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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坟图

分类:上海故事 更新时间:2023-09-23 16:17:52

1

清明时节,九龙峪陵园。

身为墓地管理员的我,每年这个时候都忙得焦头烂额,连饭都顾不上吃。没办法,人如潮水车如龙,我们又有着非常严苛的职业准则,诸如“客户至上,服务细致周全”、“善待故人,做到礼仪体面”、“相信科学,弘扬道德规范”等等。最为重要的是,我的身份是不在编的临时工,稍有怠慢就会被炒。好在我周利热爱学习,手握信息技术专业本科毕业证的同时还任劳任怨,因而深得领导赏识,至少目前,丢饭碗的可能性不大。但此刻,苗秀丽和姚玫怒目相对,形同三世死敌较上了劲,我的麻烦也从天而降。

这档子事,说来也怪我多嘴。几分钟前,苗秀丽走进了陵园,只一眼我便认出了她:“苗女士,怎么是你?真巧,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你是?是……二利。”在认出我的同时,苗秀丽显然很尴尬,她说她是来祭拜公爹的。苗秀丽的公爹姓赵,墓在陵园东首。那可是块风水宝地,背山面河,福荫子孙,财源滚滚。看她填完来访信息,我感慨地说:“你是赵老先生的大儿媳吧?两个儿媳都这么孝顺,老先生好福气啊。”不料话刚出口,苗秀丽便冷了脸:“你说什么?什么两个儿媳?”

我翻开登记簿,指尖落在一个名字上:姚玫。在与逝者关系一栏里,她写的也是“儿媳”两个字。苗秀丽一看,瞬间犹如中邪一般,她猛地推开我,脚下生风,直奔墓地。

“苗女士,刚下过雨,地上滑,你走慢点。”为防意外,我边喊边追,一个西装革履戴墨镜的中年男子却拦住了我的去路:“这是墓地,请保持安静。”

这个男子好像姓林,祭拜的是他的妻子。我赶忙说了声“对不起”。本打算抄近路,可这几天人太多了,这不,一不留神我又差点撞到疤脸身上。

疤脸长得壮,典型的车轴汉子,左腮横着条比黑蜈蚣还丑陋吓人的疤瘌,看形状是刀砍的。大约在两个月前,他来过一回,那道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面对这样一尊瘟神,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刚想道歉,疤脸已开了口:“你瞎啊?”

“对不起,我着急——”

“滚!”

疤脸脾气很暴,如同吃了枪药。其实,我也没时间跟他多费口舌——苗秀丽早已冲到杨柳细腰的姚玫面前,气咻咻地送出了问候:“贱货,献殷勤都献到墓地来了,真不要脸!”姚玫也毫不退让,反唇相讥:“泼妇,厚脸皮。儿子把你甩了,就来讨好公爹。怎么,想让老人家出来给你撑腰啊?”

别介,赵老先生千万别往外溜达,会吓死人的。可不等我绕过疤脸,苗秀丽抢先动了手,薅住姚玫的头发就打。顷刻间,不堪入耳的辱骂声此起彼伏,安静肃穆的陵园墓地也变成了乱糟糟的演武场。

2

恰如那位林先生所言,陵园乃清静之地,切勿喧哗。若任由她们胡闹,万一撞翻墓碑踩烂祭品,一个投诉电话打到领导那儿,首先遭殃的就是我等临时工啊。想保住饭碗,必须迎难而上!于是我冒着被抓伤的危险,拼力抱住了明显占据上风的苗秀丽:“快住手,别吵吵。请善待故人,有话好好说。”

“你让开,我非撕了她的狐狸皮不可!”苗秀丽气得连呼带喘,蹦高叫骂。姚玫也非省油的灯,抽冷子飞起又尖又高的鞋跟,狠狠踹向苗秀丽的肚子。苗秀丽想躲没躲开,“咕咚”一声坐进了稀泥地里。眼见占了大便宜,姚玫拔腿开溜,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扫墓人流中。

她是溜之大吉了,我则倒了大霉。接下来,苗秀丽情绪失控,呜呜大哭着指责我和狐狸精姚玫是一伙的,拉偏架,还要告我。从她的哭喊声中,我大概听明白了她与姚玫之间的积怨仇恨。长眠于此地的赵老先生有个儿子叫赵金开,曾是个包工头,靠承揽建筑工程发了家。后来,赵金开与姚玫黏糊到一起,还以感情破裂、分居满两年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解除与原配苗秀丽的婚姻关系。由于庭前调解无效,将择日开庭审理。苗秀丽和姚玫都深知赵金开是个孝子,恰好时值清明,赵金开又在外地忙生意,这两人就想通过拜祭老人的方式达到各自的目的:前者意图用孝心保全婚姻,赶跑小三;后者则志在打败原配,登堂入室。

获知陵园出事,领导匆匆赶来,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把我一通臭骂。毕竟人家公爹的这块墓地造价不菲,据说单地皮每平米就高达30万,是我们重点关照的对象。听领导说要让我卷铺盖走人,苗秀丽收了眼泪,改口称发生争执全怪姚玫,与我无关。领导瞪了我一眼,扔下句“下不为例”就走了。

“周利,对不起,我心里太憋屈,堵得慌。你说,她怎么那么不要脸,抢了我老公还趾高气扬?还有赵金开那浑蛋,馋嘴偷腥,薄情寡义,良心都让狗吃了。我公爹要活着,绝不会惯着他们。”说着,苗秀丽发了狠,“哼!我也不能惯着她。她要再敢来,我就带她去见我公爹,看他认不认她这个狐狸精当儿媳!”

我一听,暗暗咋舌:够狠。可她们若在墓地再闹腾一回,我真就得走人了。苦闷之中,老天总算开了回眼,帮了我一个大忙。当天深夜,我穿上风衣离开九龙峪陵园,打车来到市中心,随后拨通了一个手机号码。不一会儿工夫,姚玫出现在我面前。

“你是谁?找我谈什么重要事?”姚玫满脸疑惑,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问。我笑笑,说:“姚小姐,我是墓地的管理员周利。今天我们见过面,我也帮过你。我找你,是想继续帮你。”

“帮我什么?”姚玫追问。

我退进街边的暗影里,有板有眼道:“再过几天,赵先生和苗秀丽就将对簿公堂。苗秀丽是赵先生的结发妻子,如果执意不松口,离婚的事没准儿会拖到猴年马月。就算法庭判离,那她至少要拿走一半家产。我能想到,赵先生早做了准备,比如做假账,转移财产。可别忘了,苗秀丽没那么好糊弄。退一步说,就算你们骗过她,她分走的财产也不是个小数目,对吧?”

姚玫警觉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说:“你雇我,我让她彻底从人间蒸发!”

3

都说女人的胸部和脑容量成反比,但姚玫当算个例外,接连问出了多个实质性问题: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我?佣金多少?天知道你是不是苗秀丽派来试探我的,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给出的答案是:我需要钱,可我是个临时工,工作朝不保夕。此外,我恨苗秀丽。我叫周利,上面还有个大哥叫周顺。苗秀丽在嫁给赵金开前曾和我哥处过对象,后来苗秀丽进了城,我大哥整日魂不守舍,最后出事故丢了性命。“如果这些理由还不够……”我停顿了一下,说:“姚小姐,你很聪明。我们的谈话你应该录了音,随时可以报警抓我。”

姚玫寻思了片刻,问:“你想要多少钱?”

“十万。定金一万六千八。我保证让苗秀丽在开庭前消失。”我说。姚玫颇为惊讶:“为什么是这个数?”

“168,一路发。图个吉利!”

这笔交易进行得还算顺当,姚玫有录音在手,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她如数付了我定金,许诺事成之后尾款一次性结清。交涉谈妥,我向姚玫要来苗秀丽的地址,决定速战速决。很快,我敲响了苗秀丽家的门板。

“二利,这么晚了,你有事?”苗秀丽启开一条门缝,迟迟疑疑地问。

“有事,很急。”我用力一推,挤进了门,“我和姚玫谈成了一笔生意,她给我十万,买你的命!”

苗秀丽顿时惊得浑身一哆嗦,张口欲喊,我手疾眼快,紧紧扼住她的脖子捂住了她的嘴:“姐,你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听我管她叫“姐”,苗秀丽不由得愣了神,眼圈有些泛红。在和姚玫的交谈中,我只说了一半实话。苗秀丽和我哥周顺确实相爱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坐落在偏远山沟里的老家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泥石流,父母不幸遇难,大哥为了救我也被砸成了瘸子。后来我考上了高中,大哥和苗秀丽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苗家并不看好这桩婚事,毕竟我大哥没爹没妈,破屋穷家,瘸也就罢了,还拿兄弟当命根子,不吃不喝也要供他上大学。我们两条光棍,吃了上顿没下顿,苗秀丽要嫁过来得遭多少苦?大哥也想到了这些,坚决和苗秀丽分了手。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苗秀丽回娘家,偷偷把一只装满钱的信封塞进了我家的窗户缝。那时,她早已进城,嫁为人妇,男人正是赵金开。

再世为人,当心怀感恩,我对苗秀丽满心感激,一点儿都不恨她。所以,我要帮她彻底打败赵金开和姚玫。原原本本地说完我和姚玫的合谋,我问:“姐,你想清楚,你到底还爱不爱赵金开?”

“在去墓地前,我还抱有幻想,盼着他能回心转意。现在,我恨不得他们死。”苗秀丽回得很干脆,“二利,你肯帮姐,姐谢谢你。可姐不能让你去做犯法的事儿,不然你哥会怪我的。”

我凄然一笑,喃喃回道:“我哥他死了,我要为他讨个公道!”

四年前的一天,我大哥周顺也出了事。那天,我给他打电话,说想开家电脑维修公司。大哥很高兴,张罗着筹钱,可两天后,大哥却突然走了,走时身上伤痕累累。经警方勘验,结论是遭受棍棒击打导致肝肺破裂。至于凶手是谁,到现在都没能抓捕归案。我找到了大哥的工友,他们战战兢兢地说,出事前,大哥曾几次带他们去催讨拖欠近半年的工资。钱没要到,一群手持棍棒的蒙面人却在夜色的掩护下冲进工棚,见人就打。为保命,众人不得不仓皇奔逃,哪里还敢要钱?大哥腿瘸,跑得慢,便遭了毒手。后来我得知,那家工地的包工头是赵金开的手下。

“肯定是赵金开唆使人干的。可大顺怎么会在他的工地上?”苗秀丽惊问。

许是我哥心里还藏着你,想近距离看看你。不过话到嘴边,我又改了口,催促道:“姐,姚玫已经对你动了杀念,倘若我失了手,她一定会再派别人来的!这段时间你还是先到外地去躲一阵子,等我把他们两个解决了,你再回来。”事不宜迟,我带着苗秀丽下楼,急急忙忙钻进出租车,吩咐司机直接去火车站。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车子一路疾驰往城外偏僻处开去,后视镜中露出半张刀疤狰狞的脸,司机居然是在墓地见过两面的疤脸!

4

疤脸身体强壮,出手也快,不待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我醒过神,一记老拳已落在了我的太阳穴上,直打得我晕头转向,眼前金星乱飞。紧接着,一柄尖刀抵上了我的喉咙。

变故横生,苗秀丽登时吓得六神无主:“你、你想干什么?”

“你闭嘴!奶奶的,买一赠一,真够倒霉的。”疤脸边嘟囔边拨通了一个号码,“这差事我不干了。车上多了个女的。我有原则,从不为难女人。对,听他俩嘀咕,好像姓苗。你说什么?把他俩都灭了,酬金翻倍?”

我听出来了,和疤脸通话的肯定是姚玫,原来她早就对我起了疑心,雇了疤脸想要废了我!心惊之下,我急问:“她给你多少钱?我加倍!我向韩东大哥起誓!”

疤脸一听,先是一怔,随即乐了,暂时挂断手机,和我聊了起来。韩东这个名字,是我从墓碑上看到的,疤脸两次祭拜的都是他。疤脸倒也没藏着掖着,说他和韩东是最好的哥们,两人胜似亲兄弟。仗着人高马大长相凶,两人合伙开起了服务公司,业务包括代人追债、婚外情偷拍取证等。可第一次接活就撞上硬茬、吃了大亏,韩东重伤不治,而他的脸上也留下了刀疤。近日,韩东的母亲身患重病,无钱医治,素来仗义的疤脸就动了绑一票救急的邪念。在墓地,他瞅到姚玫不知羞耻,心下起火,打算狠敲这个飞扬跋扈的小三一把。

“那你怎么改主意了?”我接茬。

疤脸说:“你离开后,我跟随她往回走,正伺机下手时,听到她给人打电话,提到了你的名字周利,还说什么一万六千八。对方骂她蠢,是猪脑子。趁两人对骂的当儿,我逼了上去。”

其实,一万六千八是工头拖欠我大哥的薪水。为了讨回这笔钱,大哥搭上了性命。我暗中做过调查,赵金开最擅长的把戏是雇一批外地农民工,干上几个月再打跑。而杀害大哥的幕后指使者,定是赵金开。姚玫给他打电话请示,他定然也感知不妙。当疤脸逼住姚玫时,她却没惊没慌,开出五万酬金要解决掉我这个麻烦。谁想节外生枝,还连累了苗秀丽。

“两条命十万,白菜价。”我说,“冒这么大的风险,你觉得值吗?如果你和我联手,我保你担最小的风险,赚最多的钱。”

“就你?一个小小的墓地管理员?”疤脸嘲讽回道。

相信奇迹,奇迹就会发生。我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找到一个号码,让疤脸拨打,并教他说:“林先生,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妻子溺水的事。破财免灾,如果你肯破财,那她就是溺水。”电话那端很快传来一阵慌乱的应答:“你是谁?我想和你见个面。”

疤脸顿觉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

“先别管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搞定姚玫——”

话音未落,就听苗秀丽发出了惊声尖叫:“二利,车!”

糟糕,浓浓夜色中,一辆卡车正急速冲来。看那阵势,非要将疤脸停在路边的出租车碾轧个粉身碎骨不可!

我当即猜到,这辆车十有八九是赵金开指使手下人开的,意欲制造车祸,永绝后患。

“快开啊,开啊,我还不想死!”“咣!”猛烈的撞击声中,我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脑门狠狠地亲上了车玻璃……

5

非常遗憾,我错过了一场精彩程度堪比美国大片的汽车追逐战。等我从晕头胀脑中清醒过来时,疤脸还在驾着破损惨重的出租车沿路狂奔。

“去派出所!快!”我说。疤脸连连摇头:“我先是打劫,后又被雇杀人,我不会自投罗网地。”

“那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我说,“相信我,我和苗姐会给你作证。”

权衡再三,疤脸一咬牙,猛踩油门开向了派出所。

当夜,姚玫因涉嫌雇凶杀人被抓。第二天,赵金开和几个手下也落入了法网。由于我索要的那一万六千八是我大哥的血汗钱,疤脸则属于犯罪中止,还救了我和苗秀丽的命,加上检举林先生害妻案立功,半月后,我俩都被放出来。苗秀丽也够大方,出资帮疤脸哥们的母亲做了手术。当然,这点钱对已掌控赵家家产的她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在去九龙峪陵园的路上,疤脸不无惋惜地说:“林先生可是条大鱼,没敲到他真是可惜了。对了,他给亡妻买了豪华墓地,还经常去看她,一副念念不忘的样子,你怎么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掩人耳目?”

我笑笑,岔开了话题。此前我说过,我热爱学习,每天都看报纸,了解这座城市里发生的大事小事,尤其是重案命案和通缉令信息。那些豪华墓主,也是我们重点关照的对象。别忘了,我是学信息技术的。比如那位林先生,他曾对着亡妻的遗像自言自语,说别怪我手狠,是你先对不住我,给我戴了绿帽子。随后,我翻查报纸,找到了她妻子“失足”落水的报道。比如张先生、王女士、赵钱孙李跟亡者吐出的秘密。再比如,在墓地上演全武行之前,姚玫自鸣得意地“警告”公爹说,要是你儿子离了婚敢不娶我,我就把他雇人打死周顺的事儿抖露出来,让你们父子团聚!

上天有眼,我的苦心终没有白费。在大哥出事后,我得知赵金开虽狠辣至极,却是个孝子,时常去陪老爹说说话。于是,我放弃了电脑公司,通过应聘当上了墓地管理员。整整4年的等待,我总算从姚玫嘴里得到了线索。姚玫被抓后,为了自保,也如实供诉了赵金开的罪行。

人做了伤天害理的恶事,必然心里不安,而亡者,则是守口如瓶的最佳倾诉对象。即便姚玫不嘚瑟,我坚信,赵金开迟早也会求老爹保佑他。只要他开口,自然会被墓前的鲜花,或者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记录下来。那里面,早被我做了手脚。但这些,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警方和哥们儿疤脸。

没错,我觉得疤脸人够义气,认他做了哥们儿。我还许过诺,要让他赚钱。没几天,机会来了。在扫墓的人群中,我盯上了一个人,并快速拨通疤脸的电话:“哥们,你赶紧报警,就说你亲眼看到赖二了,千万别提我。然后带警察在陵园外的路口堵截。”

赖二,是去年一桩命案的凶手。案发后,警方发出通缉令,悬赏五万征集线索。被害人家属也宣称,谁要帮警方抓住凶手,必有重谢,最少十万!

分类:惊险与传奇 作者:菊韵香 期刊:《上海故事》2016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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