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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族网 > 故事族·中篇 > 故事族中篇2023年08期 > 二百四十个月的一生

二百四十个月的一生

分类:故事族·中篇 更新时间:2023-09-03 22:05:11

楼上又在放那首一个男人和一个幼儿合唱的歌,荷洁把收拾行李的手停了停,站起来,她开始等那个段落。来了,那句,合唱部分,那个可能还要抱着的孩子,总是拖不了和那个男人一样的四拍长音,他(她)那个小小的肺,力气太小了。这个时候,文仔的笑声就隐约在屋子的哪个隐秘的地方嘘了出来。遍布灰尘的阳光刀片一样,从它能进入的缝隙,灰拉拉地穿刺着这个木板屋子。文仔像嘘声的笑,昙花一现,就在这个尘烟的刀锋之外。

文仔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了。鉴定上说,是当场死亡。当场是指什么时候呢,是车子和文仔相撞的那一瞬间,还是文仔被撞上引擎盖、推出一百米后从车上掉下地的时候?

荷洁把最后一个大编织袋拖出门,要锁门的时候,觉得再也不用锁了,就让门虚掩着,觉得还是少了什么,就又推门看。屋子里,阳光淡下去了,灰尘就不那么生机勃勃地腾闹了,屋子里闷闷的,似乎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开心。

荷洁从中间的楼梯上去,楼梯踩起来控、控、控的,似乎整座老木头楼房都摇晃起来,令人心慌。音乐早就变了,不知道什么歌,听得像人刚刚长跑完的喘息。楼上是两个小伙子租住,他们正在下棋。荷洁站在门口的时候,他们都抬头看她。

荷洁说,那个……我今天搬走了。

一个小伙子说,哦,要搬了。想了想,他说,前几天就看你搬东西呢。荷洁点头,我一点一点搬。双方似乎没有话讲了,荷洁猜他们更想下棋,以前,文仔有时也找他们下棋,不过,文仔极爱悔棋,打手都不怕,经常被他们赶下楼。

小伙子看荷洁站着,说话的那个小伙子想了想也站了起来,说,是不是要帮忙?荷洁连忙摇头。俩小伙子互相交换了眼神,一个说,我们也在联系房子,这里就是旧城不改造,我们也想走了,电线老化、噪音也太大……

荷洁点头。那……另外一个小伙子说,那我们再见了……

荷洁说,那个……你们刚才放的那个有小孩子合唱的歌,再放一遍好不好?

小伙子如释重负,说好的好的。有个小伙子打了个OK的响指。荷洁说,等等,我下去的时候,你们再放,我都是在我家里听。荷洁就控、控、控地下楼了。两个小伙子互相看了,都笑了。一个说,听说她老公死了赔了二十万,是不是住高级房子去了?另一个说,正好那个老太婆也死了,这二十万随她花了。

荷洁回到自己屋里,阳光再度裂壁而来,灰尘和生机在屋子里期待地回荡。荷洁笑了,那个孩子的声音来了,这个口齿清晰的幼儿,一定是一口小乳牙,他(她)唱得很卖力,奶声奶气,口水不小心会掉出来。来了,那一句来了,这个男女莫辨的童声,就是拖不了那么个长音,他(她)很令人心疼地停了下来。荷洁竖起耳朵,文仔的嘘声令人不易觉察地出现了,很快就消失在阳光末梢的灰尘深处。歌声结束了。

荷洁站了起来,拖起大编织袋,忽然发现,文仔前一段收养的流浪狗小白,正脏兮兮地直坐在旧柜子边。荷洁叫它出来。这时,音乐又响起来了,小伙子可能摁了重复键,楼下,荷洁抬头看天花板,呆立着,又听了一遍就出来了。到了巷子口,她还能听到小伙子为她放的歌,只是文仔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街上太嘈杂了。

荷洁在前面走,脏兮兮的小白在后面跟着。

回头看这个巷子口,荷洁在这里进出了六七年。文仔的老婆跑了的第三年,媒婆就找到一直想嫁城里人、相貌平凡的荷洁。荷洁小文仔九岁。媒婆说,文仔是真正的老城人,家里有海外关系,有老底。主要是不会生养,老婆就跟人家跑了。嫁过来荷洁才发现,文仔很不怎么样,和他浑厚动人的嗓子完全不一样:小小的个子,爱驼背,爱说话,黏糊糊的什么主张都没有,什么事都是听他母亲的。比如,每周六可以同房一次。那么,文仔基本不可能在母亲规定的时间之外,违规大动作。荷洁也不行,甚至一个眼风也不行,如果被婆婆觉察,婆婆就会说,你难道和前一个骚女人一样,不要自己男人的命吗?!文仔就会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幼儿园里被别的孩子抢夺了宝贝一样的孩子,一副被欺负被掠夺过的样子。

文仔家也没有什么海外富亲戚,春节中秋有一两张明信片飞来,都是毛笔竖写字,有气无力的,一看就知道是老人写的,果然,荷洁过来的后几年,连这个有气无力的明信片问候都没有了,肯定是写信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但是,海外并没有消息来确认。

这栋十几家共住的三层老木楼,是政府解放后没收的公房。整个楼房有点歪,到处是电线、电话线纠结,横拉斜过。有一次老鼠咬坏了电线失火,婆婆差点烧死,是文仔奋不顾身冲进去,救出了婆婆。文仔和婆婆就是这样的生死与共关系,当文仔车祸死亡的消息传来,婆婆并没有眼泪,而是立刻传授荷洁,怎么争取更多的赔偿。当对方要求在十六万外,再追加四万,条件是为他们出个请求宽恕处理的申请书,婆婆一听,一针见血地说,司机想不坐牢。婆婆说再加十万,否则不写。

荷洁第二天就要按照婆婆的决定,去交警那里谈判的,谈判的当晚,婆婆半夜里就一头在床前栽倒了。在医院拖了三天,再也没有醒来过,就这么随儿子走了。荷洁最终只拿到二十万,而不是婆婆指令的十六万再加十万。荷洁也帮对方写了宽大处理的申请书。

如果那天晚上,文仔不是出了车祸,按规定,荷洁和文仔就可以做一次爱。那天晚上是周六。那天傍晚的时候,婆婆就示意荷洁去煲一个花生猪尾巴汤,汤里面照例放了强身补肾中药。平时文仔也可以申请吃点宵夜,但一般是方便面、汤圆、咸菜饭之类。那天,猪尾巴汤已经煲得很浓很香了,婆婆看了电视去睡觉了,文仔还是没有回来。十一点的时候,婆婆起来解手,闻着满屋的香味咕哝了一句,这么大的人了,玩得都不知道回!

十二点的时候,文仔还是没有回。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荷洁还在等,她感觉自己并没有睡去,却被电话铃炸了一下,惊别了一个模糊的梦境。她跳起来去床头接,陌生人的声音,说话冷漠简洁:陈连文家吗,他被一辆车碰了。请马上到湖东路建安小学门口来。有警车的这里。

电话上显示的时间是零点四十分。

荷洁后来很多次到达那里,她一个人呆在那个叫事故现场的地方。有时是白天、经常是晚上,有时下着雨,或者是月光明亮的时候。第一次去也就是事故发生的那个晚上,还没有到地方,荷洁就感到冷,她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以为是倒春寒。很远,她就看到蓝白色交替闪烁的警车顶灯,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人影在路中间移动。

这是一条八车道的大路,鹅蛋青的路灯光,薄雾一样笼罩着夜深人静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路,大路看不见头的前方是稠密的青白色,大路看不见底的后方,也藏在一片浓密的青白色中。夜色间,好像没有人知道这条路前后通往哪里,只有中间这一段,鹅蛋青稀薄的灯色下,文仔像一段扭不好的被子,草率地被扔在地上。走近就看见他的手一只在前,一只奇怪地折在身子后,而脚上什么鞋子也没有了,只有扎眼的白袜子。隔离栏边,看到一只像文仔鞋子的物件,还有一只呢?荷洁问。

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说,你冷静一点。

荷洁说,还有一只呢?

他是你家人吗?警察用手电照了文仔的脸。荷洁就扑了过去。她还是被这个手电光的明晰确认给震骇住了,文仔的后脑勺好像没有了,空瘪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警察,警察对她摇摇头,但荷洁拒绝对这个含义的理解,依然茫然地看警察,警察就给她指了指正在启动、显然放弃了文仔的120救护车。荷洁这才哇的一声惊叫起来,文仔死啦?文仔——!

撞文仔那个人,到的好像比荷洁还迟,当时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只看到那个人忽然到路边呕吐,有个女人去护他领带,似乎怕吐到。她闻到了一阵酒气。一会儿警察领着那一男一女过来,没有人介绍他们是谁,那女的就拉着那酒气熏人的男人,在荷洁和文仔面前,跪下了。女的说,对不起,实在是不应该……害了我们两家人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女的声音听起来是哭腔,荷洁有点意外和温暖。男的什么也没有说,呆头呆脑的。警察就把那个呆头呆脑的男人带去做笔录了。

建安小学门口左右各有一条斑马线,因为靠近学校,都设了交通协管员护送孩子,督促行人走斑马线。老许原来就在文仔被撞死的那一条路口斑马线,后来可能是路实在太宽,人流量太大,交警就把机动车与非机动车道隔离起来,只留下一个连接斑马线的口子,也就是说,行人要过马路,只有通过斑马线走,这样,这一段就不用设岗了。老许就调到小学前面的那条斑马线做看护,而前面原来这个协管员,没有老许尽责,就被撤了。老许每天戴着红帽子,挥舞着小红旗,以手势或者突如其来的尖利哨声,制止行人违章企图。文仔觉得威风有趣,也想去。但是,婆婆反对,让他继续在他家附近的私立幼儿园搞食堂的采购运输。

老许和文仔都是住在老市区贫民窟长大的朋友,偶尔一起泡泡茶,但来往不多。文仔撞死在老许原管辖地段,老许心情不一般,主动为荷洁打听了很多情况。

按照交警最后的事故认定,对方司机聂某酒后驾车,将斑马线上行人陈某当场撞死,应负主要责任。而陈某快速通过斑马线,而非正常行走,因此承担事故的次要责任。

认定书上还说,事故后,司机主动报警积极抢救伤员,并在事后积极筹钱安抚受害家属,提出了补偿方案。

老许打听来的情况是:对方是一个公司的副总,当晚的酒精测试达到二百二十微克,也就是说,每一百毫升血中的酒精含量达到八十微克,就被认定醉酒,而聂副总的酒精含量远远超过了标准值,高度醉酒性质严重;其次,聂肇事后逃逸,是他老婆感觉瞒不了,才把他带回现场并投案的。老许说,要不是他逃逸,说不定文仔还有救呢。

出事的第二天,对方就拿了十万块钱过来。协商的时候,交警动不动就不耐烦,而聂副总的老婆非常能说,经常是荷洁问一句,她就说了十几、二十句,搞得荷洁老实的脑子茫然混乱,一会儿觉得自己家可能亏了,一会儿又认为对方家的确可怜,加上荷洁害怕交警一不小心就给疾言厉色,她就同意了赔十六万的方案。婆婆很不高兴,责骂了她。荷洁解释说,普通人都是赔十四万。而且,警察说了,要是这次是撞到乡下人,最多赔六万。法律有规定的。也就是说,要是撞到以前的我——户口还没有转过来的时候,也是最多五六万……

荷洁还没有说完,婆婆就把手里的药碗当啷砸到了灶台上:你还知道你的命是怎么变金贵的啊!

按死去的婆婆的意思,文仔这条命要值二十六万。但是,婆婆死了,荷洁最终还是二十万把这个事情结了。对方知道荷洁婆婆死了,又找人送来了五千块。荷洁也按照交警的意思,写了一份申请,主要内容是歌颂司机怎么积极抢救受害人,怎么主动赔偿等。请求对肇事司机宽大处理。

聂副总后来真的免予刑事处罚,出来的时候,他的妻子找到荷洁和文仔所在的幼儿园,给荷洁深深鞠躬,她说,我的孩子正在初三。要是老聂进去了,我们家就全完了。现在虽然难一点,可是人在外面就有希望了。谢谢你了!

一条命就这样一下子结了。二十万。比婆婆计划的少了六万。

屋子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荷洁很不习惯,甚至有点害怕。夜晚,她把婆婆的小房间锁起来,有时好像听到里面有人轻轻走动的声音,好像婆婆和丈夫生前在那里发出的动静。荷洁知道是老木头房子自然干裂的声音,可是还是感到紧张。睡觉的时候,她把一贯蜷在门口的小白带进自己卧室,但小白实在很脏,她又让它出去。后来,她在婆婆那个门前加挡了个条凳。其实凳子也不能抵抗这种害怕。这几间合起来还不如人家一个客厅大的房间,让她感到每一间都深不可测。荷洁决定打开所有的房间灯,包括婆婆的那间,可是婆婆那个开了灯但依然锁上门的屋子,一样给她不安的想象。后来,她又把小白赶进自己房间,可是小白已经不喜欢她这样反复无常,坚决要挠门出去,她就坚决不肯。结果大家一夜都没有睡。

靠婆婆的老街坊关系,文仔在小私立幼儿园里从打杂变成搞供应的。每天,文仔踩着一辆车斗比床头柜大一点的蓝色铁皮小板车,呼哎嘿哟地经过他们家去菜场。回来的时候,会偷偷扔下一点菜肉什么的,又若无其事呼哎嘿哟地骑向幼儿园。有一次,他在买冻鸡腿的时候犯了好心的错误,当时他在挑,两个大妈也挤过来挑。文仔敬老爱幼地说,你们先挑,先挑。挑剩给我,我们幼儿园不是炸鸡腿就是卤鸡腿,不新鲜没有关系。人家看了他一眼,文仔为自己先人后己感动,又怕人家负担不了这种感动,马上说,不客气,不新鲜不是更便宜嘛。

那俩大妈家里都有在园里的孙子,其中一个就在这家幼儿园,所以这事情闹得很大。幼儿园差点开除文仔。婆婆拄着拐杖和居委会的人一起到了园长办公室,诉说了家里经济困难情况,又成功地说明了两点问题实质:一,文仔的确是想替园里省钱;二,文仔是个不会说话的、实心眼的好人。

后来荷洁也进了那个幼儿园。当时扩招,园里阿姨不够,荷洁看上去随和干净,园长说先试试看,结果就试下来了,孩子们、配班老师,还有很多家长都挺喜欢目光柔软的荷洁。园长就提前给荷洁加到八百元月薪。一家人都非常高兴。

但是,文仔死后,荷洁因为连续出了大错,最终被园长开除了。

马路是最健忘的东西了,无论经历了多么深厚的血腥苦痛、多么严重的肝脑涂地、多么分崩离析的酷烈刺激,只要几天工夫,就什么都忘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清风明月,纯然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杀死文仔的这条大马路,就在荷洁家的两条胡同前面,可是文仔死掉的前一两周,忙着处理接连的后事以及赔偿事宜,她不敢多看也没有时间多注意那个地方。有一天突然发现,现场竟然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血迹、体液、油脂,什么污渍都没有了,根本看不出一条命脑浆迸裂地在那里终结。它分明和这条马路上的每一平方米上的地面,一样的平常整洁、一样的面色祥和。荷洁几乎认不出文仔撞死的准确位置了。天色微暗,白天和路灯正在交接班,它们一起发出不吉祥的青光,整条看不见首尾的大街顿时腰带一样,迷离青白得要飘忽起来,唤起了荷洁那个夜晚不吉祥的寒战。荷洁在晚风中微微抖动着,意外地,她看见了脏兮兮的小白。她以为是小白偷偷跟她来的,但小白对她、对车流视若无睹,它在马路中间,东嗅西闻,西闻东嗅,最后在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嘴里时不时发出猫一样的低语。荷洁很惊异,她终于在小白的身边,确认了文仔第一次被车撞上的地方。

老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荷洁身边。手里提着大玻璃茶瓶,另一手拿着卷好的信号旗。他下班了。老许指着斑马线说,告诉你一个天大秘密吧,文仔没有跑过斑马线,他只是大声哼着歌走过去——是走!那车就狠狠地干上去了!

荷洁看着老许。老许瞪起眼睛: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啦!

荷洁说,他也没什么好跑。回家嘛,有什么着急的。荷洁马上想到了花生猪尾巴煲汤,甚至一股浓郁醇厚的香味穿鼻而过。但文仔不会跑的,他从来没有猴急过。他不需要。

老许大喊一声:你不明白吗?!他没有跑!没有快速通过!所以他没有任何责任!

荷洁有点明白了,不过,她想,人都死了,再大再小的责任都是一条命没有了。老许显然生气了,他像耳语一样趴在荷洁的耳边,但脖子的姿势十分猖狂激动,他说,那他就不是什么次要责任,对方也就不是什么主要责任,而是全责——就是负全责!那你们家就该得到更多的赔偿,而不是什么二十万!四十万、六十万你也可以要!现在,你懂了吗?!

脏兮兮的小白,还坐在它认定的一个有意义的点上。很多司机在避让它,也有懵懂的司机突然发现小白后,仓皇发出紧急刹车的声音。

荷洁过去把小白抱起来。小白身上都是打结的毛,和浓重的土腥气。荷洁抱着小狗走了好远,又被老许气喘吁吁地追到,老许说,三十万!他妈的他一年年薪快三十万!我忘了告诉你!

如果没有文仔喜欢偷看人的望远镜,荷洁搬家后的生活,可能就和过去联系不大了。原来那个旧屋子,在二楼的木楼梯外,紧挨着一个市场海水周转站的水泥屋顶。文仔在上面种了几盆兰花、仙人球。这都是他致富追求的失败遗迹——当时分别有一度兰花、仙人球身价暴涨。但是,文仔从来没有追上趟过。那上面有一张白色的旧塑料躺椅,冬天太阳好的时候,文仔会跨过木楼梯扶栏,在躺椅上面看《故事林》《知音》之类旧杂志,夏天的时候,文仔喜欢躺在那里,喝茶看天。夜晚的时候,四周杂乱的广告灯光打过来。文仔常常怀揣望远镜,在这里探看周围,有时和楼上下棋的小伙子一起看,一起交流。他们最喜欢看一代佳人夜总会里服务生宿舍。有时流连忘返得不下楼回家,婆婆经常要荷洁去叫他。

搬家还是把文仔的东西搬过来了。荷洁以为没有拿望远镜,因为没有用。过去她从来不参加观看,那东西也重。可是有一天,荷洁百无聊赖地把它掏了出来了,她焦距还不太会调、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压死文仔的肇事人聂总的家。

荷洁太意外了。她是被那栋楼里的那户人家热闹的阳台吸引过去的。在文仔的望远镜里,一帮老少男女兴高采烈地在阳台上说笑着。大家在吃西瓜。穿夏装的聂总看上去要比撞死文仔的春天,胖了不少;那个能说会道的聂妻,头发不再披肩长卷,而是扎了起来,她有点憔悴,但很时尚,一笑就习惯性地捂嘴巴。调好焦距的镜头里,聂总家的床靠、台灯、柜子清晰无比,尤其是人的五官表情,就是历历在目,仿佛触手可及。近得简直吓人一跳。荷洁下意识地要扔下望远镜。

在没有翻出望远镜的时候,荷洁凭窗也能看到模糊的聂家,而且也注意到他家,因为那户人家周末总是人声鼎沸,很热闹,经常发出一阵一阵的、浪潮一样的大笑声。没有想到,这个欢乐人家,就是聂家。

应该承认,一开始,荷洁并没有这么兴致浓厚,当时擦拭镜头仔细确认后,她更多的是惊讶:世界这么大,怎么能这样冤家路窄、窄得能随时在家一眼看到聂总的两个卧室一个书房呢。不过,荷洁看了看就看别的地方去了,或者把望远镜收起来,忙别的事了。但是,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她看望聂总的家多了起来,有时候好像望远镜自动就调转角度,好奇而不倦地久久打探起他们的家来。

荷洁租住的这房子,和聂总家的那个二十层的竹海大厦相距山边的一条小区干道。荷洁住的这个半坡黄楼,是六七十年代的机关楼,两层楼高,一直说要拆迁还没有拆迁。虽然它也身在市区,但两层楼房里住的也是比较底层的人。荷洁租住在这里,是开除她的园长又看她可怜,把她介绍到一个亲戚家来帮工。这里靠近一所重点小学,那园长亲戚搞了个午托班,生意很好。荷洁有陪伴照料孩子生活的经验,一去就很受欢迎。午托班老板主动帮她联系了附近半坡黄楼的一个单间,租金也不贵。荷洁就搬过来了。她住二楼,也就是顶楼。由于老房子楼层挑高五米多,荷洁的二楼相当于现在普通楼房的三四楼,加上地理位置高,所以和竹海大厦的七八楼比肩,因此看聂总卧室也就毫不费力了。

一段时间之后,荷洁就对聂家情况有些明白了,比如,家里有个老人——老太太有时在阳台上晒枕头毛衣鞋子之类的东西。中午、晚上,聂妻正常下班,家里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隔壁卧室,他喜欢在床上打游戏机;聂总经常要很晚回来,所以晚上,聂妻一般一个人在床上看电视,她总是吃零嘴,吃不停。书房里通常没有人,但是周日,他们家会来很多人,也许是两夫妇的兄弟姐妹,也许是老乡或者同学。反正,阳台上总能看到很多人,在那里吃着,喝着,有时打牌。看上去那些人都很快活,有听不清的方言和宏亮的、爆发性的笑声,像鸽群一样荡起来。这一天,聂总好像有时在里面唱歌,有着表演性很强的身形、手势,也许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顺风的时候,荷洁又竖起耳朵仔细捕捉,好像就能听到一点古怪的、丝线般发抖的长音。这个时候,客人们一定会用力拍巴掌,胡乱欢叫,总之是很热闹样子。

每当这时候,荷洁就心情沉郁。后来她很讨厌听人拍巴掌的声音。

有一次深夜,荷洁起来上厕所,忽然发现那边卧室灯亮着,荷洁拿起望远镜看,他们夫妻显然在吵架,聂妻把枕头一个一个摔向一个方向,样子很野蛮,可惜太远,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就是这一次开始,每天夜里,荷洁在这个时候会自动醒来,生物钟就这样轻易地调整了。每夜,醒来的第一眼她就想看那边有没有亮灯,有亮灯,她就睡意顿消,马上就拿起望远镜观察。这时候,她才明白,他们夫妻吵架的画面,在深夜多么醒目,多么令人向往。她感到莫名的欢乐。

在那个私立幼儿园,文仔死后,荷洁连续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有个小女孩睡午觉的时候,一直在小床上讲话。荷洁告诉她如果不睡,就自己闭好眼睛,不能影响其他小朋友睡觉。小女孩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嘀嘀咕咕,荷洁再次嘘起指头警告后,小女孩说要小便。最后小女孩回来,不知为什么和更远一张小床上的孩子搭上了,一东一西,互相呼应着哧哧咯咯笑。虽然声音很压抑,但对于困乏的荷洁来说,实在烦躁,加上其他小朋友举报,荷洁起来就对那个小女孩动了手,她记得是推搡了她一下,但是小女孩的牙齿磕到下嘴唇,出血了。小女孩哇地大哭起来。家长傍晚来接孩子就闹了起来,指责保育员重重打了孩子一耳光,把孩子嘴都打肿了。园长拉着那家长到办公室恳谈,说,这保育员丈夫刚刚被汽车撞死,飞了一百多米,很惨。最近她难免有点恍惚。以前她是非常认真和气的。你回去可以问问你的孩子。园长终于把家长说得缓缓点头,总算摆平了这件事。

接下来,荷洁又犯了错误,她把两个淘气的小男孩关在小消毒室,忘了关紫外线消毒灯。还好被其他老师发现,孩子还未出现皮肤发红、眼睛不适等症状。这事幸亏被其他老师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用园长的话说,我们就算是玩完了。

园长决定开除荷洁。园长说,你现在也有二十多万块了,还是先休整一阵。二十多万是文仔的一条命换来的,是你二十年没有文仔的日子换来的,所以,你要每一天好好地、小心地过。像你这样不在状态,一直出差错,别说我的幼儿园让你搞完了,最主要的是,你老公命换来的钱,可能到时候都不够赔人家宝贝哪!不值得。

这一次谈话,荷洁突然理解了二十万和日子的关系。二十万是什么?是文仔二十年的日子,也就是二百四十个月的日子,二百四十个月,那也就是七千三百天,对不对?算起来就是每天二十七块,这就是文仔的命了。一天二十七块的命,贵不贵?在交警那里理赔的时候,听起来二十万蛮大的一个数,这样细想起来,实在古怪。这是什么价呢?一个呼哎嗨哟来去的,爱炫耀、会占公家便宜、依赖母亲、经常悔棋、周六做爱、看电视哭出声的大活男人,一天的日子,原来只有二十七?二十七块能干什么?十来斤油,十几斤的大米,三四包卫生巾,一双便拖鞋?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荷洁模模糊糊感到、但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那就是自己和这个一天二十七的关系。也就是说,二十七好像不是单纯的、属于文仔的二十七,这二十七和她荷洁,是不是也有点关联呢?

每当发现他们夫妻吵架,荷洁就有过节的感觉,虽然几乎听不到声音,可是,他们激烈的身形,神秘地荡过来一波波欢快的气浪。遗憾的是,他们显然不是那么爱吵架的夫妇,也就是说,荷洁由此期盼的快感是十分有限的。而有一天差不多晚间新闻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砰砰有声,荷洁奔向窗口,心里想着聂家出事了,到窗口一看,果然是聂家。但聂家在灯火璀璨中如诗如画。

聂家的阳台上,聂家父子在大放焰火。好几个少男少女在兴奋地跳脚尖叫。

从荷洁这里看过去,竹海大厦各层几乎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有人探出阳台,看聂家焰火。黄楼这边,也有不少人在看,菜地边,还有孩子发出欢呼:再放一个!金头发丝的,再来一个!或者,绿色红心的——好看啊!

荷洁颓然把望远镜扔下了。

第二天,她听午托班的一个孩子说,那是聂家孩子过生日。

那是一个突然下雨的中午,午托班老板让荷洁抱了四五把雨伞去学校门口接放学的孩子。学校也就是七八分钟的步程,但要路过竹海大厦小区的大门口。荷洁还避让过那辆黑色的小车,等她走到竹海大厦门口时,看到一个男人和保安站在那辆黑车前争吵。面对面而过,荷洁已经对聂总的脸几乎模糊了。那辆车也换了,撞死文仔的车是银灰色的,这个她有印象。站在黑车旁边激动的聂总,身形动作似乎和望远镜里看到的差不多,在感觉像是聂总后,荷洁立刻就把他全部回忆起来。是他,就是他了。他在生气,生保安门卫的气,因为他说他的新车被人刮了一道。说去喷漆起码两千块钱,他问保安谁出?!

抱着一堆伞的荷洁本来慢慢走过去了,听到这句,好奇而吃惊地回头看,她甚至管不住自己的脚,顺着聂总手指方向,她回走几步,她看到了车门边的一道牙签粗的、发白的、尾巴像头发样飘起的刮痕。这让她极为震撼:一条这么细的刮痕要两千多块?两千多块?聂总和保安为区分责任在激烈地对话,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恍惚的女人。荷洁糊里糊涂地往学校走。

在校门口等到最后一个孩子,荷洁和他一起往午托班而去。在竹海大厦门口,前面先走的几个孩子,居然还在竹海电动拉栅大门讨论汽车被刮事件,看来聂总和保安的争执才散。孩子们并不在乎谁的责任、谁受了伤,他们关心汽车本身。他们嘴里冒出很多汽车品牌。荷洁催促他们走,说汤菜要凉了。一个男孩挥舞着伞对另一个男孩说,你懂什么,奥迪2.0 T快四十万,刮了喷漆,两三千块是自然,可不是普通别克,我告诉你,那车,就是摆在那儿,不开,一天折旧就要五十多块钱了,懂不懂啊你?!

雨也若有若无细小零星着,荷洁一路都在想那辆车。看不出,怎么也看不出,一辆黑色汽车那么值钱。她怀疑小孩子信口胡言。你说一辆车摆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天折旧就五十多块,那文仔一天折旧多少钱呢?二十七吗?那辆撞死文仔的银色汽车,一天又要折旧多少呢?按这样算起来,会不会倒是文仔应该赔汽车的钱才对?因为那个车,再差,也不可能一天折旧才二十七吧?

懂不懂啊你?脑海里是那个男孩自负的声音。荷洁神情恍惚,这里面的价值关系式,让她的头都有点发晕发涨了。但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不舒服,却在心底再度氤氲起来了。

周五下午就没有孩子需要管理了,一点多孩子们上学,荷洁清理完厨房餐厅回半坡黄楼睡觉。一觉起来四点多了,荷洁就一直趴在小小的木窗台上看风景。对面,没有望远镜的竹海大厦很乏味,很多高层阳台上的花钵和人头都不太好分,你以为是人头的,却是花钵;你以为是秋海棠什么,却是一女一男勾头在栏杆上说话,手势还很多;天光明亮下的卧室窗口,看进去更是枯燥单调,不仅是聂总家,每一家每一户的卧室都了无生趣,呆板得像一张张死去的照片。有人的窗帘半掩着,就这么一整天都半掩着,你永远只能看到柜子的一角;有人窗帘大开着,一整天都让你看到里面乱七八糟的一床狼藉、没有折叠铺整好的被子、死猫死狗一样团在床上;床头柜上的睡衣,睡裤;半开的衣柜门;半拉的袜子抽屉;还有临时被弃的领带、丝巾、衬衫……看得荷洁都累了,镜头就转开了。

晚上荷洁更喜欢看。因为人出现了。夜色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掩护,而荷洁的眼睛却力图突围。她的眼睛渴望像匕首一样,挑开对面的窗帘,挑开所有的遮蔽,她喜欢放大局部和细节,进入隐秘的最前沿。通过慢慢积累,荷洁发现,周一到周四,对面大厦的卧室熄灯大都比较早,大概在十一点左右。到了周五,很多卧室通常要延迟在十二点一点左右。即使他们都拉上窗帘,灯光还是透露了他们的不夜。不过,好像聂总家周五变化不大,有时可能主人通宵不眠,窗帘甚至防蚊纱门都打开,外面能看到里面两三点的电视屏幕幽光闪闪。周六好像晚一点,不过这也没有规律。总的来说,竹海大厦周五的夜,包括聂总家周六的夜,是充满特别意味的。

对周末夜晚的异样感觉,可能和荷洁看到的反对艾滋病宣传的墙报有关。那上面说“全球每天有一亿多次性交活动,导致九十一万受孕和三十五万次性传播疾病发生”。荷洁每一天走下黄楼石梯,一拐弯,就会路过那个宣传栏。那上面有三组数字,她总是会被“一天一亿”这个数震撼一下。

周五的晚饭后,荷洁一直伏在窗台上。放下望远镜,聂家人是那么的遥远,拿起望远镜,聂家的一切触手可及,那种猛然拉近的自由探勘,真是令人流连不倦。聂总家的灯光发出偏橙色的光,像老式灯泡,但它的光却像玻璃一样明亮;上半夜的夜色里,卧室的灯光和所有的窗口里的灯光一样,喧嚣热闹,尽管聂妻穿起了睡衣,长发纷乱,但还不能体现出它暧昧的魅力,但九十点以后,荷洁觉得镜头里出现的卧室感就明显不一样了,荷洁自己都隐约亢奋起来,窗户像一个隐秘的眼神,它过滤一些明亮灯光,意味深长地暧昧起来。

荷洁自己这边是不开灯的,像一只夜行雌兽,总是潜伏在黑色中观看,隐身在黑暗中流连。为什么拒绝灯光,一方面,荷洁感到安全,窥视的安全感,另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当她明白“一天一亿次”以后,觉得她的灯光,会混淆那个统计数据的准确性。因为这不是具有统计意义的灯光。

文仔是喜欢开灯的。他有一种很小的,颜色和样子都像块小香皂一样的小灯。直接插在插座上。他用他好听得不像是他的声音轻轻抱怨说,噢,你的胸这么小,城里人是不会娶的,你的屁股也太没有肉了,猪蹄一边都比你的全部大。知道吧,你这叫发育不良,在我们城里,根本就是次品,亏得我娶了你啊……文仔自怨自艾地快活着,之后,他照样用更轻微的声音抱怨,怨天尤人,随后警告荷洁不许出声,他自己也能死咬牙关。荷洁想不要那个香皂灯,她觉得没有灯婆婆就监控不了他们,可是,文仔说,看不见他就不行了。文仔完事了,吃着荷洁赤脚端来的猪尾巴之类的宵夜,满脸吃亏地叹息连连,你的屁股,肉在哪里呢?真是不如一只小猪蹄哪。

一开始,荷洁被他的毫不留情的评价,搞得十分难堪自卑。没有几次下来,情绪就转变了。有时看文仔一边抱怨一边叹气,她会笑起来。她觉得他非常有趣,完全像个幼儿园的孩子。尤其是他用他那条好听动人的嗓子,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哀怨,窃贼一样机密,津津有味又不厌其烦,这让她感到滑稽之极。而且她的发笑,往往会使文仔通过加重语气和更夸张的表情,来强调这事的郑重性和严峻性,结果,荷洁就一头栽倒在被子里笑。文仔有时会相当恼火,狠狠抽打荷洁的屁股,随后,他又唉声叹气地叫起来:这哪里是女人的屁股啊,城里的女人再不吃不喝、再没人疼,也长不出这样骗人的东西,瘦巴巴的我手都打痛了呀。

荷洁就傻呵呵地大笑。隔壁就有声音喝过来了,还不睡!或者木板墙砰砰砰地响了,婆婆在用力拍墙。荷洁和文仔就赶紧睡去。

周六一大早,荷洁到市场买了猪尾巴一条,猪肾一个,也买了海蛎。巴戟天、仙灵脾、菟丝子什么的,都是婆婆以前就配好放在碗柜抽屉里的。她在洗猪尾巴和猪肾之前,在望远镜里看到聂总到了书房,又到了阳台。在阳台上他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和摇动脖颈子的动作。就开始低头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收发短信。今天没有唱歌。周六的上午或下午,只要来客人,他总是要唱歌的。姿势端起来,很有几分在舞台、面对万千观众的那个架势。第一次惊异之后,荷洁就很不喜欢他唱歌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不应该这样想唱就唱,撞死过一个人,才多少天,那个样子,几乎就是撞死过一只老鼠蟑螂之类,令人很不舒服。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撞死在车前,带了一百多米,后脑勺都没有了,一个凶手怎么这么快就扩胸唱歌呢?荷洁甚至讨厌那些爱鼓掌的客人。

下午,聂妻在指挥一个女人擦洗阳台大拉门,可能是钟点工。那个女人赤着脚,擦洗了她家的每一个房间窗户。一直没有看到聂总,后来在小区靠黄楼这边的路上,荷洁看到一辆黑车,从外面开进来,汽车号牌最后是两个六。但车子一拐进竹海大门,那个角度就看不见了。荷洁记得聂总的车号码尾数是三个六,什么什么666,看不全就不能断定是他的车,荷洁又不能像午托班孩子一样,马上认出车型车号,只是觉得眼熟就是了。

荷洁是在傍晚的时候,把这个文仔最爱吃的汤煲下去的。先用武火烧开后,再用文火煲,慢慢开始出味了,等海蛎猪尾巴汤芬芳四起的时候,对面聂总家的卧室灯也亮了。除了汤香,荷洁的屋子里没有一丝光,黑暗中,只有香味在屋子里走动,或浓或淡,一会儿过来,一会儿离去。荷洁照例把沙发拉到窗边,再把枕头垫在沙发上,望远镜架在窗台上,这样看起来不累。

聂妻在床头看书,聂总进来一下又出去了。聂妻看了看表,又看书。聂妻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夫妻俩都进屋了,他们相拥而进,聂妻不断仰头舔聂总的脖子,像一只怀里的宠物。说起来也看不太真切,对面灯突然骤弱了。

猪尾巴海蛎汤浓香四溢。

荷洁离开了望远镜,她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脱了,她赤身裸体,在黑暗的香味中慢慢走动游梦般行走,香味在她的肢体之间穿过,她也不断穿越着最浓厚的芬芳。一个轻若游丝的声音在香味中逸出来了……噢,你的胸这么小,城里人是不会娶的,你的屁股也太没有肉了,猪蹄一边都比你的全部大。荷洁抚摸着自己的乳房。黑暗适应了,黑暗中的次光明就来了。荷洁拒不接受,她需要更大的黑暗,只好闭上了眼睛。闭上了眼睛,这里就是猪尾巴海蛎汤的世界,这是唯一的主宰……知道吧,你这叫发育不良,在我们城里,根本就是次品,亏得我娶了你啊,不然你怎么办……这个自怨自艾的声音,在浓郁的芬芳中快活地抱怨着、叹息着,如袅娜的香气一样翻转腾挪。不许出声。捂住嘴巴。不许叫喊。铺天盖地的醇香呵,每个毛孔都在呼吸,在渴望。多么令人窒息的芬芳啊,全身都是稠密的呐喊,这是文仔的日子。荷洁的身子和香味扭在了一起,互相缠绵互相绞杀,香味狠狠把她揉碎了,她随着香味芬芳腾起,飘荡出屋子,游弋于所有的、辽远的黑,她的身体为香味遍体筛穿,有如星光绚烂,生命的光华璀璨,肉体已经消失了。那轻微声音在黑暗的诡秘的芬芳中传来,叹息连连:……你的屁股,肉在哪里呢?真是不如一只小猪蹄哪……这哪里是女人的屁股啊,城里的女人再不吃不喝、再没人疼,也长不出这样骗人的东西,瘦巴巴的我手都打痛了呀……这是文仔的日子呵,是文仔和荷洁的日子呵……

对面聂总的卧室还是像夜色中一只暧昧的眼睛。他们是经常不拉上窗帘的,但有时候拉。依然裸体的荷洁,重新拿起望远镜。聂总的家,还是微弱的灯光。荷洁的镜头,捕捉到四条腿,小腿以上,被风动的窗帘挡住了,但那显然是游戏中的四条腿。荷洁想,那个地方,无论拉不拉上窗帘、门帘,都是她想探究的地方。探究什么,她有时清晰有时模糊。那个屋子的床头,会不会也有一个小香皂灯?那个屋子里是什么味道呢?是望远镜看不到的味道,这个香味,遍布着身体狂欢的密码,望远镜是看不到的。但是,它们必定有味道的。一种味道统领着一个完整的家,无论开不开门,无论家里的人走到哪里,他身上一定有那个味道。

这锅补肾壮阳汤,最终彻底熬干了。没有人吃它。在猪尾巴汤浓得要窒息的香味中,荷洁越来越清晰地想到一个数字,周六这一天,文仔是不是也等于二十七呢?文仔的周六,充满着猪尾巴汤的芬芳日子是多少钱呢?而这一天,如果聂家也承认要贵重一点,那么,到底要比平时贵重多少呢?一年有五十二个周六,二十年,文仔有多少个周六呢。荷洁又有多少个周六呢?荷洁开了灯,翻出计算器想算一下,文仔的计算器却怎么拍打也显不出数字。荷洁只好把它扔回抽屉。荷洁心算了一下,好像有一千多个。就算一千个吧,要不要算上荷洁的一千个周末呢?那么,这一个日子多少钱?两个人叠加的周末日子,又是多少钱能够计算呢?

这样的日子,有没有折旧可以计算?

黑暗中,荷洁兀自泪水满面。

十一

文仔救的那个流浪狗小白,总是爱回过去那个老木屋老家,脏兮兮地蜷在文仔过去的家门口,那里已经有新人家住进去了,人家很烦,踢赶它,它就躲到楼梯下公共电表箱底下。有时几天没有人给它一口吃的,它才会想起来,荷洁这边的半坡黄楼也是自己的家,于是就脏兮兮地回家,等荷洁给些剩菜剩饭吃。吃了没有多久,它可能又想老家了。

老许经常看到小白在文仔死掉的斑马线上溜达,老许就摇头感叹,有时还借机教育一些不礼让行人的司机,当场讲叙小白主人的故事。很多行人听了唏嘘起来,被教育的司机也非常内疚不安,有个司机还想把小白抱回家去养,老许说,你要抱走了,他家里真是没人陪他老婆了……老许说着说着,自己眼眶也红了。他自己也很意外,没想到自己这么良善。

小白被撞死,老许马上打电话给荷洁,说,赶快来!就在文仔被撞死的地方,真是一条义犬哪!荷洁去了,没想到现场比文仔的还要血腥,小白腰部以下都被车轮碾烂了,血肉模糊,皮毛像被脱掉一样,堆在一边。荷洁一下就哭了起来。老许说,拖着那么烂的身子,它还爬了两步,可能是想回家。荷洁呜咽不止。

老许说,我看我要和你好好谈谈。你请我随便吃点什么,沙茶面什么的。虽然你有二十万块钱,但我不吃你大户。你这是什么钱?是两条人命一条狗命钱!老许说得荷洁哭个不停。走,我们去吃饭。老许拍拍她单薄的肩。

老许吃沙茶面很快,面条上,那么多的鱿鱼圈、猪肚、大肠、油豆腐、鸭血、鱼丸、肉柳,还有卤鸡蛋、油条,还有那一碗沙茶面,他稀里哗啦一下子就吃完了,也不怕烫。最后还把碗端起来,汤也响亮地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老许说,你不应该。

荷洁还没怎么吃。那个猪肝和肉羹,让她有点想吐。小白最后的样子,好像一碗沙茶面。老许擦着嘴说,你不应该。

荷洁以为老许是批评她不该不管小白,那毕竟是文仔收留的狗。没想到老许说,你就是让文仔委屈了。狗是最明白事理的,它不服,它心里有冤。你却不懂这个道理。荷洁低着脑袋。老许说,你吃,你吃,你边吃我边给你讲这个道理。你吃啊!

你看,老许说,文仔最清楚,他高高兴兴回家,规规矩矩走斑马线,他一点责任都没有,突然就被一个醉汉撞死了。这本来已经就够冤的了,人家还硬要他摊点责任去。你呢,为了多四万块钱,就替他们写申请,还从轻处理。唉,这事情啊,我在斑马线上是天天越想越生气,你这个乡下女人呀,不是我爱说你,你真是不懂法、不懂理、不懂事啊。文仔冤!

荷洁被他训得又抽抽噎噎起来。筷子都放下了。老许赶紧劝她吃吃吃。荷洁说实在吃不下。老许招呼店家打包,荷洁摇头说不打包了,不要了。老许说,打包,我带走好了。唉,我就是有二十万也不浪费。

分手时候,老许语重心长:你想想看,二十万,买你老公一条命,值不值?

十二

那个通冥的妇女,住在一个离漂亮公共厕所不远的独立小别墅里。那里原来是老式公园。老许说,到了那里,你什么都不要多说,就说想问问我老公在那边的情况。

进屋的时候,里面光线不好,一个穿男人圆领汗衫的人,对着大门坐在一个灰绿色格子的灯芯绒沙发上,可能是天热,沙发上铺着麻将席竹垫。歪斜的竹垫上,乱七八糟的散发着拆开的报纸、扑克牌、压扁的洋参小空盒、钥匙之类。老许领了荷洁进去,那人也不起身,照样抚摸着自己的一个个脚趾头。老许叫那人什么仙姑,那个人回应说话的时候,荷洁才知道那人是个女人,不过她的声音很不好分辨。

她随便看了荷洁一眼,眼睛却停在老许身上说,唉,不是熟人介绍的,我不想做。你不知道,到那个地方,那个伤元气啊,几分钟就像拉了一列火车,夭寿!这钱我不爱赚。

老许就笑着给那人说了很多奉承的好话。那女人听舒服了,拍拍脚趾头站起来说,走,上去。

荷洁记得那是个二楼楼梯口的小房间,推门就是一座黑黑红红的大神像,下面是一条长案,上面摆着香炉以及水果、包子等供品。里面没有灯,四壁灯柱上都是蜡烛,不是真正的蜡烛,而是像蜡烛的那种灯。但是,里面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有一面墙黑乎乎的,后来荷洁自己奉命烧纸的时候,才知道,那墙下是专门烧纸的,所以给熏黑了。

荷洁有点紧张,按照仙姑的要求,烧香礼拜过后,就退在一边。仙姑问了文仔的名字,包括他的生辰八字,又叫荷洁把它写在一张黄纸上。仙姑点了一根黄色的铅笔粗的香,拔掉了四壁的蜡烛灯。屋子一片昏暗,只有荷洁的紫红色细香和仙姑那根粗黄香,有两点微火光亮。仙姑嘴里念念有词,又把写有文仔生辰八字的黄纸烧在一个酒杯一样的东西里,里面有水。荷洁看到她烧完,合掌拜过神像把水喝了下去,之后,嘴里的念念有词更加急促零碎了,似乎在请求、在用力挤门的感觉。忽然,仙姑的声音变了,变得细声细气千娇百媚,荷洁正在困惑,声音又变了,它似乎很害怕,急急忙忙的,还是个女声;荷洁心里刚想不对,仙姑的声音又变了,很苍老,像个老人,而且还在咳嗽。仙姑的表情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扭动,在奇怪地变化中,好像是水不断地被装到不同的容器里。她扭动、抽搐。伸长、舒张又紧缩一团,喉咙里各种声音杂乱出来。忽然,荷洁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但马上像收音机里的你要找的频道,不小心就滑过去了,又掩盖在其他陌生杂乱不息的声音里。荷洁想,那是文仔。文仔的声音,好听得像播音员。仙姑忽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不知是她自己喉咙痒,还是别的鬼魂喉咙发痒。仙姑好像在哀求什么人,说着荷洁听不到、但感觉得到话的意思的话,随后,各种杂乱的声音互相交叠,在这个交叠的声音中,隐约传来文仔呼哎嘿哟远去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起,荷洁已经一头大汗。仙姑像羊角癫一样,倒在地上。

有什么事啊?香火黑暗中,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厌倦万分地说。荷洁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声音说,没事别来烦我。我身子还痛呢。荷洁觉得这个声音不属于文仔那条天生磁性动人的嗓子,但是,它那种自怨自艾的口气,倒和文仔说话有几分像。老许激动地推了她一把。

荷洁磕磕巴巴地说,你还痛啊……其他呢好不好……

那个声音说,好什么呐好,你来试试看。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天地良心……

荷洁说,那个……我想问问你,二十万你觉得值不值……

那个声音说,你神经病啊……

荷洁泪眼汪汪,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荷洁付钱的时候,通冥的妇女看出荷洁没有多少感激的表情,收钱的时候,有点不以为然。她重重拍着荷洁放她掌心里的钱:你不太相信是不是?她说,那好,你回去,想清楚再来听。我等你!

老许说,哪里!她是吓到了。

回去的路上,老许说,我说了吧,我就知道文仔会生气。因为他在下面,看什么都比我们清楚!

荷洁很小声地说,声音不像……

老许大声说,咳呀你这个人!被汽车撞得脑子都瘪了,喉咙当然也撞坏了。这,你还想不通吗?

十三

从通冥仙姑那里回来已经是天快黑了。中夏的雨,往年没有这么多,隔着雨幕,荷洁一直伏在窗台看聂家。聂家今天洗了被单,也是被早上灿烂的阳光欺骗。现在,阳台那里,只有那个半干的被单在不死不活地翻动着。那个腿脚不好的老太太,时不时过来,表情发愁地摸一摸。荷洁就这样透过灰蒙蒙的雨,看着对面聂家。

老许是个相当多管闲事的人,昨天回来的路上,他竟然盘问荷洁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

荷洁觉得他有点欺负人。荷洁不想回答他,实际也答不上来。荷洁最后咕哝了一句,就那样。老许说,哪样?荷洁声音低低的,反正就那样了。好还是不好?老许追问。荷洁说,平常人嘛。荷洁更小声地反抗说,人都死了,好不好有什么用呢。

幼儿园小朋友做过一个游戏,爸爸、妈妈、亲人、好吃的、好玩的,诸如此类的图画卡片,让孩子们给它们的重要性排队。有个别孩子把好吃的、好玩的,排到了队伍第一名。荷洁下班回家,和文仔说起,文仔大声嘲笑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说,我们一人写一张,来对对看。

结果,文仔写的是,我妈妈、我自己、你、小白,荷洁写的是,父母、弟弟、文仔、我。对纸条的时候,文仔很生气说,你怎么把我排在第三名?真不像话!我是你丈夫!荷洁说,我把你排在我前面,你才把我排在小白前面。文仔气愤难当,那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小白吗?我还把你写它前面!乡下女人真没良心!

实际上,要荷洁回答夫妻关系真是不好回答。荷洁也没法说清,因为太普通。文仔对她好不好、爱不爱,她对文仔好不好、爱不爱,都是普通得一句话说不清的问题。当初她投奔陈家,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为了让弟弟上大学;而文仔,就是想找个人顶前妻的岗。反正就那样,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的夫妻关系呢,反正,这是荷洁的生活。文仔死了,她很不习惯。一个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说别人家坏话的大活人,突然就没有了,那一下子还是忘不了这个大活人的。

结婚不久,文仔代表他母亲去出席一个婚礼。因为人家在文仔二婚的时候,还包了重礼过来,所以婆婆要儿子回个重礼去。吃了一半,文仔打紧急电话报告说,不小心吃错了酒席,红包也交错了新娘,问怎么办?婆婆快气疯了,说马上去讨!文仔说,已经吃了别人的酒席的七道菜,也喝了那家新娘敬的酒了。婆婆说,猪头,不要说了!给我马上讨回来,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文仔回家却兴高采烈,说,吃错的那家新郎新娘都没有骂他,很干脆就把红包还给他了。一分都不少,真是白捞了一顿。婆婆说,败家子!那边该去的没人去吃,这个亏,这个人情,你就不算了?

还有一次,是荷洁和他在一起,那天下午,婆婆要他们去旧货市场买个茶几,忽然荷洁就天旋地转,恶心得站都站不住。文仔马上借用店里的电话,打了120救护车。等救护车好不容易拐进旧货市场的小巷子时,荷洁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因此想不上车。文仔说,不行,车都来了不上白不上。荷洁说,茶几还要抬回家呀。文仔说,你先上车。文仔还和救护人员商量,可不可以把茶几也抬上救护车,因为那样回家比较近。人家断然拒绝,说车里面还有设备。等到了医院,听说要付九十元的救护车出车费,文仔气得捶胸顿足,简直要哭了。他说,怎么救死扶伤的车还要钱?要钱怎么还敢比的士车还贵?的士还可以搬上茶几呢!

这就是文仔和荷洁的普通夫妻生活。都是平常日子。只是,要用二十万一笔彻底勾销它,心里还是感到古怪的。

十四

荷洁也不明白怎么就喜欢上刮聂总的车。

竹海大厦一户人家通过午托班老板请周末钟点工的时候,午托班老板以为有了二十万打底的荷洁,不会接这样的辛苦活,没想到荷洁就同意了。午托班老板想当然地说,也是,近倒是很近,反正你一个人无聊。荷洁点点头。这样,每周六上午,荷洁就进入竹海大厦,去那户人家搞卫生。聂总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他家的车,老是被人刮伤的。

荷洁认识这尾数666的黑车。它和小区里很多汽车一样,都没有进入地下车库。荷洁第一次到这里做钟点工,就从这辆黑车身边而过。因为那个雇主,知道荷洁住半坡黄楼,让她从后门走。后面其实有铁门锁着,但是,被人把铁栅栏拉弯,很多贪图近道的人,就在那里穿出穿进。当时,荷洁从后面进来,一眼就看到一丛紫竹林下停放的尾数666的聂家黑车。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指头摸过它的车身,光滑厚实,指头很舒服。她想象手上有根钉子,那么这样顺势走过划过的感觉一定也很好,荷洁一下就理解了那个刮车人心花怒放的快活。下班出来,荷洁就把那辆黑车刮了。用的是雇主家里偷藏的一个女孩发卡。发卡有点软,刮痕因此很细,就像头发丝。

荷洁回忆了那个雨天,聂总发现车子被人刮后气急败坏找保安算责任的样子,忍不住就窃笑了。明天,聂总又要找保安算账了。荷洁也在心里已经算好了账,刮一下如果真是两三千块,那就差不多等于文仔一百天的日子。一天二十七,十天二百七,一百天就两千七,那么刮一下,文仔就等于活了一百天。

这一百天里,文仔会怎么过呢。荷洁不由得想了想。

文仔会做出很忙的样子,他细小的身子,发出非常好听的叽里呱啦的声音。

他可能会炫耀又发明了一个菜:带皮的青瓜冷藏后,合夹起酥的儿童肉松,加点干桂花,非常非常好吃啊!

他还会去卖体育彩票的那个小店,找店老板聊天,可能照样会很大方地给买彩票的打工者,指点一下买什么:咳,这么说你还不懂吗!

一到星期六,他就像要凯旋的战士,交代荷洁宵夜要吃牛肉羹或卤羊排面什么的,你要给我多加几粒花椒!

反正这一百天里,文仔一定有很多活动,呼哎嘿哟地在小巷里进进出出。荷洁有时候想不明白,文仔怎么有那么多话说,有时还为很微不足道的鸡毛小事感慨万端。有一天,文仔回家,大声感叹:唉呀,真是想一想就高兴,我今天在菜场,看到新苦瓜上市啦!唉呀,那么漂亮,绿宝石一样,每一根我都摸一摸,摸呀摸,真是觉得幸福啊,我这一辈子有这么好的苦瓜吃啊……

很多话,在荷洁听来,文仔和幼儿园孩子的话一样天真可笑,而他可能还反反复复地说,比如:嗨哟,养羊的怎么就正好在我家隔壁哪——那煮羊奶的香啊!哎哟,前面鲁二的卤猪耳朵实在是好吃;或者,刚刚因为悔棋,被人家赶回家才闷闷不乐坐窗边,可能他看看窗外一线天,马上就赞叹起来:也还真是啊,你看这天,多少天没有下雨了,我们这里的天气就是好,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热,风也好,从来不利。唉呀,老天让这么多好东西陪我,这辈子真是满足哇……

荷洁记得有一次,文仔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新鲜葫瓜,到水槽边给荷洁分析:你说奇怪不奇怪,这瓜皮上都有一条条刨皮的痕迹,是不是?

荷洁把它推开,她是从小见惯不惊了。在农村地里,瓜架上的瓜,不是个个瓜皮都有这样一道道表皮吗。但是,文仔说,你知道吗?这是刨刀的痕迹呀!就是它上一辈子被人刮皮的痕迹。荷洁笑起来。

文仔很不高兴:这是我刚刚想明白的东西,你怎么不领会呢?知道吗?这就是说,这些个瓜种子,在瓜肚子里,记住了吃瓜的人,记住了吃瓜的人在刨它的皮。它记住了,就这么长了,就这么一代代地把仇恨记下来了。

荷洁呵呵大笑,越笑越厉害。文仔扔下瓜,愤愤地瞪起眼睛:找乡下的老婆好在哪里?好在她们有个屁文化素质!

一个大活人的一百天,有着什么具体的活法和说法,真是不好预想完全。不过,汽车刮到第三次,也就是荷洁第三周去搞卫生的时候,忽然又觉得这个账好像还是不对。这么个算法,文仔恐怕会闹。荷洁知道,文仔觉得自己是了不起的男人,是了不起的丈夫,也是了不起的食堂采购员,幼儿园没有他,家里没有他,情况都是非常糟糕的。一条细细的发卡刮痕,要抵他一百天了不起的日子,不要再去问通冥的仙姑,她也知道文仔会很不高兴的。

那天,提着清洁桶刚出竹海大厦电梯的时候,意外碰到了聂妻。那女人散发着非常好闻的香气,和卧室里的情况完全不同,漂亮、炫目、芬芳得令人不敢多看。比荷洁以前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年轻。可是,聂妻看了她一下,眼神过了一下,就过去了。她已经认不出荷洁了。这一点,荷洁大为奇怪,她认为聂妻当然认得她,她受过他们一家的跪,几乎算是聂家的救命恩人呢,怎么这么快就认不出来了?荷洁所以在脸上没有配合出表情,是因为心里积淀了复杂想法。荷洁本来以为聂妻会招呼她,会问候她,会关心她的生活,但是,没有,聂妻的表情也不像装的,她看来是想不起这个有点眼熟的人是谁了。荷洁感到失望,原来这么快呀,这么快人家就忘记了他们。文仔死了才半年多吧。

十五

聂总无论把车子停在楼道地面的哪个角落,刮痕都会找上它。因为发卡不得力,荷洁已经专门弄了一个一寸半长的新钉子,新钉子就放在口袋里,只要荷洁一看到那辆黑车,钉子好像自己就发热起来,它在手心里不断发热、催汗,不刮黑车一下,它根本冷不下去。

但荷洁一次也没有看到聂总和保安大吵的情况。从望远镜里看,聂总和聂妻吵架多了起来,有一次还打起来了。每天半夜,荷洁的生物钟还是很准地让她醒来,她照例要到窗台上,举起望远镜,实在看不出新意,她才去洗手间。回头可能再次举起望远镜,也可能摸摸它就算了。爬上床,她照例要等一会儿才能重新入睡。聂家人还是有下半夜吵架的坏习惯,夜晚,整个对面楼只有聂家的窗口有着灯光。荷洁猜可能和聂总晚归又总是酒后晚归有关。可惜的是,因为听不到内容,也就猜不出他们夫妇为什么吵架,比如,吵架和刮车有没有关系,这些都听不到。但荷洁希望它们是有关的。

在荷洁第五次刮车之后,那辆黑车再也找不到了,前门也没有。喷水池边、千里香绿篱丛旁,或者活动中心门口,都没有。口袋里的钉子整天冷冰冰的。后来荷洁才发现,那辆黑车原来躲进了车库。荷洁后来打听到,聂家高价买下了别人的一个车位。荷洁不高兴,因为车库下面都有刷卡保安,刮车就不再容易了。荷洁把那一家的钟点清洁活给辞掉了。那家人不同意,他们对荷洁十分满意,说加点薪行不行。荷洁摇头。他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荷洁,着急地反省。荷洁差点说,车子刮不到了。这个时候,荷洁才明白,自己原来进竹海大厦打工,根本就是为了刮那辆车。

刮不到车的荷洁,情绪相当低落。五次,她不过替文仔刮来了五个一百天的日子,不管文仔自己认不认可、满不满意,荷洁对这个数量首先就感到不如愿。五百天,还远不够二十年日子。

这个郁闷局面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才彻底改变了。

周五下午的竹海大厦,照例每一个窗口都是沉闷乏味的,可是那一天,荷洁的镜头里,聂家忽然出现了三个年轻人。他们在聂家的卧室和书房里,肯定还有看不到的房间游动,个个身轻如燕,神色匆匆,动作敏捷。荷洁没有看过他们的脸,调近来看,一张都不熟悉。有个人可能在荷洁镜头没有捕捉到的地方,打翻了什么,在荷洁镜头里的那个人,猛地竖起了噤声的指头。三个人都僵直了一下。荷洁忽然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心情猛然欢腾起来,天哪。

在望远镜里,他们在快速而准确地打开柜子、拉开抽屉,他们好像在互相抛接着什么,荷洁追不上看,很快看到两个人在床边飞速地拧开首饰盒子,大大小小的首饰盒,竟然倒了一床。聂家竟然有这么多的首饰啊!他们根本不是按金属扣打开,每一个都是把盖子狠狠一拧而开,把里面东西倒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看着看着,她感到了莫名的紧张。荷洁调转望远镜,远远的,楼下,她看到竹海大厦的两个保安在神色严峻地说什么。望远镜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完全是直觉,荷洁就是感到他们接到了有人举报异常的报告。保安在紧张分析和对策中。

荷洁想都没有想,她放下望远镜,立刻下楼。她走得飞快,熟练地沿着紫竹掩映的锁死后门,拨开竹枝,钻到了里面。面对着大楼前面的喷泉池,荷洁有点傻了。她不明白自己下一步需要干什么,她甚至不知道那三个男人走掉没有。正打算出去,耳边已经传来跑步的声音,几个保安冲了过来,对讲机哇啦哇啦的,保安们刚冲进电梯,另外一个电梯门开了,三个聂家的客人,跨出电梯门。他们神态从容,手上什么也没有拿。有一个长发的,可能还专门梳过头发,齿痕犹在的样子。他们往前门而去。荷洁突然异常大声地叫了一声。喂——

三个人顿时扭头看她。荷洁抬手一指后面,小门……

几个人面面相觑。迟疑间,前门又跑来四个保安,三个男人非常默契,立刻掉头往荷洁所指翩翩而去,荷洁几乎被他们的镇定潇洒弄糊涂了,简直好像她指错了路。可是,望远镜里,在聂家忙碌的的确就是这几张脸。这几张脸是不是在荷洁的脸上也读出了和自己相似的东西,那么短暂的一两秒间,他们选择了信任。

一辆蓝白色警车没有声音地开进了小区。

后面一拨保安从安全通道冲上了楼,前面的保安又下来了,两个警察和他们边聊边等电梯。一个警察看到了呆若木鸡的荷洁,过来问,看到什么人出去吗?荷洁点头。警察一发问,荷洁感到自己就像亲身经历了偷盗,事实上。她的眼睛也确实参与了整个过程。警察显然看出她在微微发抖,笑着说,没事。他是怎么走的?荷洁说,三个,从后面……

警察说,长什么样?

荷洁张大了嘴巴。差一点荷洁就要详细描绘了,忽然她害怕极了。她才明白自己那么仔细地看到过聂家的人,是没有道理的。她口吃了。警察宽慰地摆摆手:会抓到的。大白天入室偷盗太猖狂了。今天已经三起了。

突然,另一个警察脸色异常地过来对这个警察说了什么。这警察脸色随之一变,两人冲进电梯。

十六

因为聂家的老人被杀了,竹海大厦的入室抢劫大案,一下子人人传扬。据说老人是被枕头闷死的。荷洁心里隐约拂过不安,但是,她还是想打听聂家究竟失窃了多少钱。借着人们的谈兴,荷洁到处打听,但似乎没有人确切知道。荷洁希望他们最好失窃价值有十万——就是婆婆开价的那个数,既然是婆婆开的价,文仔意见也不至于太大。当然,二十万也没有什么不行。可是,通过打听,荷洁知道被害的老人,是聂妻的母亲,六十多岁了,是个聋子,但是小偷不知道她是聋子,还是把还在睡觉的她,用枕头闷死了。

这样的消息,荷洁听了很不是滋味,就更加密切地观察聂家,可是,从望远镜镜头上看,聂家和过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镜头里,她根本看不到他们的沮丧和哀痛。也看不到他们夫妻的关系紧张。办丧事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照样有很多亲朋好友来,宾主一见面好像还有点谈笑风生的意思,只有那个孩子神情落寞,老是在窗边看天。

直到有一天,午托班那个竹海大厦的小孩,那个爱分析左邻右舍生活现象的饶舌孩子,在吃饭的时候说,他们家那个楼道老太婆被杀的那个人家,丢出来的装首饰的空盒子,有四个大纸袋。所有的宝贝都被小偷倒走啦,只剩下浴室里换洗衣服边挂着的一副白金钻石项链。

荷洁还是不敢断定,那四个大纸袋里的宝贝有没有二十万。她实在推测不出,那天就问了午托班的老板。老板说,说不定全部是假的,一万块都没有;也说不定一个小盒里就值几十万。荷洁小心翼翼地说,人家说他年薪有三十多万块。老板眼睛一大说,靠!那我敢肯定地说,四袋宝贝,起码要丢一百万!

一百万!

一百万!

数目太大了,外搭上一条聋子老太太的命。荷洁眩晕了一下,努力想估算:一百万等于文仔要活多少年?可是,她算不下去了。

一百万呵……一条人命……荷洁趴在桌子上。她的脑子有些烦躁混乱。

那一天开始,荷洁第一次没有举起望远镜,而且,从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在子夜的黑暗中窥视聂家了。就是不想看了。荷洁没有去多想为什么,不想看就不看了。望远镜随着一百万的确定而终结了使命。很快,荷洁把望远镜又收到文仔原来的杂物抽屉里。

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荷洁再次独自去找了那个通冥的妇女。

那个通冥的妇女脸色倦怠,显然已经忘记了她。荷洁小心翼翼地介绍了自己,那个通冥妇女灵光一闪地愤怒起来:哦!你不是不相信我吗?你问问这里走出去的人!我什么时候搞错过!吓!真是!

荷洁赔着笑,说自己蛮相信的,所以又来了。

通冥的妇女:你今天想问什么?

他最近好不好?他好……我就心安了……我婆婆也不知道满意不满意,他们母子差不多时间走的……

一个一个来!通冥的妇女上楼的时候,丢下一句话。

在二楼那个烟熏火燎的小黑屋子,婆婆来得很快。令荷洁惊骇的是,那个通冥妇女不断撩着自己右耳边的头发,要把并不存在的碎头发刮到耳后,那不满的口气和婆婆生前一模一样:哪有你这样做人媳妇的?我走的时候,头发都没有梳清楚,我的那个发卡,我是天天要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这头发乱的……

荷洁几乎不能呼吸。婆婆当时死的时候,头是梳了,但是那个黑色的扁扁的发卡,一时找不到。给婆婆换衣服的街坊随口就说,算了,也不是值钱的宝贝。

荷洁呆若木鸡。本来她想问问,她害聂家丢了一百万,聂家还死了一个老太婆,婆婆是不是觉得她干得很好,她和文仔现在是不是都很开心。可是,她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

那个通冥的妇女突然语气又变了,好像是文仔来了,可是,声音还是不大像,抱怨的语调倒还是熟悉,荷洁迟疑是不是他们母子两个人都在这里,一时惊惧,眼泪汪在眼眶。

……真是人走茶凉……花也是一条命啊……为什么都不去浇?

花?什么花?荷洁脱口而出。

没有人回答她。通冥的妇女正在安静下来,仿佛海水退潮。荷洁茫然地环顾黑屋子,看着那个紧闭的门:婆婆和文仔真的进来了吗?现在,他们母子是不是又相携离去了?难道这么快就不理她了?她还有话要说啊。

那天回去,荷洁直接去了过去住的老木屋。

在荷洁文仔和婆婆曾经住过的房间,已经换了新房客,好像是卖虾米墨鱼干的,过道里味道就很是腥臭。荷洁径直上了楼,果然,楼上那两个爱下棋的小伙子也搬走了,住着俩年轻时髦的丑姑娘。

荷洁突然看到了阳台,她像被电击了一下。

那个海水周转站屋顶的水泥平台上,晒着一匾苍蝇飞舞的墨鱼鱿鱼干,旁边一双才洗的、舌头高拔的球鞋,也落着苍蝇。满地都是绿色的啤酒瓶子。边上,文仔的几盆兰花早已枯萎死透,只有三盆仙人花球还刺刺地活着,毛尖上挑着晶莹的雨水。球体颜色发褐,还不如酒瓶子绿。

荷洁跨过栏杆,在兰花和仙人球那里蹲着。她很不自信地说,不是吗,他们就是被抓住,老太婆也是死了,和我没有关系……她那么老,又聋,和文仔怎么比呢?……对不对……

荷洁想松土,后来还是决定把仙人球带回去。

卖虾米墨鱼干的贩子老婆很客气,送给她两个大塑料袋。

荷洁提着仙人球,慢慢走出木楼。在记忆里,她想回想那首孩子和大人合唱的歌,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很想再听听文仔在歌声里发出的带嘘声的笑声,结果,连这个也模糊不清了。

她慢慢走到马路上,走到学校那边的斑马线。老许还在那里,握着一面脏脏的小红旗,戴着一顶黄帽子,嘴里发出嘀嘀严厉的哨子声。

作者简介

须一瓜,现居厦门。2001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作家》《钟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新华文摘》等选载,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优秀小说作品奖;2003年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著有《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苏》等小说集。

创作谈:生命的度量衡是如此残酷

须一瓜

我们羡慕非凡的生命。那些得天独厚、富贵荣华、功成名就的命运线,在人心中,比掌心中更耀眼,它们像金丝一样闪亮。可是,不管你手心里,握着什么金丝银线豆腐线庸人线,你的生命都在你自己、你身边的亲人心中,无可替代地与日月同辉,哪怕它展开的是最平淡无奇的命运。

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生命的故事。他太普通了,如果有资料储备,他的日子输入百度、谷歌,无论周一还是周日,我想任何一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和他同命等身,一样地过,就像徐平、建国、小丽那样,重名者车载斗量不尽。

但正是平常,它才普遍,才具有力量的基础。这个小说里,我看到了普通生命巨大的哀伤,我看到了它们被剥夺、被算计后的挣扎和反抗,我看到了无可言说、无可挽回的生命光华在黯然远行。在这个实施规矩与秩序逻辑的世界,生命的喜怒哀乐、细软与润泽、冲动与发现、感悟与反刍,它能兜住多少?一条生命,哪怕再普通平常,你永远也测不准它的固态、气态和液态状的闪烁鲜活。

生命的度量衡是如此残酷。

我不是想写交通安全警示片,希望读者也没有这么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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