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当地人是怎么把抓肉做出来的,那么香。我们自己也试着做过好几次,过程一样,火候相似,佐料无二,可终究做不出相同的美味来。大约是人不正宗的原因吧。
我们很有口福,到这个地方来做生意,钱没多赚,肉倒没少吃。串门子时总会碰巧赶上一桌子肉,或者是在“拖依”(为婚礼、生日、割礼等传统仪式而举行的宴席)上毫不客气地受用。尤其到了九月,游牧的大队伍转场下山,是村子里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加之秋高气爽,那时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两场“拖依”。有时一个晚上村子里三四个地方都在灯火喧嚣地大摆宴席。让人为难得不知去谁家才好。只好在这个地方吹会子牛,再换到那个地方啃肉,最后才去第三个地方通宵达旦地弹琴、唱歌、跳舞、喝酒。
上抓肉是宴席上的高潮,这样的宴席往往时间会拉得很长。天还没黑客人们就开始陆续上门,被一一安排入席。一般十来个人围着一张长条桌面对面坐着,桌布上铺满了装着各种本地食物的小碟子——塔儿糜(形似小米的粗粮)、包尔沙克、黄油、饼干、馕块、干奶酪、糖果、花生、江米条、杏干……大家随意地边吃边聊,吃它两三个钟头。直到夜里十点左右,主人家才开始上热乎乎的炒菜,然而炒菜似乎并不是当地人的强项,因此味道大都不见得咋样,不过和刚才那桌干食比起来还是新鲜多了,于是大家继续吃。一直吃到十一点半——舞会开始的前一个钟头(也是你差不多吃饱的时候),众所瞩目的抓肉才隆重登场。一时间大家欢呼,纷纷起座,七手八腳乱哄哄地帮着收拾餐布,在小山一样的食物间腾出一块放抓肉盘子的位置。抓肉的盘子直径两尺多,连肉带骨盛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咄咄逼人。不管你之前吃得再饱,这会儿胃口保准又会被吊起来。
但这时没人先动手,吃之前还得做“巴塔”——当地的餐前仪式,即祈祷和祝福。很快,席间最受尊敬的一位长者被众人推举出来,他双手手心朝上摊开,开始带领大家做巴塔。所有人也跟着摊开手心,做索取的姿势向前伸开,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阿拉”,所有人跟着一起说“阿拉”,仪式才算结束。但结束了还是不能急着吃,同席的男人们抽出腰间的匕首,开始拆肉,把肉块均匀而迅速地从骨头上一一削割下来,撒在盘子四周。没有羊头也就罢了,有羊头的话规矩更多,什么羊脸上的肉给谁吃,耳朵给谁吃,第一块肉给谁吃……都有讲究。而最可怕的是羊尾巴油,吃肉之前还得给每人分一块——我饿死一百次也不敢吃那种白花花、颤悠悠的玩意儿啊……好在我自有办法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盘子里不会全是抓肉。有时是盘底铺着厚厚一层和着胡萝卜丝的金黄色手抓饭,有时则是往肉堆上铺一层又筋又抖的面片儿。这些都是佐肉吃的,包你越吃越香。比起肉来,我更喜欢这两样。
抓饭当然用手抓,本地人很有经验,五指并拢,从盘子里飞快抄过,饭粒在手心迅速地团一团,干净利索地放进嘴里,一粒饭也不会掉出来,斯文极了。我没那本事,通常情况下,右手抓饭往嘴里塞很不方便,饭粒掉得到处都是。只好用右手捏一点放在左手心,嘴凑上去,狗啃食一般用手心往嘴里填饭。做这些时,右手还必须在下面接着,吃完左手再舔右手……总之吃相非常不雅观。看着窝囊倒罢了,本来并没有吃多少的,却总给人“狼吞虎咽”的印象。所幸同桌人大都是汉族,所有的吃相里,我还不算最难看的。更何况,那饭蒸得那么干,散散的一粒一粒,没有十年的功力,谁有本事收拾得住啊?
好在我聪明,有一次抓饭时,眼一瞟,看到旁边忘记收走的黄油碟子里插着个小勺。从此,每次上抓肉之前那些漫长的等待时光中,我总会偷偷藏起一个舀黄油的勺子。这样,吃起饭来方便多了。满桌的人看我那么喜欢吃抓饭,连肉都不吃,便纷纷把各自面前的饭往我这个方向扒拉,在我面前堆了好高。
面片儿也很好吃。女主人擀得薄薄的,切成巴掌大小的方块,就着羊肉汤煮出,肉香都煮进去了。越吃越美味,正好给抓肉去腻。
并不是所有的宴席上都有煮羊肉。有的家庭也会用牛肉待客。然而在九月,正是羊羔肉最鲜美的季节啊,相比之下牛肉逊色了一些。然而我们照样会高高兴兴地啃得精光,剩一盘子骨头让人端走。
但也遇到那么一次,不知为何,人家只乐意给你上骨头。一盘子肋骨和腿骨精光明亮,哪怕从三场宴席上撤下来,也不会有这么干净的东西剩下。有一次同桌的一个客人恶作剧,抡起一根腿骨在桌腿上砸开,然后告诉我们里面连骨髓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一盘子尽是骨头总比一盘子只有一根骨头强。我就碰到过那么一次,当时我们满桌子十几个人对着一根骨头发呆……虽然只有一根骨头,但也不能说这一盘子东西太少——仍旧满满当当!只是……那根骨头实在太大了,哑铃似的。上面的肉是看不到的,只在骨头两端沾了些筋条。这么可怕的骨头绝不可能长在羊身上,甚至长在牛身上都让人怀疑。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它应该是长在骆驼身上的。没法用刀拆肉,我们其中一人斗胆抡起这根“哑铃”直接啃了几口,然后递给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啃了啃,也拿它没办法,只好再传给下面一个人。这样,这根“哑铃”在我们这桌人手里传了两圈,轮流捣鼓一番,最后仍旧回到大盘中央端端正正地横着。最后撤席时,主人家前来把这只依旧满满当当的盘子收走。席间有人恶意地判断:可能又给端到下一桌了……
当然了,更多的宴席则是慷慨而丰盛的。宾主尽欢,难以忘怀。有一次古尔邦节,很多哈萨克族老乡再三邀请我们去他们家过节,但路途遥远,肚量也有限,我们仅去了附近的两三家拜访。于是在节日之后,很多老乡登门送来一包一包的鲜肉,让我们自己煮着吃。因为他们觉得过节时我们没吃过他们家的肉,便以此补偿。客气得令人羞愧。
最隆重的一次是我们的老朋友巴哈提家在附近的村子哈拉巴盖了新房。房子落成时,巴哈提驾着马拉爬犁来接我们过去吃席,特意给我们宰了一只羊。我妈到现在还老提那件事,因为当时羊头是正对她的。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主角时光。
作者: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