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序走出镇子的时候两手空空,可以说没带一针一线,赤条条地离开了。下一个去向是到县第一中学报到,她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头是她全部家当,身份证、毕业证、离婚证等一堆用以证明她前半辈子所走人生道路的纸和塑料。纸张做瓤,塑料封皮,皮保护着瓤,一副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模样。曾经她背着它们走进了小镇,和一个男人,以情投意合作借口,合谋办理了一张叫结婚证的本本。红色皮包着白纸瓤。然后她和那男人以这个本本做遮羞布,名正言顺地睡了五年。把彼此都睡腻了。然后她开始了半年时间的抗争,最后以净身出户作代价,把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换成了另外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红色和红色有什么区别吗?苏序远远打量着新的工作环境,看到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旗帜、墙绘、树木、花草和穿长裙的女教师们。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是苏序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灰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人走来,被分进镇中学教书,只不过那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的期待。现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办完手续,拿到教学任务,她脚步疲惫地走进了办公室。她想她应该得了厌语症。这是她为自己发明的一个病种——讨厌说话。像厌食症患者不爱吃饭一样,她现在不爱说哪怕一句多余的话,连嘴皮都懒得动一动。
才子热烈欢迎了苏序。苏序压制着内心的吃惊,好奇地打量这个自称冯老师而被所有同事喊作才子的中年男人。她真值得像他说的那样欢迎?他和自己是亲戚、同学?还是曾经认识?苏序看了半眼,就百分之百确定这人她不认识,属于前半辈子从来不曾对过眼神的物种。苏序又多看了半眼。确定这个才子是个精神病。后来苏序看到才子以同样热烈的程度欢迎每一个新来的同事,苏序就明白才子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精神病。苏序也就放下了心里留存的一丝难解。就说嘛,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魅力,还没漂亮到一见面就让一个男人拍手欢迎。苏序和才子握了手。办公室是时下流行的大开间,里头塞满了隔断式办公桌。苏序的隔断桌和才子的紧挨。和才子握手,不是苏序想要的,是他主动伸过手来了,苏序想冷淡处理,装作没看到,或者干脆告诉他自己不擅长握手。但她实在懒得劳动唇舌,就把手懒洋洋地伸了过去。办公室除了才子一个男性,剩下的都和苏序一样,清一色女教师。女同事们目光灼灼,打量着苏序。苏序懒得跟她们开口,就装羞怯,眉眼上挂出一个淡笑,弱弱地点了一圈头,算是跟全体都打了招呼。
苏序“冷”的名声第一天就被定格下来。后来的日子苏序懒得去改,也就一直把冷锅背了下来。冷苏序以勤勤恳恳与人无争的状态适应了新的工作、融入了新的环境。除了上课去教室,就是回来改作业,工作单调清苦,节奏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她跟才子聊起了婚姻和家庭,算是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他们的交谈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交谈,基本上是才子在诉说,苏序是听众。除了正常讲课必须开口说话之外,苏序几乎不说多余的话。才子说,苏序就点头。刚开始她点头,是出于礼貌。中间继续点头,是告诉他,自己在听,你继续絮叨吧。她懒得打断。后来她还能听,是因为不知不觉当中吧,才子这啰啰唆唆拖泥带水的倾诉,被她听进去了。大家已经适应了苏序的寡言,也早适应了才子的啰唆。才子诉说的时候,女同事们对他和他的故事没兴趣,早几年他闹离婚的时候,她们就听过八百遍了,早没味道了。她们好奇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苏序居然能云淡风轻地听下去。要知道才子的诉说可是有他自己的独有风格的。那是能把人折磨到想吐的风格。一般人受不了。核心就是他和一个女子的一段婚恋,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步入婚姻、如何孕育出爱的结晶,现如今又如何互相深度厌弃,恨不得对方从地球上蒸发。为什么不离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好聚好散吗——这句话早在几年前就有女教师替今日的听众苏序问过了。不止一个女教师问过大意一样的问题。才子的回答千篇一律,从来都没有新意。为了儿子呀,男孩不能没有亲爸啊。答完他就一脸愁苦,五官像被人揉皱的抹布,苦兮兮挤成一团。谁还好意思再追问。再问下去,于心何忍。你会担心把他逼哭。现在儿子长大了,上高中了。个子比他爸还高大。早就到了离开亲爸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年纪。现在才子还好意思拿这样的理由作借口?女同事们等着听苏序替她们问。可苏序不问。苏序始终都不问。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夠静静地倾听才子的婚姻故事,而始终不吭声的听众。
生活正常下来以后,苏序开始出去相亲。没人知道她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就是才子介绍的。苏序单身,并且离过一次的背景,只有才子知道。不是苏序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自说自话,一边倾诉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一边对比推测出来的。才子其实不笨,也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发泄,丝毫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他有时候挺善解人意的。他说爱情是有的,世界上真有爱情,真正的爱情。尽管那么多人都在嚷嚷说爱情死了,我们的时代没有真正的爱情。你说有吗?苏序你相信有真爱吗?问完他定定地望着苏序看。好像他刚刚长大,还没有从清纯如水的男孩变成藏污纳垢十恶不赦的男人。男孩对世界充满期待,他坚信人间有美好存在。苏序点了点头。她懒得张嘴。她也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有了不忍心。才子一开始跟苏序诉苦,是他主动提起来的。他说,苏序啊,结婚了吗?婚姻,可真叫人说不清楚啊。有时候太难了。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难,你们姑娘家,比我们男人难多了。他这些话其实也没什么内涵,也没水平。像个妇女委员会主任在极力讨好他管理的妇女们。女同事们听得撇嘴。又是那一套。又来了。没人有兴趣再听。
苏序愿意听。或者说,苏序不反对才子自说自话,不打断,不中途走开。她坚持在椅子上坐着,埋头备课,改作业,上网查资料。一会儿回头看看才子。眼神冷静、平常。女同事们观察过,那眼神里看不出更多的内容。这足以给才子带去鼓励。他就那点出息,只要没人强行打断,他就有勇气继续叨叨下去。他历数婚姻的不易,还列举几个他自己的亲身事例。苏序就在他的讲述中认识了他的老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却华而不实,天天盘算着怎么出去勾搭别的男人的女人。苏序从头到尾没问过一个问题。她只负责听,静静地倾听。才子忽然就问,苏序你恋爱过吗?苏序抬头看。苏序的眼神不再云淡风轻,有一丝波澜掠过。才子心细如发,他捕捉到了。他说哦,有过,是应该有的。不等苏序有反应,他又抛出一个问题。是刻骨铭心、海誓山盟那种吗?苏序有点生气。谁允许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汤汤水水了!你操心点大事不好吗,比如全球变暖对地球物种生存的威胁。苏序懒得表达自己的愤怒。她不爱多说一个字的话。才子好像绝地探险有新发现一样兴奋,拊掌含笑,说,这就对了,你这样的姑娘,就应该有过刻骨铭心,有过海誓山盟。苏序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默认了。她发现自己其实挺虚荣的,才子的话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才子就是以这种退两步进一步的方式,一点一点推敲出了苏序的全部。那是苏序的秘密。秘密里有她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演绎过的命运。才子掌握的只是大概,像一座骨架。细枝末节,肌肉和血脉、脂肪和纤维,还有毛细血管与末梢神经,他并不知道。别看才子喜欢咋咋呼呼,其实那都是外表,苏序发现他也有守口如瓶的一面,他并没有把苏序的秘密跟同事们宣扬。他推敲出来就装在了心里。他这时候居然不是大嘴巴的人。苏序感到欣慰,也就纵容了他。才子既然知晓了一个姑娘的秘密,他就认定自己有义务为姑娘介绍一个小伙儿做对象。
小伙子长得挺好,五官端正,身体微胖,穿深蓝色西服,还配了条红领带,显得人模狗样的。据说是公务员,据说在县某机关做秘书,据说跟着大领导,据说很快就会被提拔重用。父母也是有公职的人。这样的人,前途无量,跟了他,房子车子都有,不用为买房买车还贷款发愁。才子看办公室没人的时候,跟苏序交代了小伙子的详细信息,是他表弟,也是他姑父姑母唯一的爱子。老两口人也不错。苏序有点感动。能把亲姑舅介绍给她,可见对她的看重。苏序就回租住的房子精心把自己捯饬了一下,至少是对才子的尊重嘛。见面定在一家中档餐厅。苏序到达的时候,秘书早到了,菜也点了,他坐在椅子上等。苏序有过相亲经验。早在五年前就跟小镇上的一个派出所民警,一个小学老师,一个税务官,一个大学生村官,先后见过面。时隔五年,她可能业务生疏了。她居然有点紧张。公务员秘书,未来的领导干部,他显得很沉稳,也严肃,也亲民,站起来,主动和苏序握了手。手握得很庄重,一个肥厚的肉手,捏着苏序的瘦手抖了抖。毫无逻辑地,苏序想到了从前的夫妻生活。每次事情完毕,那个在结婚证上被称为苏序配偶的男子,总要提着身子抖一抖,好像在检验是否还有库存没有淘净。苏序差点笑出声来。公务员很正式地笑了笑,说教师好啊,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苏序不爱说话的症状顿时发作,她龇牙笑笑,算是回答。公务员好像某位发表讲话的领导,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话说完,还不尽兴,还有必要再作补充,他就补充说,教师挺好嘛,生活单纯,时间规律,除了上班,回家后还能做做饭,干干家务,最重要的是,能帮娃娃辅导作业,最好把娃娃带到自己学校去念书,这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事后苏序得知公务员有一个女儿,正上小学一年级,公务员和老婆离异时留下了女儿。公务员之所以和一名教师见面,就是出于女儿的抚养和教育需要。苏序的心情顿时糟透了。情报也是才子提供的。才子像事后诸葛亮一样,带着神秘跟苏序讲这些。苏序心里感到了悲哀。她的悲哀是大龄离异女子的悲哀。别人考虑找她的原因,居然已经不是情感、长相、性格,或者别的参数,哪怕是色相。偏偏世人已经不拿这些来考量她。居然不光找免费的保姆、性伙伴,还想让她做家庭教师,看来到时候公务员连家教费都不用掏了。苏序愤怒,才子也愤愤的。说其实他姑妈一家人挺不好相处的,那个七岁的小公主也不好带,脾气比大人还大。她的后妈估计一般女人承担不起来。苏序深深看了眼才子,目光带霜,含意复杂。才子赶紧解释,他不是有意坑同事,他也是刚从他妈那里听到的实情。他后悔得不行,多亏苏序有主见,这事情万一真成了,他就对不起苏序。他的表情显得痛苦极了,就像苏序已经掉进坑了,水深火热地熬呢。苏序就原谅了才子。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心在为她的终身考虑。这样的人,对于现在的苏序来说,除了亲生父母,还真不多。
苏序的第二个相亲对象也是才子牵的线。这回不是亲戚,是同学的朋友,是做生意的。苏序对着镜子精心打扮自己。三十五岁的脸,已经禁不起近距离细看。细纹,黑头,毛孔粗大,皮肤喑哑、泛黄……连头发也没有了早年的柔顺浓黑,右鬓还冒出几根白头发。苏序一根一根拔白发。才子给苏序透露了一些主要信息:四十岁,离婚两次,目前没带孩子,很有钱,县城最大的超市就是他开的。苏序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那个超市叫家家,她去过。如果真成了,她就是家家的老板娘了?她觉得像做梦。那么大的超市,老板娘得多气派哪。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挺庸俗的,也很渴望真做超市老板娘。做老板娘的感觉肯定无比酸爽。这班也就不用上了吧?每天起早贪黑的,睡不醒,常被学生气得想哭,有时候还要挨学生家长的骂。更担心的是,忽然哪一天,被某个变态学生拍了砖头或者捅一刀子。老师挨打,现在已经不是啥稀罕新闻,一年里总会爆发几起。常见到整个社会的神经早就脱敏了,老师自己也习惯了。
苏序此刻才发现自己有点渴望离开,再也不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以前从没考虑过,是因为压根就没有离开的能力。现在有了机会,她灵魂深处沉睡的欲望被激活了,她蠢蠢欲动了,她甚至有点看不上做教师了。以后的生活节奏会很松弛、自由,每天睡到自然醒,穿着法兰绒睡衣,走在松软的地毯上,饭菜应该由保姆来做,她对着镜子打扮自己,然后坐加长版专车去某个会所或者宾馆参加社交活动,穿着貂,拿着限量版手包,戴宝石或者翡翠首饰,喝咖啡、红酒,举着高脚杯……苏序把自己想得晕头转向。她越发觉得有必要打扮得精致点。做生意的见多识广,接触的人多,围绕他打转的女人肯定不会少,苏序不想让自己第一印象就输掉。她涂了口红,搽了脂粉,还是不满意,又补了眼影和眼线,勾了唇线。临出门,还觉得欠缺,就拿起粉饼又补一层粉。她应该是美艳的。她走在路上看自己在阳光下投下的身影,身影娇小、玲珑,宛如少女。岁月蹉跎,她唯一坚守住的阵地就是,身材还在。因为没有生育,它不像大多数妇女那样变得松弛臃肿。好身材也是资本,跟脸蛋一样重要。苏序又变得信心满满了,她踩着最高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走进了县城的大饭店。
一切都符合苏序的想象。对有钱人的,对高档饭店的,对这次相亲的。苏序长这么大接触这些的机会很少,只参加过几个同学在酒店举办的婚礼。对有钱的大款,倒真没机会近距离见识。大学时候听说艺术系有女同学被大款包养,周末就被豪车接走。苏序和同学们远远看到过豪车,只看到车屁股后冒出的尾气。大款长啥样,她这朵校花一辈子都没机会靠近。不得不说,苏序在这方面的见识,是靠一些影视剧来补充的。有钱人、大款、老板,要么肥头大耳,挺着大肚子,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要么,全身名牌,保养得当,夹着公文包,忙碌得脚不沾地,时间就是金钱。苏序被服务生带着,一路走上旋转楼梯,穿过一个个包间,最后进了其中一间。一把木头椅子上坐着一个秃顶老汉,穿一件白布褂子,老汉在喝白开水,看到苏序他笑了,说:“苏老师啊,你好。”
房间不大,没有旋转餐桌。菜已经上桌,饭菜很简单,简单到跟这家高档饭店的名气不搭。苏序有点失望。她赶紧压制这种情绪。大简若繁。也许人家是刻意这样安排的,是为了考验她这个女人是否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具备着不贪图钱财和不追求享受的美德。再或者,是他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有钱但不奢侈,富了但不忘本,还是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并不是为人吝啬,舍不得為她点一桌大餐。苏序想通了,也就安之若素起来。她发现自己其实具备着演戏的天赋,只是过去从来没有机会发现而已。现在她决定发挥这个天赋。她努力设想那些在生意场上和大佬们周旋的女性。她们应该是烈焰红唇,面若娇花,能说能笑,气质和见识都不输给男人。苏序努力让自己往这样的方向靠。她不想让对方看出内心的弱,她主动伸出手,她含着得体的微笑,说你好。
等回到出租屋,苏序气得拿头撞墙。她悔恨交加。首先,就不应该去跟个做生意的相亲。其次,不应该浓妆艳抹,把好好一个人打扮得跟想卖一样。再次,不应该演戏。她哪有什么演戏天赋,纯粹是脑子临时抽筋。总之她出丑了,在一个据说钱很多的老板面前。她像个笨到极点的傻子,很自以为是地做了一场表演,而人家,看了一场免费的戏。苏序越想越后悔,想找个窟窿钻进去好好凉快凉快。她下了决心,以后再找对象,绝不找任何生意人。钱再多也不考虑。因为她明白了,有钱人和她没缘。人家有钱,不代表你有钱,也不代表愿意分给你一些让你快速成为有钱人。她还是踏踏实实做老师吧。钱不多,但可以做自己,是自由的。不用像牲口一样,被人盘问生育能力如何?能不能保证头一胎就为他生一个儿子出来?老板应该是真心要找女人的,但不是做老婆,而是能生育的女人,说白了就是做生育工具。老板有钱,随便找个女人来生就是,他身边还愁没女人?苏序的疑问老板直接给了答案,他要找一个受过教育的、有正规职业的、贤惠的女人。从事教育行业的女人,孕育出来的孩子质量肯定不会低。但是,老板说,丑话要说在前头,他不会给苏序什么名分的,他出钱,苏序出人,这是一次合作,大家是生意伙伴。等孩子生出来,苏序拿钱,他抱孩子,从此没有任何瓜葛,就算见了面也是陌生人。老板说,这件事不急,苏老师可以慢慢考虑,有结果就打他电话。
苏序当时悄悄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偏瘦,肚腹间几乎看不到育龄妇女该有的饱满和丰饶。有人居然惦记上她的肚子了。她哭笑不得。把自己肚子出租,为别人养一个儿子出来。这奇葩事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这得需要多幸运。她在心里呸自己,幸运个屁!都啥时代了,还有这恶心事找上门?她难道真的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可是苦读书本二十年,拿着研究生学历的女性,不是那种脸蛋漂亮肚子里却一包草的花瓶。生一个儿子給别人,从此母子不能相认,儿子管别人喊爸妈,叫自己情何以堪。苏序愤怒了。等回到家她才记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精心化的妆,那个老头根本看都没看,他的目光只观察了苏序的身体。他一直都在忙着掂量,苏序这位高学历女性的生育能力如何吧。和生意人相亲,苏序倒是不后悔走那一趟,就当走路不小心踩上了一泡狗屎吧,也算丰富了一下人生经历。唯一不足的是自己化了浓妆,好像她有多嫁不出去,上赶着一样,跟站街女一样,有了下贱的成分在里头。这是她最不甘心的。她后悔当时没把一杯白开水端起来泼到那老头脸上。
苏序第三次相亲才子不知道,人是苏序自己碰上的。苏序一个人过,不爱生火做饭,有时候泡一碗面凑合,有时候去街头饭馆吃。这天她去吃鲜家汆面,照例要了大碗。鲜家汆面远近闻名,味道好,分量也足,尤其是面结实,盐水面,卧足了时间,下锅前使劲地扯,扯成长条,有多长呢?一碗有时候也就只能盛得下一两根面。苏序好这一口,面筋道,耐嚼。先端起碗把汤汁全喝了,再一口气吃完一碗面,摸一把撑足了的肚皮,深呼吸,那个舒坦。如果在原价基础上再加钱,就能吃到加份的牛肉。和商人相亲失败后,苏序天天来这里吃汆面。汆面挺贵的,一大碗十五元。以前她觉得天天吃奢侈,现在改看法了。人生在世,无非吃喝。连饭都舍不得吃,还攒钱做啥。人家老板那么有钱的人,居然穿着布褂子,还吃那么清寡,是返璞归真呢还是舍不得?这问题最近常纠缠苏序。原来富人是这个样子。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也不信。苏序告诉自己,得吃,每天一碗生汆面,偶尔多加份肉,不吃对不起自己。她忽然不再担心吃胖体形。保持这么一副比木乃伊丰满不了多少的身材的意义,她开始质疑。她也觉得委屈,说不清哪里来的委屈。尤其筷子挑着宽长的面条往嘴里送的时候,大口嚼着肉丸子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是委屈。这么豪壮的面条,这么洒脱的肉丸,吃着喝着难道不好,为何要去跟什么有钱人相亲,结果是在有钱人的注视下,吃他给准备的一盘清水炒洋芋丝,一盘白水煮小青菜,一盘盐水豆腐。吃得她像吞了苍蝇,现在还耿耿于怀。真不知道那老头是变态,还是极度吝啬。反正是戏耍她苏序呢。一个大龄离异女青年,高学历有什么用,反倒成为受辱的把柄。苏序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饭,一口气吃完了,望着空碗发呆。眼里没泪。她这几年从不落泪。就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样,她可能也得了厌泪症,讨厌流泪,讨厌用眼泪表达内心的情绪。她一个人偷偷地冷笑。
一个人坐到了苏序对面。鲜家汆面面馆不大,但也九张桌子呢,这会儿没满员,他为什么不去空桌,而是坐到了苏序面前,二不愣怔地瞅着苏序吃。苏序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发现有人在看。苏序差点一口汤吐他脸上。她当然忍住了。苏序是那种内心强悍,堪比十个大汉,但外表和行动都还相当柔弱的人。她小女人的气质是天生的。她默默咽下那口汤。细看这个男人,年龄比她还小吧。皮肤挺白,眉眼活络,长了一对小眼睛,单眼皮,笑的时候眼角比嘴角还翘得高。他笑嘻嘻看着苏序,还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前挪挪,一张笑脸离苏序更近了。苏序看到他的眼仁儿黑白分明,显得一尘不染,时间还没来得及在里头添上一丝翳影。鼻子两侧有几个斑痕,应该是青春痘脱落留下的。下巴上有三道划痕,像小刀或别的锐器剐蹭留下的。当时应该不轻,至少出血了。打架斗殴挂的彩,还是爬树登高,跌了下来留的纪念?反正不是个安分孩子。苏序坐着没动,心里想的是怎么对付他。苏序从小就听话,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没有跟调皮鬼打交道的经验。两个人静静对坐,都没有说话。苏序掏出手机看。反正消磨时间的办法有的是。微信朋友圈岁月依旧,苏序对男性们的帖子一一漠视,那都属于雄性动物的范畴,一些以碎片方式携带的逻辑和理性,她没兴趣。她关注女同胞。尤其有家有室有娃有房子有车还有闲情常常晒这些的同龄女人。老公、孩子、家,照着菜单炮制出的一桌丰盛的饭菜,老公送的鲜花……苏序是怀着爱恨交加的心情看这些的。她最看不惯这些女人卖弄所谓的幸福,一天到晚就知道嘚瑟,却不觉得自己有多浅薄。但是,苏序也羡慕。这个她必须承认,她其实挺羡慕这些陷在日常生活里的女人。相夫,教子,对老人孝敬,冲一杯速溶咖啡就幸福,老公送朵发蔫的玫瑰更幸福。她何尝不知道,幸福就得由这些琐碎平凡的日常组成。看得透,放不下,怕得到,又想得到。她其实一直活在矛盾当中。她越来越喜欢看家庭妇女们晒出的幸福。一边恨恨地鄙视她们俗,庸,不可救药。一边她也禁不住渴望,让自己也有机会陷入那些庸俗里去。被庸常淹没,人才能活得更真实吧。
苏序一边看手机,一边偷偷打量对面的男人。她其实应该离开。她完全可以离开。他只是坐得离她近了点,这不成其为让她滞留的理由。再说他也没跟她说任何话,只是她在一厢情愿吧?她舍不得就这么走。她喜欢单眼皮男生。这个小白脸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想钓他。苏序觉得自己很流氓。一个外表温婉文静的女子,道貌岸然地坐在那里,又有谁知道,她的内心里正在思谋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脸上还是很平静,没有春心荡漾的蛛丝马迹。逗留了二十分钟吧,她该走了。她起身,把小包拎上,钱早就付了,她转身离开。虽然穿的是粗笨肥大的坡跟软底休闲鞋,她还是装作很淑女地迈出小碎步,收腹,挺胸,该凸的让它更明显,该凹的地方就该平板一块。拿什么让小白脸侧目,她如今就这点本钱,她全押了。等一等。男子说。苏序停顿了三秒,她不急于回头,又迈出两步。你手机忘了——他说。听到这话,苏序知道事情成了,鱼儿上钩了。手机是她特意下的饵。如果他对她没意思,要么装作没看到手机,要么等她走后他捡起来离开。他喊了,说明他至少不讨厌她。苏序回头,淡淡地笑着,虽然淡,但是她知道,这是自己最迷人的状态。她能拼上的,也只有这些家底了。
有些事苏序一开始就知道,比如小白脸对她,压根就没多少真情,只是想玩玩,他也许是这段时间感情空当,恰好让她撞上了,既然是送上门的,他又有老少通吃的胃口,便临时跟她玩几天。他们长久不了。虽然苏序很渴望长久,但她不是白痴,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脑子,有时候就算自己在极力地骗着自己,但真相早就摆在那里,她是当事人,她看得比谁都明白。苏序还知道,她看破了,不说破,不撤退,她像个背着炸药包的斗士,明知道敌人早就察觉,她还是要扑上去,她傻乎乎全心全意地往上冲,明知道结局可能是粉身碎骨,她还是要睁着眼睛往上扑。如果可能,她是愿意嫁给小白脸的。这是她发自内心喜欢的类型。苏序从此变得忙碌起来,只要没课就溜出去和小白脸約会。小白脸有的是时间,基本上随叫随到。约会的地方总是在饭馆,街头小饭馆、二楼的中型餐馆、县城的大饭店,都去过。去哪里看小白脸的兴致。他想去哪里,就会在哪里等苏序。苏序是风筝,他是牵线的手。小白脸倒是不贪恋苏序本人。色相、身体,他都没有过分的要求。他贪吃、贪喝。每次约会就是吃饭。吃什么他懂,县城马家的手抓羊肉地道,李府的豆腐好,张氏的面好,白家的牛肉筋道……小白脸每次吃饭,还要喝几口。啤酒、白酒、红酒,反正都得有一样。吃喝的花费都是苏序出。一开始就是苏序在掏钱,有了第一次,后面就成了习惯。后来苏序回想他们的恋爱经过,发现吃了那么多次饭,小白脸就从来没有主动付过钱,连表示一下都没有。他心安理得地吃喝着。苏序被一种耻辱感充斥。她倒不心疼钱,钱花出去可以再挣,她担心自己的愚蠢被小白脸宣扬出去。小白脸和下一个女友亲热的时候,肯定会把骗她吃喝的事当笑话讲出来。这才是她作为女人最不愿意被人知道的。
苏序和小白脸好了半年,算是一段比较长的恋情。如果小白脸不消失,苏序还会让他骗下去。她明知道是骗局,却心甘情愿让他骗下去。那只是一个暂时被家人断了经济来源,从而利用自身色相骗吃骗喝的纨绔。可她偏偏就喜欢那种纨绔气息。所以她沉浸在一个噩梦里,迟迟不想醒来,直到梦境自己消失。她被赤条条晒在阳光之下。她遍体鳞伤,死相丑陋。学校里没人知道真相。大家只知道她在恋爱,在频频约会。关系最后破裂,只能说明两个人不合适。苏序不需要给谁解释。苏序要过的是自己的内心。那里筑起了一道坎,她要跪着翻过去。哪怕是血肉模糊,也得爬过去。静养的日子里,苏序常常想起和小白脸交往的片段。他一边吃着某家饭馆的拿手菜,一边侃侃而谈,或批评不足,或夸赞成功,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丝毫不觉得吃软饭有多不光彩。她鄙视他的无耻。要不是亲身经历,她真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人。拉手的时候她试过,他是有骨头的,明明有骨头啊,为什么就那么软骨头呢?她又舍不得他的软,带着痞气的那种软。与这种软相伴而生的,就是柔。柔情、温柔,对女人处处顺从,有足够的耐心,随时能摸透女人的心思,好像花痴在呵护一朵花。花的娇艳、柔弱、善感、多愁,一皱眉、一眨眼,他都能注意到,都能给予照顾。这正是让苏序忘不了的。她留恋这种感受。她享受这种感受。女人是水,男人要是也做了水,那女人就会死心塌地把自己投入,粉身碎骨都不后悔。可小白脸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苏序,他有了新女友就玩消失了。苏序反思了整整五周,人,瘦了一圈;心,却放下了,就当一本盗版书吧,她翻页了。
第四个男人还是才子牵线。跟苏序一样,也是研究生。才子高兴得不行,好像要去跟研究生相亲的人是他自己,他说,研究生啊,高才生,可算给你找了个对口的,这回保准跑都跑不了。他喜滋滋的,好像终于从县城的男人堆里给苏序挖到了一块宝。苏序笑了,不是为研究生的高学历笑,她被才子的憨逗乐了。苏序吸取了上上回的经验,没化任何妆,寡着一张清水素脸去见面。既然是高学历,自然有着和高学历相配的欣赏水平。她相信研究生肯定很反感一个相亲的女性,把自己用各种化妆品涂抹得难见原形。研究生的认知层次,一般人达不到。他和她的相见,虽然是初次,但也应该是繁华退尽,赤诚相对。
研究生把苏序打量了三眼。苏序记得清清楚楚。三眼:整体一眼、上一眼、下一眼。三步走程序完成,研究生就低头吹咖啡去了。他们在县城最好的咖啡屋见面。来之前苏序心里给研究生拍了掌,果然不是凡人,比那些没文化的暴发户和土包子都强。咖啡屋才是最适合约会的地方,有情调。慢慢品着咖啡,听着轻柔舒缓的音乐,人生不美好都没道理啊。说实话苏序这辈子没进过几次咖啡屋。大学时候想去,花不起那钱;工作后想去,一个人没意思。如果和研究生有戏,那就以后隔三岔五地来这里坐坐,让时光慢下来,让生活的枯燥和乏味都见鬼去,美好心情都是自己创造的。研究生给苏序点了一杯咖啡。可能咖啡需要现磨,所以苏序落座后,他们共同等待了有十分钟。这十分钟里男研究生没说话。男的不说,女研究生更不好意思打破沉默。苏序的厌语症还没痊愈。但是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的,她也忽然想要说点什么。难道男研究生还不好意思,羞于开口?苏序认定男研究生是个羞怯内向的人。这推断让她对他有了更多好感。跟她一样,就知道一路埋头读书,读了一肚子书,却忽略了青春大好时期该做的事。所以至今还是个处子之身也说不定呢。苏序想得走了神。服务生端着咖啡上来。苏序刚拿起小勺子徐徐搅动冒热气的咖啡,男研究生站了起来,他对苏序微微点头,说:“咱们AA制吧,我的咖啡埋过单了。”然后他大步离去。
苏序坐着没动。她慢慢地搅着勺子,看热气在杯口一丝一丝散去,抽丝剥茧就是这样的过程吧。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也是这样的过程吧。咖啡在她的搅动下慢慢凉下去。直到凉透了,她端起杯一口气灌了下去。很苦。苦味满嘴弥散,入胃,入骨,入心。人生之苦,莫过于此情此景此味啊。苏序掏了咖啡钱,贵得要命,足够她吃三四顿鲜家汆面。她发誓这辈子再不来这种鬼地方糟蹋钱。
失败之后,苏序反思自己,结论是,这次她败在再次按常理出牌。在生意人那里吃了亏,她就应该吸取教训。可她再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她按照内心固有的常识,认定商人就一定好浓妆艳抹风情万种那一口,而作为知识分子的研究生,就注定要喜欢清汤寡水素面朝天的款型。现实再次道破了她个人认知的狭隘。后来她就想明白了,研究生跟她一样,读书读了一二十年,早就把肠肠肚肚五臟六腑读得清水衙门一样,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一碗油腻的肥肉,可苏序给他上的是清炒白菜——想想都有些后怕,多亏没成,真要交往下去,两个肚子里都塞满了书的研究生,在一起说什么呢?一个说春花秋月何时了,一个说凄凄惨惨戚戚;一个说众里寻他千百度,一个说巴山夜雨涨秋池……连打出的哈欠,发出的鼾声,放出的屁,都会带着陈腐的书卷味吧。苏序原谅了研究生的俗。其实她何尝不是,在生意人面前,她骨子里深埋的俗,不就被扒得连根也露出来了吗?推己及人,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苏序原谅了自己。研究生也是一本书,她轻松翻过了这一页。
谈论相亲对象成为苏序和才子的共同话题,没留意是谁先开的头,反正他们都从里头获得了乐趣。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能让他们两个人都很愉快。谈论还是由才子进行,他一句一句地说,苏序只负责笑,微笑,轻笑,淡笑,冷笑,无声地抿嘴一笑,或者眉眼一展,五官莞尔。
苏序不会考虑和一个教师相亲的,这一点才子知道。才子表面呆,骨子里不傻,有时候还挺聪明的。他一边讲述自己婚姻里的琐事,一边和苏序交流。苏序还是老样子,能不说话就不开口,至多拿眼睛看看,眼神里变换着丰富的内容。才子适应了这样的交流方式。他自说自话、自问自答,就能从苏序的嘴里得出他想知道的。苏序的前夫就是教师。苏序自己也是教师,所以她第二次婚姻不想再是同行。熟悉无风景,同行太熟悉了。
但是有那么一天,苏序又要相亲了,对方是个姓侯的教师,和苏序就在同一所学校,也是才子介绍过来的。之所以介绍一个同行,是才子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给苏序。但相亲还得继续。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他们乐此不疲地往下演绎。每次都是才子先给苏序介绍基本情况,把那个男人描述得天下无双,然后怂恿苏序去见面。苏序去了,很快带回结果。结果苏序不说,还是才子追问,一边问,一边看眼神猜测,很快那个相亲对象就被才子描摹出来。其实是才子和苏序共同制造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已经远远偏离了真实的相亲对象。
“还行吧?”才子会这么问。
苏序动一下眼皮。
“四肢和五官,都全乎着哩?”才子又问。
苏序眼眸清澈。
“我就说嘛,我打听了,确实不错,不好的话,我亲戚他也不敢随便拿来糊弄我吧?”
苏序眼波流转。
“那为啥不成?看不上人家哪点?”
苏序忽然看才子。
才子不躲。
两个人眼睛对眼睛。
“嘴歪了?眼斜了?没耳朵碗儿?还是氟斑牙?还是有狐臭……”才子一口气问一串,不给苏序喘息的机会。问完定定地看着,等苏序答案。
有同事在办公室,听得一头雾水。望着交流的那一对男女看看,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才子在笑嘻嘻说话。苏序在备课。女同事们就骂才子神经病。才子不跟她们计较,这些年才子也习惯了被骂神经病。不是一路人,没法交流,他也拒绝交流。沉默片刻,苏序看才子,苏序的眼睛里荡漾着笑。那是调皮的、促狭的、坏坏的笑。才子跟着大笑。才子说:“好啊,看不上正常,看上了才不正常呢,他们算啥鸟人。”听他的口气,那些他费尽心思到处挖掘介绍的鸟人,就是给苏序开胃的,他早就知道苏序不会看上的。
跟侯老师相亲,是才子陪着苏序去的。这次相亲的方式特别,去侯老师家吃饭。一路七拐八弯串了好几条胡同,最后在县体育馆后面的几栋小楼跟前停步。苏序好奇,左看右看,发现眼前的小楼又矮又老,用老式红砖头盖起来的。侯老师带大家上楼,楼道又黑又脏,一股味道扑鼻。苏序暗皱眉头,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老式楼了,走在这里,感觉像走进了老式电视剧,要不是亲自来她根本不知道县城还藏着这种建筑。侯老师打开家门,苏序闻到了一股更浓的气味——当然不是好气味。也说不上臭,好像是好多不明确的东西,压在暗处,慢慢地就被时光沤出了一股具有强大黏合力量的味道。
侯老师进门把苏序和才子安顿在沙发上,他自己系上围裙,奔进厨房忙起来。想不到他厨艺真好,很快一桌菜就上桌了,冷的热的,红的白的,酸的辣的,软的硬的。八菜一汤摆好了,才子不等主人上桌,搛一筷子往嘴里塞,尝完给苏序竖大拇指,说:“你的好运来了,跟了他,后半辈子都是好日子,看到了吗?手艺这么好,咱县城的男人里头绝对没有第二个,嫁过来你就天天等着吃现成的,做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精致女人吧。”苏序拿眼睛瞪才子。才子怕被这样的目光杀死,赶紧再搛一筷子菜把自己的破嘴堵上。
苏序眼神是狠,说到底心里还是起了波澜。她打量这个老旧的家,结婚的话自然不能在这里,婚后也不想在这里生活,得先和侯老师合计买一套新房吧,他如果经济困难,她可以贷公积金。既然真心嫁,就要付出,她愿意付出。只要真能像才子说的,婚后顿顿有人做饭,她就赚大发了,她最不愿意进厨房了,至今不是泡面就是下馆子,此刻面对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她才忽然明白,她迫切需要一份长期溺爱自己肠胃的呵护。她有点渴望嫁给这个教师同事了。
侯老师还在厨房忙碌,当当当切面条,下进热气腾腾的锅里。才子远远瞅见,说:“算了啊,这么丰盛了,还做啥面?吃不下那么多!”主人端一大碗面条出来,却不摆桌子上,转身进了卧室。难道他偷吃?才子给苏序嘀咕。苏序狠狠剜他一眼。眼神的意思是你不多嘴能死啊。才子委屈,努嘴,那他端一碗饭做啥?还躲起来了!苏序起身,慢慢靠近卧室。卧室门半开着,苏序看到一张床的床尾。床上的人看不到。屋里有人在吃饭,窸窸窣窣地响。苏序抽鼻子,她确定难闻的气味就是从这屋里发出的。什么情况,能成为这种要命的气味源?
门全开了,侯老师一脸平静地迎接。看来他早就知道两位客人在门外窥探。来不及尴尬,苏序和才子看到了床的全貌和床上的人,是一个女人。才子瞅了半天,愣愣地问:“咋是你哩,你们不是早离了吗,咋还在侯老师家?”女人抹着眼睛摇头,说:“离了离了,我们现在没瓜葛,不连累他再找人。”才子看侯老师,才子的眼里有了刀光剑影,他恨不能剐了侯老师。耍猴儿哩!他出了卧室,一屁股跌在沙发上,给侯老师瞪眼。侯老师苦笑着解释:“真离了,离了她却出事了,瘫痪了,没人管,我就拉来照顾,我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吧。”说完看苏序,“你放心,不会委屈你的,你进了门就是我正儿八经的老婆,有名有分,我们领结婚证!你就当她不存在,只要每顿饭给她送一碗就成,屎尿洗刷有我呢,不用你伺候。”
苏序给才子使眼色,才子这回不笨,跟上就走。侯老师的八個菜还在桌子上摆着。小跑出筒子楼,苏序大口呼吸,她知道臭味的来源了,侯老师瘫痪的妻子,她水火不能下地。才子愤愤的,骂侯老师不厚道,事先瞒得密不透风,大家都知道他是离了的。谁知道他能养着一个瘫的,还想娶一个活蹦乱跳的,他以为他谁啊,帝王还是将相,这是要三宫六院吗?!苏序明白才子这是在给她演戏。情报不准,差点把苏序害了,要不是人家侯老师事先没隐瞒,等苏序和他真的拴到了一条绳子上,再发现事实,那就迟到姥姥家去了。才子怕苏序收拾自己,就用语言把侯老师大卸八块,以此来洗脱自己。苏序对才子笑,笑容冷热交替,闪烁着冰碴子,也有火星子。才子没见过这样的笑,他心虚,说,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嫁出去。苏序用左手抱着右胳膊,冷了在取暖一样,说:“走吧,常在江湖飘,偶尔挨上一刀两刀,不是很正常吗?”这是苏序今天跟才子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给苏序成功地介绍一个对象,让苏序天天约会,谈情说爱,成为才子最大的心愿。他对这件事上瘾了,为这个心愿不停地努力着。他跟自己杠上了。不把这件事办成,他就不能安心。让苏序嫁人,过大多数女人都在过的日子,才子为这个愁得两鬓白发都遮不住了。苏序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向女同事们求助。在你们的亲戚、朋友、同学当中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品不坏的单身男人给苏序吧,她都要四十岁了,再不嫁就老了。没有是吧?身边没有,我们可以想办法挖掘啊,七大姑八大姨都有吧,发动她们帮忙啊,总有一个合适的吧?苏序为人咋样,大家都清楚啊,我们一个办公室朝夕相处,早知根知底了,多好的一个姑娘,还是研究生高学历呢,都是念书把人给耽搁了……女同事们哭笑不得。有人在心里骂神经病,一对神经病,都病得不轻。苏序还叫好姑娘?冷成了一坨铁,大概是性冷淡吧?也已经不是姑娘了,连老姑娘也算不上。虽然如今的姑娘和妇人大多数是没区别的,姑娘喜欢过早把自己变成妇人。苏序这个年纪,就算不是姑娘也没什么,她也没义务至今还让自己做姑娘。问题是姑娘这称呼从才子嘴里说了出来、从苏序自己嘴里出来都可以谅解,从才子嘴里出来就成了不能被谅解的事。姑娘,姑娘——听听,那口气、那神态、那叫人越回味越起鸡皮疙瘩的样子,真是让人莫名地来气,好像哪里出问题了。问题是明确的。苏序是才子什么人呀,不是什么人都不是吗?苏序来之前,他们从来都不认识。如果认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才子就不会那么夸张地欢迎了。才子只有跟生人才放得开。才子认识苏序的时间,不比办公室所有女同事早。凭什么才子他现在要用这种口气跟她们说苏序。好像苏序大家都不认识,只是他一个人的同事。所以才子可以关心苏序,就他一个人是热心人。其余八九位女同事反倒不如一个男同事。才子的热心肠没让女同事们感动,相反,她们觉得硌硬。一种说不清为什么而硌硬的硌硬。谁要应才子的要求,把苏序姑娘介绍给自己熟人,不等于在祸害熟人吗?所以才子的央求没人当真。女同事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有适合的男人给苏序相亲用。最后还得才子费心亲自张罗。
教师同事介绍失败后,又一个暑假来了,学校放假,苏序回老家了。等开学后,才子没来。苏序照样埋头忙工作,从来没有问过同事们,才子为啥迟迟不见人。女同事们嘴里藏不住话,三五天后消息就七拐八弯地传进校园,成为办公室公开的秘密。才子被老婆甩了,离婚了。这回是动真格的。过去十几年里,一直处于拉锯状态,老婆闹腾归闹腾,才子死活不离,一张纸把两个人牵绊着,当然,还有孩子。今年孩子考上大学,走了。两个人之间的那层胶没了,那张纸也就彻底失去了约束力,老婆亲手撕碎了。据说才子哭得死去活来,如丧考妣啊——初一语文老师转述初三一位语文老师的评语。如丧考妣,苏序回味这句话。用到这里当然全是讽刺意味。苏序不参与评论,她只默默地听。又过了一周,有新消息在办公室传播。还真是个情圣啊,听说差点这样了——议论的人伸手在自己脖子里比画。最后可能后悔了,从一摊血里爬起来打了急救电话。角落里低头忙碌的苏序,忽然合上学生作业本,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才子一个月后来上班了。看样子身体康复了,脖子上落下一个刀疤,不过他特意给领口搭了条羊绒围巾,围巾图案是花格子,和夹克外套搭一起挺般配,不但遮挡了伤痕,还为才子增添了一股儒雅的气息,让他更像个饱学之士了。其实那围巾是苏序买来让才子搭配的。半死不活的才子看来确实伤得不轻,皮肉伤只是外表,真正的痛在暗处。苏序装作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苏序把才子从床上揪起来,眼睛对着眼睛。苏序的眼睛还是那么安静,才子的眼睛是死鱼肚子。才子说,苏序你不要管我,我活着没意思,让我死。苏序扑哧一笑,问:“你老婆死了没有?”才子怔愣,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她活得好着呢,离了我更自由了。”苏序说:“那你还要死,给谁殉葬?”才子陷入沉思。这个问题确实尖锐。他发现苏序问到了本质。他只满脑子想着要死,死给别人看,死给世界看。苏序这一问,他忽然豁然开朗,是啊,人家好好活着,我用死给谁殉葬?殉葬总得有个对象吧,不然闹到最后就是一个无着无落的大笑话。
才子从床上爬起来,盯住苏序的脸看。苏序摸脸,冷冷地说,人家脸上有花?才子说,没花,但是,但是……他不敢往下说,怕苏序忽然再冷下去。这几年和苏序打交道,其实都是他缠着她,他习惯了她的冷脸,也知道有些玩笑不能随便跟她开。苏序把围巾放到床头,说,别死,快好起来吧,我还等着你给我介绍对象呢,没有你我两个月都没相亲了,过完这个春天我就四十岁了,无论如何我希望赶在四十岁前嫁出去。才子傻眼了。苏序从来不会跟人开这样的玩笑,那就不是玩笑了。才子鼻腔陡然酸楚,还别说,是有一点感动。这是变着法让他活下去呢。他何尝不明白。他恍然大悟似的,拍自己脑门儿,说,对啊,还真不能急着死,革命尚未成功,你我还须努力啊。
才子康复上班后,第一件事还真就是继续为苏序介绍对象。苏序也有趣,才子介绍,她就去。等春去夏来秋又至,她过了四十岁门槛,还是没找到可嫁的人。这期间前后见了三个男人:有跑大车的司机,卖牛肉的屠夫,刻墓碑的石匠。这些男人的质量,用才子的话来说,草袋换麻袋,一代不如一代了。苏序不嫌弃,才子牵线她就去。等苏序相亲回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会有一场讨论,围绕着苏序所见的相亲对象展开。还是才子问,苏序答。苏序依旧不肯多用语言表达。好在才子已能自如地解读苏序的一个眼神,一抹浅笑,一声咳嗽,加偶尔才说的一句半句话语。
“那肉贩子咋样?”
“不咋样,屠夫而已。”
“人长得不错啊,据说心肠好,知道疼女人。”
“心肠是好,跟我保证了,说婚后让我天天吃不注水的真牛肉。”
“那好啊,你一辈子有口福了。”
“嘁,想让我胖死啊。”
两个人一起笑。才子哈哈大笑。苏序抿嘴莞尔。同事们莫名其妙,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有啥好笑之处。过段时间,两人画风依旧,对话内容稍有变化。
“那司机咋样?”
“不咋样,长年累月在车上睡觉,除了这个没啥特别的。”
“听说收入很不错,比我们穷教书的富多了。”
“他说,跟了他以后可以随时跟车出游,他带我免费游遍全中国。”
“那就定下来吧,错过了可惜。”
“出游的时候要在车里吃,车里睡,吃的大多是方便面,你想让我吃一肚子防腐剂,最后变成木乃伊?”
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神经病!”女同事们悄悄议论。
才子和苏序的游戏依旧在进行。再过两个月,他们的对话再次上演。
“见过了,那个丧葬服务铺老板咋样?”
“啥老板,就一刻墓碑的石匠,一身死人气味。”
“他是老婆不孕才离的,没有拖油瓶,年龄还跟你相当,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上哪儿找去啊?”
“确实难找,是憨厚人,已经跟我说了,以后我亲戚朋友包括我自己,只要死了人,墓碑他包圆儿,打八五折。”
空气骤然停滞。才子看蘇序的眼睛。苏序眼神里有刀光,也有血影。才子不敢笑。现在笑,等于找死,他没勇气踩雷。为这事,苏序不再理睬才子。她报了一个培训班,外出学习一个月。临走跟办公室每个人含笑告别,唯独漏了才子。才子在她眼里成了空气。
一个月后有人给才子介绍对象,才子去了。戴着格子围巾,脖子上的伤痕早就好了,但戴围巾成了一个习惯,他没法改。只要取了围巾,脖子里那就会空荡荡的,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挖掉了。相亲地点是女方定的,在鲜家汆面馆。才子一边走,一边咧着嘴笑。等进了面馆,苏序已经占了桌,面上来了,苏序还是要的大碗,加了肉。她埋下头吃,一口一个丸子,一口一大嘴汤。汤喝干了,肉吃完了,才扯起裤带一样的面条吃,就看她一口一口咬着,吃了好半天,那根面条就是吃不到尽头。才子坐下,拿一双筷子,伸过去夹,扯断了苏序的面,他往自己嘴里喂。吃完了面条,打量碗里,他笑了。
“姑娘真有意思,吃面先喝汤,还是大碗,女人里头少见。”
苏序浅浅地笑。
“没吓着吧,曾经,我这吃相吓跑过不少人,也吸引过一个小白脸,原以为他确实不拘小节,是真心喜欢我,谁知道是个骗吃骗喝的小纨绔。你说,世上的男人千千万,为什么想找一个合适的就那么难?”
这是才子认识苏序以来,听她一口气说话最多的时候。才子不再耍贫嘴,在对面看着苏序。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这不妨碍他用目光罩住苏序。苏序把筷子放在空碗上,正式抬头看对面的男人。男人的目光被逮住了,像蜘蛛撞上了网。他想逃,可浑身没劲,他挣不脱。干脆不挣了,举手投降。面上来了,一大碗,肉丸子齐刷刷摆在最上头,撒了绿色的香菜末,浇了红辣椒油,色香味俱全,这就是鲜家汆面远近闻名的原因,好看、好闻,更好吃。苏序把碗推到才子面前,问:“这一大碗,你敢不敢吃?”才子点头。“不后悔?”才子又点头。“要你后半辈子天天吃呢,也不后悔?”才子一脸严肃,还是点头。苏序落下泪来,说:“众里寻找,千度复百度,比唐僧西天取经还难,九九八十一难啊,好在你一直都在,如今我的苦难满了。”她把筷子插进碗里,扯过才子的面条埋头吃起来。才子不松手,扯着面条的另一端也吃。多亏鲜家汆面长且筋道,居然没有被扯断。两个人的脑袋被一根面条紧紧拴在一起。
原刊责编侯磊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马金莲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