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那时候,马东和马南还是两个孩子。马东十岁,而马南刚刚八岁。他们在枣树林里碰到陌生人的那一天,正好是马南八岁的生日。马南的生日在农历的七月,用奶奶的话说,刚好是小枣红屁股的时候。在我们这一带,小枣红了屁股,就说明开始变甜了,变得好吃了,如同一個姑娘的皮肤变得光滑红润,开始让人想入非非。
应该是秋闲的季节,而老人和妇女的户外活动却猛地多起来,她们来到离村子较近的地头上,坐在枣树下面忙她们该忙的事情。捏着针纳鞋底的,晃着梭子织渔网的,摇着纺车纺线的,择臭韭菜烂葱的……反正都是些针头线脑、鸡零狗碎的杂活,有一搭没一搭做着,嘴里却不停地唠叨着,七荤八素,张家长李家短的,随时会爆发出毫无忌惮的大笑,震得枣树叶子哗啦哗啦响。实际上,每个人都明白,她们是在守着自己家的枣树,防着那些偷枣的蟊贼。有时候,孩子们不上学,也跟着跑过来瞎凑合。一时间,女人骂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才不管呢,爬树、追鸟,玉米被撞得东倒西歪。
这一天天气晴好,太阳早早地从东边钻出来。马东和马南就像两个新兵蛋子一样,从一大早,便开始做准备。马东把晒干的胶泥蛋子收进一个布袋子里,马南接过来晃一晃,布袋子里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胶泥蛋子圆圆的、硬硬的,如果打在麻雀头上,麻雀就会像小枣似的从树上掉下来。
“‘扑通’一声,”马南笑着说,“‘扑通’就掉下来了,大冬瓜,你说是吧。”
马南叫马东大冬瓜,马东叫马南嘎小子。
“一会儿咱走的时候,千万要躲开那个孟姜女。”马东把嘴巴凑在马南的耳朵上,眼珠子转了转,很有点神秘地说,“听到没有,嘎小子。”
马南正使劲地拽着弹弓上的皮筋,并且眯缝着一只眼,做出瞄准的姿势,然后他松开皮筋,朝马东点点头。他们知道妹妹马红现在正盯着他们,每到他们想出去玩的时候,他们的妹妹马红总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们。
“就像一根尾巴,甩都甩不掉。”马南说。
“还爱哭,整天撇着嘴,跟孟姜女一样。”马东说。
于是,他们开始叫妹妹马红“孟姜女”“尾巴”和“跟屁虫”。
他们的叔叔马权从偏房里走出来。马权的手里提着一把刀。刀是木头把的,窄窄的、长长的,上面落满灰尘,刀背上生满酱红色的铁锈。马权来到枣树下面,他拿刀使劲地敲了几下树干,刀背上的铁锈纷纷地掉下来。马东和马南有些好奇,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这把刀,他们没想到他们家的偏房里还藏着这么一把刀。他们来到叔叔身旁。
马南说:“哪来的一把刀,这么长?”
叔叔马权没理他,他正拿指甲盖试着刀刃,他的指甲盖黑黑的、硬硬的、脏兮兮的,刀刃滑过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马东说:“你拿刀干什么?”
“宰人。”他们的叔叔马权猛地抬起头,朝他们吼了一嗓子。
这时候,一颗红透了的小枣正好落下来,砸在马南的头顶上,马南吓得“哇”地叫了一声。这颗小枣肯定遭虫咬了,现在还不到小枣红透的时候。奶奶说,虫子一咬,小枣就红。小枣红了,就会从树上掉下来。马东拾起那颗小枣,攥在手里。他看了看叔叔马权。他发现叔叔马权脸色铁青,眼珠通红,胡子也黑了许多。他们的叔叔马权耷拉着脸,真像要宰人的样子。
“倔骡子这是怎么了?跟狼狗似的。”马南说。马东和马南背地里管叔叔马权叫“倔骡子”。
马东和马南躲开叔叔,他们抬头看看太阳。白亮白亮的太阳已经高过偏房的屋脊,就像一个风筝似的悬在空中。
太阳一热,玉米叶上的露水就没有了。马东和马南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讨厌早晨的露水,弄得身上湿乎乎的,不舒服极了。现在,露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于是他们对了对眼神,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准备走出家门。他们没想到,妹妹马红就像一匹小马驹似的从屋里闯了出来。
“站住,马东。”马红的头发披散着,嘴里叼着一块馒头,两手边跑边向上提着裤子。
“你们想扔下我,没门儿。”马红气势汹汹的,如果不是头发长点,活脱脱的一个野小子。这丫头刚刚六岁,就神气得有点过头,这是奶奶说的。
但现在,马东和马南必须停下来,他们都害怕马红那惊天动地的哭声。马南拿手捂住腰里的胶泥弹子,扭过身子,仰着头看天。
马东说:“你干什么马红,一惊一乍的。”
马红说:“你们想扔下我不管。”马红一口把馒头吞进嘴里,然后拍了拍手。
马东说:“我们就没想出去。”马东梗着脖子,咧着嘴,腰里的弹弓把硌得他肉皮疼。
还是马南聪明,他知道把话题引开。他把目光从天上拉回来,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说:“马红,咱姑姑咋样了?咱姑姑的病好了没有?”
马红一听这话,小脸立刻严肃起来,她伸出两只胳膊,踮起脚尖,搂住马东和马南的脖子,把他们的脑袋瓜拢到她脸前,声音低低地说:“姑姑光哭,姑姑从那天回家来后,就不停地哭。眼睛肿得跟水蜜桃那么大。姑姑不能吃东西,一吃就吐,爷爷正准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请大夫呢。”
马东和马南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不能不相信马红的话,因为马红和奶奶、姑姑睡一间屋。姑姑哭,马红既能听到,也能看到。姑姑在城里的纺织厂做工,都好几年了,做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被爷爷和父亲接回家来。奶奶跟别人说,马静生病了。马静就是姑姑了。奶奶跟别人说话时,脸阴得像要下雨的样子。母亲和奶奶一向合不来,两个人老是指桑骂槐地斗几句嘴。尽管还在一个大门里进进出出,可勺子早就不在一个锅里搅和了。这几天,奶奶满脸阴云密布。母亲呢,却是一脸的阳光灿烂。母亲似乎也比往日勤快得多,一大早,就哼着小曲儿下地干活去了。
马东和马南问过母亲:“姑姑这是咋回事?”
母亲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打地洞。”
马东和马南不明白,说:“这与老鼠有啥关系?”
母亲说:“母鸡能变成凤凰吗?”
母亲盯着马东和马南问,有些趾高气扬的样子,搞得他俩一头雾水。
马东摇摇头说:“没见过凤凰。”
马南说:“母鸡也不错啊,可以下蛋,也可以吃肉。”
母亲朝着马南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就你奶奶的知道吃。”
不过,漆黑的夜里,懵懵懂懂的马东还是听到了一段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母亲说:“强扭的瓜不甜,不行就散伙拉倒啊。”
父亲说:“马静都做了流产手术,这要是传出去,咋活呀?”
母亲叹一口气,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唉,也不能喝药寻死啊。”
父母说的话,马东听不明白,一歪脖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爷爷和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爷爷穿得很板正,黑裤子和黑布鞋都是新的,大热的天,爷爷还戴着他那顶帽子。爷爷的头发都掉光了,所以一年到头,爷爷都是戴着那顶带遮檐的黑帽子。爷爷手里提着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那准是给大夫带的酒和点心。爷爷把人造革提包挎在自行车把上,推起自行车,便急匆匆地走出门去。爷爷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根本就没瞅他们三个一眼。爷爷太阳穴上的那颗黑痣不停地抖动着。
“姑姑得的什么病?”马南问马红。
马红摇摇头说:“谁知道?她又不说话,她光哭。”
“生病了就治病呗,也不能整天哭啊。”马东说。
“就跟孟姜女似的。”马南说。
“孟姜女?孟姜女是谁?”马红很认真地问。
马东和马南猛地笑起来,他们看着马红满脸迷惑的样子,便笑得更欢。
“马红,你过来。”父亲站在屋檐底下,他用舌头舔了舔卷好的纸烟,叼在嘴上。
马红听到父亲喊她,便回过头去问干什么。父亲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父亲的嗓门猛地大了许多,模样看上去很凶,以往父亲可不是这个样子。
马红噘着嘴,扭着小屁股向父亲走去。这时候,叔叔马权把那块磨刀用的大青石搬出来,还端来一盆清水,放到枣树下面。叔叔正准备磨那把生锈的刀。
马东捅了捅马南的腰,脖子使劲朝外一扭。马南立刻就明白过来,他们悄悄地退出大门,然后撒腿便跑,他们咯咯地笑着,几乎一口气跑出村子。
“总算甩掉了这条尾巴。”马南停下来喘着气,又回头看了看村子。
他们最害怕马红呼天抢地地追上来,这次还好,村里的街道上只有一只黑狗瞪着眼睛瞧他俩。马东掏出弹弓,朝着黑狗晃了晃。黑狗龇开牙,想叫没叫出声来。马南就把马东拽跑了。他们跑到村子东边的破窑上。
马东说:“咱们去哪里?”
馬南说:“北菜园吧。”
马东说:“为什么去北菜园?那里树少,树少鸟就少。咱去南岗子,那里树多,树多鸟就多。”
马南说:“可北菜园有菜园子,菜园子里有嫩茄子,嫩茄子可甜了。”
马东说:“我们去打鸟还是去吃嫩茄子?”
马南说:“吃了嫩茄子,我们才有劲儿打鸟啊。我们又没吃早饭。”
马东说:“那好,剪子包袱锤。”
马东和马南抡开膀子,高声喊道:“剪子包袱锤。”马东挨剪了。
“好吧,那就去北菜园。”马东噘着嘴,老大的不情愿。
马南乐得嘎嘎笑,他像一阵风似的从破窑上跑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小河沟往北走。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地里根本见不到人影,满世界都是蝉的聒噪声,偶尔有几只麻雀从豆子地里飞起来,又一头扎进枣树林里。河岸上长满深绿色的紫穗槐,河边上全是茂盛的芦苇和香蒲,连接紫穗槐和芦苇、香蒲之间的坡上,长满了野草。野草也不示弱,使着劲儿往上长,黄的、红的、紫的野花星星点点,在早晨,尤其鲜艳。农历七月的村野,大地蓬勃,芬芳四溢。
马南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条子,边走边抽打身边的野花,嘴里还发出“嗨哈”的声音。马东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弹弓,垂着头,好像还在为去北菜园而闷闷不乐。马南突然喊道:“哇,快看。”他弯下腰,盯着草丛里,露出很惊奇的样子。马东紧走两步,来到马南跟前,低头一看,不屑地说:“大惊小怪。”
马南说:“大蚂蚱背着小蚂蚱,还不奇怪啊?”
马东说:“啥大蚂蚱背小蚂蚱,它们这是在配对。”
马南瞪着大眼说:“咋是配对呢?你看大蚂蚱这么大,小蚂蚱那么小!大蚂蚱肯定是妈妈,小蚂蚱肯定是孩子。肯定是妈妈背着孩子,咋能是配对呢?配、配对也得差不多大吧。”马南急得都结巴了。
这下子,马东实在忍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几乎要打滚。马南不笑,他为自己的发现受到嘲弄而愤愤不平。他急得身子打转儿,两只眼睛瞪得像探照灯。他猛地看到一对红蜻蜓。一只红蜻蜓落在另一只红蜻蜓的背上,在芦苇丛上面飞。他举着柳树条子指着红蜻蜓说:“你看你看,你快看,这两只蜻蜓才是配对呢。你看它们一般大吧。”马东还在不停地笑,他根本没看那一对红蜻蜓。马南又被水里的蛙声吸引住,他抻着脖子,看到水边上有一对青蛙,一只青蛙正趴在另一只青蛙身上,他又举起柳树条子,指着河边说:“你看看,那对青蛙,趴在上面的是小了一点,但不至于差这么大啊。”
马东不笑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屑。他不再说什么,继续向北走。马南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愣了一会儿,朝着马东的后背哼一声,嘟囔着说:“啥事都想得这么流氓。”
他们跨过一座砖垒的土桥,再向北走不远,就是北菜园。菜园嘛,肯定是在河边上。他们看到了河边芦苇丛中的那架水车。水车早已经废弃了,但它就那么一直竖立在河边。没有人用它,也没有人管它。在生产队的时候,它整天吱溜吱溜,哗啦哗啦地响。马东还能记得水车转动的样子,可马南就没有见到过。包产到户后,菜园都变成了自家的菜园,浇菜园也变成了抽水机。
马东见到水车,就特别亲,他记忆中还存有水车的神奇。所以,离好远,马东便朝水车跑去。现在,闷闷不乐的变成了马南。马南朝着马东奔跑的身影“呸”的一声,他在河岸上停下来,撒一泡尿,他瞄准那些野花,极力地把尿浇在上面。他看到野花被冲得东倒西歪,嘴里便呵呵地笑出声来。他把目光又向远处拉了拉,他看到更多鲜艳的野花,可是,他的尿已经够不到了。他想朝前迈一步,却突然发现那些野花在不停地抖,他往野草棵下一看,禁不住惊呆了。他看到一条蛇,不,是两条,两条灰白色的蛇,背上生着鲜红的花纹。他看到它们的身子紧紧地缠在一起,缠成了麻花状,扭着在堤坡上爬。
当马南看清楚这是两条蛇时,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把手里的柳树条子一扔,扭头朝着马东跑去,边跑边哇哇哭着大叫。马东扭过身子,愣在那里。马南跑到他跟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哭着说:“蛇,那边有蛇,两条,缠得像麻花似的。”马南的样子,让马东猛地觉得自己高大不少。马东拍拍马南的肩膀,轻轻推开马南,说:“等着,我去看看。”
马东手里提着弹弓,他来到刚才马南尿尿的地方,抻着脖子瞅了半天,又向前找了一段,快到土桥时,他停下来,然后往回走。
他回到马南身边,说:“找不到了。”
马南惊魂未定,结巴着说:“两条,好粗,身上全是红花纹,缠得像麻花,吓死我了……”
“那是两条蛇配对呢。”马东皱着眉头说,“老人说,看到蛇配对不好。快,马南,赶快闭上眼,朝着天,连说三声我瞎眼了。心诚的话,要扇着自己的耳光说。”
马南这次很听话,他仰起头来,闭上眼,左右开弓,一边扇着自己的脸,一边说着我瞎眼了,我瞎眼了。马东背过身,偷偷地笑起来。
早晨的菜园子鲜亮鲜亮的,跟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不同,菜是一畦一畦种的,这一畦种的是萝卜,那一畦种的是辣椒,色彩斑斓,模样各异,比庄稼地好看多了。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红彤彤的西红柿上还挂着露珠;圆圆的乌紫的茄子亮晶晶的;长长的辣椒一串串的,红绿相间;绿色的大南瓜趴在地上,像一个一个的大娃娃;白菜的大叶子翠绿翠绿的,如同玻璃做成的……马东和马南在菜畦里穿梭着,他们知道什么样的西红柿、黄瓜和茄子最好吃。他们摘了两个嫩茄子、两根黄瓜和两个西红柿,马南把衣服撩起来,兜在怀里。
马东说:“走,到河边洗洗去。”
马南说:“我,我害怕。”马南皱着眉头,眼角瞄着河岸,撇撇嘴,要哭的样子。
马东说:“怕啥,有我呢。走吧。”
说完,马东便甩开胳膊往河边走去。马南只好跟在马东后面,两手兜着衣服,慢慢地朝前走。来到河岸上,马南再也不敢向前一步。马东只好抱着西红柿、黄瓜,自己跑到河边,洗干净了,把它们递给马南。
马东和马南,两个孩子,坐在岸边的土埂上,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南面吹来的风,变得干燥炎热。他们面对着一片片的菜畦,一口一口地嚼着黄瓜,啃着茄子。菜畦的那边,是一片枣树林,三三两两的麻雀从枣树林里飞过来,叽叽喳喳地叫着,落在菜地里。
马南说:“看,有两只大鸟。”马南“噌”一下站起来,兴奋地指着枣树林和菜地的交界处。马东当然看到了,那是两只斑鸠。不过,马東可不像马南那么沉不住气,他知道,树林里什么鸟都有,只是多少的问题。
“那是野鸽子。”马东告诉马南。这里的孩子,认识野鸽子,但不知道它叫斑鸠。
“走吧,咱快打野鸽子去吧。”马南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着急,吃完了黄瓜。”马东稳稳地坐在土埂上,嘎吱嘎吱地嚼黄瓜。马东知道,即使他们跑过去,野鸽子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猎物是碰到的,而不是追到的。马东正想着,一只土灰黄色的鹌鹑沿着菜畦,朝他们这边跑过来。鹌鹑没有尾巴,样子像没长大的小鸡,跑得飞快,它可能看到了他俩,出溜一下钻进菜畦里。这下子,马东坐不住了,他把吃了半截的黄瓜朝空中一抛,抄起弹弓就追过去,边跑着,边把一颗泥丸加进弹弓里。他弓着身子,迈着猫步,朝菜畦里寻找着。马南跟在他身后,也学着马东的样子。两个人瞪着大眼,像发现敌情似的,悄无声息地找了半天,也没看到鹌鹑的影子。最后,马东直起腰来,使劲儿吐一口气,说:“跑了,让它跑了。”马南也直起腰,可能是紧张的,脸上都冒出了汗水,说:“是野鸽子吗?”马东一下子笑了,闹半天,这个嘎小子连鹌鹑毛都没看到啊。
看到马东笑,马南也笑了。两个人对着傻呵呵地笑。
正是这个时候,那个陌生的男人从枣树林里走了出来。陌生人高高的、瘦瘦的,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就像树枝上的老鸹窝,一件瘦瘦的花格子衬衫裹在身上,盖住他窄窄的屁股,他的裤子更瘦,紧绷绷地捆着大腿,唯独裤裆前面,高高地隆起一团。他背着一个绿色的书包,朝着马东和马南走过来。马东和马南愣愣地盯着这个陌生人。他们被这个人的穿戴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有人这样穿衣服。他们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似的。走近一些才发现,那个人眼窝深陷、脸色苍白,身子歪歪斜斜的,衣服让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显然他是在树林和玉米地里躲了好长时间。
在西红柿畦边上,陌生人停下来,朝他俩笑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马南看一眼马东,眼神里满是胆怯,身子不自觉地朝后躲了躲。马东也没回过神来,弹弓“啪”一下掉在地上,他急忙弯腰拾起来,塞进腰里。
“你们俩是这个村子的吗?”陌生人说话了。
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的声音是这么好听,就像铁锤敲在铜板上,就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似的,有一种独特的磁力。
马东点点头,说:“你是干啥的?”
那人又露出白白的牙齿,他伸手托起一个通红的西红柿,拿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说:“我是来找人的。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马静的女的?她在县纺织厂做工。”
马东一听是找马静的,张着大口,一下子愣住了。就在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身后的马南突然大声说道:“马静是我姑姑。”
“哦。”那个男人又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眼神也一下子亮起来,他向前跨一步,又停在那里,抬头看了看天空。高高的空中有一只鹰,像一个风筝似的,轻轻地晃悠着。
“你找我姑姑干什么?我姑姑病了。”马南的胆子似乎变大了。
“我知道你姑姑病了。我是她工厂里的同事,我来看看她啊。”那个男人皱着眉头,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你一个男的,来看我姑姑干什么?”马南的小嘴巴变成了一枚小钢炮。相比之下,马东的舌头倒像是短了半截。
“我是马静的领导啊,我代表厂里来看看她。”
那个男人这么一说,马南就不吱声了。他和马东对了个眼神。他们的眼里有些迷惑,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那个男人突然把手伸进书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然后伸着手,朝他俩走过来,边走边说:“来,来,你们吃糖,大白兔奶糖。”说着,那个男人的手就伸到他们面前。
大白兔奶糖!马东和马南听说过,但没有尝到过。他们盯着那个男人的手,那是一只苍白、细长、光滑的手,看上去是那么柔软,村里的女人也没有这么一只手啊。当然,他们看得更仔细的是这只手里的东西,那漂亮的彩色纸片上,那只可爱的大白兔。马东和马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他们不知道怎么办。
“快接着,吃吧,牛奶的,又甜又香。”那个男人龇着牙说。
马南似乎闻到了奶香味儿,嘴里立刻溢满口水,手伸出去好几次,只是瞅一眼马东,又缩回来。马东也在不停地咽唾沫,大白兔奶糖,别说吃了,见也是第一次啊。可是……马东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像马南那么专注地盯着奶糖,姑姑满脸的泪水和面前这个陌生男人雪白的牙齿老是叠加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
马南的手又一次伸出去。这一次,那个男人把手中一半的奶糖直接摁在他手里。马南的手如同被烫了一下,迅速地抽回来,可是他发现,大白兔奶糖已经塞满他的小手。马南盯着手里的奶糖,眼睛再也不看马东,他拧开糖纸,一下子把雪白的奶糖塞进嘴里,接着,嘴里便发出一种愉悦的声音,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遮挡,灿烂如空中的骄阳。这时候,那个男人托起马东的一只手,把剩下的奶糖放在他手里。马东的胳膊软绵绵的,他歪着脖子,有些僵硬地看着漂亮的糖纸。最终还是禁不住味蕾的诱惑,马东慢慢地剥开糖纸,有些羞涩地瞥了眼对面那个男人,然后把奶糖放进嘴里。一种美妙的味道让他无法形容,沿着舌尖,像电似的通到全身。这个夏日的早晨,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
“你姑姑病得厉害吗?”那个男人问马南。
“她光哭,”马南含住奶糖,嘴里咝哈着说,“她吃了东西就吐。”
那个人皱皱眉头,说:“走,带我去你家,看看你姑姑去。”
马南瞅一眼马东,说:“咱还打鸟吗?”
馬东嘴里咂摸着奶糖的滋味,犹豫一下,手一挥说:“走,回家。”
马南高兴地蹦起来,他朝着那人抡着胳膊说:“走吧。”于是,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当起了开路先锋。那人加快步子,紧跟着马南。此时的马东,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他跟在那人身后,步子散乱。他们沿着河堤,穿过一片豆子地,拐上一条乡间小道,小道两边长着玉米、芝麻、蓖麻、花生和地瓜,一群群麻雀飞起来,飞向远处的枣树林里,他们不再关心。他们走到小道的尽头,拐上一条通往村庄的大路,大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透过白杨,是乡村小学那排红砖瓦房,还有机磨坊那高高的烟囱。
他们走进村庄的时候,人们正好吃罢早饭,有的坐在树下抽旱烟,有的站在门口剔牙缝,有的扛着农具准备下地干活……是的,他们都看到了马东和马南。当然,他们也都看到了那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陌生男人。对陌生人,村里人有一种本能的敏感,何况还是这么一个陌生人。
“马南,你这是干啥去了?”
每个人都在问。每个人都盯着这个陌生人看。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个怪人。而陌生人昂着头,面无表情。
“我姑姑他们厂里来人了,来看我姑姑了。”马南嚼着奶糖,甩着胳膊,神气十足。
“哦。”人们把这个“哦”拉得长长的,目光盯着陌生人,像钩子似的钩住不放,有的人就被钩着跟在了他们身后,那队伍越拉越长。人们跟着陌生人,踱着步子,目光飘移不定,看似漫不经心地朝马南家走去。
离家越近,马南的步子越快,后来,他干脆跑起来。他跑进家门,直接跑向奶奶和姑姑住的屋子,几只鸡被他吓得咯咯地飞起来,黑猫噌一下爬上枣树,马红像一团火似的朝他蹿过来。马南闯进姑姑的屋子,他看到姑姑坐在炕上,背后靠着一摞被子。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姑姑,你们厂里,来人了,来看你,是个男的。”
奶奶从外面走进屋,说:“马南,你就不会慢着点。”
马南回头跟奶奶说:“姑姑厂里来人了,来看姑姑,是个男的。”
这时候,姑姑歪着身子,已经把头伸向窗台。透过窗玻璃,姑姑似乎看到了特别可怕的东西,她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猛地发出一声大叫,把马南和奶奶吓得愣在那里。姑姑撕心裂肺地喊道:“快,快去关门,别,别让他进来。我不想见到他。”
奶奶和马南跑出去。马南跑得快,他蹦出屋门,正看到那个男人站在枣树下面,跟父亲说着什么。奶奶跟出门,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奶奶好像一下子就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她转过身,飞快地关上屋门。马南看到,他们家的大门口已经围满了探头探脑的人。马红跑到马南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马南,那个穿得怪怪的人是干吗的?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妈妈煮了两个鸡蛋,给你留着呢,一会儿你要是吃不了,可给我留一口啊。”马红的话,马南好像没听见,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大白兔奶糖,递给马红,接着就把马红推到一旁。
父亲朝这边走过来,那个人跟在后面。奶奶突然大声喊道:“站住!”父亲和那人都被吓了一跳,一下子站在那里。奶奶朝那个人说:“你快回去吧。马静不想见到你。”奶奶说这几句话时,手在不停地颤抖。奶奶这么一说,那人突然就跑了过来,他绕过奶奶,直接跑到窗前,他使劲儿敲着窗玻璃,喊道:“马静,你开开门,你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你开开门啊。”接着,他又跑到门口,可奶奶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那里。那人说:“大娘,你让我进去好吗?我要跟马静说几句话啊。她是误解我了……”说着,他抓住奶奶的一只胳膊,奶奶伸出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那人脸上。奶奶咬着牙,一下一下拍过去,嘴里骂着“你个黑心的”。那人扭着头,躲着奶奶的巴掌。父亲跑过来,用力掰开那人抓住奶奶胳膊的那只手。可那人还是一个劲儿往门口蹿。父亲从后面抱住他,用力向外拖。
那个人挣扎着身子,跳着脚喊:“马静,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你得听我说说啊!马静,你不能这样啊!马静……”那人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
马南吓得呆愣在那里,他看到站在枣树下面的马东,也跟他一样,瞪着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向外拖那个男人。突然,叔叔马权从偏房里跑出来,马南看到,叔叔马权手里提着一把刀。刀是木头把的,窄窄的、长长的,刀背锃亮,泛着清寒的光。那是一把刚磨好的刀。光刺进马南的眼里,禁不住让他浑身一哆嗦,一泡热尿就撒在裤子里。
马权脚步敏捷,他几步来到那个还在跳脚的人面前,低沉地骂了一声。接着,刀便插进那件瘦瘦的花格子衬衫里。这时候,一群鸽子正拉着悠扬的鸽哨从空中飞过。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迅速得让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南“啊”地大叫一声,他像一只中弹的兔子,蹿过身边的奶奶,蹿过向外拔着刀的叔叔,蹿过正向着地上瘫软下去的陌生人,蹿过瞪着大眼的父亲,蹿过那棵枝繁叶茂的枣树。他看到母亲正从里屋跑出来,他一下子扑进母亲怀里,惊恐地喊道:“妈,倔骡子,杀人了!”接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时间静止在那个乡村小院里,静止在那个遥远的芬芳四溢的早晨。
原刊责编张睿
【作者简介】刘玉栋,一九七一年生,山东庆云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天黑前回家》、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南山一夜》等十部,另著有儿童小说《泥孩子》《白雾》《月亮舞台》《我的名字叫丫头》等。小说曾多次被本刊转载,并多次入选各种选本。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刘玉栋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