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北京某小学的五年级女生。她的爸爸是某医院的主任医师,她的妈妈是同一所医院的护士长。
“木木”是一只黑色的泰迪狗,三岁了。
“老八”是一只八哥,确切地说,已经是一只老八哥了。有多老呢?相对于可可,那它就是一只老爷爷岁数的八哥了。因为,一般长寿的八哥才能活十年左右,“老八”却已经十三岁多了。
可可的爸爸妈妈都是从小就喜欢读书的人,他们保存了几十本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可可上小学二年级时,爸爸妈妈将那些小人书交由可可来保存了。在那些小人书中,有一本是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创作的《木木》。
《木木》的内容是这样的:在俄罗斯还有农奴的时代,某农庄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农奴,养了一只心爱的小狗。哑巴是没法说话的呀,他叫他的小狗时,口中只能发出“木木”的声音。不管那小狗在什么地方玩儿呢,一听到主人“木木,木木”的叫声,就会飞快地跑向主人。所以,“木木”成了小狗的名字。一个又聋又哑的人,还是农奴,基本上就是没朋友的人了。“木木”对于他,不但是心爱的,而且是唯一心爱的小朋友。一天,女地主来到了庄园,“木木”对她叫了一阵,还咬住了她的长裙不放。这使女地主非常光火,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必须将“木木”除掉,而且要由养它的人来做这件事。农奴没有办法,又悲伤又无奈地往“木木”身上拴了一块大石头,将它淹死在湖里了……
可可读完这篇小说,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当天夜里,她梦见了“木木”,哭醒了。以后,只要她看到有谁在遛自家的小狗,就会联想到“木木”,心里就会难过。爸爸妈妈了解到原因后,为她买了那只小泰迪,她给它起名叫“木木”。现在,可可和“木木”之间的感情已经很深了。
“老八”是可可的爷爷养了十来年的八哥。因为爷爷奶奶对它照顾得好,它才能活得那么久。可可的奶奶已经去世了,爷爷一直单独生活在别的小区,那只八哥是爷爷的一个“伴儿”,爷爷对它的叫法是“老伙计”或“老哥们儿”。十来年里,爷爷教会了它近百句话。事实上八哥记不住那么多话,往往学会了一句新的话,没过几天就把以前学会的话忘了。它经常说的也就三十几句话。对于一只八哥来说,那也很了不起了。
二〇二〇年春节过去不久的一天,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可可的妈妈忽然从医院回到了家里。她告诉可可,为了控制住新冠病毒的传播、蔓延,武汉已经“封城”了。可可的爸爸作为北京支援武汉的第一批医生之一,直接从班上和同事集体飞往武汉了。妈妈作为经验丰富的护士长,明天也要与另一批医护人员飞往武汉。所以,可可只能带上“木木”住到爷爷家去。
可可呆愣了一会儿,生气地问:“为什么?”
妈妈一边替她收拾她应该带到爷爷家的东西,一边反问:“什么为什么?”
可可说:“我对你们的领导有意见!为什么让爸爸去了还要让你去?他们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把你们都派到武汉去了,我怎么办?”
妈妈说:“你和爷爷住一段时间不可以吗?我也去,是我自己要求的。”
可可更生气了,顶撞地说:“那你真不是个好妈妈!少去你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
妈妈说:“你怎么不反过来想想?在疫情严重的时期,我们医护工作者都好比是战士,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抗击疫情的力量,我们每一个人能发挥的作用比平时大得多,快去把‘木木’的东西也集中起来!”
关于疫情,可可已经多次听到爸爸妈妈在家中谈论过了,但她觉得那是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她这么想,因为她的爸爸妈妈不仅是医生和护士,而且还是呼吸科的医生和护士,这使她怀有一种特别安全的心理,如同自己是一位小公主,身旁有一位“雷神”和一位“白衣女侠”时刻保护着自己。在她的想象中,她的爸爸确似“雷神”,神力强大,手握神锤,冠状病毒根本难抵爸爸的高明医术。何况还有妈妈这一位“白衣女侠”的护士经验助一臂之力,自己的安全岂不是万无一失吗?是的,可可的确是这么想的。像许多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一样,可可对手机的各项功能已经应用得非常熟练了。关于冠状病毒,关于武汉“封城”的一些情况,她已经从手机上了解到了,看那些信息的时候,也替武汉人感到十分不安。但她毕竟只不过是个小女孩儿,过后就忘了。现在,爸爸已经去往武汉了,妈妈明天也要去了。而武汉是疫情的重灾区,那么也就是危机四伏的城市,自己的爸爸妈妈都去往危险之地了,这使她感到问题严峻。万一爸爸妈妈有个三长两短呢?那自己和爷爷以后可怎么办呢?离开了两位最爱自己的医护保护神,她开始感到疫情似乎一下子离自己近了,冠狀病毒似乎就在眼前飘浮;她虽然看不见它们,可是它们却直往自己的鼻孔和嘴边凑,企图随时被她吸到肺里。
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她不但生气,而且有些恐惧了。
她没去收拾“木木”的东西,希望妈妈能重视她的不良情绪,改变决心。
妈妈自己将“木木”的东西收拾好,预先放到车上去了。之后对她说:“现在,妈妈把你送到爷爷家去吧。”
可可闷闷不乐地坐到了车后座上,一路没跟妈妈说话。
妈妈离开爷爷家时,拥抱了她一下,并说:“好女儿,要听爷爷的话。”
可可还是没跟妈妈说话,连头都没点一下。
妈妈也跟爷爷拥抱了一下,这在以往是从没有过的举动。
爷爷说:“多保重。”
妈妈说:“您也保重。”
妈妈的举动、妈妈和爷爷互相说的话,使可可更加感到不安了。
妈妈离开得很决然,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那时可可觉得,妈妈确实像女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无怨无悔。
成心跟妈妈闹别扭,所以一句话也没跟妈妈说的可可流下了眼泪。
爷爷看着她说:“可可,妈妈要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你都没跟妈妈说句告别的话,不对吧?”
可可愣了愣,冲到窗口,打开窗子,冲妈妈的车大声喊:“妈妈再见!祝妈妈平安归来!”
妈妈的车已经开出挺远,一转弯不见了。
显然,妈妈听不到她的话。
爷爷走过去关上了窗。
爷爷说:“可可,坐那儿去,爷爷和你说几句话。”
可可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爷爷则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她对面。
爷爷问:“可可,你爸爸和妈妈,也无非就是因为工作需要出差去了,你哭什么呢?”
可可小声说:“不完全是那样。”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说:“是啊,不完全是那样,情况确实和一般性的出差有些不同……”
可可打断了爷爷的话:“不是有些不同,是非常不同!”
爷爷沉默片刻,又说:“对。是我孙女说的那样,非常不同。但你爸爸是医院呼吸科的出色医生,你妈妈是与你爸同科室的优秀护士,现在武汉人民特别特别需要他们去发挥作用,他们能不去吗?”
可可也沉默了,片刻后反问:“那,咱俩怎么办呢?”
爷爷说:“还能怎么办呢?首先,对于这个小区为了防止病毒侵入所做出的一切规定和要求,咱们必须自觉遵守,对不对啊?”
可可低声说:“对。”
爷爷接着说:“这个小区,有三百多户人家呢,咱们的一举一动,都不应该给别人带来不安全的感觉,是吧?”
可可想了想,不太明白地问:“什么样的行为,会使别人感到不安全啊?”
爷爷说:“现在,北京市要求市民减少出行次数,尽量多待在家里。爷爷和你,都属于不上班的人,所以咱们应该尽量少出家门,这样就减少了感染的可能。一旦被感染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会感染别人。人传人,会感染更多的人。咱们自觉遵守这一条告诫,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他人负责。同时呢,还能使你的爸爸妈妈放心,是不是啊?”
可可说:“是。”
爷爷说:“如果咱们非出门不可,哪怕仅仅是倒一次垃圾,也应该戴上口罩。否则呢,如果碰到别人,就会使别人不高兴。这一点,爷爷能做到,你愿意做到吗?”
可可说:“愿意。”
可可的爷爷和奶奶,都是公交汽车公司的退休职工,他们的住房,是当年单位分配的福利房,面积不大,才六十几平方米,但爷爷奶奶住得特知足,哪儿哪儿都干干净净的。奶奶去世后,爷爷仍保持着家里处处干净的良好状态。爷爷是个喜静的老人,孙女来和他住了,他心里是高兴的。但“木木”太闹了,这使爷爷一时不太适应。爷爷吼过“木木”几次,却又使可可不愉快了。她的不愉快主要是内疚感,觉得自己给爷爷带来了麻烦。爷爷也不是讨厌狗狗的老人;恰恰相反,以前爸爸妈妈和可可来看望爷爷时,每次都是带着“木木”的,但也就是待上大半天,往往吃过午饭和晚饭就匆匆走了。在那大半天里,爷爷还会主动逗“木木”玩儿呢。现在,“木木”也和可可一样成了爷爷家的“常住客”,情况太不同了。“木木”从没在可可的爷爷家住过,对新环境特好奇,有时也特兴奋,经常在六十几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奔来窜去,还往往蹦到床上去,将床单蹬得拖地了。再不就叼着这个叼着那个硬往爷爷跟前凑,黏着爷爷与它争夺。而“这个”“那个”,又不是它的玩具。一在新环境里住下,“木木”对给它带来的玩具都不感兴趣了,却对爷爷的塑料拖鞋十分着迷,经常抱住不放,像一只护宝兽,以至于爷爷散步回来,往往找不到拖鞋了。
一天,爷爷看着那双拖鞋,自言自语:“唉,好端端的一双拖鞋,被它咬成了这样,没法穿了。”
可可当时正在写寒假作业,虽然听到了爷爷的话,但没接言。她认为那不值得当回事。不就是一双便宜的拖鞋嘛,何况还是旧的,“木木”喜欢玩儿,给它玩儿好啰。再从网上买双新的,一两天就会送上门嘛。
偏偏就在那时,“木木”跑到爷爷跟前,想把拖鞋叼走。
“你真讨厌!”爷爷用拖鞋打了“木木”一下。“木木”从没被打过,也许爷爷用的劲儿大了点儿,“木木”叫了一声。
“真讨厌!真讨厌!”八哥重复着爷爷的话。
可可将“木木”抱在怀里,抗议地说:“爷爷,以后不许你再打‘木木’,它是我朋友!”
爷爷正色道:“你把这只狗宠坏了,它一点儿规矩都不懂,爷爷的生活已经被它搅乱了,以后爷爷要替你调教调教它。”
“调教它!调教它!”八哥又多起嘴来。
“你给我停止!”可可指着八哥嚷了一句,转脸又冲爷爷大声说:“你的‘老八’还经常让我心烦呢!我能容忍它,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的‘木木’?”
“老八”是可可对那只八哥的叫法,而可可的話也是有原因的。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小女生和一只精力充沛的狗狗,并且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个空间里,使“老八”也变得不同以往地兴奋,话多起来。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常使可可背着爷爷叫它“话痨”的程度。“老八”的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比如上一句说的是“床前明月光”,紧接着会来一句“天亮了,起床啦!”上一句说的是“老头子,吃什么呀?”下一句竟会说“将军!将军!”或“好球!好球!”显然说的不是爷爷一个人的话。如果它不是在可可写作业的时候说,可可不但不会烦,反而会欣赏它的能说会道。但它话多的时候,往往是早上九点后和下午三点后,那时阳光好,爷爷将它的笼子挂在阳台的挂竿上,让它多晒会儿太阳。而那时,又恰恰是可可开始自学的时候。
听了可可的话,爷爷呆呆地看了可可一会儿,默默起身走到阳台上,取下鸟笼,拎到自己睡觉的小屋去了,许久没再出来。
可可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伤爷爷的心了,也太没大没小了。同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儿把“木木”宠坏了。关于这一点儿,是一个事实,爷爷的批评是对的。
“可可啊可可,虽然爸爸妈妈并不宠惯你,可你作为独生女,是不是有点儿‘以自我为中心’,有时候自己宠惯自己呢?”
她不由得这么想。这一想,就因为自己对爷爷的态度后悔了。
晚饭后,爷爷说:“可可呀,爷爷想和你聊聊心里话,你想不想也和爷爷聊聊心里话呀?”
可可因为心里后悔和内疚,立刻回答:“想。”
可可就又坐在沙发上,爷爷又坐在她对面的小凳上。
爷爷说:“可可,你爸爸是爷爷的独生子。在爷爷心目中,你妈妈就像爷爷的好女儿。而你,又是他们的独生女,是爷爷唯一的孙女,爷爷是非常爱你的,这一点儿你应该相信吧?”
可可点了一下头。
爷爷又说:“听你妈说你要来住下,爷爷立刻着手把大屋的家具重新摆放了一下,为了让你住得更舒适,也为了便于你的学习……”
“爷爷,别说了,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您那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是一直在替爸爸妈妈担心,白天都没法集中精力自學了,晚上还做过噩梦……爷爷,您原谅我吧……”
可可哭了。
爷爷愣了片刻,也坐到沙发上,搂着可可说:“好孙女,别哭。你这么一说,爷爷心里就明白了。爷爷心里明白了,心情就舒畅了。可可,你得这么想哈,现在,武汉的医生们已经不缺防护服了,你的爸爸妈妈已经可以在特别安全的情况下救治病人了……”
可可说:“特别安全也不是绝对安全呀。”
爷爷说:“不要这么想嘛,非这么想就等于钻牛角尖了。小孩儿爱钻牛角尖,长大以后讨人嫌。”
可可红着脸说:“那我以后不钻牛角尖了。”
爷爷欣慰地笑道:“那我还接着说咱们的事哈。先说爷爷的拖鞋,我已经用万能胶把它粘好了,还能再穿一阵。”
可可问:“为什么不从网上再买双新的呢,下了单一两天就能送上门呀。”
爷爷说:“可可,现在北京也是严控疫情的时期,咱们仅仅为了买一双拖鞋,就让人家快递小哥送一次,而且这样的一单人家也挣不了几个钱,却使人家多了份被感染的风险,也太不替人家快递小哥着想了吧?”
可可回忆起了爷爷曾对她说的一句话——“特殊时期,尤其要多一份替别人着想的善良”,她的脸就又红了。
爷爷抚摸着她的头说:“再说说咱们之间的关系。在爷爷看来,咱们之间的关系,不仅是爷爷和你这个孙女的关系,还要加上和‘老八’和‘木木’的关系。以人的年龄算,‘老八’的岁数比爷爷还大。它是你爷爷和你奶奶共同的朋友。如今你奶奶不在了,它成了爷爷一个人的老朋友。看着它,听它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说话,会使爷爷回忆起和你奶奶这辈子度过的一些好时光,对爷爷是一种享受。可既然它干扰到了你的学习,那爷爷就每天把它挂到外边去一次。其实,爷爷是想让你叫它‘八老’的。不论它的岁数还是它的语言天赋,都是当得起‘八老’两个字的。但是呢,既然你已经叫它‘老八’了,爷爷也能接受。挺有意思的一种叫法,以后就这么叫吧。至于‘木木’呢,你爸妈为什么给你买它,你又为什么给它起名叫‘木木’,原因爷爷都是知道的。爷爷虽然是一名普通的退休工人,年轻时却是个书迷,看过的书也不少。《木木》这篇小说,爷爷当年看过。而且呢,爷爷小时候也养过狗。你对‘木木’的爱心,证明了你的善良,爷爷很尊重你对它的感情。但是呢,狗狗和小孩子一样,不训练就不能成为好狗狗。只有好狗狗,才会人见人爱。训练狗狗爷爷比你在行。所以,你就放手把‘木木’交给爷爷来训练吧,爷爷保证使它成为懂规矩的狗狗,行不?”
可可说:“行。”
可可这么说的时候,不由得往爷爷怀里一偎;那种因爸爸妈妈离开了自己而消失的安全感,又从爷爷身上获得了。
爷爷告诉可可,自己当年养过一条叫“红辣椒”的小猎犬,一身绸缎般的红色鬈毛,不但嗅觉极其灵敏,还被自己训练得非常聪明,曾演过一部儿童电影。因为太出名了,被公安局征去了,成为警犬了。
可可问爷爷舍得吗?
爷爷说当然舍不得了,不过看到“红辣椒”成为警犬后更优秀了,自己也就放心了。“红辣椒”还立过三等功呢,年轻时候的爷爷应邀出席了授功仪式,分享了那条狗狗的光荣。它“退休”以后,爷爷继续成了它的主人……
那天晚上,可可又做梦了。不但梦见了爸爸妈妈和许多是医生护士的伯伯、叔叔和阿姨像白衣战士那样大战冠状病毒,而且梦中还出现了两条神勇的狗:一条是“木木”,一条是“红辣椒”。两条狗配合白衣战士们消灭变成“怪兽”的病毒,追咬得“怪兽”四处逃散……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可可正对爷爷讲自己的梦呢,爸爸给可可的手机发来了自拍照。自拍照上妈妈和爸爸在一起,看上去都刚值完夜班,还没脱下防护服呢。
爸爸妈妈都在自信地微笑,都举着两根手指做着胜利的手势。
可可却一下子哭了,因为爸爸妈妈的脸上,都有明显的勒痕,几乎使可可认不出他们了。
爷爷劝可可不要哭。爷爷说不碍事的,洗过脸,睡一觉,勒痕就不见了。
爷爷也让可可为他俩拍一张合影发过去。几秒钟后,爸爸回了一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放心啦!”
可可看着短信噘起嘴说:“不可以这样吧?”爷爷也看到了那三个字。
爷爷却说:“可可呀,没看出你爸爸妈妈有多累吗?爷爷眼神儿不如你好,但爷爷都看出来了,你爸爸妈妈眼中有血丝呢。也许,忽然又有了什么新的情况要求他们赶快去处理,所以来不及再多写几句话吧?”
在可可听来,爷爷最后那句话虽然是一句问话,同时却具有肯定的意味。
可可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爷爷,你心疼他俩吗?”
爷爷愣了一下,反问:“你说呢?”
可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爷爷又说:“怎么能不心疼呢。”停了一下,紧接着说,“怎么能只心疼我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呢?”
爷爷一说完,就起身走入小屋去了。
可可呆愣了片刻,也起身走到小屋门旁,偷看爷爷——爷爷背朝她坐在桌前,坐得很直,一动不动。
可可以为自己那句问话使爷爷难过了,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朝门口转过头,脸上并没有泪,样子也不是多么的伤心,但却格外严肃。
爷爷说:“进来。”
可可走到爷爷跟前,见桌上有四包口罩,一包已经拆开了,另外三包还没开封。
“可可,你爸妈也联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你应该看一看。”爷爷说着,把自己的手机递向可可。
可可接过去一看,见手机上是这样几行字:“爸爸,武汉一千多万市民中,目前缺口罩的人家很多。您那里的口罩如果较多的话,可以让快递小哥送到我们医院去,我们医院发起了口罩募捐。集中以后,会经过特殊途径捐到武汉来……”
可可愣愣地看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爷爷起身坐到床边,指着椅子说:“坐下。”可可默默坐下,将手机还给爺爷,侧脸看着桌上的口罩,还是不知说什么好。那些口罩是从可可家带到爷爷家的。可可和妈妈都患有粉尘过敏症,口罩一向是家中常备之物。每包十个,一共三十六个。可可对口罩是心里有数的,因为她总是怕口罩不够用。
爷爷问:“可可呀,我该怎么给你爸爸妈妈回短信呢?”
可可反问:“咱们的口罩算很多了吗?”
爷爷说:“比起缺口罩的人家,不算少吧。”
可可又从爷爷的话中听出了似乎在问,也似乎是肯定的意味。
“这些口罩都是一次性的,即使咱俩每天只出去一次,十八天以后,咱俩就没口罩了。”
可可对口罩的重要性,几天前就开始意识到了,她并不是一个除了学习和玩儿再就天大的事都不关心的女孩儿。
爷爷说:“孙女,爷爷是这么想的,咱们这个小区和附近的小区都缺义工。对于义工,居委会能保证每天发一个一次性口罩。如果爷爷去做义工,就能省下几个口罩。”可可又认真地问:“捐几个口罩真有什么意义吗?”她并不是成心和爷爷抬杠,也不是仅对捐出几个口罩,而是对自己所问的问题确实挺困惑。
爷爷说:“中国人口不是多嘛,口罩多的人家都捐出几个,估计也不少。对于一个口罩都没有的人家,我想几个口罩也好比是雪中送炭呀。”
爷爷这番话,明显是肯定意味的了。
“那,多久以后,才能买到口罩呢?”
可可还是很忧虑,既为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别人。好几天,口罩成了网上比较集中的话题,这一点儿可可关注到了。
“爷爷也说不准。咱们中国,对于灾害和疫情的反应一向比较快,估计要不了多久,口罩短缺就不是个问题了。”爷爷的表情也变得忧虑了,但爷爷的话却说得很肯定。
“你好!吃了没?”
“老八”忽然说了起来。
“爷爷,您决定吧,您怎么决定都行。”
爷爷的表情一忧郁,可可心里不好受了,又想爸爸妈妈了。她吻了爷爷一下,起身离开了小屋。
爷爷做义工的事,当天就获得了小区委员会的批准。小区的门卫,打扫卫生清理垃圾的人、开小店或到小区卖菜的人,基本上都是外地人。春节前,他们也基本回家乡去了。由于疫情,他们一时回不到北京了。这个小区和附近的几个小区,确实急需义工。
第二天,爷爷白天当义工去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爷爷负责遛一次“木木”,同时训练它懂一些规矩。由爷爷来遛“木木”而不是由可可来遛它,可以省下一个口罩。第三天上午爷爷出门前,可可问:“爷爷,您替咱俩做出决定了吗?”
爷爷说:“爷爷已经想好了,咱们别捐了。我孙女的情况特殊,不能不考虑。”
可可却说:“爷爷,我也想好了,咱们还是捐吧。”爷爷缓缓蹲下,目光温和地与可可对视着,有些困惑地问:“怎么就想好了呀?”
可可说:“每年春天快来的时候,关心我的同学,还有送给我口罩的呢,他们嘱咐我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咱们现有的那些口罩,不全是爸爸妈妈买的,也有我同学送给我的。我不能接受别人关心的时候觉得温暖,却不愿在别人也需要关心的时候,送给别人一点点温暖。咱们捐十四个口罩吧,十四天里我不出门就是了。十四天后,我还剩二十二个口罩呢。我相信,不等我把二十二个口罩用完了,全中国的人就都可以买到口罩了,爷爷不是也相信这一点吗?”
爷爷把可可搂在怀里,高兴地说:“真是爷爷的好孙女,可可能这么想,证明可可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愿为抗疫做一份贡献。但是,到底捐还是不捐,等爷爷中午回来咱俩再做最后的决定哈。”
爷爷中午回来做饭时,一个字也没提捐口罩的事。与可可吃饭的时候也没说。晚上做饭时还没说,到睡觉前一直没说。
可可忍不住问:“爷爷,您没把捐口罩的事给忘了吧?”
爷爷说:“没忘,哪儿能忘了呢。爷爷困了,明天再说哈。”
第二天爷爷出门前,仍不提捐口罩的事。可可看出来了,爷爷的想法似乎又与她的想法不同了,她忍住了不再问。
中午,爷爷刚一进门,可可就迎上去说:“爷爷,我已经把那件事做了。”
爷爷随口问:“什么事呀?”
可可说:“我已经在网上下单,让快递小哥把二十个口罩送到爸爸妈妈的医院去了。”
爷爷在门口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默默换了拖鞋,缓缓走到沙发那儿,愣愣地坐了下去。
可可走到爷爷跟前,笑着问:“爷爷是不是嫌我捐得多了呀?”
爷爷这才问:“你昨天不是说要捐十四个吗?”可可说:“今天我一想,拆了包的口罩,也许会在运送的途中变成了不干净的口罩,那不是反而不如不戴了吗?所以……所以觉得,还是应该捐没拆包的……”
爷爷说:“那你就只剩下十六个了。”
可可说:“比起几口人都没一个口罩的人家,十六个还是挺多呀。疑似患者不是都要被隔离十四天吗?别人能够经受得住十四天的隔离,我想我也能做到十四天不出门。”
爷爷说:“可那些别人是大人。”
可可说:“也不全是大人。我从新闻中了解到,有的大人带着是小学生的儿女从外地回到北京,那些小学生也要做到十四天不出家门。别的小学生能做到,我觉得我同样能做到。我对自己有信心!”
爷爷说:“万一,缺口罩的情况,比咱们估计的时间长得多呢?”
可可说:“那十四天以后,我就隔一天出一次家门,十六个口罩能用一个多月。如果真像爷爷说的那样,我就隔两天出一次家门。但我对中国更有信心了,我相信缺口罩的日子绝不会那么长。而且呢,我觉得爷爷也不必每天晚上都遛一次‘木木’,那您太辛苦了。特殊时期,咱们也得对‘木木’特殊……”
“老八”这时清楚地说:“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它一说话,“木木”就警告地冲它叫起来。
爷爷笑了,对“老八”说:“来了个管你的吧?以后得少说两句啦!”
可可也被爷爷的话逗笑了。
爷爷又说:“可可呀,爷爷得承认,因为太替你着想,爷爷打算捐口罩的念头确实改变了。今天呢,你反过来教育了爷爷,爷爷在你面前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爷爷,那您给我爸爸妈妈回短信,就说他俩的指示,咱们执行了。您先歇会儿,我去把要炒的菜洗出来!”可可在爷爷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到厨房去了。那会儿,可可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从那一天中午起,可可开始了自我“禁足”。比之于隔离,“禁足”对人自由活动的限制要宽松得多。即使是居家隔离,按照严格要求,也是将自己关在一个房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厕所和刷牙洗脸洗澡,不得再迈出那个房间的门。连与家人说话也要戴口罩,保持距离,最好是隔着门,更不能与家人同桌用餐,同床而眠。这样的措施,必须不间断地实行到十四天以后。被隔离者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那么隔离就可解除了。如果一户人家居住面积不大,家庭成员又在三口以上,日常生活那真是乱了套了。不但对被隔离者的心理和情绪是极大的考验,对家人的耐心也是一种挑战。
自我“禁足”却只不过就是自己禁止自己出家门到外边去。爷爷的家面积虽然有限,但在有限的空间内,可可的活动却是自由的。以前她在家里可做的一切事,自我“禁足”后不受任何影响。学习照常进行,想和“木木”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她可以照常和爷爷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并坐在沙发上聊天,看电视。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她对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多少有点儿骄傲了。
到第五天上午的时候,忽然,可可想到外边去的欲望一下子强烈起来,简直可以说变得无比强烈了。
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好,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像春天般暖和。
她站在窗前,打开窗子,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听“老八”独自说话。“老八”的笼子挂在窗口对面的树枝上,在可可能够看到的地方。小区特别安静,只有几位戴口罩的大爷大妈在缓慢地散步。这么好的天气,使“老八”的话比往日多了。虽然没有哪位大爷大妈停住脚步逗它说话,它却一会儿一句说起来没完。
“老八,上午好!”可可朝“老八”喊了一句。
“老八”听到了,注意力转向可可。
这下,自我“禁足”对可可的考验升级了。
“上午好!”
“可可,干啥去?”
“‘木木’,别淘气!”
“戴上口罩!戴上口罩!”
“木木”听到“老八”的话立刻兴奋起来,不断地跳跃,想蹦到窗台上。可可将窗子关上后,“木木”又反复跑向门口,一次接一次直立起来扑着可可的身子。
“别闹别闹,好吧,那就陪你出去走走。”
可可戴上了口罩。
她说的虽然是“陪你出去走走”,但那显然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实际上她想出去走走的欲望,受“老八”的话和“木木”的表现的影响,像麻醉针药效过去了的大型动物似的,瞬间苏醒了。
“天气真好!”
“玩儿玩儿去!玩儿玩儿去!”
“老八”的话如同魔咒,不断传入可可耳中,对她形成了难以抵挡的诱惑。
“木木”已经把它的绳套叼到了门口,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可可。
可可已经拿起了钥匙,已经站在门前了。就在那时,她的手机响了。可可又从门前离开,走进自己住的小房间,从桌上拿起了手机。
打她电话的是和她最要好的同学冉冉。
冉冉批评她说:“可可,你怎么回事呀,上午那么多同学给你发过短信,你怎么都不回呢?大家对你有意见了啊!”
可可说她还没来得及看呢。
她点开微信一看,好家伙,居然有二十几条信息。原来,可可将她为了捐出二十个口罩而决定自己对自己“禁足”的事告诉了冉冉,冉冉又将这事在朋友圈中公布了,于是许多同学都为她点赞。可可逐条看着那些文字滚热的信息,缓缓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忽然觉得,仅仅为了在小区走一圈就用掉一个口罩,太不值得了。
“木木”又跑到她跟前,仰头看她,发出焦急的哼唧声。
可可抱歉地对它说:“‘木木’,对不起了哈,咱们还是不出去的好,我替你挠痒痒吧。”
她将“木木”抱了起来。
中午,可可和爷爷吃饭的时候,爷爷说:“可可,如果爷爷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五天没出家门了吧?”
可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是啊,我的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
爷爷说:“其实呢,爷爷觉得你也不必对自己太严格。非常想出去了,用一个口罩不算浪费。”
可可说:“不完全是浪费不浪费的问题,我也是把自我‘禁足’当成对自己意志力的一次锻炼。”
那天中午,爸爸妈妈终于有时间与可可和爷爷视频一番了。
妈妈说,全国各地包括海外侨胞捐向武汉的口罩,已经全部发给武汉市民了。
爸爸说,火神山医院已经开始收治病人了;武漢的疫情,已经迅速控制住了。
爸爸妈妈传递的消息,使可可和爷爷都特别高兴。可可自从住到爷爷家,第一次见到爷爷那么高兴。爷爷是个京剧迷,高兴地为可可唱起了京剧。爷爷一唱起京剧来,“木木”也安静了,一动不动地蹲着,看着爷爷聚精会神地听,仿佛能听懂似的。
从第五天到第十天,可可的心又沉静了下来。她的日子里,有了一些新的内容。她为“木木”洗了一次澡。此前,那是连爸爸妈妈也不曾做过的事。给“木木”洗澡并不多么麻烦,所有的狗狗都爱洗澡。但是要用吹风机将“木木”水淋淋的毛吹干,那可是既要有耐心还要讲究方法的事。如果吹风机吹出的风热度太高,一不小心就会使“木木”受伤,而热度低了风力小了,又很难将“木木”的毛彻底吹干。所以,此前这件事是由爸爸或妈妈开着车将“木木”送到宠物店去完成的。可可也成了“老八”的语言教师,教“老八”学会了新诗句,提高了“老八”的“文化素质”,使它变得“腹有诗书气自华”了。在充当小教师的过程中,可可曾扬扬得意地对爷爷说:“爷爷,等疫情过去了,您得重谢我啊。”
爷爷奇怪地问:“因为你捐了二十个口罩?”
可可说:“许多人都为中国抗击疫情做出了贡献,爷爷也是其中一分子啊。包括自觉响应号召尽量不添乱的人,不是也算表现良好吗?我只不过捐了二十个口罩,那事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指的是,我让您的老朋友与时俱进,有希望参加央视的《中国诗词大会》节目,去和擂主们比赛啦!”
爷爷听罢,哈哈大笑,信誓旦旦地说:“是啊是啊,你确实使我的老朋友更受小区里的人们尊敬了。爷爷保证,等疫情彻底过去,一定亲自做上七大盘八大碗地重谢我孙女!”
可可告诉爷爷,她还有了“教学”心得呢。她的体会是,谁如果想教八哥学会说一句七言诗,几乎门儿都没有。那需要连续张几次嘴,舌尖在口腔中伸卷几次,八哥的舌和嘴根本做不到。能教会八哥说五言诗句就不错了。自己做到了,所以证明自己教的水平挺高。可可还告诉爷爷,自己悟到了一条教的经验,那就是,八哥不太容易将有些汉字说清楚,比如“欲穷千里目”的“欲”字,它就说不清楚,所以就会偷懒,干脆只说“千里目”,“疑是地上霜”的“疑”字也是它说不清楚的,就干脆说“地上霜”。
那天有风,“老八”的笼子挂在阳台上。可可正向爷爷卖弄自己的教学宝典呢,“老八”在阳台上卖弄起饱学之士的风骚来。
“老八”忽然说了一句“床前明月光”。
可可和爷爷就都不说话了,静听它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老八”相当清楚地说:“更上一层楼。”
它紧接着又来了两句是:“汗滴禾下土”“为有暗香来”。
爷爷又哈哈大笑,笑罢故作庄重地说:“厉害厉害,我老朋友长了串诗的本领了,名师出高徒!我孙女教得好,果然教得好!”
夸得可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那些自我“禁足”的日子里,可可从网上挑选了多部中外优秀儿童电影,包括几部优秀的动画片。但实际上并没看那么多。
她对爷爷说:“爷爷,我觉得我不再是孩子了。”
爷爷说:“十二岁以前都是孩子,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是少年,从十八岁开始就进入青年时期了。你还没过十二岁,所以你仍是孩子。”
可可想说,新闻报道里每天增长的中国以及外国的死于冠状病毒的人数,使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兴趣盎然地看得进儿童电影了,特别是动画片。依她想来,一个孩子不再喜欢看儿童电影了,那也就不再是孩子了。
她没对爷爷说出她的想法,怕爷爷为她难过。
她说的是:“也许,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吧。”
她的话还是使爷爷吃惊不小,愣愣地看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可可问:“早熟不好吗?”
爷爷这才说:“那要看是什么事使你早熟了。”
可可想说,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知道了那么多使自己感动的事,同时也知道了那么多使自己嫌恶的事。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和妈妈战斗在阻击疫情蔓延的一线,如果不是因为爷爷做了义工,她也许会像别的孩子一样,不怎么关心与疫情有关的事。那么,她就还是从前那个小学五年级的女孩儿,与之前的自己不会有什么不同。
她也没对爷爷说这些想法。
她说的是:“暂时保密,以后再告诉您。”
就在那一天,可可将自己以前买的几十本童书放入纸盒箱里,并用胶条封上了。她那么做时,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懂得一些大人世界的事情了。”
自我“禁足”的第十天,可可的意志力坚持到了极限,打开手机已经不看任何别的内容了,只看关于口罩的消息——全世界都急需口罩,如同在饥荒的年代缺少粮食。同学们发给她的短信少了许多,似乎都将她的事忘了。最新的一条短信是冉冉发给她的,只不过六个字:可可,挺住,加油!
她很迫切地想跟冉冉通话,很迫切地想向冉冉承认:自己的意志力就快崩溃了,自己就快挺不住了。自己最怕的事情就是——在国内很容易就能买到口罩的日子还遥遥无期,而自己只有十六个口罩可用了……
但她又怕冉冉会因此笑话自己。
爷爷比往天中午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回到了家里。
爷爷一进家门就兴奋地说:“可可,好消息!中国已经完全能够充足地向医院供给医用口罩了,估计民间缺口罩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可可的担忧顿时一扫而光。
她说:“那我不是白对自己实行‘禁足’了吗?”
爷爷说:“很快就要结束了也不是明后天就会结束嘛,怎么也得是十天半月以后的事啊。”
可可并没从网上看到这一条好消息,问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爷爷说,上午区里的一位领导到小区视察防疫工作,亲口向义工们宣布的。
“老八”似乎也兴奋了,接连说:“好消息!好消息!”
好消息使可可的意志力一下子又增强了。
下午,冉冉給可可打了一次电话。
可可刚一接听,冉冉就哭了。
冉冉说她八十多岁的外婆,在外省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了,而且住进了抢救室。
可可说:“冉冉,你不是上午还给我发短信了吗?那条短信使我觉得,你当时心情挺好的呀。”
冉冉说:“我刚刚知道的坏消息……”
冉冉说完又哭了。
可可了解,冉冉与她外婆的感情特别深。
可可从没遇到过别人需要从自己这里获得安慰的情况。
她从没安慰过别人,不懂得应该如何安慰。
但冉冉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啊,不会安慰也得安慰呀!
可可与冉冉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直到她的手机快没电了才终止。
在给手机充电时,可可想回忆起自己究竟劝了冉冉些什么话,却几乎一句话也回忆不起来,只记得自己陪着冉冉哭了一鼻子。
从第十天开始,可可每天与冉冉通一次电话。是的,可可确实是一个不会劝人的女孩儿。如果事关生死,大人们往往都不知如何彼此相劝,何况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女孩儿。
可可也不是没话找话地与冉冉通话。
每次通话都长达一个多小时,没话找话的通话是持续不了那么久的。
可可看的书和电影比冉冉多,可可是讲故事的能手;可可全家都是京剧迷,她自己也会唱几段。
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可可为冉冉讲故事,也为冉冉唱京剧,讲讲唱唱,唱唱讲讲。
她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那就是尽量使自己的好朋友不被突然而来的担忧“压扁了”。如果自己也许能做到,那为什么不试试呢?以至于她竟忘了自我“禁足”这件事,忘了自己的担忧。日子呢,似乎也没了计数的必要。而一旦不再计数了,家里和外边似乎没了区别;仿佛家里就是外边,仿佛家里与人世间也是同一个概念了……
一天早晨,可可睜开眼睛,见爷爷正笑着看自己。
爷爷说:“孙女,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出家门了。自己跑步也罢,遛‘木木’也罢,随你的便。因为十四天已经过去了,你出去一次换一个口罩都行,在北京买口罩不再是难事了……”
可可愣了片刻,用被子蒙上脸,哭出了声。
爷爷在床边坐下,不解地问:“好孙女,你高兴才对嘛,为什么哭啊?”
可可说:“冉冉的外婆昨天晚上去世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法安慰她了……我真的不知道再怎么安慰她了……”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声音沙哑地说:“那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任何人的错,冉冉会明白这一点的……”
“五一”小长假期间,可可的爷爷开车将冉冉接到了可可家。可可的爸爸妈妈已经从武汉平安归来,可可的爷爷也已在她家住了一段日子了,当然还带来了“老八”。小长假一结束,可可的爷爷还要住回到自己家去,继续在那个小区做义工。那个小区的外省市居民比较多,北京一解禁,陆续都返京了。解禁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大松心地恢复以往的生活了,各级政府提醒人们,在有序地复工复学的同时,仍要谨慎防止疫情卷土重来。可可的爷爷已经是一名资深的义工了,他觉得自己的使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认为在特殊时期做一名老义工是自己光荣的使命。
冉冉总是听可可讲起“老八”,对“老八”的语言天赋特别佩服,早就希望能有机会见到“老八”的真身了。她还没彻底从失去外婆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但正像老话说的那样,有所失往往也会有所得;冉冉的亲情关系中多了一个姐妹,那就是可可。她俩不再仅仅是小学生之间的好朋友关系了,也是亲如姐妹的关系了。
冉冉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可可家,她与可可的爸爸妈妈以及“木木”早就熟了,“木木”对她表现出热烈的欢迎。她刚向可可的妈妈和爷爷问过好,“老八”就开始炫耀自己的语言才华了。
“老八”说:“冉冉来了!不亦乐乎?”
冉冉惊讶地说:“它第一次见到我,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可可的爷爷说:“可可经常说起你的大名,你冉冉的大名对于我的‘老伙计’已经如雷贯耳了嘛!”
“老八”又说:“天地玄黄,如雷贯耳!”
冉冉惊讶地说:“哎呀‘老八’,您太有才了!”
“老八”贫嘴地说:“不客气,太有才了!”
大家都被逗笑了。
抗击疫情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从农村到城市,中国的男女老少,都发自内心地为祖国感到骄傲。
听着可可、冉冉在阳台上和“老八”对话,以及那一阵阵快乐的笑声,可可的爷爷悄悄问可可的爸妈:“我孙女向我提出过一个问题——对于她这种年龄的孩子,早熟好还是不好?我回答不了这么难的问题,你们认为呢?”
可可的爸爸妈妈互相看了看,都愣住了。
可可的爸爸挠腮帮子,可可的妈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看来,那个问题确实太深了,他俩一时也被难住了。
“人之初,性本善!木木’别闹!”
“老八”在阳台上大秀口才,乐此不疲。
阳台上就又响起可可和冉冉愉快的笑声……
原刊责编张菁李璐
【作者简介】梁晓声,当代著名作家、学者,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资深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曾获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视金鹰奖等奖项。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梁晓声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