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民国年间,江南木镇有一个鞋匠,头长得特别大,大伙儿就习惯喊他“大头”。
这大头做鞋手艺非常了得,人家来做鞋,只要把鞋袜脱下给他看上一眼,他就能做出特别舒适合脚的鞋,样式还好看。可这大头人有点怪,心情不好时不接活,看不顺眼的人不给做。大头好酒,喝酒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可喝了酒,他啥也做不了了。街坊邻居都感到可惜,这么好的手艺落在这么个人身上,实在是糟蹋了。
大头的老婆死得早,留下个女儿叫翠翠。这丫头打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又从不管教她,所以女孩的乖巧矜持她一点儿也没有,下河捞鱼,上树掏鸟,甚至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镇上的孩子都不敢惹她,只有她去惹人,于是经常有气呼呼的父母,领着哭哭啼啼的孩子,来找大头告状。到了这时候,大头还是笑眯眯的,一点责怪训斥翠翠的意思都没有。不过呢,大头对人家赔礼道歉还是很真诚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免费给对方做一双鞋,孩子父母的气一下子就云消雾散了。如此赔礼道歉,可让街坊邻居眼馋了,真的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哪天让翠翠揍一顿,他们就能不花钱,从大头那儿得到一双满意的鞋子。
鎮上有家田记酒坊,老板叫田高堂。翠翠很小就开始拿着酒壶到他家给父亲买酒了,这是她乐意做的事,每次都能用剩余的钱再买块糖。只是一块糖不够解馋,于是店老板的儿子满满就给翠翠出主意,让她每次给父亲少买个半斤,再往里面加些水就是了,这样多出来的钱可以买更多的糖。满满比翠翠大两岁,一开始是翠翠少买酒,然后往酒壶里加水;后来呢,就是翠翠少买酒,然后满满从家里偷酒出来加满,两人“合伙作案”分糖吃。看到别的孩子父母经常能从大头那儿免费得到鞋子,田高堂一度很是失落:这翠翠为什么就从来不欺负我家满满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翠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一直没有媒婆上大头家提亲。大头有点担心:他这“野”性十足的女儿,看来没人家敢娶了。可后来,他发现翠翠和满满好上了,两人一个买酒的,一个卖酒的,日久生情。大头私下问翠翠,翠翠竟头回知道害羞了,说他们的关系呀,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说实话,大头对满满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满满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长得很精神,而且高高大大有力气,脾气又温和,正好和翠翠互补。于是大头鼓励翠翠:“既然你俩你情我愿,还有什么好害羞的?明天就去跟满满说,让他老子田高堂上咱家来提亲,我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满满和翠翠好,田高堂当然也看在眼里,满满这小子,为了讨好翠翠,不知从家里偷过多少次酒!翠翠长得不错,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会说话,聪明又机警。问题是这丫头从小缺少管教,满满肯定管不住她,这要真的把翠翠娶进门,那不就等于请个姑奶奶回来?还有,她那个老子大头,有手艺却不好好做,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这以后要是成了亲家,那他后半辈子的酒,不就让自家全包了?谁知,儿子满满不听他劝,犟劲上来了,说要是不同意他娶翠翠做老婆,他就出家当和尚。
田高堂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要靠他传宗接代呢,不结婚当和尚怎么行?所以田高堂心生一计,就是想办法激怒大头,让他不同意把翠翠嫁给满满,这样满满就没法怪自己了。
于是,田高堂托人给大头传话,说要是真想和他结亲家,彩礼他是一分不会给的不说,翠翠的嫁妆还得有分量,大头得亲自到田家立字据,把鞋店作为女儿的陪嫁。以后呢,大头就在鞋店里给他田高堂做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人,只要来店里做鞋,大头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拒绝,否则就扣工钱,还要惩罚他十天半月没酒喝。
这条件,明显是要把大头的肺给气炸呀!他田高堂算什么东西,我家翠翠是瘸子瞎子,必须歪着屁股求嫁?但气归气,为了女儿的幸福,大头还是答应第二天到田高堂家去。大头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你田高堂不是想让我的鞋店换姓吗?那你就等着瞧!哼哼,真要把我家翠翠娶进门,没准以后改姓的是田记酒坊呢!
然而,大头最终没有去成田高堂家。为啥?因为当天晚上就有人提着厚礼上门了。来人是木镇首富“昌隆米行”邱仁智的管家,来给他们家少爷提亲。这一下,可要把大头眼珠子惊掉了!
扁担河是长江下游一条不大的支流,木镇就建在扁担河畔。在木镇,最财大气粗的当数“昌隆米行”的老板邱仁智。这邱仁智生意做得大,除了本地买卖,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装满稻米的货船,从他家码头开出,近的卖到芜湖,远的卖到南京、上海。邱仁智赚了钱,在乡下置有上千亩田地,他卖出的稻米,不少就是租他田地的百姓交的地租。
可是,人有旦夕祸福,没料到一场暴病让邱仁智卧床不起。这么大的家业没人打理可不行,他只好把远在日本求学的独子邱天叫了回来。可这邱天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到大为什么事操过心?再加上他性格文弱,不要说做生意、下乡收租了,连家里几个用人都管不好。邱仁智心急如焚啊:自己剩下的日子估计不多了,自家老婆子只知吃斋茹素,儿子又不争气,这么辛苦挣下的家业,难道就要给毁了?他想来想去,有了一个办法,就是赶紧给儿子娶个聪明有胆识的老婆。
显然,那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是无法帮助儿子守住家业的,于是木镇上家喻户晓的“野”丫头翠翠就进了邱仁智的视野。没生病之前,邱仁智曾让管家去请大头上门给他做鞋,谁知给再多钱,大头都不愿上门服务。邱仁智得知后很是生气,就赶到大头店里去教训他。没想到大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翠翠,为了维护父亲,竟和邱仁智唇枪舌剑地吵了一顿。当时邱仁智就感慨,就凭这丫头的勇气和机智,要是生在好人家,好好调教调教,倒是能成气候。
翠翠很符合自己的儿媳妇标准,但大头毕竟只是一个穷鞋匠,和他结亲家,门不当户不对呀。邱仁智犹豫着,还想等等看,谁知管家说,大头要把翠翠许配给田记酒坊田高堂的儿子满满,这下他急了,忙叫管家提上厚礼,赶到大头家去提亲!
邱仁智派人前来提亲,这是大头父女俩做梦都想不到的呀。大头对翠翠说:“女儿呀,这邱家是大户人家,那邱少爷一表人才,又是东洋留学回来的,一肚子墨水,不知道他们怎么相中你这个疯丫头了……如果你嫁进邱家,从此就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可是豪门深似海啊,就你这性格,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真正的疯丫头了。我觉得你还是嫁到田家好,虽然我讨厌那个田高堂,但他儿子满满人好呀,夫妻两个還是实实在在过普通日子就好。”大头说着说着笑了:“不过,邱家上门提亲可是个好事,这下田高堂肯定不会要我去立字据了。哈哈,他以为我家女儿嫁不出去?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急着娶呢!”
果然,邱家想与大头家结亲,这消息很快就在木镇传开了。田高堂急了,忙提着两壶酒上门求亲来了。大头装着生气不理睬,田高堂赔着笑脸说:“大头啊,你别生我的气了,我说让你把鞋店作为女儿的嫁妆,那是玩笑话!你看两个孩子这么恩爱,我们做父母的,不能因为贪图钱财,生生拆散一对鸳鸯啊!”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亲家,你放心,以后我的酒坊就是你大头的酒坊,你什么时候想喝,想喝多少,随便取!”
大头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于是他让翠翠张罗了几个菜,就和田高堂喝开了。大头说:“田高堂,你觉得我是贪图钱财的人吗?实话跟你说吧,如果没有邱家来提亲,我是准备上你家立字据去的。可现在,邱家这么好的人家,你说让我怎么拒绝?就是拒绝也要找个好借口嘛,让人家有台阶下,所以翠翠想出一个办法,让满满和邱少爷比试比试,看谁的本事大……”
田高堂慌了:“怎么比试法?不会是比看书识字吧?人家邱少爷可是洋学生,我家满满就认得几个字,简单记个账!”
大头笑道:“田高堂啊田高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用脚丫子想,翠翠怎么会让他们比看书识字?是这样的,翠翠决定去黑龙潭,把自己的手镯扔进去,让满满和邱少爷比试谁先把手镯捞上来。你想,满满从小就在扁担河里玩水,那邱少爷水性肯定不如他,这是翠翠暗中偏袒满满呢。”
谁知田高堂听了忙摆手:“这不行!翠翠难道不知道黑龙潭里有土龙?要是满满在水里被土龙伤了怎么办?”
土龙其实就是扬子鳄。有一年扁担河发洪水,撕开堤坝,冲出个黑龙潭,从上游冲下来一条扬子鳄,后来就滞留在黑龙潭里,平时木镇的大人小孩,都不敢去黑龙潭玩水。见田高堂不同意,大头淡淡地说:“那你回去跟满满说,要是他不同意翠翠这法子,就放弃好了。”
田高堂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小子怎么会不同意?为了翠翠,他敢上刀山下火海!”
后来,大头把翠翠的想法也告诉了邱家管家,结果管家很快就来回话说,他家老爷和少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说翠翠有性格,不图钱财就图人,他们更欢喜了!
大头和翠翠听了,惊讶不已,邱家少爷邱天竟然没知难而退!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父女俩只好硬着头皮选下个日子。
大头比“艺”嫁女,这可让木镇一下沸腾了。
黑龙潭有水道和扁担河相通。比赛那天,满满是划着小船来的,邱天坐的机器船则由管家掌舵。一大一小两条船并立在一起,满满和邱天各自立在船头,挑衅地瞧着对方。只见翠翠把自己的手镯用一根红丝带缠住,用力抛到黑龙潭水中央,大喊道:“开——始——”
一听到号令,满满和邱天几乎同时从船头跃入水中,但两人采取的游姿不一样,满满奋力在水面上划,邱天入水后就不见了踪影。
就在满满快划到潭中央的时候,水面突然腾起水花,一个好像枯木桩的东西若隐若现。“土龙……”岸边看热闹的人惊呼起来。满满正埋头划水,闻言猛一抬头,也看到了那东西,吓得立刻停住,正犹豫着呢,就听见岸边田高堂带着哭腔喊道:“满满,有土龙!有土龙!快往岸边划呀……”满满害怕了,于是掉过头,拼命地往岸边划去……
很快,水面平静下来,可众人的心还悬在嗓子眼,水底下还有邱天呢,这都好几分钟过去了,怎么还不见人冒出水面?不会被土龙吃了吧?这邱家少爷也是,这么个大户人家,竟看上了翠翠这个野丫头,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和穷小子满满比赛抢老婆……
又过去了几分钟,就在人们焦急万分的时候,邱天忽然在自家船边冒出了水面,手里还举着一样东西,正是刚才翠翠抛到水里的手镯!围观的人群沸腾了:这邱家少爷不简单啊,能文能武!
满满瘫坐在岸边,既懊恼又羞愧,都不敢往翠翠那儿看了,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说翠翠,此时的心情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是没想到满满在关键的时候,吓得退缩了。那哪是什么土龙?就是枯木桩嘛!原来翠翠事先在潭里沉下一根绑着绳子的枯木桩,然后把绳子牵到岸边。刚才趁人不注意,她偷偷扯了几下绳子,本来是想吓唬邱天的,没想到却吓着满满了。二是没想到邱天水性真的好,人家一个文弱书生,竟能这般豪气,不怕危险,率先把手镯捞上来,看来是真心想娶她为妻。一下子,翠翠对邱天顿生好感和敬意: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我翠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翠翠宣布邱天是获胜者,她愿意和他结为夫妻。
很快,翠翠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嫁到了邱家。整个木镇人山人海,都来看热闹了。翠翠在出嫁途中,无数次偷偷掀开轿帘,想找找人群中有没有满满,可始终没能找着。后来父亲告诉她,就在她出嫁的那天,满满离家出走了。田高堂觉得他儿子肯定是出家当和尚去了,哭得是撕心裂肺。翠翠听了,心里很是失落。
嫁入大户人家,翠翠处处谨小慎微,很不习惯。更让她不习惯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活都不让做,管家和用人们还一口接一口“大少奶奶”地叫她。翠翠向丈夫诉说这些委屈,邱天却笑了:“我是大少爷,你当然就是大少奶奶了,还做什么活!只是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千万不能惹父亲生气。在我们家,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不管对的错的,我们所有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听。”
翠翠笑道:“其实父亲没有你想象的可怕,我还和他吵过架呢!只是没想到他现在病得这么厉害,瘦得都像纸片了。你们怎么不请郎中来给他看病?”
邱天叹气道:“怎么会不请?西医中医都看遍了,天天在吃药,就是不见好。不过,正是因为你敢和父亲顶嘴,所以他对你有印象,要不怎么会让我冒着生命危险,娶你做老婆?”
翠翠听了,有点不高兴:“敢情你娶我只是为了听父亲的话!我知道我是个粗人,没文化,配不上你,但我翠翠讲道理,你要是不喜欢我,我绝对不会寻死觅活赖着你,可以随时走人的。”
邱天安慰道:“听话孝顺是一个方面,但我也真的很喜欢你的性格,敢说敢做,活得无忧无虑。你瞧我活得多累,想做学问吧,不让做;不想做生意吧,偏让做,一大家子乱七八糟的杂事把我弄得焦头烂额……”
翠翠乐了:“我原以为没钱人才有烦恼,没想到有钱人更有烦恼,天下就没称心的人!只是我有一个疑惑,你一个文弱书生,水性怎么那么好?一个猛子能在水下待那么长时间,你是怎么做到的?”
邱天呵呵笑了起来:“我在日本留学,那是个岛国,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经常在大海里游泳,你说我的水性能不好吗……”正说着,邱天突然惊叫一声,一下从地上跳到椅子上,脸都吓白了。
翠翠低头一看,原来地上不知从哪儿爬出一条大蜈蚣,有筷子那么长。翠翠笑着起身,一手按住蜈蚣头,一手按住蜈蚣尾,就这么把蜈蚣捉在手中,再用力一拉,生生把蜈蚣扯断了。翠翠乐坏了:“瞧把你吓得,一个大男人,胆子也太小了!”笑着笑着,她感到有点不对劲:邱天的胆子这么小,怎么不怕土龙,愿意到黑龙潭水底和满满比赛捞手镯?
一天又一天,无所事事的大少奶奶生活,终于让翠翠受不了了。她对丈夫说:“你不是很讨厌管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吗?干脆你去跟父亲说,让我帮你管得了,你就安心看书做学问吧。”邱天一听当然乐意,但他哪敢去跟父亲说呀,怕挨骂,翠翠不屑道:“你不敢去,那我去说。父亲真要骂,骂我就是了。”
于是翠翠不管不顾地闯进了父亲的房间,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没想到邱仁智不但没骂她,还高兴地同意了,说就喜欢她这股泼辣劲,让她大胆把家管好。
翠翠管事的第一天,就把家里负责洗衣、打扫院子的两个用人辞了,理由不是人家做得不好,而是翠翠觉得这活她能干,不必再花錢请人。两个用人不敢去跟老爷说,就哭哭啼啼地到老夫人那儿告状。谁知老夫人却支持翠翠,她心里高兴啊,想不到这儿媳妇这么能干!从此,家里其他用人干起活来更加卖力,生怕大少奶奶嫌他们做得不如自己好,把他们辞了。
这天,“水猴子”又来家里卖鱼。“水猴子”是个渔民,常年在扁担河里捕鱼,因为水性特别好,大家都喊他“水猴子”。“水猴子”几乎天天来邱家卖鱼,每次不管多少,管家都收下。
虽然他的鱼鲜活,可天天买也吃不了啊,于是翠翠上前笑着对“水猴子”说:“今天我家不买你的鱼了,之前的鱼还没吃完呢,你过个十天半月再来吧。”
听翠翠这么一说,“水猴子”竟然生气了:“什么,你说不买就不买了?你们家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老爷说了算?”
这时管家忙上来打圆场,收下“水猴子”的鱼,好言把他劝走了。翠翠不解地问:“管家,为什么天天要买‘水猴子’的鱼呀?家里的鱼已经多得吃不完了。”
管家笑着说:“这是老爷安排的,每天都要买‘水猴子’的鱼。老爷的话,我们做下人的不敢违背。”
后来,翠翠把这疑惑跟丈夫说了,邱天也笑着跟她说:“父亲让买,那就买吧,要不了多少钱的,只要父亲开心就行。”
虽然邱家家大业大,但既然让她管事,那该省的就要省。翠翠不想去问老爷,怕惹他不开心,但她又特别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于是就回去跟她爹大头说了,让他找机会灌醉“水猴子”,问个明白。
一天,邱仁智和管家在房间里议事,中途把翠翠两口子叫了进去。原来今年乡下遭受水灾,有许多农户颗粒无收,无力交租。听管家这么一说,邱仁智决定免了这些农户今年的田租。是啊,要想鸡继续下蛋,首先得让鸡活下来。不过,翠翠觉得虽说有农户受灾,但绝对没有这么多,今年没发什么大水呀。是不是管家趁老爷生病,侵吞农户上交的田租?翠翠把自己的怀疑跟丈夫说了,谁知邱天又不以为然,说管家跟老爷许多年了,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可翠翠怎么能放心呢?她悄悄到乡下查实。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今年受灾的农户不到十家,可管家上报的却是近百家!每家田租大约是一千斤稻谷,这一百家,就是十万斤!
翠翠把账目本扔到管家面前,把他脸都吓白了。翠翠生气道:“邱家待你不薄呀,你怎么能这么做!是不是以为老爷病了不能管事,老夫人不会管事,少爷不想管事,你就能胡作非为了?可你忘了,邱家还有我翠翠呢!真以为我只是个疯疯癫癫的傻丫头?我问你,是你把自己侵吞的田租吐出来呢,还是让我报官,抓你去坐牢?”
管家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翠翠面前,声泪俱下地求道:“大少奶奶,你可千万不要报官,更不要让老爷知道啊,我这就把那些田租交出来……”
“大少奶奶,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以邱家现在这情况,要不了多久就败落了……”管家说着说着,忽然神秘起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邱家是采取欺骗手段才把你娶进家门的!那天,少爷和满满到黑龙潭比试,其实最后捞上你手镯的不是少爷,而是‘水猴子’!你不知道,邱家那机器船做了手脚,船前舱割了个大洞,‘水猴子’事先藏在那里。少爷跳入水中就钻回前舱,‘水猴子’钻出去捞手镯,等捞到后再潜回前舱,让少爷拿着手镯钻出水面,这样大家都以为少爷捞着了手镯。这不,连你这么聪明都上当了!现在,你明白老爷为什么要天天买‘水猴子’的鱼了吧。”
见翠翠吃惊了,管家眼珠子一转,爬起来凑近她耳语道:“我知道你和满满感情好,所以我想……这多出的田租就不退给邱家了,干脆我俩分了,你得七,我得三。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么干。这样,即使邱家倒了,你也不怕,手里有钱了,离开邱家再去找满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完了?”翠翠冷冷地问了一声,接着叹道,“你说的那个秘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是我让我爹灌醉‘水猴子’,‘水猴子’亲口说的。但我既然选择嫁给了邱家,从此生是邱家人,死就是邱家鬼了。唉,我本来还念你在邱家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想给你留一条生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落井下石的小人!你和我一起去见老爷,听候老爷处置去吧!”说着,翠翠揪着管家,把他拖到邱仁智的屋里。
谁知一进屋,管家和邱仁智竟相视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他们俩设计在考验翠翠呢!邱仁智知道了真相,激动得泪流满面:“翠翠,有了你这样有胆有识、忠诚不贰的好儿媳,我邱仁智无须担心邱家后继无人,可以放心去了……”
没过几天,邱仁智还真的就撒手西去了!
邱天成了昌隆米行的新当家人,可他只是个甩手掌柜,家里家外全靠翠翠打理。好在翠翠雄心不小,想着有管家的扶助,米行生意在她手里会越做越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世道越发混乱,邱家运稻米的货船好几次遭土匪兵痞打劫,损失惨重。翠翠气急败坏,可又束手无策。
这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翠翠正准备休息,就听见屋外传来猫叫声。一开始,翠翠没在意,可屋外的猫仍是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她忽然惊喜起来:天哪,是满满来了!原来,当初满满晚上偷偷来找翠翠玩,就是这么长一声短一声在她家门外学猫叫的。
翠翠忙打开门奔了出去,果然发现了藏在屋檐下的满满。翠翠上前一把抓住他,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眼前的满满又黑又瘦!翠翠抚摸着满满蓬乱的头发,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你这个死鬼,这一年多跑哪儿去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你老子都急疯了!”说着说着翠翠转悲为喜:“镇上人都说你出家当和尚去了,看来没有,要不,我现在摸的该是个秃瓢!”
满满望着挺着个大肚子的翠翠,轻轻拉开她的手,叹息道:“翠翠,你现在可是有丈夫的人了,我们不能,也不该像以前那样亲密了。”
翠翠泪光闪闪,问:“满满,你是不是很恨我?”
满满笑了一声,露出两颗小虎牙,正是翠翠熟悉的模样:“不恨你,真的!要恨我也只恨自己当时胆小怕死……”
翠翠追着问:“那你是不是还想着我?我告诉你,邱天那天其实不是自己捞的手镯,他父子俩耍了一个小花招……”
满满打断她道:“翠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算邱家耍了什么花招,也是凭头脑,我服。看到你现在生活富足,马上又要当妈妈了,我真的替你高兴……”
听满满这么说,翠翠生气了:“满满,你就是个窝囊废!你不恨我,也不想我,那你大晚上跑来找我干什么?”
满满急忙说:“翠翠,你别生气,我找你,真的有重要的事!没办法,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得借我五百块大洋,我有急用……”
翠翠听了大吃一惊:“什么?满满,你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满满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翠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有过的约定?就是家里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就私奔,投靠共产党去闹革命!不瞒你说,我现在就在共产党队伍里。几天前,我们一个重要的同志被保安团抓了,我们买通保安团长的老婆,保安团长答应放人,但索要五百大洋!队伍上拿不出这么多钱,走投无路,我这才想到你。翠翠,现在只有你,才能救我们同志的命!”说着,满满急得都要跪下了……
翠翠弯腰拉住满满,心酸道:“满满,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钱数太大了,我做不了主,毕竟昌隆米行的老板姓邱啊!”她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要是有胆量,不怕我丈夫告官,就跟我进屋,我帮你和他说。”
邱天正在书房里看书,见翠翠领着满满进来,的确吃惊不小。听完满满的来意,邱天盯着他看了又看,不见满满有丝毫的胆怯,倒是心生佩服。想了想,邱天转身对翠翠说:“翠翠,你现在是邱家的夫人,不再只是穷鞋匠的女儿了。满满说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是打土豪的,我们就是他们眼中要打倒的土豪。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翠翠听了心头一紧:“这么说,我们不仅不能借钱,还要报官,把满满给抓起来?”
邱天笑着摆摆手,说道:“报官我们不会,满满这么忠诚有情义,是条汉子!这样吧,翠翠你把家里备急用的钱都凑凑,五百块大洋应该有的吧。满滿,钱可以借给你,但你们共产党得给我写下借据,注明你们借这笔钱的用途。”
满满见邱天答应借钱,顿时眼放光芒,说道:“邱老板,你放心,借你的这笔钱,我们肯定会还的。现在还不了,革命胜利后也一定会还。共产党人言必信,行必果。还有,你们放心,我们共产党是为穷苦大众谋解放,但对深明大义的地主豪绅,是会区别对待的。”
满满走后,翠翠拿着借据对邱天说:“这一大笔钱,就这么让满满借走了……邱天你说,满满他们共产党闹革命真的会成功吗?”
“唉——”邱天长叹一声,“就他们那几个人几条破枪,一群泥腿子,怎么可能会成功呢?”
翠翠心疼钱:“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答应借钱?五百大洋就这么扔水里了?”
邱天苦笑道:“五百大洋扔水里,你就这么心疼了?那以后为了买个平安,全部家当都要往水里扔,你又会怎么办?唉,昌隆米行好比唐僧肉,一大堆妖魔鬼怪都盯着呢!你觉得如今乱世,我们有本事守得住米行和田产吗?”
没想到邱天一语成谶。几天后,一群警察突然闯进昌隆米行,不由分说把邱天抓走关进了大狱,罪名是“通匪”。原来,保安团长被手下揭发了,在查抄保安团长家时,发现共产党用来装大洋的袋子有“昌隆米行”的印记!
目睹儿子被抓走下了大狱,邱老夫人急火攻心,一下子摔倒在地,后脑勺正好砸在青石角上,当场气绝身亡。翠翠含悲忍泪安葬了婆婆,然后在管家的陪同下,挺着大肚子,来到县城找杨县长救丈夫。
邱仁智在世的时候,没少给杨县长送钱送物。杨县长不无遗憾地对翠翠说:“你丈夫通匪,这可是死罪啊!这回你们得花大价钱,仨瓜俩枣的,可没人愿意冒险给你丈夫作保!”
翠翠说:“杨县长,只要你能把我丈夫救出来,花再多的钱,我们也愿意。我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啊!”
“翠翠,你这么想就对了!”杨县长狡黠地笑道,“邱家有米行,乡下还有上千亩的地,想必够上下打通关系了……”
翠翠听杨县长狮子大开口,急了:“这么多!那邱家不就倾家荡产了?”
杨县长不高兴了,威胁翠翠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只要对你丈夫一用大刑,通匪的罪名立马坐实。人要枪毙,财产也会全部没收!到那时,邱家不仅是倾家荡产,更是财尽人亡!你好好思量思量!”
还怎么思量?翠翠走投无路,为救丈夫,只能倾家荡产!
半个月后,翠翠把邱天从狱中接了出来,昌隆米行已经改姓了,两人不得已,只好回到大头的鞋店里。大头望着女儿女婿,一声长叹:“翠翠啊,我原以为你嫁到邱家,从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不到转了一圈又回来跟我过苦日子了!只是我养活你一人还凑合,养活你们一家,力不从心啊。邱天,从此以后你就别想着当少爷了,跟我学做鞋吧!”
大头要邱天学做鞋,翠翠不同意,说:“你女婿一肚子墨水,手是拿笔杆子的,不是拿锥子、剪子干粗俗活的。”大头很是不屑,说:“不学做鞋,一家人喝西北风啊?”
翠翠生气了:“干脆我跟你学做鞋得了,我有本事养活一家人!”
大头一开始不相信大大咧咧的翠翠能耐下性子学做鞋,谁知翠翠还真坐住了,并且悟性高,没几天就把鞋子做得有模有样,只两个月,就能独当一面了。大头高兴啊,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喝酒了。可是乐极生悲,一天,大头喝多了酒,失足跌进扁担河,淹死了。
爹死了,翠翠强忍悲痛,直到临盆的前一天,还在坚持做鞋。邱天多次想帮她打打下手,都被翠翠撵走了。翠翠伤感地说:“邱天,这辈子我都亏欠你!那天要不是我把满满招进屋,你就不会借给他钱,也就不会被狗日的杨县长抓住把柄,逼得邱家倾家荡产,害得你跟我过苦日子。”
邱天拉着翠翠的手,笑着安慰道:“翠翠,你别这么愧疚了!杨县长那伙狗官,即使没有满满借钱这事,也会找其他借口,抢走我家米行和田地的!其实呀,福祸相依,我们要是不借钱给满满,这钱不一样被狗官敲诈走?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了,满满他们就不会把我们当土豪打了呀。等他们革命成功后还了钱,我们不就又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听邱天这么一说,从不流泪的翠翠一下扑到邱天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一晃又是好几年过去了,翠翠也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现在做鞋的手艺,已和她老子一样炉火纯青,一家人生活虽然清苦,倒也安稳。在木镇,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翠翠,因为大家清楚,她的好脾气只给邱天一个人,别人和翠翠无论斗嘴还是动手,就不可能赢!
可是,平淡安稳的日子突然不再有了。1937年,日本鬼子大举侵华,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很快上海失守,南京沦陷。为了控制皖南进入沿江,鬼子占领了木镇,据点就设在原来的昌隆米行。
木镇人四下逃难,没逃走的家家门户紧闭,人人惶恐不安。“反抗皇军,格杀勿论……”鬼子的喇叭声伴着零星的枪炮声,在木镇上空声嘶力竭,木镇笼罩在一片阴森恐怖之中。
翠翠一家没有逃走。翠翠很愤怒,木镇有一家人糊口的鞋店,为什么要让给日本鬼子?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店里。
鬼子闯进鞋店的时候,邱天正躺在椅子上痛苦地呻吟。邱天清楚自己在日本留过学,鬼子一定会强迫他去给鬼子做事。他可不想当汉奸,助纣为虐,于是就故意把腿弄伤。邱天叫翠翠往自己和孩子脸上抹上锅灰,躲藏起来。翠翠藏好孩子,自己却倔强不躲,藏把剪刀在袖筒里,立在邱天身旁:谁敢动她丈夫一根汗毛,她就跟谁拼命。
鬼子头目叫本田,戴副眼镜,能说几句蹩脚的中国话,看着好像还有点斯文。本田说:“邱桑曾留学日本,是皇军信赖的人,现在该勇敢站出来,为大日本帝国效力,为日中亲善做贡献。”他要邱天出任木镇维持会会长。
邱天拒绝得很干脆,说自己只是个文人,不问政治,何况腿也摔坏了,不能走路,当不了什么维持会会长。
本田听了,忽地抽出军刀,用它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自己的掌心,然后,他皮笑肉不笑地对邱天说道:“文人嘛,都会有点臭脾气。明天一早,我请邱桑去看一场戏,想必看過之后,臭脾气就没有啦!”
第二天一早,就见鬼子拖来几个血淋淋的人,把他们绑在扁担河边的几棵柳树上。鬼子把木镇人都从家里驱赶出来,要他们看看反抗皇军的中国人的下场!
翠翠搀扶着邱天,也被驱赶到河边,立在人群中。此时寒风凛冽,绑在树上的那几个中国人衣着单薄,个个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已看不出模样了。其中一个人两条腿好像都已经断了,挂在那儿晃荡,但他仍倔强地昂着头,目光如炬。突然,他看到了翠翠,于是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翠翠惊叫起来:“满满!”人群跟着骚动起来:“是满满!是满满,那个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的满满……”
鬼子把人群中快要晕倒的田高堂揪了出来,扔到满满面前。田高堂哭着爬了起来,抱着满满号啕大哭……突然,他转过身来,抱起地上一块石头,高高举起奔向本田,咆哮道:“小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本田冷笑一声,狰狞地扣响了扳机,田高堂一下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满满见父亲惨死在自己眼前,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拼命高呼:“木镇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是共产党抗日队伍,大家不能甘心当亡国奴啊,要团结起来打鬼子!”
鬼子的机枪响了,瞬间就吞没了满满那悲壮的呼喊……
邱天最后还是做了木镇维持会的会长,成了本田的狗腿子。翠翠继续开店做生意,可木镇人别说上门做鞋了,甚至远远地看到她就吐口水。好多次翠翠早上打开店门,都发现店门被屎尿糊满。翠翠不敢声张,只好默默地从扁担河里提来河水清洗,再难过,泪也只能往心里流。木镇人看到翠翠变成现在这模样,心里特畅快: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
凭翠翠的性格,她怎么可能让丈夫给鬼子做事?目睹田家父子被鬼子残杀,翠翠悲愤不已,当时要不是邱天死死地拉住她,她早冲上去和鬼子拼命了。邱天劝翠翠,说:“我们一定要给满满报仇,但硬来不行。”邱天的计划是这样的:自己答应当维持会会长,等取得本田的信任后,就能找机会炸了昌隆米行,送鬼子上西天!只是在他行动前,翠翠必须带着孩子逃出木镇……
翠翠不同意,说:“那你怎么办?我不想你和鬼子同归于尽!我已经没了满满,不想再失去你。就是炸鬼子,也该是我翠翠,不是你!”
邱天说:“谁说我和鬼子同归于尽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了防土匪,在昌隆米行修了密室和暗道。外人不知道,父亲是临死前才告诉我的。等我炸了鬼子,就从密室暗道逃出去,再去找你们。炸鬼子你不行,你不会说鬼子话,鬼子怎么可能让你接近?”
邱天终于让翠翠相信了他。
后来,邱天决定行动前,让翠翠带着孩子先逃到管家乡下的家里,并叮嘱她一定要保管好满满写的借据。翠翠不解地问:“你就这么相信共产党的革命会成功?”
邱天坚定地说:“以前我不信,可现在我信了,他们是一群不辱使命的人!”
翠翠逃到乡下,可久久也没等来邱天找他们母子。实在放心不下,她让管家悄悄潜回木镇打探消息。管家回来后,忧伤地告诉翠翠:昌隆米行还在,没炸,只是很长时间不见了鬼子官本田,还有邱天。镇上人都说,本田回日本了,走时把狗腿子邱天也带走了……
翠翠听罢如五雷轰顶,愤怒地揪着头发,哭得地动山摇:“邱天,你这个王八蛋!你不该骗我……”
许多年后,鬼子战败投降,翠翠带着孩子又回到了木镇,此时的昌隆米行已经变成了废墟。翠翠不死心,来到这里反复寻找。终于,她找到了隐蔽的密室,只是密室里没有暗道,只有两具尸骸,从衣着上看,一具该是邱天,另一具是鬼子本田,而本田的头骨上,明显多了一个大窟窿……
(发稿编辑:赵嫒佳)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钱岩 期刊:《故事会》202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