丝带,年纪约在二十七八。他看了看丁黄氏,说:“我是这里牢头,叫陈文汉。”
丁黄氏连忙揩了眼泪说:“陈老爷,往后请你多关照。”
这陈牢头依旧是冷着脸,说:“今晚倪大人要提你问话,你收拾一下就随我去。”
丁黄氏心里一怔,看看外面天色已黑,怎么要夜审哪?她又不敢多问,赶紧站起身来,把怀里的孩子放进被里,掖好被窝,就随牢头走了出去。
牢头押着丁黄氏出了牢门,绕过大堂,拐了几个弯,进了一个小院,来到一个窗棂雕花的房间。丁黄氏随牢头跨进门,只见倪毓桢身穿便服,手捧茶壶,端坐在书案前。丁黄氏连忙双膝跪下,陈牢头回禀了一声,见倪毓桢一摆手,便退了出去。
“丁黄氏,”倪毓桢慢声细语说,“你与王齐明私通,案情甚重啊!”
“倪大人,”丁黄氏抬起头来,噙着泪说,“那全是赵仁和倒打一耙的诬告,赵大作的是假证哪!”
倪毓桢“嘿嘿”干笑一声:“公堂上,不是你叫赵大出堂作证的吗?”
丁黄氏说:“那准是赵家收买了赵大,有意陷害民妇,求大人明镜高悬,为民妇申冤!”
倪毓桢沉下脸来:“你不必强辩,有冤无冤,天知地知。现在只等本官一个状子上去,定你死罪!”说着,倪毓桢站起身来,走到丁黄氏面前,“本官怜你年纪还轻,不愿匆忙定案,才把你提到书房问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好歹!”
丁黄氏说:“只盼大人理清曲折,断明真相,大人的恩德,民妇怎能不知?”
倪毓桢一听,脸色温和了许多,说:“案子自然是本官断,可能不能遂你心愿,需你自己拿主意,你看呢?”
丁黄氏愣了一下,抬起脸来,这时才发觉倪毓桢满面通红,酒气喷人,一双酸溜溜的小眼盯着自己。她不由一阵发悸,连忙低下头去,心里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倪大人的话外之音,但她转而又想:一个堂堂知县大人,怎会做出那种事来?便回答说:“倪大人,我本就拿定了主意”
倪毓桢立即朝丁黄氏走近一步:“拿定了主意?”
“倪大人,不告倒赵仁和,我死也不会瞑目,只望老爷作主,秉公明断!”
倪毓桢一愣,立刻收起笑容:“丁黄氏,本官左说右说,望你‘拿定主意’,不要执迷不悟,你却偏要固执己见,那只好公堂上见了!”说完,便高声喝令,“来人,带丁黄氏下去!”牢头陈文汉从外面匆匆跨进书房,解着她回到大牢。
倪毓桢看着丁黄氏被押走后,越想越气恼。聪明而善良的丁黄氏虽然听出了这位县太爷话中有话,可她不敢相信一个堂堂县官会有那见不得人的念头。
其实,这个身着官服的老爷,本来就是个寻花问柳之辈,他在公堂上一见丁黄氏就心生邪念了。他也不是个糊涂虫,从赵大上堂作伪证的态度和言语中,已猜出了其中奥秘,他不当堂点破,而是用冷笑示意赵仁和休要得意忘形。
果然,退堂后,赵仁和就登门求见了,他们在内室经过讨价还价,达成了一笔交易。倪毓桢原以为一个乡间民妇,还不就是手中的面团,要长拉拉,要短捏捏,而他却可以从这件人命案中轻而易举地来个人财两得。不料想如今这丁黄氏却如此强硬,怎不叫他气恼呢!
这天,丁黄氏一夜也不曾合眼,翻来覆去回想着倪毓桢的话,晓得这一篙子深的冤枉要沉到底了。她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心里急得像油煎一样。忽听外面更锣又响,才知已是五更天。就在这时,大牢天井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锁链的“咣啷”和差役的呵斥,又听“哗啦”一声,不知哪一间牢门被打开,接着传来一阵叫骂声:“妈的,进去!”
“这家伙又硬又臭,是哪来的?”
“他就是那个丁黄氏的姘夫,叫王齐明!”
丁黄氏此时不由浑身一阵冷颤:好心肠的王大哥竟也受累遭了冤枉,平白无故地头戴恶名,身锁枷镣,被投进大牢!
第二天,知县倪毓桢升堂问案,丁黄氏被几个怒眉横目、五大三粗的差役解到公堂,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倪毓桢端坐在上,小眼睛里露着凶光;两班堂役手持木杖,一个个好似凶神恶煞;那黑砖地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汉。丁黄氏心里一紧,目光立刻落在那大汉半侧的脸上,她惊叫一声:“王大哥!”
王齐明听到叫声,睁开了眼睛,咬着牙,挣扎着撑起身说:“丁丁二弟妹,莫要指望这昏官替你伸”话没说完,又趴了下去,不再动弹。
丁黄氏急步上前,喊了声:“冤枉啊,大人!”随着喊声,“扑通”跪倒在倪毓桢案前。
倪毓桢横眉瞪眼地问:“本官现已查明,你与王齐明确为奸情,害死丁二,冤从何来?”
丁黄氏凄声叫道:“倪大人,那是赵仁和杀人移祸啊!”
“胡说,明明是你谋杀亲夫,嫁祸于人,现有赵大亲眼目睹你与王齐明行凶作案,有活人活口为证。而且腊月二十四那天晚上,王齐明与丁二喝酒,你在一旁助兴,又有李二、张三目睹,你还想抵赖?”
“倪大人,王齐明和我丈夫患难相交,亲如手足,时常往来,这是众人所知的啊!”
“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单单就在那一天来与丁二喝酒?”
“只因赵仁和几次三番对民妇图谋不轨,我早就催丁二离开赵家,另投别处。那天丁二邀王大哥来家喝酒,就为商议这事。当时曾看见门外有黑影闪过,现在想来,必定是赵仁和”
倪毓桢听到这里,冷冷一笑:“好一个巧嘴刁妇,至今还假作正经,本官已查明你本是个朝三暮四、不守孝节的女人。你先与丁二私奔,后又与王齐明勾勾搭搭,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吗?”倪毓桢说到这儿,猛地吊起嗓子,“丁黄氏,你招供不招供?”
“倪大人,你冤枉了我,我无供可招!”
倪毓桢勃然大怒,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眼光落在丁黄氏的一双小脚上:“来人,给丁黄氏穿‘红鞋’!”
一听穿“红鞋”,丁黄氏顿时惊倒在地,堂上、堂下立即狼嚎虎啸起来。
原来,这穿“红鞋”是倪毓桢想出的一种法外之刑,是用一只生铁镵头,就是农民用的犁铧尖头做的,上面有个长三角形口子,正好可以插进一只女人的小脚。用刑时,把镵头放在火炉上烧红了,把犯人的脚按进去,十个有九个痛得难熬,就招供了。
不多一会,只见几个堂役抬上一只火势熊熊的木炭炉,炉口上架着一只已经烧得通红的镵头。两个如狼似虎的堂役走上前去,不由分说扒下丁黄氏的绣花鞋,扯去裹脚布,然后把那只烧得通红的镵头“咣啷”丢在她的面前。
倪毓桢瞪着小眼说:“快招吧,这可不是好受的!”
丁黄氏愤恨地说:“天下哪有这种刑法,就是烫死我,我也不”话没说完,倪毓桢把手一挥,她的左脚已被揣进通红的管筒里,只听“嗤溜溜”青烟直冒,随着就是一股冲鼻焦味散布在公堂上。丁黄氏熬着灼痛,闭起双目,紧咬牙根,头上汗珠直滚,她来不及呻吟一声就昏了过去。
05
扳倒知县
几个差役将丁黄氏拖回牢房,一直到黄昏时,她才苏醒过来,只觉得下半截身子像着了火似的。再看看伢子贵书,眼角边挂着泪珠,趴在自己的身上已经睡着了。她吃力地撑坐起来,伸出两只手,把贵书抱到怀里,轻轻摸着他的脸庞,抹去泪痕,可自己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硬了硬心肠,擦去泪水,抬起脸来,倚着墙壁,猛地似乎闻到一股油香味,她左右看看,只见铺头砖地上放着一只油壶。她连忙捧起来,一看,是一壶用肉老鼠浸泡的麻油,一时倒怔住了。因为她晓得这是专治火烫的油,她不知道这是从哪来的,难不成这大牢里也有好人?
一个半月之后,知县倪毓桢将案子定死,呈报到苏州府。不久,回文到了,要解丁黄氏南审。丁黄氏得到这消息,顿时失了指望,她觉得自己屈死倒还罢了,可这一来,丈夫的冤不能申了,还有三岁的儿子,这可是丁二的骨肉呀!因此她吃不下、睡不着,整日整夜伤心流泪。
这天晚间,忽听门“吱呀”一声响,牢头陈文汉走了进来,他见铺头饭碗粒米未动,开口说:“丁家嫂子,你要往远处看看!王齐明这两天也气得不吃,被我激了一激,现在才肯动筷子。”
丁黄氏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含泪抬起头来:“老爷,我还有什么活路啊?”
“不见得,不见得。”陈文汉回头朝门外望了望,轻轻关上门。丁黄氏惊讶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发慌。陈文汉又转过身来,轻声说:“丁家嫂子,我有话要对你讲。”
陈文汉有什么话要对丁黄氏讲呢?原来,这个陈文汉家境贫寒,十七岁就当了差役,这官府里乌七八糟的事他不知看了多少,早把这世道看破了。丁黄氏一案,心里早有疑问,他见丁黄氏整日抱着伢子以泪洗面,在梦里也喊“冤枉”,心里就有数了。
那天晚上,倪毓桢令他提丁黄氏到书房私审,他站在门外,把里面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那倪毓桢的话外之音,更使他听了气愤。从那时起,他就想在暗中帮丁黄氏一把。眼下,丁黄氏很快就要解到苏州过审,这一去,极可能给她定下死罪,因此,他就趁着晚间,悄悄来到牢房。
这时候,陈文汉见丁黄氏面色惊疑,便说:“丁家嫂子,那烫伤好了吗?如若尚未痊愈,我再去弄一点肉鼠油。”
丁黄氏一听,才晓得陈文汉确是个好人,连忙说:“烫伤已好,这事真难为陈老爷了!”
“不必,我实在是看你冤深仇大,心里难忍。”他说着,又走近丁黄氏身旁,说,“丁家嫂子,你可真想申冤?”
“陈老爷,你这话怎么说?”
“你若真想申冤,我给你拿一个主意。”丁黄氏惊疑地望着这平日不声不响的陈牢头,没出声。
陈文汉又说:“你可晓得,倪毓桢本是一个昏官。昏官不去,清官不来啊!我有办法告倒他,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丁黄氏心里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于是,陈文汉就如此这般悄声说出一番计策。丁黄氏听着听着,脸上露出难色,沉思半晌,摇摇头,说:“陈老爷,人要脸皮,树要树皮啊!”
陈文汉说:“丁家嫂子,你往要紧处再想想。”丁黄氏低下头,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定主意。
陈文汉焦急地说:“俗话说,蛙子要命蛇要饱,再说,这也是他们逼出来的!”丁黄氏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三天过后,恰逢黄道吉日,班役们撑一把“遮阳”绸布伞,扛两块“避”、“肃静”的虎头牌,把知县倪毓桢送上了快船。丁黄氏也被解往码头,只见她身穿一件色士林竹布褂,脚穿一双白布鞋,两只手上锁着木铐,三岁的小贵书拉着她的衣襟,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
到了码头上,丁黄氏被押上了公船。小贵书被人强抱下来,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妈!”
苏州府白虎堂上,气氛森严:两侧堂役手拄木杖,一字排开;盐城知县倪毓桢矜持而严肃地坐在公案右侧的太师椅上;抚台章大人气宇轩昂地端坐在中央。
这位章抚台,虽已年过六旬,但目光仍然灼灼逼人。他是进士出身,三品翎带,执法甚严,在民间颇有声望,接到丁黄氏一案的案本,他连夜批阅,发觉案情曲折,疑窦甚多,随即行下公文,押解丁黄氏到白虎堂上,亲自审理。
这时,章抚台传下话去,丁黄氏缓步走上堂来,只见她摇摇晃晃走到案前,双膝跪下。章抚台一见眼前这个柔弱女子,不由眉头一动,再看她那一双含冤藏愤的泪眼,心中又起疑问。于是问:“丁黄氏,赵家告你,赵大出证,这赵大与你素有仇隙么?”
丁黄氏说:“赵大和我无冤无仇。”
章抚台暗想:看她不像奸滑的女人。接着他越问越仔细,丁黄氏照实一一作了回答。
忽然,章抚台厉声说:“丁黄氏,你既然对赵家早有戒备之心,为何丁二夜深不归,你当晚不去寻找?王齐明夜深才走,他又知你的心思,为何不去寻找丁二?可见丁二还在家中!”
丁黄氏一惊,忙说:“只因没有料到”
话刚出口,就让倪毓桢打断:“抚台明鉴,此案绝无讹错,请大人速速发落!”
丁黄氏一听,气得发抖,赶紧开口:“启禀大人,民妇有罪无罪,听凭大人明断,只是还有一桩冤屈,未曾启口。”
章抚台皱了皱眉,说:“有话快讲!”
丁黄氏脸色略略一红,接着说:“上月初九那天夜间,倪知县提我到书房私审,举动轻薄非礼”
倪毓桢一听丁黄氏提到那天晚上的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心中有鬼,他慌忙站起,对章抚台说:“我从来没有在书房私审过她,请大人详察。”
章抚台将手一挡,倪毓桢连忙退到座位上。“丁黄氏,”章抚台问,“书房面向哪里?”
“坐北朝南。”
“窗棂雕花?”
“铜钱图案。”
“案头有无摆设?”
“一盆垂笑君子兰。”
“东墙字画挂有几幅?”
丁黄氏一愣:“这这却不曾留意。”
章抚台一拍惊堂木:“全是谎告!东墙为窗,本无字画。”
惊呆着的倪毓桢见丁黄氏一时回不上话来,急忙说:“大人,这个女人十分刁钻,诬告下官,只为翻她的案子!请大人重重治她的罪。”
丁黄氏先是一惊,继而她又明白这是抚台大人诈她一诈,连忙说:“大人,民妇句句属实,并有证物。那夜,倪知县对民妇强行不轨之事时,我趁他不备,摘下了他系在腰间的墨玉一块。”
说着,便把证物呈上公案。章抚台慢慢拿起,仔细看了两面,这是一块扁圆活玉,上面刻着一条花蛇,盘作一周,中间有个阴文“倪”字。章抚台陡然脸色大变。倪毓桢一见那墨玉,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摸腰带,摸了个空。
忽听章抚台高声问:“倪知县,这块墨玉,确是你的啰?”
倪毓桢慌忙跪下:“大人容告,下官属相巳蛇,这块墨玉自幼拴在腰间,却不知何时失落,内中曲折,敬请大人详察。”
“大人,”丁黄氏急切地说,“倪知县身为知县,胡作非为,大人若不为民妇作主,民妇死了也不能合眼啊!”
“来人!”章抚台大喝一声,“将倪毓桢拿下。”
倪毓桢大睁两眼,满头臭汗,被堂役摘去了帽子。章抚台也不容他申辩,厉声训斥一顿,便令将他押下监去,待后处置。随即发话,将丁黄氏解回盐城。
丁黄氏回到盐城那天,南门码头上挤满了来看的人。原来,丁黄氏在苏州扳倒了倪毓桢的奇闻,已轰动全城,各式人物,各种说法。但是更多的人是快活、庆幸,他们说:“活该,活该,人命大案,他就那么糊糊涂涂地断么?”
丁黄氏回到盐城后,当天傍晚,牢头陈文汉就将寄托给人家的小贵书领回了牢房。小贵书扑到丁黄氏怀里,一连声地问:“妈妈,妈妈,你的官司打赢啦?”
丁黄氏抚摸着小贵书的脸蛋,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千恩万谢陈牢头给她出了好主意,弄到那块墨玉,扳倒了倪毓桢,使这桩案子有了申冤的希望。
丁黄氏双膝跪地,叩谢陈文汉的救命之恩。陈文汉连忙拦住说:“丁大嫂,我帮你不是为了图报恩,是为了扳倒姓倪的,好让那些受冤屈的人都有个生路。”他停了一下,又说,“新任知县快到任了,此人名叫蓝采锦,听说是长沙人,监生出身,有真才实学,为官自然不会错的。他来了,也许能使你这案子翻过来。”
06
油锅摸钱
昏官已去,丁黄氏心头充满着希望和喜悦,她天天盼,日日望,等待着蓝知县升堂问案。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这天,丁黄氏见陈文汉从窗前走过,连忙问:“陈老爷,蓝知县什么时候才能问我的案子?”
陈文汉沉思了一会,说:“丁家嫂子,蓝知县刚刚到任,外面事务繁忙,你且耐心地等着吧。”这样,又过了个把月,丁黄氏的心整天紧绷着,真是度日如年哪。
眼看进冬了,这天,蓝知县传下话来:明天提审丁黄氏。丁黄氏终于盼到了开堂的日子,她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四更天就起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梳洗了一番,坐等到天明。
陈文汉匆匆来了,丁黄氏刚要起身,不料陈文汉说:“丁家嫂子,蓝知县又传下话来,今日不问案,明日再讲。”
丁黄氏一愣:“陈老爷,为什么要往后拖延?”
陈文汉微微一皱眉头:“我也不清楚。”
那么,蓝知县为啥迟迟不来问案呢?
原来,新任知县蓝采锦虽然精明,却不廉洁,他这次花了一千两银子,才补了倪毓桢的缺,因此走马上任到了盐城,他首先要忙他的生财之道。他和当地的土豪富户打得透熟,翻阅了丁黄氏一案的案卷后,他当即决定就由此案打开自己的生财之门,于是便故意放出重审此案的风声。
再说那个赵仁和,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并不安逸。自从丁黄氏扳倒了倪毓桢,他心悸胆寒、坐卧不安,新任知县到任后,他就不停地活动,想摸摸这位新任县官的底。
不料底还没摸着,却听到新知县要重审此案的风声,这可把他吓坏了,连忙前来县衙求见。不料狡猾的蓝采锦却采用不冷不热、欲擒故纵的办法,只淡淡敷衍了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赵仁和也非窝囊之辈,他回家后拼命捉摸蓝采锦的真正意图,打算先看看风头再说。
可是蓝采锦等了多日,不见赵仁和来孝敬,他发火了,扔下令牌,命差役传赵仁和过堂。这下,赵仁和慌了,连忙带着双倍的大礼,连夜赶到县署内宅……
于是蓝采锦发下话来,改日堂审丁二一案。这就是拖延问案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蓝采锦升堂问案了。他决心打响第一炮:既要给丁黄氏来个下马威,又要让赵仁和领略到自己的厉害。
大堂上,丁黄氏和王齐明规规矩矩地跪着,他们满怀希望,指望这位新任知县能秉公审案,为自己作主申冤。谁知蓝采锦只是草草问了一遍,就沉下脸,照本宣科地数落起他们的罪状来。最后,他喝道:“你等二人快快画押,免遭皮肉之苦!”
丁、王二人这才明白,原来扳倒了一只虎,却又来了一只狼!
蓝采锦先拿王齐明开刀,逼他当堂认罪画供。可王齐明这条硬汉子哪买他这份账?他一把撕碎差役递过来的判书,双眼瞪得通红,破口大骂。蓝采锦火冒三丈,立即传话用刑,可怜一条硬汉,被整得死去活来。
王齐明被拖走后,蓝采锦“忽”地站了起来,“啪”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吼道:“丁黄氏,你怎么说?”
丁黄氏一字一句地说:“大人怎能凭一时之怒,说红不绿,草菅人命?”
蓝采锦双眼瞪起,咬牙切齿地说:“通奸害死亲夫的贱妇,你且听着,我公堂上有四大刑罚:跪铁链,膝盖若断;上夹棍,胸膛如裂;背板凳,恰似巨石压身;架十字,好比五马分尸。略一试,就叫你魂飞胆丧。你还是从速招供吧!”
谁知丁黄氏听了,既没哀求,也未惊慌,不言不语地直起身子,稳稳当当地盘坐在地上,跷起了一只小脚,脱去绣花鞋,慢慢解开了裹脚布。她这举动,把堂上的衙役们都看呆了。蓝采锦一时也被弄懵了。
丁黄氏终于不慌不忙地扯开那三尺长的裹脚布,露出了满是疤痕的小脚。这时,她才抬起脸来,说:“倪知县动了这样的重刑,民妇也没敢屈招,只望蓝大人明镜高悬!”说完这话,丁黄氏依旧旁若无人地一层层、一道道裹起了小脚。
丁黄氏大堂裹脚,蓝采锦失了威风,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铁青着脸,双眼“骨碌碌”转个不停。一会,他晃了晃头说:“哼,丁黄氏,你既不怕,敢油锅摸钱吗?”
丁黄氏一怔,抬起头来。蓝采锦冷冷一笑,阴险地说:“你敢油锅摸钱,我就敢断下案子说丁二不是你所害!你不敢,那就早早招供!”
丁黄氏好一阵犹豫,最后咬着牙说:“只要蓝大人申得冤屈,我就是跳下油锅也是情愿的!”
蓝采锦一拍公案:“好,不怕你嘴硬,明天当堂设锅!”蓝采锦气哼哼地退下堂,走进内宅,候在里面的赵仁和赶忙迎出来问:“她她招了吗?”
蓝采锦把手一摆,骂了一句:“这女人可真厉害!”
赵仁和一惊,忙追问:“依知县大人怎么办?”
蓝采锦朝他翻了一下白眼:“怎么办?明天叫她‘油锅摸钱’,不死也得脱层皮!”
赵仁和一听“油锅摸钱”,连忙奉承说:“多亏县太爷费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口八尺大锅果然架在堂前,木柴烧得炉火熊熊,热油沸腾。紧挨油锅两旁,各摆一只盛着凉水的木桶。丁黄氏一步步走上堂来,在油锅前站定。蓝采锦抓起一把铜钱,立在丁黄氏对面,把铜钱在手上掂了掂,得意地说:“手下油锅,骨头也要炸酥了,还不招吗?”
丁黄氏咬着牙说:“说话当话,我摸出铜钱,大人得替我申冤!”
蓝采锦一抬手,将铜钱撒下油锅。一班堂役围着那油锅站了一圈。只见丁黄氏慢慢卷起袖口,挪步走上前,把右手伸进水桶,浸了又浸,然后飞快地抽出来,窝起掌心,就要向那滚油锅里伸去。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大声喊道:“不能摸!”
众人掉头一看,喊话的原来是刚刚被押解到大堂门口的王齐明。只见他两眼圆瞪,带着一身刑伤,摇摇晃晃往油锅这边挪来,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的差役一脚踢跪下去。他倒在地上,嘴里依旧喊着:“丁二弟妹!不能摸”
丁黄氏忍泪说:“王大哥,你不要再说了!”
蓝采锦叫道:“不摸就快快招供!”
丁黄氏心一横,猛然将右手伸下了油锅,只见一股焦烟直往上冲,糊味呛人。丁黄氏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嘴唇被咬得鲜血直淌,她拼命抓起锅底的铜钱,“啪啦啦”丢进了左边的水桶,她的右手也跟着揣进凉水。蓝采锦倒抽了一口冷气,周围堂役也看得目瞪口呆。
也许有人会感到惊奇,丁黄氏那只手又不是生铁铸成的,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摧残呢?
原来,又亏了牢头陈文汉的暗中相助。当陈文汉知道丁黄氏答应油锅摸钱,十分着急,晓得这是蓝采锦借机要丁黄氏命的毒计。他无力使丁黄氏避免这场祸难,便苦苦思索很久,当夜匆匆打开牢门,送去一瓦罐香醋和一篓鳗鱼。他叫丁黄氏把手放在醋里泡上三个时辰,再放到鱼篓里搅。香醋浸指,凉气入骨;鱼敷手,可以挡热。
当下,丁黄氏把手从水桶里抽出来,已不知道疼痛,就像掉了一样。她走前两步,双膝跪下,请求蓝采锦为她明冤雪恨。蓝采锦颓然回身走上公案,盯着差役从水桶里捞起的铜钱,再看看跪在案前的丁黄氏,一时不知怎么开腔。他考虑了一下,然后一挥手,两个堂役上来,把丁黄氏架回了大牢。
冤狱恨(三)见《故事会》1986年07期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王维宁 陆正庄 期刊:《故事会》198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