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家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也是一对邻居,他们共同居住在京城海淀区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紧邻某大学校园,是京城典型的那种: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卧砖到顶,起脊瓦房。北房三间,正房居中,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院的大门开在正南方向的东侧,不与正房相对。据说这是根据八卦的方位,正房坐北为坎宅,如做坎宅,必须开巽门,“巽”者是东南方向,相传在东南方向开门财源不竭,金钱流畅,所以要做“坎宅巽门”为好。
小四合院的主人是否财源不竭、金钱流畅,暂且不表。院里的环境却是令人心宜的:院内宽敞,庭院中莳花置石,东西对称各长出一棵枝叶茂盛的海棠,树冠已直追房顶。中央石凳之上摆放着数盆石榴盆景。紧挨盆景的南侧,是一口酱色大陶瓷缸,缸里养有金鱼数尾,寓意吉利。此刻透过清澈的水面,可见缸里的金鱼,正在清澈的水里悠然自得,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总而言之,这小四合院无论结构还是院内环境,都是十分理想的居所。相对封闭的院宅,对外只有一个巽门,关起门来自成天地,挡住了院外的嘈杂与热闹。院内空间开阔,绿树掩映,草木葳蕤,鲜花芬芳,生机盎然。这怡人美好的院内生活空间,好比一座露天的大起居室,把天地拉近人心,也难怪古往今来为老北京人所喜爱。假若是一家人独居四合院,在里面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不亦快哉!
小四合院原本确是一家独住,也即赵家,但那是赵家前辈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赵老太爷是毗邻这座四合院的那所知名大学的历史系教授,赵老太太则是纯粹的家庭妇女。民国初年,赵老太爷靠着自己的勤奋,用十几年的积蓄置下这座小四合院,夫妇俩春风得意地住进了院里,开始安居乐业,并勤勤恳恳地进行着生殖繁衍的伟业。虽然四合院里像世俗惯例那样种着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全家团聚,赵老太爷那时还是年富力强的赵教授,对自己年轻的妻子恩爱有加,亲热备至,可瘦小的赵老太太那时候肚子就是不怎么争气,她先后怀了三胎,可要么中途流产,要么孩子生下来不久夭折。及至第四胎,夫妻俩从一开始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还问诊中医大师,百般调理,细心保胎,费尽周折,历尽艰辛,总算大功告成,而且不生则已,一生就是一对双胞胎,就是眼下这座小四合院的主人大赵和小赵。虽说名字一开始便被当初的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叫为大赵、小赵,但事实上这对赵家兄弟可是实打实同一天从同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先后只相差不到一个时辰。先从娘胎挤出来的那位被称为大赵,后出来的自然就成了小赵。
按说,赵家的四合院里同样按北方风俗种着两棵海棠,而且两棵海棠也长得蓬蓬勃勃、枝繁叶茂。海棠是四合院中北京人祖祖辈辈最爱栽种的风水植物,取其一年花开似锦的喜庆,象征着家庭和和美美。
可人不随树愿。不知怎么的,赵家的这对兄弟自打离开娘胎便成了冤家。打小的时候,兄弟俩不停打闹,甚至打架,碰到好吃的、好玩的,他俩总是争先恐后,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并非赵教授夫妇缺少教养,孩子打小的时候夫妇俩就教导这对双胞胎儿子背《三字经》,读《弟子规》,还不知多少次地反复给这对双胞胎儿子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向他们传递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千年美德,教导他们要相亲相爱、互助互让,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可赵家兄弟就像顽石二枚,《三字经》背是能背,《弟子规》读是读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道理,兄弟俩也都懂。可一旦遇到具体事情,甚至只是生活琐事,兄弟俩该不让还是不让,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赵教授夫妇为此可谓伤透了心,苦恼不已。研究并教授了数十年历史的赵教授始终也闹不明白:莫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是人的天性、宇宙的绝对真理?
赵教授况且如此,本就没太多文化的赵教授夫人,对此更是无可奈何了。每每见到这对孽债兄弟打架,原本生性温和的赵夫人只得急急地抓起赵教授上课时用的教鞭,以打代教,边打边教训。她打大的便对大的说:你大没大样,你就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大的都要让着小的吗?她打小的会对小的嚷:他是你哥,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尊重你哥?
对于母亲的管教,兄弟俩谁都不认账,也不服气。大赵据理力争:我怎么是大的了,我和他同岁,怎么就得让他了?小赵则如此反唇相讥:我与他同岁,他怎么就成哥了,他都没个好样,我尊重他个屁呀!兄弟俩轮番说出的话,时常让赵母目瞪口呆,举着的教鞭无力垂了下来,接着是唉声叹气,暗自抹泪。静夜里,与丈夫赵教授同床共枕时,她时常私下抱怨:真气死我了,早知生的是一对孽种,还不如不生呢!这时候赵教授却一如既往正痴迷于妻子雪白光滑迷人的胴体,他一边贪婪地爱抚,一边哼哼唧唧安慰妻子说:别担心……毕竟……他俩还小,或许……长大了……懂事了,也就好了。
日出日落,月缺月圆。
十几年的时间,说长则长,说短则短。转瞬间,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很快就长大了。长大的这对兄弟,虽然数年间先后在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上学,可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他们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各走各的,从不结伴而行。即便是上学时在父母的督促下一同走出家门,但出了家门他俩也是各走各的,几乎形同陌路。放学回到家里,也同样如此。
一九五五年,大赵小赵已满十八岁,高中刚刚毕业。原本赵教授夫妇是希望两个儿子能上大学的,无奈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生性顽劣,调皮好耍,无心向学,半点也没有遗传赵教授淡泊明志、潜心学问的基因,两人的学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尽管勉强也考上高中,但高中阶段成绩在班里排名时常倒数。眼看两个孽债儿子学习不可救药,上大学无望,又值国家号召之时,赵教授便萌生将兩个儿子都送去农村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念头,并寄希望于两人在广阔天地能有所作为。但赵教授的想法,只得到赵夫人一半的赞同和支持。也就是说,赵夫人同意丈夫将儿子送到农村锻炼,但她不同意两个都送,只同意送一个。赵夫人的理由也比较充分:两个儿子都送走了,身边无任何子女,无异于断子绝孙,家不像家,夫妻俩孤零零住这么个四合院,日夜空荡荡的,你不觉得瘆得慌?再说万一咱俩有个三长两短,找个人跑腿照应都困难。赵夫人的这些理由、担心,让赵教授一下无话可说,心想毕竟是赵家女主人,想得比我周到,于是他冲夫人竖起拇指,点头赞同。可两个儿子只送走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谁不送谁,夫妇俩思前想后,进退两难,反复商量依然未果。于是想出了一个相对公平却并非两全其美的办法:抓阄儿。
对于父母的打算,赵家的两个儿子刚开始都抵触、都拒绝,但赵教授开了个严肃的家庭会议,拿出给学生授课时的那种本事和劲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赵教授说:并非我不想让你们俩上大学,可就你们俩目前的成绩,你们能保证考得上吗?哼,别给我丢人了!可考不上大学,你们留在家里能干什么?坐吃山空吗?哼,门儿都没有,要知道你们都满十八岁,已经是成人啦!你们想留在城里就业?哼,没那么容易,不然国家怎么要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再说了,你俩虽然都已满十八岁,法律规定已经是成人,但你们都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俩都像成人吗?哼,整天斤斤计较,打打闹闹,谁都不肯让谁,谁都看着谁不顺眼,你们哪里还像教授家庭的儿子?哼,你们俩不嫌丢人,我都感觉自己这张教授的老脸被你们彻底撕烂了!既然你们俩打小水火不容、势不两立,而且屡教不改,我同你妈商量好了,干脆将你俩拆开,家里只能留下一人,另一人到农村去锻炼。毛主席都说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既然如此,你们两个,送一个到农村锻炼我看没有什么不好!
教授父亲的这一席话,像一块高处落下的大石,一下子重重地压在大赵小赵的心头上。他俩都不敢直视平常温和此刻却异常威严的父亲,纷纷将目光投向母亲,传递出少有的求助。但此刻的母亲表情严肃,心如铁石。未等哥儿俩开口,母亲便说:你爸刚才说的这番话,也是我想说的。我俩昨晚都商量好了,考虑到平时你俩水火不相容,谁也不让谁,我同你爸商定了一个相对公平的办法——抓阄儿。你爸已经写好了两张纸条,一张写着“去”,另一张写着“留”,谁抓到“去”的这张纸条,谁就得尽快到居委会报名,到农村去锻炼。
母亲的这番话,仿佛平地惊雷,轰然撞击着大赵小赵的心房,哥儿俩内心霎时翻江倒海。外表看却是傻了眼,直愣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之后,大赵率先打破沉默,他带着挑衅的目光冲弟弟小赵说:怎么,你害怕了,了?小赵眼冒怒火,吼道:你才害怕,你才呢!你敢不敢现在抓阄儿?两人叫起板来,倒也让赵教授夫妇俩心头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稍稍落地,原本他们还担心这对孽子犯浑,连阄儿都拒绝抓呢!
两人抓阄儿的结果:“去”字的纸条,不偏不倚,恰恰被大赵抓着了。打开纸条的那一刻,大赵如遭电击。他两眼发直,久久地盯着那个硕大的“去”字,白纸黑字,确确实实,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怎么也不敢相信。心仿佛正被一根丝线扯痛了,一直往下沉,耳边这时候却冷不丁响起小赵幸灾乐祸的笑声。此刻的小赵,正手舞足蹈,趾高气扬,一脸坏笑,而且越笑越开心。挑衅和嘲弄的目光,也像支支射出的箭,投射到大赵沉郁的脸上,让大赵感觉痛入骨髓、疼痛难忍,内心的怒火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呼呼燃烧。在场的赵教授夫妇正欲呵斥制止小赵的放肆,大赵却已经抢先一步,闪电般举起手重重地扇了小赵一记耳光,转过身撒腿便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去夜来,赵家的小四合院随着夜幕的降临重归平静,白天发生的风波虽也在赵教授夫妇的安抚下回归平息,但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结下的梁子,从此刻骨铭心。
尽管心存不甘,大赵最终还是自认倒霉,也多少带着不当狗熊不让小赵嘲笑的自尊,独自前去街道居委会报名,几天后又独自背起背包同他的几位同学一起去了湖北黄冈农村。离家那天,原本赵教授夫妇准备前往车站送行,但大赵去意决绝,走出家门时既不道别,甚至都不回头看自己的父母一眼,只甩下一个长长的背影。那一刻,赵教授夫妇的心也被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扯痛了,久久不能消散。
更让赵教授疼痛的是,大赵此去湖北,除了刚到黄冈涨渡湖农场时来了封信,此后音信稀少,甚至数年都不回家。这让赵教授夫妇时常牵肠挂肚,愁肠百结。夜深人静之时,夫妇俩时常惦念着远在湖北的大儿子,也时常感慨养儿就是养白眼儿狼,简直就是自讨苦吃,甚至怀疑自己前世是否造孽了,怎么生了这对不省心的孽子。抱怨归抱怨,赵教授还是在夫人的催促下,每月给远在湖北黄冈的大儿子大赵写信,信的内容无非是嘘寒问暖,问儿子是否缺衣少食、每天都在做什么、劳动量大不大、干活儿累不累。当然也免不了谆谆教诲,规劝儿子一定要想开些,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要让自己在艰苦的劳动中磨炼意志,增长才干,不断成长。尽管父亲是苦口婆心,每次在信末落款处还都郑重其事署上了夫妇俩的名字,而且每月至少写一封,月月如是,雷打不动,但儿子大赵心冷如铁,总是爱理不理。大赵每年至多回一两封信,每次回信都是惜墨如金,寥寥数语,口气不咸不淡,而且内容大都千篇一律,无非是“我没事,不累,过得去,挺好”之类应付了事,甚至连反过来问候父母的半句言语都没有。如此,做父母的更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常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甚至赵教授做学问写文章时三心二意,在课堂讲课也时常心神不定,讲着讲着出现思维不畅,甚至脑子短路的情况。直至大赵离家的第五个年头,赵教授实在坐不住了,夫妇俩利用寒假时间,冒着刺骨严寒,长途跋涉来到湖北黄冈的涨渡湖农场。
好不容易七绕八拐,沿途四处打听,总算见到日思夜想的大儿子,一切完全出乎赵教授夫妇意料:大赵已经变成五大三粗的汉子,蓬乱的头发,疲惫却不乏神采的目光,黝黑的脸上胡子拉碴,一身已洗得发白且沾染泥土的蓝色粗布衫,使他整个看上去已是一个活脱脱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仅如此,大赵已经成家,媳妇是与他同年来到这个涨渡湖农场的武汉女子,而且他们俩已經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
赵教授夫妇被农场的热心同事引进大赵家时,大赵一家三口正围坐在家里一张简陋的圆桌上吃晚饭。见到门外来人,而且是多年不见的父母,原本已经站起身的大赵瞬间触了电一样木在屋里,两腮被还未下咽的食物撑得鼓鼓的,两只疲惫的眼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吃着东西却被突然吓着了的蛤蟆。他的妻子和儿子见状,同样像触了电,仿佛大赵身上的电流瞬间又传导到他们母子身上。
当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双双站在门口早已老泪纵横时,大赵才在同事的招呼下慌慌地回过神来,爸,妈,你们怎么来了?边说边招呼自己的父母赶快进屋。他们一家三代就这样在一阵手忙脚乱和唏嘘感慨的叹息声中,悲喜交加地团聚了……
二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七年。
那一年“文革”结束,全国恢复高等学校升学考试。大赵的两个儿子双双从湖北的黄冈中学考到了北京,而且大儿子上了清华大学,小儿子上了北京大学,兄弟俩只相差一岁,小儿子是赵教授夫妇那年到湖北黄冈看望大赵之后的第二年出生的。
赵家第三代的两个男丁,一下子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名校,这从天而降的大喜事让赵教授夫妇喜上眉梢,乐得合不拢嘴。以至于无论是在自家的四合院里,还是在院外遇上邻居街坊,抑或是在自己工作的大学里见到同事,赵教授几乎逢人就传递喜讯,逢人就津津乐道。内心那禁不住的喜悦,像春天回暖的大地上的杂草,呼呼疯长。私下里,赵教授夫妇感慨地说赵家这回是祖上显灵、后继有人啰。
大赵的两个儿子,大的叫赵争气,小的叫赵争光。人如其名,事实证明大赵当初给这两个儿子的名字不仅起得好,而且起得高明。大赵的两个儿子虽然生在农场,长在农村,而且上学时也赶上“文革”,学校半学半农,学生时常被组织到农场或农村支援生产、参加劳动,接受再教育,可赵争气和赵争光兄弟俩天生双双勤奋好学,似乎从娘胎里就开始体谅父亲,深知父亲在赵家曾经遭受的委屈,他们要为父亲争气,为父亲争光。从小学到高中,他们屡屡用优异的成绩为父亲赢回了荣誉,博得了周围的人的羡慕与赞誉。他们不仅在学校学习成绩优异,课余时间还痴迷看书。虽然那时候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书,但只要见到书他们都从不放弃,在学校偶尔见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红旗》的两报一刊社论,也都像铁屑遇到磁铁一样被吸引住。至于文学书籍,《朝霞》《千重浪》《春潮》之类的小说,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西沙儿女》,别的如《青春之歌》《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旗谱》《红岩》等,虽然只有寥寥数本,多数还都是好不容易从学校或农场的图书室借来的。但只要每借到一本,兄弟俩都如获至宝,如饥似渴,你看完给我,我看完给你,每本都一而再、再而三,反复看好几遍。以至有些小说的章节他们都能背诵。如此这般,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兄弟俩便沐浴在知识的雨露之中,如春天的禾苗般天天成长。谁都没有想到,及至高中将近毕业,兄弟俩都顺风顺水,赶上了“文革”结束、国家恢复升学考试。一九七七年,哥哥赵争气刚好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不早不晚,顺理成章赶上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试,而且一考即考出了高分,上了清华。此事一时间在大赵所在的涨渡湖农场如春雷炸响,轰隆隆造成了轰动,见到大赵及大赵家人的人,无不竖起了大拇指。尽管如此,大赵及家人却很低调,对所有夸奖和祝贺的人都只是礼貌地回报笑容,道声感谢,内心当然是跟抹了蜜似的,那种甜丝丝、美滋滋的感觉,如春风拂面、甘露沁心,久久不能消逝。然而,好事远未停息,仅仅过了半年,比哥哥低一个年级、即一九七八级的弟弟赵争光参加高考,再度奏凯,一举考上了北大。这事一如地震,不仅在他们生活的涨渡湖农场,还在他们前后左右方圓数十公里的黄冈地区乃至整个湖北省都产生了轰动,而且经久不息。不仅黄冈的媒体,就连《湖北日报》和《长江日报》都分别作了专题报道,赵家兄弟和赵家父母,一下子成了湖北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风光无限。他们一家人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羡慕的目光……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可福无双至这话,放到大赵一家身上却并不灵验。大赵两个儿子双双考上北京名校的同时,因为落实政策,大赵也按政策离开湖北黄冈涨渡湖农场,携妻带儿荣归故里,一家四口回到了北京。这对大赵一家来说,不仅是双喜临门,而是喜事接连不断了。
经历了之前的骨肉分离和亲情磨难,大赵一家的回归对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眼见大儿子大儿媳和先后考上名校的两个孙子荣归故里,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就如春天盛开的花朵,收、收不回,关、关不住,满脸的舒心和甜蜜一如冒出的山泉,由里往外汩汩溢出。
赵家全家人破镜重圆,而且如今是三代同堂、人丁兴旺,赵家的小四合院又热闹起来。
自大赵抓阄儿不得已下乡到了湖北农村,留在赵教授夫妇身边的小赵开始是洋洋自得备觉庆幸,冷静下来之后却也思虑着自己的前程。思虑再三,他心有不甘报名参加了高考,但无奈成绩太差被他父亲赵教授不幸言中,他铩羽而归、名落孙山。幸好他还勉强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凭着这张证书,小赵幸运地考进了北京第二纺织厂当了一名机械维修工。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所以小赵也沾了光环,无形中被抬高了身价,无论是在家里还是走在大街上,小赵浑身都像被打了鸡血,神采奕奕,趾高气扬。工作不久,他也开始恋爱,女方叫丁秀芝,是本厂的一名纺织工,其父母是本厂的第一代工人,丁秀芝算是纺织厂的“纺二代”。小赵与丁秀芝的结合,虽不算门当户对,但毕竟是同厂同事,也算珠联璧合,何况两人是自由恋爱,自打认识开始就眉来眼去、情投意合。对小赵的这桩婚事,赵教授夫妇虽然像对小赵的前程那样心存不甘,可也无可奈何,只能顺其自然,随他去。所以结婚的时候,赵教授夫妇不置可否,只对小赵说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定,好与坏你自己掂量,将来也别怨我们。这种表态,虽然不是明确支持,却也算默认,这已经让小赵如获至宝,他将消息告诉丁秀芝时,两人大喜过望,相拥亲吻,如胶似漆。激情过后,两人又月下盟誓,定下终身。当小赵领着自己的恋人前来拜见赵教授夫妇时,见丁秀芝慈眉善目、温顺可人的样子,赵教授和赵夫人倒也满心欢喜,当面答应了小赵结婚的请求。
婚后小赵夫妇住在四合院东边的两间厢房。而后的几年,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而且儿子和女儿出生间隔只相差两岁,非常理想的儿女双全,这点比大赵清一色的两个儿子按说更为理想。可人算不如天算,小赵的这一儿一女虽然乖巧懂事,也都孝顺,学习上却继承了小赵天性的愚钝,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总是丝线挑豆腐,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虽然兄妹俩也都报名参加了高考,却同样像他们的父亲一样铩羽而归。那时候,大赵的两个儿子早已经是清华和北大的高才生,他们比小赵的儿子和女儿都大了几岁,侄子赵争气和赵争光考上大学的风光曾经那么强烈地刺激了小赵的神经。如今儿子和女儿的双双落榜,身为父亲的小赵并不甘心。尽管儿子和女儿高考落榜自己并无意复读再考,但小赵还是逼迫他们分别复读了一年,只是一年之后依然无果而终。这样的结局,令心存不甘的小赵心灰意冷,可又别无他法,只好偃旗息鼓,收兵认命。当然,这是后话。
还说当初大赵一家衣锦荣归北京的事。
大赵在湖北农村时,小赵留在北京父母身边,与丁秀芝结婚之后生儿育女,赵家小四合院里的石榴终于见证了四合院的主人后继有人。赵教授夫妇先后将四合院东边的两间厢房和南边的一间倒座房分给了小赵一家,小赵和丁秀芝夫妇独住一间,他们的儿女长大之后各住一间。小赵的儿子叫赵一丁,女儿叫赵一秀,名字各取母亲姓名中的一个字。这两个名字让外人一听便啧啧称赞,就连爷爷赵教授也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对儿子小赵说你书读得不怎么样,给儿女起名字倒有一套。小赵听罢面露得意之色,说那是与秀芝一起反复商量的。赵教授当然是明白人,他自然看出小赵与丁秀芝的感情是鱼水相依,不同一般,这倒也让赵教授夫妇颇觉欣慰。小赵和丁秀芝恩爱有加,既是和睦家庭的缘分,也是长辈们难得的福音。天下做父母的,谁也不希望看到儿子儿媳同床异梦,整天在家里打打闹闹。
既然小赵一家已经住了东厢房的两间和南房的一间,大赵一家回京之后,自然而然就住到西厢房的两间和南房的另一间了。南房剩下的另一间用作公用。北房的三间,则一直由赵教授夫妇居住,正房用作客厅,东房用作卧室,西房用作书房。
大赵一家的回归,让赵家的小四合院人丁兴旺,从过去的相对冷清一下子变得热闹、红火起来。赵教授忽然发现,四合院里的石榴似乎结出了更多的果实,饱满的石榴果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彤彤的,一个个像眉开眼笑的孩子。四合院里的海棠似乎也长得比以前茂盛,那数不清的果实也像调皮的小精灵,从茂密的枝叶中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在晴朗的阳光下冲四合院的主人们挤眉弄眼。赵家的四合院确实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最兴盛的时光。
大赵一家刚从湖北迁回北京的那天,赵教授夫妇兴奋得像双双被打了鸡血,在四合院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张张罗罗大呼小叫,帮助招呼着让大赵一家将衣服杂物一一归位。当晚还破天荒预订了距离自家四合院不远的全聚德烤鸭店,一家三代十口人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在一起团聚了。这也是赵教授一家三代史无前例的一次大团圆。在这样一家价格不菲的餐厅团圆,买单的自然是赵教授本人,他也乐得。能够让自己的子孙在全聚德这家连名字都富有意义的高档餐厅团团圆圆,赵教授夫妇已经是求之不得,甚至可以说有些感恩戴德,之前他们老两口儿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大赵小赵至今还心存芥蒂、不给面子呢。
要说芥蒂,大赵和小赵心里还是存着的。毕竟打小多少年一直打打闹闹、水火不容。毕竟两人在谁留城、谁下放农村的人生关头,忽然间有了天壤之别。毕竟决定命运分野的那一刻,小赵还挨了大赵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可能一下子烟消云散呢?
但即便如此,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大赵小赵不仅已长大成人,还都已经成为年轻一代的父亲,他们各自的孩子如今的年龄甚至比当初他们自己打闹的年龄都要大。无论如何,岁月的尘埃已或多或少拂走了兄弟之间内心的不少怨气。何况他们共同的父亲赵教授至今还都是赵家的一家之主,雖日渐苍老,但毕竟老树粗枝,根依然深,叶依然茂,威严也依然存在,底下大小不一的小树虽然多少年来蓬蓬勃勃生长,但依然离不开赵教授这棵大树的庇护。不说别的,单就住房这一条,他们还不都是离不开赵教授当初倾囊置下的这座四合院?
大赵举家从湖北迁回北京之前,赵教授夫妇就已经有话在先,老两口儿将小赵夫妇叫到自己跟前,再三叮嘱小赵千万别记仇,过去的事就千万不要再提了。还说,过去你们是小孩子不懂事,现在你不仅早就是大人,早就成家立业,孩子也都快长大成人,念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可千万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丢咱们赵家祖宗的脸。何况你们也已经是孩子的父母,要为孩子树立个好榜样,可千万别让一丁和一秀像你们哥儿俩那样反目成仇。赵教授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表情严肃,态度诚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显然说的都是掏心窝话。赵教授的夫人也心事重重,在一边附和着丈夫,时不时敲打着边鼓。总而言之,她与丈夫同心同德,满心思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此言归于好。
好在小赵毕竟早已不是过去的小赵,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对于哥哥的到来,虽然不能说已经心无芥蒂,却也理解老父老母的一片苦心,识大体、顾大局的事,他还是能够做到的。所以面对老父老母的再三叮嘱,小赵拍着胸脯说:爸、妈,你们尽可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堵。小赵的媳妇丁秀芝听罢更是扑哧一笑,说:爸、妈,你们可真逗,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这么点芝麻大的事,那叫事吗?大哥他们一家好不容易从湖北农村回来,我和小赵是举双手欢迎啊,怎么可能出现您二老担心的事情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教授老两口儿就像刚相互搀扶着走完了一处独木桥,那颗悬至嗓子眼儿的心总算回落到原处。
大赵一家回到赵家四合院时,小赵见面时先是一愣,但这一愣也不过是一两秒钟,表情很快松弛下来,讪讪地笑。虽然他没有开口叫哥,却也快步迎上前去帮大赵一家招呼着搬行李。
直到晚上,赵家三代人在全聚德吃饭的时候,赵教授夫妇端坐在雅间的正座中央,大赵小赵两家分列左右两侧,男男女女十个人将一张大圆桌围了个圆圆满满。酒席开始之后,大赵和小赵两家人之间虽然谈不上亲密无间、热热闹闹,可也算得上客客气气,劝酒和搛菜也都是礼尚往来,说话也是蜻蜓点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说。对于过去,大赵小赵可以说彼此都心照不宣,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赵教授夫妇所在意的面子。至少,赵教授和夫人原先担心的事,并没有在全聚德的饭桌上出现。这让赵教授夫妇欣慰不已。
此后的许多年,大赵和小赵两兄弟,虽然与父亲同住在一座四合院,但都各有各的家室,各自的四口之家一日三餐都是各顾各的,自家做饭自家吃。大赵小赵倒是约定,父母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自己做饭,要二老在两家轮换吃,每家吃一周。这主意是小赵率先提出来的,大赵听罢当即同意,兄弟俩一拍即合,这几乎是兄弟有史以来第一次意见一致。兄弟俩还一起到二老房间,郑重其事说了此事,二老听罢彼此对视了一下,赵教授当即表态赞同。赵教授的夫人则不置可否,不置可否就是随你,赵夫人是中国传统典型的家庭妇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打她嫁给了赵教授,许多时候尤其是拿大主意的时候,她都是无条件服从丈夫的。不过赵老太太提出,吃饭主要是晚餐吧,你们和你们的媳妇都各自要上班,早上匆匆忙忙,中午又不回来,我看早餐和午餐就免了吧。对呀!——还是赵老太太考虑得周到,她毕竟是一家之主妇,赵家父子三人听罢都觉得在理,几乎都不约而同表示赞同。
赵家兄弟让老父老母每周轮流吃晚餐的安排,既体现出各自对父母的责任与孝心,让赵老太太省去了每日操持晚餐的烦琐,更主要的是让赵家的四合院和谐起来。
星辰轮换,日月更替。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阳光和雨露,赵家四合院的海棠长得更加葳蕤茂盛了。
平日里,赵教授夫妇虽然每家一周在大赵小赵家里轮流吃晚饭,但早餐和午饭,老两口儿自己还是要张罗着自己做的。好在他们的早餐和午饭一般都比较简单,早餐无非是米粥、馒头就咸菜,外加每人一个鸡蛋,偶尔买点面包和牛奶换换口味。午饭则时常是煮面条,有时候则是到外面的小吃店买点现成的包子或饺子。至于晚餐到谁家吃,吃什么,吃好还是吃得不好,老两口儿从不计较也从不比较,他们在意的是难得两个儿子和儿媳都有这种孝心,愿意让他们老两口儿吃。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吃的是心情而非食物。
逢年过节,赵教授则依旧要张罗着到外面餐厅团圆,去得最多的也还是离家不远的著名餐厅全聚德。赵教授每次张罗,大赵小赵一家也都响应配合,只不过每次聚餐团圆,兄弟俩谁都从未主动提出买单,或者两家轮流买单,仿佛老父亲主动张罗大团圆就理该由老父亲买单似的。所以每次团聚,无论大赵还是小赵,他们各自的家人男男女女谁都吃得心安理得。
赵家这种相安无事、逢年过节聚会的局面,一直持续到赵教授去世为止。
三
赵教授是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突发心梗去世的,享年八十岁。
赵教授的去世,让赵教授的夫人赵老太太像一夜间遭了霜打的瓜藤,满脸衰败,忽然间苍老了不少。尽管赵老太太的儿子大赵和小赵依然遵循着老规矩,每周轮换着让老太太到家里吃晚饭,但因为遭受生离死别的打击,赵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走路已步履蹒跚的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到外面买东西了,因为白天大赵和小赵两家人都要上班,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便成了问题。
小赵于是向大赵提出,老太太轮到在谁家吃饭就由谁解决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大赵点头同意。
事虽已定下来,双方也征得赵老太太的同意,按约定每周轮换一次,让赵老太太到自己家吃晚饭,每天上班前也都为赵老太太准备早餐和午餐,可兄弟俩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对母亲的感情也是有区别的。
小赵通过抓阄儿幸运躲过下放农村,进了北京第二纺织厂当机修工,又结识了“纺二代”丁秀芝,双双成为那个时期人人羡慕的工人阶级。虽然那个年代全社会物资短缺,但身为工人且是双职工的他们优先享受着凭票供应的首都市民生活,虽然不算富足,但相比于下放湖北农村的大赵,他们的粮食、肉蛋和日化等基本生活品,可以说样样都不缺。尽管星移斗转,天地轮换,他们所在的纺织厂在改革开放和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宣告破产,被一家外资企业兼并改造成一家汽车制造企业,但幸运的是工厂变换门户并未砸破小赵和丁秀芝夫妻的饭碗。原本就是机械维修工的小赵被企业的控股方留下来,被培训、改造成了汽车装配工。长相白净、做事干练、性格开朗的丁秀芝则被留下来干销售。这样一来,小赵夫妻俩不仅没有因纺织厂被兼并下岗、断了生计,反倒是塞翁失马,夫妻每个人的工资收入比原来还翻了一倍。他们的一儿一女,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也已经就业。儿子赵一丁刚开始受聘于一家医药企业做销售,没干几年就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药店,虽然还没有挣到大钱,但他一个人的月收入比他父母两人每月的工资总和还高。女儿赵一秀呢,职高毕业后进了卫校,如今是协和医院的一名护士,工资月收入也高于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人。
大赵因为下放农村二十余年,青春献给广阔农村的同时也牺牲了原本可能留在首都北京的大好年华,岁月的刻刀将他这位北京青年雕刻成了湖北农村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皮肤黝黑,皱纹横布,手脚粗糙,言谈举止粗鲁随意,就连说话都带着浓重的湖北腔。他的媳妇胡素丽是位典型的武汉女子,性格火暴,行事泼辣,嗓门儿洪亮,办事待人都风风火火。家里的大事小事,大赵都得让她三分,基本上都是胡素丽说了算。与小赵相比,大赵的青春年华牺牲了太多太多,要说没半点委屈那是假的。内心深处,他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他太多太多,父母、弟弟,甚至整个北京,都亏欠了他。幸好上天是公平的,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为他大大地争了口气,为他长了脸面,让他不仅成为黄冈地区乃至湖北人人羡慕的新闻人物,而且在他们赵家也成为赵老头子赵教授津津乐道、光宗耀祖的样板。他更没有想到,他两个儿子先后考上清华和北大的同时,自己又赶上国家落实政策回到了原籍首都北京,原本多少有些自卑的他,感觉自己的腰杆骤然间挺直了。回到北京与弟弟小赵同住一座四合院,虽然不敢过于趾高气扬,暗地里却也时常感到底气十足,走起路来都感觉腰板空前笔直,脚下虎虎生风,说话的声调也拉升了不少。只是略感遗憾的是,虽然他和妻子赶上落实政策回到了北京,政府也给安排了工作,可并不理想。大赵被分配到邮电局当邮递员,他媳妇则被安排在一家国营百货商店当勤杂工,夫妻俩的工作不仅辛苦,收入也相對微薄,加上两个儿子都在上大学需要费用,一家人的经济时常是捉襟见肘。幸好那时候上大学的费用和生活开销还不是很大,更主要的是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学习都非常争气也非常争光,他们每学期在各自的学校都能获得奖学金,本科毕业还先后以优异的成绩被选派到美国留学,当然这是后话,先按下不表。
还说赵老太太继续每周轮换在大赵和小赵家吃饭的事。
小赵向哥哥大赵提议母亲轮到在谁家吃晚饭时,早餐和午餐也得管,大赵也同意。早餐在哪家当然都不成问题,因为他们各自的家人上班前也得吃早餐,无非是请母亲过来一起吃或将早点送给母亲。问题是午餐,因为谁家的人白天都要上班,四合院里只留下赵老太太,解决的办法是要么上班前给赵老太太备着饭菜,中午让赵老太太自己加热即可食用,要么中午赶回家给赵老太太现做。但后者难度较大,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偌大的北京可不像中小城市,路远不说,中午一般也就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匆匆赶回家去为老太太做午饭根本不现实,唯一的选择是上班前为老太太备好午饭。
矛盾恰恰就出在为老太太备饭上。既然已经约定,无论是大赵还是小赵,午饭都会为老太太备的,但备什么饭、让老太太中午吃什么,一是凭本心,二是凭家庭经济实力。
小赵家每天上班前给老太太备的午饭,要么是饺子、包子,要么是鸡蛋炒饭或肉饼,外加一碗小米粥,还时常送一根香蕉或一个苹果。大赵家呢,午饭时常只给老太太备一个花卷或馒头,外加一碟咸菜或一小碗前一天晚餐的剩菜,有时候也给老太太留下一碗粥或米饭,菜依然是咸菜或剩菜,没有鸡蛋更没有香蕉和苹果。
开始的时候大赵小赵彼此并不知道,赵老太太也并不言语,两个儿子送来什么她吃什么。尽管时间长了老太太心里的那杆秤已经称出她自己在两个儿子心中的不同分量,但她并不埋怨,更不想说出。保持赵家四合院里的和谐与相安无事,让自己平平安安、平平静静度完为期不多的余生,是赵老太太眼下最大的心愿。再说大赵一家为她备的午饭不如小赵一家,老太太尽可能往经济方面的原因想,毕竟她也知道大儿子一家的经济条件眼下确实是不如小儿子的。即便大儿子真的是故意对母亲吝啬,甚至是有意报复、虐待(其实这一点老太太想都不敢想),老太太也准备默默承受。因为当初让大儿子下放湖北农村的事,赵老太太至今还是心存内疚的。
赵老太太不计较甚至不在意,并不意味着矛盾就永久封存。
那天中午,小赵因外出办事路过家门口,顺便回家看母亲,发现母亲正满脸愁容一点一点地就着咸菜啃馒头,心痛之余,胸中不由得燃起无名的怒火。
他问母亲:我哥每天中午都给您准备这样的饭吗?
此刻母亲嘴里刚咬下一口馒头。见小儿子一脸惊诧,她停住咀嚼,鼓着腮帮,睁大混浊的眼睛像一头被惊吓的老牛望着小儿子。开始是点头,紧接着脑袋像摇着波浪鼓一样不停摇头,边摇边慌慌地说:没、没……
小赵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馒头,大声嚷:您别吃了!言毕,不由分说转身将馒头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回头对母亲说:您等等,我给您煮饺子。母亲却举手拦住他,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凑合着吃点得了。再说我只是今天中午吃的馒头,你哥他们早上走得匆忙……言下之意,往日他们送的并不是馒头和咸菜。
母亲还没说完,小赵便打断她:得了得了,您别哄我。吃馒头不是不可以,但得有菜啊,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让您老人家啃干馒头就咸菜?!小赵说完,果真回到自己家里,仅仅用了十几分钟就端来了一盘热腾腾的三鲜饺子,那是他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速冻饺子。
小赵本想当即打电话质问哥哥大赵的,想了想却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利用休息时间专程到家里探看究竟,结果发现母亲午饭还是就着咸菜啃干馒头。小赵这下火了,这火像地龙一样呼地从他的胸中蹿了出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像一团火球瞬间闯回自己家,唰唰唰地往大赵的单位办公室拨打电话(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恰好是中午休息的大赵接的电话。
一听是大赵的声音,小赵就冲口质问:哥,你到底是不是咱妈生的,你就天天中午让老太太啃干馒头就咸菜?
毫无准备的大赵冷不丁挨了一闷棍,愣了一会儿他支吾着回应:我……我不知道啊,午饭都是胡素丽——或许他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转而停顿了一下,改口说——哎哎,我倒要问你,吃馒头就咸菜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你家多挣了几个臭钱就在老子面前显摆,有啥了不起?再说了,晚上我们再让咱妈吃好点不就一样了吗?
听哥如此狡辩,小赵更是火冒三丈,得了吧你!谁不知道你们一家的德行,抠抠搜搜还满嘴谎言,你这样对待咱们家老太太,就不怕遭世上人戳脊梁骨?!说完小赵狠狠地将话筒扣了,那股气像是狠狠砸在大赵身上。
小赵虽然是在四合院的东厢房给大赵打电话,但声如响雷,震得原本静谧的四合院几近山摇地动,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他的母亲赵老太太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到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正捂着胸口,苦着脸边咳嗽边责怪小赵:儿子,你……你怎么能……责怪你哥,午饭……又不是你哥送的……咳……咳……
小赵仍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不是他送的,他干吗不自己送而让他老婆送?再说了,我不相信他自己送就能够送出什么花样来!
虽然还在不住咳嗽,但赵老太太还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冲儿子嚷嚷:你——别管……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吃……吃什么不都是一样?
小赵却寸步不让,他说:我就是要管!
这天晚上,赵家的人都陆续回到了四合院。小赵将大赵约到自己房间,劈头就问:哥,说好了咱们两家每周一换轮流照顾妈吃饭,可我连续两天中午回家,却发现老太太总是馒头就咸菜,这也太寒碜了吧,你们这样对待自己亲妈也不怕遭天谴?!
大赵明知是自己老婆胡素丽做得有些过分,此刻见小赵眼睛喷火,胸中的火苗也被点燃了,?菖,你小子竟然回家监督我家给老太太送什么饭?我问你,咱妈的饭这周该你管吗,你管得着吗,该你管饭的时刻我监督你了吗??菖,老子还没监督你呢,你倒监督起老子来了!
小赵反击:你想监督尽管监督,我让咱妈吃什么你可以去問咱妈。你要是养不起咱妈、管不起她吃饭,你就直说好了,别抠抠搜搜偷鸡摸狗尽干伤天害理的事!
大赵明知理亏气短,却也不甘心认输,他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就靠撞大运留在北京比老子多挣几个臭钱吗,有啥了不起臭显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着瞧,往后还不知道谁比谁更有钱呢!
大赵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他的青春年华在农村整整耽误了二十余年,经济上眼下当然没法儿跟小赵比。可他的两个儿子都先后考上清华、北大了,虽然现在还未毕业,尚未挣钱,但谁都知道他们前程无量,挣钱是早晚的事。
小赵还真被大赵这句话噎住了,你你你的干瞪着眼支支吾吾了半天,像一枚哑火的鞭炮。最后怒不可遏迸出一句——你……浑蛋!
大赵也不甘示弱——你才浑蛋呢!
两人不欢而散……
兄弟俩的吵架声惊动了赵家所有的人,大家都围拢过来,好几只眼睛争先恐后地向他俩投来惊诧的目光。赵老太太此刻正倚在四合院正房的门框上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心如死灰,目光呆滞,泪水涟涟。
当晚,赵老太太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服下了大量安眠药,自此一觉不醒。
四
赵老太太的死,也让她的两个儿子大赵和小赵的关系更加水火不容。
首先是对母亲的死互相埋怨,彼此推卸责任,甚至是在护送母亲去殡仪馆火化的路上还大吵大闹。惹得殡仪馆正开车的司机都看不下去,开口大怒说:我说你们哥儿俩到底有完没完啊,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啥场合,吵什么吵?你家老太太都让你们给气死了,你们还不依不饶不让她老人家灵魂安生?你们就不怕让世上的人戳脊梁骨?哼,你们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说实话我现在都替你们感到脸红,替你们家老人感到痛心!
要放在平时,脾气火暴的赵家两兄弟岂能容忍一个外人如此指责?可此刻面对司机劈头盖脸的痛斥,兄弟俩竟然一时变成了哑巴,尽管嘴唇已气得像正吐着气的汽车发动机呼呼颤抖,双双都只见眼睛喷火却不见嘴唇发射子弹。许是丧事当前,面对母亲的亡灵,他们只好忍气吞声默默赶路,总算熬到将母亲的灵车送进了殡仪馆。
在选择什么档次的骨灰盒上,兄弟俩又出现了分歧。大赵要买普通且經济实惠的,两三千元就可以搞定的那种,理由是人死入土,再好的骨灰盒最终都会跟人一起腐化成污泥,没必要铺张浪费。小赵则要买高档的,说母亲在世辛苦了一辈子,死后应当让她有个像样的居所享福安魂,随便打发那是不肖子孙才会干的缺德事。
两人针尖对麦芒,争执不下,各不相让。
大赵最后甩下一句:你非要买你就买,反正我没钱!说完将脸扭向一边。
小赵鼻翼一提,轻蔑地剜他一眼,呛出一句:哧——这才是你要说的实话,而非你冠冕堂皇说的什么浪费还是不浪费的问题!再说,我知道你没钱,没钱就直说得了,干吗编出那么多理由?言毕,他不由分说,自作主张买了一个价值一万元的紫檀木骨灰盒。
那一刻,大赵感觉羞愧难当,恨不得找到地缝钻入地里。因为那位年轻的女收银员异常漂亮,漂亮的女收银员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此刻像照妖镜,一会儿照照小赵,一会儿又照照大赵。大赵感觉她投射来的目光像一支支暗箭,让他无处逃遁。他天生就是好色的男人,他从来不怕气势汹汹的男人,但他怕漂亮女人那刀剑一样的目光,因为漂亮女人的目光会让他尊严扫地。
买紫檀木的骨灰盒是小赵拍板的,钱自然是小赵垫付了。一路上大赵的心却七上八下敲起了响鼓,反复琢磨着这钱自己最终到底该不该分摊。分摊吧,他心有不甘,感觉自己是被小赵绑架了。不分摊吧,又觉得对不起母亲,毕竟自己与小赵一样是从同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不分摊肯定是不孝,九泉之下的父母恐怕会死不瞑目,没准儿还会时不时于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回家来讨说法。一想到母亲阴魂终将缠身,大赵不寒而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感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对小赵自作主张执意花高价为母亲购买紫檀木骨灰盒一事更加耿耿于怀,仿佛小赵强行让他吞下了一只死苍蝇,很恶心。于是,他对小赵恨得牙痒痒,拳头的骨节捏得咯吱咯吱响,恨不得挥拳将小赵的脑袋揍个稀巴烂。无奈母亲刚刚去世,此刻他眼前浮现了母亲的音容,母亲正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威严的目光咄咄逼人。大赵一激灵,不由得警惕起来,理智像警钟骤然敲响,一次次提醒着他:丧事当前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闹出幺蛾子来。他咬紧牙根,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忍住,再忍住,但他无法制止住情绪的外露。在与小赵一起上山安放母亲骨灰盒的路上,他一路铁青着脸,气哼哼的,却啥话不说,只顾咔嚓咔嚓走路,像一具生着气的铁疙瘩。
他们一同上山,准备将母亲与早几年去世的父亲合葬在一起。
人死为大。传统的中国人特别看重自家先人灵魂的居所,也即风水。好风水不仅能为仙逝的先人安放灵魂,还能庇护并福荫后代。当初父亲去世的时候,大赵和小赵遵父亲生前之嘱提前为父母亲选择并购买了一处墓地,位置不错。墓地位于西山一处向阳的山坡,四周草木葱茏,前方视野开阔,山下还有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虽然墓地价格不菲,当初购买时花了十万元,可眼下同样位置的墓地已经翻了一番,涨到了二十万元。当初购买这块墓地的时候,大赵和小赵其实也是有分歧的,大赵认为墓地太贵,提议再多看几处地方,看看有无位置也不错,但价格相对便宜的再说。但小赵根本听不进去,执意选定这一处,而且拍了照片和视频带回家让母亲亲自过目,母亲看后很满意,说就定下这地方吧,钱我和你爸出。老太太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决,一言九鼎,一锤定音。何况钱是二老出的,大赵无话可说,一颗悬着的心也就随之放了下来。但大赵类似的事曾经接二连三,已经让小赵打心眼里瞧不起了。真的是人穷志短,在小赵心目中,农村回来的大赵鼠目寸光,斤斤计较,抠抠搜搜,没半点北京爷们儿应有的气概,反倒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安放完母亲,兄弟俩协商着分割父母的遗产。
父母的存款还有五万元,刚好一分为二,大赵和小赵每人分了两万五千元。分钱的时候,大赵一反常态,主动将五千元拍到桌子上,一脸豪气说:这是分摊母亲骨灰盒的钱,买骨灰盒的一万元,你我每人出五千元!大赵的举动大出小赵意外,他眨巴着眼睛,反复打量着大赵,多少有些不相信,心想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是他将大赵拍到桌子上的五千元推回给大赵,说:别介,紫檀木骨灰盒是我执意要买的,钱我出,你甭管了。不料大赵怼他: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你想让我以后不得安生吗?!大赵咆哮着,一脸的凶神恶煞。倒将小赵一家镇住了。小赵只好鸣金收兵,摇着头嘿嘿讪笑,连声说好、好、好。此刻的大赵则目光炯炯,豪气万丈,仿佛感觉到自己有生以来总算干了一件扬眉吐气、惊天动地的大事。
分完了母亲那五万元存款,剩下的只有房子和家什。四合院里的东西厢房各两间,还有南房三间中的各一间,父母在世时已经分别给了大赵和小赵。
余下的是北房三间,正房居中,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还有南房(倒座房)中间的那一间,总共四间。这四间房到底该怎么分?
小赵的意见是北房的那三间,东西耳房每家分一间,中间的正房和南房的那间留作公用,正房作公共客厅,亲戚来了或各家有朋友来了,可在正房招待亲戚或朋友,南房的那间依然共用于堆放杂物。小赵的这个意见不无道理,毕竟是四合院,两家先前已分到的东西厢房都不适合招待客人,唯北面的正房可作客厅,父母在世时本来就是将正房当客厅的。
但大赵不同意这个意见,他寻思着父母一走,他们赵家已经没有什么亲戚来往,姨姑舅妗叔叔伯伯都已经作古,第二代的堂哥堂弟表姐表妹之类,有的在国外,有的在外地,北京这边一个没有,父母的朋友旧交之类也不可能来往了。再说自己下放农村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玩伴早已经失去联系,二十多年间结识的要好朋友都在湖北黄冈农村,返京后新结识的朋友几乎没有。同事倒是有好多个,但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平时虽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但纯粹就是工作关系,下了班都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各自回家温炕搂媳妇去了,压根儿就不会有谁下了班吆五喝六一起聚,再说即使聚也不可能拉到家里来。大赵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家里实在是不需要再招待什么亲戚朋友,越想越觉得小赵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纯粹是为自家打着小算盘——谁不知道他小赵生性开朗豪爽,大大咧咧爱热闹喜交往啊,没有下过乡的他在北京混了几十年,狐朋狗友一大堆,他想将正房留作公用客厅,届时不就等于就他一个人用吗,想得倒美!大赵内心恨恨骂道,嘴角一撇,不由得浮出一丝轻蔑,还不乏得意,仿佛一眼看穿了小赵的内褲。只是他并不点破,他只是坚持反对:那不行,没必要!再说了,现在交朋会友谁还带到家里来呀,还不都找家餐厅或茶馆啊?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因为他一直囊中羞涩,到餐厅或茶馆与朋友聚会对他来说目前还是奢侈了,他消费不起。但他知道那些消费得起的人早已经过了在家里招待客人或请朋友到家里聚会的年代,他羡慕他们,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有实力赶上他们的消费水平,与他们一样。说这话他有些后悔,是因为与小赵协商购买母亲骨灰盒的时候他说过他没钱,仅仅过去几天他说话就改了口风,变得有钱了?他怕小赵抓住他的把柄,瞧不起他。
小赵果然机警,像猫抓老鼠一样瞬间便捕到了大赵的踪影,两只眼睛像鹰隼一样向大赵射来锐利的光芒,嘴角也浮现轻蔑的微笑。只是他也没有戳穿大赵,说出的话也并未让大赵担心与难堪,只是口气喷着火焰,像打机关枪:哼,你不同意?可正房只有一间,你说怎么分,莫非咱们两家一家分半间,再打上隔断?
大赵听罢,松了口气。大赵说:当然不是将正房一分为二,我的意见是将正房分给一家,南面的那间公用的倒座房分给另一家。
小赵紧追不舍说:那我问你,咱们两家谁得正房,谁又得南边的倒座房?
大赵清了清嗓子,脸上立时现出兄长的威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音调也缓和下来,以兄长的口吻说:我说小赵,按说你是我弟,我是你哥,都是一对父母所生。俗话说长兄如父,如今咱们的父母都已经不在,家里的事按说应该由我做主,至少应该主要是听我的,对吧?虽然咱俩兄弟几十年,可你一次都没有听我的,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可有些说不过去呀。那么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吧,而且我只要你听我一次。这可以吧?
小赵满脸疑惑,搞不清大赵葫芦里面到底要卖什么药。内心既猜疑又在不断抵抗,大赵说得头头是道,让不知情的外人听着蛮像真的,可他心底里从来就没认为大赵是自己的哥哥。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哧,那得看你到底是啥主意,主意公不公道!
大赵说:那行,你听我说。想当初父母让咱俩中的一个下放农村,我是家里老大,我顾全大局、听从咱爸咱妈的指令去了农村对吧,而且一去就是二十几年,我做出牺牲、吃过的苦包括吃过的亏你都没经历过,对吧?你想没想过,而你没去农村,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你留在北京找了满意的工作,又成家立业,二十多年来方方面面过得比我滋润,这你得承认吧?
小赵听完对方这番话,一脸不屑,怼他:哧,你可说清楚了,你去农村是主动去的吗,不是抓阄儿去的吗?别说的比唱的好听,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大赵说:那行,算我倒霉,抓阄儿去的农村。那我在农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这你不否认吧?不管咋说我是替咱们赵家去的农村,我要是拒绝听咱爸咱妈的话,坚决不去,那不还得轮到你去?我既替咱们赵家去了,我吃的苦和亏怎么说也得补偿吧?依我说,咱们这个四合院,北边的正房该分给我,南边那间原本公用的倒座房给你……
大赵话音未落,小赵就像不小心踩了炭火一样跳将起来,双目像被点燃的火炮喷着火舌。他挥舞着手臂,气急败坏冲大赵大号:你想得倒美!听好了,你去农村可是抓阄儿去的,谁让你同意抓阄儿了?那只能说你运气背,自认倒霉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吃后悔药有啥用?再说了,你自个儿抓阄儿抓着的,你到农村吃的苦关我屁事,我留城过得滋润不滋润又关你屁事,是吃你的欠你的了?小赵越说越激动,脑门儿青筋突出,眼睛刀光剑影寒光闪闪。
原本抱着希望的大赵仿佛劈头盖脸挨了一阵耳光,脸上红彤彤热辣辣的。此刻他浑身像极了被点燃的火球,体温在急剧攀升,双拳攥得越来越紧,眼看着随时就将爆炸、出击。而小赵也毫不示弱,双眼咄咄逼人,双拳的骨节也捏得咯咯作响,随时准备迎击。
一场兄弟之间的肉搏眼看将一触即发。幸好兄弟俩的怒吼声一时惊动了各自的家人。凑巧的是今天正是周末,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刚好从清华和北大双双回到了家,一进大门便闻信将正在海棠树下剑拔弩张的父辈兄弟双双拉开。双方的家人这时候也七嘴八舌纷纷围了上来,无论是自己的媳妇、儿子还是女儿,都在竭尽全力劝阻,努力平息着眼前这场赵家内部亲人之间的激烈争吵,最终都将大赵和小赵连拉带拽强行架回到自己家里。
大赵被两个儿子架回到自己家,依然怒气难消,鼻翼像急促拉拽的风箱起起伏伏,呼呼哧哧。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知趣地围到他的身边,不停地劝释安慰,希望父亲尽快平息内心的怒气。兄弟俩都搞不明白父亲因何如此,竟然与自己的叔叔差点打起来。待父亲怒气渐息,他们才逐渐弄明白缘由。毕竟是读了清华、北大的,各自都喝了一肚子墨水,也都知书达理。听罢父亲大赵的诉说,两人都不约而同劝父亲不必生气,有话好好说,不必与叔叔一般见识。再说分房的事应该与叔叔商量着来,能分到大的正房就要正房,分不到正房,南边那间倒座房也不是不行。他们的理由是,房子呀、金钱呀什么的,说到底都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为此争个你死我活既伤了亲情也伤了元气?这世间身体很重要,而亲情也不可或缺,再怎么说叔叔还是叔叔,与老爸您是同胞兄弟,都是爷爷奶奶的亲生儿子,即使打断骨头也还连着筋呢,何必煮豆燃豆,相煎何急?
两个儿子在身边左一句右一句地开导着,劝释着。坐在沙发上的大赵左瞅一眼右瞅一眼,像看著他俩唱双簧。他觉得两个儿子说的虽然都不无道理,可他实在是不甘心,而且拒绝苟同。内心深处,他一直认为自己在赵家是个倒霉蛋,赵家吃的苦遭的罪全都让他一个人背了,赵家亏欠他大赵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既然如此,那间正房作为补偿分给他大赵天经地义,有何不妥?想到这儿,他那颗已经花白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口中念念有词:不行,绝对不行,我就得要那间正房!
大儿子赵争气看他犯犟,改变了原本一味开导的策略,索性将他:爸,您老坚持要分那间正房,可叔叔那边要是坚持不同意,那您怎么办,莫非真要同他打架,拼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哼,要是真闹到这个地步,您就一定能得到那间正房吗?我看未必。要真那样,恐怕咱家和叔叔他们一家就将没完没了打下去,从此永无宁日。可您觉得真要闹到那样的地步,值得吗?有好结局吗?
这一番话像一团塞进嘴里的棉花,将父亲噎住了。大赵气哼哼干瞪着眼,嗫嚅着,支支吾吾,半晌儿说不出话来。
赵争气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趁热打铁,缓了缓口气继续说:爸,您都活大半辈子了,应该活得比我们明白,凡事要想开点,想长远点,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初您下放到农村,吃苦不假。可话说回来,当初要不去农村,您能认识我妈吗?能有我和我弟弟争光这两个儿子吗?我俩一个清华,另一个北大,够意思了吧?即使放在全国,这样的家庭恐怕也没几个是不是?在这一点上,叔叔他们家再怎么说都比不上咱家吧?所以古人还有另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世界上的事呀,不都是一成不变的,有时候坏事能变成好事、好事也能变成坏事,就看当事人怎么把握、怎么对待了。更何况,我和争光毕业后前途如何,恐怕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们将来会住洋房,会开上豪车,会让您和我妈整天吃香喝辣,日子肯定会比叔叔他们家滋润得多。所以,您完全没必要纠结眼下分的是大房间还是小房间,您和我妈眼下只管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好每一天,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我敢保证,你们肯定会有享不完的福!
不愧是清华高才生,赵争气的这番话像及时药,更是对症药,让大赵听了很受用,内心的怒气像风暴卷过的湖面,渐渐平息下来,脸上的不悦与怒气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儿子赵争光这时也添砖加瓦:爸,您快消消气,我哥刚才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咱们真的没必要计较眼前利益、得失,凡事真的要想长远些。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不,我和我哥又给您和我妈带喜报回来啦。说着他从他背回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父亲。大赵接过信封,又抽出信封里面的信笺,左看右看,都是左右摇头,满脸疑惑,因为信封和信笺上的字像狡猾的蚯蚓,曲里拐弯,虽正冲他嬉皮笑脸、挤眉弄眼,可他一个都不认识,一点也看不懂。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大儿子,大儿子笑而不语。
不仅如此,大儿子又递来另一个信封。大赵瞅瞅信封,又抽出信封里面的信笺,与小儿子刚才的那个信封一模一样,写的全是外文,让大赵一头雾水。大赵抖着两个完全看不懂的信封,拧着眉冲着两个儿子喊:这——这到底是咋回事?这上面……写的都些啥玩意儿呀?
两个儿子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惊动了母亲胡素丽。胡素丽此刻抓着一块抹布边擦手边一串碎步围了上来。
见母亲也来了,大儿子赵争气这才揭开谜底:爸,妈,我和争光双双被美国的名校录取啦,争光要去的学校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我将要读的是麻省理工学院,两所大学在美国甚至在全世界,可都是响当当的世界名校啊!
大赵和胡素丽听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断眨巴着眼睛,活像刚挨了雨淋的一对公鸡和母鸡,有些不敢相信。夫妻俩又望了望身边的两个儿子,忽然间高兴得像中了彩票,两张涨红的脸瞬间流光溢彩,憋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俩的笑声很快感染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也终于开怀大笑。他们一家人爆出的笑声清脆悦耳,像奔腾的潮水浪花飞溅、四下漫溢……
待屋里回归平静,大赵一拍大腿,脸上愁容重现,一边还翻着白眼儿说:不对不对,咱们白欢喜一场。他将目光投向妻子,而后又在两个儿子之间来回睃视,一脸焦急与愁苦。
母子仨不明所以,齐声问:咋啦?
大赵望了望两个儿子,说:你们俩都出国留学,咱家哪儿来的钱呀?
两个儿子胸有成竹,相视而笑。大儿子赵争气说:爸,您一百个放心,虽然是美国的名校录取,但我俩都是公派,费用都由国家出。再说这两所学校都设有高额奖学金,如果学习成绩好,每学年还会有数千美元到上万美元的奖励!
赵争气的这番话,让父母顿时吃了颗定心丸。大赵和胡素丽大眼瞪小眼,顿时又乐开了花。
回想起今天与对面小赵发生的冲突,联想到小赵那一儿一女当初连大学都没考上的现实,大赵内心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快感。此刻他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疯疯癫癫地跑出门外,在海棠树下大声冲小赵家里仰天大笑大喊:哈哈,哈哈,我儿子争气和争光双双考上了美国名校,马上就要到美国留学啰,哈哈哈……
大赵的笑声和喊叫声在院子里震天响,惊飞了海棠树上的一群麻雀,震落了海棠树上的几片黄叶。妻子胡素丽和儿子赵争气、赵争光惊愕地望着他。可大赵却发现对面东厢房小赵的那家始终没有动静,仿佛一群斗败的乌龟,将脑袋都缩回到甲壳里。纵然如此,大赵内心还是涌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快感,感觉像是解了多少年来的心头之恨,仿佛他自己刚刚狠狠扇了小赵一耳光似的。
尽管赵争气和赵争光即将公派出国留学的事,给大赵一家注入了喜气,让他们一家人连日喜上眉梢,那种难以言说的喜悦与笑容,像涂抹在他们一家每个人脸上的美容霜,久久不散。只是与小赵一家分割父母房产的事,依然像压在大赵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眼看父亲还为此事发愁,大儿子赵争气又劝起了父亲:爸,依我说,这事没啥可发愁的,想简单可以很快了断,可要想复杂你会没完没了被纠缠住。何苦呢!
大赵望着儿子,不明所以,问:你说怎么个简单法,又怎么个复杂法?
趙争气说:哧,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你要简单,就别老想着一定非分到北边那间正房不可,干脆让给叔叔他们,或者最不济就公平一点,与叔叔抓阄儿,抓到什么就是什么,谁都别后悔。可你要是老觉得自己这辈子吃亏,非要争那间正房,叔叔家又不让,那就得跟叔叔他们吵闹下去,没完没了,永无宁日。可真要闹到那个地步,您觉得日子能过得舒心吗?哼,我看恰恰相反,早晚您都得憋出病来!
大赵听儿子这么一说,忽然像触电一样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妻子胡素丽闻声而来,她边解下围裙边接住话茬儿:依我看哪,争气说的也是,要不咱们就同对门一起抓阄儿,趁争气、争光还没离家出国,尽早把这事了断。不然真要把你憋出病来,我可伺候不起!
妻子这番话更是让大赵听罢一头雾水,满脸狐疑。他不明白平素泼辣强势的妻子此时怎么也认了,心想莫非她真的是怕老子会憋出什么病来?可人家胡素丽一脸严肃,半点也不像是跟他开玩笑。他与她对视的目光于是败下阵来。只听大赵“唉”的一声,抱着头低声叹起气来。
小儿子赵争光这时又顺水推舟,再次劝起了父亲:爸,我哥说得对,别跟我叔叔他们较真儿了,趁我和哥还没走,您最好快刀斩乱麻,尽快将分房子的事了断,免得我们走后你们还在这事上惹出什么幺蛾子来。到那时候我俩可都不在家,远水解不了近火,帮不上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赵已经无路可退。再说他越琢磨越觉得家里人无论谁说的都很在理,他已经无力反驳。这么一想,他觉得只好听大儿子赵争气的建议,选择与小赵他们一家以抓阄儿的方式分房。唯一让他不甘心也不放心的是,他没想到当初自己下放农村的方式,这次又不得不派上用场。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心想这次倒霉的不会还轮到我大赵吧?不过很快,他又否定了内心刚刚浮现的那丝侥幸。他想抓阄儿抓阄儿,撞的就是大运,成败与否、吃亏还是占了便宜,机会从来都是均等的。有了二十几年前那次抓阄儿的经历和在湖北农村吃过的苦,他对自己的运气已经不那么自信。只是纵然如此,他也已别无选择,心想只好硬着头皮再撞一次大运了。
令大赵没想到的是,老天竟然还是公平的。他与同胞弟弟小赵抓阄儿的结果,北边的正房不偏不倚刚好被他抓到了。打开阄儿签的那一刻,他双手哆嗦。眼睛和嘴巴瞬间都张得老大,有些不敢相信。待定神再看,这才尖叫起来,连蹦带跳奔向站在一旁的妻子,那种得意与兴奋,使他整个儿看上去像一颗被点燃后丢在四合院里正噼啪燃烧跳跃的鞭炮。
五
大赵与小赵分割完赵家四合院的房产之后,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离家出国去了,赵家的四合院终于平静下来。
赵家院子里的海棠树和石榴树长得更旺更欢实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粉红的海棠花、鲜红的石榴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将赵家的院子装扮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待到夏季,海棠和石榴的枝头都渐渐结出了果实。进入秋天,那些果实便逐渐露出颜色,海棠果小巧玲珑,黄中透红。石榴果大腹便便,绿中浮胭,宛若刚刚化完装的戏子脸蛋儿。或黄或绿,却终究显红的两种果实,一如驻守院子里的一对同胞兄弟,春去秋来,如期而约,和睦相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年复一年,年年如是。它们的生长与存在,像极了院子里一对忠实的卫士,它们似乎在恪守这座四合院的第一代主人、赵老爷子当初栽种它们时的愿望与诺言。
赵争气和赵争光刚出国那阵,大赵家里明显渐趋安静,毕竟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纵然平日大赵的两个儿子都在清华和北大上学,而且都住在学校,但毕竟每逢周末都会像小鸟归巢般飞回家来,此起彼落与父母说着学校的各种趣闻逸事,那种热闹与欢乐,时常让大赵夫妻俩心满意足,内心深处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温馨与甜蜜。如今两个儿子远走高飞、双双去美国名校留学,虽然给大赵两口子大大争了气、争了光,可往日的欢乐与热闹仿佛也被儿子们带走了,这让大赵两口子多少感觉到了落寞。
为了不让安静与寂寞过多地占据儿子们离家后留下的真空,下班后或节假日,大赵两口子开始尽可能地张罗着找些节目打发寂寞时光。比方说,过去从不打牌下棋的他俩开始打牌下棋,玩跑得快或斗地主,用象棋驾驭车马炮捉对撕杀,或摆出军棋指挥起千军万马,水平不高也不求输赢,图的就是个乐和和热闹。时常玩得热火朝天各不相让,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欢呼声欢笑声此起彼伏飞出门外,惹得对面东厢房的小赵一家时常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自打大赵和小赵兄弟俩通过抓阄儿分割完父母遗留的存款与房产,兄弟俩就“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几乎谁也不搭理谁,更从未互相串门。甚至每天在院里见面也是视而不见,进进出出在院门口见面也只是嗯嗯哼哼,用鼻音打招呼或似有若无地点头示意,反正是从不再正面打招呼,更不会称兄道弟。就连妯娌之间、伯侄之间也是如此。总之,他们两家人虽不是反目成仇,但至少是进入了冰河期。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但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
自从抓完阄儿的那一刻起,没有分到正房的小赵虽然多少也感觉到了遗憾,心态倒还是正常的。抓阄儿本来就是他一开始就想到的方式,抓到也好没抓到也好,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气和运气,抓不到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抠抠搜搜婆婆妈妈,早已经不是他小赵的性格和做派。再说当初他与大赵二选一抓阄儿下放农村,他小赵已经捡了便宜。世间的好事不可能老让给他一个人,他相信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没有分到正房,小赵虽然惋惜,但心态是平衡的,他不会怨恨谁。要说还有什么让他内心不那么痛快,那就是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哥哥大赵比以前更加斤斤计较、不近情理,仿佛下放农村之后谁都欠着他钱,反正他明显感觉到大赵身上时时透着一股莫名的怨气。而在大赵抓阄儿幸运地抓到正房之后,大赵的那种得意忘形乃至幸灾乐祸,让小赵内心像爬进了一群蚂蚁一样,怎么都有点硌硬,不舒服。原本小赵估摸着,如果大赵好说好商量,北边的正房就别分割,作为公用客厅迎来送往招待客人或朋友,那多好!真要那样,赵家兄弟之间也还算有个牵连,甚至逢年过节也没准儿还能张罗着两家在客厅里一块儿聚聚。这下可好,父母的财产都分割干净了,兄弟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名存实亡。
大赵呢?自打分到了正房,他多少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和被亏欠的心理,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补偿。重要的是他家还双喜临门,不仅如愿抓到了正房,两个儿子还双双被公派到美国名校留学,而且还用不着他大赵操心费用,这让大赵不能不大喜过望,觉得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心想自己倒霉了这么多年,委屈了这么多年,坏日子总算熬到头了。眼看着就将苦尽甘来,那难以自禁的喜悦,就像被开采后汹涌而出的泉水——挡、挡不住,堵、堵不回,只能任由它汩汩地往外流淌。这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和发泄,倒也像极了感冒发烧服药之后排出的冷汗与恶气,让他日渐轻松舒心起来。以往在湖北农村久驱不散的阴云,也日渐从他那张粗糙黝黑的脸上逐渐消失。
这不,就连他从湖北娶回来的老婆胡素丽,也都发现以前沉默寡言的丈夫,眼下竟然时不时会边打牌下棋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调,什么“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什么“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等等。反正是没头没脑,逮着什么唱什么,也没有什么来由,高兴了就哼几句。这样的情形逐渐多起来,也渐渐传递给了妻子胡素丽。只要是大赵开了个头,还没哼几句,胡素丽就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调调哼起来,真正是夫唱妇随了。到了后来,胡素丽也是高兴时就抢到了丈夫前头,率先哼起了歌儿,什么“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什么“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等等,反正也是没头没脑,逮着什么唱什么,也没有什么来由,高兴了就哼几句。同样地,只要胡素丽起个头,大赵也跟着唱。大赵家时常飘出的歌声,透着主人压抑不住的快乐,却也让小赵一家感觉到反常,心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尤其是小赵,有那么一阵子,只要一听到对面传来的歌声,就烦躁不安,无论对方唱得如何,他都感觉像是谁在哭丧,听着浑身都感觉起鸡皮疙瘩,可又无法发作,只能恨得牙痒痒,内心直骂大赵无耻、臭显摆!
对于小赵一家人的感受,大赵和胡素丽压根儿就不理会。夫妻俩还是高兴了就唱,就哼起了小调,几乎日日如是,仿佛天天都在过节。更让小赵一家难以容忍的是,大赵和胡素丽不仅在对面厢房唱,周末和节假日还跑到北边正房唱,而且不是小声哼唱,而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吊起了嗓子,什么“我们走在大路上”,什么“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什么“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等等,反正都是些开心的歌、甜蜜的歌、幸福的歌、得意忘形的歌。夫妻俩纯粹是自娱自乐,嗓子都不怎么样,甚至有时还唱得跑了调。可他俩却唱得很投入,很忘情。歌声腾空而起,在院子里震荡、回旋,时常还惊飞了原本在海棠树上休憩或正嬉戏的麻雀,更惊动了小赵他们一家。
那天是周六上午,大赵夫妻俩闲来无事,又如期到北边的正房喝茶唱歌。歌声正响彻院子之时,小赵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大喝一声: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整天鬼哭狼嚎地也不嫌闹心,吵死人了你们知不知道!
歌声戛然而止,夫妻俩原本的兴奋像断了电的电视机突然黑屏,那尴尬的笑容瞬间被定格在脸上,让人感觉他俩此刻是皮笑肉不笑。但这种表情仅仅停留了不到两秒钟,待到他俩回过神儿来,发现是小赵时,大赵气不打一处来说:嚯——你吃了枪药了吧你,没看这儿是老子的地盘,我爱怎么唱就唱么唱,你管得着吗你?!
小赵声如洪钟:没错,这是你的地盘,可你们的声音吵到地盘外来了,正房外这个院子不全是你的地盘吧,你不觉得这是扰民吗?你们再这么吵闹,我可就要报警了!
一听“报警”二字,原本还想争辩的大赵瞬间泄气了,一个“你——”字停在半空,后面准备好的那串子弹突然哑火了,只靠仍睁圆了的双目咄咄地向对方喷着怒气。
也许这时候意识到理亏,抑或是意识到眼下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只能单打独斗,平素遇事寸土必争的胡素丽此时竟然扯了扯大赵的衣角,示意他鸣金收兵。夫妻俩只是用扭曲了的眼神继续发泄着对小赵的不满,关上正房房门悻悻地返回到自家的厢房……
有了此次冲突,两家的关系进一步坠入低谷。虽然是同住一个院子,进出同一个大门,甚至共同享用着院子里海棠树和石榴树给他们带来的美景和绿荫,就连院子里的那缸金鱼也还是他们两家共有的。但平日里的生活,虽依然如楚汉关系,隔河相望,却互不理睬,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尿谁。院子里的卫生,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虽然没有楚汉界线的划分,但打扫垃圾的时候却都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各家的大事喜事,当然也不会互相禀报。就连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留学毕业双双逾期不归,被国内原本的接收单位除名之后留在美国工作,小赵的儿子赵一丁结婚成家和女儿赵一秀出嫁,两家都互不知情,当然也就互不上门祝贺。每年清明节上山为父母亲扫墓、祭拜,兄弟俩也从不相约,都是各走各的。有时候在父母亲的墓地相遇,兄弟俩也依然像平素那样形同陌路,各行其是。至多是看到谁先在父母亲墓前祭拜,谁就远远地躲在一边等候,直到先到的祭拜完毕离去,等候的才接踵而至。
要说赵家兄弟谁家过得更加快乐、幸福,恐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论家境,早先经济拮据的大赵由于两个留美儿子已经功成名就,如今在美国每人都有二三十万美元的年薪,不仅双双在美国成家立业,生活过得富足,也让大赵一家鳥枪换炮,今非昔比。过去,大赵家过日子是掐着手指左右盘算,每周想沾点荤都如履薄冰,唯恐当月的那点工资不小心又花冒了。以致家里的每日三餐,多数时候除了素菜还是素菜,而且大都是大路货,无非是土豆、白菜、胡萝卜之类,油水也少得可怜。而今,大赵夫妇可都是瘦乞丐摇身变成胖和尚,挺胸腆肚,要多阔绰就有多阔绰。每日三餐,肉、蛋、奶早已是俗物,即便吃也肯定是挑最好的、最贵的。比如,猪肉专挑土猪肉或黑猪肉,羊肉是非新疆、内蒙古的不吃,昂贵的日本牛肉则时常成为他俩吃牛肉时的首选。极品海鲜也隔三岔五成为夫妻俩餐桌上的美味,什么蓝鳍金枪鱼、澳洲龙虾、加拿大熟冻北极虾、法国贝隆生蚝、阿拉斯加帝王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水果,如今在大赵家里不仅日日不缺,他们还专门挑稀罕的、进口的、好吃且又价钱不菲的。国内的水果如攀枝花杧果、海南玫珑蜜瓜、仙居东魁杨梅、苏州东山白玉枇杷,国外的像泰国山竹、美国车厘子、澳大利亚奇异果、菲律宾的椰子和鳄梨、塔吉克斯坦的柠檬、埃及的椰枣、巴拿马的菠萝、墨西哥的香蕉、西班牙的鲜食葡萄、哥伦比亚的鳄梨、阿根廷的樱桃……可谓花式多样,应有尽有,想吃什么夫妻俩就买什么,三天两头变换花样吃。实际上这些东西,刚开始的时候大赵和胡素丽是舍不得买的,以前穷惯了的他们,忽然间变成如此大手大脚花钱,山珍海味,胡吃海喝,内心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感觉这样下去简直是在犯罪。但两个儿子回国探亲的时候,不断地劝自己的父母:爸,妈,咱们家过去穷,肠胃长时间都受了委屈,如今应当想方设法补回来。你们想吃什么就尽管买,咱们家如今不缺钱,你们要花多少我们给你们寄多少,千万别再委屈了自己。要不然你们就跟我们到美国去,帮助我们带带孩子,照看园子。儿子们的这番话,让做父母的像寒冬里喝下一盅温过的绍兴黄酒,温暖,舒畅,浑身气血贯通,内心温暖如春。以至于夜里入睡前老两口儿还心满意足喋喋不休相互在枕边嘀咕:咱们这两个儿子哪,不仅书念得好,还这么孝顺,真是苍天有眼哪!说这话的时候,老两口儿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在湖北黄冈农场的那些苦日子,并由此感慨不已。
大赵和胡素梅倒是也跟着儿子们去过一趟美国。
大儿子赵争气在旧金山,是某电器公司的技术主管。小儿子赵争光在洛杉矶,是一家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两个儿子在美国都拥有自己的别墅,还都有独立的花园、草坪和泳池。让大赵和胡素梅说不清该骄傲还是该后悔的是,这哥儿俩不知是事先有约,抑或是打赌比赛着谁比谁更有本事似的,竟然双双都娶了个美国媳妇,并且都双双先斩后奏。纵然大赵和胡素丽早就有话有先,再三提醒哥儿俩千万别找外国女人,并且在写信或通电话时,话里话外时不时打探着哥儿俩婚恋的蛛丝马迹,可这哥儿俩谈恋爱对父母都像地下工作者,从来都三缄其口。待到某一天哥儿俩来了个突然袭击,双双带回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进家门的时候还都双双笑盈盈、甜滋滋地分别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爸、妈,大赵和胡素丽才又惊又喜,哭笑不得,老两口儿一时竟然紧张得手足无措,惊喜之后脸上浮起愁云。敏感的小儿子赵争光见状,嬉皮笑脸地站出来为二老解围:爸,妈,你们愁个啥?你们看,我和我哥一人娶回一个美国女人做老婆,这不等于为咱们中国人出了气、争了光吗?你们俩应该高兴才是啊,嘻嘻!
一句话,逗得哥哥赵争气哈哈大笑,笑声像导火索点燃了一屋子的人,就连两个听不懂中文的美国媳妇也憨憨傻笑。大赵和胡素丽夫妇也笑,只是笑得都不大自然,脸上的肌肉半笑半僵,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赵争气见状,收敛住笑继续开导:爸,妈,不瞒你们说,我和争光刚到美国不久就谈恋爱了。安娜是我的同班同学,莉莎是争光的同班同学。美国女孩儿性格开朗、热情、大方,而且都长得丰满漂亮,安娜和莉莎都是一开始就主动向我们哥儿俩发动情感战的。换句话说,她们俩都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老婆,不要白不要,我们哥儿俩要是不同意,岂不都成了傻瓜和笑话?哈哈,哈哈哈……
母亲听罢,拿眼狠狠剜他们哥儿俩,一人剜了一眼,没好气道:哼,脸皮真厚!当初你们出国我最担心的事就是怕你们俩学坏,现在果真是学坏……
大赵却笑呵呵说:行啦行啦,他们哥儿俩都已经将生米做成熟饭,还有啥可发愁的,咱们就等着抱洋娃娃孙子吧,哈哈。
一句话,逗得一家人又欢乐起来。两个原本看着中国婆家人忽笑忽愁不知所以的美国媳妇,终于也开心地跟着笑。
没过多久,大赵和胡素丽夫妇果然到美国为两个儿子抱洋娃娃。大儿子赵争气生的是女儿,小儿子赵争光生的是儿子。这一男一女的两个混血洋娃娃,刚开始的时候曾让大赵和胡素丽见了都兴奋不已,都争先恐后抱在怀里亲个不停,没想到两个美国媳妇见状都不约而同地不高兴,都一把从大赵夫妇怀里抢过孩子一通叽里咕噜的抱怨。弄得中国爷爷和中国奶奶一头雾水,搞不清两个美国媳妇到底是怎么了。
这样的经历,第一次是在旧金山大儿子赵争气家。大赵问儿子你的美国老婆到底怎么回事,赵争气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再问,赵争气也只是遮遮掩掩一个劲儿说没事没事,然后又扭过头去开心地逗着老婆和孩子,这让大赵和胡素丽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以为真的是没事。
待到第二次,到了洛杉矶小儿子赵争光家,夫妇俩见到洋孙子暗黄色的头发、黑亮黑亮的眼睛、粉嘟嘟鲜嫩得几乎能捏出水来的一张娃娃脸,做了奶奶的胡素丽不由分说从莉莎怀里抱过来就习惯性使劲亲,像母鸡啄食般地亲。不料莉莎像被火烫着了一样惊呼一声,一把从中国婆婆怀里夺下孩子,大呼小叫地抱到一边,急急火火地从茶几上取出一张餐巾纸不停地擦,然后又取了一张消毒湿纸巾又不停地擦拭,像担心沾了啥似的。虽然语言不通,但胡素丽这位中国婆婆再傻,也已经从莉莎这位美国媳妇的行为明显看出对方端倪,莉莎明显是在嫌弃自己脏。以致胡素丽刚一进门时的满心欢喜和高涨情绪,像被忽然间浇了冰水,内心都快结了冰坨。眼见母亲的脸色忽然间由晴转阴,机敏的儿子讪讪地笑着安抚母亲:妈,都怨我事先没提醒您,美国人讲卫生,一般都不让大人用脸去蹭孩子,尤其是不让用嘴去亲孩子。
大赵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说:难怪难怪,我们在你哥那儿也遇到同样的事儿,也同样遭你嫂子安娜的反对。然后又拍打着妻子胡素丽的肩膀安慰说:算啦算啦,咱们这是少见多怪,从现在起咱俩就入乡随俗吧。再说了,莉莎这也是为了咱们的孙子好,这么小的孩子抵抗力差,要是万一真的染上细菌得个什么病,不就更糟?反正父子俩对胡素莉连哄带劝的,总算平息了風波。
然而,胡素丽并未因此长记性。没过几天,风波再起,并且在家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暴。
那天傍晚,赵争光和莉莎双双下班回家,莉莎无意间发现中国婆婆将嘴里嚼过的东西用铁勺接住,然后又喂进孩子嘴里。莉莎像疯了一样冲了过去,一把将中国婆婆手中的铁勺打落在地,抱起孩子冲中国婆婆咆哮,叽里呱啦的一通喊叫,眼里喷着怒火,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发怒护犊的母狮。大赵和胡素丽一时惊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眼前这位美国媳妇到底在叫什么。但从莉莎母狮般咆哮的表情中,这对中国公婆大致也能猜出几分,都明白眼下这位美国媳妇肯定是不满意了,生气了。更让胡素丽糟心的是,儿子赵争光这回没再像上一次那样安抚她,甚至还站到莉莎一边埋怨她:哎呀妈,您也真是的,那么不注意,那么不讲卫生,我不是跟您说过美国人特别在意讲卫生吗?
胡素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说:儿子,你可听好了,小时候妈可就是这样喂你和你哥的。你们别动不动就用“卫生”这两个字吓唬人,当初我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地喂你们,你们不也长得好好的吗,你们不也长大了吗?不仅长大,你和你哥学习成绩从来都是顶呱呱的,不仅考上清华、北大,还到美国留学来了,怎么着?当初妈要不是这么喂你们,你们还不一定能有今天呢,哼!胡素丽满眼委屈与不满,恨不得像赵争光小时候那样挥手教训他。
赵争光据理力争:哎呀妈,那是过去,那是在中国湖北农村!可这里是美国,是美国的洛杉矶。美国是发达国家,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与咱们过去不一样!你也该知道有句中国老话说入乡随俗,咱们现在是在美国的地盘上生活,咱们就尊重美国人的习惯可以吗?赵争光说这话的时候,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捶胸顿足,言语恳切得近乎恳求,将心窝子掏给母亲看的心都有了。
胡素丽见儿子这个样子,一时语塞,只是干瞪着眼,眨巴着眼睛,而后双掌一拍,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不住地叹着气。
大赵赶紧出来圆场:好啦好啦,儿子说得对。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从现在开始咱们注意点不就行了?
胡素丽虽然不再说什么,却还是一脸的委屈,甚至还悄悄抹起了眼泪。她也有理由感到委屈。儿子儿媳一整天在外上班,她和大赵辛辛苦苦帮助他们带孩子,不僅擦桌拖地搞卫生,还炒菜做饭,里里外外忙碌了一整天。眼看着儿子儿媳还没回家,她怕孙子饿了赶紧先弄了点饭菜喂孙子,不料却换来美国儿媳的一顿奚落,她这能不感到委屈吗?
风波虽然过去,但接下来的日子,胡素丽并未感觉到快乐。虽然住着儿子在美国买的大别墅,屋内宽敞堂皇,屋外风景如画,吃的喝的不仅应有尽有,还尽是昂贵高级的食品。可日子长了,大赵和胡素丽吃着这些高级食品却感觉到味同嚼蜡,以至于渐渐丧失了食欲。最难受的是,儿子和儿媳每天早出晚归,到单位上班,剩下大赵和胡素丽夫妻俩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孙子,除了在屋里及室外自家花园里活动,外面他们便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一是因为语言不通,周围又没有其他华人;二是当地治安不好、规矩又多,抢劫凶杀的事也时有发生。儿子每天上班前都再三告诫父母千万不能外出。开始的时候,大赵和胡素丽对住美国别墅的生活还觉得新鲜、新奇,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满足,儿子的告诫也全都遵守。可久而久之,大赵和胡素丽便日渐感觉到生活的单调、寂寞,甚至有一种如坐牢狱、度日如年的感觉。
更让大赵和胡素丽难受的是,自打上次因胡素丽喂孩子与儿媳发生冲突,莉莎这位美国儿媳再也没了第一次在中国见面时的那种热情与笑容。外出回家除了一句面无表情机械式的“哈喽”,便只顾陪伴儿子叽里咕噜地嬉戏逗乐。在孩子面前,她脸上的笑容和表情总是风生水起、摇曳多姿,要多生动有多生动。可只要停下来面对中国公婆,莉莎便面无表情,脸上那生动的音容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仿佛是彩色的电视画面突然遭遇断电。中国公婆在这位美国儿媳面前,仿佛可有可无,形同陌路。但有时也不尽然,因为莉莎吃起胡素丽做的中国饭菜,总是高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可一旦吃完放下碗勺,她生动的表情又恢复原样,甚至连句谢谢的话都没有。儿子赵争光看出母亲的不悦,倒是哄骗母亲说莉莎在饭桌上吃得高兴,一个劲儿夸妈的饭菜做得好,还要我对你们说声谢谢,只是你们俩听不懂罢了。胡素丽听罢即训斥儿子:你别红口白牙尽说瞎话,她要是真感谢我,她那眼神和表情能不对着我,我能看不懂?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哄骗啊?
儿子被一语戳穿,只好嘿嘿讪笑,一脸尴尬。
表面上看,大赵和胡素丽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也享受着祖宗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可内心的孤独感如同春天拔节的春笋与日俱增,直拱得他俩的内心惴惴不安。以致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大赵和胡素丽将儿子赵争光叫到自己房间,提出回国。
这消息对赵争光来说如同一声惊雷冷不丁在他耳边炸响,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然后惊叫:什么,不会吧,你们有没有搞错?他顿了一下,眼睛在父母之间来回睃视,接着说:你们让我和我哥从小就要好好读书,不就是盼望着咱家改变生活境况,过上像样一点的生活吗?如今我和我哥好不容易将你们接到美国,不愁吃不愁穿,还住上了大别墅,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还能享受天伦之乐。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想都不敢想,你们却要回国,这不成笑话了吗?
见妻子胡素丽沉默不语,大赵说话了。大赵说:争光啊,你说得没错,这里的条件是很好,可我和你妈还是不习惯。你们白天上班,我们整天关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要朋友没朋友,要亲戚没亲戚,甚至连个能说中国话的邻居都找不到,实在是闷得慌。再说我和你妈在你们这儿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也该回国看看了。
儿子说:实话实说吧,你们是不是觉得莉莎对你们不好?要是这样你们就到旧金山我哥那边去住上一阵,住到你们不愿意住了再回到我们这儿来。反正是两边轮流住,回国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现在回到中国,我和我哥却都在美国,相隔万里,中间还隔着个太平洋,万一要是有个感冒发烧或其他的什么病痛,我们连去看望你们都困难,更不用说照顾了。
胡素丽争辩道:这个你们甭管!我和你爸虽然年纪大了,但腿脚还麻利,不会有事的。再说你别尽往坏处想,要是整天都往坏处想,自己吓唬自己整天都担惊受怕,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儿子见自己的父母都这么固执。说我说不动你们,那我给我哥打电话,我让我哥来说。话音一落他便打通了赵争气的手机。
电话立马就打通了,赵争光将父母执意要回国的事向哥哥赵争气说了一遍。赵争气让争光将手机交给母亲胡素丽,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无非是劝母亲和父亲别回去,或者到旧金山那边去住一阵。但胡素丽去意已定,口气坚决,刀枪不入。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们在美国已经住这么久了,实在是太过寂寞。你们要是让我和你爸在美国再住些天,非得给憋死,你们就让我们回国透透气、散散心吧,我们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兄弟俩都没招了,只好顺了父母的意,给他们预订了回国机票。
六
回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大赵和胡素丽就高兴得像刑满获释的罪犯,晚上竟然不约而同双双想重温旧梦。说不清是谁先起意,谁先动手动脚的,反正夫妻俩洗完澡脱衣上床时,两人便着了魔似的,磁铁一样双双粘到了一起。虽然性事再也找不回年轻时的激烈亢奋、山呼海啸,转而是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可同样是缠绵悱恻、轻语呢喃。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一如当年在湖北黄冈农场新婚宴尔之时。待到激情过去,双双款款深情地回望了一眼对方,心满意足翻回到床上大口喘气之时,都惊异于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还有如此炽烈的欲望与潜能。以至于大赵情不自禁地伸手在胡素丽脸上反复摩挲,两人又深情对视,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
从美国回到北京四合院家中的大赵和胡素丽,仿佛一对放飞的小鸟,心情一天天又舒畅起来。尽管他俩与对面的同胞弟弟小赵一家依然形同陌路,互不往来,朋友和原来的同事也少得可怜,可他们的感觉还是如同从颠簸的空中航班回落到沉稳的大地,浑身都感到安全与踏实,并且实实在在体悟到“在家百日好、出门时时难”的人生古训,感觉到自己在北京四合院中的家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在美国再好,住得再豪华,那也是儿子他们的。
心情一好,闲来无事的夫妻俩又开始重操旧业,打牌、下棋、唱歌,反正是变换着花样玩儿,怎么高兴怎么玩儿。当然,最高兴的时候还是扯开嗓门儿哼起歌儿,什么“我们走在大路上”,什么“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什么“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等等,反正都是些开心的歌、甜蜜的歌、幸福的歌、得意忘形的歌。夫妻俩纯粹是自娱自乐,嗓子都不怎么样,甚至有时還唱得跑了调。可他俩却依然唱得投入,唱得忘情。不过,有了上次与对面小赵吵架的教训,他们不得不控制着声音,不敢大声唱,更不敢放声唱。即便如此,他们也已经自得其乐,并且乐此不疲。
因为父母回国,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多少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牵挂。唯一能补偿的是更多地给父母寄钱,兄弟俩轮流寄。不是每月寄,而是每个季度寄。过去一个季度寄两千美金,现在加倍,寄四千美金,当然这都是兄弟俩事先商量好了的。他们都觉得自己没在父母身边,寄钱是唯一的安慰。寄了钱,还不忘三天两头打来越洋电话,叮嘱父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用不着节俭省钱,时代不同了,咱们现在不缺钱。他们还劝父母到家政公司请个保姆,别再自己干活忙家务了,请保姆的费用甭担心,他们寄……如此等等。要说大赵的两个儿子不孝顺,那肯定是冤枉了他们,委屈了他们。虽然身处大洋彼岸,天天忙着事业,可只要一闲下来,他们都惦记着远在中国的父母,能想到的事他们都叮嘱了,能尽的孝他们都尽了。大赵和胡素丽对儿子们是没有埋怨的,儿子们的叮嘱他们也都尽可能记在心里、尽可能都做了。比如说吃喝穿用,他们俩确实已经今非昔比,早已经不再节俭了。鱼肉蛋奶,山珍海味,各色时令水果,各种各样的零食、点心,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北京市场有的他们几乎都有,甚至北京市场没有的,儿子们也隔着太平洋为他们网购。就连昂贵的茅台酒,大赵也是一箱接一箱地往回买。大赵天生好酒,一次喝个半斤八两的不成问题。可他以前买不起酒,茅台想都不敢想。现在买得起了,大赵便报复性地买回来喝,他想将过去喝不起的酒、吃不起的大鱼大肉一天天给补回来。胡素丽原本不会喝酒,现在大赵天天喝,茅台的酒香慢慢诱惑了她。刚开始她抿一口就龇牙咧嘴、摇头晃脑地一个劲儿喊辣,一边还用手掌不停地为吐出的舌头扇着凉风驱辣。后来她便慢慢适应了,大口喝下的茅台再也没觉得辣而是觉得香,以至于酒量如今都可以与大赵分庭抗礼、并驾齐驱。这让大赵很是兴奋,因为他终于有了酒友。有了酒友,喝的酒才更香了。不然从古至今怎么有独饮苦酒一说?所以对于大赵和胡素琴夫妇来说,如今过的是贵族的生活、神仙般的日子,只要他们想吃想喝,他们天天都可以当过年,日日都可以饕餮大餐。
至于儿子们说的请保姆一事,大赵和胡素丽一致拒绝。他们的理由是现在自己生活还能自理,干吗要请保姆?再说家里冷不丁住进个外人,碍手碍脚不说,万一保姆要是手脚不干净怎么办,那岂不等于引狼入室?所以不能请,绝不能请。这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共同想法。
只是他们不知道古人早有告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甚至连今人的俗语都忘记了: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这不,人世间的忧患像雾像雨又像风,说来就来了。
那天晚上,大赵和胡素丽像往日一样,正在餐桌上胡吃海喝,喝得兴致勃勃,酒酣饭饱之时,大赵最后的一口酒刚刚下肚,就感觉到浑身忽然间像着了火,有一股火苗自他内心深处热辣辣往上蹿,直烧至他的脑门儿。大赵只觉得自己的脑门儿轰隆一声,像被火龙捅开了一样,一阵锥心的剧痛像炸响的鞭炮击穿了他的脑壳乃至全身。瞬间他一阵晕眩,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只听胡素丽一声惊叫,叫声惊天动地……七
却说同一座四合院里,住在大赵对面东厢房的小赵一家。
名叫小赵,其实年龄已经年过八旬,他媳妇丁秀芝也只比他小三岁,他们都已经退休二十余年。退休之前,小赵的职业是汽车装配工,丁秀芝干汽车销售。当初在纺织厂,两人差点成为下岗工人,幸好他们运气不错,在被注资企业兼并之后咸鱼翻身活了下来,工资还出乎意料比原先高。虽然这个高也高不到哪儿去,放在北京这地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他俩都已经心满意足,工作也更加卖力。由此也顺风顺水,一直干到了退休,如今每人每月领着三四千元退休金。不多不少,他俩也不怨天尤人,很知足。用小赵的话说:够吃够喝,行啦。
俗话说,知足常乐。小赵和妻子丁秀芝就是。
小赵除了与他的冤家同胞兄弟大赵见面时脸无表情,无论是在家里还是走出四合院,他逢人就端着笑脸,笑眯眯的,甚至见了陌生人都是一脸和善,仿佛满世界的人都是他的好朋友。
他的妻子丁秀芝也是。也不知道是小赵将笑传染给了丁秀芝,还是丁秀芝将笑传染给了小赵,反正丁秀芝整天也端着笑脸,甜甜地笑,像一朵四季不谢的花朵。那笑从她那风韵犹存的脸上荡漾开来,宛若春风拂面,飘着花香,很是可人,让谁见了都不由得心生好感。也难怪当初她所在的纺织厂被兼并之后,新老板会一眼看上她,让她去干销售,她那张笑盈盈的脸其实就是最好的销售名片。
爱笑的人天生就有好人缘。
记得刚刚退休那阵,好几个哥们儿拉小赵入伙合开汽车修理店,另有几个哥们儿介绍他到不同品牌的4S店当汽车修理工。六十岁出头的小赵虽然已经退休,但精力依然旺盛,自觉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当然也不甘心就这么闲下来。哥们儿的热情招呼,正合他意。
他最终选择到4S店当汽车修理工。这事他是与媳妇丁秀芝反复合计过的。与人合伙开修理店可能挣得多些,但需要投入资金,他自己需要出资十几万元。那时候,十几万元对别人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但对小赵来说则几乎要砸锅卖铁、倾尽家资,家里一点存余没有,心能不慌吗?何况开汽车修理店,经营还存在风险,妻子丁秀芝听了也坚决反对。如此这般,他便到了离家不远处的一家4S店打工,每月又能挣四五千元的工资,虽然付出的代价是他每天都得早出晚归,出力流汗,还带回一身油渍,但他干得高兴,每天都乐呵呵的,将笑脸也一并带回了家。
小赵也喜欢喝酒。虽然他喝不起茅台,可他不羡慕也不稀罕,长年累月,二锅头与他一路相伴,早已经成了他的最爱。偶尔参加朋友聚会,喝了茅台、五粮液、国窑1573之类的高档酒,他反而会不习惯,感觉不对口味。这也不奇怪,就如同有的人习惯了抽劣质烟,抽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偶尔抽高档烟反觉得不对劲儿。因而,二锅头是小赵除媳妇丁秀芝之外的第二个情人。自打他娶了丁秀芝,他从未对第二个女人产生过兴趣,他认定只有丁秀芝才能给他一个温馨舒适的家,才能给他踏实的感觉。
丁秀芝退休后,也曾有朋友介绍她到一些公司或单位当临时工,返聘谋一份工作,像小赵一样多挣一份薪水,但遭到小赵反对。其实丁秀芝是五十五岁退休,比小赵还早了五年,论身体和精力,依然像秋天开出的寿菊,蓬勃着呢,鲜艳着呢。可小赵怜香惜玉,说你干脆先轻松几年吧,过几年你要当了奶奶,想轻松门儿都没有了。丁秀芝听了,爱意绵绵地瞥了一眼丈夫,心暖暖的,有一股温热的柔情在胸中漫过。她觉得丈夫说得在理,也心想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假若自己也找份临时工在外忙碌,谁来照顾丈夫、照顾家呀。这么一想,她果真就放弃了,专心在家里待着,却并不闲着。白天的时候,她早早起床为丈夫和儿女们准备早餐,洗洗涮涮。收拾完卫生,再到附近早市或超市采购,回来的时候,日头也已近当午了。午饭后再睡上一觉,起了床洗把脸,烧水沏茶,再擦擦屋里边边角角的灰尘,清理屋里屋外的垃圾,不一会儿又该准备晚饭了。原本以为退了休有大把时间的丁秀芝,却忽然间感觉时间滑溜溜像永远抓不住的泥鳅,稍不小心便不知不觉溜走了。
好在丁秀芝也有成就感。与退休前相比,他们家收拾得熨熨帖帖,天天都是窗明几净,床铺桌椅甚至是地面,也几乎是一尘不染。晚餐更是令全家人赞不绝口,夫妻和儿女的四口之家,通常是四菜一汤的标配:一荤一素,另两个是半荤半素。虽然食材都很普通,荤的无非是鸡肉、鸭肉、鱼肉、鸡蛋之类,素的是白菜、土豆、青椒、胡萝卜之类,但丁莠芝心灵手巧,硬是将普通食材烹出了花样,炒出了别样的味道,咸甜香辣搭配有致,煎炒焖煮应对有方,加上那份一日一花样的例汤,每天的晚餐都让全家人吃得啧啧称赞、心满意足。最满足的当然是丁秀芝的丈夫小赵,这普通的四菜一汤配上他心爱的二锅头小酒,虽然每次都喝得不多,一般仅二至三两,却似乎有神仙般的感觉。每每放下碗筷,便会边剔着牙边打着香嗝儿,对媳妇丁秀芝竖起大拇指,连声说:舒服,舒服,真他妈的舒服!边说边用蒙眬的醉眼向媳妇传递出绵绵爱意。丁秀芝每每听了,自然是十分受用。脸上向丈夫回报的红晕和笑意,让全家人每每都感觉如沐春风。即便后来儿子赵一丁娶回了媳妇,女儿赵一秀出嫁,次年家里还添丁加口,有了孙子和外孙女,小赵家这股沁人心脾的春风不仅不曾消失,还越来越发明显与热烈。
小赵的儿子赵一丁的媳妇孟小兰是他中学的同学,虽然也没有考上大学,但幼师毕业后在中关村的一家机关幼儿园当幼教,性格溫和,能歌善舞,不仅在幼儿园里是顶呱呱的业务骨干,在家里还是相夫教子的一把好手。每天下班回家,她总是主动帮助婆婆丁秀芝操持家务,粗活儿累活儿抢着干,还在婆婆的引导下虚心学习,拜师学艺,将婆婆长年累月练就的一手好菜一一学到了手,色香味几乎毫厘不差。这让公公婆婆和丈夫赵一丁乐得合不拢嘴,庆幸家里的厨艺有了传人,全家人的口福眼看着将会享个不尽。不仅如此,孟小兰在家里敬老爱幼,时不时给公公小赵带回来二锅头,给婆婆带回来稻香村点心。自打结了婚,丈夫赵一丁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孟小兰之为量身定制,每年公公婆婆生日或春节来临,也都是孟小兰张罗着为老人添置新衣,时常让二老高兴得合不拢嘴。作为年轻母亲,孟小兰对自己儿子赵小孟更是关爱备至,呵护有加。吃喝穿戴,学习教育,陪学陪玩,无一没有孟小兰的影子。闲暇的时候,孟小兰还会教儿子唱歌跳舞,在爷爷奶奶面前表演节目。这让小赵三代同堂的家庭时常其乐融融,欢声不断。
相比于赵家四合院对面西厢房大赵一家孤零零的落寞,逢年过节,抑或是周末,赵家四合院的东厢房时常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欢声笑语时断时续。小赵的女儿赵一秀总会带着丈夫陈景涛和女儿陈婷婷回娘家看望父母,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带来孝敬父母或岳父母的各色水果、点心或保健品。陈景涛是协和医院的眼科医生,赵一秀是到协和医院当护士的半年之后,因工作关系与其结识并相恋结婚的。他们的女儿陈婷婷已经八岁,比赵一丁的儿子小两岁,正上小学二年级。
三代同堂,一家八口,又有两个相差仅两岁的小不点孩子嬉戏追逐,在爷爷奶奶家相聚自然是热热闹闹。每次见面都欢欢喜喜、说说笑笑,并且在一起共进午餐或晚餐。但无论是午餐还是晚餐,都是婆婆丁秀芝、女儿赵一秀、儿媳孟小兰团结协作的成果。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小赵家的这三个女人,每每在一阵锅碗瓢盆交响曲和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不知不觉就会变魔术般做出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虽然四合院北边原本可以当客厅与大赵共用的正房已经分给了大赵,小赵一家也懒得向大赵开口借用,但他们也自有办法。天气寒冷或刮风下雨之时,一家八口时常是围坐在北边的东耳房里,虽然挤了点,氛围却也更热闹,也更亲切了。一俟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之时,他们则时常将桌椅搬到院子里东侧,于楚汉界河的东厢房这边,围坐在海棠树下吃吃喝喝,把酒言欢,说说笑笑,一时间更是反衬出西厢房里大赵那边空巢家庭的孤寂与落寞。这种景况,时常让躲在屋里时不时偷窥的大赵和胡素丽不乏羡慕,也心生嫉妒。他们唯一能找到心理补偿的,便是每逢预见对面小赵一家要聚会时,便提前购买更优质的山珍海味或稀有的高档食材,做出香味更诱人的饭菜。有时候甚至在烹煎烧炒时,故意用锅铲将炒锅敲碰得叮咣作响,甚至用扇子将出锅的肉香或菜香对着门口往东边使劲扇拂,唯恐小赵那边闻不到这边的肉香和菜香……
八
那天,是小赵一家周末照例团圆的日子,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也都来了。晚上,小赵一家三代同堂,八个人圆圆满满围坐在北面的东耳房吃喝得正欢,忽然听闻院子西南侧的西厢房那边传出的一声惊叫,桌上的人像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纷纷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探听动静。一些人鼓胀的腮帮子停止了蠕动和咀嚼,另一些人举着的筷子或勺子停在半空,大家都凝精聚神在猜测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院子西南侧那边的惊呼声却一阵紧似一阵,女婿陈景涛和女儿赵一秀双双放下碗筷想起身去探个究竟,不料却遭到一家之主小赵的制止。老头子不停挥着手,示意大家坐下,说人家没准是唱歌或演戏呢。这么说大伙倒也觉得在理,因为大赵和胡素丽时常扯开嗓子唱歌唱戏,自娱自乐。女儿和女婿刚要坐下,准备重新入席,那边的惊呼声更高更紧了,而且还带着哭腔,一点都不像是在唱歌和唱戏。大人们这回本能地放下碗筷,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纷纷冲出耳房冲向院子,循着惊叫声冲到了西厢房。最先赶到的是小赵的儿子赵一丁和女婿陈景涛,其他人也都纷纷赶到。
眼前的情景让大伙大吃一惊:胡素丽正抱着摔倒在地的老伴儿连呼带叫,一边不停地摇着他的脑袋。此刻,倒在地上的大赵脑袋歪邪,嘴角流着口水,左手腕还不停地抽搐。职业的敏感让医生出身的陈景涛迅速伏下身来检查大赵的心脏、鼻息和眼睛,一边大声呼叫妻子赵一秀赶紧打120急救电话。其他人也都急得手足无措,内心怦怦狂跳像擂着一面面大鼓,惴惴不安地祈盼着救护车能尽快到来。
大赵很快被送到协和医院急救室,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脑溢血,需要住院治疗。但谁都知道协和医院住院床位紧张,一般情况是很难一时住进去的。幸好赵一秀和丈夫陈景涛是协和医院的护士和医生,是他俩帮助联系与协调并很快入住。负责抢救的急救医生告诉胡素丽,幸亏抢救及时,否则你家老头子恐怕就没命了。联想到丈夫被送进医院抢救和住院的过程,胡素丽内心不由得阵阵愧疚又声声感激,一股久违的暖流从胸间掠过,她感觉到坚硬的内心忽然间融化了,变暖了,变软了……
大赵在协和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经过神经内科专家的精心治疗,大赵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他左脚和左手乏力,站,站不住;举,举不起。假若扶着他站起来,他也只能凭借右腿和右手,左脚和左手只能半吊着,看上去像被严寒拷打的黄瓜,蔫蔫地垂挂着。更糟糕的是,他的脸、眼和嘴严重歪斜,难以闭合的嘴巴时不时淌出口水,仿佛一口接近枯竭而被遗弃了的泉眼。
大赵虽然出院,但身体严重偏瘫。原本只有老两口儿相依为命的家庭,忽然间就像被压上了一座大山,让原本生性要强的胡素丽感觉被压得快透不过气来。虽然这个家有两个儿子,还是学业出色、如今事业有成的兒子,可他俩如今都远在万里之外、太平洋彼岸的美国,远水解不了近渴。家里突发事故的时候,两个儿子,叫,叫不来;帮,帮不上。他们家倒是不缺钱,甚至可以说最不缺的是钱。可钱再多也长不出胳臂大腿,更不会直接忙前跑后听你使唤照顾你。这次大赵被送医院急救并且安排了住院,假若不是他同胞兄弟不计前嫌让儿子、女儿和女婿帮助,胡素丽纵然有三头六臂,纵然腰缠万贯,也只能是一只无头苍蝇,即使胡飞乱窜,也会理不出头绪,找不到方向。面对偏瘫的丈夫,如今的胡素丽感叹人生最重要的还是亲情与健康,只恨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在身边,长期以来两个出色的儿子为她带来的骄傲和优越感也正在土崩瓦解、逐渐丧失。她甚至设想,假如当初两个儿子留下一个在身边,哪怕只是北京市一个没上过大学、地位卑微的普通职工,那自己的家庭将会是多么完美。
获悉大赵生病住院的消息,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虽然请了假从大洋彼岸赶回家了,却都姗姗来迟。他俩在家里待了十来天,每天除了到医院看望父亲,说一些开导安慰的话,并无更多的作用。最大的贡献是每人又带回了两万美元。有了钱,他们雇了最好的护工照顾父亲,而且一下子雇了两个护工。两个护工轮流值班照顾父亲,一男一女。男护工安排在晚上,女护工则负责白天。无论是在晚上还是在白天照顾父亲的护工,赵争气和赵争光哥儿俩都出手大方,每个护工每天都给了四百元护工费,比一般的市场价高出近一倍,弄得知道消息的其他护工既羡慕又嫉妒。即便如此,赵争气和赵争光还一再鼓励那两个护工:你们俩可得好好干,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父亲,要是能让我们父亲满意,我们还会另加奖励。这番话让两个护工听起来很受用,都庆幸自己今生今世遇上了出手阔绰的大款。然而在赵争气和赵争光看来,相比美国,每天每人给的这四百元护工费,已经是便宜了一半,所以即便是再奖励一些也没什么,再说他们哥儿俩确实不缺这点钱。
相聚的时间毕竟短暂,赵争气赵争光十天假期转眼间便成为过去。他们俩在美国的工作都异常忙碌,而且各自都是本单位工作团队的业务骨干。科研的每个环节业务还异常紧密,缺了某个环节他们的业务几乎就无法正常进行下去,所以赵争气和赵争光各自的公司都在催促他们尽快返美上班。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赵争气和赵争光破天荒毕恭毕敬到对面的东厢房去拜会叔叔小赵和婶婶丁秀芝,嘴巴都像抹了蜜一样叔叔婶婶地叫得异常亲切,一个劲感谢叔叔婶婶一家对自己父亲的照顾和对母亲的帮助。哥儿俩的到来让小赵一家人大出意外,刚开始一家人的表情无异于见到了外星人来访,无论男女老少,各个异常惊讶,之后都冷冰冰地向这哥儿俩投去审视的目光,有些爱理不理的。随着那哥儿俩的不断表白,小赵一家人的表情渐渐由冷变暖,微微化解了疑惑,流露出了善意。只有被称为叔叔的一家之主小赵一直沉默不语,面无表情,脸如岩石,老头子只顾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只听赵争气继续说:叔叔婶婶,你们都是我们的长辈,肯定知道血浓于水这句话。其实在中国农村还有一句话,叫作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在我们看来,叔叔婶婶也一样亲,甚至比姑舅更亲。再怎么说,叔叔和我爸是同胞兄弟,你们都是爷爷奶奶所生,是血脉相同、骨肉相连的亲兄弟,世间再没有比这种关系更亲的了。要不然怎么会有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说?以前我爸同叔叔有一些矛盾与误解,作为晚辈我们一直都有些费解,也不便说什么。但无论如何,我爸肯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叔叔和婶婶多多担待,我们代表我爸向叔叔婶婶道歉,并恳求叔叔原谅。说句交心的话,我爸这辈子都快过完了,莫非叔叔和我爸还要把矛盾、误解甚至怨恨带到下辈子不成?真要那样,那肯定会成为人间最大的不幸!真要那样,我爷爷奶奶九泉之下恐怕也会死不瞑目,令人伤心!真要那样,我们做晚辈的以后哪里有脸回来寻宗认祖?真要那样,我们在世人面前恐怕只有咬破嘴唇往肚子里咽血咽泪的份儿,难道叔叔和婶婶愿意看到这样的人间悲剧吗?
说完这番话,赵争气还将手中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到叔叔和婶婶跟前的桌上,说:叔叔婶婶,我和争光这么多年在国外,回来得少,也还从来没有孝敬过你们,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再次感谢我们不在时叔叔婶婶一家对我爸我妈的帮助。明天我们哥儿俩就要回美国了,以后还请叔叔婶婶继续担待,多多包涵!言毕,赵争气和赵争光双双下跪,举手作揖,然后不由分说转身离去。他们的这番举动与肺腑之言,让小赵一家人如遭电击,大觉意外。一个个一时像木桩一样愣在那里,都感觉刚才像是做了一场梦。待他们都从梦中醒来,丁秀芝才急急打开赵争气兄弟俩留下的那个鼓囊囊的信封,发现里面装着整整五万元人民币。
五万元在小赵一家看来,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这笔钱的到来,既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如一颗石子突然扔进他们一家原本平静生活的湖里,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最先起反应的是一家之主小赵,这是要干吗呢,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赶快给他们退回去!
老伴儿丁秀芝一脸犯难,是应该退回去。可人家兄弟俩刚才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看得出是真心实意。现在就这么直愣愣送回去,人家的脸是否挂得住?
老头子说:有啥挂不住的?他们早干吗去了,这时候才知道亲情的重要?哼,假情假意。我呸!说着,还狠狠地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像是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烟蒂了。
这时候儿子赵一丁却站出来说:爸,我看人家哥儿俩这次专程上门来,说的话情真意切,句句实在,而且也很在理。虽然他们确实可能是被迫无奈才上门说这番话的,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得饶人时且饶人。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没有谁一辈子都是一顺百顺的,总会在某个时候有不如意甚至遭遇天灾人祸的时候,能互相帮衬最好,不能帮衬最起码也要与人为善。何况您和我伯伯确实是最亲最亲的骨肉兄弟呢,我觉得赵争光说得一点没错。再说了,从前您就怨恨伯伯,甚至怨恨他们一家,以至于还不让我们与赵争气和赵争光兄弟来往。其实大伙都有骨肉亲情,又同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这座四合院,平时进进出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就因为您同伯伯小时候结下的恩怨,导致咱们一家与他们一直闹矛盾,难道您不觉得别扭与寒碜?难道您非得让我们晚辈也将你们之间从前的恩怨一直继续下去?说实在的,这要让外人知道了恐怕都会看咱们赵家的笑话,要我说这纯粹是在辱没咱们赵家祖宗的脸面。爷爷奶奶要是知道咱們今天仍是这个样子,九泉之下真的会死不瞑目!
赵一丁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身为父亲的小赵浑身不由得为之一震,可又心有不甘,气哼哼地干瞪眼,张口想反驳什么。可那抖动的嘴唇和周边的胡子老半天没迸出声响,喉结滑了几个来回,喉咙里那股眼看将冲口而出的气流最终却仍像打呲了的气枪,“刺溜”一声被噎住了。老头子不是不想反驳,而是觉得儿子的话理直气壮,威力强大,而且入情入理,无可辩驳。尤其是一想到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他原本坚硬的内心和充足的气血忽然间柔软了下来,他已经无力反驳。只是“哼”的一声,将气哼哼的脸扭向一边,噘着嘴有些不情愿地叹气。
这时候,一边正在帮着儿子整理衣服的儿媳孟小兰也说话了:爸,您甭生气,生气伤身体,得不偿失,何必呢?我觉得我妈和一丁说的话不是没道理,人家哥儿俩毕竟都是上了名校、如今在美国事业有成的人,刚才在咱们家说的那番话真的是入情入理,而且看样子说得也很诚恳,咱们最好就别再纠缠过去的那点恩怨了,说起来真的没啥大到永远解决不了的矛盾。再说了,咱家的东东将来长大了,没准儿也会考到美国去留学呢,是不是东东?孟小兰说着笑呵呵地逗起了儿子。
不料儿子还真很乖巧地配合,朗声说是。还转身冲爷爷喊,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到美国留学,去找在美国的两位伯伯,您同意吗?他稚嫩的脸转向爷爷,一脸天真,一脸无邪,一脸纯洁。乌黑的瞳仁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期待着爷爷的回答。他萌萌的样子,让大人们忍俊不禁。一家人忽然都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赵争气和赵争光兄弟回到西厢房不到半个时辰,赵一丁和孟小兰代表小赵一家到四合院的西厢房来了。他俩的到来也让大赵一家大感意外,胡素丽有些手忙脚乱,虽然也热情地招呼着赵一丁夫妻俩进屋坐,但身体却忘记让开,挡住了大半个门框,只顾讪讪地笑,多少有些尴尬。
赵争气和赵争光闻声迎了出来,招呼赵一丁夫妇进屋,胡素丽这才意识到要让开身子。
进了屋,赵一丁夫妇并未坐下,而是关切地问:伯伯的身体好些没有,现在感觉怎样,何时能够出院?胡素丽赶忙回答:还行,这两天他吃饭、睡觉都还凑合,就是身子再也站不起来,什么都需要别人照顾了。唉,太遭罪了,往后出了院可怎么办哪?
赵争光说:妈,您别太担心,待我爸出院咱们请保姆照顾。如果一个不够咱们再请一个。两个一起照顾,应该够了吧?
胡素丽道:你倒是说得轻松!人再多,哪有自己的子女在身边好?明天你们哥儿俩又要去美国,天高地远的,家里有啥事都指望不上,我能不担心吗?想当初真不该让你们哥儿俩都走那么远!说完,她抹起了眼泪。
赵一丁赶忙安慰:伯母,您别担心,争气争光都已经在美国那边扎根,这已是事实,担心也没有用,只能面对现实。只要家里请来保姆照顾伯伯,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再说了,我们一家人都在对面,近在咫尺,有啥事您就招呼一声,我们可以帮忙照应。说完,他将手中鼓囊囊的那个信封完璧归赵,放在桌子上,对赵争光说:争光,你们的心意我们一家领了,但钱不能收,谢谢啦!
赵争气正要上前推辞,赵一丁却拦住了他说:争气,我和我爸我妈都商量过了,这钱绝不能收。你们放心走吧,伯伯伯母这边有我们帮助照应呢。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两家不仅有骨肉亲情,又是近邻,伯伯伯母这边有啥紧要事尽管招呼,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这点你们尽可放心。说完,他伸出手来,同赵争气和赵争光握了握,赵争气和赵争光同时感受到这位堂兄弟手中传递来的力量,这力量分明让他们感受到了对方的真心与实意。这让哥儿俩不由得深深感动,他们回应赵一丁的是更加有力的握手,母亲这时也围上来向赵一丁千恩万谢。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异常动人。就连站在一边的孟小兰也都触景生情,内心一热,感觉到眼眶里有温热的泪水涌出……
尾声
赵争气和赵争光回美国之后的第五天,他们的父亲大赵出院了。出院手续是大赵的侄女,也即大赵的同胞弟弟小赵那位在北京协和医院当护士的女儿赵一秀跑前忙后帮助办理的。赵一秀的哥哥还特意请了假到医院帮助接伯伯大赵回家。
大赵虽然出院了,但身体严重偏瘫。他出院是叫了救护车才送回来的,是赵一丁用力将伯伯抱下了救护车才回到了赵家的四合院,也让大赵坐上了家里事先买回来的轮椅。之前的一天,赵一丁的母亲丁秀芝还陪伴胡素丽一起到附近的家政公司请了保姆,而且果真一下子请了两个,每人包吃包喝,月工资六千。再之前的一天,赵一丁还帮助伯母胡素丽张罗着从外面请来了水泥工,先是将西厢房的一个门槛拆了,又在西厢房外的台阶与天井连接处用石块水泥修了个通往院落的斜坡,以方便保姆每天推着轮椅让伯伯进出院子活动。
经历了治病求医和出院的风波,赵家的四合院总算又平静下来,并且逐渐进入新的生活轨道。
西厢院的大赵再也站不起来,除了晚上睡觉,白天便被安顿在轮椅上,与轮椅终日相伴,甚至还得穿上尿裤,被保姆推进推出,在西厢房和四合院的院子里来回活动。大赵既无法喝酒,也无法再唱歌了,就连说话都很少,有时候甚至终日沉默寡言。这也难怪,经历了病魔的打击,他大伤元气,身体偏瘫,面部歪斜,说话口齿不清,而且还动不动淌着口水,能捡回条命已属万幸。苟延残喘的他,每天坐在轮椅上被保姆推进推出,像极了一尊活着的木偶。年过八旬的他,余生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分一秒地消磨时光、打发日子。
胡素丽请来的两个保姆,一个负责照顾丈夫大赵,另一个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比起之前大赵没生病家里也还没请保姆的日子,胡素丽倒是从烦琐的家务中解放了。她每天所要做的事,就是督促两个保姆的工作,看管住自己的家尤其是家里的钱柜。两个儿子以前寄的钱以及这次他们回国看望父亲留下的钱,都被胡素丽紧紧地锁在她卧室的钱柜里,钱柜的钥匙都被她用细棉绳穿起来挂到脖子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放心摘。在她眼里,请了两个保姆等于请了两个潜伏在家里的贼,说不定哪天就会乘她不备偷走她钱柜里的钱。所以她每天都提心吊胆,每天都一次次提醒自己一定要看紧些,再紧些。她只是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才一个人悄悄躲进卧室,反锁上房门,摘下脖子上的钥匙悄悄打开,估摸着将要花钱的数额,取出一点,又取出一点。不仅如此,每天让保姆去市场买菜,回来时她都要嘱咐保姆记账。稍有变化的是,胡素丽同对面小赵一家的关系,已经不是水火不容和老死不相往来了。每天见面,无论是见到对方家的哪位,她都会堆起笑脸主动打招呼,甚至有时候还会嘱咐保姆多买些菜回来,匀一些送到对方家。即便有时候网购了高档次的肉类海鲜,或四时高档水果,她也会送些给丁秀芝。而丁秀芝从开始的推辞到后来盛情难却渐渐接受,也使她们妯娌之间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当然,丁秀芝一家也投桃报李,每天都会在闲下来的时候,到西厢房来看望大赵,嘘寒问暖,再三交代胡素丽,说有啥事言一声。即便只是简短的客套问候,也会让胡素丽涌起暖流,心生感激,继而感叹活在世上最珍贵的还真是亲情。
冬去春来,转眼间就到了二○二○年。
二○二○,谐音爱你爱你,年轻人和浪漫情人最喜欢的数字。大家以为,这一年将会是最好运最浪漫并且最幸福的年景。
不料春节未到,一场罕见的新型冠状病毒袭来。封城、隔离成为响彻媒体的字眼,口罩成了流行品和人们须臾不能离开的救命稻草。本该是举国喜庆、万家欢乐的春节,无数的人却只能宅在家里抵御病毒、守护生命。就连北京赵家的四合院,也都没了往日的自在。平时经常在院子里活动的赵家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即便在院子里活动也都纷纷戴上了口罩。
春节前,胡素丽请来照顾大赵的两个保姆,早早提出要回老家过春节,这要求分别从两位保姆的口中云淡风轻地提出来,却将胡素丽吓得不轻,心想真要让两个保姆都回家了,剩下自己和残废的老伴儿,那可怎么办?这么一想,胡素丽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床上翻烙饼,担心与忧愁像驱赶不走的噩梦一阵阵袭来,让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早饭都未吃,胡素丽就将两个保姆叫到自己跟前。郑重其事地对她们说:春节你们都别回家了,我给你们加工资,每人给你们加两千元,比国家规定的三倍工资还高,你们看怎么样?
姓肖的保姆脑袋霎时摇得像拨浪鼓说:那可不行,我都整整一年没回家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再说我母亲身体又不好,春节怎么说我都得回去看看。
姓李的保姆则说:我也不行。我女儿明年高考,天天都盼着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去肯定影响她的情绪,也肯定会影响她的高考。
两位保姆的话像两孔上了子弹正冲她而来的枪口,让胡素丽更加心惊肉跳。胡素丽故作镇定,脸上堆起了笑容,讨好地说:你们回家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可我家里也有实际困难,你们要都走了,我一个人确实难以对付。你們俩再好好想想,不回家不仅省了路费和旅途奔波劳累,十几天的时间还额外多挣了两千元,不错了。如果你们觉得加两千元少,我再考虑加点,反正钱的事好商量。
姓肖的保姆说:不是加钱不加钱的问题,无论如何我都得回去,不回去我老公可饶不了我,弄不好都可能同我闹离婚。今天我就得去买火车票。
姓李的说:我也是……
胡素丽抢白道:你们总不能今天同时去买火车票吧?
姓肖和姓李的保姆这下倒是被问住了,大概都明白确实不能都在今天同时去买火车票。她们商量的结果,是姓肖的今天去,姓李的明天再去。
两个保姆都将要回家过春节的事,突然间像一团乱麻塞进胡素丽心里,让她感觉内心异常压抑,呼吸急促,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冥冥之中,她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妙,厄运将至。
姓肖的保姆早饭后果真请假外出购买火车票去了。她走前,胡素丽还不断打退堂鼓,说春节的火车票哪有那么容易买,即使排一天队你恐怕也不一定能够买上。但姓肖的保姆回家心切,拿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任凭胡素丽怎么劝说都不改变主意。
没办法,姓肖的保姆前脚一走。胡素丽便苦口婆心地劝起了姓李的保姆,说小李你还是别回去了。让小肖今年回家,你明年再回,或者等你女儿考上大学时你再回,我给你加一个月工资,这个月给你发一万两千元。你想想,春节你回去不但要花路费,要长途奔波跋涉,回到家没准儿还分散你女儿准备高考的时间和精力。你不回去,让她专心学习,还多挣了六千元。不说别的,即便你女儿考上大学,不还得准备一笔钱供她上学?等她考上大学你再回去,一家人欢欢喜喜一块儿庆贺,不也很好吗?
这下姓李的保姆纠结了,春节到底是回还是不回?从内心上讲,她一百个想回家。她同样离开家整整一年了,谁不想家呢?再说她很想念女儿,也想念老公,还有家里的老人。可不回去能增加一个月工资,那六千元对她来说太有诱惑力了。何况主人说得不错,女儿考上大学需要钱呀,自己春节不回家能多挣六千元,待女儿考上大学自己再回去确实是更加划算呀。这么一想,姓李的保姆动心了,她准备答应胡素丽的要求,自己春节不回家。但姓李的保姆也要面子,她对胡素丽说:这样吧,我本来也想家,想得要命,尤其是特别想我女儿。可我又想,春节我和小肖真的都走了,你这里怎么办呀,肯定照应不过来。那我还是先不走了吧,等暑假我女儿高考结束,我再回去。
这话说得熨帖,让胡素丽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双手一拍,连蹦带跳说这就对啦、这就对啦!姓李的保姆忽然发现,自打进他们家,胡素丽还从来没笑得如此灿烂。
虽然姓李的保姆留下了,但胡素丽仍高兴不起来。二○二○年这个春节,甚至整个春天,她觉得过得异常沉闷、压抑。整天宅在家里不说,电视上手机上传播的信息,每天除了疫情就是疫情,全世界几乎人人都被病毒吓得半死,谁都担惊受怕、谨小慎微,谁都时刻戴着口罩,买回酒精、泡腾片、84消毒液、洗手液、消毒纸巾等各种消毒用品。电视和微信上每天都在报道世界各地新冠肺炎的新增人数和新增死亡人数。人如蝼蚁,生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脆弱、渺小。胡素丽忽然觉得,人生也就这么回事,来去匆匆,何必争个你输我赢,何必争个你死我活?联想到老伴儿和自己过去那么多年与对面小赵一家寸土不让斗气,不由得心生悔意,惭愧和自责忽然像潮水般阵阵袭来、涌上心头。乘保姆不在身边的时候,她陪着大赵,悄悄凑近老伴儿耳边,将憋在心里的这种感觉告诉老伴儿,边说边发着感慨。不料老伴儿啥话不说,听罢却禁不住老泪纵横,放声痛哭。
熬过了三月,四月悄悄来临。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全国动员、全民抗击,中国的疫情日渐平稳,外国的疫情却此起彼伏、风高浪急。美国的疫情更是惊心动魄。这让胡素丽每天都担惊受怕,每天都坐卧不安,她每天都牵挂着大洋彼岸的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媳妇、孩子。幸好如今有微信,胡素丽每天都要主动接通两个儿子的微信视频,说说话,看看他们的样子。但因为时差,也因为两个儿子都很忙,能说话的时间并不多,往往说不了几句便被两个儿子率先挂断了。后来连续几天,胡素丽的微信视频只能联系上大儿子赵争气,而小儿子赵争光却不管怎么努力都再也联系不上了。胡素丽只好问大儿子赵争气,为什么联系不上争光?赵争气沉默片刻,接着告诉母亲:争光这段时间被研究所安排参加抗疫工作,被单位隔离封闭,正与众多同事紧锣密鼓研究疫苗,没日没夜加班,没时间也没机会与您通视频。不过他平安无事,妈,您尽可以放心。
其实,赵争气没敢告诉母亲真实情况。但他在微信上悄悄告诉了堂兄弟赵一丁:弟弟赵争光十天前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已于一周前去世。赵争气感叹说:危难时刻,自己才明白人生在世,其实什么都不重要,生命和亲情最最重要。假若危难时刻亲人之间能在一起守望相助,那该有多好!他向赵一丁坦诚:自己十分想念祖国,想念北京的亲人,尤其是十分挂念年迈生病的父亲和母亲。眼看着如今祖国日新月异的发展,真后悔当初留学结束自己没回到父母的身边工作。眼下自己在美国已经拖家带口,而且眼看着明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再想回祖国效力也已经不现实。赵争气还感慨道:如果说祖国是一条巨轮,我感觉自己如今就像一个被抛进汪洋大海的弃儿,面对来势迅猛、日渐汹涌的疫情,随时都有被风浪吞没的危险。要是自己这次万一也躲不过病毒袭击,像弟弟赵争光一样不幸客死异国他乡,那我这辈子可就再也见不到父母和亲人了呀,想想真是可怕!赵争气还说,今生只活一次,来生再无可能。活了几十年,如今我才算活明白了,人活着,要珍惜身边的每一分钟,珍惜身边的每一份亲情。我们不是花草,凋谢了还能再开,干枯了还有来年。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不会再有;闭眼了,不会再醒来。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沙。所以如今我深深体会到,人活着的时候,要善待每一个人,因为没有下辈子。只可惜人生苦短,过去的已经一去不返。人生所有的遗憾和后悔,都将成为无法医治的痛。身在美国,遥望家乡,思念父母和亲人,此时此刻,我只能徒叹奈何!赵争气在微信里的这些话后面跟着是三个触目惊心、泪流满面的表情。末了他再三囑咐赵一丁,千万别告诉母亲赵争光已经去世的消息,并且拜托赵一丁尽可能多去关心照顾父亲和母亲,日后若还有机会回国,一定重谢。
赵一丁看完赵争气的这则微信,身边仿佛炸响一声惊雷,无比震撼,内心瞬间也翻江倒海、电闪雷鸣。他万万没料到世事如此莫测,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刚才像做了一场噩梦,内心不由得涌起阵阵悲哀,一股温热的泪水禁不住从他的眼眶汹涌而出,不停地往下流淌。他赶紧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慌慌地擦拭,唯恐让父母亲看到。
四月的天气异常晴朗,北京的气温也渐渐趋暖。
赵家四合院里的海棠花如约绽放。粉红的海棠花一朵朵,一簇簇,眉开眼笑,争奇斗艳,在早晨的阳光映照下如妙龄女子,雍容柔美,婀娜多姿,流光溢彩。麻雀们依然无忧无虑地在开着海棠花的枝叶间开心追逐、来回穿梭,尽情嬉闹。往年,院子里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象,会让大赵和胡素丽老两口儿看得入迷,看得忘情,看得心花怒放,仿佛自己此时此刻比嬉闹的麻雀还要快乐。可今年的此时此景,胡素丽陪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伴儿观看着海棠树上嬉闹追逐的麻雀,内心却黑云压城,感到异常阴沉与压抑。此时此刻的他们,思绪已经飞到大洋彼岸,他们无比强烈地思念和牵挂着远在大洋彼岸的两个儿子。一想起早晨电视机里传来美国新冠肺炎感染者一天里又陡然新增了两三万例的消息,老两口儿的心又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次,思念和牵挂无形中又增加了一分。此刻他们是多么盼望争气和争光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想着想着,老两口儿此刻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原刊责编王喜峰
【作者简介】杨晓升,男,广东省揭阳市人。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三百余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曾获2004年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失独,中国家庭之痛》获首届浩然文学奖。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疤》《病房》《宝贝女儿》《龙头香》等被多家报刊选载或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晓升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