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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口第一个拐弯处,中心医院与两家银行大楼之间,有一个终日弥漫着甜香的水果行,那是我开的,那里集中了全市品种最齐全的时鲜水果,如果有人想要买个体面的果篮去探望病人,或者哪个单位要布置会场接待贵宾,非去我的水果行不可。这里面有些奥秘。任何生意都有它的奥秘,哪怕只是简单地卖卖水果。
最开始它是一个摆在三轮车上的流动水果摊,那时我十九岁,刚刚摘下县一中的校徽。三年过去了,流动水果摊变成了有两个门脸的水果行,人人都羡慕我行运早,做事顺,我笑嘻嘻地回赠一句:“托您的福啊!”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尖利的外壳包着一颗柔软的心,一种是柔软的外壳包着一颗尖利的心,我大概是后一种人。这种人适合做生意。这是我的中学同学易清说的,他没做过生意,他现在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他可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家伙,当年曾是我们这里的高考状元,远近闻名的好学生,从初中开始,“向易清同学学习”的巨大横幅,就一直挂在一中校门口。
毕业那天,拍完合影后,我和易清一起往回走,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学做生意了。”谁都看准我升学无望,我自己更是早有准备。易清说:“从此你就海阔天空了。”他没有替我伤感,反而有点神往,他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我说:“不管你走到哪里,不要忘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哥们。”他狠狠捶了一下我的肩。
我们的朋友关系从初一那年就建立起来了。易清的弟弟易澈,那个外表俊秀的弱智儿,在放学路上被几个小家伙死死扭住胳膊腿,另一个捉住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大笑着要往他嘴里塞。我最见不得这种以多欺少的把戏,更别说易澈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便冲过去,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事后易清知道了这事,他找到我,只说了声谢谢,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们这两个花名册上一头一尾的名字,就越过全班四十三个学生的脑袋,不由分说靠在了一起。易清曾经想要帮我补习功课,他说我其实很聪明,但我谢绝了,我那时就知道,我志不在此,我对考卷和分数根本不感兴趣,宁肯去钻研自行车轮为什么跑着跑着会偏向,宁肯去大街上观看那些吵架打架的场面,也不愿一个人闷声不响地钻研书本,我一看见书本就昏昏欲睡,再坚持一会就头疼欲裂。
易清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他本来可以去上北京的大学的,但他说:“我走那么远,家里怎么办?”他家的确情况特殊,除了弱智儿弟弟,还有一个正在劳改农场服刑的父亲,这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自私自利没良心的儿子多了,而且他有理由先去奔自己的前程,再回过头来眷顾家人,但他没有那样做。
我以为易清上了大学,我们的关系会慢慢淡下来,最终不知不觉地断掉,事实上正好相反。第一学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介绍了他的学校,还有他的专业。第二学期又写了一封,说他同学中有人家境特别好,“阔绰得让人生厌。”还说大学老师不如中学老师负责,课一讲完,管你听没听懂,夹着教案,一溜烟不见了踪影。第三学期的暑假,他多数时间蹲在我的店里,津津有味地观察我跟男人吹牛,跟漂亮女人调情,跟街混子打架斗狠,向穿制服的大拍马屁,他说他其实很羡慕我,我过的日子他一天也没过过。我反过来说:“将来你的日子才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到了大三,易清有了手机,我们的书信就变成了短信。作为对这份友情的回馈,我有时未经他允许,给他的手机充点值,他知道后大声嚷嚷,我说:“别忘了我现在大小是个老板。等你将来毕了业,赚了大钱,就由你来付电话费。”
前两天,我在短信里告诉他,我要到省城来一趟,为一点生意上的事。他回我说:“能不能让易澈跟着你来一趟?”当然可以。我们挑了个周末,带着两瓶矿泉水上路了。一路上,易澈无比兴奋,不时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窗外大呼小叫:“好长的桥啊!”“好高的楼房啊!”别看他外表已是个俊美的小伙子,言谈举止却是个十足的小孩,可惜啊,如果不是五岁时跌了那一跤,我相信他现在又是一个当年的易清。
我们在易清的校园里见了面,易清上来拍了我一下,就搂着易澈不放手了。易清这人就是这点好,不仅不嫌弃这个弟弟,还宠得跟心肝宝贝似的,谁都别想欺负他,当年他妈妈为了不影响他的高考,偷偷把易澈送到福利院去了,仅仅在那里呆了一天,就被他哭着吼着接了回来。这又是我敬佩他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这副好品行是从哪里来的,他父亲不见得有他这么好,否则他不会去坐牢,他妈妈也不见得有他这么好,我曾亲眼看见她从人家的自行车筐里拿走了几条忘在那里的黄瓜,人家追上来,她反倒问:“这黄瓜上写了你的名字?”唯独他,我不得不相信,一个人的品行是天生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还没等你生出来,上天就给你分配好了。
易清把我们带到学生食堂,四楼是专为学生设立的宴客厅,比大食堂稍贵,但比外面的小餐馆便宜多了。易澈傻乎乎地说:“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这里跟你一起上学。”易清笑着捋了一把他的脑袋,耐心地说:“那你就得回去好好读书,老看动画片可不行。”易澈倒是喜欢上学,而且有股子锲而不舍的劲头,他本来上学就迟,先后读了两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本该上初中的年纪,却还呆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据说学校为此十分伤脑筋,他个子太大了,坐在教室里,像个篮球明星,还常常做些傻里傻气的动作,惹得学生们没法听课。他母亲已经决定,好歹把这学期混到底,死活不让他再上学了。
菜刚刚上齐,有同学过来跟易清打招呼,是一男一女,那女生还挺漂亮。因为是周末,餐厅里人很多,已经没有多余的席位了,女生说:“易清,跟你们挤一挤可以吗?”我们的餐桌很大,三个人的确有点空空荡荡的。我赶紧站起来替易清说:“没问题,坐下来一块儿吃吧。”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大学生,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易清的同学,人们对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总是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善意与好感,我想我大概也是这样。易清看了看满满当当的大厅,没说什么。女生紧靠着易清坐下来,看得出来,她跟易清关系不错。
我假称要去洗手间,又去加了几个菜。回来时,发现桌上的气氛有点怪,易清挪了一下位置,紧靠着易澈,女生坐在易清和那个男生中间,与两个人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那个男生很快就发现了易澈的问题,毫不掩饰地问易清:“他真是你弟弟?你亲弟弟?”
“是啊,怎么啦?”易清像照顾小朋友似的给易澈搛了一筷子菜,语气有点硬邦邦的。
“真帅,比哥哥还帅。是吧,古铜?”女生笑嘻嘻地说。我相信她在桌子底下踩了那个叫古铜的家伙一脚。这样的小动作我见得多了。
我开始跟那个叫古铜的男生碰杯,喝啤酒,问他老家哪里,他说是山西。看看他脖子上那根狗圈似的金链子,还有他的衣着,心想,西部也不像外面讲的那么穷嘛。他也问我:“易清老家来的吧?我请客。”
“不,我请,怎么能让你一个学生来请客呢?”
“学生怎么啦?穷学生是有,但不见得个个穷。”
这小子冲头冲脑的,一副欠揍的相,搁在平时,我就要拉下脸来教育教育他了,可今天不行,这里是易清的地盘,我不能破坏易清的环境。
我又去跟那个叫马悦的女生碰杯,马悦满面笑容地说:“我听易清说起过你,他说我一个同学,天生就是干实业的料,小小年纪就当上了老板。”
古铜一听,马上转过头来问:“请问是做哪一行的老板?”
我笑了笑,“别听他瞎吹,不过是个水果行而已。”
“哦,卖水果的……”古铜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我还是笑,心里却在说,臭小子,即便现在我不揍你,将来也会有人揍你的,错不了。
易清却有点憋不住了。“其实,你们俩真该好好喝一杯,一个是卖水果的,一个是挖煤的,刚好形成一个极端的对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操,这是什么话?什么明处暗处?再说,我们家怎么成挖煤的啦,我爸那是煤矿主,是企业家,三个热火朝天的煤矿呀,可比一个水果摊子难盘多了。”
易清还要说什么,马悦轻轻推了推他,他看了她一眼,好歹咽下去了。那小子吃醋了,猛地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马悦的椅子,马悦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家低头吃饭,气氛有点沉闷,我开始后悔不该把这两个人留下来。易澈倒是不受影响,专心一意地剥着龙虾,浓浓的汤汁顺着手腕一直流进袖口,当他发现时,就低下头来作响地吮,顺着手指往上吮,手心,手背,手腕,夹克衫的螺纹袖口,一粒虾仁不小心掉在地上,赶紧弯腰去捡,油腻腻的小手指沾上了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餐巾纸,纸上还有一根头发。
古铜突然碰了碰马悦,站起来说:“别吃了,走!”
“干吗?我还没吃完呢。”
古铜飞快地朝易澈瞟了一眼,“你还吃得下去?真是服了你了。”
易清叭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红红的瞪着古铜。“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幸亏有我和马悦在场,我哄着古铜,马悦哄着易清,好不容易才熄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对易清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应该太敏感,更不该这么冲动。”
“你不知道,这家伙跟我犯贱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
“猪喂壮了自然有人来杀,你要是真看不惯,就给他添一瓢食,让他长得更肥更壮,而不是今天一棍子,明天一棒子,打又打不死,倒惹得自己不痛快。”
易澈倒是丝毫不受影响,还在专心致志地剥他的龙虾。“有时你真该向易澈学习。”我对闷头生气的易清说,“不见得易澈就听不懂他刚才的话,他只是懒得理睬而已,有句话你听说过吗?每个傻子背后都有一尊神,他用不着你来保护。”
“有些事你不知道啊。”
至于什么事,他不说,我也不便问。
易澈被易清领走了,我去办自己的事,说好了第二天中午在校门口碰头,我来接易澈回家。想想刚才的不快,我忍不住对易清说:“不方便的话,易澈跟我走吧,我保证让他毫发无伤。”
“什么话?他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方便的。”
第二天,我在约定时间赶到校门口,老远就看见两兄弟站在那里。易清似乎情绪不高,话也懒得说,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就把易澈交给我了。
路上,我问易澈:“昨晚是不是跟哥哥睡的上下铺?有没有掉下来?”
“开始睡的是上下铺,后来哥哥跟人吵架,我们就去了宾馆。”
“哥哥为什么跟人吵架?”
“不知道,好像是有人丢了东西,好像是什么听歌的东西。”
我有点明白了,板着脸问他:“是不是你拿了?”
“没有,我怎么会乱拿人家的东西?”易澈一脸无辜地望着我,好像受了莫大的冤枉。他这毛病易清未必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他曾经在我家拿走过一个收藏的打火机,我喜欢收藏这玩意儿。当时问起他来,他也是十分无辜的样子,弄得我还自责过一阵。可没过多久,就见他拿着那个打火机,试图一棵一棵点燃院子里的杂草。人赃俱获的时候,他还是抵死不承认,没办法,五岁小孩的逻辑就是,喜欢的东西就要把它拿到手里,到手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谁也休想从他手里拿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否则他就撒泼打滚。
他的裤腰有个内衬,是他妈妈为防同学从他口袋里抢走他的早点钱,给他缝在那里的。趁他睡着了,我悄悄翻开他那个隐秘的口袋,一个亮锃锃的MP3躺在那里。
2
从省城回来才一个多星期,就传来了那个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易清在学校里杀人了。
那天的《城市晚报》尤其好卖,不到十点就一抢而空,人人都在争相传看那个“校园杀人案”:一个叫易清的大学生,用水果刀活活捅死了自己的同学,至于理由,报上说得不是很确切,好像是跟一个女同学有关。我马上想起了那天在学生餐厅碰到的马悦,同时脑子里一激灵:那家伙会不会是古铜?
我把报纸揣进怀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家的方向走。难道他早有预谋?不然为何要我把易澈带去见一面。但不可能啊,他要杀人,不如说母鸡要打鸣。有一年他妈妈让他杀一只鸡,他不肯,他妈妈骂他,把菜刀递到他手里,又把鸡捉稳了翻过脑袋来递到他眼皮底下,他没办法,闭着眼睛在鸡脖子上割了一刀。母亲鼓励道:“你看,就这么简单,生为男子汉,连鸡都不会杀,人家会笑话你的。”等她烧好开水,正准备拔毛的时候,受到开水刺激的死鸡突然活了过来,歪着血脖子不管不顾地从四楼往外飞。那件事对他刺激不小,他从此就不吃鸡肉了。他母亲转念一想,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连鸡都杀不死,至少不担心他将来去杀人放火。”
刚到院子门口,就见里面围着一堆人,他们也在议论这事。“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就知书懂理,怎么会杀人呢?”“会不会是跟哪个同名同姓的搞混了?”只有一个人说:“这有什么奇怪?大善必然走向大恶,这是辩证法,你看那些三天两头打架斗殴的,从不见他弄出个命案来,还有那些拿根绣花针都吃力的妇女,有一天竟把自己的丈夫给杀死了。”他们看见我,一起回过头来问:“你前不久才去见过他,你就没看出一点苗头来吗?”
我摇摇头,向二单元401看去,那里是易清的家,他母亲和弟弟似乎都不在家,屋里没开灯,窗户也都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晚上,正在看电视的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出来一看,只见易清赫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穿着囚服,光着脑袋,戴着手铐。那一刻,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
母亲害怕似的捉着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说:“真的是他呀,亏你前几天还去见过他。”她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遍,似乎担心我从他那里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主持人向观众大致讲述了事发经过。凶手选择了一个周末的黄昏,同学们大都外出了,他也谎称要外出,却埋伏在衣柜里,当他的目标打完篮球回来时,猛地从柜子里一跃而出,一刀就把那个同学捅倒在地,接着又扑上去捅了两刀。然后,他换掉满是血迹的衣服,扔掉凶器,来到顶楼,据他自己讲,他计划事情结束后马上跳楼,了结自己。可没想到,到了楼顶,他突然冒出再抽最后一根烟的念头,当最后一根烟快要抽完时,他又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来。他扔掉烟蒂,拔腿就往楼下冲去,他一定得在办完那件事以后再去死。他不知道这时学校已经下达了戒严令,刚刚跑到校门口,球鞋上的血迹就把他给出卖了,原来,仓皇间,他光记得换了一身衣服,却忘了换鞋。
作为要闻,易清和那个主持人的画面很快就翻过去了,从明天开始,电视台将对这一案件作追踪报道。
“这下算是完了,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都完了。这真是,读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如我们这些没考上大学的。”母亲的精神明显比晚饭前好了许多,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很久以前,这栋楼里就有股不好的风气,家长们喜欢拿各自的孩子攀比,易清成绩好,我成绩差,她输给易清的母亲已经有很多年了,两人碰了面,要是易清的母亲先跟她打招呼,她回来就问我:“是不是易清又考了第一名?看她那个得意的样子。”要是易清的母亲没有主动跟她讲话,她就说:“是她儿子行,又不是她自己,她狂个什么劲?”幸好,家长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影响我和易清的关系。
母亲照例在晚饭后一个小时坐下来削水果。去年初,母亲就从厂里办了内退,专门替我看店了。她是个老实人,常常趁我不注意,悄悄揭掉用来遮盖伤疤的漂亮标签,把那些碰伤的水果挑出来,放到一只空筐里。我批评她不懂做生意,她小声说:“反正人不能成心去做坏事。”到了晚上,她把那些受伤的水果带回家来,一个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切去那些坏掉的部分,再把剩余的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这样一来,就看不出我们是在吃烂水果了。但今天晚上是个例外,母亲递给我的是一只新鲜的大鸭梨,我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阿峰又听话,又挣钱,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吃烂水果呢?”毫无疑问,易清的事给了她不小的刺激。
坐立不安。我来到楼下,向二单元四楼那个熟悉的窗户望去,屋里还是黑洞洞的。自从易清上了大学后,他家里的大小粗活都是我在帮着干,这也是易清委托过我的。对着那两扇黑窗户看了很久,还是没有上去敲门的勇气,我相信他们在家,母子二人此刻肯定蜷缩在沙发上,肯定不想开灯,说不定也不想吃饭,说不定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如果这事是真的——见鬼,我还在怀疑它的真实性——我相信她肯定比我们更早知道这一消息。
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去安慰一下易清的妈妈,我叫她戚阿姨,谁都知道,易清是戚阿姨活在世上的全部希望,至于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她常常对我感叹:“没办法,这都是我的命,我只能忍受,不能有任何抱怨。”其实,在易清的爸爸出事前,这个家的日子过得还是蛮兴旺的,尽管弟弟有点遗憾,但哥哥的光环多少弥补了一些。他爸爸原本是一家工厂多年的财务科长,工作干得很不错,也很有前途,据说就要提成副厂长了,谁知后来跟着一股风潮学会了开车,刚拿到驾照不久,就出了事,他撞死了一个横穿马路的孕妇,以及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还逃逸了,后来经人举报,才捉拿归案,现在在江北劳改农场里服刑。我曾对戚阿姨说:“我去帮你查查吧,看看是哪个狗日的这么多事举报了他,等我查出来,我废了他。”戚阿姨直摇头,“算了阿峰,查到了又怎样?人家又没做错,自己做下的错事,自己不去承担,谁来替你承担?”“不是说那孕妇自己也有责任吗?谁让她乱穿马路的?”“算了,毕竟人家人都死了。谢谢你阿峰,我已经向你易伯转达过你的意思了,他也坚决不肯让你去查,他说没必要,还说他服完刑心里就平安了,否则他这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太平。”
也许戚阿姨会在后半夜开灯,那时邻居们都睡了,再没有人朝她的窗户窥视,她应该可以打开灯,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心里的痛苦了。
凌晨一点,我再次来到楼下,向上望去,依然是漆黑一片,难道他们真的不在家?
第二天,易清和那个著名的厚嘴唇记者一起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母亲端来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兴致盎然地坐在我旁边,她到底舍不得天天给我吃新鲜完整的水果。“看看这家伙今天会说些什么。”我忍不住说:“什么这家伙!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好像一点都不同情。”母亲一愣,“凭什么要同情一个杀人犯?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才值得同情呢,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人家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哪。”这个反驳太有力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疯子,谁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终归是站在易清一边的,人是得讲是非,可人天生是有感情的。再说我有过这方面经验,开了三年水果行,该打和不该打的架,加起来也有不少了,许多次,我真想把那些惹我的家伙一刀捅了,但最终没有捅成,并不是我及时清醒过来,制止了自己,而是当时的情景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杀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一念之差,再加上适当的环境,就一下,一秒钟,事情就成了。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把人弄死,哪怕是把他打伤打残呢。什么样的罪名才至于死啊!法官也不轻易判人死刑呢,六道轮回,得遭多少罪才能变成一个人啊。”
“如果是我杀了人呢?你也这样想吗?”
母亲浑身一抖,手中的果盘差点掉了下去。“呸,狗东西,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瞎说的?你要是出了这种事,我二话不说,一头从这楼上跳下去。”停了一下又说,“不知你戚阿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屋里还是没人?”
我猛地打断她。采访开始了。
他们坐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旁边就是看守所的高墙,更远一点的地方,是荷枪实弹走来走去的看守。天气很好,阳光黄澄澄地照在地上,照在他们身上。那个记者面目倒还和善,也许他看人就是那个样子的,我总觉得他在饶有兴味地研究易清,他想从易清的脸上揣摩出一点东西来,挖掘出一点别人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来,可惜易清一点都不配合,不是低着头,就是眯起眼睛毫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从不正视镜头,也不正视记者。我在心里说,可不许哭啊!男子汉,千万不能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但我真的替他捏着一把汗。
记者背对着观众,他的声音很好听,而且字正腔圆。“我去你们学校做了些调查,我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学生,三年前,你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进校不久,就被选举为学生会干部,还听说你已经被批准本硕博连读,你有着令人羡慕的前途,而且你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也有着相当不错的口碑。”
易清点了点头。
天哪,本硕博连读?就是说,他不用考试,就可以直接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再读博士?去年寒假回来时他可没对我们说过。不过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个低调的人,从不炫耀自己,中学时就是如此,考试结束,问他考得如何,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般。结果成绩一公布,他是全班第一。
母亲在旁边发出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在放肆地流泪。“你看看,可惜不可惜呢?我们这里还从没出过一个博士呢,我要是你戚阿姨,恐怕已经……真不知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我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片苹果,让她安静下来。
阳光很强烈,记者微微眯起了眼睛。“我还特意去采访了一个重要的当事人,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就是马悦,据说她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们的交往经过?”
易清摇头。
记者又问:“你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吗?”
易清还是摇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马悦是这件事的起因,你们因为她……”
易清猛地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记者,都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了,结果,他动了动嘴唇,只说了两个字:“不是。”然后又把眼皮垂了下去。
停顿了一下,记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尽管你不承认,可她的名字还是出现在这起事件当中,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易清不吱声,就像没听见记者的问话一样。
“你和马悦,你们是恋人关系吗?”记者换了一个提问角度。
易清摇头,一再摇头。
“那么,她是古铜的女朋友,但你暗恋她?”
易清更加用力地摇起了头。
天哪,我没猜错,那家伙果然是古铜!母亲突然在一旁拍起了大腿。“这个易清,你傻不傻呀,你怎么不说话呢?这个时候不替自己说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可能是采访不成功的原因,镜头切换成记者在阳光灿烂的校园里采访其他同学的画面。
镜头首先对准马悦,尽管她脸上打着马赛克,我还是看出来了,她就是那天和我们在一起吃过饭的那个马悦。
“易清是你男朋友吗?”记者隐身在画面之外,但凭声音可以听出,他就是刚才采访易清的那个人。
“不是。”马悦在哭,她捂着嘴,力图掩盖吸鼻水的声音。
“那么古铜呢?他是你男朋友吗?”
“也不是,我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你先认识的易清,还是先认识的古铜?”
“易清。”
“他们两个人中,你更喜欢谁?或者说,你跟谁接触更多一点?”
“你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把我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马悦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冤死了,我跟他们两个都只是同学关系,至于他们背着我有过交锋,甚至打过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知道,也不是我让他们那样做的,我还觉得他们那样做很可笑,很愚蠢,有损我的名声呢。”马悦说完,居然一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镜头再次对准一个男生。
“你跟易清、古铜住在一个寝室吗?事发前一天他们打过架,是吗?”
“是的,那一架打得很厉害,易清鼻子嘴巴都流血了,毕竟,古铜练过跆拳道嘛,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当时易清就指着他说,你等着,你给我等着。古铜哈哈大笑,说等就等,怕你这个瘦鸡猴不成。当时我们都以为易清是在说气话,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没想到……”
“他们为什么打架?”
“不太清楚,他们俩睡上下铺,古铜上铺,易清下铺,一开始他们声音不大,后来越说越响,好像是古铜要易清离马悦远一点什么的,还说什么易清根本没有资格去追马悦,说他除了高等数学学得好,其他一无是处。”
“古铜成绩怎么样?”
“呵呵,一般,很一般,他本来就是自费生,他家好像特别有钱,他爸爸是山西一个煤矿主。”
镜头对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你认为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应该是跟易清的弟弟有关,前几天他弟弟到学校来过一次,他弟弟好像脑子有点问题,他来的那天晚上,古铜突然发现自己的MP3不见了,怀疑是易清的弟弟拿了,因为易清的弟弟在他床上坐过。当时,易清非常生气,把他弟弟的口袋都翻出来给古铜看,然后就拉着他弟弟住学校的内招去了。那天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古铜在说,你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小贼坯一个,长大了准定又是一个劳改犯什么的。所以我想,可能跟易清的弟弟有关。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镜头又对准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你认为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斗嘴呗,因为我的床正对着他们两个的床,所以我很清楚,他们两个一贯喜欢斗嘴,但斗着斗着就打起来了,这还是第一次。”
“他们俩为什么喜欢斗嘴?平时都斗些什么?”
“唉,都是些日常小事,说到底我觉得还是源自于一种差距,他们是生活观价值观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成绩很好,一个却很糟糕,偏偏两人都很自信,谁也不服谁。”
“好,你说说那天打架的事情。”
“那天一开始,他们仍然只是斗嘴,我也没太在意,反正他们经常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很多,越说火药味越浓,我觉得最刺激易清的,可能是古铜突然说了句易清告诉马悦的话,易清一听,嗵的一声跳下床,将古铜从上铺一把扯了下来,我从来没见他那么激动过,当时情况非常吓人,两张桌子都被掀翻了,古铜本来就好武术,好打斗,于是两人就不可避免地打起来了。当然是易清吃亏了,他怎么打得过古铜?古铜是个练家子啊,幸亏大家都去拉架,他才没有吃更大的亏。”
“那句话是什么?易清告诉马悦,又被古铜说了出来的?”
“好像跟易清的爸爸有关,噢,对了,原话是这样的:不错,我爸爸是国家干部,是私开了小煤矿,是赚了黑心钱,可总比你那个劳改犯爸爸强,还好意思告诉人家马悦,大概是想以此博取人家的同情吧?你做梦去吧,谁也不会同情一个劳改犯。”
镜头再次回到那个空旷的地方,旁边是几面高墙,易清还是那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说的表情。
“易清,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爸爸的情况?”
易清警惕地抬起眼皮,紧紧盯着记者。
“听说他因为交通肇事逃逸,正在江北劳改农场服刑,是吗?”
易清还是紧紧地盯着记者,一声不吭。
“你把这事告诉了马悦,没想到马悦又告诉了古铜,你觉得这事在古铜面前很丢面子,对吗?”
我看到易清在咬嘴唇,鼻翼急剧翕动。
“你为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吗?”
易清的脸被放大成特写,他的眼眶迅速被泪水充盈,凝成两颗大大的泪珠,砸了下来,紧接着,更多的眼泪断线似的掉了下来。
“你为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和疼痛,因此不愿别人提起他,尤其不愿马悦对古铜提起,对吗?”记者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要害,进一步逼问下去。
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易清突然大叫一声“爸爸”,从座位上滑了下来,直直地跪在地上,仰天嚎哭了几声之后,一颗头不顾死活地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等看守们终于制住他时,他的整个前额已经血糊糊的,不像个样子了。
3
整整一夜,我几乎无法入眠。易清平时不是个木讷之人,他曾经参加过一次中学生辩论赛,作为正方辩手,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如江河一般滔滔不绝,这一次,为什么会在采访中三缄其口呢?还有,当记者提到他父亲时,他的反应何以如此怪异?如此激烈?
第二天,当我决定去江北劳改农场探望易清的父亲时,母亲以为我疯了。
“人家的家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易清不是人家,他是我同学,邻居,还是多年的朋友。”我丢下这句话就走。水果行越来越赚钱,我在家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否则,母亲是断然不会放我走的。
母亲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叮嘱道:“先别告诉他这事,这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想,这恐怕不太可能,我去那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易清为什么会在镜头前给父亲下跪,疯狂哭喊,这太蹊跷了,难道……我赶紧在脑子里刹住车,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过后,才到达农场小镇。再转一程农用拖拉机,才能到达农场。小镇上有很多这样的拖拉机,平时拉货物,拉粮食,一见长途汽车进站,就突突突地开了过来。他们都很有经验,不问人家要不要去农场,而是问:“去几分队?”
易清的父亲判了八年,因为是交通事故,加之他本人做了多年的工厂财务,在农场里算是可用人才,所以已经没有下田干农活了,被安排在场部食堂里做事。这几天据说病了,正在医务室输液。
指导员将我领到医务室的时候,易伯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瓶液体倒吊在床头。他可比以前瘦多了,几乎成了皮包骨,当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上下眼皮像两块失去弹性的破布堆在一起。他看见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淡淡地说:“阿峰,又来看我了?易清有你这个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易伯,你千万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个好身体,以你的本事,出去以后仍然大有可为。”
可我心里却在想,还有整整四年,像他这种身体,如果不减刑,能不能熬到出去的那一天还很难说。易伯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想出去。别说出去,我现在感到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我喊了声“易伯”,半天才不知所云地说:“大家都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易清都活不成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语调也很平缓,在我心里却无异于打了个炸雷,看来他已经知道易清的事了。还在来农场的车上,我就想到过这个问题,我早听说他们是可以看电视的,有一些固定的节目必须组织他们看,像采访易清那样的节目,说不定正是他们的必看节目。我突然知道他是因什么而病了。
“是我害了他,我就知道我迟早会害到他,我根本就不该活着,我要是当时就死了该多好,我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活地刺激他,我早该去死,我已经老了,我活够了,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活着呀,他还那么年轻啊,他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他将来会是对社会有用的人,他才应该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去死?我要是死了,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易伯,不是这样的,你想得太多了,易清他肯定另有原因,他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他不会因为有一个服刑的父亲就感到抬不起头来。”
“你说得对,他是另有原因,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早就知道,但我一直装着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原因?”
“说不出口啊阿峰,这些年我一直瞒着,对谁都不讲,就是怕讲出来对他不利,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隐瞒对他更不利,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当初就一咬牙把它说出来了,说出来至少不会变成折磨他的一块心病。”
“心病?”
易伯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阿峰啊,你也知道,从小到大,人人都夸易清是个好孩子对不对?可现在,我却开始思考一件事情,我的易清,他坏就坏在这个好字上面,亏就亏在这个好字上面,要是没有这个好字,很多事情可能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感到自己越听越糊涂。
“也许培养一个好孩子,就像打造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你自己。他那么做也是没办法呀,我已经把他训练成了一条龙,他又怎么可能再在蛇洞里爬进爬出呢?”
易伯欲言又止,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可又不能催促他,他的表情是那么痛苦,如同一个癌症病人正在忍受阵阵袭来的剧痛。
似乎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挣扎,易伯终于叹了一口气,全都对我说了。“阿峰,你也是个好孩子,你对易清好,对易伯好,对易伯一家人都好,所以我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让你去查那个举报者吗?我知道你查得出来,我也生怕你去查出来。因为我心里清清楚楚,那个人就是易清啊。”
“不可能!”我本能地从床沿上弹起来,后背上顿时汗毛直竖,“这怎么可能呢?你是他亲爸爸呀,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喊道:“果然如此!果然是他!”
“你也不能理解吗?一开始我也不能理解,但我后来理解了,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易清,这么多年,我们天天在夸奖他,赞美他,表扬他,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这样的刺激,时间一长,就像被洗了脑一样,他脑子里只剩下那些好的细胞,坏的一个也没有了,所以他才会忍无可忍,才会大义灭亲。”
“这太荒唐了,易伯,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私心杂念呢?我不相信,你肯定是急糊涂了,你不要瞎猜疑,我不相信易清会这么做。”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公安局的袁警官,他举报时,是袁警官接待的他,他什么都清楚。”
“易伯,就算这事是真的,那你恨他吗?”
“我当然不恨他,打个比方,我亲手种出来的最漂亮的玫瑰,却扎了我自己的手,你说我能恨那玫瑰吗?”
喘了口气,易伯又说:“可我现在却开始恨他了,我恨得要死。我不是恨他举报了我,而是恨他后来居然良心发现。我宁肯看着他混账到底!正义到底!你看了电视没有,他居然对着镜头又是哭喊又是磕头,他那是在给我赔罪,他后悔了,他觉得对不起我,那个采访你看明白了吗?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杂念哪,他一直都在忍受良心的折磨,他心口上一直有个烂疮疤,所以他才不能容忍别人用耻笑的口吻提到我,所以他才杀了那个戳他疮疤的人。”
易伯一口气说完这些,就闭着眼睛呼呼地张嘴喘气,看样子他病得不轻,我看这病可能不光是身体上的。从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我脑子里乱作一团,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了。
在易伯床边一直坐到太阳西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易伯你说,易清举报你,算不算立功呢?如果可以算立功,会不会对他的辩护有好处?”
易伯陡地睁大眼睛,一挺身坐了起来,急切地盯着我,“就是不知道这两件事能不能扯到一起去,我这事发生在前,他杀人在后,这能算是立功吗?”
对于法律知识,我也是一窍不通,但我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个证据对易清应该是有益无害的,所以我得要一个证明之类的东西,证明当时易伯被抓,确实是儿子易清举报的。
易伯说:“去找公安局的袁警官,他最清楚,法律方面的事情也可以去问问他,他至少比我们明白得多。”易伯说着就要下床,可他忘了胳膊上还插着针管,输液瓶当的一声被扯到地上,瓶子碎了,药水洒了一地。易伯看看一地的玻璃碴,脸色突然变了。
“完了,我的易清没救了,完了。”
易伯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4
我提着一个精美的果篮,来到公安局。这是我出门办事的习惯,既是对水果行的宣传,又可以润滑气氛。
袁警官是个身材瘦削面色黑黄的中年男人,当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抽烟,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也许是水果篮起了作用,他居然收敛起自己的怒气勉强听我说了起来。听了一会,他突然掐灭烟头,正对着我,一脸严肃地说:“你再说一遍,不着急,一句一句把话说清楚。”
他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且没有不屑一顾。
“这个东西对他的辩护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你说的这件事我现在还有印象,交通肇事逃逸,的确是他儿子举报的,我这里还有记录,至于这个证明嘛,我该怎么出呢?我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证明。”
“要不,就把他当时的举报记录复印一份,你们公安局在上面签个字盖个章,应该算有效吧?”
“那没问题,我可以给你复印一份。”
袁警官一边复印一边跟我说:“那小子能杀人?这可真是没想到啊,唉,人真的是最最复杂的东西,我在公安局呆了快二十年了,至今没把人这个东西看透。”
“你刚才说你对那件事还有印象,能不能给我讲讲细节?说不定我能拿它去救人一命呢。”
“岂止有印象?恐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5.18惨案,那是一起恶性交通事故,虽说那孕妇在不该过马路的地方过了马路,但死得也太惨了,大肚子当场给撞得炸开了,孩子飞了出来,好像还是个儿子。你可以想象死者家属的反应有多么激烈,她丈夫每天举着个大牌子,站在出事地点寻找目击证人,还威胁说,如果再过一个月还不能破案,他将采取大规模的报复行动,还非常明显地暗示他精通爆破技术,了解各种化学制剂。那段时间我们的压力也大呀,市里不停地给我们施压,命令我们一定要在限期内找到肇事者。没办法,只好挨家挨户地排查,各个单位的司机,有车的人家,有驾照的,无驾照但会开车的,调查他们那个时段里在哪里,在干什么,有无证人。当我们排查到一中门口时,正值中午放学,我发现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一直站在离我们四五米远的地方,起初我以为他在那里等人,要不就是在那里办黑板报。排查完毕,午休正好结束,上课铃声响了,这才发现,那个男生还在原地站着。我觉得蹊跷,就想过去看看,哪知我还没靠近他,他扭头就走。正当我们准备撤走时,他又怯生生地跟了过来,说是有事要对我们说。他那副样子我至今都还记得,满头满脸湿漉漉的,像刚刚从水里爬出来。我们让他坐,哪知他还没坐稳,人就歪到地上去了,伸手一摸,额头冰凉,手脚也冰凉,赶紧把他拉到医院,输了一瓶液,才缓过劲来。这个学生就是易清。给你,这份笔录,就是当时在医院里完成的。”
我想起来了,有天下午,易清是没来上课,也没请假,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以前他从没缺过课,更没有过不请假外出的经历。晚自习的时候,老师把他叫起来,质问他下午干什么去了。他木然地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问得急了,易清突然一头冲出教室,消失在黑暗中。可第二天,他又照常上课了。
“当天晚上,我们就上门去抓人了。他没怎么反抗,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不停地仰天长叹。他好像知道是谁举报了他。临走前,他在一间房门前站了好久,大声说,我走了,这个家就拜托你了,好好读书,好好照顾你妈和你弟弟。我想,那大约是易清的房间。”
我急于看那份笔录,就匆匆告别袁警官,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
问:你和肇事者是什么关系?
答:父子关系。
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肇事者是你父亲?
答:出事当天我就知道了,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谁叫也不应。后来,他在卧室里对我母亲哭着说,我完了,我撞了人了,我把人给撞死了。
问:当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答:我以为他会去自首,我听见他对母亲说,我想去自首算了,免得天天晚上做噩梦。可母亲说,你去自首了,家里怎么办?大儿子马上要高考,小儿子又是那个样子,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安局有多少案子没有破啊,多你这一桩算什么。
问:你可以说服他来自首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答:他不可能来自首了,他们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以侥幸逃脱。我想由我来替他自首,可以吗?我这样做,能不能视为替他自首?我是他儿子呀,我不能替他自首吗?
问:在这里签上名字,你就可以走了。谢谢你,易清同学。
答:能不能不让他看到这份笔录?能不能不让他知道这个人是我?能不能让他以为是你们自己侦破出来的?我不想让他伤心,他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死的(站在原地抽泣,不肯走)。
问:好了,回去吧,你的要求我们会考虑的,请你相信我们。
答:(突然大哭起来)警官,我错了,我声明,我刚才撒了谎,我说的全都不是真的,我讨厌我父亲,所以我编了个谎言来报复他,求求你们,毁了这份笔录吧,这不是真的,我在撒谎,全都是谎言。
……
难怪那段时间易清比平时沉默多了,也更用功了,下了课也趴在座位上温书,晚自习结束了,还没有起身回家的意思,直到熄灯铃响起,教学楼一片黑暗,他才夹着一本书,不紧不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我记得我还在路上安慰过易清,“不要太难过了,这对易伯也是个解脱,我听说,好多人因为沉重的心理压力,年纪轻轻就得了不治之症呢。”易清有气无力地问:“是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想了想,我又说:“不过易伯的运气也真够差的,那一带既没有电子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既然当时都逃脱了,后来为什么又被发现了呢?一般来讲,这种无头案是破不了的。”听到这里,易清突然抱着脑袋在马路上蹲了下去。
现在想想,我那几句不打紧的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呀。
拿着袁警官给我的资料,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一趟省城。我得想法跟易清见一面,看看他的辩护律师找好没有,我要把这份材料交给他的律师,说不定会用得着的。可是,仅仅这一份材料会不会少了点?也许应该再多找一些,对于易清来说,找几份对他有利的材料应该不难。
我决定去找戚阿姨商量一下。她在长途汽车站当售票员,来到窗口一看,她不在,一问,人家说她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自从她儿子的消息一传开,她就不在这里上班了。“为什么?”我问那个穿交通制服的中年女人。
“都来围着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对单位影响不好呗。”
终于在一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戚阿姨,她坐在那里修整一块站牌,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部门,也不便问她,但我感觉这里不像办公室,既没有文件柜,也没有办公器材,除了一桌一椅,什么都没有。
我向她讲述我这几天所做的事,也讲了我的想法。没想到戚阿姨听到这些时,一点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易清告密的事。
“我们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不想让他太内疚,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我们想让他慢慢忘掉这事,谁知他……他始终放不下。”
“戚阿姨,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救救他,不管救不救得了,我们都要努力。”
“没用的,就算你想做什么,那边的家属也不会答应的,我们也要替人家想想。”
但我去意已决,就算帮不上易清的忙,见他一面也是好的,说不定这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我问戚阿姨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她摇了摇头。“我还得照顾易澈呢,易澈他连炒剩饭都不会,我要是丢下他一个人,他肯定会出事的。老天爷,我怎么是这样的命啊。”
我没时间陪她感叹命运这回事,我还得去做一些准备工作。路过一中时,我突然想起了陈老师,高中时代,他一直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对易清从来都是赞赏有加,经常眯缝着眼睛说:“这个易清,不仅学习好,难得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子正气,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出息,是大出息。”还对我们说,“你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有朝一日,你们会以跟他同过学为荣,真的,我一点都没吹牛,我先把话丢在这儿,你们以后会看到的。”
也许该去找找陈老师,请他出出主意。
陈老师也知道这事了,一听我提起易清的名字,就满脸悲戚。“可惜啊,一棵难得的好苗子,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我宁可相信是你杀了人,也不愿相信是他杀了人。”
我点头。我自己也这样想过,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地说,我今后一定不会杀人,我很害怕那种感觉,比如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刹那间热血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那种情况下,别说是用刀捅人,就算白手扑上去,把人一口一口地咬死都是有可能的。我相信易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杀的人,人其实是很胆小的东西,没人敢在清醒的状态下杀人,人都是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波涛掀翻了,才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我向陈老师讲了易清曾经举报自己父亲的事情,陈老师噌地一下从那把老藤椅里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我。“真的有这种事?这是真的?”我看见他一道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在房间里急速地走了几个来回后,陈老师突然停下来,大声说:“易清这事,我管定了,拼上老命也要去救他,我们一定要救他,这孩子太难得了,来,我们好好想想,我们要搞就得把事情搞大,不妨组织一个声援团,把所有对易清有利的事迹都搜集起来,到时候所有的证人一起出庭给他作证,就算不足以影响判决,也可以从道义上帮他挽回一些声誉。”
我们商定,由我先去一趟省城,跟易清的辩护律师接触一下,如果没有给他指派律师,我们就自己花钱请一个。另外,还要想方设法告诉易清,千万不要泄气,我们正在想法帮助他,他自己也要鼓起信心来。陈老师则留在家里,千方百计搜集对易清有利的证据。
5
见到易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幸好陈老师有个同学在省城混得还可以,求他帮忙,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总算见到了易清。
易清比电视上看到的胖了些,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浮肿,嘴唇上还挂着一串燎泡。看到我时,他居然笑了。“没想到吧阿峰?”
“是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多呢,可惜我没有机会一一告诉你了。”
“我们都在准备帮你,我,陈老师,还有很多人,我们手上有很多有利的证据。”
“没用,也没必要,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我原来的计划是什么吗?我本来准备捅了那家伙之后就去跳楼的,可后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得去趟江北农场,最后看一眼我爸,我有话对他说,于是我就从楼上跑了下来,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如果我的计划不受阻挠,我现在已经是黄泉路上的一个小鬼了。”
“易清你傻呀,当时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么?你为什么要说你是躲在衣柜里,突然跳出来袭击了他,你可以说你是跟他发生了口角,在打斗中一时失手杀了他,这样顶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
易清摇头。“我不能说谎,尤其是在他已经无法站起来跟我当场对质的时候,这跟躲在背后朝人下黑手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对他的迂阔气愤起来。“你以为你没有朝人下过黑手吗?你冷不防从衣柜里跳出来袭击他,你背着家里人举报自己的父亲……”
易清微微浮肿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嘴也大张着,如遭雷击,如见鬼怪。这样呆了一阵,他突然轰地垮塌下去,连端正的肩膀都像被谁砍了一掌似的,蔫蔫地朝下耷拉着,那样子就像一只鼓了很久的气泡,啪的一声自己破了。
“他们都知道了?我死有余辜,我不是人,我连畜生都不如,对吗?”他的声音很小,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没有做错,没有人觉得你做错了,他们都觉得你应该这样做,你父亲还说,就算你不去举报他,他也会去自首的。”后半句话是我瞎编的,那天易伯没有对我这样说,他什么也没说,除了那句培养好孩子是打造一把双刃剑之外,他对这事没作任何评价。
“不,他不去自首也没关系,这样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我后来查了好多资料,我们国家每年的交通事故中,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肇事者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他为什么不能是那十分之一当中的一个?”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你真的这样想吗?我还以为这只是我这种人的想法呢,没想到你也这样想。”
易清嘿嘿地笑起来,“是啊,连你也知道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可惜,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是天底下最最自鸣得意的傻子,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代表,什么保送生资格,年度标兵,这些狗屁东西有什么用?除了诱使我把我父亲送进监牢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心里现在只有恨,满腔的仇恨,我恨那些蒙蔽我的人,恨那些表扬我的人,他们一再利用那张不值钱的奖状,唆使我去做那些他们根本不会做的傻事,他们全都是教唆犯,臭狗屎。”
看守慢慢踱了过来,幸亏我进来时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点钞票,请求他多给我一点探视时间,否则他该赶我走了。我示意易清声音小点,凭直觉,我知道易清的话不适于在探视时间里说,更不适于大声嚷嚷。
可易清控制不住。
“阿峰你知道吗?我是在为我父亲的荣誉而战,不错,他是个囚犯,他有罪,可他付出了代价,他正在救赎他自己,而那个污辱他的人,他们全家都充满了血腥和罪恶,他们根本不配谈到他。你知道他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吗?他爸开了三个黑煤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他们包庇矿工在井下杀人,给闹事的矿工发闭口费,更可恶的是,那个古铜,不仅没有一点良知,没有一点最基本的正义感,讲起这事来还津津乐道,他夸那个坏蛋真他妈聪明,真他妈肯动脑子,什么钱都敢赚。他爸是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国家干部不许开设私人小煤矿,这条规定他不会不知道吧,但他就敢公然违抗国家法令。你想想,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简直是坏事做绝,十恶不赦,可这样的人却反过来嘲笑我的父亲,你说我怎能咽下这口气。”
“易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这些事都由个人去干涉,那法律是干什么的?公众舆论是干什么的?”
“法律?公众舆论?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有一次我跟辅导员老师谈起古铜家里的事,你猜他怎么说?易清同学,所谓社会万象,就是这个样子的,不错,你是白色,但也不要看不惯人家的黑色,红色,以及其他任何一种颜色,全都是白色的话,这世界就不那么热闹了。你看看,这就是舆论。”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得了便宜的该他走运,没得到的活该倒霉。”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活该倒霉的一个,我注定是个倒霉蛋。我父亲的事,我曾经请教过我们的哲学老师,我还没勇气告诉他那个人就是我,我只是问他,我有个同学,把交通肇事逃逸的父亲给举报了,过后却非常后悔,我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以为他会脱口而出给我一个答案的,作为一名大学里的哲学老师,对这个是非曲直一清二楚的问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答案吗?难道还需要一秒钟甚至半秒钟的迟疑吗?你猜他怎么说:我的易清同学啊,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只能告诉你,他做的事,基本正确。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这算什么回答?难道他做的并不全对?难道他的行为也有错?他错在哪里?可我的老师却说:让生活来回答他吧,他会得到答案的。你看看,这就是老师,这就是一向被我们视为路牌的老师。”
“不要想得太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能说句大俗话。
“什么善报恶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狗屁逻辑。”
“不过,开庭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刚才那些话,你只能就事论事,否则人家会认为你是心理不平衡,积怨已久。”
“差不多。”
“求你了,千万别这样说,你要一口咬定你们是在寝室里发生了打斗,一时失手捅死了他。”
“你是要我翻供?要我撒谎?没那么容易,而且我也不想那样做。”
“你这浑蛋,你以为你的命真是你自己的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家里着想,你是长子,你对那个家是有责任的,要是没有了你,他们该怎么活下去?为了他们,你也得听我们的,律师那里,我会去跟他沟通,我们要齐心协力,尽量把这事往防卫过当上靠。”
“随便你们,我已经想好了,开庭的时候,我要彻底放弃对自己的辩护权,别看我现在对你说了这么多,真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行动就说明了一切,我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已经彻底失望了,我无话可说。”
我这才真的紧张起来。“易清,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千万千万要冷静,要配合我们,你要相信,事在人为。”
“好了好了,给我讲讲我家里的情况吧。”
我只能撒谎,幸亏我善于撒谎,就像把过期的水果说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我说易伯还好,虽然瘦了些,但精神不错,看上去硬硬朗朗的,情绪也还算稳定。戚阿姨也还好,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风风火火,回到家就洗洗涮涮,一个人带着易澈,日子过得很平稳。
“对了,易澈怎么样?他知道这消息吗?”
这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出事后我一直没见过易澈,不过,据说易澈有个习惯,他不看新闻,不看任何成人节目,只看动画片,一有机会,就坐在电视机前笑呵呵地看动画片,如果情况真是这样,他应该不会看到易清出现在电视上。但也不一定,大街小巷谁都知道这事了,他多多少少应该听说过一些了。
“你没对我说实话,我父母不可能还好,我能想象我给他们的打击有多大,可是我别无选择,我忍无可忍,请你转告他们,就说我这辈子欠他们太多了,来世再来报答他们。”
“真的有来世么?你不会相信真的有来世吧?万一没有呢?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赖吗?”我突然生起气来,一个来世就可以抵消自己对父母的伤害和打击吗?
易清终于低下头去,流起泪来。
“我最后说一遍,这也是我们大家的请求,你一定要配合我们,开庭的时候千万不要乱说,我们知道你很能说,但你一定要保持清醒,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事先在心里准备好。”
易清咬着牙,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得答应我,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走了,大不了我给自己弄个扰乱治安的罪名,跟你做几天牢友算了。”
“行了行了,我争取,好吧?我争取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对了,开庭的时候你能不能把易澈带来?我想看看他,以后见他可就难了。”
从易清那里出来,马上又去找了那个法庭指定的律师,我直言不讳地讲了自己的打算,他吸了口烟说:“有难度,关键是他最初的口供已经承认是蓄意谋杀,是趁对方不备突然袭击。”
我又喋喋不休地向他讲了那些事情,好学生啦,举报父亲啦,等等,律师听着听着,露出了微笑,“这是真的吗?这小子!”仅从他的语气,我判断不出他的态度。
最后,我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他想了想,接了下来,揣进上衣的暗袋里。“放心吧,不遗余力地替当事人辩护,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职业赋予我的使命,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两件事,两个人,都给了我口头的答复,我只能把事情办到这个程度了。
6
搜集那些有利的证据不但艰难,而且常常让我和陈老师产生无力感,好像我们试图用一些无足轻重的闲言碎语,去感化一块冷冰冰的巨大怪石。
我甚至能想象法官们威严的声音:“与本案无关,驳回。”的确,这些都是易清的琐碎往事,是他杀人以前所做的事情,就算他杀人以前是个圣人,是个天使,我估计法官们也不会因此而从轻发落,说不定还会振振有词:“看,一个好学生就这样堕落了。”
而且这些证据看上去的确软弱无力,甚至满嘴学生腔。
在我们这个院子里,有一个长达五米的自行车棚,许多次,都是易清主动去扶起那些倒下的自行车,即便不是他撞倒的,他也会一辆一辆扶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好。这是那个看门老头的证词。他还说,他观察了很久,整栋楼只有易清一个人会做这种事,他好像见不得自行车棚里东倒西歪的景象,只要他看到了,就一定会去扶起来。长年如此,下雨下雪都不例外。
而一听到要他出庭作证时,这个常年抱着收音机的看门老头马上就往回缩了。“不行不行,我可不想跟法院打交道,我一辈子没跟公检法打过交道,再说,那些事又没留下个文字记载,人家问起来,我也说不清是在哪年哪月哪个时候,弄不好人家还以为我在作伪证,我反倒还犯了法了。”陈老师对我说:“他大概是害怕出庭作证,这样,我们把材料写清楚,让他确认一下,然后请他签上名摁上指印。”材料是陈老师写的,不愧是老师,简短明了,言词恳切,我把它一字一句念给门房老头听,然后请他签名,没想到他又有了新的说法。
“阿峰啊,这个名我绝对不能签,这几天我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弄不好我会引火烧身的,你想啊,看管自行车棚本来是我的责任,现在人家听了会怎么想,自行车东倒西歪,我不仅没把它管理好,还要一个不相干的学生去帮我扶起来,人家会谴责我失职,我会因此丢了差使的,弄不好还会追究我的责任,让我把拿走的工资还回来。不行,这可不行,我又没请他那样做对不对?他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甩手就走,完全可以当作没看见。一个人只有默默无闻不图回报地做好事,才算真正做了好事,过后又来秋后算账,那他就不算做了好事,即便做了,也算打了折扣了。这是我这些天来好不容易才想通的。”
没办法,只好放弃他。幸好陈老师并不看重他的证词。“这个老滑头!算了,我们也不稀罕他去作证,反正他的证词也没有力度,不足以说明一个人的品质问题。”
什么样的事例足以说明一个人的品质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个夏天,易清去买西瓜,因为手里捧着个大西瓜,卖西瓜的师傅就把找零直接塞进了他的口袋,回家后,易清发现那师傅把十块当作五块的找给他了,立马跑出来跟他说明这件事,大热天的,卖瓜师傅脾气不太好,还没听明白就跟他吼了起来,原来他听错了,以为是他少给了易清,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半大小伙子竟是来退钱给他的,张开的嘴巴好半天合不拢。易清放下多找的五块钱就走。卖瓜师傅收摊后,抱了个西瓜专程去了一趟易家,还一路不停地嚷嚷,没多久,楼上楼下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这事的力度够不够,但我想,初选时总要多收集一些,以后淘汰也不迟,就去找了当年那个卖瓜的师傅,幸运的是,卖瓜的师傅就是这附近的人,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卖瓜了,他现在是粮店老板。我装着去买米,顺便对他提起易清买瓜的事,他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可真是个好孩子,谁能想到这么好的孩子也会走上这条路呢?都是这个社会害的,放眼一望,有几个人能称得上好人,仅有的几个好人,不仅得不到保护,还成了大家的眼中钉了,一天不除掉,一天硌得人难受。树大招风就是这个道理。”我觉得他不愧是常年做生意的人,见的人多,对世事也体悟得特别深刻,于是又对他说了一番恭维的话,他高兴得眉开眼笑。
说到出庭作证时,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了。“你做做好事吧,我哪有那个时间,马上就是收粮食的季节了,我忙得连拉屎都恨不得省了。”
“你刚才还说好人太少了,得不到大家的保护,你就不能站出来给大家带个头,做个保护的姿势?”
“话不能这样说,他现在都杀了人了,怎么还能称之为好人呢?”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先不要下定论,我们只要把他以前的好实事求是讲出来就行。”
“我觉得那事最好别再提了,我后来不是给了他家一个大西瓜了吗?那就是我对他的表扬,我已经当场兑现了。话又说回来,人都有两面性,当着你是一个人,背着你又是一个人,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只好强压着怒气,笑呵呵地提着米袋子走人。我说服不了他,也担心再跟他蘑菇下去,我会止不住心头火起,当场撕破脸跟他吵起来。我不能跟他吵,做生意的人,和为贵,和气生财,别说是街坊,就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不要轻易跟人家动怒。
陈老师想起了另一件很有力度的事情。有一年的期中考试,一个学生偷偷拿走了易清做好的试卷,当他全都做完了回过头来检查时,才发现做完的卷子丢了一张,正在着急,那个学生悄悄给他还了回来。再明白不过了,那个学生抄袭了他的,他红着脸坐在座位上想了一阵,就举起了手,向老师报告了这件事,监考老师当时并没决定收走他的卷子,因为他是被抄者,而且举报有功,可他主动要求老师把他的卷子一起收走,说是因为他举止欠妥,这才让旁边的同学临时起了抄袭的念头,所以他理应受罚。
陈老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学生就是赖痞子——他姓赖,又特别爱笑,挨批时都是一副不尴不尬的笑,所以我们都叫他赖痞子。这件事涉及到两个当事人,除了赖痞子本人,还有一个是当时的监考老师,要找到那个监考老师不太容易,因为她后来嫁了个军官,随军去了,也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赖痞子倒是可以找到,他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县里一家工厂,听说混得还不错,现在已经是厂里的中层干部了。
我和陈老师一起去找他。赖痞子现在可不像当年了,又高又壮,戴副眼镜,见到我们就伸出手来一一握手,还吩咐一个女工赶紧倒茶。他也听说了易清的事,有点伤感。“同学们当中,就他出色一点,我们还都指望着将来能跟着他沾点光呢。”陈老师开始跟他说明来意,当说到抄袭事件时,我发现赖痞子有点不自在起来,尤其是那个女工进来倒茶时,那表情更是好笑,恨不得跑过去捏住陈老师的嘴巴,让他别再说了,可惜陈老师讲得正带劲,根本没注意他的脸色。陈老师总算讲完了,赖痞子却没一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