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的安排,他们仿绘了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印发到上海市警察局督察处的绝密件——国民党上海防区的军事布防图(敌方取名为“木城图”)及时交给上级组织。
——《中共上海党史大事记(19195~19495)》,知识出版社1989年版,第745页
一
透过陈生记瓷器店巨大的玻璃橱窗,胡炎吃惊地发现,即将和自己接头的“老船长”居然是个年轻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滚着白边的蓝色旗袍,头发高高地梳在脑后,形成一个圆润的发髻,削肩、细腰,端坐在账台后面,也像是店内陈设的瓷器一样,安静、悦目。
几场倒春寒,没能拦住白玉兰的绽放。尽管天色已暗,依然可以看见那些花大朵大朵地站在荒芜了一个冬天的枝头之上。不知哪家店铺的留声机正在播放白光的歌,那份慵懒和性感,带给人们一种错觉,以为上海这个安乐窝,和前方正酣的战事本无任何瓜葛。
脱下警察制服,换上西装戴上礼帽,胸前挂上那部出自德国工匠之手的徕卡相机,胡炎立刻变身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绅士。他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拎着黑色斯的克(洋泾浜英语手杖之意),略略含点儿胸,走出福州路185号——这个门牌号最早属于公共租界工部局中央捕房,若干年以后是汪伪上海特别市第一警察局,现在则是国民政府上海市警察局。
整个185号大院的人都知道,飞行堡垒总队二队队长胡炎,这位上海市警察局最为知名的花花公子,只要不在局里,要么在证券交易所,要么混迹舞厅,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风光旖旎之地,用他那部昂贵的徕卡相机为某位名媛拍照。警察局里的女警,很多都被他拍出过直接可以印在月份牌上的玉照……这些话,当然也有人传给胡炎听,而他的反应,像是对传言的印证:“金钱和美女,啥人勿欢喜?”
如果没有饭局,胡炎的晚饭多在河南路上一家名叫森义兴的苏式面馆解决。在吃这件事上,他还算朴素,森义兴的面正对他的胃口。这家面馆,除了伙计人人一口苏白且都穿着长衫以外,另有三个讲究:之一是汤,白汤是纯高汤,清而不油;红汤,就是把高汤用酱油调过,醇而不腻。之二是面,咬上去,弹而不僵,韧而不软。刚刚端上来时,一根一根服服帖帖,像用梳子精心梳过一样,有同事曾调侃说那面跟胡炎的头势一样清爽,惹得众人会心一笑。之三是浇头,经典的爆鱼、焖肉,或者菌菇、笋以及油面筋烧成的素浇头,哪怕仅仅是开洋葱油,也鲜得掉眉毛。当然,最能俘获人心的浇头还是三虾。虾来自四五十公里开外的太湖,小满节气过后,河虾开始抱籽,便到了吃三虾面的季节。这三虾就是虾仁、虾脑和虾籽,加点儿绍兴黄酒用油翻炒,面煮好后放进事先盛了高汤的碗里,再浇上刚刚出锅的三虾,简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
胡炎今天要的是素浇头,双菇炒双笋,好事要成双,还特意加了一只荷包蛋。胡炎是常客,店家每次都额外免费奉送一份姜丝,有时还递上一杯碧螺春。面很快端上来,依旧是那个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看到黄灿灿的荷包蛋安静地躺卧在菇笋当中,他会心一笑,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开心。
当晚去陈生记瓷器店接头的指令,就来自这只荷包蛋里面的一个电话号码。地点是静安寺路上的陈生记瓷器店,接头人叫“老船长”,会坐在账台里面。届时,胡炎挑一只大号的“众鸟高飞尽”六棱瓶,结账时告诉对方,自己还需要一只一模一样的。对方的回答则是:“抱歉,六棱瓶我们只有‘江清月近人的了,先生你要的话请跟我到库房去拿。”只要进了库房,就可以把“木城图”交出去。
所谓“木城图”,他也是三天前才从另外一只荷包蛋里知道的。那只荷包蛋指示说,三天之内务必拿到“木城图”,具体交接方法嗣后通知。
对于汤恩伯在上海布好的四道防线,胡炎略有耳闻。第一道,北起吴淞,南至虹桥,二十多公里长,修筑有三十八万个钢筋水泥碉堡,一万多座半永久性掩体碉堡,主堡之间有地道相连,机枪阵地与粮草弹药储藏室齐备。第二道,是碉堡外的战壕,壕内宽到可以通行吉普车,壕外安装钢板电网,还布有竹签、铁藜之类的陷阱。第三道,起自江湾,经火车北站、西站至龙华的黄浦江边,称为木城。第四道,是拱卫木城的大小碉堡和电网。有了这四道防线,汤司令给蒋委员长、给那些靠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发财的外国人和六百万上海民众的保证就是响当当的四个字:固若金汤。
根据这四道防线绘成的图纸,就是“木城图”。这图总共只有三份,一份留在上海警备司令部,一份在城防司令汤恩伯手上,一份则刚刚送往上海市警察局。
就在“木城图”从上海警备司令部悄然送至福州路185号的当天下午,早春的阳光透过复兴公园里悬铃木虬劲枝头上新生的绿叶,斑斑驳驳地落在章韶华的发梢、脸颊和旗袍的肩头。在她对面,胡炎站着,蹲着,单腿跪着,后仰到几乎躺着,所有的动作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徕卡相机镜头对准她,昂贵的咔嚓声一直响在耳边,像是这些即使在美国本土也才开始使用的柯达胶卷根本不需要节省。春天的第一缕暖风吹来,镜头里的章韶华有了几分醉意。
胡炎的安排是,拍好照片后,先到南京路上的新雅吃粤菜,然后去静安寺路上的大光明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好莱坞电影《鸳梦重温》。他请客的借口是,上次双十节局里的舞会上,章小姐给他面子,纡尊降贵和他跳了一曲,所以请章小姐给他一个表达感谢的机会,否则我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這些话他是在电话里说的,电话那头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一度他怀疑是不是电话坏掉了。章韶华最终还是答应了,尽管有明显的犹豫和迟疑。
听同事说起过,章韶华祖籍广东梅州,父亲是谢晋元的副官,四行仓库八百壮士中的一个。寡母抚养她长大,好在政府的抚恤金还算优厚。她读的是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进入上海市警察局。局里大多数警官都是警察学校毕业的,要么同学,要么校友,只有她显得不那么合群。
局长俞叔平蛮海派的一个人,福州路185号里面常常举办舞会,但胡炎基本没见过章韶华在这种场合出现。上次双十节的舞会局长出席,她才不得已来应个景。那是胡炎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除了略高的眉骨、略深的眼窝,一张脸中规中矩,只有脸红的时候,才会有些生动的线条。她独自坐在角落里,胡炎过去请她跳舞,她脸一红,想拒绝,但胡炎还是成功地把她领进舞场。
章韶华寡言少语,在很多人看来,她严谨得有点儿乏味,和她那一手中规中矩的小楷一样。也正是因此,并非警察学校出身的她才能被遴选进入上海市警察局,而且工作的部门是政治素质和保密素质要求极高的督察处,她是这个处唯一的女警佐。也许长官看中的正是她的严谨和乏味——在督察处工作,这是必备的品质。
直到两个人坐进大光明电影院宽大柔软的座位里,章韶华的手也一直没离开过坤包。电影开演前,胡炎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去趟洗手间,她才红着脸把坤包递给胡炎。趁她去洗手间的空当儿,胡炎翻出里面的钥匙,用藏在铁制香烟盒里的橡皮泥拓了模……
二
“胡队长也来吃面啊?”
胡炎从面碗上抬起头,只见章韶华一身浅色花布洋装站在他面前。电影之夜后每次见到她,胡炎总有点儿不自在。他知道自己在利用她,但愿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然而,胡炎毕竟是胡炎,他转脸招呼伙计过来,给章韶华点餐。章韶华脸一红,低声说:“胡队长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来。”
胡炎只是微微一笑。结账的时候,他看到刑事处鉴识科副科长姜慎言也在吃面,便把三个人的账一起结了。这家苏式面馆离局里没几步路,几乎算得上他们的第二食堂,帮偶遇的同事结一碗面的账,在胡炎来说是常事。谁知他刚把账一结,长衫伙计跟着唱了出来,几号几号账已结,章韶华和姜慎言同时起身,一定要把钱给他。
虽说他给章韶华拍过照,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但这不代表什么,她可能不想和自己有这么私人的关系,尤其是在同事在场的时候,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而他胡炎,名声怎么擦估计也很难擦亮了。对此,他能理解。
至于这位姜慎言,留过洋,受的是西方警政教育,做人做事有板有眼。听说他们鉴识科聚餐,他也坚持什么AA制。科长指着墙上挂的条幅说:“‘团队即家庭,同事皆兄弟,一个团队怎么才能有凝聚力?”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个设问句,大家都等着科长自己说答案。姜慎言却抢了科长的话头:“我们是现代警察机关,不是帮会,称兄道弟那套早该进垃圾堆了。”搞得科长好没面子,又不好反驳……
胡炎没推让,把两个人的钱都接过来,然后再掏出一沓钞票加在上面,对长衫伙计说:“看来,钱也不是想花就能花得掉的,要不先存店里,碰到有谁吃不起面的,就替他结账。”说着,他向店堂门口走去。
门外有风进来,吹得伙计的长衫飘了起来。迎着风,伙计鞠躬送客:“谢谢三位长官,不过金圆券……长官们知道的,今天能买三碗面,明天就不一定了。”
话虽世故,但也不假。
“那就委托你全权处理。”他向店门外停着的一长溜等生意的黄包车走去。
黄包车快到福州路的转角,街边一个身材壮硕的老太太用苍老的宁波口音在叫卖:“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看到胡炎,她连忙招呼,“弟弟,快来,阿娘给你准备了一大把白兰花。”
去年一个黄梅天,胡炎刚回到局里,见这老太太手里提了个篮子,缩在过街楼下躲雨。门卫杂役大声呵斥,要赶她走。胡炎心里不忍,叫住老太太,把她篮子里的白兰花全都买下,又叫住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黄包车夫,付钱叫他送老太太回家。这以后,老太太每次见到他都“弟弟”、“弟弟”地叫——江南一带,长辈如果宠溺一个男孩子,会一直管他叫弟弟,不管这个男孩儿是十五岁还是已经五十岁。胡炎也是宁波人,和老太太是老乡。两人略聊过几句,得知她竟然难得地读过私塾,丈夫在上海做海产品的小生意。
每次遇见,胡炎都要从老太太这里买几朵花。这次也一样,他蹲下身子,接过老太太递来的花,顺手放下一张钞票,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然后白白的香香的拿在手中——胡炎这种爱节外生枝的作派多次被批评过,叫你接头你就去接头,弄把花在手上算什么?他从不辩解,但也从来不改。
到达陈生记时,他叫车夫不要停,再跑过前面一个红绿灯,然后掉头回来停在马路对面。刀锋上行走,这些都是必须的。就在他付过车资准备过马路的一瞬间,余光注意到陈生记隔壁弄堂的树影下停着两辆汽车,尽管是民用牌照,但他依然认得出,是飞行堡垒的车。
他立刻收住脚步,将白兰花束横过来夹在腋下,打开挂在胸前的照相机镜头盖,调整焦距,把坐在账台后面那位瓷器西施拉近。他清楚地看见她细葱般的十指从容地拨拉着紫檀木算盘,因为长久使用,算盘珠有了温润的包浆。他移动镜头,账台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数字,五位数,应该是店里的电话号码。他默读了几遍这个号码,不紧不慢地向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走去。
电话占线。再打,还是占线。他又拿起照相机,镜头里可以看到“老船长”手里握着听筒,不知在和什么人通话。他重新拨号,因为紧张,手指关节僵硬苍白,号码盘的转动似乎也变得异常漫长。
陈生记的店堂里突然走进几个黑衣人。他的心一沉,无力感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账台后的“老船长”显然察觉到了,她没有动,依旧安静地坐着打电话,一边打一边记录,直到黑衣人逼近……
胡炎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插在裤袋里的手摸出扁扁的铁制骆驼牌香烟盒子,刚刚抽出一支叼在唇间,立刻有一只芝宝打火机伸到眼前,嚓的一声,火苗窜出。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黄凯明。
黄凯明是他中央警官学校四期的同学,又在宣铁吾时代同时进入上海市警察局,眼下,两人同任飞行堡垒下属中队的中队长。在旁人眼中,他俩是一把韭菜不零卖。这个说法最早来自他们的老师。在中央警官学校,他俩简直形影不離,干什么都在一起,老师遂有如此评价。
黄凯明是“一·二八事变”的孤儿,读警官学校之前几乎没吃过饱饭;而胡炎家在南苏州路上经营米店,家底厚实。上海、南京相继沦陷,中央警官学校西迁,重庆凡菜皆辣,他们两个江南人消受不了,下课之后,胡炎总是不声不响地扯着黄凯明去嘉陵江边一家南京人开的盐水鸭店加餐。加餐吃到毕业前夕,黄凯明的脸上褪去了菜色,身板也变得和胡炎一样挺拔俊朗,两人成了校园里最耀眼的风景。
其实,他俩的区别还是挺大的。胡炎比黄凯明略高,但黄凯明到哪儿都挺胸抬头,胡炎则略有点儿含胸,如此,两个人的身高看上去就差不多了;黄凯明留的是板寸头,风纪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胡炎的头发却一直是警容规章能够容忍的最长的长度,而且常常把制服袖子撸得老高。
民国三十六年夏天金都血案,看着黄凯明倒在死人堆里,胡炎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把他拖出来,叫了辆黄包车送进红房子医院。黄头发蓝眼珠的医生用蹩脚的沪语告诉他,这里是妇产医院。胡炎拔出手枪,逼着医生马上手术。血糊糊的弹头取出来,医生说血库没血了,胡炎撸起袖管:“输我的。”警察的血型,制服领口和帽子里都写着,而且内战进行到这个时候,血比黄金还稀缺……
不知从哪天起,两个人渐渐疏远起来。没人知道胡炎在想什么,快三十岁的人了,要么晃在外滩的证券交易所低买高卖,要么在舞厅里和舞女厮混,就是不娶个正经女人回家过日子。仪表堂堂如他,家世好,薪水也不差,愿意嫁给他的好人家小姐有的是。仅仅福州路185号大院里,有这个想法的女警至少是两位数。
“男人先成家再立业,有家眷的男人,一定比单身男人更靠谱。”黄凯明曾劝过胡炎,“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家危难之际,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炎兄,侬整天价混迹仙乐斯、百乐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被人说成是上海市警察局最知名的花花公子,你就真的那么受用?”
每每听到这话,胡炎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笑:“后庭花怎么唱,凯明兄教教我……”
胡炎若不是游戏人生,那就很值得怀疑了。比如今晚,他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给胡炎点上烟,黄凯明自己也点起一支,两人边抽边聊。
“按说这个时间,炎兄应该在某个舞厅搂着俏佳人翩翩起舞,怎么会出现在这么无趣的地方?”
“我听出来了,凯明兄这是在批评胡某人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了。说真的,和凯明兄同事,一直让我很自卑。凯明兄吃肉,分口羹给兄弟喝也不舍得?一队今年战功卓著,我都忍不住嫉妒你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胡炎的脑子里一直在轰轰作响:怎么办?只能眼看着“老船长”被带走吗?
“呵呵,该嫉妒的应该是我吧?拥红抱翠,不枉世间走一遭啊。”话是对胡炎说的,黄凯明的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陈生记。
胡炎绝望地注意到,黄凯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英纳格手表,同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肾上腺素的味道。这味道他熟悉,因为飞行堡垒最为中意的美味珍馐就在对面那间瓷器店里,刺激着野兽露出獠牙……
店里的黑衣人开始行动了。他好像当胸挨了一记重拳,手臂一软,那束白兰花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怜惜地捡起花束,连同掉落的花瓣、叶片……再站起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原先的纨绔之态,眯着眼睛,斜叼着香烟,任烟灰在晚风中飘零,化作尘埃,消失不见。
三
抗战胜利之后,蒋委员长的国际国内声望都达到了巅峰。可仅仅三年时间,不说其他地方,只说上海,党国经济中心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漏风。去了趟苏格兰场之后,局长俞叔平就有了打造上海市警察局最王牌执法力量的构想,飞行堡垒总队的定位是铲共锄奸剿盗匪,侦防重大刑事案件,镇压游行、罢工和聚众滋事,维护特种场所的秩序。队员的招募标准也是他一条一条拟就的:身高175公分以上,体重在60公斤到70公斤之间,精通中文、英文和刑事法令,受过照相、指纹、救护、驾驶、电讯的专门训练,百码内的固定靶命中率100%,活动靶命中率至少85%,当然,最首要的前提是信仰三民主义,宣誓效忠党国。
在飞行堡垒成立的新闻发布会上,俞叔平豪气宣称,这支队伍清一色美式装备,无论上海的哪一个角落发生治安问题,定会在十五分钟内飞驰而至。
对于任命胡炎为二中队队长,俞叔平有点儿犹豫,不像一中队队长黄凯明,当初招募标准一公布,185号里最符合标准的就是他。黄凯明是值得局长大人器重的少壮派精英,老成持重,处世严谨,精诚敬业,他的分量在局长心目中渐渐超过了胡炎,谁让每逢抓共党分子的时候胡炎总是失手呢?
但胡炎有胡炎的好处,隔三岔五请同事吃饭看戏跳舞,时不时透露点儿证券交易的内幕消息给兄弟们发点儿小财,他的花边新闻也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到有人这么说,胡炎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不知道是不想辯解,还是引以为荣。但这两天他有点儿紧张,他不想让人嚼他和章韶华的舌头根子,尤其是她那位姓陈的长官。
看完《鸳梦重温》的当晚,送走章韶华,他叫了辆黄包车直奔中央商场旁边的一条小夹弄,那里有个兼配钥匙的鞋匠,只要你给的钱足够多,不管你拿的是画着钥匙样子的纸片还是橡皮泥,也不管当时是几点钟,他都不会走漏半点儿风声。那晚,因为加急,胡炎给的是美金。
第二天晚上,待整个185号除了总值班室之外,其他窗口的灯光都暗下来之后,胡炎蹑手蹑脚来到北楼四楼的督察处。章韶华办公室对面的屋子亮着小灯,里面传出高低有致的呼噜声。这间办公室是保防科陈科长的,章的顶头上司。这家伙嘴巴宽扁,几乎看不出嘴唇,笑起来像科莫多巨蜥,杀伤力也像科莫多巨蜥一样惊人。他有个习惯,睡觉时一定要开灯,他自嘲说是怕黑,开了灯才睡得着,小灯也行——坏事做多的人大约都这样。
胡炎早就观察过了,能够放“木城图”的,只能是铁皮文件柜的第二个抽屉。他戴上乳胶手套,把配好的钥匙插进司必灵锁孔,微微一转,期待着随之而来的细微的令人愉悦的咔哒声。可是,钥匙的转动并不顺利,稍稍加把劲儿,居然断在了里面!胡炎两耳一热,脑袋顿时大了。深呼吸,稳住情绪,他换了一把钥匙,插入上面第一个抽屉的锁孔,好在这回没出意外。抽出这个抽屉,下面抽屉里的东西赫然露了出来。他感觉到心脏在狂跳。
一阵翻检,他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壳,抽出来一看,正是他要找的东西。胡炎蹲下身子,借着窗外街灯照进来的昏暗光线,使用相机进行翻拍。徕卡相机真是物有所值,超大光圈,只要有光线,它就拍得出。他不由暗暗感谢自己的先见。为保险起见,他多拍了几张。只是,咔咔咔的快门声在静夜里响得有点儿惊心。
就在他结束拍摄,把牛皮纸信壳放回第二个抽屉,再把第一个抽屉塞进去时,胸前挂着的照相机撞到了铁皮文件柜上,咣的一声,在空洞的夜里显得无比刺耳。他屏住呼吸,紧张地朝门外望去,对面办公室的呼噜声瞬间就没有了,小灯变成了大灯,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再接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督察处里没人是吃素的,尤其是这个科长……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忽然看见章韶华的一件风衣和一顶帽子挂在衣帽钩上,于是飞速取下,把风衣裹在沙发上的几个靠垫上,再把帽子扣上去,刚刚侧身倚在沙发上搂住这些靠垫,脚步声已停在门口。门上的窗口光线一暗,胡炎恰到好处地转过头,迎上了窗外陈科长的目光。胡炎挤了挤眼,科莫多巨蜥嘴巴一咧,露出男人之间尽在不言中的笑容,转身走了。
胡炎一直搂着这堆靠垫,直到对面办公室的大灯变回小灯……
第二天一早,胡炎就去拜访那位怕黑的陈科长。陈科长喜欢雪茄,说话的时候,总是一根粗大的雪茄从巨蜥一样的嘴角左边滚到右边。趁旁边没人,胡炎从怀里掏出两罐威廉金筒雪茄——他办公室的私人用品柜里常备一些从复兴岛美军剩余物资存储站买来的奢侈品。这些奢侈品就像无所不能的使者,总能帮他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当然也总能让他的钱包很快瘪下去。
陈科长笑纳了雪茄:“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感觉一定不一样吧?”
胡炎不好意思地笑笑:“男人嘛,总有意志薄弱的时候,你懂的……不过人家小姑娘,还请老兄……”他故意说半截留半截,“雪茄抽完了说一声,兄弟我那边多的是。”
陈科长笑得猥琐:“侬放心,这个必须的。”
转过身来,在陈科长的视线里,他不得不走进章韶华的办公室——样子总要做的。章韶华正在对付那个肇过事的抽屉,钥匙却插不进去。刚要声张,回头碰到了胡炎的眼神。他冲她眨眨眼,又耸耸肩,这是认账和抱歉的表示。他不能说话,也不能让她说话。他们背后就是巨蜥一样警觉和凶残的目光。
章韶华脸红了,走近他悄声说:“胡队长,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请我拍照、吃饭和看电影的原因。”
他悄声回答:“那么,我同意你去领赏。”
“局长有令,不仅可以领赏,还能晋升三级。”
“那我就提前恭喜你了,章处长。”
空阔的走廊里,阳光从东窗照进,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正在上演的一部爱情片。不过爱情片的男主角和女主角走到楼梯口就分手了,胡炎下楼,章韶华上楼。噔噔噔不绝于耳的高跟鞋声响中,胡炎想,她去的是五楼那间最大最狠的办公室吗?
在等待下油锅的煎熬中,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黄凯明在等他,他显然知道胡炎刚从四楼下来,笑着调侃他:“炎兄最近常往四楼跑,是不是有什么新动向?不过我有点儿不理解,这个小姑娘,按说不是你中意的那种。当然了,她肯定也不是你的对手。”
“哪个小姑娘?”胡炎装傻,“在我眼里,福州路185号里只有同袍,没有什么小姑娘。”
“这话要是被局座听到了,他不知得有多欣慰啊。”黄凯明意味深长。他掏出烟盒,递给胡炎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就着芝宝打火机嚓的一声点燃。
在早春的晨曦中,两个男人并肩而立,各怀心思,就像不久后在陈生记瓷器店对面的马路边一样。
四
从陈生记一共带出来七个人,有店员,有顾客,架不住酷刑,其中六个人天亮前全部招认自己是共党分子,只有“老船长”坚称自己是生意人,对瓷器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背景调查显示,这女人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学的是工艺美术,但有几年去向不明,有可能到过延安。严刑拷打之下,她依旧坚持原来的说法,所谓去向不明的那几年,她在巴黎进修西洋艺术,只是提供的证人要么已经过世,要么无从查考。
黄凯明铁青着脸出来透口气,刚反手关上刑讯室的门,却见胡炎叼着香烟,悠哉游哉路过。他心里一动,叫住胡炎:“炎兄帮兄弟一把,对付女人,你比我有手段。”说着,扭头示意刑讯室的方向。
胡炎嘴角扯了扯,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呵呵,在凯明兄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吗,连个女共党嫌疑分子也不放过?”
黄凯明不和他斗嘴,而是替他打开了刑讯室那厚厚的用牛皮和海绵包裹起来的隔音门。
先前看到的“老船长”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头发被血粘成一绺一绺,嘴唇肿得翻了起来,两只手的指甲全没了。一个瓷器一样精致的女人,仅仅几个钟头,居然成了这副模样……胡炎站在离“老船长”一步远的地方,摸出那只一直随身带着的扁扁的铁制骆驼牌香烟盒子,拿出一支香烟刚要点燃,嚓的一声,黄凯明的芝宝打火机打出的火苗已经凑了过来。
胡炎的目光落在“老船长”的旗袍上。旗袍已经被撕扯成一丝一缕,但滚边的针脚依旧平整细密,绣花依旧匀称紧致,一排盘扣除了被暴力扯坏的之外,还都整整齐齐地扣着,应该是鸿翔公司头牌裁缝的手艺。他上前一步,轻抚她身上的旗袍:“好面料,好手工,可惜了,你不该把堂堂的上海市警察局当是摆设……”
一边说话,胡炎一边把掌心亮给她。他提前在掌心写了一行小字:“众鸟高飞尽”。
不知道“老船长”被血糊住的双眼有没有看见这行字,胡炎正忐忑,對方朝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直接啐到他写有暗语的掌心。他这才注意到,她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齿。他还是那副花花公子的模样,掏出手帕仔细把掌心的唾沫擦干净,然后凑近“老船长”的脸:“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什么叫接头?”她反问,没有了牙齿的嘴巴漏着风。
“别逗了小姐,我可不负责给你解释这么低级的问题。”
“你不必负责解释,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和我接头的人……就是你!”漏风的嘴巴里说。
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在这里……胡炎的心脏皱缩着,差点儿被这句话压扁。“那好,请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上海市警察局的精英都是白痴吗?”她轻蔑地说。
“那么,你是谁?这个问题如果答对了,小姐还有机会再穿鸿翔头牌师傅做的旗袍,否则……”胡炎悠然地把烟雾喷到对方脸上。
“老船长”嫌恶地偏过头:“我是谁?我已经讲过很多次了……”
“你知道我们问的不是这个。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们会查清楚的。下一个问题,你说你去过巴黎,那么证人呢?有谁能证明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到民国三十四年七月这一年多时间你在巴黎?”
“冉·阿让,珂赛特……”
“谁?这两个人是谁?”黄凯明突然插话。
“给我抽支烟,我告诉你他们是谁,住在哪里。”
胡炎掏出烟盒打开,刚刚拿出一支香烟,黄凯明趋步上前,抢先把自己的香烟塞到“老船长”嘴里,还帮她点上火。
“老船长”脸上带着笑意,深吸一口,随着漏风的嘴里吐出的烟雾,含含糊糊地哼出怪異的旋律,胡炎凝神细听,终于分辨出是《玫瑰玫瑰我爱你》,曲不成调,断断续续,而这断续之间,似乎有某种规律……
黄凯明的拳头重重地打在“老船长”肿胀的脸上,旋律戛然而止。“老船长”最后看了一眼胡炎,明确而快速地眨了三下,然后完全闭上了。耳边,是黄凯明抓狂的咆哮:“说,冉·阿让是谁?珂赛特是谁……”
次日晚,“老船长”被处决,连同那六个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的地点并且招认自己是共党分子的路人甲乙。
胡炎盯着面前的便笺纸上由那段旋律的节奏换算出来的一组数字,早春的寒凉从脚底向上泛起,一寸一寸将他淹没……他鄙视“老船长”面前那个懦弱的胡炎,也鄙视章韶华面前那个不择手段的胡炎。
直到那些令人伤心的数字组合成二十三组电话号码,他又变成了那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花花公子。他在街上闲荡,看到公用电话亭就停下来打电话,每次接通,他都会先问对方是不是瓷器店,自己还想要一只“众鸟高飞尽”的六棱瓶……如此反复,直到第十二个电话接通。
那是一个磨损很严重的女声:“‘众鸟高飞尽没有,‘江清月近人倒有一只。”
他马上接下去:“‘船沉了。”
对方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晓得了,凿船的人叫江岸,男性,三十岁,家住宝山路顺泰里,除掉他。”
“收到,立即执行。不过……”尽管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他还是迟疑着问出口,“‘木城图怎么交接?”
“我们谈的是瓷器和唐诗,你说的什么图,我不懂!”接着,听筒里就只剩下断线的嘟嘟声。
五
找一个有名有姓有住址的人并不难,何况胡炎是警察。在宝山路顺泰里江岸家对面的小茶馆,他通过长焦镜头观察:一间逼仄的屋子里,住着四个人,一个老人,不辨男女,终日躺在床上;一个少妇,进城不久的模样,脚应该是缠过又放开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个小孩子,开裆裤,虎头鞋,刚学会走路,总是举着双手要人抱;还有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子,进进出出,但从未看见过壮年男子的身影。
连茶馆伙计也看出来,这位拿相机的先生感兴趣的是对面屋里那个扎着两根粗辫子、穿阴丹士林蓝旗袍的小姑娘,在接过对方塞进手心的几张钞票后,用一口苏北话扁着嘴悄声说:“先生好眼力,这个小姑娘,大学生,有文化,卖相好。不过这户人家啊,男人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从老到小四个女人,日脚蛮难的……”
胡炎换了身行头,扮作乞丐进去讨要吃食,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往屋里张望,靠着三面墙,支着三张挂着蚊帐的床,两只藤条箱权作床头柜,房梁上挂着几只竹篮,里面几棵蔫巴巴的大白菜,屋中间是一张四仙桌,此外再无其他。胡炎装可怜,说几天没吃东西了,少妇没言语,两只解放过的小脚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走到四仙桌边,揭开上面的竹笼盖,从三只黑绿色的窝窝头里面拿出一只递给他,还拎起热水瓶,往他手中肮脏的碗里倒了半碗热水。道谢时,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相框——这个家里唯一的装饰,他看到了他要寻找的那个男人的脸。
最终找到时机是在仙乐斯舞厅,江岸身边有三个亚尔培路二号的人跟着。上海滩三个门牌号最狠,从前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现在是福州路185号,但最有腔调的还是亚尔培路二号。这个地方一开始是国军第二十六军驻地,之后是“党通局”的人,他们的另一个称呼更有震慑力——“中统”。从这个门牌号里出来的,要么皇亲,要么国戚,而且专门派活儿给警察局干,到老头子那里去表功的却总是他们。
三个家伙守在江岸身边,还算尽职,可能目前江岸的用处还比较大吧。不过,在仙乐斯这种地方,时间一久,难免眼花缭乱,心荡神驰。
这个江岸,长得倒不像没骨头的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交谊舞跳得相当绅士,只是眼神里的轻佻和浮浪根本掩盖不住。这种人的日脚,本就是偷来的,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恨不能秉烛夜游。江岸是个聪明人,牙膏慢慢挤,一旦把底牌都亮给亚尔培路二号,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不用他背叛的那个组织动手,亚尔培路二号就会收拾他——这个他懂。人到了这步田地,哪一方都不喜欢。
其实之前胡炎有过一次机会,是在泰顺里那间逼仄的小屋门口。目标已经进入他的准星,准星边上,是那个少妇和嗷嗷叫着要爸爸抱的孩子,再边上,那个妹妹清清瘦瘦地站着。胡炎迟疑了一下,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鲜血飞溅,或是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毕竟是两回事。时机稍纵即逝,等他稳住心神,目标已经上了亚尔培路二号的小汽车。
此刻,歌舞升平中,胡炎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增加到五个,舞票也用掉了五张。当晚的舞国皇后终于出场,全场灯光倏地暗了下去,只有一束追光打在这个最出风头的女人身上,乐队正在卖力演奏的是《白兰白兰朵朵香》,这个女人也在尽力模仿白光的声音,那份妖冶和慵懒,还真的神似。胡炎一直等待的时机到了,他搂着一位舞女翩翩起舞,不经意地转到江岸身边,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韦伯莱斯考脱。
枪声响过,尖叫声、酒杯碎掉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击发完毕,胡炎任韦伯莱斯考脱从手中自由落体,而刚刚搂着的那位舞女,正在抱头尖叫,早已忘了胡炎的存在。他从容甩掉长衫,变身西装小开,不疾不徐朝卫生间方向走去,边走边取下眼镜,塞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卫生间离另外一个出口不远,刚转过弯,他就发现那个出口已经有亚尔培路二号的人在把守。
站在洗手池前,他打开水龙头把手润湿,抓起皂碟里那块月亮形状的花露精牌香皂,认真地搓洗双手,手腕、手指、指缝、虎口,甚至指甲缝隙。他打量着面前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头发一丝不苟,仿佛森义兴刚端上来的面一样服服帖帖,因为熬夜,眼泡微微浮肿,西装笔挺,衬衫和左前胸口袋里的装饰手帕一样雪白……
就在他审视自己的時候,黄凯明出现在镜子里。
“对于刚刚的枪击事件,炎兄怎么看?”
胡炎看着水流缓缓冲过手腕、手掌、手指和指甲,不紧不慢地回答:“学校里的刑事侦查教官讲过,没有调查,不能随便发表意见。不过,如果这个案子凯明兄需要胡某协助,胡某在所不辞。”
黄凯明盯着镜子里的胡炎:“我记得同样一位教官说过,枪击之后,持枪的手上会留下火药微粒,一只普通的警犬也闻得出,但用香皂洗过就不行了。”
“凯明兄真不愧是优等生,厉害。不过呢,凯明兄向来视舞厅为堕落之地,可能不太了解,很多喜欢跳舞的绅士,在结束当天的娱乐之后,通常会把和舞女握过的手洗干净。”
黄凯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尖:“好说辞。我来是通知炎兄,亚尔培路二号的人说,在嫌犯没有抓到之前,舞客一个也不能离开,还请炎兄配合。”
“这是必须的,何况我是警察。凯明兄稍等,我进去放放水。”说罢,他走进小隔间,片刻后,随着哗哗的水流,西装内侧口袋里的那副眼镜被他折断,扔进了抽水马桶的漩涡里。
几分钟后,众舞客排成一排,站在仙乐斯华丽的大厅里,对面是一排舞女,枪手脱下来的那件长衫搭在一个便衣的小臂上,江岸躺在舞池地板上的一汪鲜血中,双眼紧闭,原本的轻佻和浮浪再也没有寄身之处。那把要了他性命的韦伯莱斯考脱就扔在他身旁,胡炎捡起手枪,颠过来倒过去地端详着,把自己的指纹弄得到处都是。
黄凯明的目光扫过一众舞客:“杀手就在你们中间,主动站出来,可以宽大处理。否则,大家一起去福州路185号,地下室的水牢最近比较空。我黄某人有的是时间和各位耗下去。我数到五,一……”
众舞客有的看天,有的看地。
“二。”
看天的看地的,开始左看右看,看和自己一样排一排的人。
“三。”
有舞客尖声尖气地说:“凭什么说杀手在我们中间?谁知道有没有人跑掉?”
其他人纷纷附和:“民脂民膏养你们,你们的枪口却对准良民。嘎有腔调,哪能勿到前线打共军去?”
黄凯明冷笑:“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在抓共谍,各位在干什么?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他扭头示意拿长衫的便衣,“挨个儿试试,太大或太小的,验过国民身份证、登记好姓名就可以走了,穿着合适的都留下。”
胡炎自然在留下的那些人当中。
接下来一轮是舞女辨认最后一曲是和哪位先生跳的,辨认对了,每人奖励十张舞票。舞客和舞女的数量并不能做到一对一,这个就连几乎从不跳舞的黄凯明也知道。和胡炎跳最后一曲的那位舞女,最终指了指一位和胡炎年龄身材相仿的戴着眼镜的男子。便衣刚要把男子押走,他突然甩开对方的手臂,冲着黄凯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孔先生如果知道你们这么饭桶,绝对不会同意再给上海警察局拨一个铜钿!带走我可以,请先给孔先生打个电话,看他同不同意!”
几分钟后,黄凯明得知,这位眼镜先生是前行政院长的外侄,留洋归来,在国民政府一个要害部门任职,标准的纨绔子弟,整日价灯红酒绿,绝无是共党的可能。
这时候,一只德国黑背吐着长长的舌头进来了。没等训犬员下令,黑背噌地扑向胡炎,一个人立,长舌头就舔了上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炎身上,黄凯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谁知,警犬和胡炎脸贴脸片刻,复又回到训犬员身边,按照主人的命令,先嗅那支韦伯莱斯考脱,然后一个个舞客嗅过去,包括胡炎,却再无任何反应。
回到185号,黄凯明拉着胡炎一起去五楼那间最大最狠的办公室复命。进去的时候,刑事处鉴识科的姜慎言正在向局长汇报:“现场搜寻和鉴定还在进行,凶枪已经提取,是租界时代的警用枪支,大部分配发给红头阿三使用,小部分配发巡捕房包打听,但接管时有不少下落不明。看编号,这把凶枪属于后者,上面的指纹较多,其中也包括飞行堡垒总队二中队队长胡炎……”
姜慎言的话还没说完,局座的目光就朝胡炎逼视过来,胡炎低下头。只听姜慎言继续说:“现场多人可以证实,案发后胡队长捡起这把枪查看过,应该是指纹污染。”
说罢,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等待局长发话。局座看着他们,半晌无语,然后长叹一声。
俞叔平本质上一介书生,中华民国第一个警察博士。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这个道理俞叔平明白,他相信蒋委员长比他更明白。但大厦将倾,委员长需要更强势的人,他俞叔平做不到。《道德经》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法律便是这个正,即使是乱世重典,东厂西厂锦衣卫那套也万万不能搞,那是要亡国的。突然间他有几分伤感,摆摆手让几个下属离开。亚尔培路二号,他负荆前去就是了。
这位书生局长因打击共党地下分子不力,次日即被“军统”出身的毛森取而代之。而这三位下属很快就会体味到,毛森不是俞叔平,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六
顺利锄奸并不能填补失去“老船长”在胡炎心里冲刷出来的沟壑。连着好几天,他嘴里都寡淡寡淡的。他还是经常去森义兴报到,即使因为经国先生的币制改革,使得吃一碗面都得带着大公文包来装那些可笑的金圆券;没空去的时候,他就打个电话,森义兴的伙计穿长衫,185号的门卫杂役都认得,自然会放行——杂役那里的好处,森义兴的老板事先都给到的。上海滩混,这个大家都懂。
眼看已近黄昏,他打电话叫了碗面,要求放双份碎蒜苗,即所谓的重青,仿佛唯有这样,没着没落的肠胃才能得到一点点慰藉。当然,他更渴望那个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能给他端来一碗特别的面,让他知道接下来应该和谁联系,怎么才能把“木城图”安全送出去。
等面的时候,夜色渐渐浓稠,胡炎站在窗前,借着层层叠叠的亮光,打量起这个从重庆回来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的地方。185号是四幢高层建筑合围起来的,临福州路这幢,底层到六层是办公室,七层到八层是俱乐部和游艺室,九层是总值班室、无线电和电话室,再上面的天台上是警鸽总站。南面那幢,底层是刑讯室和羁押室,再下面有水牢,一层和二层是飞行堡垒办公的地方——楼层低,紧急行动方便进出,三层是餐厅,四层以上在租界时代供有眷属的西籍巡捕居住。东西两幢,底层到七层是华捕宿舍,现在这些地方同样是宿舍,警官一人一间,警员四人一间。自己这间,面向南北向的江西路,窗台外面是底楼伸出来的一掌宽的雨檐,檐上生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季枯荣的杂草。
面送进来了,果然是那个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胡炎双手接过,大口吃面,大口喝汤。等肠胃得到初步安慰之后,再去享用那只油汪汪的荷包蛋。
一阵美式皮靴的声音停在门口,不用猜,他就知道是住在隔壁的黄凯明。“炎兄,荷包蛋味道不错吧?”
他当然听得出其中的讽刺意味。在黄凯明眼里,自己不过是堕落的象征,就和三四年前那些从重庆回到上海的接收大员们一样,贪图享乐,物质至上,将将好可以作委员长夫妇新生活运动的反面教材。胡炎停下筷子,脸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这只荷包蛋溏心,火候刚刚好,凯明兄要不要尝尝?”
“好东西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不过老兄你得快点儿了,局座召见,有重大行动。”
行动定在当晚八点,地点是雅庐书场。关于行动,刚刚上任的局长毛森强调了两点,从现在起,局内所有电话全部切断,所有参战人员至行动开始前不得离开185号。
也许是面吃得太急了,听完毛森的训示,胡炎立刻去了卫生间。藏在荷包蛋里的纸条上,写着一行令人心惊肉跳的小字:晚八时,雅庐书场二楼3A包厢,“木城图”交接,暗语依旧。
胡炎看看手表,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五十分钟了。
得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胡炎从铁制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透过烟雾,窗外那棵悬铃木的枝杈上刚刚生出来的小叶子纷纷乱乱,仿佛此刻他纷乱的思绪。
七
冲洗“木城图”的照片那天,有一瞬间他也是毫无头绪。照片拍好了,必须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冲洗,飞行堡垒的暗房肯定不行。他又想到了章韶华。她是内勤,督察处所有房间的钥匙她都有,包括一间暗房。他从自己囤积的奢侈品中拿出两双玻璃丝袜塞进口袋,把徕卡相机挂在脖子上去了四楼。他赌这两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玻璃丝袜在章韶华心中的分量,或者赌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他不知道有几分胜算,但只能厚着脸皮去试试。
办公室里的章韶华穿着制服,这身打扮比起她穿旗袍或者洋装,更多了几分英气。科莫多巨蜥也在,见胡炎进来,咧开大嘴打趣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我这个老家伙还是识相点儿,空间留给你们,我跑了。”
胡炎笑而不语,用眼神向陈科长致谢。开口前,他先看了看那个肇事的锁眼,断钥匙已经不见了。章韶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看着他身后的空气问:“胡队长又有何指教?”
胡炎指了指胸前的徕卡相机:“指教不敢,只是想把这卷胶卷洗出来,我都等不及了,想早点儿看见章小姐的倩影,只是不知道贵处的暗房方便吗?”
“胡队长假公济私可不好,局座要是知道了,我这个小小的警佐可担待不起。”
胡炎嬉皮笑脸:“即使知道了,我相信局座也会支持他的一个下属追求另外一个下属的。”
章韶华脸红了,借着柜子面上的反光,把一缕碎发抿在耳后,不声不响拿出钥匙,朝走廊另一端走去。胡炎紧随其后,恨不得马上把胶卷浸到显影液里。
进了暗房,章韶华关掉电灯,熟练地调好显影液。胡炎拿出菲林,小小的暗房里只亮着显影池上方一盏红色的小灯。两个人長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房间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突然间,胡炎听到自己说:“章小姐,能麻烦你件事情吗?我特别想喝杯咖啡,最好是现磨的那种,你能帮咱俩各买一杯吗?七楼就有,听说是巴西的咖啡豆,味道相当不错。”说着,他摸出钞票递给章韶华。
毕竟受过专门的训练,加上风雨飘摇的时局,章韶华当然不会迟钝到没有感觉。胡炎想,关键时候还是应该支走她,有那层窗户纸总比没有好。他不能害她。
长长的走廊里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先是在章韶华办公室的门口停留片刻,接着又向暗房的方向走来,随即响起敲门声:“章警佐在吗?我是飞行堡垒总队的黄凯明。”
章韶华走出暗房,胡炎屏住呼吸,显影水的味道刺激得他喉咙发痒,他只能竭力忍着。外面黄凯明说:“有个案子的照片需要马上冲出来,我们总队药水没了,借一下你们的暗房可以吗?”
章韶华的声音:“没问题,交给我吧。”
“用你们的暗房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敢劳动大驾,还在我自己来吧。”
胡炎看了眼池子里正在一点一点显影的照片,迅速站在门后,把还没来得及送给章韶华的玻璃丝袜打开,挽成一个环,做了一个深呼吸,只等黄凯明进门。至于下手的时候章韶华作何反应,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
暗房的门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马上被黄凯明推开。章韶华微微带着点儿撒娇的口气说:“你们飞行堡垒仗着局座赏识,也不见得都这么强势吧?胡队长前两天给我拍的照片,说不放心照相馆洗,要自己动手显影,刚刚进了暗房,现在你又要征用,谁吃得消啊?”
接着,门开了,先进来的是章韶华,黄凯明跟在她身后。胡炎快速把丝袜装进口袋:“让凯明兄见笑了,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定力不足,急着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把章小姐的风华绝代给拍出来,凯明兄一起给品鉴品鉴?”
黄凯明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那就劳烦凯明兄稍等片刻。”
至于下手的時候章韶华作何反应,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
说话间,章韶华已经移步站在显影池前,背对着胡炎,低头摆弄浸在显影液里的菲林。
“这个耐心我还是有的。”黄凯明走近显影池,拿起一把镊子准备下手。
“等等。”章韶华拦住他,“黄队长,显影还需要两三分钟,现在拿出来,小心废了胡队长的手艺。”
胡炎的手再次伸进衣袋,攥紧那双玻璃丝袜,随时准备用它套住黄凯明的脖颈,必须让他瞬间毙命,一旦弄出响动,不远处那只科莫多巨蜥可不是吃素的。
暗房里空间狭窄,章韶华可能感觉到紧挨着她的胡炎身上绷紧的肌肉,有意蹭了他一下。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显影池,但胡炎借着暗红的光线,看到她非常明确地摇了摇头。
黄凯明看了看手表,再次拿起镊子,伸向浸泡在显影池里的菲林。胡炎的心脏在狂跳。黄凯明一寸一寸把菲林夹出液面,凑近红色小灯,可是,菲林上什么都没有。瞬间,胡炎有些头晕目眩,耳边是黄凯明的讥讽:“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摄影师居然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辜负了章小姐的期待,我看你不是诚心给人家章小姐拍照,明明是调戏人家嘛。”
章韶华依然背对着胡炎,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胡炎突然意识到此刻最正常的反应是什么,于是伸手抢过黄凯明手中的镊子,夹起那些菲林,果然一片空白……
当夜,辗转难眠中,胡炎听到宿舍的门缝底下一阵细碎的声音,接着,一个信壳出现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信壳里装的,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照片。他知道一定是章韶华,但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开门,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打开床头那只有着倒扣的小浴缸一样灯罩的绿碧玺台灯,一共五张照片,他留下最清晰的一张,其他的都撕碎了扔进马桶里。唯一的一张被他从中间对半剪开,分别藏在两只皮鞋的鞋底。为了隐藏照片,他事先把鞋底挖空了……
八
欧米伽手表的指针一刻不停地转着圈,怎么才能在那场可怕的逮捕和杀戮到来之前,把这个消息送出去?再叫一碗面?一则电话线全部切断,没办法叫,二则情理不通,刚刚吃了一碗,不能再叫一碗,即使叫了,也不一定恰好是手腕有烫痕的伙计送,住在隔壁的黄凯明必然生疑……
胡炎的目光落在刚刚吃完的面碗上。以往还碗,要么是再叫面的时候伙计顺手拿走,要么是再去吃面时顺便带去。只能试试了。
他拿起碗走到门卫室,豁牙杂役殷勤地跑出岗亭:“长官有什么吩咐?”
胡炎把碗和几张大面额钞票递过去:“刚刚森义兴的伙计送面,我这才想起少给人家钞票了,侬去帮忙把碗和钞票还掉,省得他在老板那里不好交代。记得,是手腕上有烫痕的那个伙计,姓啥叫啥我勿晓得。”
他的想法是,接到这个突兀的口信,至少那伙计会感到诧异,也许能猜到情况有变……谁知话音刚落,对面阳台上就传来黄凯明的声音:“炎兄,这碗面吃得你不舒服,少给钞票是应该的,下次再这样,兄弟我带人砸掉那个破馆子。”
“干脆现在就去砸。”胡炎转过身来,语气戏谑。
“可是你说的啊,以后吃不到面别怪我。不过话说回来,为了这点儿事,叫人家门卫擅离职守不好。局座发话了,所有人都不能外出。收工后兄弟们一道去森义兴吃夜宵,到时你再补钞票,不差这点儿时间……”
差的就是这点儿时间……但胡炎只能转身往回走。黄凯明已经等在楼梯口,他扯住胡炎的衣袖:“走,出征前,去七楼喝杯咖啡提提神,尝尝局里的巴西咖啡豆味道怎么样。”
胡炎轻轻挣脱他的手:“我还是回宿舍躺一会儿,晚上行动,二队总不能又拖一队的后腿吧?凯明兄自便。”
黄凯明呵呵一笑:“都说咱俩是一把韭菜不零卖,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也回宿舍躺一会儿。”
胡炎心急如焚,表面还得装得若无其事,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回到宿舍。刚进宿舍门,就听见窗外响起苍老的宁波口音:“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
胡炎心念一动,刚要推开窗户,又想起隔壁的黄凯明,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胡队长在吗?”
听声音是天台上养警鸽的独眼老周。老周手里捧着几只小小的脚爪和一堆长长短短的羽毛,没戴眼罩的那只眼怒气冲冲地瞪着胡炎:“你们二队的小赤佬干的好事!”
这个老周无妻无子,在顶楼的天台上把一群鸽子宠得跟自家孩子一样。这些鸽子里有抗战胜利后接收的日本鸽,有用黄金换来的德国鸽,还有美国人支援“军统”的大块头军鸽。他那只没了的眼睛,就是为了救鸽子,和降落到天台上的老鹰搏斗时被啄瞎的。从那以后,185号里面的人都管他叫鸽爹。
见这情形,胡炎已经明白了大概,很有可能是自己队里那几个小子的杰作。物价一日不比一日,幸亏警察局按薪俸发米,否则,那些家底薄的,吃得饱吃不饱还是一回事,肉就更别想了。飞行堡垒年轻人多,肚子无底洞一样,别说几只鸽子,一头牛都不在话下。
“鸽爹,先不说是不是二队的事情,等会儿我们有重要行动,回来再处理这件事,你看行吗?”
“鸽爹?知道我是鸽爹,还戕害我那些鸽子,胡队长,你那些无法无天的下属得好好管管!”
“鸽爹放心,这个必须的。不过我们马上要出去……”
老周抢白:“说得好像就你们飞行堡垒忙,别人都闲着?”
“不是这个意思,鸽爹,您那些警鸽,那也是警察局的战斗力,给局里立过大功的,不过,请您理解,我们一会儿……”
说话间,一阵甜甜的奶香味飘来,章韶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三个白色盖碗。“胡队长,啊,鸽爹也在啊,正好,还有隔壁的黄队长,听说你们夜里要去雅庐书场,我做了姜撞奶给你们吃,驱寒气。”
老周没客气,端起一碗开吃。胡炎也接过一碗,却目光游移。章韶华看出他心急:“八点呢,还有时间,安心吃吧,暖胃的。”
胡炎突然转身推开窗子,探头招呼外面卖花的老妇人:“阿娘,买束花好吗?我这里来了位漂亮的女客,顶顶欢喜白兰花。”
老妇人应声:“漂亮女客是要送束花的,以后给弟弟当娘子……”
转眼间,一个用挑竿挑着的篮子送到窗口,里面满是造型各异的白兰花。背对着老周和章韶华,胡炎把盖碗放到一边,作势掏钱包数钞票,借机迅速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卷在钞票里放进篮子。
挑竿刚刚离开窗口,黄凯明的脚步声就已出现在门口,他夸张地抽了抽鼻子:“章小姐果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
“一杯姜撞奶,不过是我们岭南人家的寻常甜品,黄队长过奖了。”章韶华把托盘递向黄凯明。
老周大口吃完,也不打招呼,转身走了。胡炎却食之无味,耳中都是老妇人渐行渐远的叫卖声……
外滩海关大楼八点的钟声刚刚响起,两辆美式装甲车驶出185号大院。胡炎坐在副驾,看着一只归巢的警鸽从头顶飞过。一路上,焦灼像潮水一样漫过他的胸膛。
拐过最后一个弯,前方就是目的地了,他看见一个挎着花篮的老妇人匆匆下了一辆黄包车,笨拙的腰身一扭一扭,朝雅庐书场大门走去。他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针刺一样的感动,但是,来不及了……
根据预案,一中队负责在前门查验国民身份证,二中队负责后门和窗口,防止有人逃跑。人员布置到位,穿着美式飞行服的胡炎和黄凯明走进书场。
秀妹啊我与你海誓山盟双密友
卿怜蜜爱两知心
自道是为知己死
我何尝抱怨一星星……
“严先生评弹皇帝这个名头绝对当得。”胡炎低声赞叹着,同时目光扫视全场,寻找那个挎着花篮的苍老身影。
黄凯明哪有欣赏评弹的心情。他甩下胡炎,大步跨到台上,站在严先生身旁。伴奏戛然而止,只有评弹皇帝严雪亭《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唱腔依旧余韵绕梁。
“严先生,抱歉。”黄凯明向严雪亭微微躬身,接着面向观众,高大的身躯背着光,影子拖得长长的,显得张牙舞爪,“打扰诸位雅兴,请到书场出口查验国民身份证。戡乱救国之际,望大家理解配合,完毕后可以继续欣赏雪亭先生的精彩表演。”
黄凯明说话期间,胡炎拿着剧场提供的座位表对照二楼3A包厢的位置,和一个穿长衫的青年男子眼神交接了数秒,等他再想确认时,那双眼睛却躲开了。长衫青年转过身,随着人流下楼,很快就出现在一楼,向出口方向走去。
在隔了几个座位的通道上,一个老迈的身影正向一个手里牵着小男孩儿的少妇推销白兰花。突然,老妇一个趔趄绊倒在地,篮子里的白兰花、剪刀、铅丝散落一地,她用一口让人听着闹心的宁波话指责是小男孩儿调皮捣蛋绊倒了她,少妇自然不认同,两个人吵了起来,排队的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
国民身份证一张一张对照,有人被带到小包房搜身,有人在大声争辩,有人被不客气地拖了出去。不愧是毛森最为器重的干将,长衫青年蹲下身帮助老妇人捡拾散落在地的物品,尽量避免引起注意,但还是被黄凯明盯上了。他被飞行堡垒的队员扣留,理由是他的国民身份证疑系伪造,需要带到局里进一步查证。
如果仅仅是这个破绽,胡炎有把握帮他渡过难关,但当晚的行动是毛森亲自部署,一定有确切的情报支撑,否则不会这么巧,恰好这个时间,恰好这个地点,恰好这个人……胡炎的心沉了下去。
离开雅庐书场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黄凯明和胡炎并肩站在雨中,看着当场抓到的嫌疑分子被押上装甲车。美式飞行夹克不敌大雨的浇注,两个人都湿透了。
九
雨下了一夜,刑讯室的惨叫声也响了一夜。
江岸已除,为什么还有同志被捕?是自己的妇人之仁——没有即刻扣下扳机导致的恶果吗?此刻,胡炎最想去的地方是森义兴;但此刻最不能去的地方,也是那里。
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胡炎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孤单。哪怕能得到的仅仅是一碗面、一口汤,也能稍稍得到抚慰,奈何黑夜迟迟不肯离场。
好容易熬到早上七点,他踱步过去,森义兴已是食客盈门。面依旧是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端来的,碗里并没有荷包蛋。懊丧之余,他想见见那个煎荷包蛋的人,于是撸了把头发,请伙计叫老板出来。
长衫伙计的身影消失处,但见老板提着长衫的下摆碎步跑来:“长官,有事请吩咐。”
胡炎用筷子把面条里的头发夹出来,眯起眼睛对老板说:“有人说你家的面像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很清爽,果真啊,不是像,根本就是!”
老板慌忙拱手:“得罪了,得罪了……我叫大厨出来给长官赔罪,然后请长官免费在鄙店吃一周,您看这样行吗?”
胡炎呵呵一笑:“免费吃一周?好主意!不过,在老板你眼里,我堂堂飞行堡垒的一个中队长,就值这免费的一周吗?”
老板脑门见汗,声音也有些變调:“岂敢岂敢……”
“岂敢?你心里肯定不服气。”胡炎站起身,“我也不想冤枉你,走吧,带我去见见贵店的大厨,看这根头发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胡炎被请到雅间,等在里面的大厨却是光头。他大为光火,对老板说:“你的意思是,这根头发是我的,是我在讹你森义兴了?”
老板连连鞠躬:“怎么可能是长官的呢?这中间一定有误会,长官大人不记小人过……鄙店小本买卖,战事吃紧,面粉一天三涨,只有这位大厨愿意和本店共度时艰,请长官不要难为他。这点儿小意思,请长官笑纳,您多包涵……”说着,从长衫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金圆券。
“若是拿了这钱,我胡某人还真成讹诈了。上海市警察局法纪严明,我吃不了兜着走。”胡炎推开老板递过来的钞票,转而问大厨,“前两天送到185号的荷包蛋是你煎的?”
相比老板,大厨倒是不卑不亢:“是,长官有何指教?”
胡炎说:“头发的事先放一边,我有一说一,那荷包蛋真不错,溏心溏得正好。”
“长官喜欢的话,我再煎一个给长官品尝,昨天刚来了一批苏北的新鲜鸡蛋,算是我给长官赔罪。”大厨转身对老板说,“荷包蛋记在我账上。”说罢一拱手,挑起帘子要出去。
“且慢。”胡炎叫住他,又问一边的老板,“我可不可以去后厨参观一下,学习学习大厨煎溏心蛋的手艺?”
老板诚惶诚恐,不知眼前这位大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没来得及答话,大厨已经一口拒绝:“对不起,长官,我们有规矩,客人不许参观后厨,请长官体谅我们这些出苦力的人。您要是想学,改天我去府上,包教包会。”
“如果我此刻的身份不是客人,而是警察呢?”
“警察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进,得我们森义兴有犯罪的嫌疑啊。”
老板斥责:“我是老板你是老板?我说长官能进就能进!”
大厨向老板躬身:“您说过后厨的事全凭我做主,恕我不能从命。”
大厨硬是不让自己进后厨,肯定是有原因的。胡炎冲老板摆摆手:“算了,胡某人素来敬重守规矩的人,我不去就是了。”然后又转向大厨,“免费一周就算了,重新下一碗总归可以吧?老规矩,宽汤,重青,溏心荷包蛋。”
大厨应声:“长官请稍等,宽汤重青溏心荷包蛋。”
胡炎坐着等,老板哈着腰站在一旁,执意不肯落座。胡炎只好随他去,顺手拿起一份《申报》,刚刚打开,里面掉出一份毛森签署的上海市警察局告示,上面的内容是:只要共党分子出来自首,就可以保送到台湾;检举共党分子有重赏,包庇者后果自负;凡公职人员背叛党国或弃职潜逃者,严惩不贷……
初见这位局长时,胡炎奇怪,一个人的长相和作派怎么可以相差这么远。毛森外表儒雅谦和,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是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二处处长,但仅仅过去几天,他的獠牙就露了出来。毛森说,上海是只昂贵的玉瓶,如果真的不能保护它、拥有它,那就打碎它、毁灭它。
正在这时,后厨响起一阵枪声。胡炎惊起,飞身跨过数张饭桌。奔到后厨一看,一个飞行堡垒队员的枪口正冒着烟,黄凯明和另一个队员已追到后门口,后院里是倒在血泊中的光头大厨。
看到胡炎,黄凯明向他走来,胡炎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猛兽气息。黄凯明的脸凑得很近,胡炎的目光难以在他的脸上聚焦。只听他附耳低语:“炎兄,再深的情分也有用尽的时候,你多保重。”
胡炎无语。黄凯明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得在他的利齿咬住自己的喉咙之前把“木城图”交给组织。
回到福州路185号,独眼老周坐在二楼转角等他,手上还捧着那些鸽爪和羽毛。老周失去了他的所爱,胡炎又何尝不是?他向老周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时,却听到老周的哽咽:“对不起……”
胡炎不解。
“那只鸽子……还是太晚了……”
胡炎猛然意识到老周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握住他捧着鸽爪和羽毛的手,感受心碎,送去慰藉……
十
位于长阳路147号的提篮桥监狱,始建于1903年。那时长阳路还叫华德路,所以这座监狱最初的名字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华德路西牢,老百姓称之为提篮桥外国监狱。监狱全部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得经过四道大门才能进入监区,每道大门的门楼上都建有机枪楼。监区像个巨大的“回”字,有内外两道走廊,所有监房要么背靠背,要么肩并肩,也就是说,每间监房的三面墙外面都是监房。据说建成以来,从未有囚犯逃脱过,号称远东第一监狱。
胡炎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夹着骆驼牌香烟,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座监狱巨大的黑色铁门。铁门外侧是用红砖砌成的极富透视感的叠涩拱,再往上看,粗粝的水泥横梁上依旧可见“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监狱”的大写英文字母。缠绕横梁的藤蔓上,粉色的蔷薇花已经开了,但寒风依旧透骨,胡炎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警察制服。
一只足球蹦跳着滚过来,他停住球,一脚回传,还给从摩西会堂方向跑过来的几个犹太小男孩儿,目光却依旧盯在铁门上。
就在一天前,胡炎被解除职务,从福州路185号发配到这里。为此,毛森专门召开全体处(科)长和分局长会议,用带着江山口音的国语发布训导:“同为中央警官学校的模范毕业生,同为飞行堡垒的中队长,我不能不说,黄凯明和胡炎两位同志实在是有着云泥之别。国难当头,戡乱剿共之时,领袖教导我们要隐忍艰苦。作为党国精心培养并委以重任的警察,我们这位胡队长却整日混迹舞场与各色女人周旋,出入证券交易所低买高卖,被称作上海市警察局最知名的花花公子还沾沾自喜,心中哪里还有领袖的教导?哪里还有礼义廉耻?有人说我毛某军统作风,心狠手辣,请问,如果你是上海市警察局局长,胡炎这样的人,你会把他放在什么位置?请他去提篮桥,毛某人已经是很客气了。如果他依然故我,我要告诉诸位同仁的是,想拿警察这份薪水的人已经排到黄浦江边了……”
离开的时候,黄凯明要开飞行堡垒那辆挂着淞沪警备司令部牌照的吉普车送他,他笑笑说:“胡某一摊烂泥,不要污了凯明兄的清名。”
黃凯明也笑,笑得意味深长:“只要炎兄想,何止清名,以炎兄在金都血案和面粉棉纱大王荣德生绑架案中的作为,盛名亦是唾手可得。我私下揣度,炎兄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胡炎没有接他的话,拎起皮箱,含着胸走出福州路185号大门,扬手招了辆黄包车,直奔长阳路履新。
他的新职务是提篮桥监狱总务科科长,虽说和队长平级,但监狱毕竟比不上飞行堡垒总队,一个是上海市警察局炙手可热的部门,一个是司法这条流水线上最臭不可闻的下水道。不过,下水道有下水道的好处,胡炎当天就体会到了,比如他可以看所有在押人员的案卷,还能以教育之名找他们谈话。
看过案卷胡炎才知道,在雅庐书场被捕的长衫青年叫姚克勤。直到把福州路185号底楼刑讯室里所有的刑具都试过一遍之后,姚克勤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格致中学的英文教员,到那个地方是还书借书的,看到图书馆大堂贴着雅庐书场的海报,说有严雪亭先生的《杨乃武与小白菜》,就买票进去了。抓到他的时候,他手里确实有两本书,不知是刚借的还是正要还的。黄凯明的人去学校调查过,姚克勤和妻子老母同住,未见有可疑行为。一间客堂一间亭子间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临走,他们在大门外一只写着姚宅字样的铸铁信箱里发现三份宣扬共党主义的传单。三份传单被鉴定为姚克勤本人的笔迹,但他连这个也不承认,说任何人都可以往他家门口的信箱里投东西,一定是有人陷害。
此刻,胡炎在等一个人出来。他知道,不出几分钟,那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手臂上搭一件破棉袍的男子会从右侧的黑色小铁门出来。在这件长袍某个难以觉察的缝隙里,一定有不能见天日的秘密。他得马上作出决定,是留下这件破袍子,还是不动声色,依旧让这个人带走——这事关自己那个疯狂的想法能不能实现。
姚克勤被关进来那天,胡炎提前在新收监等候。人没进来,先是听到哐啷哐啷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接着,两个飞行堡垒队员挟持着他出现了。姚克勤戴的是T形手铐和脚镣,步子迈不开,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他的脸浮肿,眼睛只剩一条缝,鼻子下面糊着血痂。从身边经过时,胡炎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虚浮的热气和血腥气——他需要云南白药和盘尼西林。云南白药不难,南京路上那几家药店就有,盘尼西林可能只有在复兴岛美军物资基地搞得到,而且价比黄金。
查房的时候,走进姚克勤的单人牢房,扑面而来的还是先前那种虚浮的热气和血腥气。胡炎皱了皱眉头,喝令姚克勤把所有用品都摆放整齐,违禁品必须上缴。姚克勤肿得两条缝一样的眼睛并不看他。离开时,胡炎不经意地往床铺上扔了两小包东西,姚克勤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撸进了被垛下面。
再次见到姚克勤,他脸上的浮肿已经消下去很多,热度感觉不到了,伤口也渐渐结痂,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虚弱得厉害。信任不建立,没法儿进行下一步对话。于是胡炎用足以被隔壁聽到的严厉语气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
姚克勤说:“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传单的事一定是有人构陷我,乌有的事情,我怎能招认?”
“证据呢?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枉然。”
“会有人为我搜集证据的。”
“那样最好。”说着,胡炎的袖管里滑出两袋小包装美国奶粉,再次被姚克勤迅速撸进被垛下面。
第三次见面,胡炎掉在姚克勤床铺上的是一张叠成手掌大小的《大公报》,谁知这次他被姚克勤叫住了:“长官,您掉东西了。”
胡炎拾起报纸:“哦,谢谢。”
这期《大公报》上有前方战事的消息,他特意叠在外面。姚克勤叫住他,说明还有戒心。云南白药、盘尼西林和奶粉,即使是诱饵,也说得清楚,但《大公报》绝对是违禁品,如果眼前这个狱警是另外一个黄凯明,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调查他呢?
胡炎不甘心,拿出笔在手心里写了五个字:众鸟高飞尽。
姚克勤接过胡炎手中的笔,在自己的手心写下:孤云独去闲。
胡炎拍拍姚克勤的肩膀:“侬在格致中学教英文,国文的底子也很好嘛。你自己的事情再好好考虑,不然,可惜啊……”
孤云独去闲……同样五言,为什么不是江清月近人?他究竟是不是自己手中那张“木城图”的下一棒?不管是不是,他都打算帮他。这样的人值得。
十一
人是先有感觉才有思考的。中央警官学校的老师多次教导,绝不能低估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一个钟头之前,有男子拿着一份家属委托书来到总务科,说自己是大同律师事务所律师,要会见姚克勤。接过委托书和律师执照,胡炎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身上有戏。
会见在原来专门关押西人囚犯的十字楼二楼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里进行。其间,胡炎在不远不近处站着,一个人静静地抽烟。两个人的对话没什么值得深挖的,姚克勤讲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被抓,律师满口承诺为他作无罪辩护。会见结束时,姚克勤低头看了看身上破破烂烂的棉袍,对律师说:“难为情,我身陷囹圄之人,侬晓得很多事情都做勿到,比如这棉袍……”
律师会意:“姚先生,我身上这件您要是不嫌弃的话……”说着,他脱下自己的棉袍递给姚克勤,姚克勤也脱下自己的递了过去。
没等律师出来,胡炎就先行离开了。做警察久了,胡炎相信自己的直觉,比如,即使不知道姚克勤的真实身份,仅看他的谈吐举止,他的沉着,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中学教师具备的;再比如这位律师,首先他应该是姚克勤信任的人,而且是此刻姚认为能够帮助他的人,至少可以充当他和外界之间的信使。这些迫切的需求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见律师眼中的不安。
为什么不安?其原因不外有三:一是身处监狱这个特殊环境;二是因为自己是姚克勤的上线,担心被狱警发觉;三是因为某件事情愧对姚克勤。再用排除法,他这个年龄,加之是律师,阅人无数,身经百战,第一个原因可以忽略;如果他是姚克勤的上线,跑交通的时间应该不会短,这点儿底气和镇定应该有,那么就只剩第三个原因了。
胡炎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件破棉袍一定是一个伪装过的信壳。眼下,没有时间调查这位律师的身份,到底是留下还是放走,胡炎必须马上决断。
边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律师钻了出来,先是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放松显而易见。这个发现让胡炎心头一紧,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又猜对了,这个律师不能轻易放走。
看到站在面前的胡炎,律师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胡炎没有看他,而是认真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擦得能照见人影的皮鞋,话却是对着他说的:“想必大律师不用我提醒也知道,违禁品是不可以带出去的。”
律师装傻:“那当然,长官。不过我不清楚您说的违禁品是什么,在哪里?”
胡炎朝他的手臂努努嘴。
律师笑了,语气中有了讥讽:“难怪胡队长深得毛局长器重,莫非上海市警察局那些案子都是靠罗织才破掉的?”
胡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
律师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气急败坏的意味:“哦,我搞错了,您现在已经不是胡队长了,应该称您胡科长。相信胡科长应该明白,现在是宪政时期,法西斯那套早该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胡炎接过他的话:“军政、训政还是宪政,我胡某人不管,我只知道我的职责。”说着,他高声对着墙内喊道,“来人!”
两个一身黑色制服打着绑腿的警察应声而出。胡炎扬起下巴示意:“这位先生手上的棉袍需要扣留。”
回到办公室,他把棉袍摊在桌子上。棉袍上沉郁的监房味道和汗腥、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很多地方都开线了,但依旧看得出,面料和手工都不错。衬里的背部和胸腹部有陈旧的血迹,可以想见姚克勤遭受的酷刑。
仔细捏过一遍,并没有夹带纸条一类的东西——在要求写认罪书或自白书时,狱方会提供纸笔,当然会如数收回。他不甘心,继续找。纸管得住,笔可以回收,但他多写几个字少写几个字,回收的时候根本无法觉察。如果他在棉袍上某个不易察觉的地方写了什么呢?可是直到下班,胡炎还是一无所获。他决定叫姚克勤过来谈谈,有可能的话,和他摊牌。
姚克勤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人也显得放松,可等他的目光落在胡炎办公桌上那件袍子上面时,表情顿时凝滞,但他没让这个表情在脸上停留。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胡炎问。
“这是你的权力。”姚克勤昂起头。
“我知道你在外面有件非常急的事情要办,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胡炎踱到他身边,几乎是在耳语。
“哈哈,我急的事情很多,我的学生需要我上课,我的老人需要我供养,我的妻子需要我陪伴……”
胡炎打断他:“这件棉袍怎么解释?”
姚克勤仰天大笑:“这件棉袍怎么解释?你应该问你那些可敬的同事去!是他们,让这件棉袍从一个体面人的装束变成了这副可耻的样子!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帮助,你和你所在的上海市警察局能夠代表国民政府严格执行中华民国宪法保护国民之人权,就是我身为国民最大的福分了!”
门外有人在拍巴掌,接着,胡炎听到了黄凯明的声音:“说得好,我们上海市警察局就是为严格执行中华民国宪法保护全体国民人权而设立的,但是,姚先生,我需要提醒你的是,正是你和与你信仰同样主义的人,破坏了中华民国宪法的实施。”
姚克勤转过身去:“卑微如我一介书生,尚且知道国民信仰什么,不信仰什么,都受中华民国宪法的保护。至于黄队长一定要说我信仰什么主义,我只好说,你是执法人员,请你拿出证据来。”
“我当然会的。”黄凯明踱到办公桌前,单手捏起那件棉袍的一角,然后松手,任其落到地板上,“姚先生不用急,我们正在找,比如通过这件棉袍。”
姚克勤轻蔑一笑:“请便。”
胡炎的大脑在飞速旋转。黄凯明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要提审,他不会一个人来,况且总务科也没有接到飞行堡垒要提审的通知。这么说,果然是那位律师通的气?如此一来,自己留下这件棉袍的决定是及时的、正确的?
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黄凯明两个人时,黄凯明掏出烟盒,递到胡炎面前:“炎兄,冒昧闯入,小弟请罪。”
胡炎拣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没必要这么客气。”
黄凯明拿出芝宝打火机,嚓地点燃:“人是我的,袍子我得带回去作为随案物证。”
胡炎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从地板上捡起棉袍,拎着领子,把两只袖子的中缝捏在一起,再从袍子的中线折叠,然后摊在办公桌上,准备把它叠成更为规则的方块。突然,他眼前一亮,那些绗缝在棉袍衬里上的线,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更长,有的更短,自然破损或遭到野蛮拉扯,都不会形成这样的痕迹……
唇间的香烟已经积出很长一截灰,脸颊稍稍用力,烟灰便散落在棉袍上。他啧了一声,复又拎起棉袍的领子,将烟灰抖落。这样,他给自己创造了第二次观察那些绗线的机会。在确认已经记住那些长长短短的线条后,他顺手把几根绗线抽掉扔进纸篓,再把线缝扯平。
待黄凯明离开,他马上拿出笔,把那些线的长短和排列顺序描摹下来。只是,那些线条到底有什么含义,他依然搞不明白。拉丁文数字?摩尔斯电码?或者是某种卦符?胡炎反复端详,却始终一头雾水。
既然姚克勤把这件袍子托付给律师,他就要保证律师能看得懂。租界时代就开始严格记载的户籍资料使身为警察的胡炎有条件轻易找到律师的家和他供职的律师事务所。他当然不会去找他,而是不远不近地观察。他想顺着他的视角解读这些线条。几天过去,依旧无解。
胡炎转而再次翻阅姚克勤的案卷。一只手表,两本书,三张传单。表是罗马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两本书中,一本是清人沈德潜选编的《古诗源》,一本是维克多·雨果的《可怜的人》英文版。只有这三张传单,目前算得上过硬的证据。尽管姚克勤自己不承认,但文检专家认定传单上的笔迹符合姚克勤的书写习惯。对此,胡炎只能存疑。以他自己为例,如果那三张传单由自己来写,他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书写习惯,他认为姚克勤也理当如此。
必须尽快把姚克勤营救出去。若他真的是和自己交接“木城图”的下一棒,他的上级应该通知他接下来该怎么做,或者启用其他关系。可姚克勤并不信任自己,怎么才能救他出去呢?
夜已深,值更的狱警来回踱步的声音,挂在他们腰间的来自伦敦霍勃·哈脱公司的牢房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更表上发条的声音,囚犯们的鼾声、磨牙声和放屁声,远近可闻。胡炎没有丝毫睡意,他打开窗户,一阵清冽的寒风卷进室内,曾经爬在对面水泥墙上的蔷薇藤蔓忽地被卷起,在半空摇摇欲坠,只有墙上的痕迹证明它曾经在那里爬过。
证明……对,证明!突然,有如神助般,他有了主意——不在场证明。
他关好门窗,拿出笔墨,仿写案卷里那些傳单。写完一张,不像。撕碎冲进马桶里,再仿写。不十分像,再撕碎……直到天亮时分,终于像了。于是,他用冷水抹了把脸,调匀呼吸,戴好手套,端稳手腕,把三张传单抄写了一遍,抄在前一日的《大公报》上。
两天之后,有人在仙乐斯舞宫的座椅上、女化妆间和吧台上发现了三张传单,直接交到福州路185号。因是涉共犯罪,五分钟后,这些传单就到了毛森手里。局座紧急召唤黄凯明。黄凯明一眼就认出,不论内容还是书写习惯,它们和姚克勤案中的传单都非常相似。但他没有说出来——这三张传单写在姚克勤入狱后才出版的报纸上,也就是说,姚克勤的共党嫌疑彻底洗脱了。
这个结果他不能接受,局座同样不能接受。
十二
前方战事吃紧。根据委员长的指示,汤恩伯命令对拱卫上海的四道防线务必进行查漏补缺,再行加固。不过,加固防线,让军队做这个事情是不可能了。几个月前的抽签征兵,因大量男青年逃离上海,几乎成了笑话。眼下,连扛枪打仗的人都不够。至于征用民工,经国先生苦心推行的币制改革宣告失败,苏州河北岸印钞厂的机器已经热得可以在上面煎荷包蛋了,还是完不成国民政府的印钞计划。没钱,拿什么征用民工?
有人想到了关在提篮桥的囚犯,但只限于身体健康的刑事犯,每天出三百个工。狱方的方案是,各个部门负责人轮流带队,每人一天,每十个囚犯一组,每组两名看守,途中两两铐住,只有干活的时候手铐才允许打开。带出去多少人,必须得带回来多少人。
凡出去修筑工事的囚犯,每人每天增加三两糙米饭。一开始,不少犯人因这个优待争着抢着要去,但仅仅几天,个个腰酸背痛,花的力气三两糙米饭根本补不上,于是想方设法逃避,行贿的,装病的,自残的……可军令难违,狱方每天得出满三百个工,之前定的规矩顾不上了,只好睁眼闭眼,最后连政治犯都被拉出去了。
传单的事情没有动静,让胡炎很气馁。这次修筑工事,他觉得机会来了。他提了两罐希尔兄弟咖啡,去找为囚犯施工运输工具的工头儿,一个满口苏北话的大胡子。大胡子看到他手里的咖啡哈哈大笑:“先生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咖啡刮油,我连米都吃不饱,哪里有油水给这洋玩意儿刮?把它换成米再来找我好吗?”
胡炎不由赧然。金圆券一日三跌,这两罐希尔兄弟咖啡是存货,叫他现在买他也买不起。和工头儿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两条小黄鱼成交。别看胡炎一身西装革履外加枪驳领人字纹大衣,其实腰包也快见底了。
次日他值班。中午放风时,胡炎把姚克勤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对他说:“明天要去挖壕沟,是我带队。记着,收工前会有民工来收工具,看到民工来,你假装倒在壕沟里,民工会过来扶你,你把囚服脱下来给他,然后穿上他的衣服扛起工具只管自己走,不要回头……”
姚克勤用不解或者说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胡炎自嘲地笑笑,拈起一支香烟:“拿了人家的钱财,总要替人家消灾吧,除非姚先生不想让我胡某人赚这笔钱。”
姚克勤依旧沉默。
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天刚亮,准备出去修筑工事的三百囚犯吃罢早饭正要出发,一辆沪杭警备司令部的吉普车呼啸而至。是飞行堡垒的人,要提审姚克勤,同时宣布毛森局长的命令:即日起,监狱总务科科长胡炎配合飞行堡垒的黄凯明队长办理姚克勤案。
一同坐进那辆吉普车后,姚克勤第一次主动寻找胡炎的眼神。胡炎的喉结动了动,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战事越是吃紧,委员长骂娘的频率就越高。毛森太知道如何才能抚慰委员长那颗受伤的心了,他要把姚克勤背后的那些人杀个片甲不留。突破姚克勤得靠胡炎,如果胡炎是其同伙,两个人必会有交流,有交流必会有尾巴露出来,到那个时候,一箭双雕。如果不是,这对胡炎来说是个绝好的翻身机会,他不会不卖力。所以,即使明知胡炎身上有疑点,毛森还是不动声色地走了这步险棋。
走进福州路185号北楼的刑讯室,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没有人说话,只有姚克勤的手铐和脚镣发出空旷的回声。两个队员把姚克勤扳倒抬起来,撂在屋子中间那张水泥台子上,手脚固定,接着,把一根橡皮管插进他的喉咙。水龙头随即打开,随着姚克勤痛苦的哀鸣,铁链不断撞击水泥台面,他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两个队员一人一边,抬起一根大棒,碾过他鼓胀的胸腹部……
这些刑具造出来,该有多么邪恶的想象力啊。站在一旁,胡炎痛苦地想。黄凯明看了他一眼,把打开的烟盒递到他面前:“炎兄,我说局座不舍得你离开185号吧?他果然召你回来了。知遇之恩哪,你可不要辜负了局座的美意。”
胡炎拣起一支香烟,嚓的一声,黄凯明的芝宝打火机帮他点上火。胡炎吹了吹烟灰,低头看着自己光可鉴人的皮鞋:“承蒙局座错爱,只是,凯明兄尚且不能,胡某人就更不能了。”
“炎兄没有试,怎知自己不能?别太任性,局座今晚就要结果。”
胡炎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灭,走到姚克勤身边,凑到他耳边低语。他想说的是,那笔钱实在太有诱惑力,我必须把你弄出去,你得挺住。可没等他说完,姚克勤整个人就瘫了下去。他只好转过身来,冲黄凯明摊摊手。
姚克勤被拖到医疗室紧急抢救,刑讯室里只剩下黄凯明和胡炎。黄凯明盯着胡炎的眼睛:“我想知道,炎兄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我说要当英雄,也得先苟全性命。只要交代了警方尚未掌握的情况,局座保证让他全家去台湾。可惜,如此优厚的待遇,他连听清楚的福分都没有。”
黄凯明拿出姚克勤那件破棉袍:“我相信,这东西对侦破姚克勤共匪案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我同样相信,炎兄对此有很多话要说。”
“凯明兄抬举我了,这袍子我的确认真看过,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局座一直说,面粉棉纱大王荣德生绑架案,要不是你最先查出绑匪威胁荣老爷子的枪是把柯尔特,从而牵出绑匪有军警背景,要想这么快破案,根本不可能。炎兄,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所以,你这是怀疑我故意不尽力?”胡炎干脆把脓包戳破,“或者,你怀疑我跟他是一伙的?”
“特殊时期,人人自危。怀疑不怀疑,若是炎兄攻下此案,自然没人再嚼舌根。局座有令,姚克勤不必押回提篮桥监狱,过了今晚,如果还是不能突破的话,我只好弄几个替死鬼帮局座去糊弄老头子了,当然,姚克勤肯定在这个名单里。总之,今晚要见分晓,姚克勤要么合作,要么没命。”说罢,黄凯明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抬手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应该醒过来了,咱们一起去医务室看看吧。”
今晚要见分晓……跟在黄凯明身后,踩着黄凯明的脚步,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胡炎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绝望。
十三
医务室里充斥着皮肤和毛发烧焦的味道,姚克勤的胸前有电击的痕迹,但人是苏醒过来了。
胡炎正想说点儿什么,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是提篮桥监狱打来的,报告说一名政治犯趁修筑工事之机,将一收取工具的民工打昏,换上民工的衣服后脱逃。局座震怒,当即指示对民工严加审讯,看是否有内外勾结,飞行堡垒总队除了姚克勤共匪案的办案人员,其余全部参与全城搜捕,务必抓到脱逃的政治犯。
黄凯明接听电话的过程中,胡炎注意到,姚克勤眼睛突然亮了。他知道,无论姚克勤认为自己是为财还是为了主义,此刻他已经完全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明白。
黄凯明摇动电话手柄,继续打电话部署当晚的行动,两个飞行堡垒队员站在近旁,医生站在病床的另一侧,胡炎和姚克勤两个人心中的烈焰在炙烤……瞬间,胡炎捕捉到了姚克勤热切的目光,可马上,他的头就耷拉下来。胡炎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一股虚浮的热气传来,没等他伤感,就感觉他在自己的手心里划着。
是字母。是英文字母。是“书”这个单词的拼写。他没有写汉字,写的是英文,指的应该是英文书。他被捕的时候手里有两本书,一本中文,一本英文。那本英文书,是维克多·雨果的《可怜的人》英文版……
护士冲了进来,协助医生对姚克勤再次实施电击。
胡炎燃起一支香烟。替代那个油头粉面的律师,此刻,自己成了姚克勤的托付。棉袍上那些用绗缝线标识出来的长长短短的符号,和刚刚他写在自己手心里的英文单词,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他抬起头,把业已印在脑子里的那些绗缝线构成的符号投影在天花板上……
思绪被姚克勤的惨叫声打断,毛发和皮肤烧焦的味道再次浓烈起来。他心里一急,被烟呛住了,连续猛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等他缓过劲儿来,黄凯明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计划有变。今晚有行动,会有很多人抓进来。所以临时决定,你开车,两个兄弟帮你押送,姚犯还得回提篮桥,关到西人监房,让这两个兄弟全程看守,有问题吗?”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再次引发了剧烈的咳嗽。这么好的机会……抑或陷阱?他勉强止住咳嗽:“只要凯明兄放心……”
吉普车开出福州路185号。等信号灯的时候,胡炎从口袋里摸出两包骆驼香烟,还有两张百乐门的舞票,回过头去,一左一右扔在两个飞行堡垒队员怀里。两人忙不迭接住,舞票塞进口袋,香烟则马上撕开抽上了。
姚克勤被两人夹在后座中间,头耷拉着。胡炎又剧烈地咳起来——他得想办法坐到姚克勤身边。果然,其中一人开口了:“长官您不舒服,我来开车吧。”
说话间,那人已下了车,站在驾驶室外。胡炎嘴里说着“不用,我行的”,但还是勉强下来,顺手拉后座的门。谁知另外一个说:“长官您还是坐副驾,前面宽敞,你这么长的腿,后面也伸不直。”说着,还下车将右侧前门替他打开。胡炎只好绕过去。
关进西人监房,两名队员全程看守,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和姚克勤单独见面,更别说逃脱的机会……每过一个路口,胡炎都希望遇到红灯,希望红灯的时间无限延长。每一秒钟都是机会,可胡炎不知道该怎么利用它。
越是接近提籃桥,胡炎越绝望。毛森的冷血他已经见识过了,对于政治犯,不需要审判就可以枪杀。姚克勤要不是还有用,早就命丧黄泉了。
再转一个弯就是长阳路了。胡炎觉得自己莫名地发起了寒热,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突然,一个足球直直地朝前挡风玻璃飞来,哗啦一声,玻璃碎了。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吉普车撞在马路中间的隔离墩上,前脸瘪了进去。驾驶员下车查看,另一个则警惕地盯着姚克勤。
几个从摩西会堂方向跑过来的犹太小男孩儿怯生生地围上来,司机冲他们横眉怒目:“小赤佬,你们当真是玩疯了……”
后座上传来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喘息,伴随着怪异的呻吟,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胡炎回头一看,只见姚克勤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勒住了那个队员的脖颈,把他卡在自己怀里。“胡队长,你同事的性命在你手上,乖乖听我的话,开车!”
“不要冲动,我可以听你的。”胡炎抬腿跨过汽车排挡,坐到驾驶座上。
“开车!”
车子本来就没熄火。胡炎倒车,外面那队员一直在骂那几个男孩儿,不知道车子里情况有变。吉普车突然喷出一阵黑烟跑了,他大惊失色,狂追了几步,看到姚克勤用手铐勒住了同事的脖颈。意识到追不上了,他急忙跑向路边的公用电话亭……
路灯渐次亮起,胡炎不动声色地看着后视镜里的姚克勤,只见他脸色煞白,额头上是密密匝匝的汗珠。人在极端情况下,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坚持到现在,他一定已是强弩之末了。再看那位队员,居然乖乖地任姚克勤卡住脖子。这些队员是前任局长俞叔平一个一个亲自面试,从全市一万多警察中挑出来的精英,居然这么不挺括?
路上的车子渐渐稀少,窗外的路牌要么是国字打头,要么是政字打头。到江湾地界了,这里是委员长未竟的“大上海计划”的遗迹。胡炎转进一条小路,踩住刹车,跳下来拉开后门,他准备和姚克勤一起除掉这个家伙。
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这个一路上不声不响的队员竟突然发难,一个反手卡住了姚克勤的脖子,自己脑袋一缩脱身出来,然后把姚克勤拖出车子,哈哈笑着对胡炎说:“黄队长果然有眼力,胡队长真是不牢靠啊。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把姚克勤画在你手心的情报告诉我,我们一起升官发财,我可以装作没看到你和这个共党分子串通;或者你一条道走到黑,然后等着毛局长签署枪毙你们两个人的命令。”
说话间,有汽车灯光晃过路口,引擎声清晰可闻,那是由美制GMC十轮卡车改造的装甲车的声音。飞行堡垒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到达上海的任何一个地方,确实并非虚言。
“开枪!不要管我,开枪!”姚克勤拼尽最后的力气,和那个队员扭打起来。
此时,三个人已经罩在装甲车炫目的灯光里。胡炎必须立刻作出决断。扭打中,姚克勤再次用手铐卡住了队员的脖子,他自己的脸和脖子也涨得通红。他在逼胡炎。他要让即将围上来的那些人看到他们应该看到的场面——他要保护胡炎。
没有时间了,胡炎举起手枪。如果队员此刻死掉,他和姚克勤之间的秘密便无人知晓。况且,两个人在搏斗中,哪怕以他胡炎的枪法,失手打死其中一个,也很正常。
他扣动了扳机。
一声炸响之后,飞行堡垒队员朝后倒去。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姚克勤也倒在地上,两眼圆睁,直勾勾地看着镶满繁星的夜空……
炫目的车灯中,黄凯明走过来,递给他一支香烟。胡炎在剧烈的咳嗽声中接过,并没有放在唇间,而是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乌七八糟的鞋子。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的居然是一片刚刚越过寒冬的葡萄园,葡萄树的嫩苗已经探头出来。他蹲下身子,扶起被他踩倒的嫩苗,嫩苗虽小,但它已经配得上那个名字——无论多小,它都将成长为一棵葡萄树。
他听到头顶上方黄凯明的声音:“失去一位同志,炎兄作何感想?”
待咳嗽稍稍停歇,胡炎才喘着粗气说:“革命就是牺牲。革命一日不成功,你我随时都可能倒下。”
回城的路上,在装甲车的隆隆声中,胡炎望着窗外渐次而过的烟囱、工厂、兵营、公寓……接着是寂静的北四川路,是阒无人迹的外白渡桥,是空旷的外滩……左边不远处就是黄浦江,胡炎闭上眼睛,但眼前依然是沉默的江水,不可阻挡。
十四
弹道鉴定是刑事处鉴识科副科长姜慎言做的。姚克勤眉心的枪伤,来自黄凯明的配枪,飞行堡垒队员颈部大动脉的枪伤,则是胡炎的配枪造成的。危急时刻,黄凯明果断击毙试图逃跑的共党嫌疑分子,忠勇可嘉,记功一次;胡炎开枪误伤同事,导致其不幸殉职,停职反省,枪支上缴。
胡炎终日关在宿舍里,反省书写了一稿又一稿,每一稿都被局座扔出窗外,可他越挫越勇,屡扔屡写。
接下来的一个休息日,他特地换上一双铮明瓦亮的新皮鞋,然后是黑色西裤、灰色棉袍,手里拿着一本英文书,白色长围巾绕过他的脖颈,一前一后迎风飞舞。他要去的地方是原公共租界工部局图书馆,现在,这个地方变成了上海市立圖书馆。从这里转过一个街角,就是姚克勤被捕的雅庐书场。
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马路对面,回想数日之前在初春的骤雨中姚克勤被他和黄凯明带走时的情形。图书馆的外墙是文艺复兴风格,高高低低的廊柱,严谨工整的立面。他端详着那些廊柱,还有廊柱上悬挂着的一块铸铁门牌。胡炎的目光定格在门牌号码上。他一直纠结着姚克勤棉袍上那些长长短短的绗缝线组成的图案,却没想到这些绗缝线中间空出来的部分构成的,居然就是这家图书馆的门牌号——567,福州路567号。
“春天是一个美丽的新娘,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只要谁有少年的心,就配作她的情郎……”图书馆扇形的前厅角落里放着一架留声机,白光正慵懒地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墙壁上,果然有雅庐书场的海报。
看过墙壁上悬挂的中英文对照的“读者须知”,胡炎知道自己手上这本书来自二楼阅览室。阅览室的借阅规则是,借书时需要把借书证押在管理员处,而且书不可以带出去——这本被带出去了,只能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这么说,姚克勤的借书证应该还押在这里。
果然,胡炎把书递给管理员时,管理员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显然,她把他当成了那日在隔壁雅庐书场被抓走的姚克勤。胡炎只是笑笑,没有言语。在交足罚金之后,他拿到了姚克勤的借书证,一张摊开来手掌大小的纸片,姓名、住址、照片一览无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提示。
胡炎有所不知,就在四五个街区之外,飞行堡垒的两辆装甲车已经隆隆驶出福州路185号大门。驾驶室里,铁青着脸的黄凯明身旁,小心翼翼地坐着那位律师。
胡炎下到一楼,在《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旋律中,他手里拿着那张借书证,目光茫然地扫过大厅。进来的读者把随身的包递进服务台,离开的读者则从这里拿走自己的包……姚克勤有没有东西寄存在这里?
他疾步走向服务台,前面有三个人在排队。
空旷的福州路上,两行梧桐树凄凉地伸着枝丫,两辆装甲车驶过美国花旗总会大楼,驶过商报馆,驶过广益书局……
终于轮到他了,他把那张借书证递进去。里面的服务生抱怨:“先生,这个包在这里存太久了,按照规定,超过一个月再不来拿,我们只好当无主物上交了。”
胡炎迟疑片刻,从已经瘪得不像话的皮夹子里抽出最后一张美钞,递进服务台。
装甲车驶过杏花楼,前面是世界书局和吴宫大酒店……
姚克勤的包里是一本辞典,辞典封底内侧的夹袋里,有一张手写的勘误表。他的心一暖,姚克勤真是周到啊,刀锋上行走,他预料到所有可能的危险,用这种方式把重要信息进行备份……
胡炎用这张表卷起一支香烟,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点燃。刚刚深吸了一口,就听见楼上有女人的尖叫声,抬头望去,一团身影从中庭掉落。他飞身冲过去,小小的软软的身躯将将好掉进怀里,他却被巨大的力量撞倒在地。
片刻的沉寂之后,小身躯哇地哭出声来。等他把怀里的孩子交还给母亲时才发现,自己脚上只有一只鞋,另外一只掉在炉膛里,正令人绝望地冒着青烟,而先前点燃的那支香烟,居然还在唇间。
图书馆大门开了,猛然涌进来的寒风,吹起了他的白色围巾。两辆装甲车停在台阶下面,黄凯明跳出驾驶室,迎面朝他走来,律师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胡炎用力抽了几口香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那只还穿着鞋的脚碾碎,然后懒洋洋地笑着迎上去,一只脚高,一只脚低。低的那只脚格外冰凉,除了没有鞋子,胡炎自己知道,袜底也已经破好久了。
尾声
这个地方父亲带他来过。进了八角形大厅,父亲用软糯的宁波话细细讲给他听:“侬看,这中间是太阳神图案,象征日不落帝国;这个是六芒星,这个是圣三一环,那边是等臂十字架,另外還有几个,侬自家再研究研究;再外面是十二星座图,什么双子座、金牛座、人马座、巨蟹座、宝瓶座……这表示它们在宇宙间绕着太阳运行。其实这个是不对的,伊拉都是恒星,侬比我晓得;第四圈就到了人间,一共八个城市,上海、香港、伦敦、巴黎、纽约、曼谷、东京、加尔各答,都是汇丰银行开分行的城市。看见没有,有自由女神的那个是纽约,阿拉上海的守护神是妈祖……”
听着父亲一圈一圈讲解汇丰银行穹顶上这些富丽堂皇的马赛克镶拼画,胡炎想,这么美的建筑,为什么不是我们中国人造的?
父亲接着说:“保险柜开在汇丰,最放心不过。你看这钢骨水泥,再看这库门,就这个圆洞,有四十吨重,接近一米厚,用电焊、用炮轰都破不了。库门上装有两套密码锁,得两个人一起转,自己转自己掌握的那套密码,才打得开。你看这柜子,Chubb safes……”父亲用宁波口音念出的英文有点儿洋泾浜,“是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保险柜品牌。再看那边,那道门后面就是水道,直通黄浦江,危急时刻银行可以把客人的财物通过水路运出去。以前只有达官显贵和顶级富豪才来,我老胡只是一个米店老板,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没有,修好身齐好家就不错了。你刚出生时我就想好了,每年存一根金条,等你二十岁时,就有二十根金条了,做生意、造房子、娶娘子……”
想到这里,胡炎忍不住笑了。后来父亲实际存进去的,不止每年一根,但这些金条如今快要挥霍一空了。他先拿出一根,打算送到姚克勤家,地址他有,只是不知道见面该怎么说。还有那个说她在巴黎的证明人是冉·阿让和珂赛特的瓷器般美丽的“老船长”,还有那个不光爆鱼、焖肉、三虾浇头烧得好,连一只荷包蛋都烧得那么令人念念不忘的森义兴的光头厨师,也不知他们的父母和家人安在……拿出三根金条之后,他迟疑了一下,又拿出一根,准备送到江岸家,那喘不上气来的咳嗽声,那黑绿色的窝窝头,都值得用这根金条报偿。
不过,在这之前,他先打开的是另外一个保险柜,柜子的号码和密码是他根据姚克勤留下的那张勘误表猜出来的。正当他等在那扇巨大的,用电焊、用炮轰也破不了的保险柜门前时,感觉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后。
回头,是章韶华。她头顶的帽徽上,那只张开翅膀的白鸽,仿佛天使一样扑棱棱飞进他的胸膛,同时飞进他胸膛的,还有她递过来的一个大信壳。
放进去之前他看过,那是一张几可乱真的“木城图”,精细的碳素线条,工整的小楷,和自己本来打算放进去的那张有天壤之别——他自己那张,一半是照片,另外一半,是他在鞋子被烧掉之后临时画出来的,要多丑有多丑。
如果不是有汇丰银行的印裔职员西装革履地站在一旁,他真想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章韶华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红着脸,那双岭南人特有的略深的眼窝里,目光闪烁。
走出汇丰银行华丽的八角大堂,刚要转进福州路,就听见两短一长的叫卖声:“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
胡炎快步上前,刚要开口,却听宁波阿娘说:“弟弟,侬今朝这身打扮真不赖,是有什么喜事吗?还有这位美丽的警察小姐,侬勿要讲,让我猜猜看,上次弟弟说有位顶顶欢喜白兰花的小姐,就是侬吧?”
章韶华笑而不语。
胡炎从老人的篮子里拣起一束白兰花,双手递给章韶华。
“当——”近旁的海关大楼响起带着颤音的钟声,接着是悠扬的威斯敏斯特报时曲,惊起一群鸽子,盘旋在城市的天际线间……
作者:张蓉 栏目:好看小说 期刊:《啄木鸟》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