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河岸
早上,银灰色的晨雾一如往常,徐徐压着宽阔的依敏河谷和低矮的丘峦。八月已是呼伦贝尔的初秋,草原呈现深沉的墨绿色,辽远得连天上的苍鹰都望不到边际。昨夜下过一宿毛毛细雨,此时蚊蝇还湿着翅膀,不能哄哄然叮咬牲畜,牛羊马群埋头在河岸边没膝深的草地里嚯嚯地捋食。阿拉木斯和巴雅尔两个年轻人从营地出来,去替换值夜班看守牲畜的牧人,他俩睡眼惺忪,不紧不慢地乘马而行,身影被乍现的朝阳拉得长过了套马杆。草原静寂,除了牧人的哈欠声、马蹄刷草声,便是百灵鸟漫天的啁啾。再过上几天,驻扎在依敏河畔的八户牧民就要迁往秋营地了。日子慵懒得像身上的虱虮,谁也没有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几个换岗下来的老牧人刚刚走远,好像冷不丁一下,天上的鸟就哑了嗓子,代之的是一种由远及近的刺耳而巨大的轰鸣,阿拉木斯两人抬头看去,只见成群的轰炸机如同乌云轧过头顶,而远方的草原,一排排黑乎乎的家伙(坦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卷起的冲天烟尘,遮蔽着天际……不久后,隆隆的炮声和爆炸声就在不远处的海拉尔城响起了……
那天就是在这乱哄哄的轰鸣声和枪炮声中开始的。阿拉木斯那时刚刚二十岁出头,他嗅着空气里的火药味儿和浓浓的焦煳味儿,不用站到高处就能看到镇子那边的火光和滚滚黑烟。
“是苏联人打进来了。”阿拉木斯说。
“何以见得?”巴雅尔眯着眼睛,望着天空。
“我认得那些飞机,和诺门罕时的一模一样。”
“你说的是哈拉哈河的那次苏日之战?”
“没错。”
“这么说,日本人要垮台了?”
“嗯,高日布老师早就说过,‘满洲国’要完蛋了。”
不一会儿,葛根大叔的小儿子芒来骑着快马来报:“是,是苏联的骑兵……”消息得到了验证。随后,芒来又一溜烟去往别处传播消息去了。
整个上午,枪炮声接连不断,不时惊愣住牲畜的耳朵。
两个牧人砍来柳条,爬上山顶祭祀敖包,每当草原有灾祸或重大事情发生,牧人都会向长生天祈愿。他俩把柳树枝插在高高的石堆上,围着敖包转着圈子,一边泼洒奶食。
“这个世界怎么了,走马灯似的换朝代。”巴雅尔说。
“只要我们的牲畜好好的,他们不来骚扰我们牧人就行了。”
“日本人最坏了,他们在草原到处挖矿,砍伐我们的森林……”
“别人来也一样,求长生天保佑我们的草原吧,让所有入侵者远离这里。”
午后,阿拉木斯去圈回河中乘凉的马群,他提马上岸时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那一家子日本人,跑在前面的是个佩戴短刀的军人,牵领着两个半大的男孩,后面紧跟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她怀抱着婴儿,不时弯下腰去大口喘息。日本男人也发现了阿拉木斯,前者像野兽意外遇到了猎人那样,眼神掠过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腰带间的手枪,看到阿拉木斯对他没有恶意,这才用胳膊夹起稍小的孩子继续赶路。女人却跌倒了,双肘着地,婴儿的哭声随即传过来,女人连忙爬起,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她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低头找寻的当儿,那个男人回头凶吼了一句,女人不得不跟上来,再走路的姿势就变得一脚深一脚浅了。
巴雅尔在远处草坡看到了这一幕,等阿拉木斯驱马回来,他迎过去,问道:“那是落荒逃走的鹿吗?”
阿拉木斯点点头。
“你怎么没截住他们?”
“他身上有枪。”
“我们也可以取枪过来。”
“不,他带着女人,那是个母亲,还有三个孩子。没有了爪牙的狼,随他们去吧……”
“你真是菩萨的心肠。”巴雅尔望着远处,那里仿佛有一群黑影卷着尘土而来。
一会儿的工夫,十几个苏联骑兵沿着河岸显现身形,隆隆的马蹄声惊动了那一家人。日本男人慌忙抱起两个男孩,和女人一起蹚下河去,隐蔽进河边的一小片芦苇丛中。有个高个子士兵跳下马,他在河边拾到了一只女人的木屐,递给一位长官。长官拿起望远镜四下望了一番,随后率队向山坡上的两个牧人奔来。
长官是个白俄罗斯人,留着浓密的红胡子,他用一根手指提着木屐,一边向阿拉木斯兩人问询,其中一个黄眼珠黑头发的士兵会讲蒙古语,给长官做翻译,喊着:“你们看到什么了吗?”
巴雅尔望着阿拉木斯,后者摇了摇头。
“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看到的所有日本人都要告诉我们!”
“你俩真的没有看见?”
阿拉木斯恍惚了一下眼神,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牛群里,一头金黄色的牛犊正俯身在母牛的膝下吃奶。
“喂,牧马人,长官在问你话呢。”
巴雅尔忍不住要说些什么,却见阿拉木斯举起了马鞭子,他先伸向了那片芦苇丛,随之手臂一划,指向了河水奔流的远方。
骑兵军得到了暗示,向他竖了竖大拇指,纵马向前方搜寻而去。
“你不该说谎。”巴雅尔仰躺在草地上,气鼓鼓的,嘴里嚼着肉干。
“这不叫说谎,”阿拉木斯拿起铜壶猛地灌了一口马奶酒,阳光亮晃晃的,他半眯着眼盘腿坐在那里,“成吉思汗小的时候被泰亦赤兀惕人捉去,躲在斡难河里,锁儿罕失剌发现了他,也是这么做的。”
“可那是日本人……”巴雅尔忽地坐起来,“你不会忘记吧?阿拉木斯,就在三年前,因为辉索木(呼伦贝尔地名)那个日本教师木赖三郎的诬陷,宪兵队抓走了我的表哥马萨尔和同伴,他们对我们的族人严刑拷打,马萨尔和他的另一个伙伴死得好惨……另外那两个被他们放回来的青年,后来又是怎么死掉的?你应该记得,在狱中,那些日本人给他俩打针,两人回来后上吐下泻,没出三天就死了,这还不算完,他俩带回来的传染病让我们整个辉索木的牧民死了两百多人,族人都说,那一定是日本人给我们带来了瘟疫……”
“我当然记得,”阿拉木斯随手拿起一根牛脊骨,一拳下去击成两段,“可是从圣主时起,我们征服敌人,从来都只是杀掉比车轮高的男人,即便是狼的崽子,我们也要饶他性命。那是长生天的旨意。”
“我俩只需把他们的藏匿地点告诉苏联人,其他不关我们的事。”
“你想成为告密者吗?”阿拉木斯说,“那不是我们能做的。”
河岸边,那对日本夫妇趔趔趄趄地抱着孩子爬上岸来,迅速躲进不远处的山丁树林中。那个日本男人却朝这边走来了,他晃动着双手,证明自己没拿武器。阿拉木斯一直拿眼睛瞥着他,直至他走到近前。
男人浑身湿漉漉的,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巴,从手腕上摘下手表,谦恭地用双手呈给阿拉木斯,用日语掺杂蒙语说着:“我的名字叫吉田,蒙古人大大的好,谢,谢谢你们……”大概十年前,日本人就开始在草原上普及日语了,牧人能听懂他的话。
阿拉木斯摇了摇头。
男人忙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伪满洲国钞:“对不起,一块手表两个人……是我的错。”
阿拉木斯用手指了指他腰间的手枪。男人望着眼前的牧人,迟疑地:“这个……”
四目相对着。
“不要用它再行凶了。”阿拉木斯说。
吉田的双手有些颤抖,须臾,他还是不得已地卸下枪来,递给眼前的牧人:“……战争就要结束了,我用不到它了。”
“你要去哪儿?”阿拉木斯接过枪,端详着这个沉甸甸的玩意儿。
“海拉尔的军车不拉家眷,我们去前面的小镇牙克石,在那里集结,然后回国去……”
巴雅尔盯着男人的脸:“我好像认识你,你是那个海拉尔的日本裁缝吉田先生?我从你那里买过布料……”
“正是鄙人。”他声音卑怯地,“我家族来自日本清水县,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
“一个裁缝怎么穿上军服了?”巴雅尔问:“莫非你是日本特务?”
“这……”男人低下头去。
此刻,阿拉木斯却把枪口对准了他。
“不要,”吉田举起手,“不要这样……”
“走吧,日本人,回家去吧,不要再来了。”阿拉木斯说。
吉田后退着,直到认为没有危险,不过他又站在那儿了,面露哀求:“能给点吃的吗?用这个,买也可以……”他将那几张钞票放在草地上。
“快滚吧,日本特务,”巴雅尔愤怒着,“我们不会给狼喂食的!”
男人这才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刚下坡,阿拉木斯就瞄到了那几架飞机,从正西面飞来,那是苏联的小型巡逻机,其中一架发现了吉田,像一只鹰那样俯冲过来,男人没有逃向那片山丁树林,而是转变了方向,拼命地朝一处沙坑跑去。巡逻机追上了他,从他头顶一掠而过,随之,一颗炸弹在吉田的身边爆炸了。
有那么一刻,阿拉木斯的耳朵失聪了,好半天才重又听见草地上叽叽喳喳的虫鸣,他定定地望着那片炸弹形成的浮土坑,仿佛过了许久,一个人影从那里爬出来,慢慢地,一点一点……阿拉木斯这才松了口气。
太阳偏西的时候,那队骑兵军返回来了,押解着二十几个日本俘虏,阿拉木斯两个认出来其中一些人,有索伦旗的日本教师木村仓介、海拉尔城统计局和银行的日本职员、食料理的老板……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换上了戎装。一位面目慈祥身着白色褂子的中年婦女引起了两个牧人的注意,那是妇产科的卡奈大夫。
巴雅尔不禁冲到了队伍里面去,他拉住了卡奈,女人一副茫然的样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你给接生的。”巴雅尔急切地说着。
黄眼珠的士兵驱马过来:“怎么回事,同志?”
“她不是坏人,我敢保证,她,她是个大夫,救过我们很多牧人的孩子!”
“你的证言我会向长官禀报,”士兵说,“可眼下我们不能放了她!”
押解队伍缓缓地向前面走去了。
巴雅尔的脸上落满尘土:“苏联人会把她怎么样?”
“那个士兵已经说过了,”阿拉木斯拍了拍巴雅尔的肩膀,“但愿好人有好报。”
那天的傍晚仿佛故意姗姗来迟,直到枪炮声渐熄渐远,落日才终于停靠在天边泼墨般的晚霞间。整个下午,山丁树林都没有声息,也没有鸟落在上面。此时,牛羊群欢叫着去河边饮水,阿拉木斯要跟过去,巴雅尔喊住了他,随手递给他一大把肉干。
“把这个给他们吧。”巴雅尔说。
阿拉木斯看了看他。
“我想,那些孩子应该饿坏了。”
入夜前的河流像一床铅灰色的磁铁,缓缓推移,那是一段深潭,只有漩涡处发出喧哗的响声。阿拉木斯下了马背,向着低矮的密林走去,他拨开树丛,却没看到人影,他一边喊着:“嘿,有人吗?”一边继续深入里边,接近河沿的当儿,猛地,阿拉木斯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那个云鬓高髻的日本女人,半蹚着河水,正为两个男孩做最后的整理。母子三人的后背都用重叠的柳条捆绑着巨大的石块,这使得两个孩子瘦小的腰身不得不倾弯着。男孩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女人哼着摇篮曲似的歌谣,等她做好了一切,便依依不舍地展开穿着和服的双臂,将她的孩子搂在怀里,不停地由上至下,亲吻他俩的头发、脸颊和嘴唇……接下来的一瞬,母亲把两个孩子轻轻地推进了河水,就像把两个布袋沉入水下,连一点涟漪都没泛起……
阿拉木斯和他的呼喊声一并冲出树林,那个女人受了惊吓,她只是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牧人,身体已横倒在河面,激起大片水花……阿拉木斯随之扎进水中,看似流速缓慢的河水却把他冲出很远,他使劲游着,不断靠近那个时起时伏的女人,而她的手臂始终高举着一个包裹,清脆的嘤嘤啼哭声正从里面传出来,阿拉木斯先抓到的就是这个浮在水面的东西,女人却撒开了双手,转瞬间消失无踪……
牧人阿拉木斯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只记得抱着婴儿返回山丁树林的情景——吉田背靠着树干,躺在那里,身下泊满了乌色的血,他的腹部插着那把亮晃晃的短刀……吉田半垂着眼皮,大口地喘息,他的一条腿血肉模糊,那该是巡逻机炸坏的……吉田也望到了阿拉木斯——这个怀抱自己骨肉的异族人……
“不要救他,让他,随我们去吧……”他气息奄奄。
“遇到了我,他命不该绝……”阿拉木斯说。
吉田不再言语,他透过细碎的枝叶,望着林外渐渐落下的夜幕,眼神迷离起来:“我想回家,回我的故乡清水县去,我的木屋,我的父母,还有我的童年,都等着我们回家呢……”他说着,脸色显出干奶皮的苍白,“可我们是罪人,没有彼岸可去了……”
“不,河有第三条岸,那该是长生天……”阿拉木斯拂下了吉田的眼帘……
第二天清晨,两个年轻的牧人乘马沿着河岸返回营地,迎着一弯羊肋条般细小的新月,它挂在天的另一边,与初升的太阳遥相呼应。而晨光下蜿蜒而去的伊敏河水像一条飘飘荡荡的湛蓝色哈达,一直伸向天的尽头,真如阿拉木斯所说,那天际是河的另一条岸吗?伴着无数只云雀的鸣啼,阿拉木斯怀里的婴儿呢喃着,笨手笨脚的牧人正用一根指头逗弄着他。
临近营地时,巴雅尔快马加鞭,去向族人禀告信息,不一会儿,山脚下的十几座蒙古包前已聚满了族人。还没等阿拉木斯勒稳马,人群中,一位老额吉早已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从马背上接过孩子。按族人的传统,领养孤儿是件天大的幸事,需由年龄最长的母亲赐福。老人打开婴儿的被裹,便咧了没有牙齿的嘴,笑了:“喏,这还是匹小马呢。”
阿拉木斯解下马笼头,让马自由奔去:“额吉,能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字吗?”
“是这片草原救了他的命,就叫他塔拉夫(蒙古语:草原的儿子)吧。”老人说着,将一指奶油抹到婴儿的唇边,喃喃自语道,“进了牧人家,就要换换口味啦……”
二○一五年夏,在呼伦贝尔的锡尼河苏木,年逾七十岁的塔拉夫老人身着布里亚特盛装,带着我们去祭祀家族敖包,他高高的颧骨,一对唯蒙古人种才有的细小的眼睛,和我们交谈时,满口标准的布里亚特蒙古语。老人在苏木教了一辈子的书,业余兼做牧人,向我们这些城里的年轻人炫耀他的牙齿:雪白如玉、坚若石凿,上下打磕“咔咔”作响。看到我们艳羡,他眉开眼笑了,说,他这口牙可是草原给的,从小喝牛羊的奶子、啃硬骨头练就的。在敖包山顶,老人解下彩虹那么长的腰带挂在脖子上,右手托帽,向着长生天九跪九叩,一边默念草原风调雨顺的祈愿。那一刻,苍穹高远,草原辽阔如海。我无意中转身,看到行完最后一礼的老人正泪流满面。我们搀扶起他,老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像个孩子那样抹了一把眼泪,说:他想念死去的阿爸了,小的时候,总是阿拉木斯骑马驮着他来祭拜敖包,他坐在马前,阿爸坐在马后,一手持缰绳,一手环臂拥抱着他。阿爸的手臂硬邦邦的,可真有力量,塔拉夫老人说。
一桩事先张扬的杀人案
努桑哈的老婆被人拐跑了,这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有人胆敢在老虎嘴巴上拔毛。那几天,努桑哈在他家的平房里磨他那把宰牛的长刀,人们隔着门和院子都听到了嚯嚯的声音,像一只野兽遇险示威时从喉咙里发出的鼓噪。那几天雪也跟着凑热闹,噗噗噜噜地下,好似无数天鹅在空中被生擒活剥,羽毛乱飞却只落到努桑哈家的院子里,专为他家渲染悲剧的氛围,平添肃杀之气。
要是一个愣头青或一个汉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早就跳着脚在自家院子里骂了,把炉筒子、水舀子、洋铁皮洗衣盆等能出响的物件通通摔在地上,不弄出震天响不足以平心愤,房门也会遭殃,咣咣当当,这样才能表明一个男人的尊严被侵犯了,他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要报复,即将打折不要脸的婆娘的腿,再把野汉子千刀万剐!可是努桑哈毕竟是努桑哈,一连三天他只磨一把刀,夜以继日地磨,他能沉得住气,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就像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或者日出之前的黑暗。
磨刀的声音不停,大雪也不停,松弛有度,直到把整个巴镇层层包裹,封成一片清冷的素缟。努桑哈是什么角色,这谁都知道。当年他们乌氏家族的三个兄弟,在东镇跺跺脚,西镇的屋檐都掉土。有那么一阵子,哥仨儿好勇斗狠,横行乡里,巧取豪夺,变着法地占尽别人的便宜。那时,人们经过他家的“府邸”谁敢高声语?别说打他们的主意。可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恶贯满盈的老大和老二因充当“车匪路霸”而东窗事发,牵扯出一系列过去的旧案,锒铛入狱。作为酒鬼的努桑哈,那段时间每日喝得烂醉如泥,错过了兄弟“发财”的机会,因此幸免牢狱之灾。这等货色,如今竟然有人在他的后院放火。
其实,时至今日,巴镇的人们也不敢相信,努桑哈的老婆,那个刮一阵风就能被吹走的柔弱女人,脸色蜡黄,说话比蚊子声还小的女人,怎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六七年前,自打她被努桑哈用一匹骟马驮到镇郊的破平房里,她就成了老虎爪子下的一只小鹿,白天拼命地干活,晚上遭受努桑哈无休止的折磨。特别是努桑哈每次酗酒之后,都会把这只小鹿捶个半死,她难得的几次上街都是遮遮掩掩的,脸和脖子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若是有段时间不出门,那一定是肋骨或者腿被努桑哈打断了。凶神恶煞似的努桑哈早就拿着刀子威胁过女人,对天发过毒誓,哪天她若想从他手心里逃掉,那么,她所有的娘家人都会遭殃。人们想,这个女人肯定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或者欠了努桑哈的一条小命。就在这时,坊间传出了女人私奔的消息,比这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带她跳出火坑的男人——那个打了半辈子光棍儿,窝窝囊囊,见谁都恭恭敬敬满脸谦卑笑容的巴根,没人能想到会是他,平日里默默无闻,只会赶着马车四处为食堂饭店拉那些臭不可闻的折箩和泔水的男人,在小镇人的花名册里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唯一让人对他有点印象的是,即便衣着寒酸干着世界上最脏的活计,可他总是干干净净,面目和手指像读书人一样清瘦、白皙。
一只饿着肚子的狼就要出动了。
这天一早,大雪初停,当努桑哈扒拉掉院墙上一尺厚的积雪,从墙头跳出来时(院门已被冰雪封住),也即將开始他一整天的恶行。很久以后,人们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还唏嘘不已,感慨一个疯子的行径。此刻,努桑哈已来到了街上,他扽着袖口,把腰弯成虾米状,夹着“尾巴”吐着痰,在雪地上踩出一溜大坑,这个架势走路的人多半都揣着家伙。街坊们从门缝里看着努桑哈,看着他什么包裹都没带(一个不要命了的人带那些累赘干什么),看着他被千万条游走的“雪蛇”裹挟着上路,不禁心头发紧,为这一对私奔的男女命运担忧。不过,一个恶人的所为没人能猜透,他们不会按常人的套路出牌,努桑哈也一样,他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急于赶路,镇民甚至看到他和两个扫雪的环卫工人温和地打了声招呼:“这雪下得可真大……”然后他一转身钻进了一家奶茶铺。
餐馆里聚集了十几个用早餐的人。努桑哈携着一团寒气进了屋,于是,所有人的脖子都扭转向了他,一时间餐馆里鸦雀无声。努桑哈扫视了下众人,露出一副谦逊而僵硬的笑容,摘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雪,像没事人那样,举重若轻地和每个相识的人打着招呼:“雪下的可真大……”他说着这句,然后找了一处窗口落座。他捋了一把黄胡子上的白霜,摆出一副君子的姿态,仿佛正义都站在他这一边,对那些投射来的目光他毫不忌讳,甚至有点享受这种瞩目。他正了正衣襟和手指上的戒指,心情仿佛不错,一边喊店老板点单。
“早上好老弟,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他对走过来的年轻老板说,“对,再给我来瓶草原白,这天可真够冷的。”
一位年长者拄着拐棍在靠近吧台的地方坐着,老花镜耷拉在鼻翼上,定定地瞅着努桑哈。他是店老板的父亲,也是巴镇最倔强而有威严的老爷子。
没人想安慰努桑哈几句。餐馆里只有喝奶茶吃面果子的声音,气氛显得沉闷而压抑。
“雪下得可真大,”努桑哈搓着双手,没话找话,“不知道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这年头,很多事情都没法说……”他这么说着,同时环顾周围人的表情,可是没有人搭他的茬。这让他显得十分尴尬,他用筷子敲了敲碟子,以引起人们的注意:“怎么,你们都哑巴了吗?”
没有人回应。
“想必你们早就听说了,我努桑哈家出了档子事,你们没人说句公道话吗?”
仍没人出声。
年轻的店老板把奶茶、包子和酒给他端上来,他没有动筷,也没有恼怒,舔了舔嘴唇,先慢条斯理地饮下半杯白酒。
这时候,那个受人尊敬的老爷子说话了,声音嘶哑但不失洪亮:“努桑哈,你已经在这儿挂了很多账了,什么时候给结?”
没人想到给努桑哈搭茬的会是这句。人们暗地里想,这老爷子耳朵聋,打雷都听不见动静,他该是没有听说那件倒霉的事,否则怎么也不能火上浇油,不能朝一个怀揣刀子的人要账。
努桑哈转头瞅了老爷子一眼,出人意料的,他咧嘴笑了笑:“过几天,过几天就结。”口吻里满是愧疚和歉意。
“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老爷子啜了一口热茶说,“去年你就赖了很多账。”
一片哗然。一个人被当众揭了短。
努桑哈脸色铁青起来,他收起笑容,抬起那双像被猫尿泡过的烂黄的眼睛:“老爷子,我说过了,过几天给您结账……”
那天的不祥之兆就此开始显现了。
很显然,老爷子的讨债最先影响了努桑哈的情绪,否则他或许还能伪装上一阵子。接下来的他不再正襟危坐了,而是歪斜在凳子上,把一只手伸到头发里抓上一抓,这样他黄卷卷的头发就乱成一团,随后举起满满一杯酒倒进喉咙里。餐馆里一片肃静,忽然,毫无预料的,努桑哈发出了那种憋在喉咙里的哑笑,笑得胡毛乱颤,不得不趴在桌子上,挤出几颗眼泪,终于,他笑够了,抬起头,冲着左右说:“有句话你们听说过吗?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话我一直不懂,谁来给我解释解释?”
餐馆里的人面面相觑。
“哎,你来说说,”努桑哈冲着墙角的一个矮胖男人说,“就是你,这里数你最有文采……”
他指定的是那个老实巴交、一天书都没读过的牧羊人缸巴图。
“我?”缸巴图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我不懂你说的。”
“你懂!”努桑哈说,“你懂得很多,你还懂得上法庭做证呢!”
人们恍然大悟:缸巴图曾经出庭为他那两个恶魔兄长的罪行做证,他的羊群误入乌氏家族的草地,被哥儿俩讹诈了十几只羊。
“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缸巴图没动,用惊惧的目光望着努桑哈。
“我让你过来,你他妈没听见是吧!”他嘎巴嘎巴地扭了扭脖子,狰狞着脸,一匹狼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数三个数,一、二……”
在没数到“三”之前,牧羊人来到了努桑哈的面前。
“你说的是,是一只老虎和一条狗的事。”缸巴图木讷地说,一边搓着衣角。
“那谁是狗?谁是老虎?”
缸巴图摇头。
“不知道是吧?我来告诉你,我就是那只落难的老虎,你们都是狗!”他指着缸巴图和餐馆里的人,“你们都在看我努桑哈的笑话,很好,我无所谓,看吧,但是好看的还在后面呢……”
努桑哈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把用帆布包裹的刀子,拍在桌子上:“告诉你们,我要杀人!”
随后,他举起手臂,给了牧羊人两个嘴巴:“你记住了!右边这个,是为我大哥打的,左边是为我二哥……”
“住手!努桑哈……”老爷子拄着拐棍站起身,厉声道。
努桑哈看了一眼老头,年轻的店老板在吧台拿起电话机的手柄……
“没什么,”努桑哈摊了摊手,“我只是和他开个玩笑。滚吧,老羊倌,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接着,努桑哈手拄额头,俯首啜泣起来,但他此刻没有眼泪:“我可怜的哥哥啊,你俩受委屈啦……”他大口地吞咽着包子,喝着酒,“你俩在监牢里肯定吃不上喝不上……都是那些狗把你俩害了……”
用餐人停下了碗筷,用目光表达着愤怒,有人安慰着牧羊人离席。
“努桑哈,你走!这里不欢迎你!”老爷子杵着拐棍,声音颤抖,“你,你是一匹害群之马!”
努桑哈白了下眼睛,把滿嘴即将吞咽的东西呕吐到碗里,冲着老爷子张大嘴巴说:“瞧,我把吃的东西都还给您了,这回别再说我欠你们什么账了!”他向着离散而去的人们挥着刀子说:“告诉你们,我要杀人!”
这匹狼重新走到了街上时,已日上三竿,雪后的太阳有点朦胧,被雾状的雪屑遮蔽,一副恶魔缠身的样子。这回他不再两手空空,而是一手提着裹布的长刀,一手提着酒瓶,充满血丝的眼睛在街头搜寻着什么,最后他将目光定格在临街一家门店上。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家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巴根的弟弟,那个靠打字复印为生的残疾人。他来这里的目的昭然若揭,这个恶人,他到底想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做些什么?
不难想象绍布——这个跛脚的店主人,见到努桑哈时的惊愕表情,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努桑哈不请自坐,把一只满是泥雪的脚放在另一把椅子上,他邪恶地笑着,摆好刀子和酒,用那种欣赏猎物的眼神看着绍布。“见到我不意外吧?”他说,“我昨晚就梦到你这个小家伙了!”
“这不关我的事。”绍布说。
“你指的是哪件事?”努桑哈龇着牙,“我说了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猜到了?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那就说说吧,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找你干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我哥哥的事而来,”绍布激动地说,有点畸形的胸脯起伏无序,“可这不关我的事。”
“噢,噢,很好,继续说,”努桑哈像哄小孩子那样,一边眯着细眼,慢条斯理地一层一层打开裹刀布,“说说你哥哥都干了什么……”
“努桑哈,求你了……”绍布声音里带着哭腔,“放过他们吧,你的女人就要被你折磨死了……”
努桑哈呆滞了下神情:“那是我们夫妻的事,不需要你多嘴!我要你说说——你哥哥做了什么坏事!”
“好吧,既然你不说,我就替你说吧,你那个整天拉臭泔水的哥哥拐走了我的老婆,一去无踪。”努桑哈用那块布擦拭着刀刃,使它更加寒光闪闪,“所以我只能来找你,就是这码事。嗯,先别着急,有账咱们一笔一笔地算,这样,你先给我打两份字!”
绍布满眼疑惑地看着努桑哈:“打,打字?”
“是的,打字。”努桑哈提起酒瓶往嘴里灌了口酒,“你知道我不會写字,所以只能烦你代劳。一份,是我的遗书;一份,是你哥哥的讣告!”
“努桑哈,别这样……”
“好吗小家伙?现在我们就进行,你要学会听话。”努桑哈颠着刀子。
绍布一跛一跛地来到电脑前,打开主机……
努桑哈饮着酒,暂时闭上了那对混浊的眸子,口述大意如下:“我的死去的父亲母亲、万分想念的大哥二哥,努桑哈不孝,给你们丢脸了。我那刚生育完就死去了的母亲,我似乎没见过你的面,但在梦中我总能梦到您,我愿您往生。我的那个终于死去的父亲,拜您所赐,我们三兄弟都很像您,血管里流的都是邪恶的血,所以我们和您一样酗酒、赌博、搞女人,更像您一样无赖!小时候您像打牲口一样打我们,不幸中的万幸,我们能活到今天,我祈愿您下地狱。而我的两个哥哥,我感激你们从小把我带大,教会我偷鸡摸狗的本领,没有这些我们只能饿死。其实这个世界对我们有很多不公,在此已无法尽述,所以,我诅咒这个世界,也诅咒长生天……现在你哥儿俩已在狱中,这是迟早的事,也是报应。再不能为非作歹了,以后要好自为之,我祝愿你俩早日改邪归正。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女人,我的恶毒源于我那该死的父亲,母亲就是被他一脚踢死的,那时我刚刚出生,母亲临死前还紧紧抱着我,怕我被他活活掐死……”说到这里,努桑哈流下了眼泪,也流下了鼻涕和口水,好半天,他接着说,“可是,我不能容忍背叛,不能容忍,特别是那个从泔水缸里爬出来的男人,他偷走了我仅有的一点东西,那是我手心里的小鹿……所以,我要杀了那个小偷,不,是江洋大盗!我要杀了他,我要亲眼看着他死去!这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了断!不孝的努桑哈遗书……”
努桑哈擦净了眼屎,他重新拿起刀子,瞅一眼屏幕上的字:“你是照我说的写的吗,小家伙?”绍布点点头,打字的双手颤抖着,肩膀抽搐着。
“那就好,下面可以写关于你哥哥的讣告了,然后把他逃亡的地址给我,我要亲自给他送去。至于死亡日期,由我最后填写就可以了……”
“不,不,努桑哈,你不能这么做。”绍布伏在桌案上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难过,”努桑哈拍了拍绍布瘦削的肩膀说,“你和我一样,都是哥哥带大的……”
“不过,也许是从小哺育你我的方式不同,你吃的是哥哥带回的折箩,我吃的是兄长偷来的腐尸烂肉,所以,结果也不一样,你们成了人间正道,我们成了狼……”努桑哈感叹着,“好吧,小家伙,你唤起了我的感情,我原以为自己没有这些。看在你对你哥哥感情的份儿上,我不再为难你了,只要你把你哥哥的去向告诉我,哪怕是电话号码……”
“我,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他也没有什么电话号码……”
“怎么可能,你是他唯一的弟弟,要是我哥哥,不管去哪儿,他们都会告诉我的,只要我一个人在家,从来都是。所以,小家伙,你有点不诚实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努桑哈呆愣在那里,大概有几分钟,他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那么好吧,我想我已经知道他的去向了,这个一点也不难猜……”他站起身,把打印出来的遗书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在口袋里,而后舔尽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提着刀子走向门外。
“可是你哪儿也去不了,”绍布抬起头,喊着,“客运站都停运了,大雪封路!你杀不了我哥哥!”
努桑哈转过身来:“你他妈怎么知道?”
“他们刚刚打印的通知,在我这儿……”
“狼”抖了抖身上的毛:“那又怎么样?冰雪总会化的……”
“努桑哈!为什么你的心不能融化,他们俩,很好,真的很好……”邵布满脸是泪。
“但是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努桑哈栽靠在门框上,一脸的疲惫,头上像顶着鸡窝,从背影看去,显得猥琐又苍老。“所以,我也不能让别人好过……”
绍布声嘶力竭地哭喊:“……睁开眼看看长生天吧,即便你是条狼,也是她赐给了你生命……”
“嘭——”酒瓶子四散着碎在地上,努桑哈像头困兽那样咧了咧嘴巴,翻着死鱼似的眼睛说:“告诉你们,我就要杀人!”
冬日苦短。努桑哈再次站在街头时,天地一片宁静,雪地在夕光下显得十分耀眼,泛着青蓝色的寒光。几匹马屁股冲着背风的方向,在胡同里冻得发抖。一瓶酒的酒精正在努桑哈的胃里、血管里燃烧,他趔趔趄趄,眼神比街巷还直。努桑哈不太相信别人的鬼话,他刚刚去砸过客运站的大门,大门紧锁,他拾起一块硕大的石头……几个穿制服的人冲他走来,他弯下身,假装用它蹭了蹭鞋底的雪,直到瞥见几双皮靴从身边嘎吱有声地走过,他才举起石头向他们的背影做了个恶狠狠的怪相,然后悻悻地丢到一边。现在他漫无目的,看到的街景和他一样摇摇晃晃,有人影偶尔路过,他凑上前去准备打声招呼,可那些镇民见到酒气熏天的他,避之唯恐不及。
“妈的!”他重新掏出怀里的家伙,刀子反射的光圈四处乱晃,“告诉你们,我要杀人!”他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这句,随手砍断身边的小树,踢飞了路旁的垃圾桶,使出浑身力气向路灯杆撞去……当他大大咧咧冲一戶人家的板杖子撒尿时,院子里的一条大黑狗窜出来,冲他狂吠,围着他撕咬。努桑哈怒不可遏,他想起“虎落平阳”那句,举刀追砍,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刺破黑狗的肚皮了,刀子却脱了手,最后,他终于踢断了黑狗的一条后腿,若不是大黑狗夹着尾巴逃掉,他非把它剁成肉酱不可。
他怒气未消,重新来到大道上。前方,一群羊浩浩荡荡,像大地的虱虮顶着风卷雪匍匐过路,羊群进镇还真少见。此时,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举起刀背遮挡了一下,看到一辆四轮车正向这边驶来,于是他站在了路中央逼停了车辆。驾车的是个黑壮的小伙子,这时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副紧张、冷漠而厌恶的表情,他是收废品的吉达,努桑哈认出他来,便咧开嘴哈哈大笑:“妈的,是你?吉达,扒了皮我也能认得出来你,没想到,一晃长这么高了……”他说,“不过,我现在不喜欢你们这些小崽子了,我眼下最痛恨的就是垃圾,你们这些收折箩泔水、废铜烂铁的人,你们都是垃圾!”
他在空中挥舞着长刀:“垃圾!”他谩骂着,“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还干过你……”他淫荡地笑着,做着猥亵动作……
“我还干过你姐,差点扭断你俩的小腿……”努桑哈笑得弯下腰去……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时间,只知道是哪个路口……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腹部有点冰凉,有点异样,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他伸手摸了一把,举在眼前,是血,满手的血……这时,他抬起眼睛,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遮挡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亮……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努桑哈现在安静地躺在街上,细沙般的雪屑扑打着他,像扑打一块路边石。他似乎累了,需要休息。街角路灯投射来的昏暗灯光抚慰着他惨白色的胡子拉碴的脸庞,表情显得寂寞又安详。他四腿拉胯,一对空茫的眸子微睁着,望着那片被他诅咒过的天空,深邃而浩渺的天空,让他永远也琢磨不透。他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一只马靴反扣在一边,身下浸染着大片湿润的黑紫色……这个死去的人一手握着刀,一手紧捏着那份铅字规整的遗书……
原刊责编筱雅
【作者简介】海勒根那,内蒙古“中生代”代表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蒙汉双语版)等,诗集《一只羊》。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青春》《草原》《滇池》《飞天》《鹿鸣》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选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届、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第三届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呼伦贝尔。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海勒根那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