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午,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新任院长夏晖走进了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照例放着一摞秘书送来的材料。她打开第一个材料袋,只见是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杀人犯要求平反的申诉书。
档案说明上写着:犯人余振国,男,现年六十五岁,家庭出身贫民,本人成份学生。曾任国民党县民团大队长,于一九四六年七日,亲手杀死我解放军女战士一名。该犯于一九四七年八月伪造历史混入革命队伍。一九五一年镇反时期,经被害人的丈夫金新明检举揭发,逮捕归案,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强迫劳动,以观后效。后来改判为无期徒刑。但该犯在服刑期间一再提出申诉……
夏晖看完犯人的档案,又仔细阅读着犯人的申诉书。她读完之后,沉思了一会,决定亲自去劳改农场,提审这个杀人犯。
在劳改农场的提审室里,站在夏晖面前的罪犯余振国是个须发苍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头,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听候审问,夏晖让犯人坐下后,两眼盯视着他,突然,她看到犯人右眉角上有一颗非常显眼的黑痣,她心里不由一震:呀,是他,果然是他!但是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以威严而平静的口吻,向犯人提出问题。
随着犯人的陈述,三十多年前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顿时浮现在眼前。事情发生在一九四六年的夏季,国民党蒋介石集团借“和平谈判”的烟幕加紧备战,而后便对中原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调集几十万军队,在地方反动武装的配合下,向大别山革命根据地发动了猖狂进攻。
一天夜晚,军区文工团突围时,在敌人追击中匆匆转移。文工团政委金新明,干事魏月霞和演员何春花,三个人中途不幸掉了队,摸黑在山沟里东冲西撞,迷失了方向。天亮时,他们才发觉走进了敌人的封锁区,躲避不及,被民团匪兵逮捕了。
三个人被几个民团匪兵押送到团部,那个矮胖的民团团长陈大头,正和一个黑不溜秋的大汉子在喝酒行令。两人见押进来三个共军,四只眼睛把他们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阵。
陈大头眨了一下那双绿豆小眼睛,对几个民团说:“你们是有功之臣,每人赏酒一杯。过来!”几个匪兵赶忙上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大头又对黑汉子说:“老弟,这三个共军送到国军总部,就可得三百块大洋的赏钱,够我们喝酒吃肉的了。哈哈……”
黑大汉站起来,抖动着左眼角上那颗显眼的黑痣,浪里浪气地把一只脚跷到板凳上,说:“三百块?三千块也不给他们,依我看,咱们审问审问,说不定还能捞到大油水呢!”
陈大头说:“好,先押下去,就照你说的办。”
三人被押着走出门时,就听到陈大头狂笑着说:“大老黑,我看你没起好心,这两个娘们都不错,你好好下点功夫,只要她们回心转意,由你挑选。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老婆,咋行?不过,咱丑话说在头里,要是死硬货,就送她们上西天,可不许你眼馋。哈哈……”
三个人被临时关在一间屋子里。金新明和何春花刚结婚不久,这时金新明沉着脸,一声不吭。
何春花难过地轻声对魏月霞说:“月霞妹子,都怪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连累……”
魏月霞安慰她说:“春花姐,别这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振作精神,绝不能在敌人面前屈服,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有共产党员的骨气……”
金新明接着魏月霞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月霞同志说得对,春花,你扭伤了脚也够痛苦了,别难过。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在敌人面前要时刻准备着流血牺牲!”魏月霞和何春花听了,都点了点头。
下午,敌人第一个就提审魏月霞。主审的是陈大头和那个黑不溜秋的大队长。面对敌人的审问,魏月霞是一百个不开口。气得陈大头暴跳如雷,拍着桌子吼着:“给我揍这娘们!”他的话音一落,一群打手便象饿狼一样扑上来,把魏月霞掀翻在地,踢打猛抽起来。
这时,那个黑汉子眼里露出异样的目光,对陈大头耳语了几句。陈大头顿时朝他胸前捶了一拳,说:“大老黑,心痛啦?好!我把她交给你,看你下功夫了。哈哈哈哈……”他一边狞笑,一边迈着一双短腿走了。
那黑大汉接着继续审讯,虽说没用刑,可也把魏月霞折腾得筋疲力尽。最后,那黑汉子见魏月霞咬紧牙关,没吐半个字,只得悻悻地喝令打手们把她押回牢房。
魏月霞回到牢房,天已经黑了。她被推倒在稻草地上,挣扎着抬起头一看,发现已换了一个地方。这是一间用砖石砌的牢房,除了后墙有一个钉着粗木条的小窗外,别无通风之处。这间牢房用土坯一隔为二,金新明被关在隔壁一间。何春花轻轻地抚摩着魏月霞的伤口,说:“月霞,你受苦了。我给你留了一碗粥,你快喝吧!”
魏月霞虽然感到浑身火辣辣的疼痛,可是她手脚能活动,头脑很清醒。她强笑着对何春花说:“吃!吃饱了还要对付敌人呢!”说完,便一口气把一碗米粥喝了。
何春花见魏月霞精神好了一点,就关切地向她打听刚才敌人提审的情况。魏月霞一咬牙,说:“春花姐,不管敌人用什么刑,不管他们嚎破嗓子,我们只要把牙关咬咬紧,他们就没办法。我就是一个劲装哑巴,你看,这不是挺过来了吗。”她停了一下,又低声说,“在审讯中,我看他们最关心的是我们文工团被打散后,到哪去集中的问题,我们绝不能……”
突然,院子里的看守骂起来:“***,这么晚,还嘀咕个啥?不准说话!”
何舂花虎起俊俏的脸,朝门外哼了一声,然后两人头对着头,放低声音继续谈着。这时候,突然从窗缝里飞进来一件黑平乎的东西,“噗”一声,落在稻草铺上。
魏月霞捡起来一看,是一把匕首。她急忙把匕首藏在身下,警惕地向门外看了看,又和何春花对视了一下。何春花怀疑地说:“这会不会是敌人有意试探我们?”
魏月霞沉思了一下,说:“不象,依我看,不是地下党同志,就是同情我们的群众给我们提供的越狱工具。”
何春花说:“真是这样,一把匕首能帮助我们逃跑吗?”
魏月霞爬到窗口,偷偷向外看看,又回头说:“这房子后面就是山坡,只要能把窗子拆下来,我们就可以逃跑。”
于是,何春花盯着牢门,魏月霞便动手撬窗子,可那窗子的木条相当坚固,撬了一会,纹丝不动。她们便设法拆去隔墙的一块土坯,把匕首丢给了隔壁的金新明。金新明接过匕首,不一会就把窗子拆动了。可是,就在他用力掏中间的土墙时,不小心有一块土坯“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把门外的看守惊醒了,他们连声喝问:“***,哪里来的响声?”
魏月霞看事情不好,急忙对金新明说:“金政委,你快跑吧!不要管我们了,能跑走一个是一个。”金新明眼看情势危急,便说:“好,我出去再想法解救你们。”说完,他把匕首从土墙洞里传给魏月霞,下掉窗子,跳了出去。紧接着,便传来匪徒们的阵阵狂叫声。
第二天,敌人发狂了,接连提审、毒打,魏月霞以坚强的革命意志承受着敌人最残酷的刑法,丝毫没有在敌人面前屈服。从此以后,她就被敌人单独关了起来,再没有见着何春花。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魏月霞靠在墙上,从窗棂的空隙中望着那远处茫茫苍苍的群山,陷入了沉思。就在这天半夜,突然牢门被打开了。那个黑汉子带着同伙冲了进来,用阴冷的眼光逼视着魏月霞,说:“你收拾一下吧,团长有令,要把你连夜送到县城去。”
魏月霞一听,知道敌人又要耍花招了。她从容不迫地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平静地走出了牢门。魏月霞被黑汉子和他的同伙押到一个山坡的沟凹处。她抬头看看天空,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山中松涛阵阵,蛙声四起,就象在为她送行……
从牢房出来,走到这里还不到两里路,在这短短的路上,魏月霞却想得很多很多。她今年才十九岁;早年父母都是地方乡苏维埃的干部,在对敌斗争中先后牺牲了;她这个烈士的遗孤,是在革命队伍中长大的,是党把她从苦难中救了出来,又把她培养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党员……
这时,那黑汉子没容她再想下去,就说:“好啦,就走到这里吧!团长命令,现在要处决你。临死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魏月霞回头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黑汉子的同伙拉起枪栓上了膛,正要扣动扳机,突然“喔唷”一声叫了起来。
魏月霞惊疑地回头一看,只见黑汉子的那个同伙已经被黑汉子打昏在地。
这时,黑汉子解下魏月霞身上的绳子,把那同伙绑在一棵树上,又掏出手巾,塞进了他的嘴巴。那同伙被黑汉子折腾得又醒了过来。他说不出话来,两只脚在地上又蹬又弹,瞪着眼干着急。
黑汉子对他说:“胡二赖,你不要再蹬弹了,暂时委屈一下吧!,我并不想伤害你,不过我的事也不许你声张。我大老黑明人不做暗事,你看我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老婆。这么个年轻俊俏的姑娘,我怎么舍得杀?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对不起,我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了……”
魏月霞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几乎是被黑汉子架着,一鼓气翻过一个山头,来到一个山坡下。黑汉子轻轻地把魏月霞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便一边喘着气,一边回头张望着。魏月霞这才明白,这个黑汉子为什么在陈大头对自己用刑时护着自己,眼下又冒这样的风险救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做他的老婆!她暗暗骂了一句:无耻的可怜虫!用轻蔑的目光冷视着他,戒备着。
这时,那黑汉子转过身来,正要对魏月霞说什么,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追喊声。他们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群人影正在向这里移动。不用说,是敌人追来了。黑大汉没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魏月霞说:“快走!我来引开他们!”说完,他拔出短枪,便和敌人交上了手。
当年被黑大汉放走的魏月霞,就是现在的法院院长夏晖。夏晖虽然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右眉角的那颗显眼的黑痣,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她已断定,这个余振国就是当年放自己出狱的那个黑大汉。但是,对于黑大汉放自己的真正目的,夏晖至今还是个谜。
这时,余振国已经停止了陈述,低着头在等待着审讯者的提问。夏晖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你再详细说说,你救了魏月霞之后的情况。”
余振国应了一声“是”,便用低沉的、带点嘶哑的声音叙述起来。那天,余振国边打边跑,引着一群匪徒,一连翻了两座山。匪徒们发急了,狂喊着,疯狂地射击着,结果,余振国小腿上中了枪弹,他只得忍着痛钻进了一片野竹林里。匪徒们立即把野竹林团团围住。有人在喊:“大老黑,出来吧!你是团长的红人,回去认个错不就完事了!”
胡二赖也在叫着:“大老黑,你想娶女人还不容易,何必来这一手?”
余振国知道自己反正是逃不脱了,等了一会,就拄了根竹竿,大大咧咧地走出来骂道:“妈的,你们把我打伤了,要不是看在弟兄们的情份上,我这一梭子非撂倒你们好几个。你们只顾追我,那个娘们呢?”
一个小头目惊疑地瞪着他问:“你问谁?那个女共产党是你拐跑的,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余振国冷笑一声,说:“混账!我连命都保不住了,还顾上藏她?这下可好,你们搞得我‘丢了夫人又折兵’,人财两空了。我不就是想个女人嘛,又没犯死罪,还不快回去找那女人!”
小头目狂叫道:“你还想倒打一耙,快给我捆起来!”匪兵们想上前捆他,他讥讽地说:“不用劳你们的大驾,我再也跑不动了,你们还得把我抬回去…….”
匪徒们搜索了一阵,没有搜到那个女共党,只得把余振国抬回去了。余振国回到团部,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陈大头一见他回来,跑上来就是一记耳光,嚎道:“好哇,原来你是个私通共产党的家伙,我要枪毙你!”
余振国说:“团座,你抬举我了,共产党要能看中我这号人,连团座你早就没命了。我要的是女人,不是共产党。”
“你为啥把那个女共党放跑了?”
“是他们撵跑的,不是我放跑的。”
陈大头暴跳如雷,骂道:“你**!要女人干吗不对我明说?你不交代清楚,就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来人呐!给我上刑!”就这样,余振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最后,陈大头抓不到凭证,只得以通共嫌疑的罪名,把黑大汉押到县监狱关了起来。
听了余振国的陈述,夏晖仍不能从中判断他放自己出牢的真正目的。她两眼盯着对方,脑子里却在急剧地翻腾着,猛然间她想到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那把救金新明越狱的匕首。她想:这匕首倒是个重要物证,假如匕首是他扔的,就说明他不光救我一个,而且他救我的目的就不会是为了弄个女人,就可以肯定他是好人;如果不是他扔的,就可能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了。想到这儿,夏晖开口同道:“余振国,你除了放走魏月霞,还做过什么?”
余振国想了一下,说:“金新民越狱也是我暗中帮助的。”
“有什么证据?”
“我暗中扔给他们一把匕首”
“是什么样子的匕首?”谁知余振国听了倒怔住了,一时回不出话来。
一个“杀人犯”(二)见故事会1984年9期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马勇 期刊:《故事会》198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