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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烟鬼爷爷

分类:上海故事 更新时间:2023-09-23 16:19:03

一点孝心

爷爷是俺们小山村著名的烟鬼。据说我降生的时候,接生婆向他道喜,爷爷一张嘴答谢,那烟味差点把人家呛倒,嘴里抱怨:“你个烟鬼,也不怕呛着了孙子。”这时,恰巧我在待产房的里屋哇哇大哭,爷爷大笑:“怎么样,我孙子怪你多管闲事,男子汉哪有不抽烟的。”打那以后,爷爷的烟鬼外号更是人人皆知了。

我8岁时,听说父亲在山里伐木,不慎被倒木砸死,当时妈妈怀着孕,急火攻心,也死在了医院里。第二年,奶奶也撒手西去。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只好由爷爷拉扯着。据说,奶奶在世时,爷爷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可自从接手拉扯我,他从做饭、洗衣、钉扣子学起,打我记事他就没求过邻居帮忙做这些事。

我小时候总尿炕。爷爷夜里通常只敢睡一小会儿,为的是来喊我撒尿,接下来,他得坐着熬,直守到我第二次起夜,他才敢安睡。冬天夜长,有一回他忍不住睡醒一觉,发现我已经尿了,量极大,爷爷就把仅有的那床褥子调过来,让我睡干爽的那一半,爷爷只好赤身睡在光席子上。第二天一早醒来,哎哟,席上的花纹印满了老人家的后背,逗得我开心大笑……每每回忆起这些往事,我心里就特别感动特别酸楚,我暗下决心:爷爷,我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可是日子总是慢慢腾腾,我越急越长不大。好不容易读了初中,能干活了。可是,我一伸手,爷爷的脸就拉下来,严厉地骂:“没出息的东西,这是你该干的事吗?给我放那儿!”

爷爷留给我的第二个印象,就是特喜欢吃鱼刺。日子再穷,他总能想办法买回些廉价的鱼,把鱼肉挑给我,说他吃了鱼会烧心。我好奇怪,鱼肉这么好吃,爷爷怎么烧心呢?爷爷说,年纪大了,需要鱼刺补钙,不然,他才不会买这费钱的东西呢,这不省吃药了嘛。小时候,我真的信了,因为爷爷从来不说谎。直到有一天,村里有人办喜事,我跟着爷爷随礼去,桌上有带鱼,我看着爷爷,吃了好几段呢。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他老人家补钙那是撒谎,他是把鱼肉省给他孙子吃!

发现这个秘密的当天夜里,我失眠通宵,泪水淌满了耳朵眼,又打湿了枕头。爷爷,总有一天,我让您天天吃鱼,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爷爷不愧烟鬼的称号,老人家特别能抽烟。有一回他得了什么病,大夫开了药,嘱咐他,不能抽烟。爷爷立刻急了:“大夫,换个药方吧,让我忌烟,比忌饭都难!”可是爷爷恋烟却只能抽劣等的,并且大多时抽那种烟叶子。有回,一位在城里做买卖暴发了的邻居回来过年,在大道上当众掏出一盒上等好烟,哇,爷爷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可那人只分给几个有头有脸的,没有爷爷的什么事儿。

爷爷耿耿于怀,当晚头一回冲我说别人的坏话:“真是狗眼看人低。大孙子,你好好争气,将来他那破烟,白送,咱都不屑得抽!”

那天夜里,我又一次失眠。我一个高二学生,一米七三的个子,怎么就忍心看着爷爷让一支烟馋成那样子!

那时节我休寒假在家,让这念头折磨得吃饭都没了味儿,功课也复习不下去。百般焦急中,我想到了彭哥。彭哥虽然基本没读书,但他自吹,只要他想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我把这想法跟彭哥一提,彭哥眼泪都快感动下来了,一个劲地竖大拇指:“兄弟,你这孝心要感动天和地呢。彭哥我正好要发点小财,那就带上你。话说在前面,你不能怕吃苦,还得保密。”我想也没想,就跟他拉了勾。

惊心动魄的相持

精密准备了三天,时机成熟。我按照彭哥说的,跟爷爷撒谎,说要辅导彭哥功课,夜里不回来。爷爷很高兴地答应下来,还夸了我几句。

彭哥准备好一把锉得锋利的刀锯,天黑后,我俩吃饱肚子,去了倒木沟。刚接近那片人工林时,突然一道手电光朝这边乱晃,接着,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那是护林员杜伯伯,这么晚了他才巡山回来?彭哥赶紧拉着我滑进一道深深的壕沟里。彭哥示意我,无论如何不能出声。我俩后背紧贴沟壁站着,大气不敢出。若是让护林员发现,没收刀锯是轻的,闹不好,还得罚款蹲拘留!

杜伯伯可能听到了声音。他径直过来,站到了我们脑袋上方,观察了好久,所幸他没有发现我俩。倒霉的是,老头子先朝沟底撒了泡尿,尿液浇在了彭哥脸上,也有少许溅到了我嘴里。彭哥是老经验了,自然忍辱负重地承受着,我也看出了事情的严重,强忍着不敢动弹。

杜伯伯尿完后,又蹲在沟边上抽烟。

刚才下滑到沟底时,有残雪伴着冻土粒钻进了我的棉衣领子内,很快就融化了,冷冰冰滑腻腻,别说多难受了。可是怕被头顶上的人听到,我不敢伸手去掏出来。

时间过得好煎熬。杜伯伯好不容易抽完这支烟,站起来走开几步。我们刚要活动活动,他不知怎么又折了回来,坐回原处,点燃第二支烟……他难道要在这儿蹲守到天明吗,那我俩不得活活冻死!

后背融化的雪水流到了裤腰处,冷风一吹,我冻得直哆嗦,鼻子痒得直想打喷嚏,我拼命忍着。恐惧加寒冷,我几乎要崩溃了,还不如让杜伯伯把我抓到派出所去,至少可以在温暖的屋里审讯吧。就在我坚持不住的关键时刻,杜伯伯终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尘,咳嗽着离开了。

彭哥把我从半昏迷中捅醒:“怎么,小男子汉,草鸡了?”

这一激,我顿时豪情万丈:“谁草鸡?说,怎么干吧。”

彭哥拍了我肩膀一下,又竖了下拇指,我俩找到一处稍浅的沟边,扯着小灌木枝爬回到地面。

我们进入20年前栽植的人工林。彭哥真是深谋远虑,他不带那种电锯,防的是作业时巨大的响声惊动护林人!

我俩轮流用刀锯锯倒四棵比碗口略粗的树,只从根部截取像我身高相似的一段,剩下的只能扔掉。说实话,挺心疼的,可是为了我的愿望,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血汗换来的钱财

我们这个山村出去的路,只有一条被洪水冲刷而成的山涧,雨天跑水,晴天走人。林业部门在狭窄处盖间房子设卡,白天专人,夜晚委托杜伯伯和另外一人轮流盯在那儿。彭哥把木头两根交叉绑成“X”型,一肩膀搭一根,带着我往相反的山坡上爬。木头越扛越沉,压得我勾着脖子大张开嘴闭不上,仿佛连舌头都要给挤出来,那汗水顺着脖子淌成了溜儿,还有大腿处,让汗浸得黏乎乎的……然而,把木头卖掉,爷爷向往的好烟就到手,我可以尽一份孝心了。我咬牙切齿地跟着彭哥,一直把木头扛到了山崖跟。

我俩累得倒在雪地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歇了一阵,彭哥叫我起来,把木头解开,一根一根单独往岭上扛。这儿有个陡峭的山豁口,彭哥把所有的绳子连接起来,拴住木头的粗端,让我扛起这根木头,他先爬到高处,牵着绳子往上拽。坡太陡了,以至于没人会想到哪个人从这儿能偷运木头。我简直就是四肢着地驮着重物,任彭哥的绳子牵着上攀。木头压在肩膀上,刀割般地疼痛,可我心里想起爷爷渴望的眼神,即使把我压死,我也要奋力向上攀!

简直就是疯了似的,四根木头全被我驮到了岗顶。彭哥叹服得一个劲地搂我:“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一座山岗是两个县的分界岭,往前下坡,就是邻县的地盘,那儿小煤窑密布,木头就是卖给煤窑做坑木的。

木头运到了预定地点。负责非法收购坑木的人叫我们从他的小窝棚里端出一盆煮了黑色颜料的污水,指挥我们往木头上刷,刷得跟旧木头一样了,才点给我们钱。他这样做是掩人耳目,林业部门是不允许收购新木头的。

彭哥分给我一根坑木的钱,他自己留下三根的钱。我觉得十分公平,彭哥是老板,应当多得。现在我完全可以用孝心帮爷爷填补他老人家的遗憾了,没有彭哥,我怎么可能。我俩浑身脏得,活脱脱一对泥猴,彭哥领我去了他家,把棉衣弄干净了,生起火来烤,直忙活到天大亮,感觉能在爷爷眼前糊弄过去,才敢回家。彭哥赏了我一杯酒御寒,他说:“以前小看你了,想不到你这么能干。我弄套工作服你穿着,咱连着干它三五个夜晚,你爷爷的好烟好酒全有了。”

还干?今天夜里差不多就是死过去一回!我再怎么想孝敬爷爷,要是搭上这条命,将来他依靠谁?何况要是让杜伯伯抓住,那岂不要蹲监狱呀。我一个劲地摇头,任彭哥多么失望甚至冷嘲热讽,我打定主意,干不了啦。

以写作业为借口,窝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我所有的骨头仍旧疼痛难忍,不过,我感觉值,好歹能表达我一片孝心呢。第四天,我抽空去了镇上,用冒险赚到的钱买了四包烟,其中两包相当上档次的。一路上,我摸了装烟的那个包好多次,越摸越欣慰,爷爷,这是您孙子的劳动所得,以后,我会更加孝敬您!

想不到是这样

进了家门,见爷爷蹲在灶坑前烧火做饭,我撒娇般地说:“爷爷,您闭上眼。”

爷爷似乎情绪不高,但经不住我缠磨,他还是闭上了眼。我把四包烟全部塞进他怀里:“爷爷,我给您买的。”我在路上就甜蜜地想象着,老人家或者是一见烟盒,两目放光,双手颤抖地接过,左看右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迫不及待地点着,贪婪地边吸边夸奖我。往常我每做一点露脸的小事,他总是喋喋不休地夸赞的;或者是索性把它们锁进那只旧衣箱里:“留着,过年来客人时抽。”然而,两种猜想都不对。爷爷把烟仔细地看了又看,抬头问我:“你哪来的钱?”

“您甭管了。”我说,“是您孙子出大力气挣的。”

“你得告诉我,钱是哪来的。”爷爷说,“要是不说清楚了,这东西你爱给谁给谁。”

我瞒不过,只得照实把经过说了。

爷爷老半天没吱声。最后,他仰起头来看着我:“大孙子,你这片孝心爷爷领了。可是,爷爷的烟戒了,打今往后,我不沾这玩意。”说着,他把四盒烟一下子塞到灶坑里!

一刹间如灵魂出窍。为了这烟,我差点被累死吓死,爷爷他……我弯腰伸手去灶坑里抢,手却被爷爷抓住:“孩子,烧就烧了吧,爷爷戒了。”细看老人家,脸色煞白,恰似生过一场大病,“孩子,扶爷爷起来,咱屋里说去。”

我用尽力气,才把坐在灶前的爷爷拉起。他顺脚踢灭了灶底的柴草,那双手紧紧地抓住我,仿佛怕我跑掉。祖孙俩进入里屋,爷爷嘘了长长的一口气:“孩儿呀,吓死爷爷了。爷爷想,你刚才要是撒谎,我可怎么办呢。”

原来偷木头那天,杜伯伯已经看清楚是我和彭哥在一起,他蹲在壕沟边,就是故意让我俩受点苦,估计冻得差不多了,他也身体不支,就回去休息。哪想到我们贼胆包天,最终还是盗伐了林木。

“老杜挨了罚。扣掉的钱比你们那点赃款多好几倍,你知道吗?”爷爷咬着牙,无比痛心,“你杜伯伯日子穷,他老伴牙掉光了,长年只能喝糊糊,吃个萝卜都得拿羹匙喀哧喀哧地刮沫儿才能咽得下。知道镶牙管用,可钱在哪里?只要举报出你俩往派出所一拘,他还能得奖励。你杜伯伯年年评先进护林员,你知道这回为什么欺骗了上级吗?”

我只能傻傻地望着爷爷,不知道怎么回答。

爷爷告诉我,杜伯伯本来想举报,但一想,全山沟只有我这么一棵大学苗子,万一跟派出所打了交道,影响前途,那是毁了整个山沟的希望!爷爷叹口气:“大孙子,你爸爸偷木头让树砸死,咱一家就成了贼家属,所以,爷爷在人前直不起腰来。那个有钱人发烟就单单落下我一个,也是瞧不起。爷爷不至于馋到那地步,主要是心里愧疚啊。”

“爷爷,您不要说了,您孙子懂了。”我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了爷爷的双腿。

爷爷啊,爷爷

从此我心无旁骛,拼命学习,成绩一天一个样子。其间回去,确认爷爷真就把烟戒了,因为小山沟从此没人称他烟鬼,聚众玩耍时,也没人敬他烟,我心里好不难受。

5年过去。5年里山村发生了两件我关心的事,一是彭哥伙同他人偷宰邻村的耕牛,被判了刑,我去监狱看过他一回;二是杜伯伯去世,我痛哭一场,把杜娘娘逼到县城,我给她镶了一口高质量的牙。至于我的爷爷,暂时留在乡下,我暗暗积蓄力量,这回一定给老人家一个真正的惊喜。

大学毕业,我参加工作,当上了某企业的中层干部。我也处过好几个女朋友,开门见山,我声明自己出身穷山沟,农民素质,尤其强调自己有个年过七旬的爷爷,我娶了老婆,一定要把老人家接来同住。结果这些女友全被我吓跑。直到遇上小萌,她向我表白,为了我,她可以慢慢适应一切,我的爷爷就是她的爷爷,一定能让老人满意。

我讲了爷爷戒烟的故事,小萌感动得热泪盈眶,临了说:“故事特感人,可结尾俗气了。为什么动不动就下跪呢?多愚昧呀,我特讨厌磕头那一套。”我懒得跟她理论,能接受爷爷就好,何况,这是一个多么可人的女孩呀。

我深知,爷爷戒烟是恨铁不成钢,是恨我做贼,才对烟产生仇恨的。天晓得他忍受了多么严酷的煎熬。我最大的心愿,是让他老人家为我开戒,并抽上他孙子用智慧和汗水换来的高档烟。小萌说,豁出去把新房的墙壁熏黄了,也要把爷爷的损失补回来。

我好话说尽,才劝得爷爷到了城里,进入我刚刚装修完的新家。

我未来的媳妇热情献茶,“爷爷、爷爷”地叫得万分甜蜜。老人家喜得,除了笑,还是笑。按照我们事先的彩排,小萌拿出一盒大中华,打开,抽出一支双手敬上:“爷爷,您抽烟。”

爷爷接过那支烟,看了好久,最后抬起头来问我:“(跟她)说了?”

我点点头:“爷爷,都过去了。我们从头开始。”

爷爷站起身,提过他带来的包包,从里面掏出一只旧塑料袋,打开,里面是花花绿绿的零钱。“孩子,好马不吃回头草,戒了就是戒了。这是我本来要买烟的钱,一点点地攒起来。我知道,这点钱帮你娶媳妇纯粹是笑谈,可多少也算心意,你俩收着。”爷爷神情严肃起来,“我感谢那一戒,戒出了大学生孙子,还戒出了我孙子清清白白的前程。”

“爷爷!”小萌扑通一声,跪倒在爷爷脚下,她边哭边说,“我曾经瞧不起农民,可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您老人家好好活着,看您孙媳妇怎么孝敬您……”

我一下子惊呆了。这个先锋时尚,特别讨厌磕头的城里女孩,她怎么也学起了这种落后的形式?

分类:人生百味 作者:顾文显 期刊:《上海故事》2016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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