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又穿上了铠甲。从头盔看出去,这次开的地图是中国。漓江塔、烧烤摊,荷花浮在水面荧荧发紫。儿子躲避跳跃着开枪,占下一个据点,25点血很快告急,敌人的进度条到了80%。捡到血包,回血,对方进度条满100%,“战败”。不过几秒钟里,儿子死了又活过来,或者根本就没有死过,生死可以瞬间循环,只用等待重新组队、开局前的几十秒。
第三次送儿子去就诊后,医生请刘丽丽进诊室。医生说,希望刘丽丽可以加入治疗。医生姓岑,四十岁出头,医学博士。本地还不流行在生物医学之外辅以精神卫生治疗,他的出诊费很贵。但送儿子来试试,更多是主治医师、刘家世交冯医生推荐:“慢性病是无法治愈的。要处理好,需要患者、家属全面配合,是身体的,也是心理的、环境的。”
给儿子治病两年后,刘丽丽开始明白,家里有病人,真正棘手的问题只有一个——钱。这个家最大的幸运,不过是丈夫挣了不少钱,至少,在儿子生病这事上,他们虽跟其他家庭一样“一劫不复”,但仍可支撑下去。
她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
医生说,我的意思是你每周也需要一小时诊疗。
我?
孩子说的情况,我需要参考。你们家的环境,也需要深入了解。你的情绪、身体、状态,也直接影响孩子。
一周后,刘丽丽开始做病人。她像平常跟冯医生汇报一样告诉岑医生:“星期一,很稳定。星期二早上不好,下午好些。星期三,更好了些。星期四,上午不好,下午也不好,到晚上好了些。星期五,今天,目前还好。可我不知道星期六会怎么样。”岑医生点头,鼓励她说出更多。她于是听到自己说:“孩子生气,我也生气。特别好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不好了,我又難受。每天都这样,没有规律。”
待她平静后,岑医生说,慢性病就是细节,病人和家属都精疲力竭,她的愧疚、自责、恐惧,都是正常反应。他正在引导孩子说出更多对自己生病的感受,这样才能帮到他。而刘丽丽需配合说出更多。
看诊一年后回头想,儿子是从见过岑医生后开始起变化的。电视上出现少男少女演的偶像剧时,儿子不再砰一声关掉然后发脾气。刘丽丽帮着儿子换尿袋时,他也没那么紧张别扭了。岑医生告诉刘丽丽,只要儿子不再纠结为什么会生这个病、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考大学,他就慢慢有能力去思考未来的人生怎么办。“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对他有信心。”
刘丽丽做了笔记,关键词是——接受、控制、改变。
她每天好几次上儿子的QQ空间去看他的动态。也是这半年,儿子才对她开放了进入权限。
某天吃饭时,儿子说,当个好学生也挺无聊的。她筷子停在半空。生病前,儿子一直是学习委员、年级前十名。她没想好怎么接,筷子缩回碗里。儿子又说,考上Top2、拿国外Offer、移民或者进五百强,都很无聊。她只好说,家里也不缺你去挣钱。可儿子说,妈妈,我是说这个秩序很无聊。儿子伸手夹菜到她碗里,妈妈,你跟岑医生都说些什么?
从岑医生的诊所回家必经开发大道。跟小城里其他拥堵狭窄的道路相比,这是拆迁后拓出地盘修的新路。原本阻隔新旧城区的山包上打出双向四车道的隧道,连接起新旧半城,开发大道也因而完整。每次“呼”的一声开进隧道时,湿润的空气都让她的鼻翼轻微颤动。车灯的光柱追索着硬币一样的出口,她享受这幽闭。小城架在群山之间,空气如山峦般苍翠湿润。天气不错的时候,她喜欢开一点窗,让空气呼呼对流。她熟悉这里的道路、河滩、瀑布以及山民独有的饮食和语言。也许因为在北京进修过两年,她的普通话发音圆润、准确,科室里外省考来的小年轻都说,刘姐你不像本地人。她笑笑,不认为这是夸赞。
阿姨来,她又不想去见朋友打牌的时候,就一个人开车出门。阿姨会处理淋浴间里一团团的掉发,会用消毒水给儿子房间的地板清洁。如果她开得足够远,被足够多单调的风景簇拥,回家进门时就会忘记出门前的烦心事。岑医生怎么说来着,磨砺。只有你足够强大,才能保护他,而他也会保护你。
在她从小长大的工厂,工人们总是用废弃的材料给孩子做小玩具。车床上一过,再用砂纸细细打磨。手最巧的人,能做出流行的日本电视剧里忍者用的飞镖。眼睛盯着道路和随时蹦出来的山包时,她脑子里无边无际地想着这些。时间被压缩、跳格,她还扎着羊角辫打乒乓球,转眼就抱着孩子当了母亲。慢慢地,她熟悉了城郊的道路和景色,也一遍遍温习自己的幼时记忆。河流和瀑布像地球本身一样古老,靠近它们,琐碎的哀喜似乎能被时间的绵长带走。
丈夫与女领导那桩事,被女领导的丈夫举报到单位去。她相信丈夫是冤枉的,他沉默、温和,不似许多男人有太多欲望。可后来丈夫辞去公职,下海开公司。她有些失落,似乎自己错信了他。这些好像都走远了。
人生过半,已有太多后悔的事,像棋盘上无法收回的败着。
三年前,她辞职回家照顾儿子。知道原委的人安慰她说,回家也好,家事为大。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重新排列人生的次序。从小她就数学好,大学念机械专业,被分配到地方工厂是唯一的女助理工程师。调回城、转行政岗后,她做事也一直井井有条。这个家是齐整的。
公婆先后去世,她不用再伺候病榻本应轻松些,可两个小姑子对她的家事越发关心,主要是关心儿子,也就是她们的侄子。她们的哥哥才情过人,如果做错什么,也是刘丽丽做妻子不体贴不细致,让他躲了出去。“他又不是不回来,他累死累活挣钱不是为了你和孩子?”她们说。或许她们说得也没错,婚姻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了二十几年水路,同舟共济的情分有,但如今水面大雾笼罩,两人在雾中竟似捉迷藏。而她终究太要强。
辞职回家后,她学习护理,了解康复医学、心理学。跟这些事情的难度和消耗的精力相比,三年下来,她排列出了最难完成的三件事:永远不让儿子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傻瓜;时刻观察、了解儿子的需要,发现儿子的潜力;努力去理解儿子,那个被打上慢性病烙印的世界的界限和可能性。
健康的人总是把身体的忠实视作当然,直到身体背叛了自己,才愤怒、沮丧、崩溃。这几乎像婚姻了。
儿子却比她预想得更快长大。最不好的时候,儿子完全不能自理。可那双明澈的眼睛告诉她,他虽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走动奔跑,虽然外表不再如常,但他对人的反应、对事的感知毫发无损,甚至可以说更敏感了。
半年前,她跟丈夫又为琐事口角,儿子突然提起一只板凳,“李国强,你再这么对我妈,信不信我打死你?”丈夫没有像往常那样摔门而出,反是软塌塌缩到沙发上,什么也不再说了。
她吃了一惊,似乎儿子身体里长出了连母亲都不认得的东西。就像现在一样,她睁大眼睛盯着儿子的背影,想穿透他的思绪,想要开口说出什么。
座钟铮铮响,六点半。刘丽丽把目光从儿子的背影转到面前的电视上。每天晚饭后,她都独自坐在客厅看电视。先地方,后中央,先播本地新闻,余几分钟见缝插针播广告,然后信号一转对接中央一套,几十年不变的音乐哗地一响,导出《新闻联播》。
现在还是地方新闻时段。原本端坐画面正中的女主播被挤到一边,画面左边更打眼的位置坐着另一位女主播,更端庄,更漂亮,也更年轻。刘丽丽放下遥控器,眼球左右滑动,比对着两个女人的五官、肤色、妆容、衣饰,轻轻叹出一口气:“宋霖,你也老了。”荧屏上的宋霖像是被刘丽丽点破了真相,再密的假睫毛也扮不出灵动的眼神,只呆呆地看提词器,一句句播报着新闻。52英寸的电视里,宋霖的每一根睫毛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晰。
今晚她亲自下厨,炒菜时却失手放多了盐,儿子自然不能吃,她怕浪费硬是消灭大半。她起身倒水。饮水机咕嘟咕嘟响。她恍惚盯着儿子的背影和电脑屏幕。
换了地图,这次是埃及,豺头神的神庙。儿子潜进神殿,神柱赤黄,空气雾蒙蒙尘埃翻飞。继续进攻,搏杀,夺取胜利。刘丽丽闭上了眼睛。
昨天给儿子换尿袋的时候,尿袋歪了一下洒到她手上。这种状况也不是一两次了,但她就是没忍住,胃里的东西几乎是喷射出来,喷了儿子满脚。胃抽搐得太剧烈,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清理。儿子躺在床上没作声。等她抬头才看到儿子眼里蓄着泪。
呕吐物跟儿子的裸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厉害的时候,儿子是被单下插满管子、动弹不得的病体,护士随意掀开被单擦拭四肢,刘丽丽则被猝不及防的裸体打晕。她已极力转过身、移开眼睛,可儿子的下体还是阴影般映入她眼底。是有疯子画家,用自己的亲生儿女做裸体模特。让他们光着身子坐在一起,坐很久,坐很多次,直到画被他用颜料和画布固定。她是被迫的。
男人的下体,对她来说已是陌生。丈夫已许久不碰她了。她原没有理由像看待一个男人那样去看待儿子。只是这半年多的变化猝不及防。她怀疑自己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做个失去性别的母亲。
她抬头看钟,儿子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了,平时他自己到时就会停,今天……她失去了去让儿子停下来的理由。
宋霖从电视上消失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可刘丽丽的膝盖并没有感觉到会有雨。准是又报错了。山太高,气流变幻莫测,天气预报常是不准的。
新一局,儿子在月球基地里出生,出生点附近有一台天文望远镜。太空舱外,蓝色星球地球巨大、沉默,近在咫尺。儿子像迷了路,在太空舱里迂回闪动。儿子教过她,这张地图的彩蛋是月球背面,那是人类不知道的秘境。他们的任务不再是人族、虫族和神族之间的纷争,而是人族与智械的博弈。她没听太懂,却记住了。
几个月前,主治医师冯医生提出了新的治疗方案。其中,换肾是主要方法,至少作为病情恶化的解决方案被正式提出。刘丽丽跟丈夫商量。两人平日总是吵,给不给儿子换肾,却看法一致。用丈夫的话说,如果换了就可以好起来,比现在更好,那就考虑换。丈夫还提出更现实的考虑:也不是想换就马上能换的,现在不去排队,什么时候等得到一个好肾?
儿子却不同意。他跟刘丽丽表达,不同意。又跟主治医师表达,不同意。刘丽丽追问过,到底为什么?这是为你好啊。儿子先是沉默,看母亲不肯作罢又可怜,就说,是我做手術,为什么你们俩那么积极?刘丽丽说,我们是为你好。儿子说,是为我好还是为你们好?你们把能给我的都给我,却根本不考虑我需不需要。从小就是这样,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玩具。你们买了玩具堆在家里,根本不知道我只喜欢积木这一样。
发完脾气,儿子变得虚弱。刘丽丽在床边守着他,不明白这孩子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是有人说过,你们又不缺钱,怎么不给孩子换肾?但她从没细想过,就算不缺钱,是不是也必须换肾,钱是不是真的能解决问题。那些昂贵、风险难测的检查、新疗法、药物,真的要让儿子去试吗?还是就像儿子说的那样,他们不过是自私,才什么都想给儿子用上?
跟岑医生的诊疗会面时,她谈到自己的精神压力。一次次的检查、会诊,一次次的透析、服药,可病仍像一团雾,无法驱除,无法定型。医生开导过她很多次,先天性,又发现得早,控制得好的话,不少病例都活到了老年。
今天下午,儿子坐在副驾驶位,她开车载两人回家。过隧道时,温度陡然低了几摄氏度,儿子打了个喷嚏。她随手抽张面巾纸给儿子。儿子窸窸窣窣擤鼻涕,摁开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之间的垃圾盖。她瞥了一眼,里面有几个老鲍留下的烟头。丈夫不抽烟。她错手拍了喇叭,“嘀”的一声响,声音被隧道内壁反射、拉长、扩大。
出隧道,她拐下开发大道往南郊开。南郊地貌平缓,是群山之间的俯冲地带,遍布溪流和滩涂。远山如黛,隐没在云和云的连接处。河滩上长满芦苇,浩瀚如浪。她小时候,这里还有不少农家,仲家子和客家子杂居,也有苗族人。黄牛步态悠扬,牛尾扇拂着米粒大的蚊蝇,不疾不徐地很耐烦。农家孩子穿短褂,打赤脚,吆牛的口诀与牛脖子上的铜铃一起当啷作响。沿着河滩一直往南,就是他们厂。
她把车停在河滩边沙子铺出的临时停车场上。挽着儿子,儿子也挽着她,沿着人脚在芦苇中踩出的小路,母子俩往河滩边走。不知名的水鸟被他们惊飞,呼啦啦地在空气中荡出一连串圆弧形。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儿子还是婴儿时,她经常给他按摩。指腹在柔软的皮肤上游走,像会释放电流。儿子小小的身体舒展、顺服,承接着她从指腹而出的感情。直到这两年,她的手指又频繁地触碰儿子的额头、胳膊、背脊。这躯体竟是从自己的身体出来的吗?
岑医生让她用五个程度来评估她和儿子的情感关系,非常好、好、一般、不好、非常不好。她选择“非常好”。岑医生说,儿子选的也是“非常好”。“你辞职,回到家庭,你不断地努力,孩子不断地努力,让你们的关系非常亲密、牢固,这是很少见的。”
她跟紧儿子。儿子说要一台天文望远镜,她上网认真比价。接着,儿子买了不少澳大利亚的图册。她登录儿子的QQ空间,看到一个名字:哈蒙德。儿子在好几条动态里打出这三个字。也许这个哈蒙德是澳大利亚人吧。
她上网检索天文望远镜与星系。月球是天体,是人类肉眼所见的天空中,太阳以外最亮的天体。明亮的白色光晕下,玄武岩熔浆堆积出月球表面广阔的平原。月球禁得起人长时间的凝视,它甚至比太阳更耀眼。
她想起上学时,先学万有引力,月球与地球之间被引力相连。后来又知道了相对论,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星球之间并没有磁力般的吸引,彼此的关系不过因为过大的质量压弯了时空,引力是一种几何现象的呈现。
这些简单的信息流在电脑屏幕上滚动,她有一种久违的愉悦。
在岑医生的诊所,她讲得最多的是哥哥。哥哥像三角钢琴的支架维持着家的平衡。哥哥去世后,钢琴顶盖砰地压下来,琴弦震动得嗡嗡乱响,他们家像琴箱一样闭合。
几次诊疗后,岑医生说,你都是在说别人,你自己呢?
她想了想说,我不习惯谈自己。
医生问,有想过为什么吗?
她说,大概就是我是你的病人的原因吧。
年轻时觉得天大的事,都碎成了芝麻粒。她觉察出自己的变化,却很难真的开口说出什么。而婚姻会熬煮掉滋味,感情之外的东西都做不得盐。
河滩边的空气因水流的涌动而新鲜生猛。儿子捡起一块小石头掷向水面,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三跳。她也捡石头往水面掷去。
儿子说,妈妈,这两年我想明白很多事。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我也就觉得,世界会永远这样。只要我按你们期待的去做,或者只要稍稍努力一点,就可以让所有人高兴、满意。可生病后,我根本没有精力去做什么、想什么了。应付病和治疗,我就已经筋疲力竭。有时候我会觉得,身体和脑子之间隔着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要非常专注,才能忍住痛、控制身体。从卧室走到卫生间里、拿起一杯水喝下去,这些动作都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做到。以前我觉得自己也想过人生的意义,但现在我想:活着是为了什么?如果不能控制的事随时都会发生,那我应该怎么过我一天天的生活?
她再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面掷出去。“你大了,你的生活自己决定。手术不手术,只要你想好了,妈妈都同意。”
回程的路上儿子睡着了。山在车窗外快速后退,变成奔腾的马群或者宣纸上洇开的墨迹。也许就像岑医生说的,从儿子的角度来讲,手术是一种风险,会破坏现在他已经熟悉、基本可控制的状况。“他不想真的变成不完整的人。”
“完整的人。”她说。
她开车带老鲍去过瀑布。从市区出发往南开四十公里,有个不知名的小瀑布。因为不知名,并没有开发成景区。也有零零散散的游客,但多是镇上居民在锻炼、吸氧。她和老鲍就夹在跳舞、打拳的老年人中踱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些小地方就全是老年人了。老鲍说,清明快到了,要不要他帮忙去给刘丽丽哥哥扫墓?刘丽丽说,不用。老鲍知道刘家老爷子重男轻女,她弟弟又三天两头玩消失。她说,我会去的,这些年我不去谁去?我爸就算不满意也没办法。老鲍说,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说。她说,没什么不方便的。老鲍说,你那个胆子小,乒乓球掉人脚下了都不敢去捡。她说,那是以前,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绕着瀑布前的坝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像要把时间的发条扭转回去。雨季还没到,瀑布尚未涨水,声响温柔。他们还没有老。
关于老鲍,“资深美女”们打趣过她。姐妹群在手机里叫“资深美女”。能做牌搭子的,手里的钱总不至于相差太远。拿得出这么多钱,至少年轻时都是美女。她们也不避讳,带了小男朋友来,让人乖乖坐一旁端茶听牌,偶尔上场玩两把活跃气氛。自然,有钱做底子才托得住这些。美女们逗她,刘姐你什么时候才有男朋友啊?有了可要带出来让我们看看啊。
城市小,同学圈子再一层层紧缩,谁都知道在同学会上,她跟老鲍喝了交杯酒。
老鲍大概恨过她。她那时候只知道听父亲的话。结了婚,弟弟又不争气,她偷偷给弟弟还了不知多少债。弟弟最后连她都骗,在丈夫公司搞了一堆烂账就拍屁股走人。她在丈夫面前是抬不起头的。如果当初就不管不顾地跟了老鲍呢?一样的两三套房子加上郊区别墅。而且,她的心抽搐了一下,老鲍的女儿漂亮又聪明,尤其一双眼睛,跟老鲍一样黑白分明。嫁给老鲍她不会怀上个……病孩子。
可过了段时间,老鲍给她发信息,她总推说走不开、孩子情况不好。老鲍问具体怎么不好,她就捏几个常见症状搪塞过去。几次后,有天晚上老鲍突然发来一条信息:我都等了你一辈子了,再等儿子几年又有什么?他应该是喝多了,又乱喊“儿子”了。刘丽丽盯着这句话看了又看直至夜深,没有给老鲍回。
兒子小时候,她背着他回娘家。在家属院里遇见老鲍,老鲍也不避讳,伸手捏住儿子的小手,“喊爸爸。”刘丽丽凶他,你疯了啊?老鲍故意嬉皮笑脸,认个干儿子总可以吧?她不言语。老鲍又掏出钱包,说要封个红包,“你结婚也不请我,满月酒我总得凑个份子吧?”刘丽丽打开他的手,“让人看见像什么话。”老鲍停住了,说他生了个女儿,叫琳琳,姐姐可以带弟弟玩。刘丽丽跺着脚走了,回头骂他,神经病。老鲍却在喊,常回来啊。
在冶炼厂时,老鲍常给她写信。老鲍那时接了他父亲的岗做钳工,却因头脑灵活被调到销售科,常年在外地跑。信件贴着天南海北的邮票飞到她大学毕业分配去的山坳。老鲍信上讲武汉的长江大桥火车和汽车楼上楼下地跑,广州火车站前就是人山人海的服装批发市场。
老鲍说,他真想出去闯一闯。丽丽,你想吗?我们一起出去,肯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来,鸡窝狗窝也是我们自己的金窝银窝,你信不信?到时我们的孩子也能在大城市出生,生下来就能吃麦当劳。我们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信展开、叠起次数太多次,折痕几乎要割裂薄薄的信纸。她在信封背后画图,每封信都铺展开一个幻想的新世界:黄鹤楼上“白云千载空悠悠”;橘子洲头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深圳和广州她实在难以想象,只能按广播里说的画一片“热土”。图都是用铅笔画的。细密的线条涂满信封背面。她用月亮做记号,给图画标注时间。月初收到信,上弦月。月中画个满月,月底则是下弦月。老鲍在天南海北,他们俩都被同一个月亮照拂着。而他们正年轻,有足够多的未来和美好前程。
岑医生问过她,二十四岁就结了婚,为什么三十一岁才要孩子?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并不常见。她告诉岑医生,一结婚她就有了去北京进修的机会,两年进修结束,她有调动的可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的流动开始松活,不少同学朋友都找机会去了深圳。父亲执意让她回来,告诉她,自己对女婿很满意,而她也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丈夫。父亲的话刺痛了她。父亲说,你跟鲍时进的事谁不知道?能结这门亲,你还想什么?原来跟其他人一样,父亲也觉得她不过是二手货。
她听说过老鲍的事。这二十多年,他外面没有人。他要的话,怎么会没有?后来莫名其妙就有了。自然是小姑娘。她心中黯然,老鲍终究过得不好。没多久又听说,这姑娘长得像年轻时的刘丽丽。传话人等着她的反应,她僵着脸笑了笑。出饭店下台阶时踩空,崴了脚。一瘸一拐在夜里走,直走回家去,刘丽丽自觉悲哀。但另一个声音又喊她,跟她说,这下跟老鲍扯平了。
有些话她只能跟弟弟讲。比如她说,她欠老鲍的,老天要她还她就还。弟弟说,姐,最近流行注氧疗法,你脑壳昏不昏,我带你去潇洒一回?她不懂。弟弟说,那你就不要发昏。是刘志平那个老颠东耽搁了你,又辜负了鲍哥,关你什么事?你是超人啊,动不动就要拯救地球?弟弟一凶起来,脸上的肉都打横走,像螃蟹脚。她又气又想笑,我看你才是个颠东。弟弟说,姐,你说是不是,你、我,是不是都是他耍威风的炮灰?大哥一死,横竖看我们两个不顺眼,说我是寄生虫,嫌我给他丢面子,他也不想想我咋会变成寄生虫的呢?我啃老我光荣。他就晓得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也要为我们做点贡献啊。她不说话。弟弟又说,几十岁的人了,你听我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像弟弟那样自私地活着,一切或许简单。弟弟求她去说项,跟丈夫讨个项目,开发区的肥肉只要吃上这一口,以后再也不愁了。说是最后一次,又说要给姐姐争气,“你娘家又不是没人。”他从小如此,家里惯坏了他,又没有足够多的钱让他过余生。最恨弟弟时,她会想起宋霖打电话跟她摊牌,弟弟说要找几个流氓去“教训”她。跟丈夫闹起来后,弟弟去砸了丈夫办公室。至于老鲍,弟弟听着也毫无愧色,“姐,只要你愿意……”这样一个弟弟……而且,无论真话假话,弟弟总能让她开心起来。她切了盘西瓜,姐弟俩坐在小圆桌前吃西瓜,说着二人同盟里相识几十年的旧人旧事。黑色的瓜子被姐弟俩吐在盘子上,迅速风干,几分钟后就要被倒进垃圾桶,像他们无声无息转过头去不看的很多事情一样。弟弟临走前,装作不经意地跟她说,凡事不要太认真了,你就是样样都太认真。她装作不耐烦,挥手撵弟弟走。当晚她给老鲍发了条信息:“不要借钱给我弟弟。”
她拿不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时不时,就把一件衬衫过水,晾到正对小区的窗外去。一件丈夫早已淘汰作废的蓝衬衫。衬衫过了水,不甩干,任水滴滴答答打在邻居的雨棚上。她住得低,只四楼。小区里人来来往往,都能听见看见这蓝衬衫。
刘丽丽关掉电视站了起来。宋霖有没有怀过孩子?她不得而知。如果有呢?她心上咯噔一下,薄而脆的一声。
三年前,她辞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布置儿子的房间。床搬走,换成可以高低升降的医用床。衣柜、书柜搬去客房,只留一个五斗橱给儿子放内衣、睡衣、袜子。房间一下空了,但很快又被仪器填满。只剩一个角落留下儿子的电脑。
这房间一天她要进来无数次,但今晚月亮又大又白,月光洒满阳台,照彻整个房间。儿子没开灯,电脑屏幕荧荧散射蓝光。刘丽丽坐在床上等。直到屏幕上闪出“战败”两个大字,儿子才摘下耳机转过身来。
“妈妈!”儿子惊了一下,拎着尿袋起身。
刘丽丽拍拍床沿,“来。”
母子俩肩并肩坐在床上。应该是错觉,她竟觉得儿子的呼吸里也有尿味。
“妈妈,你有话就说嘛。”儿子的语气很轻,却像是等待很久了。
刘丽丽绞着手,翻来覆去搓了半天,才对儿子说:“听说宋霖要嫁人了。”
“听谁说?”
“就有人说。”
“你就是爱听人家乱说。”
“她也老了。”
儿子突然转过脸说:“妈妈,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了?”
“我怎么了?”
“我不想说这些,但是你天天晚上对着电视看她干什么?就不觉得恐怖吗?我晓得,你恨她,但是能不能放过自己……”
“我恐怖……为什么我不能看她?那么多人都看电视。”
“他不會对我满意的。”儿子说。
“谁?”
“李国强。就算我不生病,他也永远不会对我满意的。”
“你不要这样想。”
“我就是病人。”
“不准你这样说。”
“如果我是好的,你们早就离婚了,是不是?”
“不是!”
“我要是好的话,李国强不可能不跟宋霖结婚,不会拖到现在。”
她停了一会儿,“我不想说你爸爸。”
“你讨厌他。”
“不是。宋霖是宋霖,你不能没有父亲。他一辈子都是你爸爸。”
“妈妈,你是我妈妈,对不对?”
刘丽丽轻微地点了点头。
“李国强是你老公,对不?那这件事就是你和李国强之间的事,要解决也是你们两个,最多加上我。宋霖只是个外人。懂不懂?”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还是害怕,也许更是震恸。
“以前我也觉得,事情变成这样是因为宋霖。但真的是她吗?库房里面,我有多少玩具是她买的?她去日本,专门给我买迪士尼玩具,那时候我已经上五年级不喜欢这些了。下一回,她就买了变形金刚给我。你和李国强只要一吵架,就都不回家。结果呢?她来接我放学,陪我做作业,煮饭给我吃。连有一次我发高烧,也是她在医院守着我输液。你要我恨她,我当然恨她。但我不能像恨李国强那样恨她。可能你都不记得了,你恨起宋霖后,就不再恨李国强了。本来我觉得,也就这么下去吧。可能哪天我死了,你们就可以过想过的生活了。所以我恨李国强,他也恨我。没有我的话,我不生病的话,他早就自由了。”
“他离不开这个家。”她喉咙哽住般断续着说,“你跟你爸爸一样,觉得她好。”
“她好,她不好,她都是别的女人,你是我妈妈。我不想说谎,我说谎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舒服,但我不是背叛你,不是的,妈妈。好多事你不知道。”
“好多事你不知道。”她像是重复,又像是挑衅。
她是宋霖的老观众了。十年前,宋霖刚坐上晚间新闻主播台,本地报纸采访称呼她“小侯佩岑”。刘丽丽问儿子,侯佩岑是谁啊?儿子那时才七岁,知道的事却已经比她多,“侯佩岑?周董的朋友。”“周董又是谁?”儿子放下PS2手柄,“周董?!妈妈你连周董都不晓得?周杰伦啊!”后来刘丽丽还是知道了侯佩岑是谁,宋霖笑起来也确实醉人,同为女人她都移不开眼。他们一家三口去过中国台湾旅游,那里的水果改良得厉害,红心芭乐、牛奶释迦、台南杧果口口甜得入心,所以出产那么多甜姐儿好像也理所当然。后来,刘丽丽跟宋霖照过面。她陪丈夫去参加晚宴,当晚主持人就是宋霖。在台上顾盼生姿的一个人,下来了跟他们夫妇俩分别握手寒暄,周到得很,客气得很。她没有想过,宋霖会进入自己的家。
电脑显示器上,男孩骑单车越过月球,ET坐在单车筐子里,像过大的婴儿。
她突然理解了丈夫。拖延不过是在推迟结局,没有结局就没有成败对错。
两人都不知该再说什么才能打破这沉默。月球旋转,地球旋转,两个星球之间的夹角随时间而变幻。月光更深地铺进了房间,地板镀上半截银。儿子提着尿袋起身,走到阳台上,整个人陷入白光中,被无声涌动的光之颗粒轻轻擦洗。什么时候儿子已经这么高了呢?而他的眼神,分明跟在产房里第一次睁开眼跟她对视时一样。
她正要转身离开时,儿子拉住了她围裙的后摆。她突然想打开儿子的手,恐惧于儿子已经识穿了她。可这是件从袖子到正身连成一片的大围裙服,裙摆被攥住了,整个身体就被牵引住了。
她犹豫要不要说话,头皮阵阵发麻。儿子松开了手,好像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她回转身,儿子把手缩了回去,眼神平静,并不像要责怪她。
这个家里,有什么事是真正的秘密吗?儿子在QQ空间里写:你看到月亮,我也看到月亮,但我觉得,我们在地球、不在月球,算不得真正的家。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儿子自顾自地说,还在上初中时,一次去动物园。动物园的秘境在虎山。路过黑熊、豹子、羚羊、斑马,凸起的山脊上,虎弓背踱步。硕大的身子踩起步子来却一点声息没有,尾巴如钢水浇注,在空气中扫出一道道银色切面。浓稠的绿荫中,虎脸上的肌肉随着呼吸跳动起伏。踱步,跳跃,吼叫,虎困死在山头。宋霖突然哭起来。哭声很轻,像绳索一样细的溪流,在空气中拉出一道破绽。
宋霖说,隔壁办公室的小玲怀孕了。电视这行,女人当男人使,不到临盆不离岗。前几天,小玲的肚子瘪了,胎音不知怎么就没了。宋霖说,小玲是个好姑娘。
虎仍在山头踱步。宋霖窸窸窣窣抹去眼泪鼻涕,纸巾搓成纸团扔进垃圾箱。
那时我还是小朋友。现在我明白了,大人嘴里那些朋友的故事,不就是不想承认的自己的吗?儿子对着空气说。
近窗的地方,光线是白色。被落地灯照亮的室内,是鹅黄。两种颜色的边界处,混杂出青烟一样的淡蓝。
不自觉地,她双手交叉,双臂紧抱。她抬头看见了窗户上映出的这个身体,驀地放下手。她只能把手叠在儿子手背上。儿子轻轻挣脱了,反手扣住她的手,轻轻握着。
“妈妈,你去望远镜前看一眼,就看一眼。”
她走过去弯下身子。
“看见月球了吗?”
“这是月球吗?”
“圆圆、白白的?”
“圆圆、白白的。”
“那就是了。”
她看了一会儿月球。不再是月亮,而是月球。像儿子说的,很多智能生命住在那里。
儿子起身,把手机接到望远镜上。这么一来,望远镜里的月球就显现在手机屏幕上了。月球白得像石膏模型,只是叠加了时间的重量,白得很旧。手机把月球带进了房间。而月光,则从想象的距离外奔跑而来。跟日光一样,月光也有重量,跟他人的目光一样,轻轻落在人脸上。
慢慢地,她摊开手,让月光落在手上。邻居的窗台也被照白了。她突然想到,城里的每条道路、每栋房屋,都被月亮光照着。匆匆的路人和车辆头顶,都戴上了雪一般的帽子。她从电视里看过的一张张脸,每一处农田,也都在这同一个夜里。远一点,再远一点的地方,河流涨水,瀑布壮大,也都拥有这月光。
儿子下个月就要十八岁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八个三百六十五日,他们一起有过月亮,有过太阳。就算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也自在旋转着。这些事汹涌地在她脑子里浮动,但又如潮汐退去,她想起的时刻就被忘记了。月球偏移,她被埋进了光里。月光镀人,人如新铸成的银币。
儿子起身坐到电脑前,解锁屏幕,鼠标点开图册指着一张图说,这是我。
“这是只猩猩。”她盯着屏幕。
“他叫温斯顿。”
“这个呢?”
“这是哈蒙德。”
“他是……只老鼠?”
“仓鼠。他是我的朋友。”
儿子是只猩猩,他的朋友哈蒙德是只仓鼠。那些带着笔记、课件、参考书来看儿子的少男少女又是谁呢?她摇摇头。
“他跟着我,从月球去地球。”
“月球?”
“月球,我的家。”
“那地球呢?”
“我父亲的家。”
“你父親?”
“哈罗德·温斯顿,科学家。人类月球基地的总工程师。”
“他是人。”
“他是人。但被叛乱的猩猩杀死了。”
“你也是只猩猩。”
“对。为了给父亲报仇,我背叛了自己的同类。”
“这听起来像哈姆雷特的故事。”
“只不过我是只猩猩,猩猩里的异类。”
“这是个故事?”
“是那个世界。”
“你来了地球。”
“我来地球。我的朋友哈蒙德悄悄跟着我来地球。但他的飞行器落在了澳大利亚。”
“哈蒙德是只仓鼠。”
“是会制作机甲的仓鼠。”
“他是科学家。”
“我是科学家,哈蒙德是造机甲的。”
儿子播放一段短片,这只叫温斯顿的猩猩的故事。他的父亲给一群猩猩培训,受训后的猩猩可以成为人类的助手。一天,父亲发现有一只小猩猩特别聪明,就把人类的科学知识和创造力都教给了他。小猩猩也就成为父亲和科学家们的助手。他常常看着窗外那颗叫地球的蓝色星球想象,那是他父亲来的地方、父亲的家。这就是温斯顿。
“我喜欢哈蒙德。听声音别人都以为他是个中年男人,但那只是他做出来的机甲,没人知道机甲里坐着只仓鼠。哈蒙德很会讲笑话。你跟他讲笑话,他会说,哈!哈!哈!很好笑!天气太热,他会说,哎呀!啮齿类动物感到不适!他嘲笑自己。温斯顿有父亲,要复仇,有故事。哈蒙德没有故事,至少,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故事。他来地球,没人知道他是谁,所以他自由自在,在人类的废墟上旅行。我羡慕他,因为我只是温斯顿。”
“可是有了温斯顿,哈蒙德才更有意思了。”
“妈妈,你知道吗?哈蒙德只是哈蒙德。做机甲,旅行,讲笑话。哈!哈!哈!很好笑!”
“所以呢?”
“哈蒙德这么轻松,是因为他可以用机甲当身体。他有两个身体。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他造的。”
“他可能对自己仓鼠的身体不太满意。”
“不是不满意,只是只仓鼠的话,会限制他的行动力和想象力。”
“想象力?”
“没错。”
“明天我们出去玩吧。”
“去哪儿呢?”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儿子伸手指指月亮。
“你去过的。”
“真的啊?”
“你看了《魔豆》的故事,就画了一条豆藤梯子,梯子挂在月亮弯弯上。”
“我呢?”
“你说,妈妈,我要爬上去了!”
“然后我就爬上去了!”
“你爬上去,肚子饿了才想起来往下看,我妈妈在哪里?我要吃饭!”
“我妈妈送饭上来给我吃。”
笑声破开了什么,又雕塑着什么。儿子让她坐到电脑前,“玩一局。”她右手紧抓鼠标,口中默念儿子的指令:左键是火炮,右键是抓钩。
月球基地里,冷光带着淡蓝色,刘丽丽开始奔跑。她从没这么跑过,球形机甲滚动着往前碾轧,枪火在眼前闪光。双腿在融化,身体也飘浮于半空,她却能拼命奔跑。太空舱外,月球沉默如巨大的谜语。她点击鼠标,每点一下,都在积蓄和爆发能量。虽不能击中敌人,至少是在躲避死亡。她的身体很轻,从没这么轻过。她不再有关节炎、不再有偏头痛。胎儿从她身体脱离,飘浮于星河之中。月球转动,宇宙浩瀚,刘丽丽的身体像剧烈晃动的天平,在炮火中颤颤巍巍,但突然,天平静止了,她说不出理由,似乎被银河强大冷彻的力镇定了。她吁出一口气。
她变成一只仓鼠,在球形机甲里滚动向前。她不再是刘丽丽,而可以成为哈蒙德。用哈蒙德的头脑和意志操纵一具机甲,而机甲无所不能。
“怎么不动了?”她晃动鼠标。
“你死了。”
“我死了?”
“敌人把你堵住了,你被群殴了。”
“那怎么办?”
“还有命,继续打。”
儿子俯身在她左边,手指摁着键盘。刘丽丽突然飞向空中,机甲变成暴烈的破坏球,加速俯冲,敌人被撞飞。火光在眼前炸开,白得耀眼。
“可以啊,妈妈。”
“打死了?”
“打死一个。”
话音刚落,刘丽丽被击中,“战败”。
“好像也不是很可怕。”
“什么可怕?”
“战败。”
“战败有什么可怕的呢。”儿子笑了,“每天战败几十、上百回呢。”
哈蒙德从机甲中探出身体,朝半空抛出一粒坚果,仰头张嘴,稳稳接住。他咀嚼,微笑,享受他的身体和时光。
儿子七岁时,他们搬到这个小区。儿子在这条街尽头的小学入学上一年级。初中也离家不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儿子初二,李国强买下市区新开的楼盘,大平层,要坐公交车上学了。高一,儿子退学,她辞职,他们搬回这套离医院只一个路口的房子。这些都被月光淡入了银河里。时间变成圆环,进化论停止。
终究,她什么也没有说。像之前的夜晚一样,她轻轻阖上门,离开儿子和他的房间。
从儿子的望远镜看出去,月球在她眼前第二次诞生。还是个孩子时,她抬头就能看见月亮。她相信月亮上有只兔子在捣药。兔子跟月亮一样白。儿子小时候她讲故事,也是说月亮很远,神仙吃了仙丹才能飞上去。后来她画月亮,月亮是计时器,是光与影,是她的心事。今晚她踏上去了。像儿子无数次踏上去那样,她也踏上去了。她那么年轻,有使不完的弹药。她变成一只仓鼠,却像个战士一样开枪,有最牢固的铠甲。在那个可以看见地球的世界里,每一次降生都是祝福和使命。
她捡起一支笔,在电视购物杂志的空白处画图。太久没画图了,纸和笔都别扭,线条也陡峭杂乱。可她毕竟在按自己的意思画图。
她画月相。上弦月,望月,下弦月,朔月。四轮月亮周围环绕着更多不规则形状的小月亮,不是阴晴圆缺的说法可以想象和概括的。一切都来得及。
月的潮汐中,七岁的她在打乒乓球,球跳离桌面滚向围观的人群。人群突然哄笑了,男孩们都在等待刘丽丽手中的球失控的这一刻。她犹豫了,迈不开腿。鲍时进捡起球,塞回她手里。现在,她对自己喊停。月相高速变幻,时间被魔法冻结。她走过去,捡起球,扬起球拍发自己的球。橘色小球跃向半空。月光古老而崭新。
儿子没有睡去。他打开页面,在仅自己可见的日记里写:
“妈妈忘记了。
“她曾对我说,我还是想跟你鲍叔叔在一起,你能理解吗?我说,妈妈我支持你。
“可是妈妈现在好像忘记了。大概她觉得我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妈妈消失过几次。
“第一次我还在吃奶,她丢下我不知去了哪里。我把塞进嘴里的奶嘴吐出来,开始记事。
“后来妈妈又离开过,每次都只有一两天。
“我猜过她去了哪里,但没有问过她。
“妈妈只有这一点秘密。
“如果妈妈不是我的妈妈,我会喜欢她吗?我想会的。她是我喜欢的人。
“这次,妈妈会离开吗?真的离开?
“我希望妈妈能去她想去的地方,比如光明美丽的月球。”
原刊责编何同彬
【作者简介】郭爽,一九八四年生,作家。出版《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曾获山花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诚品阅读职人大赏·年度最期待作家奖等奖项。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郭爽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