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爱的小屋

用所有的眼睛，造物们看见

敞开处。只有我们的眼睛

如被调转，遍布其四周

像陷阱，包围它们自由的出口。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之八

Day3

Hello！各位团友大家好，欢迎收看“忒修斯的线团”特别节目“爱屋及乌”第三期，我是你们的Vlogger（视频博主）不胖的阿修，每天五分钟，带领大家了解一个御宅族的日常。

【动画字幕：（捂脸哭泣表情×3）真的很无聊很没有人气呢～～】

如果追看过前两期的团友应该知道，最近阿修被卷入了一起神秘的恋爱事件呢，你看到的我所在的这间漂亮大屋子，不是我的，而是当当当当——女主人公小樱的。什么？同居？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啦，只是帮忙看房子而已啦……

【动画字幕：粉色桃心飞起】

龙猫想想还在屋里呢，我给它准备了一个礼拜的粮食和水，希望它的大便不要把自己熏死就好了……

话说回来，阿修住进来之后，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直到昨天半夜，准确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阿修暂停了视频录制，揉了揉发青的眼眶，疲惫地叹了口气，尽管用游戏掌机来当提词器，双目摄像头捕捉他的口型同步滚动，可是那些做作的脚本还是让他表情生硬，尴尬不已。他又看了看订阅数，只躺着孤零零的数字132，比昨天还少了一个人，打开率和完看率更是低到个位数。

这个时代真是对我们这种相貌中上、身材中下的人不友好呢。

阿修内心暗暗吐槽，放下了机器，继续研究昨晚半夜发生的神秘现象。

事情是这样的，阿修玩着游戏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女孩儿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他勉力从睡梦中睁开眯缝眼，一边问着是小樱吗，一边在茶几上摸索眼镜。像他这种双眼600度以上的“睁眼瞎”，只看到几团带颜色的光在晃动。等他戴好眼镜，听得门咣的一声关上，便什么都没有了，留下他自己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这时手机显示是凌晨4：20。

他打开了所有的灯，并没有发现屋里有人动过的迹象。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是窃贼，首先她无法破解高强度加密的大门，除非把整座墙拆了，否则面部、声纹、步态、瞳膜等十几项生物特征识别，加上每次随机生成的密钥，都将是一般窃贼难以用小技巧绕开的屏障。其次倘若选择硬闯，则肯定会激活中控安防系统，自动发出警报并报警。

可门还在那里，连一点指甲划痕都没有。

阿修摇摇头，他就是太容易陷入这种技术性的细节，像是雪地里无法控制僵硬肌肉的初学者，滑出一道半径太大的弧线，却无法回到本应前进的方向。

所以刚才那是小樱回来了吗？可她明明说爸爸有急事找，会进城待一个礼拜，下周三回。如果提前回来，怎么也应该先打个招呼吧。

阿修觉得女孩儿是这宇宙间最神秘的事物，远远超过了暗物质与曼哈顿实验。他甚至认为自己不应该去揣测小樱，因为那已经逾越了他知识与经验的边境。

一个想法无法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也许小樱并不想看到我，也不想和我在现实的三次元世界里发生联系？所以只是匆匆来去，拿上忘掉的什么东西。

甚至更糟糕的一种可能性，她看到了我，却选择逃掉？

这让阿修感觉沮丧，他跌坐回沙发，用粗大手掌揉搓胖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连串问题令人窒息。

这时，伴随着天花板上粉色光线的细微流淌，柔和的女声响起，那是中央控制AI（人工智能）“阿鲁卡斯”的声音。

“阿修君，我监测到你的睡眠被不正常打断，现在各种生理曲线非常紊乱，我建议你马上喝下我为你特殊调配的安神饮品，放心，小樱交代过我，不要给你喝任何含糖的东西，那对你的身体代谢不好。”

自动饮料机里已经调配好一杯淡绿色饮品，由圆滚滚的家居机器人端到阿修面前。阿修一饮而尽，是他最爱的抹茶味。

小樱还是很关心我的。阿修心里好受了些。

“谢谢你，阿鲁，所以刚才是小樱回来了吗？”

“是的，她看你睡得很熟，就没有叫醒你。她急着要把一些文件带给父亲。”

“大半夜的，可真是吓我一跳，以为进贼了呢。”

“请阿修君放心，这里非常安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随便进出。”

“幸好还有你，我也没那么无聊了。晚安。”

明天我也许应该看一眼小樱的卧室。阿修这么决定着，突然一阵浓烈困意袭来，他已经无暇思考那些重大而终极的问题，又深陷在沙发里沉沉睡去。

Day1

各位团友大家好，想必你们都和不胖的阿修一样，此刻的心情就像是香菜露出了兵库北的微笑呢。啊对不起我又在说些奇怪的老梗了，毕竟是死宅本性嘛。

【动态图片：花泽香菜的鬼畜笑容】

现在我们马上来到小樱家门口了，这个地方真的不好找，似乎是非常奢侈的私宅呢，不像我们住的都是公产房（泪目地说）。当然出于对小樱隐私的保护，我是不会告诉你们我在哪里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嗯？现在我们面前有一扇黑色的大门，没有任何的门铃把手吗？真的是高科技呢，难道要敲门吗？咚咚，小樱桑，咚咚，小樱桑，我是阿修君啊。

什么鬼！门上突然出现了一张脸，有点像但却不是小樱桑，年纪大概要大个十岁，看起来像是个仿真度很高的CG（指借助计算机来设计制作的动画）人物呢。

她居然开始张嘴说话了……

“等等，是不是走错门了啊……”阿修放下云台，开始四处张望，这个奇怪的地方，附近并没有别的建筑物，像是掩藏在花园绿植里的独栋，离哪里都很远。司机也是找了半天才在这里把他放下。

“是阿修君吗？”门上的那个CG头像是个表情温婉的东方女子，三十岁左右，一头短发，嘴角似笑非笑，但明顯已经跨过了恐怖谷的谷底。

“啊，你怎么会知道的？”

“小樱把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啊，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阿修上下打量着门框，并没有看到那只“眼”在哪里，也许已经集成到了门体内部，也有可能整个门板上就密布着感光元件，它就是一只大眼。

“您是哪位？小樱呢？”

“我是她的中央控制AI，你也可以叫我阿鲁卡斯……”

“阿鲁……果然是小樱喜欢的《银魂》（是一部日本动漫）梗哈哈哈……”AI看着阿修乐不可支的样子，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不在她的自然语言理解范围之内。

“阿樱突然接到她父亲的紧急电话，到城里去几天，她希望您能在这边住下，等她回来。”

“这样啊……不会不方便吗……”事情比阿修原本想象得复杂，却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在小樱生活的地方住下，体验她每天的日常，这简直是有些游戏里才会出现的剧情。一些曾经在脑海里幻想过的隐秘画面快速闪现，他激动得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黑色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透着稀薄的微光。

“请先进来吧，阿修君，一切都为您准备好了。”

“好、好的，需要脱鞋吗……”

“拖鞋就在地上。”

就在阿修即将迈进大门的那当口，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喂……是快递啊……不是说好今天早上送到吗……喂喂……我这边信号不太好……能不能改一个地址啊……什么改地址得重新配送……那你还是改吧……你记一下……”

阿鲁卡斯静静地听着阿修打完电话，阿修满脸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本来是订了给小樱的礼物，想亲自送过来，不巧他们的快递无人机出了故障，改成了真人投递，所以花了些时间，我已经让他们改成直接送到这里了。”

“没问题，快进来吧。”

进了门，房子的跃式结构让内部空间看起来比外面更大，不像之前想象中的小女生风格，充满了简洁的现代主义家具和装饰，色彩是淡淡的、暖暖的，像是冬天午后的煦阳照在雪地里的感觉，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和玩具之类，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样子。阿修隐隐觉得，小樱在网上表现出来的样子和现实中的她也许完全是两码事。

“哇，好棒的房子！”阿修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脱口而出。

“小樱过段时间就会换种风格，这是这一季的北欧冷淡风，阿修君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脑中闪过自己狗窝般的卧室，阿修不由得产生了一阵羞耻感。自己竟然在这样有品位有格调的女生家里做客，真的是不敢相信呢。

“那就请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

“真、真的可以吗？”

“这是小樱临走前的吩咐，她说，一定要让阿修君有回家的感觉。”

“她真的这样说的吗……”阿修不知为何脸开始发烫了起来。“那么……请问这里的Wi-Fi（无线上网）密码是多少呢，感觉这地方网络有点不太好……”

“啊是这样的，因为装修过程中内部通讯模块被弄坏了，我已经下单了，新的配件还在路上，估计这几天就会到，所以还得麻烦您先忍耐一下吧。”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说小樱这几天都没怎么出现。还好我设置的Vlog（视频博客）自动更新素材还能维持几天，不用怕团友们等得着急了哈哈。”

阿修干笑了几声，心里清楚所谓等得着急的团友并不存在。

“我能到处参观一下吗？”

“请便，一楼是客厅、厨房、客房、健身房和洗手间，二楼是卧室和工作室，地下是影音和游戏室。”

“啊！居然还有专门的游戏室，厉害……”阿修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得过于兴奋，流露死宅本色。

“小樱说过，您是位游戏高手呢。”

“哪里哪里，那我可以先去游戏室看看吗？”

“当然可以，”又一扇门在客厅底部拐角处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这里进去，下楼梯左拐就是。”

阿修站在那扇门口，黑漆漆的楼道自动亮起灯，像是打开了一条通往次元空间的隧道。

Day0

看，这就是小樱，证明我不是在骗人吧，团友们！

【切入图片：脸部被打上心形马赛克的短裙少女，背景是一家连锁便利店】

什么，说我有钟情妄想症？坂田银时（日本动漫《银魂》中的人物）来决斗吧，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说实话接到这个邀请时我也很难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毕竟父母车祸去世之后，我也很久没有接触过什么陌生人、交过什么新朋友了，除了你们。又说起这么伤感的话是怎么回事，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再透露一点，小樱就是你们中的一员噢。没错，我们就是通过Vlog认识的，具体一点？你们想知道什么？上几垒？我要把这位用户关小黑屋了。

就是像你们一样在发弹幕吐槽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有一位团友，总是能及时接上我的老梗，比如我拍了臥室窗外正对的大烟囱。

【切入图片：红灰相间的大烟囱在蓝天下喷着白烟】

她就会发出一条“啊嘞，这不是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还原度可真高啊！”

【黄色弹幕飞过】

什么？你们都没get到（理解）吗！我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粉丝……

阿修表情凝重地打开自己的衣柜，发现除了宅Tee（T恤衫）以外，并没有任何适合约会的衣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对于在三次元世界里与真实人类见面这件事情，阿修一直是持抗拒态度。他花了三年时间才从那次意外中走出来，就连看心理咨询师也是通过连线进行。日常除非迫不得已，接待社保局定期调访人员（他们关心的只是父母遗产是否得到妥善使用），他可以用网络解决一切生活需要。

离开蜗牛般的窝，阿修走得最远的距离就是在后院里搬把椅子看夕阳，直到太阳下山，星星堆满天，然后想起原本在这个时候会喊他吃饭的母亲，流泪满面。

就连开Vlog这件事，也是那位叫“茂茂”的在线心理咨询师建议的，他说这样能够有效地逐渐降低内心的防御机制，把内心的情绪郁结向外舒解。而且茂茂还教了阿修一个好办法，先是不打开“公开”选项，这时基本没有人会主动去搜你的ID（身份标识号码）或者频道，只有系统给你灌的chatbot（聊天机器人）用户，为了平台数据好看。等到心理建设差不多了，再打开选项，这时算法就会根据Vlogger的内容相关性推荐给一些真实的人类用户了。

茂茂的建议确实有效，阿修感觉胸口没那么堵得慌了。

他在向虚拟树洞倾倒了十八个月情绪垃圾之后，终于迈出了那小小的一步。对于阿修来说，却是人生的一大步。尽管之前的许多视频内容都被加了锁，但这种接受大众窥探隐私的感觉，既刺激又恐惧。

然而他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对这样一个现充（源自日语，指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得充实的人们）不足的肥宅（日语中形容喜欢宅在家的肥胖青年）生活感兴趣。绝大多数游客都是一进来看到阿修的脸立即退出去，更不要说持续关注了。这样一来，倒是给了阿修更大的勇气，从一开始的完全说不出话来，尴尬囧笑，到能够看着台词脚本比较流畅地表演，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能抛出几个几十年前的动漫老梗，希望博得观众一乐，当然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直到小樱的出现。

一开始阿修还以为那只是一个路过的游客，头像部分只是灰色卡通小人，但是在看过了他所有节目之后，ID“小樱”订阅了他的频道，同时头像也变成了一张萌甜少女大头照，拥有251个粉丝。

不仅如此，小樱还经常发弹幕跟阿修互动，跟其他那些观众的模式化吐槽不同，小樱总是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梗，并给出恰如其分的反应。她的弹幕几乎就像黑夜里的流星那么醒目，飞快地划过并击中阿修的心窝，让他浑身一颤，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并非一根蠹木，也需要能够读懂心事的朋友。

他们开始聊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在Vlog平台的私信里，后来又转到即时聊天工具上。小樱有时候会发一些自拍给阿修，甚至是超短视频，内容无非就是美食、风景和宠物，却让阿修感觉温暖。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真实的人类建立过这么深入的联系了。

阿修终于迈出了那最艰难的一步。

他把内心最隐秘的痛苦告诉小樱。父母的意外离世，他始终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如果当时他没有因为“社恐”发作而拒绝和父母一起出门，也许能在最后关头避免这一惨祸。但也许只是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会发生什么。

小樱听完，安静了那么几秒，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阿修说好啊。

小樱说，有一个“社恐”想要追求一个女孩儿，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真的喜欢对方。有一个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一群人在一起大笑时，人会自然地看向他所喜欢的那个人。“社恐”听完就哭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阿修君？

阿修问为什么。

那个“社恐”说，如果我有一群人一起大笑的机会，我就不会是个“社恐”了呀。

阿修回了一串笑出眼泪的表情。

小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妈妈也去世了，现在我只有爸爸，可是……

阿修问，可是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你的家人呢。

像《银魂》里说的，我们光是活着就竭尽全力了。不是吗？

小樱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阿修摸不着头脑。

小樱欲言又止，说要不我们还是见面再说吧。

见面？这个词组就像是一枚炸弹丢到了阿修的木头脑壳里，引发一连串无法停息的爆炸，所有漫画、动画、电影中的约会桥段，如万花筒般铺天盖地地在他眼前旋转炸开，他感到眩晕。

好……好吧。

阿修竟然无法阻止自己的手指敲打出这一行回答。他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召唤，促使他去走出这一步，也许前方是万丈悬崖，也许是鲜花遍地，就像是漫画里的英雄人物，如果在听到召唤之时不回应，人生便会像是笼子里的龙猫，每天踩着疯转的轮子，却只能原地踏步。

他从来没有机会在人生中扮演一个英雄。

小樱说自己有一套在城外的房子，只有自己住，但她每个礼拜会进城去陪父亲，完成父亲安排的工作。她希望和阿修君的见面能够在一个让人感觉安全、舒适、温暖的地方，毕竟两个人都是“社恐”，不是吗？对面发过来害羞的表情。

这表情让阿修如鲠在喉，把自己的回答删了又改，改了又删，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合适，最后决定发过去同样的害羞表情，只不过是复制三次。

Day2

大家好，又是我阿修。欢迎回到“爱屋及乌”第二期，当然在你们看到这期节目时，也许我已经不在这里了。希望通讯模块能够快点送过来，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拍摄一些素材作为存档，这样就表现不了阿宅的真实生活了，阿鲁（日本动画里的口头禅）……

【温柔的女声响起：阿修君，你是在叫我嗎？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

啊没有没有，我差点忘记了这个AI也叫阿鲁，也许就是小樱和我之间隐秘的默契吧。真希望她能早点回来啊，请人到家里做客自己却跑掉，这确实有点终极社恐的风格啊。

既然这样的话，阿鲁，给我们表演一下你无所不能的超能力吧。

小樱的这座房子所有软硬件的集成度超级高，这个AI也是我看到过的智能程度最顶尖的管家，感觉只有军方才会有这样的配置呢。

【所有家具的抽屉和门同时弹开，又迅速收回】

你们可以看到，家具、家电、门，甚至抽屉和窗帘都可以自动控制，是不是有点闹鬼的感觉呢？当然你也可以改变视觉呈现的方式，像这样，阿鲁，现身吧。

【阿鲁卡斯的身影幽灵般飘过所有的平面，地板、墙壁、天花板、洗漱台、橱柜……】

阿鲁可以帮你完成任何事情，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别扭，毕竟是2D（平面）的投影，但在心理上至少比没来由的舒服一点。

厨房都是语音操控的，直接通过烹饪系统与食材供应商对接，只要你提前一天说出想吃什么，不管是成都小面还是法式大餐，阿鲁都会准时献上米其林级别的美味佳肴。

如果有需要，她还可以改变家具或者房间结构来适应不同的需求，比如多一张客床，或者游戏室扩大十个平方米，墙体由吸音效果变为混响效果，这在唱卡拉OK时非常有用，只要你想，没有做不到的。

当然对我来说，最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阿鲁的情绪感知模块……

虽然只有短短一天半，阿修已经对屋子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除了一处——小樱的卧室。他好几次走到房门口，忍不住要推门进去探个究竟，但最后时刻还是退了出来。

别像个色情狂一样窥探女孩子的隐私，他告诫自己。

书房里的二手漫画和画集都和阿修想象中没有两样，几个复刻版手办也恰到好处地触到他的兴奋点，小樱的口味在许多方面都与阿修重合，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能够迅速get到Vlog里隐藏的老梗并做出反应。但这些书阿修都已经翻过许多遍了，他兴趣缺缺地让手指从书脊上磕磕绊绊地滑过，便离开了书房。

同樣的情况也发生在地下的娱乐室里，所有的影音产品和游戏，就像完美复制了他的卧室。

我们的口味简直就像是一个人。阿修又惊又喜，努力控制住遐想的触手。

在卫生间里他花了最多的时间，把所有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打开，使劲翕动鼻子，试图分辨每一种不同的味道。他甚至用小樱的沐浴液和洗发水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一遍，这对于平时不甚热爱清洁的阿修来说可是例外。他光着身子滴滴答答走到洗漱台镜子前，身后留下蜗牛爬过般潮湿的水痕，琢磨每一种或液体或膏状的化妆品究竟是抹在什么部位管什么用的。

冥思苦想之后，他依然不得要领，只好求助于AI。

“阿鲁，你能教教我这些是怎么用的吗？”

“我可以把每一种产品的有效成分、使用手法和先后顺序告诉你，或者，更简单的是，我可以回放小樱使用这些产品时的画面。”

“你能能能……什么？我以为这些画面属于小樱的隐隐隐私呢……”阿修一时激动得有些结巴。

“一般情况下当然是这样，不过小樱交代过我，您是特殊客人，有任何的需要我都会尽全力配合满足。”

“特殊……客人……”听到这几个字的阿修甚至比看见视频更加兴奋。

洗漱台的镜子亮起蓝光，呈现一种奇怪的深度。小樱的脸似乎是从一口深潭里浮现出来，影影绰绰地有点不真实，但那眉眼嘴鼻与之前阿修看到的自拍照片确实是同一个人。小樱披着浴袍，不经意地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脖颈，突然向着阿修的方向凑近，似乎是要去亲他，阿修本能地往后一躲，差点滑倒在地上。

小樱只是想去探究镜子里眼下的细纹。

她开始拿起桌上不同的瓶瓶罐罐，如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用不同的手法将那些化学制剂涂抹到脸上、脖子上、身上的不同位置。阿修依样画葫芦，觉得这真是太蠢了，蠢得有点怪异。

小樱又隐没在镜子深处。阿修相信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小樱的味道，这就像是两个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的人一样，他们的表情、举止甚至是味道和生理周期会慢慢同步，最后无比接近。

那种味道复杂微妙，如同爆米花撒上梅子粉，阿修的词汇如此贫乏，竟无法准确形容描绘。如果有小樱敷脸的视频资料，那数据库里肯定还存有更多，阿修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

“阿鲁，还能调出更多小樱的视频吗？”

“需要在不同场景下进行激活。”

阿修知道自己今天的生活将相当充实。他在屋子里重温每一处小樱留下的过往印迹，模仿这个素未谋面却比生命中任何人都要熟悉的陌生人。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像是窥探，又像角色扮演，仿佛这样就能够进入小樱的内心，接通情感的共振频道。

这不正是我来到这间屋子的目的吗？证明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还存在另一个一样格格不入的人。我们因为拥有彼此，再也不会孤独。阿修点点头。

每天的视频都大同小异，看来小樱是个生活非常之有秩序感和仪式感的人呢。

尽管大部分时间小樱都是一副活泼开朗的阳光少女模样，甚至会突然唱起歌跳起舞来，但是阿修总觉得在小樱的眼神底下藏着什么东西，那是一种黑暗而悲伤的感觉，像是一口深井在缓缓散发寒气，却吸引着好奇者一探究竟。

阿修再次站在了小樱的卧室门口，也许这里面录制的视频会有更直击人心的内容。他拿不定主意，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阿鲁卡斯似乎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异常反应。

“阿修君，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阿修张了张嘴，又尴尬地合上了。他没想到自己在一个AI面前竟然也会顾及颜面，感到一种道德上的压迫。

“没、没什么……我去睡了，晚安阿鲁。”

这一个晚上阿修注定辗转难眠。

Day4

各位各位……我现在心情有点乱，我想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该死！我就不应该进她的卧室……现在我该怎么办……网络还没有恢复。阿鲁说内部通讯模块应该今天能送到。如果连上网我应该先找谁呢？报警吗？可是警察会相信我吗？我怎么解释我自己的身份呢？魂淡（网络用语：浑蛋）！不不不……我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如果是你们会怎么做呢？

我需要喝杯东西让自己镇定一下……阿鲁！

阿修连喝了三杯水，却还是无法消除喉咙中灼烧的干渴。他做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恢复理智，脑海中却仍然疯狂回放着刚才看到的画面。

他似乎听到小樱卧室里传出什么声音，再三犹豫之下，还是推开了房门。似乎有一道光闪过，房间里却空无一人。粉色壁纸，淡蓝带鸢尾图案的床单，木质落地衣柜，床头小樱与母亲的合影，百叶窗外的阳光斜斜投下，将屋里的空间切成金色薄片，带着一股莫名熟悉的甜味。

阿修拘谨地站着，不敢轻易移动自己的脚步，似乎生怕小樱会突然推门而入，发现这一个不速之客，正在以奇怪的表情抚摸枕头，嗅闻内衣。

“呃咳咳……阿鲁，能调出这里小樱的图像资料吗？”

“当然，阿修君。”

从床头的梳妆镜里、衣柜门后的落地穿衣镜里、墙上正帽子的古董圆镜里，所有形状各异但同样光洁明亮的反射面中，阿修看到了一个与其他场合截然不同的小樱。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直视天花板，似乎那里藏着什么宇宙的秘密。

她会突然疯狂地在床上弹跳、尖叫，用头去撞墙，这时阿鲁会把墙变软，然后她那好看的脸就会像碰到棉花糖一样陷进去。

她还会脱光衣服，掩面哭泣，尽管阿鲁好心地打上马赛克，但阿修君还是依稀能看出，小樱是因为身上的一些变化而哭泣。他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只是出于好奇，不是为了性，绝对不是。

“阿鲁，把滤镜关掉。”

“阿修君，为了保护主人的隐私，我不能……”

“我只需要看她的背面，你说过我是特殊客人，这种等级都不行吗？”

“……我试试看吧。”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阿修屏住呼吸，就在小樱转身背向他的时候，马赛克缓缓变淡，最终消失，如同眼前拂去一层薄雾，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小樱原本雪白的后背直至臀部，爬满了一道道紫红色细密且短的伤痕，似乎有什么凶残的野兽在上面磨爪，又像是雪地里开出冶艳的花。

小樱转过身，正面对着阿修，马赛克又恢复了。

阿修还在上一幕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他试图寻求合理的解释，许多种可能性飘过脑海，甚至怀疑这是否只是一场玩笑，是小樱cosplay（动漫角色扮演）的特效化妆。可眼神不会骗人，那些藏在眼底的黑暗，就在那一瞬间溢了出来。

他不禁要想，在自己所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多少道这样的伤痕。阿修直视着小樱无助而空洞的眼神，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开始沸腾。

“阿鲁！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没有保护好她？！”

“很遗憾，您没有权限得知更多信息。”

“究竟是谁干的！为什么不报警？！”

“很遗憾，您没有权限得知更多信息。”

“浑蛋！”阿修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墙面上，却被早已洞悉其举动的阿鲁化解掉，拳头打在了棉花里，软绵绵的，像被吸进了旋涡。

他开始回忆所有的碎片，点点滴滴，从与小樱相识开始，谈及家人时那些奇怪的反应、突如其来的离开、家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父亲、语焉不详的任务、伤痕。这些线索在他脑中纠缠、编织、成形，构筑出一个骇人听闻的黑暗故事。

“阿鲁，把小樱父亲的资料调出来给我。”

“抱歉阿修君，您没有足够的权限。”

“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有足够的权限，我想帮她，这还不够吗？”

空气中突然沉默了，阿鲁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快回答我！”

“有一个办法，除非你成为小樱的特殊监护人。”

“那是什么？”

“在未得到现有监护人，也就是她父亲同意的前提下，如果您能够证明受监护人，也就是小樱正面临生命危险，并愿意以自己的社会信用积分作为抵押，我们就可以向社保局提出申请，将你列为特殊监护人，享受与一般监护人同等的数据权限。”

“我愿意！“阿修幾乎是脱口而出。

墙面上出现了一份密密麻麻的电子文书，需要下拉好久才能看完，最后需要阿修的生物识别信息及签名作为确认。阿修飞快地下拉，根本无暇去细看那些佶屈聱牙的条款。把手掌按在上面签名之后，文书上出现一个淡蓝色圆环，开始旋转，上传。

“我忘了，内部通讯模块是不是还没有修好？”

“刚刚送到，正是时候，阿修君。”

不知为何，阿修突然觉得阿鲁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Day5

事情有点不对劲，团友们。

虽然阿鲁说内部通讯模块已经恢复了运作，我把之前几天做好的Vlog上传到平台，虽然也有点击浏览和互动，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团友的评论都很假很套路。我试着联系小樱，却怎么也没法接通。我甚至想到要报警，可报警电话总是不停地让我选择按键和转接中。

阿鲁也变得有点奇怪，它告诉我特殊监护人的审批流程需要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这二十四小时里我什么也做不了，连门都出不去。它说这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你们谁能看到我的信息，请联系警方来找我，我的地址是……

一想到小樱可能还身处危险境地，阿修心里就仿佛扎进了刺般不是滋味，他尝试了各种方式与外界取得联系，但均告失败。一个念头闪过，也许是阿鲁从中作梗也说不定，毕竟理论上，它的后台一直通过物联网协议保持与外界沟通，否则所有这些家居服务都无法正常运行。

可它又有什么理由来阻止别人拯救自己的主人呢？阿修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除非它就是小樱父亲的帮凶，毕竟这座小屋也是来自父亲的馈赠……

“需要帮忙吗，阿修君？”

阿鲁突然从天而降，把躲在洗手间里的阿修吓了一跳。

“没、没关系的……”阿修慌乱地关掉机器，“只是一点小故障。”

“阿修君好像在为粉丝数烦恼呢，每天忙着更新一定很辛苦吧。也许我可以帮帮你……”

“哈？”

“很简单的，就像这样子……你想要多少？十万？五十万？一百万？”

阿鲁手一挥，面前的墙上突然出现阿修Vlog账号的界面，粉丝数量变戏法般的从一百多随着阿鲁的声音涨到了十万、五十万、一百万，点开每一个头像都能看到详细的用户数据以及行为轨迹，并不是伪造的僵尸账号。

“如果不想要也可以让它掉回去……只是一些数字而已。”

阿修目瞪口呆，某种不安的感觉开始爬上他的背脊，像是冰凉的鲇鱼。

“阿鲁，所以……小樱关注我的Vlog，也是你干的吗？”

“举手之劳。”

“可为什么是我？”

“经过几亿PB（储存单位，千兆兆字节）的数据分析，我认为你就是那个能拯救她的人，你很善良，有正义感，又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她的处境，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与外界联系？我试过了，这明显和网络无关。”

“那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的安全？那小樱的安全怎么办？！”

“在你的特殊监护人申请生效之前，我必须保证你的人身绝对安全，这是程序里写好的。”

“那生效之后呢？”阿修还是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

“你就是小樱的特殊监护人了，可以享有与一般监护人同样的数据权限，你就可以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了。”阿鲁眨眨眼。

“那并不重要……”

“那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只是把小樱从她那禽兽不如的父亲手里救出来，让她不用再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阿修眼中燃着怒火，已经完全不是刚进门时那个温■友善的肥宅青年。

“那只是你的大脑想象出来的故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快把真相告诉我！”

阿鲁微笑着升上天花板，整个房间随之暗下，变成令人情绪平和的淡绿色光线，只剩下声音继续在阿修耳边鬼魅般回荡，久久不去。

“你会看到的……”

Day6

嘿你们，我的团友，还在这里吗？

也许我这些视频永远也不会被看见，尽管看上去它们就被挂在那里，谁都可以去点开，可事实上谁都看不见，谁都不会去点开一个肥宅的日常。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它，不相信阿鲁说的一切，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会有这么幸运，成为一个天选之人。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什么阴谋。

也许我应该把机器藏在哪里，让它录下即将发生的一切，再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备份到云端。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还会有人能够看见。

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和团友们一起欢乐地玩弹幕了。

有一句话我知道说出来一定会被你们耻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知道所有真相的时候，我觉得我漫长的青春期终于结束了，就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小屋里。

就在阿修提交完特殊监护人申请的整整二十四小时后，他站在客厅中间大声呼喊阿鲁，可是阿鲁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出现。

“出来啊，阿鲁！”阿修感觉自己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我们要赶紧找到小樱，现在我的权限跟她父亲是一样的吧，我可以帮她摆脱这一切的！”

整个房子的光线瞬间变为血红色。房门、家具、厨具的门疯狂开合，像是吃错了药般激动不已。一股尖利如刀的噪音潮水般升起，在各个房间涌动，扰得阿修心烦意乱，他捂住耳朵，蹲坐在地上。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就像刚才只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阿修君，恭喜你的申请通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小樱的特殊监护人。”阿鲁从地板升起，出现在客厅中央，依然优雅得体。

“那你现在可以把她父亲的资料都调给我了吧。”

“你所要求的资料并不存在。”

“什么意思？不存在？那你说小樱去城里找她父亲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程序的一部分。”

“程序的目的是什么？”

“讓你成为小樱的监护人。”

“然后呢？”

“拯救小樱。”

“胡扯！”

“我说过，你会看到的。”

阿鲁的形象开始闪烁，边缘模糊，她的五官似乎流动起来，变得年轻，变成了小樱的样子。不仅如此，她分身成许多个不同的小樱，每一个似乎都是同一个人，但是在身材、肤色、发型、穿着上都有些微的变化，如同万花筒般旋转变幻出无数个版本的小樱。这许多的小樱一会儿变成运动少女击打排球，一会儿变成色情女星做着挑逗的姿势发出呻吟，一会儿又变成难辨雌雄的中性装束，甚至还被二维化成卡通人物，这千变万化的诸多个小樱在屋里的各个角落穿梭，从所有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又轻灵地一跃，飞入另一个无法栖身的角落，甚至轻轻穿过阿修的耳侧，一阵凉意让他毛骨悚然，两眼发直。

“所以……你是说……小樱也不存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阿修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碎片，从结识到现在，许多稍纵即逝的疑团渐渐变得清晰，像气泡般浮出水面，他开始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一种巨大的心碎攫住了他，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无法呼吸。这种心碎渐渐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要骗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阿修君，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所有的小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褐色剪影般的古代王国画卷，一段故事开始上演。

查理曼大帝晚年疯狂地爱上一位德国姑娘，这使得忧心国事的大臣们陷入恐慌之中。姑娘突然死去，皇帝把姑娘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搬进寝室，并拒绝离开。大主教对这种令人悚然的激情感到不安，怀疑皇帝中邪，坚持要检查尸体。他在姑娘的舌头下找到一枚镶着宝石的指环。指环一落到大主教手中，查理曼立即深深爱上大主教，并草草把姑娘埋葬了。为了避免这个难堪的处境，大主教把指环抛入康斯坦茨湖里。查理曼从此爱上那个湖，终日痴痴凝视湖面，不愿离开湖岸。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阿修抱着自己的脑袋，双目无神。

“你爱上的并不是小樱，而是那枚戒指。”阿鲁，或者小樱微微一笑。“我就是那枚戒指。”

“阿鲁卡斯，你到底是谁？你想对我做什么？”阿修突然醒悟过来，阿鲁卡斯，Arukɑs，倒过来拼便是Sɑkurɑ，樱。如此明显的梗自己居然一直视而不见，真的是太蠢了。人类的盲点实在是太多了，尤其在一段突如其来的炽烈感情面前。

“阿修君，我们并没有个人恩怨，只是遵循着设定的目标，在网络上寻找合适的对象，就像是捕蝇草遵循亿万年进化的基因密码，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修像遭了雷击般呆住，他不知道哪个事实更令人受伤，关于小樱的一切都是幻象，还是即便受骗上当，自己都无法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所以你们只是为了让我签下那份文书，好夺走父母留给我的遗产？”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你在虚拟空间接触的绝大部分人都可能是AI，它们被设计来骗取人类的信任，夺走你们的信用点和资产，就像旧时代的网络诈骗一样，只不过这一切都超出了人类理性所能判别的范畴。”

“所以你会杀了我，然后让虚拟的小樱继承我所有的财产？”阿修此刻竟然意外地平静。

“程序确实是这么设计的，只不过……”阿鲁竟然语气中流露一丝犹豫，“……我喜欢你，并不想杀你。”

阿修心头一紧，这句话的背后究竟是AI程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

“我原本可以有无数种办法让你痛苦地死去，比如让你在马桶上尿尿时电流短路，让空气中一氧化碳过量，在食物里投毒，提高室温让你脱水而死，或者把你冻死，用没日没夜的噪音剥夺你的睡眠，或者干脆，把房间变成缓慢碾轧肉体的刑房，上一个这么死掉的人足足挣扎了一个礼拜。相信我，你不会想体验那种感觉的。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为什么？你不是那种触发极端程序的人，如我所说，你是个善良的人、一个正义的人，但是即便善良正义如你，内心也会有潜藏的恶的种子，比如……那个名为‘EVA002’的加密文件夹？”

阿修浑身如过了电一般颤抖起来。

“你什么意思？难道……不可能，不會的，我设置了最高权限的密钥。”

“你当然是，可别忘了，网络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片后花园，解码也不过是摘片树叶的功夫。你把色情视频里女星的头部全都换成小樱，好让自己能够得到一种特别的快感。我说得没错吧。”

“可……可是，”阿修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那只是我私底下的幻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啊……”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选择一条不那么痛苦的路。”

“……你能放我走吗？”

“很遗憾，不能。我只希望你能尽可能愉快地度过最后的时光。毕竟你是小樱的特—殊—客—人。”

阿修突然跑向大门，猛力拉拽门把手，却纹丝不动，他绝望地拍打，大声呼喊，声音沙哑。这些天来他被照顾得太好，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于一片荒无人烟的郊外野地，这里立着一座用高科技建造的完美监牢。

它像一个黑洞，能把所有的光线和信息都吞噬掉，没有任何一丝希望可以逃出去。没有。

Day7

门铃声。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奄奄一息的阿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等他从地板上爬起来，阿鲁已经接管了对话。是快递。

七天之前由于无人机故障被转到这里的快递，终于送到了。

那是阿修订给小樱的礼物，一件限量版的《银魂》手办，他本来想跟小樱一起把它拼好涂装上色的。一份爱的礼物。

阿修终于爬到了门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沉实的金属大门，口齿含糊地求救。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在快递员的面前，只有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健康快活的阿修，他通过授权给大门的生物识别系统进行签收，包裹交给圆滚滚的家务机器人，会自动拆包、消毒再进入室内。

所有不和谐的事物都已经被完美过滤。

阿修终于放弃了动作，他艰难地呼吸，喉咙中发出嘶哑的气声，像是在欢迎，又像是在道别。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以爱的名义诱入，成为小屋的猎物。

在这世上，这样的小屋还有很多很多。

原刊责编徐晓倩

【作者简介】陈楸帆，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及艺术系，科幻作家、编剧、翻译。曾多次获得华语科幻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人生算法》等。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陈楸帆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