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每次交完班,都要蹲在铁轨旁,风雨不误地抽上一棵烟,然后再出站。这习惯,是他认识云娘后养成的,快十年了。
但老齐今天换下制服后,就心急火燎地奔顺吉客店去了,连空饭盒也忘了提。
布基兰是个林区小镇,两三千人口吧。这儿的火车站,是个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运列车各有两列。往来的货车呢,淡季三四辆,旺季不过五六辆。货车运出的,多是板材和木炭;而运来的,则五花八门,食品药品、日用百货、电器建材等等。总之,输出的是“有”,引进的是“无”。那亮锃锃的铁轨,无意间充当了交易员的角色。
这个小站只有三间黄房子,它们连在一起,一高两低。中间高的是候车室,两侧矮的则是客运室和调度室。老齐是车站的信号员,他在这个岗上,干了二十多年了。他白昼用信号旗,夜间则高举信号灯,寒来暑往的,引导着南来北往的火车,人们便送他一个绰号“齐司令”。每当老婆孩子不听他的话时,老齐就会梗着脖子喊:“我一摆小红旗,火车就得打着哆嗦停下来;一挥黄旗子,它就是跑得再欢,也得减速。火车那可是地上的龙啊,都得听我的,你们连龙身上的一片鳞都不如,还敢跟我尥蹶子?!”
老齐的老婆张立秋在菜市场卖调料,身上总是带着股辛辣的气味,她说话也冲:“你真当自己是司令啊?火车进出站,就跟新娘子出阁一样,进哪家门,人家自己心中有数。你挥着旗子戳在那儿,就是瞎子眼前的一根蜡———摆设!你要是能让不该停的火车也停下来,那才算本事!”
老齐的女儿齐小眉也说:“首长的专列要是从布基兰过,你敢摆旗子让它停下来吗?”
老齐哑口无言了,这时候,他只能龇牙咧嘴地揉脖子。一到发怒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会像铁轨一样清冷地暴突出来。
布基兰车站背靠着滴拉恰山,面对着的,则是小镇。小镇像个方方正正的棋盘,横平竖直的街道为这盘棋打好了疏朗的格子,而均匀排布着的房屋,则是一颗颗棋子。有的棋子看上去气韵非凡,无往而不胜的样子,如镇政府的三层红楼和电信局的二层灰楼;有的看上去萎靡不振,一派颓势,如别雅山下那两排歪歪斜斜的土房。站前广场两侧的小客店,由于地处偏僻,逼仄矮小,看上去就像是被吃掉了的棋子,弃在一旁。可老齐平素最爱的,就是这几颗不起眼的棋子。
出了火车站,下二十几级台阶,向右一转,就到了顺吉客店。从鹿蹄沟、十二里桥和佛爷岭来的旅客,一般在这儿歇脚。客店大约有五十平方米,分三部分,里侧是客房,中间是灶房,入门处则是饭堂。客房只有一间,四个床位,即便这样,空床的时候仍是很多。反倒是灶房,总是一团忙乱,饭堂里的六张餐桌,很少有闲着的。这儿的酒菜,风味独特,不光外地人喜欢,本地人也得意,布基兰那些懂吃的主儿,是这儿的常客。
进了腊月的太阳,就好像失恋了,早晨八点多才寡白着脸出来,下午四点钟就缩着头下山了,整日没魂似的。老齐六点钟交班的时候,天已黑透了。他下了台阶,看了看天,发现一颗星星也没有,便知入夜又要有雪了。
老齐一进客店,就看见了云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块紫头巾,坐在靠近火炉的方桌前,守着一碟肉干,弓着背喝酒。
“云娘,您有仨月没来了吧?我想您啊。”先前老齐满心的不痛快,见着云娘,云开日朗,喜出望外地说:“看来嘎乌好了!”
云娘咂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看了老齐一眼,撇着嘴说:“你今天没给铁轨敬烟啊。”
“到底是神仙啊!”老齐大叫着:“我今儿急着来,哪顾得上它呢!再说了,我敬了它这么多年有什么用?想让火车在这儿停一分钟,联系了半下晌儿,连站长都出面了,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成,我心里堵得慌啊。您说这铁轨保佑了我们什么呢?我看它伸出的那两条长腿,贱得跟小西天的女人的腿一样,该劈!”
小西天是布基兰最短的一条小街,在自来水公司的后身,不足百米,有三家练歌厅。那儿的点歌小姐,暗中是卖色相的。老齐的话,让两个知情的食客,一个笑得喷出一口粥,咳嗽起来;一个乐歪了嘴,撇下筷子。
云娘没笑,她放下酒盅,打起了盹。八十岁后,她每喝一顿酒,都要打两三回盹。老齐看着她眯起了眼睛,便从她的碟子里抓了几条肉干,边嚼边往灶房走。谁知云娘在他背后嘟囔道:“五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偷吃。”
老齐笑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儿都逃不出云娘的眼睛。她的眼睛,合着跟醒着一样,明察秋毫。
客店的男主人刘泉戴着桦树皮做的高筒帽子,正掂着马勺,嚓啦嚓啦地翻炒着猪肝,他的老婆顺吉则垂着头洗豆芽。以往老齐进来,顺吉总要笑眯眯地叫一声:“齐司令到。”可她今天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没打招呼。她的两个颧骨通红通红的,看来又进山打猎去了。
刘泉用铲子敲着锅沿儿,说:“老齐,好几天没见了,今儿想吃什么?”
老齐说:“我约了派出所的老刘,来俩硬菜!”
布基兰的人,习惯把以荤菜为主的菜称为“硬菜”,如熘肉段、浇汁鱼、红烧排骨、油爆肚等。
刘泉说:“今儿腊八,都是硬菜!顺吉新打的飞龙你吃不吃?”
老齐说:“要是我自己,可舍不得吃野味,我这一个月才开六百来块,享受不起啊。不过请老刘,就豁出去了!给我用飞龙胸脯炒个榨菜,再来个五花肉炖酸菜粉!”
“齐司令请老刘,酒水我就免费了。”顺吉仰起头说:“再送你们每人一碗腊八粥,我用新鲜的狍子肉煮的肉粥,里面加了老山芹,撒了晒干的山葱末,鲜着呢。”顺吉的话音刚落,灶房外就有客人吆喝:“老板娘,这粥好香,再添一碗!”
顺吉答应着,盛了粥,端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齐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顺吉没吭气,刘泉看着老婆出去了,这才小声对老齐说:“昨儿上山打猎,让野猪给咬了一口!正跟野猪生闷气呢。”
老齐说:“伤得重不重?没去医院看看?”
刘泉一边把炒好的猪肝往盘子里扒拉,一边说:“她穿着狍皮裤,里面还套着条毡裤,就是这样,腿肚子还被咬了道两寸长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幸好没伤着骨头!”
“要是嘎乌跟着去就好了,可惜它这两年不能进山了。”老齐说,“都说熊瞎子祸害人,野猪咬人,我还是头回听说呢。”
刘泉说:“野猪杂食,估计头几天下的大雪让它找不着吃的,这才奔人来了。顺吉说了,成群的野猪不咬人,最怕的,就是她遇见的这种孤猪!那家伙看上去起码有三百来斤,一嘴獠牙,妈的,它还想吃顺吉的肉!”
顺吉举着手回到灶房了,她手上黏糊糊的,看来粥漾出碗了。刘泉连忙抓起抹布,帮她擦手。顺吉见猪肝已炒好,刘泉只顾着聊天,忘了上菜,便嘟囔一句:“猪肝要是回锅,可就没个吃头了。”刘泉赶紧端起盘子出了灶房。
老齐笑着问顺吉:“这次进山,忘了敬山神爷了吧?”
“怎么没敬?”顺吉委屈地说,“山神爷八成不想让我帮着镇上打猎了,这才放野猪咬我!进了腊月,孙镇长打发费主任来了三趟了,催我进山,说是快过年了,攒不够野物,对上送不上年礼,就把我的猎枪缴了。”
“这是威胁!”老齐说,“他们再这么说,你不会也威胁他们,就说这儿已经禁猎了,可他们鼓捣你打猎,违犯《野生动物保护法》!”
顺吉叹了口气说:“我哪硬气得起来呢?我爱打猎,这个小店不全依仗着那些野味出彩吗?要是真把猎枪给没收了,断了客店的财路不说,我也受不了不进山的日子啊。”
老齐说:“那就听人家吆喝吧。他们要送多少年礼啊?你打了半冬的猎了,还不够?”
“费主任说今年得要二十对飞龙,十只雪兔,五只狍子。你也知道,我打的猎物,自己吃了些,再加上野味也是店里的招牌,客人点,咱也偷摸地给做点,到现在没有一样猎物够数呢!再说了,野猪咬我这一嘴,可能十天八天都进不了山了,今年要凑够数,悬啊!”
“那你今天还把飞龙拿出来干啥?”老齐说。
“云娘不是来了吗?”顺吉压低声说:“她好几个月不来了,我不把野物摆在灶台上,她还不得把锅给我砸了啊。”
“云娘来了,嘎乌今晚就该来接她了吧?”老齐说。
“谁知道呢?”顺吉忧心忡忡地说,“云娘今天把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拎来了,也不知要干什么,我心里发慌啊。”
“云娘要作法?!”老齐吃惊地说,“她有多少年不干这个了!”
“她带来的是空口袋,神偶没拿来。”顺吉说,“这个口袋肯定要装点什么东西回去啊。”
“你怕她装你打的野物?”老齐问。
“她要装野物就好了。”顺吉说。
“我看今晚要下雪,没准她会装点腊八雪回去呢。”老齐笑着宽慰顺吉,“云娘不是说过吗?它的神偶口袋能盛春风、盛月亮光,盛百合花的香气,盛鸟儿的叫声,盛炊烟。她盛的那些东西,都神,你用不着往坏处想!”
顺吉长吁了一口气,说:“也是啊。”
老齐回到饭堂时,云娘又在吃喝了。老齐发现云娘对面的椅子上,果然搭着装神偶的鹿皮口袋。老齐知道这样的座位是不能坐人的,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云娘身旁,提起酒壶,给她斟酒。云娘眯着眼,问老齐:“你知道腊八为什么要喝粥吗?”
老齐说:“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我估摸着腊八这天喝粥,就是为了暖身子,保下巴!”
云娘“扑哧”一声乐了,说:“腊八是释迦牟尼成道的日子,寺院里要煮粥供佛,这风俗后来传到民间,老百姓才在这天喝腊八粥啊。”
老齐说:“我喝了大半辈子的腊八粥了,都不知道为什么,看来年年喝的都是糊涂粥啊。”
云娘说:“我一来,顺吉就告诉我那个剁手指的人的事儿了。他的手指接上后怎么样了?能动弹吗?”
“云娘啊,我这半下晌儿忙活的就是这个人的事啊。他的手指接上后,一直都是好动静,知冷知热,不痛不痒,可昨晚上突然就不行了。三根手指,有两根没知觉了,而且那指头乌紫乌紫的,估摸着不过血脉了!照这样下去,他的手指恐怕保不住了!闵医生说这里治不了了,帮他联系了哈尔滨的大医院,让尽快转院呢。您这仨月不出门不知道,两个多月前,火车大提速了,这一提速不要紧,从栖林发来的开往哈尔滨的快车不在咱这儿停了,只有一趟去齐齐哈尔的慢车了!要是乘慢车去,再转到哈尔滨,得晚七八个钟头啊。他那手指,多耽搁一小时,就少一分存活的希望啊。你说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人,丢了手指,跟丢了魂儿有什么区别!派出所的老刘求我,想让快车今晚能在布基兰站停上一分钟,我跟站长商量后,与管辖的铁路局的车务段联系了,说是布基兰有危重患者,要乘快车走,可人家听了情况后,说这人没有生命危险,不能给他停车!”老齐拍了一下桌子,说,“我要是在快车进站前给它一个紧急停车的信号,它也不敢不停!可是它停了后,我也就下岗了,没那胆子啊。”老齐哆嗦着嘴唇,垂下头。
“快车为啥不在咱这儿站了?”云娘问。
“庙小,客流量小,人家当然不待见了。”老齐说,“小站在提速中成了火车线上的毒瘤,人家说切就切,你有什么辙啊,刀又不握在咱手中。现在我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都爱往大地方奔了,方便啊。”
云娘抿了一口酒,说:“你怎么不让那人从公路坐车到高桥,再从那儿搭快车走?高桥是大站,火车不会不停吧?”
“云娘,前几天的那场大雪,把公路给封了,汽车停运了四天了!”老齐说,“要是能那样走,我才不求火车呢。”
云娘张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冲老齐摆摆手,轰他走的样子,又打盹了。老齐无声地笑了,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碟子,抓了几条肉干,边吃边朝外走,打算迎迎老刘。
老刘是派出所的警察,比老齐大两岁,五十二了。腊月初四的早晨,小镇发生了一起案子,兴发刨花板厂厂长郭大头家的仓房被盗了。虽然丢的东西不多,但郭大头非常在意,认为这个贼有来头,因为仓房里大米白面豆油猪肉应有尽有,贼只偷了他一袋面,一条肉,好像有点警告的意思。郭大头想知道是谁在算计他,因而报案的时候许诺派出所,如果能尽快破案,他就给每个干警发两坨带鱼,作为年礼。
这案子落到老刘手里,不出三个小时就破了。原来现场留下的脚印很清晰,是老式的大头鞋印,四十三码左右,三接头的,如今几乎没人穿了。老刘知道,过去山场的伐木工,才穿这种鞋。现在封山育林了,木材开采量逐年减少,大部分山场撤并了,伐木工要么失业,要么转产干别的去了,所以在布基兰,这种鞋快绝迹了。老刘循着留在雪地上的鞋印,一直跟踪到镇南头公共厕所前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到了那儿,大头鞋印消失了。老刘把交叉着的小路仔细看了,再没发现那种脚印,看来贼到了这里以后,意识到留在雪地上的鞋印是不安全的,采取了保护措施。老刘蹲在公厕前,抽了棵烟后,心想贼如果是有预谋的,那么他会换上另一双鞋回家,让线索彻底中断;可如果贼是突然醒悟的,情急之下,完全有可能脱下鞋,赤脚行走。老刘再一次察看十字路口,果然发现了两行与众不同的足迹,它们没有鞋的禁锢,是真正的脚印!那脚印一行深重,一行清浅,老刘根据它们的特征和所指的方向,判定贼是用左肩扛着那袋面,因而左侧的脚印灿烂,右侧的朦胧。老刘顺着脚印,寻到别雅山下。那儿的两幢土房,是镇子里最破的,板夹泥的墙体已经下沉,房顶的油毡纸也老化了。住在这儿的,多是盲流。他们夏天采山,打鱼,冬季则在镇子里打零工。脚印最终指向一座破败的门楼,门楼下吊着两扇对开的木门,一扇关着,另一扇因为上头的合页掉了,中风似的,侧歪着身子。老刘进得院子,只见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腰整理废品,地上堆着废纸盒、空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那男人面色萎黄,胡茬上挂着霜雪。他见进来的人穿着制服,便打起了寒战。老刘说:“你是个左撇子吧?”那人“嗯”了一声,老刘又说:“脱了鞋从公共厕所光着脚往回走,有三百来米吧,是不是冻伤了脚?”那人又“嗯”了一声,眼里泛起泪花,转身回屋了。
老刘跟进屋,恍如掉进了冰窖。虽然太阳已经很高了,可玻璃窗上的霜花还没融化。屋子不大,两个小间,外加一个灶房。灶房里戳着三口缸,一大两小。大的是酸菜缸,小的是咸菜缸和米缸。老刘把每个缸盖儿都拉了一下,发现酸菜还剩多半缸,咸菜是小半缸,而米缸快见底儿了。进到东屋,见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头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叠得整齐的被子上放着一个暖水袋。桌上摆着一盏台灯,一摞书本和一块没啃完的萝卜。老刘转到西屋,第一眼就扫见了床底下搁着的一双笨头笨脑的大头鞋,老刘指着鞋说:“四十三码的吧?”那人点了下头。老刘又问:“以前是伐木的?”那人说:“在贮木场开绞盘机来着。”说完,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他喘着粗气,拎着一袋面和一条猪肉进来了,他把它们放到地上,扑通一声给老刘跪下了,耷拉着脑袋说:“求求你别抓走我,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家豆瓣才十三岁,我进去了,他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呀。”
这个贼叫刘志,鹿蹄沟人,三十八岁,可老刘觉得他满面沧桑的样子,像是五十岁了。刘志以前在鹿蹄沟贮木厂工作,六年前林场精简人员,他下岗了。他和老婆开了个豆腐坊。四年前,鹿蹄沟来了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爱吃豆腐,刘志的老婆每天都去他的住处送豆腐,一来二去,两个人有了私情。商人离开鹿蹄沟时,这女人抛下丈夫和儿子,跟着跑了。从那以后,刘志只要出门,碰见他的人都会开他的玩笑:“刘志啊,你是真冤啊,人家一吃,吃了你两种豆腐啊!”刘志受不了这羞辱,带着儿子,投奔布基兰的哥哥刘同来了。刘同是筷子厂的工人,老婆一身的病,孩子刚上大学,他自己又贪酒,所以根本接济不了弟弟。刘志花了一千块钱买下南山这两间破旧的平房,跟儿子住了下来。这几年,他风里雨里的,蹬三轮,打鱼,采山,捡废品,该吃的苦都吃了,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豆瓣学习好,又懂事,放学后常帮着父亲捡废品。所以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温暖。谁料夏末,刘志遭了场灾,得了急性阑尾炎,术后第六天,刚拆完线,他就下河打鱼了,致使伤口感染,不得已又回到医院,这两年辛苦攒下的那点钱,一家伙都被病给卷走了。他囊中羞涩,所以入冬以来,人要吃的粮食和火炉要吃的煤,全都吃紧了。他一天只吃两顿饭,火炉只在做饭的时候才点着。人的肚子空落落的,屋子冷飕飕的。进了腊月后,刘志想着不能让儿子过年吃不上顿饺子,就动了偷窃的念头。
老刘问刘志:“郭大头家的仓房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只偷了一袋面,一条肉?是拿不动吗?”
刘志说:“我想着这些东西过年包饺子绰绰有余了,就没拿别的。还有,我以为有钱人家丢这点东西,就跟掉了根头发丝似的,算不得什么,不会报案的。”
老刘又问:“你儿子知道你偷东西的事吗?”
“哪能让孩子知道呢,那样我还有什么脸当爹!我是趁他睡熟了,凌晨两点来钟,偷、偷的。”刘志说到“偷”字,突然结巴起来,他别过脸,哭了。
老刘没有抓走刘志。他离开他家,一路趟着罪犯的脚印往回走,把唯一的线索搅浑了。回到派出所,他向所长汇报,说是案发现场除了留下的大头鞋印,再没有其他的物证。而那串脚印,在中途就消失了,所以无法判断贼的去向,再加上没有目击证人,估计这个案子很难告破。所长一挥手说:“破不了算了,一袋面一条肉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谁偷这个?郭大头悬赏的每人那两坨带鱼,咱也不稀罕!他那么有钱,平时要是多接济点穷人,能遭贼吗?”
就为了这番话,那天晚上,老刘把所长请到顺吉客店,痛痛快快地喝了顿酒。酒后,趁着粮油店还没关门,他买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用自行车驮着,送到刘志家。昏暗的灯影下,刘志和儿子正围坐在灶台前,一人擎着一只海碗,喝着菜粥。那个叫豆瓣的孩子,老刘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很单细,是个豁牙子,左脸上长着一片姿态妖娆的癣,看上去像挂着一幅地图。大约家中不常来人的缘故,他看人时有点怯生生的。老刘一进来,他就把自己坐着的板凳拎起来,递给他,唤客人坐。
老刘没坐,他放下米和油,对刘志说:“正月没事,领着豆瓣去我家串门去吧。我家就在派出所后身,把东头。”说完,怜爱地抚摩了一下豆瓣的脑门,走了。
老刘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谁料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他刚上班,刘志竟然来了。他穿着大头鞋,黄棉袄,光着头,面色苍白,瑟缩着,用左手提着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见了老刘,哆嗦着递上口袋,老刘狐疑地抻开袋口,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三根血糊糊的断指!
原来,刘志用左手,剁掉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二拇指、中指和无名指。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洗心革面,报答老刘的恩情。本来不想让它水落石出的案子,经刘志这一折腾,无人不晓了。
布基兰镇医院,只有一名外科医生,姓闵,本已退休了,但因为没有年轻医生愿意来布基兰接替他的工作,医院只好把他返聘回来。闵医生能做的手术,无外乎阑尾切除、胆囊摘除,以及外伤缝合的小手术。痔疮手术他也能做,但他嫌做了那手术后,他总要恶心两天,所以坚辞不做。镇医院的外科,不像内科和儿科那么忙碌,很清闲。闵医生常常是上午十点钟上班,午后三点多就回家了。在班上,他也一副老爷的派头,夏天摇着檀香木的扇子,用透明的玻璃杯沏着菊花和枸杞,滋润着五脏;冬天则把着盏紫砂茶壶,慢慢地品着乌龙茶。他懂得养生,烟酒不沾,所以即使六十多岁了,鬓角还看不到白发。布基兰的人,对他印象都不大好,除了不信任他的医术外,还因为他死了老婆后,入夜常去小西天取乐。人们都说:“六十多的人了,还好那个,不要脸!”
老刘看着刘志的断指,气得七窍生烟,数落他:“你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人,断了手指,就是断了生路,愚蠢啊!”老刘不由分说,提起装有断指的口袋,拉着刘志要去医院,可刘志说什么也不去,说是右手有大拇指和小拇指把持着,跟刘备拥有了关羽和诸葛亮一样,文武双全,可以畅行天下了。老刘不得不用武力,和另一位警察,强行把他拖到医院。
一般来说,断指再植,不能超过六小时,而且要求肌肉、血管和神经没有完全断裂,这样,成活率才高。虽然刘志的断指离体时间较短,可闵医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因而看着断指,就像看着一道解不开的题,一脸迷茫。老刘见他退缩,就说:“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不成,也怪不得你。”闵医生说:“我不能给他做,要是失败了,我这一世的英名,还不得毁在一个贼手里?”老刘想:“你一个比屠夫高明不了多少的医生,有个屁英名?”但嘴上还得鼓励他,说以他的妙手,定能让刘志的手指起死回生。闵医生这才不情愿地给刘志的伤口清创,开始了再植手术。他用了三个小时,缝合肌腱和神经,重建血循环,闭合创口,将三根断指接上了。第二天,刘志的断指有了知觉,第三天,中指能微微颤动了,连闵医生都认为奇迹出现了,谁知风云突变呢。
老齐站在路灯下,想起老刘上午对自己说的话,心底起了寒意。刘志的哥哥刘同,竟然跑到派出所去闹,说是刘志的三根手指要是活不成,老刘应该对弟弟进行伤残赔偿。按照他的逻辑,饶恕是最残忍的刑罚,老刘正因为施用了这看不见的酷刑,才害了刘志。埋怨老刘的,除了刘同,还有郭大头。他说:“案子本来破了,愣说没线索,害得我睡不安稳,买来两条大狼狗看家护院,这不是糟践人吗?你们不抓贼也行,悄悄把实底儿告诉给我啊,省得我担惊受怕的,连过年的心思都没了!”
冬夜的布基兰是安详的。如果是晴天,又有月亮的话,你能看见滴拉恰山和别雅山上的条条雪痕。滴拉恰,是鄂伦春语“太阳神”的意思,而“别雅”,指的是“月亮神”。七八十年以前,游荡在这一带的,只有以狩猎为生的鄂伦春人,所以这里的山脉、河流,大都是鄂伦春人命名的。他们起的名字,充满了神性色彩。比如布基兰,按照云娘的说法,是由她曾做过萨满的父亲给起的。萨满,是部落的神,他们穿上神衣,通过作法,可以上天入地,为人除病消灾,脱离苦难。“布基兰”指的,就是缀在萨满神衣上的饰物,它用铁片制成,状如小喇叭,据说可以招财祈福。汉族人进驻以后,森林大开发开始了,很多地名都被说成有迷信色彩而被抹去了,改换成“红卫、战辉、兴林”一类的,但布基兰的地名却沿袭下来,它周围的山脉的名字也留了下来。
老齐想起布基兰地名的由来,不由得仰天长叹,说了句:“这儿不是神衣上的小喇叭吗,今晚就让它给咱吹个响吧,让快车在这儿停上一分钟!”说完,低下头来,跺了跺脚。腊月里,在户外站上一刻,脚就会冻得发木,得活动活动。
老刘终于大踏步地来了,他走路始终保持着警察的作风,干练迅捷。
老齐用脚踢了一下路灯杆,说:“怎么没换下制服?又夜班?”
老刘气喘吁吁地说:“镇政府门前的那两盏大红宫灯,昨晚丢了一盏,把孙镇长气疯了,说是竟敢偷到他眼皮子底下,胆大包天!这不,为这事儿,我今儿得加夜班。后半夜那趟慢车进站时,我得去查验上站的旅客携带的物品。”
“一盏灯笼,至于吗?”老齐说,“又没撬金柜,他干吗抓肝挠心、兴师动众的?”
“所长偷着跟我说,这两盏红灯笼,是一个算命先生,指点孙镇长挂在镇政府门前的。说是只要灯笼没事,保他鸿运当头。这灯笼挂了整四年了,孙镇长人旺运旺,听说过了年,就要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了。丢了灯笼,就跟挖了他一只眼一样,疼得他直跳,把打更的老张头给开回家了,说他老眼昏花的,只知道睡,连盏灯笼都看不住,属猪的!”
“我看呐,这是哪个小孩子淘气,偷回家玩去了。”老齐说,“要不就是孙镇长整天耀武扬威的,有人看不惯,偷盏灯笼解解气。”
“你说得在理。”老刘说,“他们也真傻,说是偷灯笼的人不敢在布基兰点,肯定要把灯笼转移出去,恨不能在每个路口都设下卡子盘查,看来真把灯笼当作神灯了!要真像你说的,偷灯笼的人就为了给孙镇长点颜色看看,我看人家早把它填到炉膛里,一把火烧了,哪儿找去啊!”
老齐说:“就是啊,你今儿就在这儿消停地喝酒,管它灯笼不灯笼的呢。”
老刘擤了把鼻涕,说:“反正我也得送刘志上那趟慢车,既然到了车站,顺便查查吧,也算是给所里一个交代。”说完,跟着老齐进了客店。
云娘醒了,她正独自咯咯乐着,大概打盹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些纵横交织的皱纹,便在她脸上结成了一张网。平素这网沉潜着,波澜不惊,可是这阵笑,让这网拉紧了,悬浮起来,每个网眼里都漾着活泼的光影,使云娘看上去充满了生气。老刘像老齐一样,见着云娘,兴奋地说:“您老出来了,看来嘎乌好了!”
常来顺吉客店的人都知道,自从云娘下山后,她习惯下午三四点钟,从滴拉恰山脚下的木屋出来,横穿铁道,到顺吉客店喝酒。晚上九点多钟,嘎乌会准时来接它的主人回去。未提速前的列车,晚上十点三刻进站,云娘和嘎乌会赶在这之前,越过铁道,回到山下的木屋。
布基兰小镇,大约有六十多鄂伦春人。鄂伦春的猎民,三十年前就下山定居了,只有云娘,一直坚守在山里。十一年前,她因为衰老,被迫下山。不过她不喜欢住在镇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脚造了木屋,带着嘎乌住在那里。嘎乌是云娘心爱的猎犬,在鄂伦春语中,“嘎乌”是“撑杆”的意思,而嘎乌在云娘的生活中,也确实起着“撑杆”的作用。云娘在山中游猎时,后期眼神不济,猎枪打出的子弹十有八九走空,全仗着嘎乌帮着追捕猎物。嘎乌捕获过比它弱小的野兔,也让比它高大的狍子丧命于爪下。喜欢这条猎犬的人,都知道嘎乌的身世。有一年早春,云娘游猎到潮旺河,在河畔的矮树丛中,从一群哑哑叫着的乌鸦身下,发现了一条猎犬的尸体,它已被乌鸦啄食得血肉模糊,残破不堪,嗜血的蚊子和小咬在它身上飞舞着。云娘不知道这是谁的猎犬,它为何脱离了主人,死在这里?云娘赶跑了乌鸦,动手挖坑,想把它埋葬了。就在这时,一阵狺狺的叫声温柔地传来,云娘诧异,循声而去,在一个脸盆大的草棵中,发现了三只狗崽!其中的两只,侧卧着,已没了气息,而活着的那只,毛色灰黄,趔趄着,努力想站起来。云娘这才明白,那条猎犬是因生产而死的,它留下了三只嗷嗷待哺的幼崽。死去的两只狗崽,估计是吮吸不到奶水,活活被饿死的。云娘把死去的母狗和它的两条狗崽埋葬在一起,然后把那条活着的带回营地,喂它米汤,使它一天天精神起来。
嘎乌似乎是专为云娘而来的。那时陪伴在云娘身边的猎犬奥伦,正因为云娘的男人、老猎手乌鲁达的死,而深深悲哀着。十五岁的奥伦整日嗅着主人留下的衣物,满含泪水地看着挂在柱子上的主人用过的猎枪,不吃不喝。嘎乌到后的第七天,奥伦死了。云娘用丈夫训练奥伦的办法来训练嘎乌,在它幼小的时候,就把打来的灰鼠、野兔和狍子放在它面前,让它仔细地闻,增强它对猎物的嗅觉,而当它长大可以出猎了,在出发前,总是不让它吃饱,这样,它就会奋勇追逐猎物。嘎乌长到两岁时,云娘才看出了它不是一般的猎犬。它的躯体开始往瘦长发展,尾巴粗大蓬松,犬牙突出,再看它竖起的耳朵和微微向上偏斜的眼睛,云娘明白了,嘎乌的父亲是条狼!那条死去的雌性猎犬,看来是在深山中与狼交配,才生下了这样一窝特殊的狗崽。云娘想起丈夫乌鲁达就死在狼手下,便动了抛弃嘎乌的念头。她先后三次,把它带到山谷里,用铁丝套把它的一条腿缠上,绑在树根上,然后转身离去。这样,嘎乌挣断那个套儿,起码要一两个小时,而她会走得远远的了。然而,前两次嘎乌不出半小时就挣断铁索,赶上了主人。第三次时,云娘一狠心,绑了它一前一后两条腿,心想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了。那天晚上,嘎乌果然没有回来。但第二天黄昏,它居然又出现在营地。它被绑过的腿伤痕累累,见着云娘,嘎乌歪着头呜呜叫着,满眼泪水。云娘感动得落泪了,她终于决定把嘎乌留在身边了。
嘎乌不仅救过云娘的命,也救过顺吉的命。要下山的那年秋天,一个大雾的早晨,云娘带着嘎乌出猎,由于看不清林子,她迷路了,差点跌入被人称为“鬼门关”的一线谷。如果不是嘎乌死死咬住主人的裤脚不松口,云娘在那个雾天就化为谷底的幽魂了。下山以后,比云娘更适应不了小镇生活的,是嘎乌。它清晨起来,就站在木屋前,将头偏向滴拉恰山,久久望着。晚上,它常常在山脚下徘徊,发出低沉的叫声。云娘明白,以嘎乌的血统,让它离开山,比其他猎犬更痛苦。有好多次,云娘拍着它的身子说:“嘎乌,回山里吧,云娘不埋怨你!”嘎乌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似的,云娘一旦这么说,它立刻夹起尾巴回屋,蜷缩在云娘的铺底下,似乎是在告诉主人:我这一生,将与你厮守了。最终让嘎乌可以时常回到山里的,是顺吉。为了招待时常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镇政府选中了鄂伦春人中最优秀的猎手顺吉,让派出所把收缴上来的猎枪还她,差她上山打野物。这样,云娘就让顺吉把嘎乌带上了。顺吉出猎的日子,就会去滴拉恰山下接嘎乌,出猎归来,嘎乌会立刻脱离顺吉,一路飞奔回家。有一年深秋,顺吉进山后,差点遭遇不测。由于秋季的山峦五彩斑斓,顺吉根本没注意到树丛中有一只黑熊,等它一耸身站起来,直立着冲向顺吉时,顺吉举枪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嘎乌像闪电一样扑向黑熊,撕咬它的颈部,顺吉得以脱身。所以顺吉跟云娘一样,把嘎乌当作生命中的至爱。云娘每次来客店吃酒,嘎乌并不一同来,它会守着木屋,等到晚上九点多再接主人回去。嘎乌一挠客店的门,顺吉就会把特意备下的吃食拿出来,款待它。她从不把客人剩下的饭菜给它,觉得那样待嘎乌是不敬的。近几年,嘎乌的身手不如从前敏捷了,它跟着顺吉出猎,往往到中途就跑不动了。毕竟,它已经十九岁了。对于一条猎犬来说,这已是高龄了。所以,这两年,顺吉不带着嘎乌进山了。云娘说,她活够了,只是她不能死在嘎乌之前,她要等着它去西天了,才离开。所以几个月前嘎乌突然耳聋眼昏,起不来了,云娘就开始缝制寿衣了。她守着嘎乌,都不来客店吃酒了。
云娘的本名叫孟善云,只因她无儿无女,爱戴她的鄂伦春儿女们,都唤她云娘。她下山后,顺吉曾要接她来家住,可云娘说她喜欢和嘎乌住在滴拉恰山下,那样,跟山还连着心。云娘是个闲不住的人,布基兰有一家私人开的桦树皮工艺礼品店,专门收购鄂伦春人做的各种精美的桦皮制品,销往大城市。云娘便在家中做起了桦皮盒。她在桦皮盒上针刻出的图案,无论是花朵、树叶还是蝴蝶,都是那么的朴拙、优美,别有神韵。刘泉上灶时戴的高筒桦皮帽子,就是云娘做的,她在那上面刻了云彩和飞鸟的图案。刘泉开玩笑说,戴着这顶帽子,老觉得它会把自己带上天。除了做桦皮盒,云娘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把父亲遗留下来的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打开,说上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话。有一年大旱,云娘背着神偶口袋出来了,她到了河边,取出其中的两件神偶,扁形的刻有鱼鳞纹的木制雷神,以及长条形的用薄木片做成的有角有爪的龙神,开始了祈雨。也怪,那天本来晴空万里,可傍晚时分,空中突然浓云滚滚,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使旱情得到了缓解。还有一回,镇委书记的儿子吴作文来到客店,要分文不付地拿走两只野兔,顺吉不从,吴作文就要挟她,说是要把她押到派出所,以非法打猎来治她的罪,顺吉哭了。正在这时,云娘推门而入,她的肩上,背着神偶口袋。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坐到火炉旁的椅子上,慢慢地从皮口袋中取出一件神偶。那件神偶是用木头块做成的,上面描画着的人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云娘对着这件神偶,拱手拜了三下,然后眯起眼,念叨着什么,旁边的吴作文就像抽了羊角风似的,嘴斜眼歪的,浑身颤抖起来。当时,老齐刚好在场,他大叫着:“云娘,这是哪路神仙啊?”云娘说:“卡稳神来了,他是个常胜将军,专门惩治坏人!要想活命的,就别拿你不该拿的。”吴作文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撇下了手中的野兔,逃之夭夭。也就是那天,云娘对老齐说,这世上,没有没有魂灵的东西啊,草木啊花朵啊石头啊河流啊,包括你整天看着的铁轨,都是有灵的。猎人进山得敬白那查山神,你也应该敬铁轨啊。老齐问,我怎么个敬法啊?云娘说,你每天下了班,蹲在铁轨前,点上一棵烟,心里想着你这是敬铁轨呢,感谢他保佑了你的工作,把烟抽了,它也就心领了。老齐虽然嘴上说:“它是钢铁做的,有什么心?”但他还是从第二天开始,在交了班后,蹲在铁轨前抽上一棵烟,敬铁轨。有时候,月亮出来的早,月光在铁轨上一跳一跳地发出白光,老齐就认定那是神灵领受了他的好意,在跟他说话。
作者:迟子建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