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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号楼失火案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3-09-29 17:02:51

引子0號楼

0号楼着火了。

它位于高庄新村中央,是一座隐藏在回迁房小区内的自建楼,房主高婆婆是市里有名的钉子户。十年前高家庄拆迁的时候,高婆婆以命死守,楼在人在,给什么条件都不搬,只因这楼是她用女儿的死亡赔偿金盖的,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街坊们都说,高婆婆命硬,年轻时死了老公,独自一人把女儿养到十九岁,吃尽了苦头,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女儿却被撞死,酒驾肇事司机也当场死亡。司机家属赔了一大笔钱,她用这笔钱盖了座小楼,从打地基那天起,坊间就有了传言,说这座楼,其实是一座坟。

有人说,高婆婆请师婆在地基里画了咒,这个咒可以留住她女儿的魂魄,如果拆了楼,那她女儿也就彻底没了。

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开发商考虑到舆论压力,也可能是担心风水,再加上高婆婆确实是铁板一块,综合考量之后,楼就留下了。

如今,它被九十多米的高层围在中间,石灰色外墙,竖长形楼体,没有采光,四面朝阴,远远看去确实像一座墓碑,“灵号楼”也因此得名。

久了,就叫成了“0号楼”。

0号楼共四层半,是早年间农村流行的砖混结构,正中大门,门口正对楼梯,楼梯左右各一个套间。一层是半地下室,窗户紧贴地面,左右两套都租给了一家传媒公司做仓库;二层高婆婆自己住,楼梯左侧201是她女儿的纪念堂,放着骨灰、牌位和女儿生前的遗物,右侧那套是高婆婆的起居室;302住着个落魄的钢琴老师,301是打零工的刘婶;楼上402没住人,401陈伯耳聋,几乎不出门;五楼两套租给了附近的烧烤店做员工宿舍。

楼里终日阴气森森,住在里面的那些人也都耷肩驼背,无精打采。

一失眠

王景珊把0号楼烧了。

她是一家培训机构的钢琴老师,二十九岁,患有焦虑性失眠。一开始,她焦虑的事情非常多,大到人生方向,小到头皮长痘;到了现在,她所焦虑的事情只剩下一个:睡觉。

疫情期间,钢琴教学机构倒闭,失业导致她的失眠症愈发严重,睡眠不足又让她情绪极不稳定,接连找了几份钢琴家教的工作,都被家长投诉“脾气暴躁”,她从主课老师渐渐降为上门陪练,后来陪练老师也做不成了,好不容易应聘上一家线上陪练APP的兼职,教零基础的小孩儿找中央C健,乱弹一小时,只有20元的课时费。

进项少,开销大,房租也在涨,没办法,她只能住进0号楼——又破又老,听说还是鬼屋。中介安慰她说,一室一厅还带独立厨卫的房子,每月只要两百元,就算真的是鬼屋,也有很多人抢着租,如果不是房东觉得她对眼缘,肯定轮不到她的。

说来也怪,在0号楼住了一阵子之后,王景珊的失眠症竟然好了。

并不是因为安静。

实际上0号楼并不隔音,有各式各样的噪音。高婆婆穿鞋永远踩着鞋跟趿拉着,走路蹭着地面,踢踢踏踏。刘婶酗酒,每天从傍晚喝到深夜,喝多了就开始发出拉着长音的叹息,先是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大叫着“啊呀呀”呼出来,仿佛所有的愁怅,都随着这声叹息吐了出来。五楼烧烤店店员无论高兴或不高兴都在骂娘……楼里还有老鼠,夜半窸窸窣窣地啃东西。这里的环境糟糕,邻居们过得也糟,对比之下,她一塌糊涂的人生就不那么扎眼了。或许她本来就是一只卑微的潮虫,只因奢望站到阳光下,才会活得战战兢兢。如今,她终于回到了阴暗肮脏的卫生死角,可以大大地松口气,自然也就睡得着了。

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星期前,楼上搬来了一条狗。一个叫赵莓的女人把402租下来当作狗舍,可她本人并不住这里。

每天凌晨一点,楼上的智能喂食机高调启动:“叮咚!小铃,吃饭了!叮咚!小铃!吃饭了!”

喂食机“咔嚓咔嚓”地转动,狗粮“哗啦啦”落下来,狗子“吧嗒吧嗒”地咀嚼,还不时欢快地叫几声。

与高婆婆的脚步声、刘婶的叹息声或店员的叫骂声不同,这些噪音有很强的侵略性,像是一种羞辱,一听就来气。被吵醒几次之后,王景珊通过高婆婆联络到赵莓,让她改改喂食时间。赵莓满口答应,回去之后就把喂食机的时间从凌晨一点,修改到了一点零一分。

仅仅向后挪了一分钟!

王景珊又去找她理论,赵莓还是低声下气地道歉,说自己也有苦衷:婚姻不幸,有钱的时候老公对她百依百顺,钱花完就闹离婚,为了转运、挽回爱情,她求神拜佛、养水晶、看风水、请转运符……虽然不知道这和她养狗扰民有什么关系,但看她哭得悲切,王景珊心一软,兴师问罪就变成了同情安慰。

谁知,赵莓当面说得好好的,转眼就变本加厉搞出更多的噪音来报复。她买了个扫地机器人,每隔两小时启动一次。扫地机器人“隆隆”一动,狗就追着机器人狂叫,爪子拍在地板上“咚咚”响,间或有什么东西被撞落,“咣”的一声炸响,还带着“呛啷啷”的尾音。

这么一闹,王景珊失眠症更严重了,不仅晚上睡不着,白天做线上陪练时,狗叫声比她讲课声还大。家长们纷纷投诉,最终她被平台开除,连仅有的收入也没有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王景珊便动了杀狗之心。

这天半夜,她又被狗叫声惊醒——汪呜!汪汪呜!又坚硬又锋利。

她戴上耳机蒙上被子,用力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关闭身体的一切入口,努力把睡意聚拢在被窝里。可惜,睡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通过努力获得的东西,越是努力,越是清醒。她用枕头压住头、裹紧被子,想把狗叫声挤走,但那只狗好像也钻进了被窝里,把她仅存的睡意撕得粉碎。

忍不了了!王景珊踢开被子,从抽屉里翻出美工刀,冲上402。

0号楼没有统一安装防盗门,都是木门。赵莓担心狗的安全,特意在木门外加装了一扇栅栏式铁门。王景珊上去的时候,402铁门的锁虚挂着,她稍一用力就拽开了。

木门没锁,房子里没什么家具,所有的物件都是为狗配置的。那只叫小铃的巴哥狗虚张声势地叫个不停,每叫两声就流下一摊口水。它身上散发着奇怪的臭味,皮肤的褶皱里隐隐流出黑红色的脓液和白色的药膏。据赵莓说,这狗是她与丈夫的爱情见证,现在两口子处于离婚冷静期,爱情没了,只留下证物暗自发臭。

小铃扑到她脚边,咬住她的裤腿拽了拽,又冲到卫生间门口叫个不停,狗吠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这时,扫地机器人自动启动了,喂食机也咔咔转动,但并没有狗粮落下来。王景珊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她觉得自己正做着一场危机四伏的噩梦,发臭的房间、狂叫的狗、不怀好意的机器,像是赛博朋克风格的末日电影,一切都将在结束时毁灭,没有彩蛋,也没有希望。

她挥着小刀冲小铃比画了两下,下不去手。

这时,她看到厨房门口放着一口大锅,里面还剩着些漂着油脂的骨头汤。她气急败坏地扔掉刀,端起锅走进厨房,打开燃气,顺手从灶台上抓起一把狗粮扔到地上,模仿着喂食机的语调:“叮咚,小铃吃饭了。”

趁着小铃凑过来,她一把抓起它,就要扔进锅里,不想它身上滑腻腻的,一蹬腿,跳到了灶台上,尾巴扫进灶火里,瞬间被点着了。

烧着的小铃冲出厨房,上蹿下跳,引燃了棉垫子,又嗷嗷叫着冲出门去。

王景珊急忙关了火,把锅里的水胡乱泼向明火,确认火全部熄灭了,才冲出去追狗。

狗已经不见了。狗叫声也消失了,楼下的浓烟迅速漫上来,隐隐冒出火光。

她一边大叫着“着火啦”,一边拨拉开墙角的废品,抱起灭火器,拉拉拽拽折腾了几下,不会用,又慌忙跑回赵莓的房子里接水,可杯水车薪!

高婆婆喜欢囤积,楼梯过道和各层的墙根墙角全都是她视若珍宝的废品。刚才小铃一路冲下去,很可能引燃了废品,再加上楼梯是直通梯,没有防火门,一烧起来就形成了烟囱效应,火势凶猛。

王景珊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火势越来越大,来不及救刘婶和高婆婆了,她迅速关好402的铁门,猛敲陈伯的门。

陈伯耳聋,毫无反应,幸好五楼的几个小伙子跑下来,几个人撞开了门,搀扶着昏迷的陈伯,一起逃到天台上,用湿被单塞好天台的门,等待救援。

市消防支队赶到现场时,大火已经烧到顶层,浓烟滚滚。消防员兵分两路,一路架起云梯救下天台上的人,一路强攻进入火场,但每一层都有很多杂物阻碍,动线难以推进,被困在里面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王景珊只受了些轻伤,但整个人已经吓蒙了。

二小铃

早晨五点半,天还未亮,陈靓带着汽水早早出门,去买油炸糕。

汽水是一条狗,史宾格,曾经是火灾救援犬,两年前驯导员带着它执行面粉厂火灾救援任务时,遇到了二次爆炸,驯导员牺牲,它的眼睛受了伤,精神上也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对火场产生恐惧和抗拒,情绪不稳定,不能再执行救援任务。陈靓申请领养了它,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慢慢建立了信任关系,但它的心理创伤一直没有好转。最近这几个月,她一直带着它在心理咨询师宋熠的工作室里进行系统脱敏治疗。

买油炸糕,也是脱敏治疗的一部分。

陈靓家不远处有个早餐摊,油炸糕做得特别好吃,每天早晨五点半,老板娘准时生火、预热油锅。陈靓就带着汽水坐在马路对面,等着吃第一锅热乎乎的油炸糕。

一开始,人家刚把炉子从屋里推出来,汽水闻到炭灰味,就“呜呜呜”叫着,拼命抻着牵引绳想逃跑。渐渐的,它可以忍受灰烬的气息,可以快速瞄一眼跳跃的火苗,听到江米饼落进滚油里的声音也不再害怕。有时候,陈靓拜托老板娘扔几页纸或破布、小塑料珠子进去,略微刺鼻的气味会让它不安,但多次之后,它也能勉强忍耐。只不过,当煤炭燃烧时偶尔发出轻轻的“噼啪”脆响,它还是会吓得钻进陈靓的裤腿缝里,伏在她的鞋背上瑟瑟发抖。

這天清晨,天色微明,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蓝之中。陈靓带着汽水跑完步,刚刚走到早餐摊附近的街心公园,它突然扎下头,“呜呜”叫着,铆足了蛮劲儿,怎么也不肯走了。

“怎么了,汽水叔?”她蹲下来,试着抚摸它,但它突然暴躁起来,抵触着后退几步,发出警告的低吼。宋熠说过,PTSD的治疗本来就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治疗期间有反复也是正常的。何况汽水是狗,就算它又聪明又通人性,在某些方面能与人类共情,但心理防御机制却和人类不同,这里面还涉及动物医学和犬类动物驯养方面的专业经验。宋熠是人的心理咨询师,在治疗宠物心理问题方面,也在慢慢摸索,急不得。

“别怕啊,汽水叔。”陈靓急忙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战斗靴,那是它牺牲的驯导员曾经穿过的靴子,每当汽水情绪不稳定时,只要抱着这双靴子,就会慢慢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单位的电话来了,有任务。

高庄新村0号楼凌晨发生火灾,科里值班的同事已经开着火场勘验车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目前明火已经扑灭,灭火时楼体部分坍塌,需要尽快开展全面的火场勘验工作。

高庄新村0号楼,陈靓早有耳闻。

在调入市局火调科之前,她曾在爱民区消防大队做过几年火灾防范宣传工作。有一次全市消防安全检查大会上,城东区被点名批评,就是因为0号楼的问题。这座楼的设计本身就不符合消防规范,但这是早年拆迁时的遗留问题,房主又是固执的孤寡老人,解决起来特别困难。

那次大会之后,城东消防和区里的基层干部一起商量了个帮扶计划,委托志愿者定期帮高婆婆清理囤积物、更换灭火器,还请了心理咨询师上门辅导,帮老人解决囤积症的问题,可没什么用。楼里囤积物清了又囤,心理辅导也被她说是“王八念经”。

高庄新村距离陈靓的住处不远,她打电话叫宋熠来接汽水,自己则急匆匆赶往火场。

高楼的夹缝中,0号楼浓烟缭绕,楼体一侧外墙坍塌,凹进去一大片,像一个巨大的嘴巴。小楼外围拉起了警戒线,先到的同事已经开始初步勘验工作。陈靓不敢耽搁,在勘验车里换好防护服、头盔和防护靴,带上装备一头扎进火场。

大火刚被扑灭不久,现场温度很高,遇难者的尸体已经被运走,空气里飘浮着刺鼻的焦味。两个同事正用混凝土回弹测定仪寻找墙壁受热后的强度变化,以便推断出火势蔓延的方向,还有一位同事用手持三维扫描仪执行采集任务。陈靓双脚泡在水里,隔着防护靴仍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火灾现场破坏很严重,除了火焰燃烧本身和消防员救火作业造成的痕迹破坏之外,楼体的坍塌也让勘验取证更加困难。

这次带队的是科里的火调高级工程师陶明玖,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文质彬彬的。他是科里的技術主力,前段时间刚去参加片区消防、刑侦火灾调查联合演练,拿了奖。他技术过硬,吃苦肯干,就是情商低,说话直,尤其不喜欢别人恭维他是“火场里的福尔摩斯”。

“咱就是个淘灰工,哪有那腔调?”他总是这样说。

倒也没错。一进火场,既没有文艺作品里的上帝视角,也没有烟斗拐杖,只有铲子和刷子,线索、证据大多是从灰烬里刨出来的。

比如现在,陈靓所在小组的任务,就是由外向里,逐层寻找现场受损的燃烧物、燃烧痕迹,用桶把灰烬依次收集起来,再用水冲刷那些重要的烧损物品。

到了下午,一部分做好分类的灰烬已经装了好几个编织袋,与尚未冲洗的烧损物一起摆放在警戒线内的空地上。陈靓用铲子和漏勺,一点点清理和过滤灰烬。筛出细小的灰烬再倒进水盆,灰和土会浮起来,较重的颗粒就会沉入水底。这些沉底的颗粒里,可能就藏着火灾发生的秘密。

这项工作又脏又累,量还大,十几个人一直忙到傍晚,个个灰头土脸的,终于在二楼的灰烬物中找到了一颗熔珠。这是电线短路后由于高温而产生的,通过鉴定它的形成原因,就能为火调提供强有力的证据。

大伙儿一直干到天黑,才陆续撤离。

陈靓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在火场附近捡了几根断树枝,在灰烬里滚了几圈,想拿回去给汽水做“训练道具”。

此时天已经黑透,除了陈靓之外,只有两个民警留守看护现场。

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哭号,哭声中又夹带着诉说,像是说戏文一般拉着长音。片刻工夫,就见一群人乌泱泱跪扑在警戒线外,披麻戴孝,闹闹哄哄。

细一听,哭丧的又分两拨。边哭边诉说高婆婆悲惨身世的中年女人,是侄女;哭得鼻涕、口水滴到地上的男人,是外甥。两拨人哭着哭着就因为赔偿款继承的问题吵了起来,越吵越急,推推搡搡着就冲进了警戒线,要找高婆婆的房产证和存折,两个民警怎么也拦不住。

0号楼坍塌的一侧是用钢架临时加固的,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暴力闯入?

“出去!危险!会塌的!”陈靓冲过去挡在已变形的门框前。

“少糊弄人了!你们今天不也进去了?怎么你们进就不塌,我们来拿自家的东西就会塌?”高婆婆的侄女满脸敌意。

陈靓耐心劝道:“现在天黑,也没办法找啊,对不对?请大家放心,火场内的物品,我们会按照流程,物归原主的!”

“这谁说得清?”

“对啊,你这么拦着我们,是不是想昧了我姨的东西?我姨还有一副大金镯子呢!”高婆婆的外甥一把拽开陈靓,两个民警急忙拉住他,警告道:“别动手啊!”

趁着民警控制着高婆婆外甥,高婆婆的侄女猛地冲进门去,爬上楼梯,钻进202的废墟之中,也不嫌满屋泥灰呛鼻,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四处翻找,其他人生怕被她抢占先机,竞相一拥而入。

月亮隐没在高楼之后,被烟熏过的夜色,似乎连手电的光芒也一并吞噬。三楼四楼坍塌的砖砾夹缝中,有什么东西“咯哒咯哒”扭动了几下,发出变调的怪声:“叮……嘎,小铃,吃……饭……咔!”

“你们听!什么声音?”高婆婆的侄女一怔,“是不是有人在叫……小……凌……”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皱着眉细细听。

废墟之中隐有绿光闪烁,“咯哒哒”像是骨关节扭动,“咔……咯……小……铃,吃……饭……啦!”

“小凌表姐……她回来了!”高婆婆的侄女尖叫一声,扯下头上的孝帽,手电的余光照在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狰狞,“表姐回来了!”

“鬼啊!”不知谁颤抖着叫了声。

来的人都与高婆婆沾亲带故,一听“表姐啊、小凌啊、鬼啊”,都明白过来,这是高婆婆死去的女儿高小凌回来了!众人全都不顾首尾地向外跑。灯光乱晃,有人掉了手机弯腰去捡,绊倒了后面的人,摔倒的人又本能地去拽前面的人,惨叫声此起彼伏。两个民警在前面帮着扶起被踩的人,陈靓断后,刚跑两步,脚下突然踏空,紧接着“轰隆”一声,半地下室的顶部坍塌,陈靓跌落下去。她本能地抱头伏地,滚到两块楼板的三角夹缝里,还来不及看清形势,头部又遭一击,昏了过去。

恍惚之中,不断有碎砖和断楼板掉落,那“咯哒”的声音也随之靠近——小……铃。

三母亲

“小铃,吃饭了。”

高婆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轻,沙哑,嗓子里咕咕嘟嘟像卡着很多气泡,但语调却和自动喂食机一样生硬机械。

王景珊一个激灵从网咖沙发上坐起来,脑海里回响着巨大的电流声,类似降噪耳机戴久了之后的耳鸣,蛛丝一样又黏又细,要将她缠入地狱。

她是该下地狱的。

白天消防的人找她做询问调查时,她隐瞒了真相,只说火是从二层烧上来的,只字未提小铃。其实她原本做好了杀人偿命、被判死刑的心理准备,可后来上网一查,才知道失火罪不是死刑,最高七年,还面临民事赔偿。

这就糟糕了,肯定会连累到母亲的。与生死相比,她更怕面对她。

王景珊的母亲是一个充满奉献精神的女人,勤劳、温和、执着、不服输。父亲残废之后,母亲独自撑起这个家,起早贪黑从未有过怨言,宁可自己隐忍,也不让孩子有半点儿委屈。

小学时,音乐老师发现王景珊有天赋,愿意培养她学习钢琴。别人都劝母亲,说钢琴不是穷人家孩子该碰的,这条路走下去很贵的。母亲不想埋没了女儿的天分,又多打了三份工,一路供着她学琴。

王景姗确实有些音乐天赋,但只是有些,并不独一无二。随着学习的深入、见识到的世界越来越大,她逐渐意识到,比她有天赋、比她更努力的,大有人在。而且,他们家境优渥,请得起更专业的老师,还有机会到世界各地参加比赛。在他们面前,她的天赋不值一提。

王景珊无数次想要放弃,可一看到母亲殷切的目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退缩的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学下去。她踏上了一艘载满母亲血汗和希望的船,不敢回头,更不敢沉没。

读大学后,她兼职做钢琴家教赚学费和生活费,母亲知道后非常伤心,怪她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母亲说,你是有天分的啊,你要站在舞台上发光发亮。说完这些之后,母亲又寄了些钱,这些钱怎么来的,王景珊不敢问,怕问了,受不起。

母亲对她,恩重,如山。

在那之后,王景珊就开始失眠,开始惧怕舞台。她更喜欢教小朋友弹琴,轻松,有家长捧着敬着,不会被质疑“不专业”和“没天分”,一小时五百块,逐年递增;资历越老越值钱,多好啊。但她不敢告诉母亲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今,闹出火灾这么大的事情,如果被母亲知道了,她们的船,就沉了。母亲会伤心、会绝望,然后,她会把命揉碎了,替女儿赔偿。

不要!绝对不要!

王景珊脑中的电流声越来越大,胸口一阵阵发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点儿理智和克制,专注于屏幕上的新闻:“0号楼火灾,已经造成三人死亡,一人重伤昏迷。”

王景珊心中一惊,三人?

新聞只有寥寥数字,没提名字,只说死者除了房东之外,还有三层和四层的租客。0号楼租户不多,三层的死者应该是刘婶,四层陈伯重伤昏迷,那么死者是……赵莓?

可她明明不在那儿啊!

王景珊双手抱头,将十指插入发间,努力回忆火灾前的种种细节。那天凌晨,狗确实比之前更加吵闹,402的铁门没锁紧,木门虚掩着,狗一直在扯她裤腿,客厅、厨房、卧室都没人……

王景珊用力掐着眉心,需要很用力地集中注意力,才能稍微思考。

如果当时赵莓也在,只可能是躲在阳台或者卫生间,她那么爱小铃,不可能对它见死不救,除非,她那时已经死了。

糟了,那自己就不仅仅是失火罪,还可能被当作杀人犯!推理小说里不是有个什么理论吗?犯罪现场必会留下痕迹什么的……她用力抠着头皮,努力回忆当时的种种细节……

啊呀!美工刀!

她的美工刀还在402!

四老鼠

陈靓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夹在断裂楼板的缝隙里,面朝下,两块楼板紧紧夹着她的双肩,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空间。0号楼是砖混加预制板结构,能在坍塌的瞬间躲到这样一处小夹缝里,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身体渐渐恢复感知。其他部位还好,只是头部隐隐作痛,应该是坍塌时被落下的杂物砸中受了伤。幸好她戴着头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小心翼翼地转动头部,观察自己所处的位置。身下是半地下层的底部,一片泥泞,左腹的方向有些硌,好像是滚落的应急手电筒。从上方断板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小段扭曲变形的窗框,再用力歪头的话,还能勉强看到一丝丝路灯的光。

还好,埋得不深,情况不是最坏,何况坍塌建筑就在小区里,当时有很多人在,她应该很快就会被发现。

她试着挪动肩膀,两侧的楼板微微错开,肩膀没那么吃力了,但周围的砖块也随之抖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担心身体的起伏会破坏这个小小的稳定空间。她只需要保存体力,静静等在这里,现场的勘验工作还没有完工,明早一定能等来同事的救援。

这么一想,她渐渐冷静下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从远及近,又从近到远,像是有人在来回踱步。

她用力向上抬了抬头,从层层叠叠的碎砖乱瓦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一双脚,深色的皮鞋、深色裤腿,像是小区的保安。看来,发生坍塌后,可能民警也受了伤,人荒马乱地去了医院,临时安排物业保安看管现场。

那双脚就在二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徘徊,她听到脚步声渐近时,急忙大叫:“哎——哎——救命——”

她尽量在保持身体平稳的状态下发出声音,生怕身体起伏过大引发崩塌。

保安的脚步停下来。

“哎——这里——”她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声音像是被压住了,或被外面的风声盖住了,保安完全没有听到,站在原地颠了会儿脚,又向远处走去。

陈靓不再白费力气,刚才的两声已经让她吸了满嘴的灰,差点儿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指,摸索着寻找压在身下的手电。

这时,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类似蛇吐信子,但更大些,像是从腐烂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喘息。暗夜的废墟之下,那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近。

陈靓脊背一阵阵发凉,突然,有什么东西爬上了陈靓的脚踝,又凉,又湿。

稳住啊陈靓!

那东西爬上她的小腿、大腿、腰、背……

陈靓屏住呼吸,继续很小心地在身下摸索,终于摸到了手电的按钮!

光芒瞬间溢满狭小的空间,那东西吓了一跳,爬上了她的肩头,是一只老鼠!不知是不是在火灾中熏坏了喉咙,它一边发出怪异的声音,一边踩着她的脖子,钻进前面的砖缝里,不见了踪影。

“谁!”保安脚步声急促,迅速向废墟方向奔来。

“我,是我,保安大哥,是我!”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解释,“我来找东西……我住302的。”

“都塌没了!还有什么可找的!去去去!别添乱!”

“哎?你……你看那里,有光。”女人抬高了声音。

“哪儿有?哪儿有啊?”

陈靓急忙向下压了压手电。

“还闪呢!”女人大叫。

五献祭

陈靓住院观察了两天,脑部有轻微脑震荡,身上还有多处擦伤,都是皮外伤,总体没什么大碍,只是短期内不能做剧烈运动。倒是那两位在现场值守的民警,没穿护具,又只顾着保护别人,伤得比较重,直到陈靓出院时,他们还昏迷着。

科里给了陈靓半个月假,她没休。

上次的坍塌事故对现场证据几乎是一次毁灭性的破坏,即便坍塌前已经完成了初步勘验、做了证据固定,但一部分现场的专项勘验恐怕就难以继续了。科里一直缺人手,遇到大案更是忙得昼夜不分,她伤未痊愈,就主动申请制作火调询问调查笔录的工作。

这个活儿不需要重体力,但比较考验文字功底,既要细致严谨,又要有很强的逻辑能力,能及时发现笔录中的漏洞。陈靓大学读的火灾勘查专业,毕业后做过几年消防宣传,文字功底不错、逻辑清晰、沟通能力强,领导斟酌再三,就同意了。

这次火灾,共造成三人死亡,一人重伤。救援部门已经第一时间通知刑侦一起参与勘验,目前还无法确认是否人为纵火。

死者高翠芳,也就是0号楼房主高婆婆,七十五岁,烧伤致死;租客刘爱萍,保洁零工,四十九岁,烟气致死;租客赵莓,三十六岁,死因存疑,不排除他杀。

赵莓的尸体被发现于402的卫生间,呈右侧卧姿势,四肢弯曲像在打拳击一样,口腔和鼻腔内也有烟灰炭末,尸表检验符合烧死的特征。但是,在她全身衣服、皮肤、毛发都被灼烧的情况下,右侧的衣服竟然有部分保留,这说明在大火烧进来时,她很可能已经休克或者处于昏迷状态,失去逃生能力,所以紧贴地面的衣物没有被烧着。至于休克的原因是否是烟熏导致,还需要等进一步的尸检结果。

陈靓调出0号楼幸存租客的询问笔录,重点留意了与赵莓有关的内容。

五楼烧烤店店员们每天下午三点上班,凌晨一点多下班,与赵莓没有交集。火灾发生时他们刚到家,听到了狗叫声,但没在意,因为那条狗天天叫,他们已经习惯了。

302租客王景珊是第一个发现火灾的人。她说,她被狗叫声吵醒,闻到了刺鼻的烟味,冲出楼道时,火已经烧上来了。

他们都提到了狗叫,但初步勘验时,火场内并没有发现狗的尸体。如果赵莓是因烟熏导致昏迷,这意味着她没有机会打开门,狗也被关在房间里,无处逃生。可是——狗不在。

她又细细把王景珊的询问笔录看了一遍,负责询问的是老张,一个老火调人,询问经验比较丰富,总体看下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在两次询问调查中,她都提到了“献祭”。

大概是被埋压在废墟里受了惊吓,或者脑震荡后遗症,陈靓觉得自己脑中某个神秘的开关被打开了,对“鬼魂”、“献祭”之类的字眼,特别敏感。

第一次询问笔录片段——

问:你认为火灾是怎样引起的?

答:可能是高婆婆在灵堂烧纸,不小心点着了吧?

问:你和高婆婆关系怎么样?

答:还可以,有时候也陪她聊天。

问:她经常在半夜烧纸吗?

答:也……不确定。不过她本来就神道道的,半夜烧纸谁知道是祭祀还是招魂献祭。

问:“招魂献祭”?这事情具体是听谁说的?还是你猜测的?

答:那个招魂嘛,附近的人都知道,0号楼供着高婆婆女儿的牌位,是一座鬼楼。

问:献祭呢?

答:献祭?我有说献祭吗?

问:有的,我们的对话都有录音录像记录。

答:我……我没睡好,脑子都不转了,招魂献祭说着顺口,一出溜就带出来了,口误口误。

第二次询问笔录片段——

问:火灾当日,你一直敲401的门,敲了多久?

答:当时挺急的,对时间没确切概念,我觉得挺久的。陈伯耳聋,听不见。后来楼上的几个男的一起撞开了门,才救出来。

问:当时你有敲402的门吗?

答:完全没顾上。

问:为什么不敲402的门?

答:402里面没人。

问:你怎么确认402没人?

答:因为……因为402平时只有狗在里面,赵莓好几天才回来一次,更不可能在这里过夜,里面连床铺都没有。所以,大晚上的肯定不会有人。肯定要先救陈伯的,对吧?人比狗重要。

问:你知道402没有床铺,所以,你之前去过402?

答:去过一次,狗叫起来很烦的嘛,我去找过一次。

问:你与赵莓关系怎么样?当时有没有吵架?

答:挺好的呀。没有没有,我俩都很好说话,当时高婆婆也在。邻里之间难免有矛盾,说开了就好了,而且我很喜歡那条狗,真的!有一回,赵莓的狗丢了,我还帮忙一起找呢。那次狗不知怎么钻进了半地下室的仓库,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出来。啊,我想起来了!献祭之类的话,是赵莓跟我提的!她说,这0号楼邪得很,像是一个招魂献祭仪式的道场,迟早出事。她还劝我早点儿搬走呢。

问:她是什么时候向你提的这事儿?

答:忘了,好像有些日子了吧……她也神经,信风水、求桃花什么的。

陈靓把两次询问调查的录像记录调出来,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录像里的王景珊脸色有些灰暗,像是失了颜色的旧壁纸,看起来很疲乏。她眼窝深陷、眼神游离,每回答几个问题,就要将十指插入发间,自下而上按压着头皮,好像这样就能帮大脑转得快些。

陈靓决定再找王景珊谈谈,说起来,她还是自己的恩人呢!

六失控

小铃没死。王景珊一直在找它。

0号楼火灾之后那晚,她担心自己遗落在402的美工刀会引起警方怀疑,急忙赶回高庄新村。到了之后才发现,0号楼全塌了。

废墟周围拉着警戒线,只有一个保安在附近巡逻,他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发出低低的笑声。

王景珊猫着腰钻过警戒线,轻轻翻开几块砖,就放弃了。美工刀肯定是找不到了。就算警方或火调在废墟里挖出它,也无法确定它在302还是402吧?何况,那么大的火,美工刀的塑料手柄应该被烧毁了,指纹肯定没了。

她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废墟附近的绿化带里窸窸窣窣,借着昏黄的路灯一看,四季青丛里,好像卧着一只狗。

“小铃?”她低声叫。

那狗一愣,直起身子,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脸。它看了她一眼,慌慌张张地躲进废墟的砖缝里,也不知钻到了哪处。

“小铃……小铃……快出来呀……”

小铃毫无反应。

王景珊摸了摸衣兜,里面还有小半包网咖赠送的鱼皮花生。她将花生倒在掌心,爬在废墟上,压低了声音喊:“小铃……吃饭了……”

就在这时,她发现废墟深处,有光透出来。

有人被埋在下面!

打了“119”之后,救援很快就赶到了。他们在废墟里忙忙碌碌,边用液压顶杆加固边挖掘,有人不断在叫着被困者的名字——陈靓。

终于,陈靓被抬出来,穿着火调制服,满身灰土,腿和手臂的衣服被擦破了,裸露出的皮肤上,泥和血混在一起。但那个女孩儿精神很好,还可以和担心她的朋友开玩笑,那一刻,王景珊自己的心也是雀跃的,心中所有的焦虑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甚至,她因为救人而产生了一股醉意,好像吃多了巧克力,或完美演奏了一首高难度的曲子,这种被多巴胺淹没的快乐,让她有些飘飘然,甚至有了自首的冲动。

小铃没死。说不定这场火与它没关系,与她也没关系。如果对陈靓说实话,看在“救命之恩”的情分上,就算不会法外开恩,也能帮她指一条好走的路。

偏在这时,母亲的转账短信到了。3107元,有零有整。

微信信息紧跟而至:“珊珊,你收下。因为疫情,比赛都停了……我看有的比赛需要录演奏视频,你用这些钱找个琴房、租个大三角去录吧。我和你爸都好,镇里老刘家闺女才学了三五年琴,考了个业余级,现在去当钢琴老师了。我心说真烂显摆,钢琴老师顶个屁用!你别管家里,尽管去奔,缺钱跟我讲。”

短信3点17分发的,这个时间,不知母亲是刚收工,还是要上工。

王景珊关掉手机,刚才那股美妙的醉意消失,心里又爬满了焦虑。

离开高庄新村后,她找了家低档洗浴中心,住十五元钱一晚的大厅床位,吃里面的免费小食。

白天时,她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四处晃悠着找小铃,有时找着找着,就忘记自己在找什么了。有一阵子,她在高架桥边反复徘徊,觉得自己脑中绕满了蛛丝,那些蛛丝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里钻出来,一圈圈缠在桥的栏杆上。她想她可以挂着蛛丝吊在桥廊下,随风晃啊晃,像摇篮一样,晃着晃着就能睡着了。又或许,死了就可以彻夜睡得踏实了。

到了晚上,她就睡在洗浴中心。当然,“睡”并不拥有具象意义。

她还是整夜整夜地醒着,在又潮又闷、混杂着陌生人体味的空气里,细菌和幻觉一起滋生。她看到自己身上慢慢长出了蘑菇,鲜艳的红菇头上布满了白点点。她躺在狭窄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它们从她的毛孔里钻出来,新鲜、饱满。她轻轻采下一颗,吮吸鲜红的汁液,直到指尖传来刺痛,才发现手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或许有一天,她会慢慢吃掉自己,直到心脏和灵魂也咀嚼干净。就像——一场献祭。

或许,这场火灾就是一场献祭?

她突然想起,高婆婆的房间里有一架旧钢琴,她经常邀她下楼坐一坐,弹一首《让世界充满爱》。每次弹完,高婆婆总要拿出一张合唱团的照片,指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儿,说:“这首合唱拿了金奖,我女儿是领唱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王景珊,暗黄的眼白湿漉漉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好像久别重逢的母亲,把孩子揽入怀里狠狠拥抱,哪怕孩子哭得呜哩哇啦也绝不松手,像要将那小小身躯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高婆婆看她时的眼神,就是这种渴望。

王景珊的手机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很久,她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电话。

“请问是王景珊吗?”电话里是个女生清脆的声音,“我是陈靓,你还记得吗?那晚你救了我。”

“哦,是你。”王景珊打起精神,“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吃个饭,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方……方便的。”

吃饭的地点是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也提供简餐,环境不错,大厅里有一架白色的三角琴。陈靓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蓝色制服,短发、娃娃脸,神采奕奕,一看就是睡得很好的人。

“先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陈靓热情地递上菜单。

“我都行。”

“这家的牛排还不错。”

“那就牛排吧。”

王景珊一口气喝掉整杯冰柠檬,暗暗提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些脑汁来,准备应付陈靓的提問。

“你没事吧?这么憔悴。”陈靓关切地看着她。

王景珊摇摇头,微微侧过脸。落地窗的倒影里,是她瘦骨嶙峋的脸,原本饱满的苹果肌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只留下凸起的颧骨和深陷的脸颊。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枯瘦、细长,十指上还有黑红色的厚血痂。

牛排很快就上来了,一整块铺在板子上,滋滋啦啦。王景珊拿起刀叉,稍一用力,指尖的伤口便渗出血来。她急忙攥了一张纸巾,将十指蜷入掌心。

“我帮你切吧。”陈靓体贴地把她盘中的牛排切成小块,“手指是在火场里伤的吗?看着都疼。”

王景珊点点头,但马上觉得在这件事上说谎很蠢,又急忙摇摇头。

“你别紧张,我约你出来不是为了火灾的事,就单纯吃个饭,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果然,陈靓没再提火场的事,一直在讲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会儿说她自己喜欢火焰,结果却做了灭火的工作;一会儿又问她学了多久的琴,教小孩弹琴会不会很辛苦……王景珊想,这一定是一种询问技巧,等她放松警惕,就会冷不防抛出一个致命问题。她用力聚拢起注意力,只盼着陈靓的致命一击早点儿到来。

她擦擦汗,汗里好像有一股尿臊味。她想逃离这里,钻到一个潮湿阴暗的角落,比如0号楼散发着霉味的小套间。

“你弹琴一定很棒吧,有机会邀请你参加我们支队的文艺晚会。”陈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不,不,我不行。”

“你那么专业,一定行的!”陈靓笑着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别人说她“一定行”之类的话,王景珊就非常抵触,甚至有点儿想呕吐。她有些无力地问:“你是不是想问什么?你问吧。问什么我说什么。”

“今天不聊公事。”陈靓见她不对劲,坐到她旁边,抽出纸巾替她擦擦汗,“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我送你去医院,或者回家?”

“不要再拐弯抹角了!你不就是在怀疑我吗?”王景珊撑不下去了,她推开陈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怀疑我放了火对不对?你怀疑我是杀人犯!你就是在怀疑我!我告诉你我没有!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王景珊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快停下啊,别发疯呀王景珊,快别说了啊!她当然知道啊,但是已经止不住了,就像开了闸的堤坝,洪水倾泻而下,在毁灭一切的快感里万劫不复。

旁边的食客在偷偷录像,她冲过去,把那人的手机摔烂,把咖啡和食物泼到落地窗上,掀翻了桌子,推倒上前劝阻的服务员。她一边不可自控地发疯,一边在心里清醒无比地计算着将要赔的钱。她看到陈靓在打电话,还一直拦着服务员,一边摆手一边说着什么。

她一定是在报警吧?

报警吧!

她会说自己放了火、杀了人,最好能当场将她击毙,不要让母亲知道。母亲还在做着清秋大梦,为了这个梦她碾碎了一生,恨不得榨出血水来培育她。不要让她的梦醒,就在梦里死去吧!

这时,她看到了门口的钢琴,猛地冲过去,掀开琴盖。服务生怕她毁琴,急忙上去拽她,却被陈靓拦下了。

王景珊许久没碰琴了,她想弹一首炫技的曲子,惊艳四座,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音符都想不起来。她优雅地扬起手,指尖落键,血痂破裂,琴键上血迹斑驳,弹出的竟然是高婆婆最喜欢的那首:《让世界充满爱》。

一个年轻男人急匆匆地冲进咖啡厅,冲陈靓招招手,然后慢慢走向王景珊,站在琴边,跟着节奏轻轻唱起来:“我们同欢乐,我们同忍受,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

陈靓也跟着一起唱起来,然后是服务生,还有几个客人随着拍子轻轻击掌。

一曲弹毕,王景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陈靓,说:“高小凌唱过这首,领唱,拿了金奖。她死了。”

说罢,她一头砸在琴键上,昏了过去。

七交集

王景珊在咖啡厅失控,陳靓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对劲,急忙叫来了宋熠。

宋熠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和消防部门有些公益性的合作,这次火灾幸存者的心理危机干预工作,就是由他们来做的。

两人将王景珊送到医院,急诊医生细细检查了一番,说:“过度疲劳,营养不良……病人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

“发生了火灾,可能有急性心理应激反应。”宋熠说。

“难怪。先输点液吧。”

“她怎么还昏迷着?要不要做点别的检查?”陈靓转头看向病床,王景珊干瘦的身体埋在被子里,可怜巴巴的,好像随时会被一床的白色淹没。

“不用,她只是睡着了。放心吧。”医生离开了病房。

陈靓凑近病床,果然听到了细微的鼾声。她拉着宋熠轻手轻脚走出病房,瘫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重重舒出一口气。

“吓着啦?”宋熠打趣。

“没,刚才跑得太急,头有点儿蒙。”陈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吧。哎,这几天忙的……多亏你帮我遛狗,不然汽水叔可要憋坏了。”

“汽水也是我朋友嘛,以后我还指望它参与宠物陪伴治疗计划,给我打工呢!”

“它这几天怎么样?”

“有点儿焦虑。最近城管部门在捕杀流浪狗,可能是血腥气重,附近一有捕狗队的人,汽水就变得很暴躁。为了躲开他们,我这几天改变了好几次遛狗路线。放心吧,有我在,没事儿。”宋熠笑着说。

她很喜欢看他笑,很明亮,让人放心,忍不住想和他多说说话,可惜呀,和他“说话”得付钱。想到这里,她顿然觉得自己赚到了,忍不住“扑哧”一笑。

“怎么啦?”宋熠被笑得摸不到头脑。

“我在想,你现在一小时得多少钱?”

“反正你也付不起,索性不收钱啦!”

“不收钱的,我更付不起。”

“哎?这话我听过。”宋熠凝神想了想,凑到陈靓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几年前,高婆婆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认识高婆婆?”

宋熠点点头。

两年前,他与城东区政府合作,接了一些公益心理援助项目,其中就有对高婆婆的帮扶计划。不过,高婆婆对心理治疗有很强的敌意,他和助理几次上门,都被骂了出来,根本没有机会进行深入交流。

宋熠也曾试图采取其他更委婉温和的介入方式,都没有成功。

“这是个人推测,可惜高婆婆已经去世了,无从证实对错。高婆婆心里有一条警戒线,只要有人试图提醒她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她就会立即避而远之。她很清楚,心理咨询的目的就是驱散她‘心中的鬼,但她内心真正想要的,是‘招鬼。所以,她绝对不会接受心理咨询。”

“招鬼?献祭?该不会……0号楼真的是一个献祭的道场吧?”被埋压在废墟下的恐惧感突然涌入陈靓的脑海,她蜷缩在椅子上。

“所谓道场,肯定都是迷信之说,但对于迷信的人来说,迷信,就是信。听说高小凌唱歌很好听,弹琴也不错。高婆婆囤积的那些东西,都是些歌谱、明星海报、音乐杂志之类的,或许,她这么做,是想留住女儿的‘魂。”宋熠叹口气,有些伤感地说,“对于那些失去至亲至爱、无法走出创伤的人来说,鬼神之说,能帮他们逃避现实,缓解悲痛。”

陈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死后真的可以变成鬼,那么生离死别就没那么可怕了。如果汽水叔的驯导员牺牲后,还能常来看看它,它可能就不会患上PTSD了;万一有一天汽水叔死了,能变成狗鬼陪着她,或者宋熠死了,能变成鬼经常冲她笑一笑,她就不会那么恐惧了。可转念一想,正是因为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所以才可以毫无负担地臆想他们死后仍“为我所用”。如果她虔诚地相信鬼神,相信死后世界真实存在,相信他们死后会变成有灵有情的鬼魂,又怎么忍心把他们束缚在自己身边呢?

那么高婆婆是哪一种呢?她是真的相信鬼神,还是仅仅想抓住一个精神寄托?

回到单位后,陈靓一边梳理询问笔录,一边回想着宋熠的话。

由于赵莓死因存疑,这次询问调查的范围也进一步扩大,不断有新的询问笔录传过来。其中,定期帮高婆婆清理囤积物的三名志愿者的笔录中有些内容与宋熠的推测不谋而合。

“那老太太就是在搞封建迷信!她亲口说的,要在房子里堆满与她女儿有关的东西,才能留住女儿的魂儿。”

陈靓抱着“封建迷信”的想法,按照“招魂”的逻辑,又把租客们的资料以及高庄新村居民的笔录筛查了一遍,突然发现,高婆婆不仅在囤积与女儿有关的物品,也在“囤积”与女儿有关的人!

402赵莓的狗,叫小铃;高婆婆的女儿,叫高小凌。

501和502的店员们供职的烧烤店,叫“凌凌六”,谐音是“凌凌留”。

302王景珊,是一个钢琴老师,高小凌也会弹钢琴。

这几个租户,都是关联比较明显的。

301的刘爱萍,大家都叫她刘婶,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市少年宫做保洁,正好,高小凌也在那段时间被选拔到少年宫合唱团,她们之间说不定有交集。

101和102的半地下室,出租给了一家专门培训网红的传媒公司,这家公司的老板郑闻新,曾和高小凌同在少年宫合唱团,还曾同台演出。

只有401的陈伯,暂时查不到什么信息。据邻居说,他在0号楼住了好多年了,又聋又哑,几乎从不出门,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目前,陈伯还在昏迷,警方已经对他的身份信息开展了深入调查,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如果他也和高小凌有某种关联的话,那么这次火灾,或许真的是一场筹谋已久的——献祭。

八狂犬

王景珊睡着了。

这场睡眠,就像蓄势已久的暴风雨,瓢泼一样砸下来,压得她灵肉分离。她的身体正在睡梦中融化,思绪变得很轻、很散碎,她想醒来,但一丝力气也使不上。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逼仄的家。父亲没了腿,坐在一块装了轮子的破木板上,一会儿滑去做飯,一会儿滑去洗衣服。母亲上午卖菜,下午干保洁。傍晚以后一直在家里,穿着磨出毛边的内衣,不时有陌生男人来做客,和母亲说说笑笑地钻进卧室。父亲就陪着王景珊练琴。

原本,苦难只是苦难,困窘只是困窘,生活只是为了活下去,但自从王景珊开始学琴以后,这一切都有了意义。只要能出人头地,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光芒掩盖,耻辱也会升华为艺术的一部分。就好像电影里坏事做尽的反派,只要在结局中拥有了人性的闪光点,就能赚取观众的眼泪。

恍惚中,王景珊觉得自己又回到了0号楼,小铃还在叫,扫地机器人横冲直撞,高婆婆踢踢踏踏地上楼,身上带着浓郁的香烛味。她一直看不清她的脸,发暗的皮肤皱巴巴的,遮盖了五官。

她凑到她耳边,一张嘴,喷出一股烧焦的味道:“鬼啊,比大数据还灵呢,只要你心里一直关注着鬼,鬼就会来找你的。”

王景珊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腰背和手臂有些酸痛,十指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窗外是午后明媚的阳光。

“哎呀,醒了!你从昨晚睡到现在啦!饿不饿呀?”同病房的病人递给她一盒牛奶。

王景珊茫然地摇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在咖啡馆发疯的一幕。她暗暗懊恼了一会儿,去洗手间冲了冲头,一直混混沌沌的脑袋,这会儿变得清亮无比。

在去自首之前,她得先找到小铃。那只发臭的巴哥犬,是她失火的罪证,也是找到真正起火点的线索,说不定还是赵莓之死的“目击者”,找到它,她的供述才更有说服力。

小铃尾巴受了伤,应该还在高庄新村附近。

王景珊留了字条,特意没带手机,在找到小铃之前,她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她向隔壁床借了几盒牛奶和一包面包,离开医院,一路步行向高庄新村的方向寻去。每路过一处草坪、公园、小区,她都绕进去找一找,一路叫着“小铃”。

喊着喊着,她灵机一动,模仿自动喂食机的语调:“叮咚!小铃,吃饭了。”

高庄新村附近有一座立交桥,桥洞下停着一辆小卡车,车兜上焊装着几层笼子,里面装了很多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王景珊快步走到车前,狗笼子层层叠放,好多条流浪狗挤在一起,也不知有没有小铃。她大声喊:“叮咚!小铃,吃饭了。”

流浪狗们骚动起来,其中一只挤到笼边,撞得笼子咚咚响,那是一只全身流脓的巴哥犬,尾巴烂了一半,焦黑的腐肉里已经溃烂生蛆。

“小铃!”王景珊趴到车上,笼子外面挂着环形弹簧扣锁,人能打开,狗不行。

“喂!干吗你?”一高个儿男人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从旁边绿化带里钻出来,穿着松松垮垮的保安裤和沾着血污的卫衣,脸晒得黑黢黢的,眼神凶狠。

“这是我的狗!”

“屁!”

“真的!它叫小铃!你看!它认识我!”王景珊冲着笼子大叫,“小铃!小铃!”

一车的狗汪汪叫着回应她,个个都和小铃一样激动。

“行了行了!下来!赶紧的!这些狗会咬人的!”男人把王景珊拽下车,又提了提裤子,准备开车。

“师傅,这真是我的狗,我找它很久了。我求求你,我给你钱,你把它还我吧!”

“哪只啊?”男人转过身。

“这只巴哥犬……”

“巴哥?那不成!领导说了,前些天咬人的就是巴哥,抓住了算立功的!”男人看了小铃一眼,“它都烂成这样了,你带回去也活不久,不如买只新的吧。”

“求求你了大哥,它对我很重要的!”

“都说了不行!”

男人回到驾驶室,发动车子。

王景珊一咬牙,再次跳上卡车,打开小铃的笼子,几只同笼的狗跑了出去,小铃反而瑟缩着退到了后面。

“小铃,快出来!”

小铃又向后缩了缩。男人熄了火,暴跳如雷,大步沖向王景珊。

王景珊一急,伸手去拽小铃,不想,它猛地咬了她手臂一口,嗷嗷叫着冲出笼子,跳进一旁的绿化带,蹿到桥另一侧的马路上,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活该你!说它咬人还不信!”男人气急败坏地骂着,看了一眼她血淋淋的手臂,不耐烦地说,“上车!先送你去防疫站。真他妈倒了血霉!”

“谢……谢谢啊!”王景珊忍着痛,小声说。

“谢你个鬼!”男人瞪她一眼,一路骂骂咧咧地把她送到防疫站,见她没带手机,连打防疫针的钱都拿不出,又甩着脸帮她垫了钱。

“还说要买狗,毛都没有买个屁!”打完第一针疫苗之后,他生气地看着她,“住哪儿?一会儿送你回去!回家拿了手机还我钱!”

“不用送我,我还得再去找狗。”

“咬你的那只?”

“嗯。”

“那狗是你爹还是你娘啊,都咬你了,你还找它?还是说……你想找着它杀了报仇?没事!我帮你杀!”

说到“杀”字时,他眼中凶光一闪,吓得王景珊一个激灵,急忙说:“别,别!那其实是我好朋友的狗,她不久前去世了,这条巴哥狗是她唯一的牵挂,我得找到它,治好它!”

“你倒是有义气。走!上车!今天你就跟着我,抓狗我在行!”见王景珊干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怯意,他拽出衣服里的工作证在她眼前晃了晃,“怕我拐了你?这是我工作证,城东区城管捕犬小分队的,洪小漠!”

王景珊稍作犹豫,点点头。洪小漠长相凶悍、脾气暴躁、满口脏话,但看着不像坏人,何况,有他帮忙找小铃,总好过她一个人盲目乱逛。

“打完今天还有四针。”洪小漠把打疫苗的单子递给她,带着她去留观区,不时和路过的医生护士打招呼,熟门熟路的,想必经常被咬,是这里的常客了。“你在这儿等三十分钟,我去散根烟。”

说罢,他冲着后面招了招手。

留观区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个男人,一丝不苟的小背头修出了长短渐变的鬓边,黑色T恤上还有亮闪闪的烫钻音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头。

洪小漠一边掏烟一边快走几步,满脸堆笑,完全没有了凶悍的模样:“郑总,最后一针啦?”

男人点点头,似乎并不想与他搭话。

“您放心!那狗东西我肯定给您抓着,当场打死!早晚的事儿!”洪小漠扯着嗓门没话找话,男人有些不耐烦,起身走向门外,洪小漠跟在他后面继续拍马屁,“您可真是个讲究人,还专门戴手表遮着伤口呢!我跟你讲,被狗咬我有经验,伤口不能捂着……”

洪小漠一路追出了大厅,不觉自讨没趣,反而有些得意自己认识这么位人物,冲王景珊炫耀道:“刚才那哥们儿,郑闻新,你听过吧?手底下上百号网红小妹,个个都是大美妞,啊呀皇帝的后宫也不过如此……他是我们队长的大舅子,你说寸不寸,捕犬队队长的亲戚被一条巴哥给咬了,这不是打脸吗!把我们头儿气坏了!这回打狗打这么狠,就是为这个!”

“你说谁?”

“郑闻新呗。”

“咬他那个?”

“疯巴哥呀,”洪小漠一拍脑门,“我了个去!该不会就是咬你那只吧?我跟你讲,那狗养不得了,必须死!”

王景珊低下头,细细看着手里的狂犬疫苗注射说明,五针疫苗,注射间隔是第1天、第3、7、14、28天。郑闻新今天打的第五针,向前倒推二十八天的话,假设他是被狗咬的当天注射,那么,就是火灾那天!

九过敏

0号楼火灾事故的原因找到了。

从现场燃烧痕迹、熔珠鉴定和对租户的询问调查、小区物业的监控等多方面综合判断,起火部位在201,也就是高小凌的灵堂。起火点位于灵堂靠北墙一侧,那里原本供着灵位,有几盏电子莲花灯。靠墙的电线绝缘层有被老鼠啃噬过的痕迹,铜导线外露导致电线短路,引起火灾。这起火灾的主要责任方是高翠芳,作为房东,她不但不配合火灾预防工作,还刻意囤积,增加了火灾隐患。

因赵莓死因存疑,为了谨慎起见,陶明玖一直在等刑侦的消息。

火灾后第十日,赵莓的死因调查也有了结论,排除他杀。赵莓在火灾发生时,发生了休克,休克原因是青霉素过敏。青霉素药物在体内有半衰期,可以推测她接触药物的时间是火灾前一天晚上11点左右,而起火时间是在12点以后。也就是说,赵莓在起火之前,就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经过大量的走访排查,警方发现,火灾前一个星期,赵莓曾在附近的宠物医院为宠物犬治疗皮肤病,购买了含有青霉素的药膏,并向宠物医院工作人员索要了医用手套,用以涂抹药膏。结合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推断赵莓在给宠物犬涂抹治疗时,戴着手套、沾满药膏的手误触了口鼻附近,导致过敏性休克,失去了逃生能力。

在公布火灾事故调查认定书之前,科里照例开最后的“找茬会”。大家对这一认定结果都没什么意见,只有陈靓,总觉得不踏实:狗还没找到,赵莓死得太巧……尤其令她不安的,是陈伯的身世。

陈伯一直昏迷,但他的身份信息已经调查清楚了。他叫陈庆生,聋哑人,他的儿子陈建力,就是二十年前酒驾撞死高小凌的肇事司机。当年,他撞死高小凌之后,因汽车失控,撞上路旁的配电箱,当场身亡。

事发后,陈伯非常自责和内疚,卖地卖房子,搭上自己和儿子所有的积蓄,林林总总赔了高婆婆一百多万。陈伯没有劳动能力,日常捡废品为生;陈建力是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能凑出这么一大笔赔偿款,肯定是倾尽全力了。

在之后的几年里,陈伯起早贪黑地捡垃圾,一天只吃一顿饭,只要攒下点儿钱,就寄给高婆婆。后来他身体垮了,连捡垃圾也争不过别人了,沦落成乞丐四处流浪。是高婆婆把他捡回家,在0号楼一住就是好多年。

说实话,连仇人的父亲都能如此善待,陈靓对高婆婆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但换个角度想,如果高婆婆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那么,在她的世界观里,高小凌喜欢的和憎恨的,都是可以吸引她的亡灵的。

那么陈伯,可能也是招魂献祭的一环。

“如果都没有异议的话,就散会,明天公布認定书。”陶明玖说。

陈靓犹豫再三,心一横,鼓起勇气拿出一张照片,那是清理0号楼废墟时,在半地下室水泥地面上发现的奇怪符咒。

“这个符咒还没有合理解释。我请教过一些民俗专家,他们都说看着邪气。可具体是什么咒,还没查出来。”

陈靓停下来,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似乎并没有人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如果这个符咒与献祭有关,那么这就不是意外失火,可能就是高翠芳故意纵火。可能,纵火就是献祭仪式的重要环节,目的是让高小凌回魂,或者附身,或者别的什么。”

陈靓的声音越来越小。本来她觉得这个推测很有道理,但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太玄乎了。

会议室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陶明玖轻轻咳嗽了一声,抬手压着眉心说:“如果,可能,或者。你数数你说的话里有多少个这样的词?火灾调查讲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火焰和灰烬是不会说谎的!0号楼火灾事故的证据链非常清晰,193份询问笔录、29份火灾现场勘验笔录、11份鉴定书,还有那些检测检验报告和视频记录,这是咱们所有人没日没夜调查、勘验、做技术分析得出的结论,每一个字都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支撑。起火点在二楼,除此之外,现场没有检验到其他起火点,也没有纵火的痕迹。”

陈靓低下头不说话。

“就算你查出那个符咒和献祭相关,也没有现场证据可以证明高翠芳纵火。这起火灾是由老鼠啃噬电线引发短路造成的,谁能操控老鼠?”

陈靓点点头,但又有些不甘心地说:“那……那赵莓的狗也还没找到。赵莓死在402卫生间,谁……谁给它开的门?它是怎么跑出去的?”

“动物比人更灵敏……这个疑点,我们之前已经提交给了刑侦,狗的下落对赵莓的死因判断有没有影响,他们会有专业考量。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它的逃生途径,不影响我们对火灾原因的判断。”

“那我没问题了。”陈靓在心里叹口气。

“你最近一直带伤工作,非常辛苦,现在0号楼事故调查告一段落,你也放个假,好好休养休养。”

“那个……”陈靓突然想到自己被埋在废墟时,曾经听到老鼠的叫声,于是冒出了“高婆婆可能在驯养老鼠”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这又是“可能”,而且是比“招魂献祭”更加天马行空的“可能”,于是她咽下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个……我多休几天行吗?”

“两个星期。”

十无赖

高庄新村0号楼火灾事故调查认定书公布之后,接下来,就是最难、最烦琐的赔偿问题了。

受灾户中,一层租户郑闻新损失最大,但他明确表态,不要求赔偿。他以高于市场价的租金租下这里,就是为了帮助去世朋友的母亲,肯定不会“趁火打劫”。陈伯没有亲属,身体虚弱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能不能撑过去都难说。五楼的群租店员和三楼的王景珊,按照实际情况粗略估算了损失,对赔偿没有异议。但是赵莓的父母、刘婶的儿子,对赔偿金额十分不满。

0号楼属于钉子户,当年拒拆,现在烧了后想再盖起来是不可能的了,想获得和当年一样的拆迁补偿也不可能。这是高婆婆唯一的财产,只有少量地皮补偿,而且没有议价的余地,赔完之后,高婆婆的家属落不到什么油水。

于是,赵莓、刘婶、高婆婆三方的家属联合一起,嚷嚷着对火灾责任认定有异议,不认可市消防出具的火灾事故认定书,要求上一级消防救援部门出面复核,还张罗着投诉消防、物业、住建不作为。

但他们既不提出书面复核申请,也不写投诉材料,就每天轮班到消防支队去闹。直到三天后,赵莓的老公敬跃出现,他们才有了新的方向。

敬跃长得很帅,能说会道,人生梦想是与富婆结婚,软饭硬吃,赵莓就是那个富婆。两人婚后,日子本来过得挺滋润的,没想到疫情期间,赵莓的饭店大受影响,她原以为撑一撑就过去了,结果疫情反反复复,她搭进去很多钱,最后只好关门大吉。没钱之后,敬跃自然不会再给她好脸色,一边忙着找“下家”,一边闹着要离婚。

赵莓不傻,结婚之前她就知道,他只爱她的钱。但那又怎样?有钱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啊。破产之后,为了维持住这唯一的“可爱”,她四处筹钱,想东山再起,谁知还没“起”呢,人没了。

敬跃这个人虽然无赖,但在钱上非常精明。之前他因与新冠确诊病例同乘一班飞机,成为密接,在酒店隔离。昨天刚一出来,就立即成为这帮家属的主心骨,提出新的思路——谁有钱就搞谁,谁搞得动就搞谁。

他要搞的人,就是郑闻新。

“郑闻新也是受害者啊!”高婆婆的侄女说。

“不,他罪过大着呢!他那个传媒公司近几年做网红直播赚得风生水起,多有钱啊!可惜是个男的……总之,你们记住,有钱就有罪!”这些话从敬跃嘴里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听的人竟也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想啊,他把0号楼半地下室当作仓库,放的都是燃烧后容易产生毒气的东西,这合规吗?居民住宅能当仓库吗?如果他不放这些东西,火能烧这么大吗?他本来就是有责任的。”

敬跃言之凿凿,大家都觉得太有道理了。

“咱们楼里,谁是第一个发现火灾的人?”敬跃问。

“302的,王景珊。”

“她呀?那咱们也得把她搭上。”敬跃一脸志在必得。

王景珊可不想瞎掺和,她白天跟着洪小漠四处抓狗,晚上还是睡在洗浴中心的大堂。什么钢琴、前程、母亲的期待,乃至于失眠症,都没那么要紧了,她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充满了目标感,而且这个目标非常具体:找小铃。

她跟着洪小漠学会很多抓流浪狗的技巧,怎么戴护具,怎么用捕狗网,哪种狗必须暴力捕捉,哪种狗可以诱捕……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城市丛林中的狩猎者,还学会了说脏话、在草丛无人处小便,甚至会在某种时刻露出凶狠的眼神,就像洪小漠一样。

她感觉自己在坠落,却又无比快乐。

钢琴家?算个屁啊!

0号楼火灾事故认定书公布之后,王景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失火原因是老鼠,不是狗。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找到小铃的心情却更加迫切了。

这天,她用洪小漠的手机登录了自己的微信,想看看有没有重要的留言,没想到却收到了赵莓的留言信息。

“赵莓”:“你杀了赵莓。”

王景珊:“你是谁?”

“赵莓”立即回复了:“她老公,敬跃。”

紧接着,他发来几张微信聊天截图,图中是语音转文字的对话信息。

绿:“老公,302又找我了,我看还是不用喂食机了吧?确实吵到人家了。”

白:“对付她这种事儿精,绝不能妥协。今天嫌狗吵,明天嫌走路声音大,后天又说天花板漏水,老房子的麻烦没完没了,妥协一次就得妥协一万次。所以,不但不能妥协,还得主动出击,直到事儿精服软、搬走,才能一劳永逸。”

绿:“怎么弄啊?”

白:“你再买个扫地机器人,定好时间,吵死她!”

绿:“哎呀,她有失眠症,我看着也挺可怜的,而且她精神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万一恨上我了,逼急了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到时候就无法挽回了。咱们把小铃带回家养好不好?”

显然,这是赵莓微信里的截图,绿色对话框是赵莓自己,白色是敬跃。

看到这些聊天记录,王景珊才恍然大悟,难怪赵莓之前总是出尔反尔。

敬跃很快发来语音申请,王景珊犹豫了几秒,拿着手机到了无人处,才接通。

“王景珊,你再不露面,我就把上面的聊天记录发给警方。我跟你讲,作为赵莓的直系亲属,0号楼的事故认定,我不认!赵莓的死亡原因,我也不认!闹呗,对吧,闹得大了,回头统统都得给我重新查!到时候,你的嫌疑可太大了!”

王景珊没想到敬跃这么直截了当,有些招架不住,一时语塞。

“你恨赵莓制造噪音折磨你,你有杀人动机,杀人之后纵火毁尸灭迹。你想想,为什么警方没怀疑到你身上呢?哦……对,知道你们有矛盾的人,都死了,你纵火也是为了杀人灭口吧?”敬跃步步紧逼。

“你……你血口喷人!”

“对呀,我就是在血口喷人。”敬跃满口无赖的语气,“这口毒血,要么喷你身上,要么咱俩一起喷郑闻新身上,你选个吧。”

“你有郑闻新的把柄?”

“这你别管,你干不干吧?”

“怎么干?”

“如果启动火调复核,有人来找你重新询问,你要说,火是从半地下烧起来的。你是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这话你说合适。”

“两次说法不一样,人家凭什么信我?他们做调查是要讲证据链的。”

“不信也没事儿,只要能把郑闻新拽下水就行。他一心虚,准给钱!”敬跃似乎胸有成竹。

“好,我可以答应。”王景珊说,“但是,不明不白的事我不做,你必须告诉我,郑闻新为什么会心虚?否则,你就告我去吧,让警察来查我,我豁出去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刘爱萍那傻儿子,说他妈有次喝醉了,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高小凌唱歌特别有天赋,一进合唱团,就顶下了原来的领唱。你猜原来的领唱是谁?”

“郑闻新?”

“郑闻新的爸爸又是托人又是送礼,还打算给合唱团捐一架价值五十三万的钢琴,就这,都没抢回领唱的位置。人家高小凌那是老天爷赏的好嗓子,不是有钱就能砸出来的。你猜,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二代,会不会恨上高小凌?”

“会吧。”王景珊有太多这样的时刻了,那种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的高度,有时真的会令人恨得牙痒痒,但也只是在心里恨恨罢了。

“没有!没恨,还爱上了!那傻蛋富二代比不上高小凌,就想追她,結果被人家拒绝了,后来又想着去祸害人家小姑娘!”说到这儿,敬跃突然很夸张地大笑了起来,“我跟你讲,赵莓也好,郑闻新也好,这类人脑回路都跟蛔虫似的,我都琢磨得透透的了!哈哈哈哈!”

俗话说,人死仇散。

赵莓死后,王景珊每每想起她,总是她的好处。尤其是在找小铃的这段日子,她对外谎称它是好朋友的狗,渐渐的,连自己也觉得赵莓算得上是朋友了。现在听敬跃这么说她,忍不住从心底升起一股厌恶。

十一噬魂咒

市火调科最近压力很大,火灾当事人对认定书有异议,准备向消防总队提出书面复核申请,他们大张旗鼓地找律师写申请书,要求复核起火原因,追加郑闻新为次要责任人。

陈靓虽然在休假,但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陶明玖气得脸都黑了,且不说复核申请还没提交,就算交了、批了,他也对这次调查结果有百分百的信心。

陈靓相信陶明玖的实力,但内心还是对半地下的符咒十分在意。她请教了民俗专家、宗教人士、玄学大师、塔罗牌占卜,还有搞星座预测的,都没什么线索。还是宋熠路子野,他给一大批写灵异、盗墓小说的作者发了私信,竟然真找到了符咒的来源。

有一位名叫“讪讪道人”的作者,专门以第一人称写道士捉鬼的网文,写得不错,仿佛真实经历一般。他说,这个符咒是他画的,还给出了原画稿。

大约六年前,讪讪道人刚刚开始有些知名度,有个叫“超级小耳朵”的读者平时打赏很多,有一天他留言说,他最近生意很差,怀疑有人养小鬼坏他运势,问讪讪道人能不能画个噬魂咒,他愿意付一笔数额可观的费用。

讪讪道人一时起了玩心,研究了道教佛教和西方的一些咒术符号,东拼西凑,设计了一个符咒出来,还煞有其事地告诉他,把这个咒画在骨灰或灵位下面,就能让恶鬼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咒是他瞎画的,自然不敢收钱,只当作对“打赏大户”的回馈了。

没想到,半年之后“超级小耳朵”给了他的新书一大笔打赏,说符咒太管用了,压制住了那恶鬼,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大概是符咒给了他积极的心理暗示吧。

宋熠说,不信鬼神的人自然觉得这是糊弄人的把戏,但对于信的人来说,他将噬魂咒放在高小凌灵堂的下面,是真心希望她魂飞魄散的,其心可诛。

讪讪道人画好符咒的时间与郑闻新租下0号楼地下室的时间刚好吻合;在他租下0号楼之后的半年里,公司开始转型做网红业务,赶上了一大波红利。

从这点推测,“超级小耳朵”很可能是郑闻新。

可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画咒并不犯法,也和火灾没有直接关系,只能证明他对高小凌有恶意和惧意。陈靓准备多搜集些证据,尽量减少“可能”和“如果”,等有了确切些的证据,再一并提交。

0号楼火灾事故后第四十日,高庄新村又发生了一次火灾。火灾原因仍旧是老鼠啃咬电线导致电线短路,幸运的是,这次火灾是在白天,发现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半月后,高庄新村再次发生火灾事故,起火原因还是老鼠!

不知是不是原来聚居在0号楼的老鼠跑了出来,小区里鼠患越来越严重。几天后,失火地点附近的捕鼠夹抓到了一只活老鼠,是常见的黄胸鼠,只不过它的叫声很奇怪:“shi——shi——”低沉悠长,像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陶明玖把老鼠带回去检验,发现它确实有呼吸道灼伤。

没想到,陈靓休假回来后,竟然对那只即将人道毁灭的老鼠产生了兴趣,她买了只鸟笼,把它装进去,认认真真养了起来,说是要训练她的狗抓老鼠。

陶明玖笑话她狗拿耗子,她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很认真地说:“只要能抓到耗子,管它是猫还是狗呢!”

十二手绳

0号楼火灾事故复核申请期限已经過了,受灾户家属一直没有提交书面申请。

据说是郑闻新做事讲究,带着律师,把那几个死者家属聚到一起开了个会,承认自己用民房做仓库不合规定,虽然火灾与此无关,但出于人道主义,他愿意承担一部分赔偿。他还打算在0号楼的位置建一个音乐喷泉,费用和设计方案都由他负责,一则可以美化小区环境,二来也超度一下0号楼的“亡灵”。

陈靓最近没事儿就观察那只黄胸鼠,说来也怪,它每天都在啃咬鸟笼,就算是吃饱了也在啃。后来她突发奇想扔了几根电线进去,那老鼠兴奋坏了,按住啃个不停,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磨牙。

会不会真的有人能训练老鼠?高婆婆的招魂献祭流言,和郑闻新的噬魂咒,会不会有因果关系?这些奇奇怪怪的“大概、可能、也许、或者、说不定”,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决定先从老鼠下手,多抓几只研究研究。

她让汽水记住那只黄胸鼠的气味,每天下班后带它去高庄新村,看看能不能抓出更多的“0号楼老鼠”来,以找到它们的共性。

可惜,高庄新村在第三次火灾之后搞了个灭鼠行动,下了猛药,她和汽水没抓到老鼠,反倒是看着音乐喷泉一天一天地建成了。说实话,这喷泉建得真不错,确实下了本钱,水柱随着音乐和灯光跳跃起舞,孩子们围着喷泉欢闹,将原先0号楼的阴霾一扫而空,就好像它从来没存在过。

来的次数多了之后,陈靓发现,别的曲子之间衔接都很连贯,只有一首曲子开始前,会先停顿十几秒,然后三根水柱喷向天际,水底明黄色的灯光亮起,音乐的前奏才正式开始。这是一首旋律恢宏的曲子,但细一听的话,合声的部分竟然加入了低低的梵音。

后来,她爬上喷泉对面的住宅楼,从走廊的窗户向下一看,才发现水底的灯光铺成了一个奇怪的符咒。一曲终了,三根水柱再次喷向高空,仿佛三支点燃的香烛。

看来,这音乐喷泉也是某种“符咒”,郑闻新对于鬼神咒术,还真是深信不疑,乐此不疲。

这天傍晚,陈靓又带着汽水去高庄新村抓老鼠,两人一路跑跑停停,到了附近的立交桥时,汽水突然暴躁起来,就像上次一样,它拼命向后抻着身子,怎么也不肯走了。

“宋熠!汽水叔又不好了!”她急忙给宋熠打电话。

“你先别急,看看附近是不是有捕狗队的人啊?前段时间他们在抓流浪狗,汽水一闻到捕狗车的气味,就变得很暴躁。”宋熠说。

陈靓四下一看,果然,立交桥的桥洞附近,停着一辆小卡车,车上焊着笼子。卡车附近的绿化带里,钻出一男一女,其中男人手里攥着捕狗网。

汽水低声吼着,用力挣脱牵引绳,向前跑了两步,又停下来等陈靓。待她重新捡起牵引绳手环,才拽着她向路边的草丛冲去。

草丛后面是一条小河,河边有些浅浅的管道井,春秋两季都是干的,盖着石板,石板坏了,杂草从缝隙里冒出来。汽水跑到石板上,冲着下面叫了两声。

陈靓扒开杂草一看,一只全身溃烂的巴哥犬静静地侧卧在管道底部,奄奄一息。这时,捕狗队的那两人也跟了过来,汽水竖起毛冲他们狂叫。

“是你!”陈靓十分惊讶,那捕狗队中的女人竟然是王景珊。那次医院不辞而别后,她一直联系不到她,想不到会在这里相遇。

“是小铃!”王景珊看了一眼管道里的狗,大叫一声,也顾不得与陈靓解释,更不在乎它满身生蛆的烂肉,俯身抱起它,对身后的男人说,“小漠,快!去宠物医院!”

洪小漠应了一声,跑去开车,王景珊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转头对陈靓说:“以后再和你解释,小铃不行了!”

两人急慌慌地上了车,扬尘而去。

“汽水叔,咱们跟上!”陈靓蹲下来抱了抱汽水,拍了拍它的背。

汽水低头嗅了嗅,“汪”了一声,向着卡车消失的方向飞奔。一人一狗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家宠物医院门口,终于看到了停放的卡车。

谁知,汽水无视宠物医院的大门,硬拽着陈靓向前跑去。

“跑过头了汽水叔!”陈靓大喊。

“汪汪!”

大约跑过了二三十米,汽水在一家宠物店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宠物喂养体验店,名叫“鼠来宝萌宠育儿所”,透过橱窗,可以看到各种萌萌的小老鼠,一些小朋友正把那些小家伙捧在手里,喂它们吃东西。

“汽水叔,你是想抓老鼠吗?”陈靓有些哭笑不得。

汽水“汪”了一声,算是回应。

陈靓把汽水拴在门口,进去问了问,才知道这家店全是鼠科宠物。

“小朋友拿在手里会不会不安全啊?”陈靓有些担忧。

“不会的,我们店里只有老鼠宝宝,都是出生十五天之内的。”店员微笑着从笼子里抓住一只鼠宝宝,“它们亲和力很棒的。”

陈靓在店里转了一圈,发现有几只小老鼠尾巴长长的,和黄胸鼠挺像,不禁问道:“这些是什么鼠?”

“是泰国丰收鼠,特别能吃,还很黏人,小朋友们都喜欢喂。”

就在这时,一只泰国丰收鼠张开嘴,“shi”地叫了一声,吓了陈靓一跳:“这品种的老鼠叫得好奇怪啊!”

“它们本来不这么叫的,”店员笑着说,“我们店里的老鼠宝宝,一出生就割了声带的。”

“为什么?”

“各种老鼠一起叫起来,声音会吵,可能会影响小朋友们的心情。当然,也担心晚上有流浪猫被老鼠的叫声吸引过来。”

陈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说,你们店里都是十五天以内的鼠宝宝?”

“对,我们有专门的养殖基地,定期会有新的鼠宝宝送过来。”

“那超过十五天的鼠宝宝呢?”

店员一愣,仍维持着营业性的微笑,说:“那我们就不清楚了。”

“如果我想买十五天之后的‘过期鼠宝宝,你们怎么卖?”

“这……这不卖的。您看您有什么需要吗?要不要办一张卡,现在店庆有优惠。”店员收起笑容,已经有赶客的意思了。

陈靓摇摇头,走到吧台处,从名片盒里抽走一张。

隔壁宠物医院里,医生已经将小铃的皮肤冲洗干净,露出渗着脓血的皮肉。

“皮肤病倒还好,”医生紧紧皱着眉头,“但是……它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中毒了。”

“是不是老鼠药?高庄新村前段时间投了一大批。”洪小漠说。

王景珊着急地摇摇头,见陈靓进来,迎上去,语速飞快地说:“陈靓,这是小铃,是赵莓的狗!它从火场跑出来了!你听我说,它其实……”

“哎?这狗是不是咬过人啊?”医生突然惊呼了一声,打断了王景珊。只见他扳开小铃的嘴巴,从内侧的牙齿缝隙里,慢慢拽出一根红色手绳,很细,编织的方式有些类似金刚结,一端还坠着一枚小小的平安扣。

“像是护身符之类的手链。”医生说着,就要放进消毒水清洗。

“别!等下!”陈靓急忙制止,从兜里掏出一个密封袋,“放这里。”

“我了個去!”洪小漠看到手链,惊呼道,“这不是郑总平常戴的护身符吗?”

“郑总?”陈靓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闻新。”王景珊小声说。

十三凶手

0号楼火灾事故之后第八十九日,赵莓之死水落石出。

火灾发生前一个月,小铃从402跑了出去,赵莓挨家挨户地找狗,后来听见狗在半地下仓库叫,也不知是怎么钻进去的。那一层的锁是老式搭扣锁,赵莓听狗叫得焦急,心疼得直掉眼泪,又联络不到郑闻新,干脆自己拿工具拧开锁扣。当时,她担心万一仓库丢了东西说不清楚,还让王景珊帮忙全程录像。

后来邓闻新知道了这件事,也没追究什么,只说狗没事就好。再后来,他给仓库换了防盗门,听说还在楼梯一角的囤积物后面发现了一个大老鼠洞,小铃把那洞挖大了,才溜进去的。

几天后,赵莓整理手机内存的时候,顺手点开仓库的视频看了看。那阵子郑闻新的公司在搞活动,一部分物料搬了出去,正好露出“噬魂咒”的一部分,也被拍了下来。她平时就爱摆弄风水,对于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懂些。因为缺钱,她决定冒个险,谎称自己认得这些邪咒,威胁郑闻新要将视频传出去。

火灾当晚,赵莓约郑闻新在0号楼402见面。只要能痛痛快快解决问题,花钱他不怕。可赵莓仗着抓住他的一点儿小把柄,竟然要求他给她投资,想细水长流地勒索。

郑闻新动了杀心,如果谈不拢,就干掉她。为了避人耳目,他趁运货的机会躲进0号楼仓库,等到晚上再偷偷上四楼。

两人起了争执,郑闻新一急,打了赵莓一记耳光。当时,赵莓正戴着手套给小铃涂药,她本能地捂住脸,不小心将药膏蹭到了嘴角。只是片刻工夫,她就呼吸困难,昏死过去。小铃护主心切,死死咬住郑闻新的手腕,咬断手绳,绳子的一端便卡进了牙齿缝隙里。郑闻新想把手绳抠出来,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他急忙拖着赵莓躲进卫生间。

王景珊上来了。

趁着她进厨房煮汤的工夫,郑闻新悄悄溜出去,谁知那巴哥狗突然追出来。他抓住它的脖子,掐灭尾巴上的火星,想再次从它嘴里拽出手绳。但是狗身上刚涂了药膏,滑得很,它用力一挣,就逃脱了。

郑闻新原本打算躲在仓库,等天亮再溜出去。没一会儿,0号楼起火了,他只好贴着墙根儿躲开摄像头,逃进地下车库。待到火势大了,小区里乱了套,才偷偷溜出小区,连夜跑去防疫站打疫苗。防疫站值班的人正好认识他妹夫,想献殷勤……于是,他那蠢妹夫,一大早就吆喝着捕狗队加大了打狗力度,拦都拦不住。

郑闻新本不想把事情搞大,但又想找到小铃拿回手绳,也就默许了打狗的事,只是提醒妹夫不要太声张,免得丢人。没想到,这根手绳,终究还是成为他到过现场的力证。

既然摆不脱嫌疑,郑闻新只好承认自己“误伤”了赵莓,导致她意外丧生火场。但这世间的很多事,尤其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只要撕开了一丝丝裂缝,有光漏进去,就会有更多的隐秘暴露出来。

警方根据陈靓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发现郑闻新曾数次向“鼠来宝萌宠育儿所”购买超过十五天的泰国丰收鼠。

所谓泰国丰收鼠就是普通的黄胸鼠,店里为了忽悠顾客,胡乱取了个看似高大上的名字。

郑闻新买了老鼠之后,养在铁笼里,笼子内侧缠绕了多根电线,电线上涂满黄油和蜂蜜。等到老鼠养大了,他再利用运货的机会,把老鼠一批批运进去。

他用持续的恶意,制造了一场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生的谋杀。

这个放鼠计划,他持续做了三年,但根本没有效果,本来他都准备放弃了,谁知就在与赵莓见面的那一天,它“生效”了!

他想,這一定是神灵加持呀!

警方顺着他的“恶意”继续深挖,确认了网名“超级小耳朵”的真实身份,就是郑闻新。

当年,这个“超级小耳朵”给很多灵异作者发了内容相似的求助私信,但只有讪讪道人回应了他。在给另一个作者的私信中,他写道:“我是个小透明作者,在写一部灵异小说,向大神请教一下,人变成鬼之后,会不会拥有‘上帝视角?被杀的冤魂是会向直接行凶的人复仇,还是会找幕后指使者?鬼会知道幕后凶手是谁吗?”

显然,他谎称是作者讨论创作,实则是在问自己的心事。他心中有鬼,也怕鬼,所以才会施咒驱鬼,这个鬼,就是高小凌。

越来越多的证据被挖出来,郑闻新终于顶不住压力,承认自己倾慕高小凌,被她拒绝后,伺机强奸了她。他担心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于是买通陈建力,伪装成酒驾,撞死了高小凌。只不过陈建力太笨,用力过猛,把自己也给撞死了。

原本,他以为陈建力死后,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谁知道,高小凌的母亲竟然设了个“风水局”,盖了个0号楼,把高小凌的“鬼魂”养了起来。

关于0号楼的传言越来越多,那老太婆还把一些旧人“收”进楼里,甚至包括陈建力的父亲,还有当年见过他强吻高小凌的保洁员!他总觉得老太婆有什么阴谋,而且,这几年他的生意越来越差,事事都不顺心,他怀疑高小凌的鬼魂已经养成了气候,开始作怪害他了。

于是,他请“高人”画了噬魂咒,再慢慢地制造机会火烧0号楼,一劳永逸。

在刑侦查案期间,市消防按照总队指示,重新复核了0号楼火灾的事故认定,可以确定这起火灾是老鼠啃噬电线造成短路引发的,与巴哥犬无关,原事故认定准确无误。

郑闻新自作聪明,当他试图去堵漏洞时,漏洞就变得更大了。

十四正好

小铃死了,埋在赵莓墓地旁。

但王景珊还是会被它的叫声惊醒,一醒来,就很难入睡。

宋熠说,他的导师正好有一个针对失眠症的公益项目,是一个心理互助小组,由一位导师、一位助理和五位失眠者组成。在这个小组里,失眠者会体验到一些实验性的治疗方式,当然,都是有安全保障的。不巧的是,有个失眠者因故不能参加了,于是王景珊正好补上了这个空缺。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正好”的事?

宋熠的导师正好缺一位失眠者。

洪小漠的亲戚正好有一处便宜的房子想要出租。

陈靓同学家的小孩正好想学钢琴。

王景珊懂,所有的“正好”,都是有人“正好”愿意拉你一把。她愿意拉住这些正好伸过来的手,勇敢地去面对来自过去、来自母亲的压力。

她要告诉母亲,自己不想成为钢琴家,但可以培养钢琴家。

如果母亲不依,或许,她可以露出一点点“凶狠”的目光,像洪小漠一样。

尾声陈伯

陈伯撑不下去了。

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一阵阵发冷,好像在发高烧一样,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只有思维是活的。记得那天,高婆婆把他从垃圾堆里扒出来时,他也发着高烧。

高婆婆把他拖到小板车上,拉到0号楼楼下。当时,他挣扎着从板车上滚下来,说什么也不肯进。

高婆婆说:“怎么?怕我女儿的鬼找你报仇?”

二十年前,陈伯的儿子撞死了高小凌,他变卖了所有家当,替儿子偿还人命债,就连土坑里的酸菜也全部贱卖。谁知,他在坑底发现了一个牛皮纸包,里面裹着五十三万现金。

他突然想起,出事前,儿子曾透露过,他要干一笔“大买卖”,干成了他们就搬到城里去。陈伯怀疑这笔“大买卖”,就是高小凌的命。于是,他把这笔钱给了高婆婆,并告诉她自己的猜测。但是,仅凭酸菜坑里的五十三万现金,并不能成为陈建力是杀手的证据,也不能找出幕后黑手。

高婆婆在纸上写:“那我就招鬼。”

她用这笔钱建了0号楼。一开始,陈伯以为,她想把女儿的魂儿招回来,问问她凶手是谁。直到前不久高婆婆才告诉他,她从来不信鬼神,0号楼的地基里也没有什么符咒,招魂也好,献祭也好,这些流言,都是她故意传出去的。

她招的不是鬼,而是一个心中有鬼的人,而这个人,已经出现了。

弥留之际,陈伯仿佛看见了高婆婆,她趿拉着鞋,满脸的皱纹盖住了五官。

她说:“都了了,走吧!”

陈伯点点头,只觉得心头一松。

责任编辑

作者:岩紫 栏目:侦探与推理 期刊:《啄木鸟》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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