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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侧拱时期的莲花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00:31:38

一、罗仙枝

收稻米了啊。

周师奶在文武庙门口喊,收稻米,二造稻米有人收哎。

旁人就问,今季是收“老鼠牙”,还是“花腰仔”啊?周师奶便说,我几时要收这贱米。晚造稻,自然是收“黄壳齐眉”。

路过的人,聚拢便又散了。周师奶说,中环的米行,可把价钱又提高了一成半。

阿通伯摇摇头,敲一下烟锅,说,老天爷的手势,没长在中环人的舌头上。今年热得鬼不近身,这金贵米倒伏了大半。

周师奶说,那我再加一成。

人们散得更快了,说,再加三成也变不出来。

阿通伯瞥一眼,看见沿着田埂走过的黑色身影,便对周师奶努努嘴,你倒是该问问阿咒,他阿嬷或许收成了呢。

阿咒不理他们,走得更快。他天生长了一双长腿,乌油油的。在阳光底下,闪着浅浅的光。

罗仙枝蹲在山崖子上,快到中午了,这地方的雾气还未退尽。山崖上方寸之地,只有一条浅浅上山的道。崖突兀,四周都是平地。站在崖上,便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稻田纵横,还有潺潺的溪,平时是成片的青绿色。到了晚造收获,溪流便是黄中镶嵌的一弯绿。

而从下头往崖上看,却是看不到的。崖顶陡峭寒凉,有一畦田,是罗仙枝开的,专种西洋菜。种法也与众不同。她是旱种,不引水蛭。这崖奇,崖顶终年流下一道泉水,冬夏不绝。她用来灌溉。人家种菜下磷肥,十日八日就收割,却没有菜味。她不下化学肥,用花生麸、牛骨粉,天然生长,要廿日至一个月才有菜摘,日子久些,但吃来好味。

她种出的菜颜色青翠,幼身,甜嫩脆口,不起渣,有泉水的清甜。客人吃过她的西洋菜,都回头再买。后来呢,有个新加坡的饮食节目,叫《有到机,食到尽》,辗转找到了她的菜地。拿了摄录机要采访。她用手遮一遮面,问他们从哪里找了来。那导演说,我们从西洋菜街来。她放下手,问,从哪里?导演说,旺角,西洋菜街。

她便笑,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花,说,后生,你呃我(粤语,你骗我)。西洋菜街哪里还有西洋菜?

导演也笑,就是没有,我才一路找到仙姐这里来。

节目播出后,她的菜地便出了名。她种的西洋菜,随她名叫“仙枝菜”。原来是四里八乡,这下好多客,跋山涉水跑来了,跟她买新鲜菜。有些是行山客,有些是专程来。可她一天只出三四十斤菜。人客多,种的不够卖。有些客为吃到她的西洋菜,更会放下一千五百元做订金。她不收,追到崖底下还给他们,说,你们留下钱也没有用。我只认人,不认钱。想吃菜,下次早点来。

阿咒拎着一只篮,一手一脚往崖上爬。转眼到崖顶,往下看,雾气里的莲花地,像蒙着一层毛玻璃。他心里奇怪,怎么上来得这么快,一点不喘。

罗仙枝在田里直起腰,远远唤他。他跑过去,说,阿嬷,今日上来好快。

罗仙枝在腰上捶一捶,说,可不!我阿咒长成大手大脚啦。

阿咒低头看一看,脚真的大啦。从凉鞋里头伸出一截大脚趾,黑漆漆的。

罗仙枝说,怎么又穿了凉鞋出来?不着袜,要冻脚心啦。

她把篮子打开,故意问,我阿咒今日整乜好餸(粤语,做了什么好吃的菜)给阿嬷食?

阿咒愣愣看她,用手指抠一抠鼻孔,说,咸鱼肉饼。

罗仙枝便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一下,热热的腥咸。她装作惊訝地说,啊,我阿咒整到咁好味,赶上酒楼的大师傅啦。

阿咒便也欢快地笑,厚厚的嘴唇咧开来,一嘴的大白牙。罗仙枝想,教阿咒整这道餸,她花了两年。教到最后不成,便自己整好。又用半年,教他识用微波炉,搞掂晒。

想到这儿,她看到一只乌蝇,嗡嗡地飞,盘旋,落到了阿咒额前的发卷上。她便站直,抬起手,想为他驱赶。却发现,自己已经够不到阿咒的头顶了。

阿咒倒自己蹲了下来,身体微微前躬,像一匹高大的小马驹。乌蝇飞了,罗仙枝便意犹未尽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摸。那棕黑的头发,硬挺着,卷成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卷。像是铆在头顶的弹簧,将罗仙枝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大约是她的抚摸,让阿咒感到舒适,口中轻声哼鸣,也像是小动物。

罗仙枝说,咒,阿嬷教你收菜。我阿咒气力大,收得要比阿嬷快。

她便过少年的大手,给他的拇指戴上一只铁指甲。这铁指甲用了多年,却未生锈,一端是薄薄的刃,闪着寒光。她教阿咒,左手捋一把西洋菜,用那铁指甲沿那茎节轻轻地割下来。阿咒手重,齐根地拔起了。她也不恼,打他手一下,说,阴功!糟蹋东西,你看阿嬷割。

她一边割,一边说,你睇,沿着第一节割呢,最嫩,浸一浸,白灼就好入口;这后一节呢,就只能煲老火汤喽。

阿咒呆呆看很久,终于看懂了。自己收菜,便似模似样。这时雾气渐渐散去了,罗仙枝坐在田间,用咸鱼肉饼送了一碗饭。看阿咒还在割,头也不抬。太阳凛凛地照在他身上,是一晕暖光。不知名的鸟,也落在他近旁的波罗蜜上,看他。叽喳叫两声,他也听不见。这孩子便是这样,什么事,难教会。但一旦教会了,便像开动了马达,不知累,不知停。

罗仙枝将碗筷收进篮子,远远地喊,咒啊,好唞下(粤俚,休息)喽。

阿咒抬起头,看她,笑笑,露出口大白牙。这时,不知哪里又来了群乌蝇,围着他,叮上了他的脸。阿咒扬起右手,在脸上搔一搔。没留神铁指甲,脸颊被划开了一道。罗仙枝眼看着一滴血从他皮里渗出来,然后像红色的蚯蚓,沿面庞流下。阿咒又扬起手,她大叫,唔好郁(粤语,不要动)!

阿咒的两只大眼睛,散着神,愣愣的。他感到了滚烫的液体,流下来。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一舔,腥咸的。他似乎中意这种味道,一边欢喜地笑着,一边将更多的血舔进嘴里。他无邪地笑起来,雪白的牙齿也染成了红色。

罗仙枝手里拿着手巾,却待在了原地。因为看到阿咒散神的眼睛此时却聚焦。少年脸上是享受而亢奋的神色,满口的血,像一头狩猎成功的兽。

这时,她身后响起了惊呼的声音。回过头,是周师奶。

罗仙枝走到田间,用毛巾将阿咒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却有更多的血渗出来。阿咒盯着那块毛巾,渐渐被染红。她便索性将毛巾捂在伤口上,当血终于止住,她才将毛巾拿下来,准备放到泉水里淘洗。阿咒用很留恋的目光看着,忽然从罗仙枝手中抢过毛巾,塞到自己的嘴里,开始咀嚼。他的目光陶醉,旁若无人。一丝混着血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流淌出来。

周师奶张着口,看着阿咒。罗仙枝将毛巾从阿咒嘴里使劲拽了出来,安抚忽然焦躁的黑少年。

她问,周师奶,揾我乜事(粤语,找我有什么事)?

周师奶这才猛醒,眼前的景致多少乱了她的方寸。她喃喃道,菜种得都几靓噢。待她收拾一下心情将要开口,罗仙枝问,收米?

她嗫嚅道,过来睇下。

罗仙枝说,老规矩,新米唔卖。旧年米,市价两倍。

周师奶就话,今年行情唔好。“黄壳齐眉”倒伏,有冇得倾哦。

罗仙枝笑一笑,我牙齿当金使。

阿咒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伸出舌头,在嘴唇上又舔了一下。周师奶正好看到了他牙齿上残留的血迹。

罗仙枝看到她肩头微微地一颤。

周师奶讪笑道,又系,有阿嬤嘅金米仓嘛。阿咒大男孩,要食多啲。

二、黄壳齐眉

八乡产过一种贡米,不叫“黄壳齐眉”。

这贡米名叫“圆塱丝苗”,在《新安县志》中有记载。

那时元朗,不叫“元朗”,而叫“圆蓢”,然后又变成“圆塱”,“圆”是完整、圆满的意思,“塱”是江、湖边的洼地。“圆塱”左起凹头的蚝壳山,右至屯门大头山的一连串丘陵。照这字面推测,古时已为水源颇为丰美、地形合围的沼泽低地。

亦可想见,比较港岛与九龙的山势叠嶂,这一带自然是一地鱼米之乡。所以元朗素有“八乡四宝”之说:圆塱丝苗、流浮山生蚝、天水围乌头及青山鲂。如今只剩下生蚝及乌头。其他尽已失传。

说起“圆塱丝苗”的威水史,便是老辈人仍讲得出子丑寅卯。其曾远销东南亚、美国和葡萄牙,堪称彼时香港农产名物。阿通伯说,这米金贵着呢!我小时候,一斤“圆塱丝苗”索价六元,较普通香米贵五倍。当时人做一天苦力去担担抬抬,日薪只是三元。贵就贵啲,一推出圩卖,即刻售罄!

年轻人就说,那你是吃过的喽?

阿通伯不屑看他,大声说,使乜讲(粤语,那还用说)!我阿公家种的丝苗,夜晚煮饭,隔开半里路都闻得见香味。怎么香?不用餸菜,可吃下三大碗。

年轻人又多嘴,那如今怎么没了呢?

他一愣神,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声音倒硬起来,斥那后生,吟吟沉沉(粤语,唠里唠叨),口水多过茶!

“黄壳齐眉”的来历,连阿通伯都说不清楚。

顾名思义,“黄壳”是指这种稻米的谷壳色泽金黄,“齐眉”指的是它的形状,修长而两头尖细,好比女子的蛾眉。

“黄壳齐眉”只产在莲花地。莲花地的人都知道它的好。用它煮的饭香、滑、软、松、甜。

传说当年,这稻米曾是贡米的候选,在与“圆塱丝苗”的竞争中落败了。有次阿通伯讲漏了嘴,说,“黄壳齐眉”的味道,才是天下第一好!可成日同人“耍盲鸡”。

“耍盲鸡”是莲花地的乡俚,“躲猫猫”的意思。有人追问,才知道说的是它的收成。

种惯稻米的人都知道,“田瘦米靓”。莲花地便是出名的瘦,位于大帽山北麓,雨水经常带着山上的沙泥冲刷农田,不聚肥,倒种出优质稻米。三月的“珍珠早”,八月的“花腰仔”,早晚造皆丰产,并无歉收之说。“黄壳齐眉”却不同,产量极低不论,一斗地的收成不过两百斤。若是再染了倒伏病,当年便血本无归了。这样阴晴无定,哪怕人间至味,也断不可做贡品。若是失收不能上缴,“整村是要杀头的!”阿通伯伸出手掌,在颈项上狠狠横一刀,惊心触目。

按理性情这样娇贵,是早该被淘汰了的。可这“圆塱丝苗”已经绝迹了几十年,“黄壳齐眉”倒活了下来。

每年,港岛的老饕们,都要央锦记米行的周师奶亲自到莲花地收米。

收不收得到,周师奶自然知是望天打卦。哪怕全村一颗米都收不上来,她最后还是得问问罗仙枝。

“黄壳齐眉”能活到今天,全靠马骝崖半腰上的坡地。那块坡地,当年是属于“莲花庵”的。

镇上也有个莲花庵,在乡公所隔篱。碧色琉璃瓦,红漆门楣花砖墙,檐下悬着雾气缭绕的盘香。给这香熏了几年,还是新得很。罗仙枝每每经过,目不斜视。旁人就问,仙姨,你哋“莲花庵”哦,都没见你入去嘅?

罗仙枝冷冷一笑,说,咁胶,点入?

本地话里头,“胶”便是“假”的意思。旁人听了,一面心里窃笑,一面看那住持端公的脸色。

这“胶”庵,是新建的。原本要建在旧庵原址。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罗仙枝和一班姐妹将上门的人赶了出去。

都知道是文氏一族的意思。来的几个壮汉,不甘心,回身来,拿锄头将她们的鸡舍和猪圈给毁了。畜生们便逃了出来,满地跑。他们一边往外赶那些男人,一边抱着鸡,撵着猪。一边哭,一边笑。

如今,原址上,已渐渐没有了庵庙的样子。只两间青瓦老房,旁边加盖了一间铁皮屋。鸡舍和猪圈都留着。鸡舍旁立着一块碑。每天喂鸡的时候,罗仙枝撩起围裙,顺手擦一擦那块碑。

擦久了,青石的碑身是亮的,碑文清晰可辨。她擦一遍,便读一遍,然后教阿咒念一遍。

《修莲花庵碑》:“龙溪,古神境也。云兴则雨,详载邑志,号曰神山。流而为溪,则曰龙溪。溪中生莲,终年不谢。晋人建寺以此,以应神赫。民国八年立。”

夜半,罗仙枝点上香,将三只黄金大柚摆上。正中是一碗米,新收的“黄壳齐眉”。

供台上的若干牌位,摆成了塔形。她愣愣地看着中间一尊。闭眼默祷,然后将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带壳的稻米里。

罗仙枝第一次吃上“黄壳齐眉”,那年八岁。

她本气息奄奄。蒙蒙眬眬间,闻到一股香气。她不知是什么香气,只觉得在这香气中身体更为酥软了,说不出的舒泰。她想自己莫不是已经死了,到了天国。这香味浓郁了,将她包裹起来,击打了她,让她蓦然惊醒了。

她看到面前是一碗饭。那丰熟浓厚的香,是来自这一小碗饭。

一个少女温和地看她,手里捧着这碗饭,一手持着双筷子,鼓励地对她笑。她接过碗,迟疑了一下,将一口饭送进嘴里。那个瞬间,她流下了泪。

罗仙枝至今记得那个瞬间。以后的许多年,再也没有因为食物带给她如此的感动。那样直接的,来自味觉的感官的感动。但她不记得,是这米太好吃,还是她太饿。

她狼吞虎咽地,连吃下了三大碗。

再也吃不下了,愣愣地坐着,竟然打了个悠长的嗝。在场的人,都笑了。

她看到面前有许多的女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穿着月白的衫子,背后垂着一条大辫子。

只一个没有笑,有些忧心地看她。这女子一身黑,后来她知道是香云纱,她甚至也学会了染织。她闻见这人身上有植物清凛好闻的味道。女人挨近她,问旁边人,还烧吗?

先前喂她饭的阿姐说,不烧了。胃口还好得很。

女子也就松松笑了,说,云姐看了你三天三夜,总算醒翻。

女子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只记得阿爹姓罗。家中行三。

女子说,在我们这里,女仔也有名。云姐在仙枝岭捡到了你,你以后就叫仙枝罢。

后来,她一个人偷偷跑去了仙枝岭。这样美的名字,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甚至没有一棵草。到处灰黄的,只见成片礁岩。好大的浪头拍在岩崖上,便是惊心的一声响。

云姐说,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斜躺在一块礁石上。人是昏过去的,一只手却紧紧扒在岩石的缝隙里。一个浪狠狠打过来,小身体在浪里头晃啊晃,竟未随潮水冲落。云姐小心下去,摸摸人已冰凉,却有气息。要救她,将她身子搂在怀里暖。手却扒不开,像是礁岩上的海蛎子,紧紧将自己揳在岩缝里。

好容易扒出来,指甲盖碎了,指头泡涨了。过了许久,汩汩地流出黑血。

云姐想,这个小女仔,有多么想活。

罗仙枝知道自己有多想活。

她找不到云姐救自己上来的那块礁岩。云姐说,那礁岩上生着一大丛羊角拗。羊角拗有毒,但可以入中药。下去采,看见了她。

她没有找到那丛羊角拗。整个仙枝岭,全是石头,没有一根草。她坐在一块礁岩上,看到茫茫都是海,看不到海对岸。

她知道自己有多想活。

她阿娘说,家里有口粮,留你弟弟吃,替你爹保下一颗种。你们跑吧,自己讨活路。

她两个姐姐领着她,跑啊跑。跑到海岸边,见有人“督卒”(本义为象棋中的拱卒,比喻为偷渡)。船上还有一个位。蛇头上下打量大姐,说这个位留给女人。大姐咬咬牙,跟蛇头进窝棚。半晌出来,颈上一块青紫,脸上一飞红。大姐说,行行好,让我带两个妹妹走。

蛇头舔舔唇,讪笑,说,只有一个位留给女人。你们三个,谁是女人?

十三岁的二姐站出来,指着大姐说,她是女人。咬咬牙,又指指说,让这女人带她走,小女仔不算个人,唔计数。

大姐抱她上了船。她躲在一块油毡底下,看船离岸,二姐的身形越来越小。油毡里头是机油味,浪大,她晕船想呕。大姐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呕。呕也呕不出,没有食,全是水。有人紧紧挨着她,手里抱着一只充满气的篮球。这时轻轻推给她,说,阿妹,抱住。顶住个肚,就不想呕。

天黑透了,浪也静了,静得怕。只听见摇桨声。忽有人轻轻对她唱,有只雀仔跌落水,跌落水……

是她小时候最爱听的儿歌。蛇头斥他们,收声!系咪想成船人跌落水?

这时她听到马达声,有大灯在海面上晃来晃去,越来越近。蛇头用船桨使劲使劲捣那油毡,说,落水,快啲!

她不知道如何就落了水。六月的海水,竟彻骨凉。她挣扎了一下,有只手托住她,是大姐的。托得不稳,是拼尽了力气撑持。这手力气拼尽,渐渐沉下去。大姐不会水。她又挣扎,摸到一个东西,抱住。原来是那只篮球。她紧紧抱住,回身望,海面上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船,也没有人,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后来有一日,云姐问她,记不记得屋企人(粤语,家里人)的样子?

她使劲想一想,摇摇头。

云姐叹口气,佯在她头上打一下,说,怎会不记得?你不记得我嘅样、珍娘嘅样,定系文小姐嘅样?

文小姐,是莲花庵唯一穿黑衣的人。

她这时,也穿月白衫。布是庵里的姐妹自己织的。她身量长了,头发长了,也梳成大辫子,垂到身后头,乌梢蛇样。

那是第一年她跟着云姐上崖劳作。在半坡地,她看到一畦田,一道一道,梯一样。云姐问她像什么,她看看,摇摇头。

云姐说,上窄肚大,四弦连六相,像只琵琶。这块琵琶田,只种一种米,叫“黄壳齐眉”。每年头茬秧苗,只由刚长成的黄花女仔插。今年轮到你。

一襲黑衫的文小姐,不说话。对她微笑一笑,将捆了红丝绳的一簇秧苗,放在她手里。自己从云姐手里接过一炷香,对天拜一拜,对地拜一拜。

她插下了这簇秧。珍娘放了一挂鞭,噼啪地在崖上响。崖下的人就知道,莲花庵今年的“黄壳齐眉”开秧了。

莲花庵,没有菩萨,没有佛,没有香火。也便无善男信女,没有暮鼓晨钟。

住在庵里的姐妹,都没有剃度,不是尼姑,不做早晚功课。

只一样,如常庵里规矩。这里没有男人。

她们日常自给,耕织自用。也养牲畜,可吃肉。周岁的猪便骟了去;不留鸡公,不食踩过的蛋。

她们也拜神,叫“十四夫人”。这神没有金塑真身。庵里供一只神牌,用红布蒙着。中秋摆上大碌柚,过年上五谷八宝。云姐说,十四夫人成仙前,是女医,悬壶济世,扶危解厄。枝女,你记得,自己好本事,便无须靠男人。

罗仙枝就问,那十四夫人和妈祖,都是女人,谁更厉害呢?

云姐先笑,便正色道,她们一个管海上,一个管陆地。各有各的厉害。

罗仙枝又问,妈祖见得多,那十四夫人长什么样呢?

云姐愣一愣,想了很久,便说,大约就是文小姐的样子吧。

许多年后,罗仙枝忆起文小姐,始终想不起她的年纪。不是少年人,却又不老。但她记得是美的。

她记得文小姐的皮肤,和岭粤女子常有的赤黄皮肤很不同,是异乎寻常的白。白得透明,能看见皮肤下青蓝的血脉。她记得文小姐怕太阳,出了门来,身后总有人为她打一把伞。路走得多了,她会喘。喘得急了,会咳。这时脸上便飞起了两朵红云,在净白皮肤上,一点点地晕起来,十分好看。

文小姐的声音很轻,柔软得像莲蓉。跟人说话,先笑一笑。她有个口头禅,“话时话”(粤语,话又说回来)。说一阵,便轻轻说,话时话。

和其他的姐妹不同,她不劳作。可是姐妹们都敬她。云姐说,因为文小姐护着她们,文小姐是她们的“十四夫人”。

罗仙枝想,这样的一个人,像是玉砌成的,该是受人护着才对。

有一天,庵里来了一伙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领头的却是个阿婆,问来干什么,说来讨人。

珍娘走出来,问他们来讨谁。

阿婆恶声气,说来讨她新抱(粤语,新娘,此处指儿媳妇)。

珍娘问,谁是你新抱?

阿婆说,昨天谁逃来你间姑婆屋,谁就是我新抱。

珍娘说,哦,你的新抱,唔该让你的仔来讨。

阿婆说,唔同你长气(粤语,啰唆)。你都知我个仔死咗。佢老窦(粤俚,指父亲)收咗钱,就算神主牌佢都要嫁!

珍娘说,不情不愿,天可怜见。来我莲花庵,就是我庵里的人。

姐妹们跟着珍娘,筑成一道人墙。男人们往里冲,一边冲,手里不老实,吃豆腐。

这时候,他们听见里面咳嗽了一声。有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是文小姐。

男人们愣一愣,停住手脚。阿婆说,怕乜?男人老狗,怕个痨病鬼?

男人们仍然没有动。

阿婆推开他们,也敛了声气。

文小姐手里举着一把猎枪,正对着她的胸口。

那天,莲花地的人,都听到了枪响。这一枪子弹穿过了村公所当前的风水池。文氏祠堂的飞檐,从此缺了一只角。

三、莲花庵

阿咒弹得最好的一首钢琴曲,是勃拉姆斯的。

《德意志安魂曲》,第五乐章。

他弹的琴仍然是文小姐留下的那一部。老式的斯坦威立式,K52。树干一样的琴柱,世代延年。

如今,它靠近着一个简易的粮仓。四围挤挤挨挨,农具、容器和各色物什,只显大而无当。罗仙枝在旁边坐着,听阿咒弹奏,闭上眼睛,鼻腔里是“黄壳齐眉”丰熟的香。

来到莲花庵前,她未见过钢琴。

寒冷冬夜,姊妹围坐向火。她发现厅堂里多了一台漆亮的立柜。立柜旁多了一棵树,树上挂满了彩色灯饰和飘带。文小姐缓缓走来,在立柜前坐定。文小姐仍是一身黑,却是宽大的绸裙,裙摆有些夸张地伸展开来,像是一个洋女人。

文小姐打开了立柜,手抚了一下黑白相间的琴键,手指按下去。是清脆的一个音。

罗仙枝惊异地看文小姐的手在黑白间娴熟弹动。音符流泻而出,她甚至开声唱一首歌,以罗仙枝所不懂的语言。她听出这音乐是欢快的,或许与某个节日相关。

她回想儿时印象里欢快的音乐,多半是关于嫁娶。而记忆中更多的旋律,是不欢乐的。他们的村落,有一个年老的瞽师,在他女人的搀扶下,于乡间游走。往往即兴奏起椰胡,以苍声唱一段地水南音,他的女人则以白板应和。唱的人声音冷下去,听的人心也灰下去。

云姐告诉她,这立柜是西洋的乐器,叫作钢琴。

钢琴。罗仙枝想,钢制成的琴,难怪如此响亮。

在这天后,钢琴被搬回文小姐房里。罗仙枝却心心念念,想再次听到它的声响。

终于有一晚,她起夜,听到有音乐,游丝一样。不再欢快,却悠长。她被这声音吸引,越走越近,渐走到了文小姐的房门口。她忘记,那里是如她般姊妹的禁区。她只是被吸引,在门口站定。

她闭上眼睛。

许久,琴声停住。有翅膀扑扇的声音。她睁开眼,看到文小姐站在她眼前,望着她。

文小姐的肩头栖着一只鸟,颜色斑斓。鸟对她叫了一声,很粗重,如兽嘶鸣。

文小姐说,进来吧。

她便走进去。坐下了,禁不住好奇打量。不似姊妹议论,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二三酸枝桌椅,一张床。床宽大,床沿镶嵌贝雕,百蝠呈祥。只是颜色黯淡,无光无泽。

墙上贴了马赛克砖。天蓝底,拼着一朵淡紫的玫瑰,花瓣层叠。花蕊位置,恰有瓷砖剥落,露出颓唐的灰。玫瑰上方挂着两幅炭笔画像。是面目严厉的老人,都是长人中、薄唇,定定望她。玫瑰下面是钢琴,琴盖如镜,映照天花燈影,一晕暖黄。

那只鹦鹉,从文小姐背上飞下,恰落到琴键上。咚的一声响,惊醒了她。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文小姐拉住她,执过她手,在琴键上柔柔滑过。一串音符,如溪潺潺。

她笑了,文小姐便也笑。青白脸色,变成象牙白,也带暖。

文小姐说,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她想一想,说,我想听个中国的曲。

文小姐沉吟一下,坐下来。

后来,罗仙枝央了许多人,用钢琴弹这首《春江花月夜》。后来,她弄到了琴谱,也让阿咒的老师弹给她听。可是,总觉得不对,她说,和那个晚上,文小姐弹给她的不一样。阿咒的老师说,这是首琵琶曲,用钢琴弹出来,怎么会好听呢?

可是,她很坚定地说,是好听的。不好听,是因为弹得不好。

那晚,她坐在文小姐身后,听这支曲子。

如她般年纪,听出了繁华尽落。

青山易老,如水夜涼。

云姐说过,这台钢琴,是文小姐的陪嫁。

文家人来,会敲响庵外的一口钟。这钟悬在原木的钟架上,说是由外番的古船得来。千禧年,罗仙枝将这口钟,捐给了博物馆。

那时文家的人,敲完了钟,照例将东西留在井台上。文小姐不出来,他们也不进去。

唯独有一回,便是送这钢琴来。钢琴太大,姊妹们没有力气抬。文家的人,几个精壮小伙子,一鼓作气抬进了文小姐的房间。文小姐仍是不出来。

抬完便走,珍娘让他们喝茶,也不留步。

一个小后生,临走回头望一眼,恰与罗仙枝的目光对上。后生笑一笑。罗仙枝垂下眼,再抬起,人已不见了。

莲花地人都知道,文小姐当年,是逃婚了。

不过她成仙后,人们很少提起这件事。

她本要嫁去的人家,是牛径李氏。

牛径李氏祖先,源自乌蛟腾李明亮一脉,由乌蛟腾辗转先居住在莲花地,最后于清道光年间,其后人李琼林定居牛径开基创业。

莲花地围门内,悬有一副红地金漆“恩魁”功名匾额,为宣统二年广东提学使沈曾桐所立,庚戌考取恩贡生一名李渐弘。同年另有“岁魁”牌匾,于元朗屏山,为贡生邓翘岳立,今悬于屏山邓氏宗祠。

李渐弘非莲花地村人,何以有匾“恩魁”于此?盖因这一清末贡生,曾在莲花地同益学校及翊廷书室执教,故莲花地亦以此为荣,立匾以勉励村中子弟。

当年莲花地大姓文氏,与李先生颇为交好。见李先生鳏孤多年,中馈乏人,便有意将三女许配。三女熙兰,自幼聪慧,然体弱多病,只受教闺中,却中西皆通,尤好音律。偶见宗祠新刻鹤顶格楹联“莲城富贵,花地吉祥”,及横匾“爰得我所”,便问何人所作。屋企人答曰李昌和。熙兰知是定亲之人,慕其才华,将芳心暗许。然大婚前日,才恍然“昌和”非李族中后生之名,乃李渐弘之字。李贡生其时年已古稀,熙兰悲愤之下,独至村尾已败落的莲花庵,自此梳起不嫁。

悔婚乃举族之辱,文氏自然羞恼,誓与熙兰决绝。然岁中至莲花庵,见熙兰一人在庵后躬耕。虽孱弱,却无自弃之态。文氏大恸且欣慰,思量再三,遣使女阿珍赴莲花庵与熙兰同住,照顾起居。

熙兰留下阿珍,对母家所赠物资,却坚辞不受。熙兰差人递话,想同父亲讨一样东西。

文氏问,为何?回,嫁妆一件。

文氏又问,哪一件?回,稻种,“黄壳齐眉”。

文氏不禁犹豫。“黄壳齐眉”乃稻米异品,其稀珍还在贡品丝苗之上。稻种为文族独有,世代相传。族中有女出阁,作为嫁妆之一,带入夫家,是为替女儿打江山,稳固地位。如今熙兰令整族蒙羞,再相予“黄壳齐眉”,便是坏了族中规矩。

文氏夜不能寐,辗转之间,忽得一计。因熙兰自幼多病,性格温存,昔日对其颇宠爱,曾搜罗珍禽异兽豢养,以乐日常。次日,他便尽数将珍珠鸡、安哥拉羊、孔雀等送去庵内。并带上一封信,上书六字:留其余,得其生。

聪慧如熙兰,少顷意会,急忙将畜禽赶入圈内,日夜看守,搜集其粪便淘洗。果然得金黄稻种,渐有一袋。

入夏,熙兰与阿珍,上村尾马骝崖,沿半坡开垦,得一畦琵琶田。将稻种尽数播下,以崖上山泉灌溉。说奇也奇。这样娇贵的米品,向来望天打卦,丰歉无定。可在这琵琶田里,竟成长得十分茁壮。新至秋凉,已获丰收。

而村人发觉,此刻,莲花庵内景致亦大为不同。人丁忽然繁茂,皆为蛾眉。原来,坊间盛传熙兰乐善收留。一传十,十传百。伶仃女子,寡居无着者,不忍家暴者,架埗从良者,皆往投奔。熙兰来者不拒。

经年之后,莲花庵已成女儿桃源。自成一国,自给自足。

庵内姐妹,皆尊熙兰为首,唤其文小姐。

文小姐得道,是在罗仙枝来庵里的第七年。

那年初春,乍暖还寒,文小姐忽然发起了高烧,整整烧了三天三夜,退不下去。因有痨疾的底子,庵里的姐妹都以为不行了。开始准备后事,并通知了文家的人。

珍娘为她着上了寿衣,姊妹默立,等那一口气下去。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众人。

珍娘问,小姐,是要交代什么吗?

文小姐倏尔坐起身来,说,饿。

珍娘盛了一碗粥,看着她吃下去。一边背过身,对着姊妹们抹眼泪,都想,这是回光返照了。

吃完了粥,文小姐仍旧躺下去,却呼吸停匀,脸上的烧红也退了下去,是个安详的模样。

然而,到了夜半,她却又坐了起来,愣愣地看着珍娘,厉声道,众花神听令!

珍娘给吓得不轻,忙又招来了姊妹们。看了半晌,都说,人许是没事了,可脑子烧糊涂了。

阿云上前,小心翼翼问,文小姐?

文小姐斜她一眼,说,冇大冇细,谁是文小姐?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文小姐看到罗仙枝,说,枝女,你躲到后头做什么?快来伺候。

罗仙枝想,她竟然还认识自己。便上前,讷讷问,你识得我?

文小姐竟笑了,眼里满是慈爱并戏谑,大声道,笑话,小枝子,太上老君派你辅我下凡。我不识你,倒是识边个?

众人忙拥她上前。文小姐眼光冷冷一扫,看见一个姊妹阿春脸色煞白的,捂着腹部。文小姐问是怎么了。旁人叹气道,怕又是一月一苦了。阿春体质寒凉,每当月事,疼痛难耐。求医问方,吃了许多中药,也不见好。

文小姐便对罗仙枝说,枝女,笔墨伺候。

罗仙枝便论论尽尽(粤俚,笨手笨脚),给文小姐铺开了纸笔,研好了墨。文小姐执笔便写,却不是平日小楷。龙飞凤舞的,写下的什么字,众人没有一个认识。

写好了,她又对罗仙枝说,火烛,铜盆!

罗仙枝便点上一支蜡。她举起了纸,便在蜡上烧,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叫罗仙枝用铜盆接着纸灰。

烧完,文小姐便将手插进纸灰。纸灰还未燃尽,发着红。她竟也不顾烫,用手指夹起来,大声道,斟茶!

阿云便问,系乜茶?普洱、寿眉,还是铁观音?

文小姐横一眼,厉声道,白水就得!

水上来,她又口中念念,一边将纸灰捻得细碎,放进水中。

然后长吁一声,盘膝坐好。望一眼阿春,说,饮晒佢!

阿春犹豫了一下,看文小姐目光犀利。旁人就说,叫你饮就饮啦,一杯水啫,饮唔死人。

她就上前,举起杯子,横一条心,咕咚一声就喝了下去。

众人望住她。文小姐倒是阖目。说来也奇,阿春定定站着,煞白脸色竟然出现了红晕。她忽然一低头,摸摸下腹,再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吔,唔痛喇!

旁人问,一啲都唔痛?

她回,完全唔痛,同埋有啲暖添!

姊妹们未及称奇,忙将目光投向文小姐。文小姐此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她忽然浑身战栗起来,一边气若游丝,道,俾我返去!俾我返去……

众人皆不知所措。有人试图安抚她,她却大力将那人推开,眼神里充满恐惧,一边仍是喃喃道,俾我返去……

这时,罗仙枝猛醒,一转身就跑了出去。少顷回来,手里抱着那个蒙着红布的牌位,对着文小姐,大声喝道,夫人,返嚟喇!

文小姐听到,身体猛然一颤,竟缓缓放松,躺下身去。眼睛也慢慢闭上。

一炷香的工夫,又醒来了。这回,她望一望众人,眼底彷徨。看满室火烛狼藉,柔声说,我都未走,你哋忙住烧乜纸哦。

文小姐被十四夫人上身成仙,刹那传遍了整个莲花地。

阿春逢人便说,神乎其神。见对方将信将疑,她便使劲一拍自己的肚子,豪迈地说,真系医好晒!

渐渐,便有人来求医。开始,文小姐坚拒。但有人病入膏肓,绝望间,跪在庵前不走,说是阳寿未满,求十四夫人赏一条贱命。实在拗不过,便为她看了。文小姐对着牌位,渐渐上身,身体颤动如秋风中的树叶。十四夫人,仍是横眉厉目,言行果决。待她去了,文小姐大汗淋漓不止,已脱去了半条命。

那看病的妇人,吃下了符水,经年的顽疾,竟然慢慢地也好了。家人欢喜,更将文小姐奉若神明。一来二去,声名传遍了八乡。

但文小姐立下了规矩,一不收诊金,二不看男客,三不看小症。

其中一个痊愈的病人,因是大富之家上一代的宠妾。当家的便说,要为十四夫人捐一座庙。文小姐说,这可使不得。我人已住在庵里,怎么好再捐座庙。

众人说,这是为十四夫人捐的。我们这些死里逃生之人,也好来还愿。

他们便在莲花庵旁搭了一座青瓦房,前后两室。前厅也供了十四夫人的塑像,是乡下师傅的手笔,一身的花红柳绿。可是面目肃穆,眼眉含威,和上了身的文小姐,样子是像的。

文小姐便在里面看诊,每次看完,元气大伤,倒比病人还要虚弱三分。病患的家人看着心里疼得很,再来还愿,便必留下些香火,说若干年后,便可为夫人塑一座金身。

文家的人,渐也知道熙兰慈济的德行。族内商议,将莲花庵重新修整排场,与夫人庙也算一体浑然。又想到庵内皆为女流,看病的却多是外人,未知底里,就差家里一个后生去庙里看护。

但凡有人来看病,先打了庵前的古钟,便是后生迎出去。看这青年壮大的身形,来人自是不敢造次。

进了庙里,先拜过十四夫人。内室里则是罗仙枝帮忙打点。笔墨伺候,亦要捧着十四夫人的牌位,将这仙人迎来送往。

文小姐素不出门。客走了,二人便要一同恭送。一个是风华正茂,一个是花样年纪。都生得眉目清俊,久了,倒成了莲花庵的一道风景。

有一日,一位老客来还愿,离去前,左看看,右望望,忍不住握住罗仙枝的手,目光却在这后生身上,脱口道:你哋两个,成了十四夫人的金童玉女。

不知怎么,听到这话,罗仙枝脸上忽然一热,血涌得一阵晕躁。

有一日,四下无人。那青年轻声说,我知你記得我。

罗仙枝大骇,抬起头,看那似笑非笑样,忙将面埋下去。

青年道,抬钢琴嗰日,你知我为你回了头。

罗仙枝,掀开帘子回到内室,在黑暗里头,听见心仍是扑通直跳。待她定下来,捧住那牌位,手仍是微微抖。

那天,十四夫人,未有上得身。

文小姐戚然话,你的心乱了。

罗仙枝闻她言,双膝跪下。

文小姐说,也罢,我让小武回去了。

一个月后的黄昏,罗仙枝在村口中药铺,撞见后生。

她眼光偏向一旁,似看风水池,讪讪说,咁巧。

后生说,唔巧。我是特登在这儿等你。

罗仙枝说,等我?

后生点点头,说,我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罗仙枝心里咯噔一下,嘴巴却说,我哋非亲非故,你话我知做乜?

后生说,你不问我去边?

罗仙枝鬼使神差,问,去边?

后生笑笑口,回,我考上大学,要去读书了。

罗仙枝忽觉黯然,道,恭喜晒哦!

后生说,你口不对心。我想问,你几时走?

罗仙枝晕晕腾腾,说,我係去边?

后生话,唔通(粤语,难道)你要在这庵庙待一世?为十四夫人做成世玉女?

罗仙枝说,我可以去边?

后生话,只要你想走,外面的天地好大。你想去边,我就係边度等你。

罗仙枝望一望他,冷冷道,我不会离开莲花庵。如果不是十四夫人,我好耐之前已经死咗。

后生眼睛里原先的一点火苗,也暗下去。他看着罗仙枝手里的中药,笑一笑,问她,你真相信?

罗仙枝抓紧手里的药草,指甲嵌进了纸包的褶皱间。

前几日的暴风天,风大雨大。风水池里的水满了,快要溢出来。几只鸭子在池里游。大鸭子带着小鸭子,游到池子的尽头,又游回来。

后生说,她若真是神仙上得身,自己周身痨病,到现在还未医得返?

罗仙枝听到此,猛抬起头,对他道,唔好咁讲!

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凛凛加了一句:会有报应。

罗仙枝再见到后生,是一年后了。

后来她对人说,其实她在报纸上看到了。

她说,这一年的春天,她已听说城里不太平。英国人镇压老百姓,工人和学生上街游行。罢工罢学,许多人被抓。抓到警局里,盖上电话簿就打,验伤验不出。给喝头发水,肠烂肚烂。

她听得触目惊心。但也觉得,都是很遥远的事。

这时候的“黄壳齐眉”,刚刚插下秧。整块琵琶田,是一片青绿色。傍晚的风轻轻吹过来,带着些泥腥气。她站在崖上,阖上眼睛。

这时她听见有人喊,枝女,枝女。

她往下望,看见云姐对她招手,说,快啲落来。

她下了崖。云姐气喘道,那个李亦武……李亦武。

愣一愣,她想起这是后生的名字。

但她心里竟并未有波澜,她说,关我乜事。

云姐一跺脚,狠狠“哎”一声,拉住她的手,就往庵里跑。

走到庵前,她看夫人庙围着许多人。她奇怪,其实许多日未开坛了。她也不知道,是世间太平人不得病了,还是不太平人顾不上来看病了。

云姐拨开人群。她看见,地上一副担架。李亦武躺在担架上,脸煞白,一动不动。

她的心停跳了一下。她再仔细看,觉得李亦武是睡着,嘴角有笑意。

旁人道,在医院躺了七天,未醒返。拉回家,死马当活马医。又悄声道,同拉去差馆的,还有五个。他倒是头一个返咗屋企。

文小姐,竟然站在庙前,一身黑。有个老妇人对着她站着。妇人听到声响,回转身,脸上有泪痕。罗仙枝看她音容,竟与文小姐相若,只是老了不少。

文小姐说,我不医男人,你回罢。

妇人忽而就跪了下来,跪在担架前。她说,阿妹,求下你,救救我的孙。

文小姐眼里动一动,不说话。

妇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她说,阿妹,当年不是你逃婚,我文家怕失信于人,我何至于顶替你嫁给李渐弘。不如此,又哪来的这个小冤孽。

文小姐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终于落在罗仙枝身上。她轻轻说,开坛。

罗仙枝捧着十四夫人的牌位。红绸裹着,竟蒙尘。

她对着文小姐。目光空空,在李亦武身上。

十四夫人上身,厉声厉色,铿铿锵锵。先责后生不肖,再责家教不力。李家单传,只此一支。渡劫不济,香火无继。

罗仙枝看夫人手执尚未烧尽的纸符,飞舞如火蝶。纸灰飞进眼,她双目一酸,流下泪。流下来,竟就止不住。

旁人耳语,这玉女哭金童啊。

云姐轻轻拉她衣摆,说人都看着,唔好喇。

她咬咬唇,接过符水。众人抬起后生的头,给他灌下。

十四夫人,神归其位。

半晌,李亦武轻咳一声,竟睁开眼睛。看见是她,笑一笑。

嘴唇翕动,说一句话,无声。旁人听不见,看不懂。她听懂了,脸一红。

李亦武又阖上了眼,未再醒来。

罗仙枝没有再哭。

此后多年,她还在想,当年她说什么报应呢。若不是她说报应。十四夫人,口硬心软,定会救返他的。

四、阿咒

罗仙枝收养阿咒那年,庵里只剩下她一人了。

李亦武死后,文小姐就撤了坛,不再替人诊病。第二年,台风天。风太大,竟掀去了夫人庙的顶。

那座夫人像被刮倒,落在了地上,拦腰摔成了两截。十四夫人头滚落,面目仍是肃穆威严,还没来得及塑金身。

文小姐看颈项处,里头填满了稻草。她怔怔看了许久,轻轻说一句,不过就是个泥胎。

这以后,文小姐病倒。是次没再盘桓,很快就殁了。

文小姐留下遺言,要火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文家人不允,将她接回文族大帽山麓的祖坟,葬在父母身边。

下棺那日。棺木内,撒满了新收的“黄壳齐眉”,盖住她的身体。围住新坟,洒上三杯酒,亦是“黄壳齐眉”酿就,叫“赤金酿”。

当日晚,姊妹们回到庵里,就那酒喝到酩酊。喝完先是大哭,哭完却又笑。

群凤无首,人心浮动。

若干年后,姊妹们渐渐离开莲花庵,云流雾散。

有的是老了,有的遇到合适的男人了,有的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大。此时香港的经济好起来,工厂都在招工。纺织厂、胶花厂,都在招女工,工钱和男人一样,甚至更高。

最后一个走的,是云姐。阿云的侄儿,在九龙开公司发达了,愿意接她过去同住,为她养老送终。

阿云劝罗仙枝跟她一起走,说已经跟侄儿说好了,不差这一双筷子、一碗饭。姊妹两个,还能做个伴,不寂寞。

罗仙枝笑笑,说,我不走。得有人留下,替文小姐守着这座庵庙。我走了,谁上琵琶田,种“黄壳齐眉”?

阿云流泪,她还是笑,说,得闲来探下我喇。

都走了。宿堂墙上还整整齐齐挂着姊妹们的脸盆。

她一只只数过去,三十七只。

她取下自己的那只,搪瓷制,盆底印着鸳鸯戏水。她接上水,洗面。看水纹旖旎,鸳鸯好像活了起来。

罗仙枝发现阿咒,是在“黄壳齐眉”收获的季节。

他躺在金黄的稻田里,大声地哭泣。那哭泣的声音,近似一种山猫,响亮而厚重,与本地的婴孩大相径庭。所以,崖下的人们并未注意。

罗仙枝看到他时,他已经哭累了。罗仙枝看到颜色艳异的花布里,裹着一个黑炭似的孩子。他有着无比晶亮的眼睛,正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看到这年老女人,蹲下来,面对自己,他又有了哭的冲动。然而因为声音已经嘶哑,只在喉头发出水滚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有些滑稽,竟让罗仙枝笑了。看见她笑,黑孩子也笑了。

罗仙枝将他抱回了莲花庵。

这孩子将她胸前的衣服含到嘴里,大口地咀嚼,黏腻的唾液渗透衣服落在她胸口的皮肤上,丝丝凉。不知为何,让她脸上一阵羞红。

她并没有过喂养婴儿的经验,然而她并未惊慌失措。她想,她或许应该弄一点奶粉。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并不想在此刻,将这个孩子张扬。

她想了一下,将新收获的稻米,选了大粒饱满的去壳。淘洗了多遍,然后放在一个石臼里,细细地舂。舂到了极细如尘。这才放到锅里,加上水,用小火慢煮。咕嘟咕嘟。

这婴儿闻见米浆的味道,张开嘴。一勺又一勺。

阿咒是“黄壳齐眉”养大的孩子。

罗仙枝寻找过阿咒的父母。

她想,人世艰难。他父母无论臧否,必千里迢迢而来。此时不找,往后也不再有机会。

打听之下,她才知道,元朗有如此多的黑人,世居于此。

她去大棠,甚至又去了横台山。

她未去过非洲,但这里土地空旷,没有逼人的楼宇,也没有围村,零散地建设着房屋、石屎墙、铁皮顶。空地上交错地拉着长长的麻绳,微风吹过来,绳上挂着颜色鲜艳的床单和衣物,便都鼓荡起来,像是丰熟的妇人们在舞蹈。远处飘来的音乐,是一种原始的呢喃。这一切让她陌生,又新鲜。她没有去过非洲,但她想,这里怎么会是香港。

她怀里抱着黑色的婴孩,从村口一路走来。人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黄皮肤的,看一看,便避开了。黑皮肤的,倒围上来,并不说话,只是簇拥着。她走过一个车厂,黑人们赤着上身,车拆零件。没有做工的,拎着易拉罐,喝酒吹水。看见她,也沉默。在阴暗的车厂内,像是一些暗色的幽灵。浓重的味道扑鼻而来,是熟肉混合汗液的气味。她有些恐惧,将婴孩抱得更紧,悶着头往前走。

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找谁?

她看到一个黑女人,正在车厂边上,拉着一只煤气炉,在煮食物。女人用木勺搅拌,锅里是黄色而黏稠的液体,正冒着细微的气泡。

女人拉过板凳,让她坐。罗仙枝犹豫了一下,坐下来,坐得并不实。她问,你们村里,有没有人丢了孩子?

女人问,丢在哪里?她告诉女人,莲花地的稻田。

女人惊奇地看看她,说,咁远,冇人会山长水远地去丢孩子。佢阿妈一定系特登掟咗佢,唔使指尔揾到喇。

罗仙枝听到这个黑女人,用纯熟的广东话,表达着让她悲观的想法。

女人看出了她的黯然,似乎为了安慰她,看看婴孩说,BB又养得几好哦。

女人伸出手指,逗这孩子。孩子似乎体会到了来自本族的亲切,伸出了手。

女人索性将他抱过来,以一个天然的母亲的姿态。孩子是舒适的,他安然地躺在这陌生人怀中,或许因为一种气息。

这个动作,仿佛坚定了罗仙枝的想法。她试探地问,你哋呢度(粤语,你们这儿),有冇人想收养佢?

女人立即警惕了,将孩子还给了她。似乎又有些不忍,轻轻问,你有冇试过福利院?

她的确去过,并且去过不止一家。在她步向院长办公室前的草地上,一群孩子追着她,口中大叫着,鬼来了。

她想,这孩子应该回到他的世界。在这个简略的“非洲”,在这里,他会是人,不是鬼。

这时,听到车场里,传来男人粗鲁的呵斥声。女人以同样粗豪的声音回敬,用罗仙枝所不懂的语言。

女人抱歉地望她一眼,说,催我开饭。

她看着锅里浓稠焦黄的汤汁。女人盛出一碗,让她尝尝。说这一道瓜子汤,和山药团是绝配。罗仙枝随口问,是什么制的?女人说,是用我们尼日利亚的白瓜子磨成粉,加上棕榈油,配搭干圣罗勒、百里香和肉菜一起煮,要煮很久。

白瓜子?罗仙枝喃喃道。

女人说,嗯,算是我们非洲的稻米。她见这中国妇人,并无意启动,便叹一口气,用勺子挑了一点,放到孩子的唇边。婴儿竟然张开嘴,喝了下去。女人便说,是啊,让他记得,家乡的味道。以后大概也吃不到了。

趁着女人在车场里招呼伙计们吃饭,罗仙枝站起身,观望了一下。然后将婴孩放在凳子上,疾步离去。

她走到村口时,看到一群黑人已在等她。最前面的,便是刚才那个言语和善的妇人。女人将婴孩襁褓使劲塞到她的怀里。女人对她伸出中指,大声地喝呼,以她所不懂的语言。但她听得出是咒骂。

五、侧拱时期

罗仙枝在阿咒两岁时,才看出他的残缺。

当然,这是因为她没有育儿的经验。同时间,也是因为这孩子在身体上成长得过于茁壮,让人忽略了其他。

如同丰年的新稻,似乎每一个日夜,他都在不停地生长。很快就学会了走路,走得稳了,甚至开始疾跑。他不穿鞋,赤着脚,追赶着庵里的鸡和猪。在它们的慌张中,用尖厉的童音呼喊。

在罗仙枝疏忽时,他终于跑了出去,在村里奔跑。依然赤着脚,在风水池前的石板路上,跑得如此快。他小小的身子被石栏杆遮住了。他硕大的头颅在栏杆上快速地移动,犹如黑色的球状闪电。

村里的老人,用拐杖点点地,又指着这黑色疾跑的影子,说,真是鬼啊。

然而,当他的身量已是同龄儿童的一倍半时,仍然不会说话,哪怕极其简单的语言。他只会发出简短的咿呀声音。

他吃得很多,饭量出奇大。他的食物,依然只是“黄壳齐眉”磨成的米浆。罗仙枝想,这些米浆,都没有入脑,只用来长他的长手长脚。

当他五岁时,总算学会了叫罗仙枝“阿嬷”。叫得并没有感情,只是如同向人类乞食的小动物,出于本能,通常是这样叫:“阿嬷,饿!”

他比婴儿时更不愿意穿衣服。他出门,会将身上的衣服扒干净,赤条条地在街上跑。人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微卷的黑色头发,黑色的闪亮的皮肤,腿间摇晃的黑色的雀仔。

他们心理上由开始的厌恶,渐渐变得戏谑。小孩子们跟在他身后,学着他咿呀的声音,向他投掷石块、泥巴,并学着大人的腔调大声喊,真是鬼啊!

罗仙枝感到自己在莲花地苦心经营的体面,因这孩子,在一点点地丢失。

她在深夜哭泣,将孩子拴在床架上,不让他跑出去。这黑孩子,一边使劲用牙齿咬着手上的麻绳,一边无辜看她,对她说:阿嬷,饿!

她的心又软了。她把这孩子的大头颅揽进怀里。黑孩子一口咬在她的胳膊上,牙印深深,渗出血。她闭上眼睛,由他咬。她想,这是不是报应。

第二天,她领着孩子走到村子里头。将绳子一头拴了孩子,一头拴在自己腰间。她看着孩子欢跑,忽然解开了绳,不再拴他。有人议论,她便朝那人看过去,昂然地大声说,我嘅孙哦。

人们又开始咒骂,连她一起骂进去。骂她没有男人,没有仔,如今不顾公序良俗,抱一个野孩子当孙。黑鬼样,还傻傻的。

她心一横,索性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叫阿咒。

她想,孩子,你这辈子,要学会在诅咒中,安之若素。

第二年的深秋,她带阿咒上了崖,琵琶田,收“黄壳齐眉”。

金灿灿的稻棵,风里头,浪一样。阿咒的眼睛直直的,不叫也不闹,竟然定定地坐在田埂上,看她拿着镰刀收稻。

收累了,她直起身。看见小小的身影,在田里捡起稻穗,放进身边的篮子里。

她笑了,一面捶捶自己的腰,说,我阿咒,懂得惜粮食啊。

她让阿咒,把她割下的稻,抱到田头。田头的稻秸垛,一点一点地高起来。

傍晚,一老一小,坐在田头。她摸摸阿咒的头,头发又硬了许多,钢丝一样。她装作疼了一下,说,我阿咒,头发比稻秸还扎人啊。她就信手抽过一茎稻秸,给这孩子编了一只蚱蜢,别在衣襟上。她看夕阳下沉,血似的红。阿咒也看着。她顺着他目光望过去。阿咒看的方向,是她当年拾到他的地方。

罗仙枝将稻谷晒干,未进土砻去壳,先舀一大碗。

她回屋,点上香,将三只黄金大柚摆上。正中是一碗“黄壳齐眉”。

供台上的若干牌位,摆成了塔形,是多年在庵里故去的姊妹。她愣愣地看着中间的一尊,覆着红绸。闭眼默祷,然后将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带壳的稻米里。

她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打开,整整齐齐,三十七只荷包,包埋自己的一份。荷包里装的,都是去年的稻米。她唤过阿咒,叫他一只一只,把米从荷包倒进木盆里头。她自己,再将新米填进去。

填好了,还是整整齐齐的,每只荷包上绣着名字。她把皮箱阖上,推到床底下去。她想,走咗咁耐(粤语,走了这么久),今年该有人返来探我了啩,能俾出去一只都好。

夜半,罗仙枝听到有声音。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她以为自己睡得不踏实,在做梦。

翻过身去。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斷断续续传过来。她一惊,终于坐起来。那声音,从文小姐的房里传出来。开始是断裂的,慢慢流畅起来。越来越清晰。

她披上了衣服,心里有些发冷,因为怕,可又有些暖。她想,文小姐,庵主,十四夫人,那年你过身,姊妹们从“头七”等到“五七”,你不回。如今隔了几十年,你回来了。还好有我守着庵,你房里的东西,一点都没动。还好有我守着庵,你还找得见回来的路。

罗仙枝站起来,又有些担心。她想,文小姐,这是要带我走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以往一个人了无牵挂,可我还带着一个小冤孽。傻傻的,离开我可怎么活。她再睁开眼,已下了决心。她想,我要和十四夫人说说,让我再多活几年。还有好些事情,我要教会我阿咒。让他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她走到文小姐的房,看见灯亮着。

她走进去。小小的黑孩子,坐在钢琴前。他的皮肤,在灯的暖光下发着亮。他小而长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跳动。他在弹一段旋律。这旋律是她未听过的,流畅而奔放,并不应该属于这暗夜的。应该属于一个明亮的夏天,炽热的,有风的,万物灌浆抽穗的夏天。

她定定地站着,看着这孩子,似乎并不意外。她看着他的手,娴熟地,像是与琴键长在了一起。这手在奔跑,如同他在村子里奔跑的腿。跑得不管不顾,无拘无束。

忽而,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什么,将手高高地扬起。她见他一边弹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撒在琴键上。簌簌地响,原来是新鲜的带壳的稻米。它们蹦跳着,在每个旋律的间隙,左右奔突,像是无数的金色精灵。

他将更多的稻米扬起来,撒下去,重复了手中的旋律。那些精灵飞起来,飞得到处都是,终于将这房间充满了。一些飞成长长的弧线,飞到了罗仙枝的脚边。

这时,阿咒才看到了罗仙枝。他愣一愣,终于有些拘谨地,从琴凳上下来。望着她,轻轻地叫,阿嬷。

她走过去,默默地抱住孩子的头,揽在怀中。一边将手伸入阿咒的口袋,拿出一把稻米,学着他的样子,高高地扬起,撒在了钢琴的琴键上面。

很久后,阿咒依然不会说话。能用言语表达的,是最为原始的欲求。而罗仙枝渐渐发现,他可以用琴声,概括对这世界大部分的认识。

他比年幼时安静,体现在他用了大量的时间倾听。下雨时,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风从厅堂穿过的声音;村口风水池里,鸭子们入水的刹那的声音;过年时广场上后生舞动醒狮的锣鼓;两个老妪在庵前窃窃的私语;甚至,午后,他倾听罗仙枝在阳光下晒被子。阿咒将耳朵贴在那被子上,闭着眼睛,许久。

然后他回到房间里,罗仙枝听见,有琴声传出。那声音是温暖而松软的。

罗仙枝欣慰地想,这是她的孙。他可以用钢琴,弹出这世界上所有的声响。

罗仙枝去了莲花地的小学校,找到教音乐的谢先生,请他教阿咒弹琴。

谢先生问,细路识睇乐谱?

罗仙枝回,唔识。

谢先生说,那怎么教?

罗仙枝回说,那你就教识佢睇!

说完,她似乎觉得唔够稳阵,加了一句,我好有钱嘅。

谢先生摆摆手。

谢先生真的来了。他教阿咒看五线谱,但是阿咒看不懂,学不会。

谢先生摇头,说,这就很难教了。

罗仙枝拉住他,说,先生,我阿咒,他会听。听过了,就会弹。

谢先生笑一笑,重又坐下来,信手在琴键上起了个音,开始弹圣-桑的《天鹅》。阿咒在旁边盯着他的手,然后闭上了眼睛。片刻,谢先生看到一只黑褐色的小手,在琴键上摸索,试探,按压。这孩子,模仿着他的手势,在低音区开始弹奏。开始只是应和,但是,很快他发现这孩子,开始与他对话,用一种类似他的声音,以细微的差异,与他对话。如同父子间的絮语,训导、吸收甚至轻微的叛逆。

同样吃惊的还有罗仙枝。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四手联弹,但她看到自己的孙子,在一台钢琴上,开始用旋律模仿另一人的旋律,用音乐表达另一人的音乐。

这样,弹了许多年。阿咒长大了,也将罗仙枝弹老了。

阿咒依然不识五线谱,但他会弹数百首曲子。他只弹他听过的曲子。听过了,就烫印在他的脑中,不会再忘记。

谢先生退休了,在一个寒夜里中了风。他再也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弹奏。他被他的侄女用轮椅推着,来到了莲花庵。

他十分艰难地表达,想听阿咒弹他教过的曲子。

他说不出曲名,只是用手指弹动了几下。他的手,抖得像是台风天里的树枝。然而,阿咒看懂了。

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坐下来,开始弹奏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第二乐章。然后是欣德米特的《波尔卡》、门德尔松的《无词歌》。

谢先生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他侄女俯下身去,与他耳语。这女孩走到阿咒身旁,坐下来,弹动了几个音符。是《天鹅》。

是谢老师和阿咒,那首最早的四手联弹。

阿咒跟着女孩的手,加入,为她应和。在流畅旋律中,开始了彼此对话。阿咒的手,长得很大了。黑色的大手,和一双细白的手,在琴键上舞蹈。这大手,像一个绅士,让这净白优雅的手,在每个合适的音节,从容落定。

即使是罗仙枝,也听出了其中的默契。

这已经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医生说,他只有五岁孩童的智力。

艾米莉是谢老师的侄女,音专毕业,是他在小学校的接班人。

从这天起,她开始了对莲花庵的造访。她送给阿咒一台电唱机。她在上面播放一种音乐。罗仙枝从未听过。她看到唱片封套上,是个引吭的黑女人。

艾米莉说,这是美国黑人的音乐,叫爵士。

她弹给阿咒听。琴音里有他陌生的东西,有他听过的曲中所没有的慵惫、沉顿,时而激昂。但是吸引了他。这类似于某种声音对动物的吸引,带着一点不明确的关乎本能的东西。阿咒不懂,这叫荷尔蒙。

他只是每天盼望着艾米莉的出现,听她弹琴,然后在她走后,把這支爵士乐曲弹过许多遍。有一天,下着大雨,艾米莉没有来。他靠在门口,像是受伤的小狗,不间断地在喉头发出声音,是一种有些痛苦的呻吟。罗仙枝听不懂,她只是担心他病了。

当艾米莉再出现时,他立时变得雀跃。他即刻坐到了琴凳上,弹艾米莉最喜欢的一支曲,是ArtTatum的TigerRag。他当然不知道这曲子的名,却将他自己的喜悦弹出了变奏。艾米莉望着他,不禁在他宽阔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也如同对小动物的奖励。

在某个溽热的夏日,罗仙枝听到房间里的惊叫。她快步跑了过去,看见阿咒从背后紧紧地抱住艾米莉。同时呼吸粗重,用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艾米莉的头发,使劲地嗅着。

艾米莉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但是由于她被紧紧地箍住,艾米莉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喘息。罗仙枝说,咒仔,放手。

阿咒不肯放手,抱得更紧了,同时戒备而贪婪地望着阿嬷,像是在提防自己的一件珍宝被抢走。罗仙枝看着女孩求救的眼神,终于狠下心,从门后抄起一根火钳,打在阿咒的腿上、背上,甚至头上,雨点似的打。她越打越狠,阿咒终于经受不住,用胳膊去挡。艾米莉逃脱,转身用膝盖狠狠一顶。阿咒嗷地号叫一声,痛苦地蹲坐在地上。

艾米莉一边哭着向外跑,一边用最肮脏的粗口诅咒着阿咒。

罗仙枝失措了。她也跟着向外跑,她嘴里喊着,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有五岁的智力。

可是他硬了。艾米莉停住脚步,朝地上啐了一口。

阿咒再一次被罗仙枝拴在了家里。他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呆钝的孩童,让人怜惜。此时他身形如此巨大,巨鼻阔口,由于要挣脱,表情也变得狰狞。竟让罗仙枝也感到惧怕。

他脸上被铁指甲划开的伤口,留下了轻微的疤痕。平时是看不出的,此刻,因为他绷紧的筋肉,在灯底下,皮肤泛着艳异的光泽。这疤痕便像是漆黑绸缎上的一道缺损,看得到细密而不整齐的针脚。

这让罗仙枝骤然心疼了。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那道疤痕。阿咒猛然抬起头,凶狠地看她。这目光里的警戒,让她分外陌生,不禁后退。

忽然,阿咒开始撕扯着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抛掷在地上,直到一丝不挂。他似乎被自己的行为感染,喘着粗气,两眼血红。他身体的某个部分,昂奋地挺立着。刀锋一样,刺入了罗仙枝的眼睛。

她感到一阵眩晕。

外面传来夜鸟的啼叫,声音喑哑。有翅膀在屋顶上扑扇的声响。她想,难道是文小姐的鹦鹉回来了?

她远远地看着这个赤裸的、皮肤发亮的黑色青年。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并且长成了她不曾预想的样子。

她说服自己,这还是她的孙,她的阿咒,她用“黄壳齐眉”养大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勇敢了一些。于是,她走近了一点。她问,咒仔,饿未?

阿咒没有应她。她看着他缩了一下,向房间的角落退去。整个身体似乎也颓然、柔软、晦暗了。

咒仔。她又喊了一声。

许久,阿咒抬起头来。她看到他的脸上有两道水流,汹涌而无声地淌下来。罗仙枝有些吃惊。在她的记忆里,阿咒从未哭过。他似乎不懂得什么是悲伤。对这孩子而言,与悲伤最接近的情绪,是愤怒,是一种最接近动物情感的表达。

罗仙枝默默地退出去。

她将新收的米,去壳,洗净。舂成极细的粉末,坐上锅,慢慢熬。咕嘟咕嘟,咕嘟咕嘟。那天,她从稻田里抱来阿咒,就是熬这种米浆。

小小的阿咒,闻见米浆的味道,张开嘴。一勺又一勺。

她端着这碗米浆,走到房门口。

她看到阿咒,已在酣睡。他在地上紧紧蜷着身体,抱膝。像是黑色的巨大的婴孩,尚在胎衣中的样貌。

罗仙枝没有唤他,将碗搁在了他的脚边。阿咒似乎被惊动,身体舒展了开来,如此壮大。

于是,她看见了他两腿间,已经干去的重浊的液体,在灯下有迷离的反光。同样风干的,是阿咒脸上的泪痕。泪痕蜿蜒到他的嘴角。那嘴角轻微上扬,是孩子在梦中的笑意。

罗仙枝找到了周师奶。

她说,我应承你,卖俾你今年嘅新米,你要帮我一件事。

那个女子来到时,罗仙枝正在扬场。

女子看着她,长久的,竟然没有出声。她转过头,这个年轻女孩,的确有一张和艾米莉相似的脸,但是神态更为飞扬。这飞扬是因为青春,而不是因为风尘气。

同时,女孩饶有兴味地,看她劳作。女孩说,唔睇唔知,香港仲有咁嘅地方。

罗仙枝愣一愣,问,什么地方?

女孩想想,说,出稻米的地方。

羅仙枝回身望,自己的脚下金灿灿的一片。她想,很快,这些米就会出现在中环的米行。

她说,你吃的米,是哪里来的?

女孩笑笑,超市有写:东北……未见过有香港。

女孩卸下双肩包,吐出一块胶黏的口香糖,包在纸巾里。她说,依家开始计时,按摩加出火。周师奶同我倾定的价,加钟另计。

所有的事情发生时,她始终在外面。扬场,舂米,看太阳渐渐西沉。

她想,这一切,是否过于安静了。

终于,她听到了钢琴的声音。敲击琴键的单音,稚嫩,小心翼翼。然后是试探,断裂的、不连贯的音符。随后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砸在了钢琴上。此后的每一声,都暴力和张扬。罗仙枝忍住,她没有靠近。只是每一声,都在她心里击打一下,她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地数。是阿咒,这不是阿咒。

暮色浓重时,女孩走出来。

罗仙枝忍不住,打量,想在她脸上寻找印记,以评估自己的付出。

女孩面色潮红。她很坦白地看了罗仙枝一眼,她说,佢黐线(粤俚,脑子有问题)嘅,搞咗架钢琴。我头先不知有这档节目,要加钱。

这时,她们都听见,有琴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旋律优美,舒缓,流畅。她们一时都呆住,不再说话,定定地站在原地,听完了这首钢琴曲。女孩愣愣地,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我在里面时,他不弹?

罗仙枝想,《致爱丽丝》。她记得这首曲子的名字,因为,文小姐也喜欢。

女孩走了几步,忽然回过身来,目光落在这座破败的庵庙,旁边是简易的谷仓。她说,没想到,这里还能看到侧拱。

罗仙枝茫然地看她一眼,问,什么?

女孩笑一笑,没再出声。

尾声

从八岁来到这里,罗仙枝从未想过,这里为什么叫莲花地。因为她从未在这地方,看到过一朵莲花。

是年春暖,文家重修宗祠,里外焕然一新。唯独留下了当年李贡生手书鹤顶格的楹联:“莲城富贵,花地吉祥。”

文家返乡的富贵后人,修了宗祠,又修了村里的风水池,便忆起了文小姐,也想起了莲花庵。他们说,这庵庙,还是要修一修。多少是个念想,用不用另说。

村上人联想起四十年前的波澜,知道文家这回又提重修,是要正本清源的意思。

阿通伯坐在村公所前,眯着眼睛说,好啊。庵里还住着人,种着你们老姑祖传下来的“黄壳齐眉”呢。

一个年轻孩子问,“黄壳齐眉”系乜?

莲花庵,空前的热闹。罗仙枝看着几个工人,在屋顶上忙碌。一个不小心,掉下了一块瓦。

这瓦落地,便摔成了两半。众人抱怨瓦工论尽。罗仙枝捡起来。看着青灰色的瓦,正面平平无奇,弧形的内侧竟有彩绘,还镌有干支年份。

许多年过去,尽管斑驳风蚀,罗仙枝仍可辨得出,绘的是一枝莲花。

这莲花,曾经开得那么饱满与妖娆,接天蔽日,不可一世。

附记:

写完这篇小说,我想,还是需要做一个说明。

这个故事,发端自我的一个梦。

在梦里,典型的新界围屋,有个黑人少年一边弹钢琴,一边将带壳的稻米撒落在琴键上。他的近旁,是个缄默的衣着古丽的女子的身影,看不见面目。

在我即将醒来时,头脑中出现了一行字:侧拱时期的莲花。

蒙眬间,我将它记录下来。尽管这梦的场景如此陌生,与我爱用的小说元素,亦大相径庭,却几近某种暗示。于是我决定开启一次写作,并试图寻找梦境与现实间的联系。

很快,在香港近代农业史的相关资料里,发现了一个名为“莲花地”的古村落,它出产着一种近已绝迹的稻米,叫“黄壳齐眉”。这个古围村,坐落于元朗八乡。而它的附近,有个不为人知的黑人世代聚居之地。他们的故乡,是西非国家尼日利亚。

此前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惊诧于这个梦的提示。但因为一贯的实证态度,我决定还是去探访这个古村,眼见为实。

天热,一番辗转,我汗水淋漓地面对着巨大的围门牌坊。走进去,即看见一个漆黑皮肤的壮大男人,一边打量我,一边用地道的广东话,在打电话。

风水池、宗祠、合围的古老榕树,还有远处山崖下的农田。犹如电光石火,历历在目。

即使在这小说完成之时,我仍然不知“侧拱”一词的确切含义。但一切足矣。

最后,我要鸣谢我的两位好朋友——许鞍华导演和王为杰先生,谢谢你们同我一道,如此认真地善待这个梦,让它丰满成形,走向了现实。

辛丑年夏初,于香港苏舍

原刊责编杜小烨

【作者简介】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葛亮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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