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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春回大地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00:18:02

在离村出走十三年后的这个傍晚,陈谷子终于回到了油菜坡。此时,寒冬即将过去,大地正在回春。车到村口,他突然停了下来,将头伸出窗外,正遇上一阵晚风拂面而过。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凉意,反倒觉得脸上一热,好像被温柔的猫舌头舔了一下。

虽然天近黄昏,但夜幕尚未降落,村子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打那年逃走后,陈谷子一直没有回来过。放眼望去,村里大变了样子,土坯屋变成了砖瓦房,泥巴路变成了水泥道,茅草地变成了茶树园,一切都变得让他眼花缭乱,差点认不出来了。不过,他本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当年出去,他是为了躲避叔叔陈扣逼债,走时身无分文,靠一路乞讨才到了广东惠州。今天回来,他开着自己的宝马轿车,身上除了两三张银行卡,还有几十万元现金。

夜幕从天上徐徐地垂落下来,村里渐渐亮起了灯火。陈谷子没有急着离开村口。他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回忆一下往事。他把头收进车窗,关上玻璃,仰头倒在了座椅的靠背上,随即闭上眼睛。他刚把眼皮合拢,往事便汹涌而来。

陈谷子最先想到了陈扣逼他还债的情景。那笔债,是他为父亲治病欠下的。他读高二那年,父亲陡然发了急病,到医院一查,才发现长了一个脑瘤。必须赶紧给患者开刀,医生说不然就没命了。但开刀要先交手术费,否则连医院都住不进去。为了给父亲救命,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陈扣借钱。陈扣一向吝啬,又怕老婆,开始不肯借。他没办法,便给陈扣下跪。陈扣见他可怜,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借了一千元给他,并要他当场打了欠条。不幸的是,一千元花得一分不剩,父亲的命却没有救活,手术后第二天就走了。虽说父亲没能得救,但他借的钱却不能不还。陈扣催债又急,没等父亲满“五七”就逼他还钱了。当时,他还不满十七岁,压根没钱还债。无奈之下,他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找别人借钱还给陈扣。然而,屋漏偏遭连阴雨,他还没有还清陈扣的债,母亲又因病去世了。母亲一走,陈扣催债更紧,每隔两天都要找上门来,手持欠条,拦门而立,像一个催命鬼。走投无路,他才离乡背井去了南方。

当初从村里逃走的时候,陈谷子没想到会出去这么久。他打算最多出去两年,一挣够还债的钱就马上回来,及时把钱还给别人。要说,他那时欠的债也并不是太多,除了陈扣的五百元没还清之外,还欠赵天开一百五十元,欠芝麻嫂一百五十元,欠村主任姚德两百元,加起来共计一千元。事实上,他找赵天开、芝麻嫂和姚德借来的那几笔钱,都还了陈扣的债。好在,他的运气不错,一到惠州便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公司下面有个装修队,人手紧缺,正在招兵买马。他年轻力壮,又读过两年高中,报名一面试就被录用了。刚开始那阵子,他在队里跑腿打杂,工资不多。后来,队长让他学习测量和画图,逐步参与方案设计,收入也渐渐高了起来。一年时间不到,他便存了一万多元。那年元旦前夕,他本来决定带着存款回老家还债的,刚准备去火车站买票,队长突然找他谈话,说要提拔他为副队长,每月工资增加两千元。他于是改变主意留在了惠州。半年之后,队长升为建筑公司副总,他又被提为装修队队长。又过了半年,装修队扩大为建筑公司旗下的装饰公司,他被任命为公司经理。这样一来,他便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惠州了,不知不觉在那里一口气待了十三年。如果不是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他眼下肯定还在惠州,至少不可能现在就回到村里。

陈谷子接到的那个电话,是村主任姚德打给他的。整整十三年没联系,他居然一下子听出了姚德的声音。姚德说话鼻音仍然很重,只是不如从前底气十足,在电话里听上去慢悠悠的,似乎有点吃力了。听到姚德的声音,他感到无比亲切,心里激动得发颤,有一刻差点哭了。但他好半天没有吱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许久,他才说,村主任,我对不起你。欠你的那笔钱,我至今没还,但我一直没忘。请你放心,等我哪天回去了,一定加倍偿还。姚德连忙打断说,谷子,你误会了。我打这个电话,不是找你还钱的,是想请你回来,跟你商量一个重要事情。他忙问,什么事?你就在电话中说吧。姚德想了想说,电话中说不清楚,我等你回来后,跟你当面说。姚德说到这里,陡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好像喘不过来气。他担心地问,村主任,你怎么了?姚德又咳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快当不动村主任了。说到这里,姚德又咳了起来,随即便挂了电话。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他就向总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匆匆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夜莺的啼叫,将陈谷子惊醒并从回忆中拉出来。这时,夜幕已经把村子罩得严严实实,灯火倒是越发明亮了。他直起身來,重新发动了车,缓缓地朝村子西头开去。

村子西头有一棵又高又粗的白果树,陈谷子的家就坐落在那棵树下。他当年躲债离开时,树下有三间破破烂烂的土屋。靠树的两间是他的,另一间住着单身五保户胡伯。十三年过去了,风吹雨打,雪压冰冻,他不知道那三间土屋如今是否还在。它们可能早已倒塌,变成了一片墟土,假若还在的话,也一定是千疮百孔了。不过,无论它们在与不在,现在都绝对不能住人了。这么想着,他心头猛然疼了一下,随即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其实,他下午经过老垭镇的时候,已经考虑过今晚到哪里住宿。他最先想在镇上住宾馆,宾馆里吃住都很方便。接着,他又打算住到姚德家里去,除了看望,正好把那笔钱还上,再说也是姚德让他回来的。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去住,不管怎样,那里毕竟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万一土屋倒塌了,就把车停到那棵白果树下,然后在车里睡上一晚。

大约用了二十分钟,陈谷子把车开到了白果树下。出人意料的是,白果树还是那棵树,树下的三间土屋却变成了一排砖瓦房。砖是青砖,瓦是红瓦,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古色古香。这排房子开了两个大门,看上去像是住着两户人家。那边的一户亮着灯,这边的一户门窗紧闭,似乎没有住人。他一边纳闷一边开门下车,脚刚落地,一个瘸腿老人从亮灯的房里走了出来。这个老人就是五保户胡伯。他一眼认出来了,急忙上前一步,握住胡伯的手问,这砖瓦房是咋回事?胡伯欣喜地说,这是村里去年为你和我两个无房户建的安置房,分房时你不在家,村主任把你的钥匙放在我那儿了。陈谷子听了非常感动,沉吟了一会儿问,以前的那几间土屋呢?胡伯说,早都垮掉了,根本无法住人了。要不是遇上精准扶贫,我还不晓得如今住哪儿呢,你回来也没处落脚啊。

胡伯边说边转过身去,一跛一跛地进了他的房。再出来的时候,陈谷子看见他一手拿着一把钥匙,一手提着一床被子。接过钥匙后,陈谷子却迟迟没接被子,瞪大眼睛问,怎么还有被子?胡伯说,这是村主任昨天给你买来的,怕你回来后一时来不及上街去买。陈谷子听了浑身一热,变了声音说,村主任这个人,真好!说完,陈谷子双手接过被子,然后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天晚上,陈谷子睡在崭新的砖瓦房里,盖着村主任姚德为他新买的被子,像喝了浓茶一样,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半夜转钟时分,他想到明天还要跑很多路,见很多人,办很多事,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去。

次日早晨,陈谷子是被白果树上的鸟叫醒的。十几年没听见家乡的鸟叫了,他感到特别亲切,突然有一种小时候被母亲搂在怀里用棉签掏耳朵的感觉。醒来后,他简单地洗了一下,然后就开车往村主任姚德住的地方去了。

按道理,陈谷子应该先到陈扣家里去。陈扣的那笔钱,他借的时间最早,欠的时间也最长,显然应当先还。而且,陈扣是他的亲叔叔,好歹都要先去看一眼。但他很犟,对陈扣当年逼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怎么也不愿意原谅他。因此,他决定先去跟姚德见面。在他心里,姚德要比陈扣亲得多。更主要的一点是,这次是姚德打电话要他回来的,说要跟他商量一件重要事情。他也想早点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姚德住在离村委会不远的一挂瀑布边上,顺着村委会门口那面红旗看过去,能看到洁白的水花。陈谷子把车开到旗杆下,正碰上姚德从他家那边走过来。他发现姚德真的老了,腰弯背驼,头发灰白,与十三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赶紧停了车,迅速下来跟姚德打招呼。姚德一看是他,激动异常,忙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姚德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边打量边说,你离开村子那年,好像还不满二十岁,又矮又瘦,完全是个小毛孩;十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了,喉结都这么高了。说着,姚德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在他脖子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

日头这时从山尖冒出来了,朝霞染红了村子,村委会的那面旗看上去更加鲜艳。陈谷子睁大眼睛问,村主任这么早就来办公吗?姚德说,我不是来村委会的,是急着去你叔叔陈扣家。他奇怪地问,你大清早去他家干啥?姚德说,你婶子严鹅打电话找我,说陈扣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像是快不行了,要我赶紧去一趟,可能是要村里帮忙安排后事。他一惊问,他病了嗎?姚德说,是的,陈扣患了食道癌,一发现就到了晚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村主任,你打电话要我回来商量一件事,该不会就是他的病吧?姚德说,那倒不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大事。他迫不及待地问,大事?什么大事?姚德迟疑了一下说,稍后我再告诉你吧,你现在先跟我去看看你叔叔。他犹豫了片刻,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姚德,两人一起上了车。

陈谷子上车后没有立即开走。他扭过头,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姚德说,村主任,我先把你借给我的钱还给你,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皮包,把事先装好的两个信封掏出来递给姚德。姚德却没接,愣愣地问,怎么两个信封?他解释说,一个是本钱,两百元;另一个是利息,两千元。姚德忍不住一笑说,乡里乡亲的,还要啥利息?他连忙说,一是一二是二,这利息,你一定要收。另外,你帮我买被子的钱,我也要付给你。还有那间安置房,我也应当自己出钱。姚德一听,头一下子大了,猛地感到头昏目眩。他仍然没接信封,连忙摆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先把信封收起来,等忙完其他事再说吧。姚德说完,突然一连咳了几声,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他蹙紧眉头问,村主任,你为啥总是咳?姚德吃力地说,我有肺气肿,咳了大半年了。

开车去陈扣家的路上,陈谷子陡然想起了在惠州接到的那个电话,便问姚德,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姚德说,我那天去老垭镇买吊顶的材料,卖材料的老板也在南方打过工,说跟你很熟,还知道你的手机号码,我就找他要了你的号码。老板给我报完号码,又说你在那边当老总了,年薪将近二十万元。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高兴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忍不住给你打了电话。听完姚德的话,他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这么巧啊。姚德说,无巧不成书嘛。

陈扣住在一道石岭上,满岭都是花栎树。当年,陈扣就是靠那些花栎树发的财。他砍花栎树培植蘑菇赚了不少钱,一时竟成了村里的首富。那几年,他们一家三口快活极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陈扣吸的烟,是两元一包的黄鹤楼。陈贝穿着花衣裳,背着花书包,看上去像个小公主。严鹅更是风光,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指头上套着金箍子,耳朵上吊着金环子,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让村里的女人们都傻了眼。但是,陈扣和严鹅两口子越有钱越小气,很少对外借钱,别人付利息也不借。严鹅说,钱,借出去容易打水漂。陈扣马上应声说,是的,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最放心。在陈谷子的记忆中,只有堂妹陈贝比较大方,曾经偷偷地给他吃过夹心饼干。

车到石岭附近时,陈谷子突然听到了一声羊叫,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羊在石岭上吃草。他一看见这只羊,眼前立刻又浮现出陈扣当年逼他还债的场面。它像一部经久不衰的老电影,总是在他眼前回放。

陈谷子清楚地记得,在父亲去世后第十天的黄昏,陈扣不声不响地去了他们家。母亲开始以为陈扣是来看望他们孤儿寡母的,还连忙给他倒茶,没想到他一进门就掏出了那张欠条。一见欠条,母亲马上明白了陈扣的来意,赶紧求情说,他叔,你不要这么急呀,他爹还没满“五七”,尸骨未寒呢。陈扣说,不是我急,是严鹅急。她让我来要账,我不敢不来。母亲为难地问,可我们暂时没钱还咋办?陈扣面无表情地说,严鹅说了,一千元还不上,至少先还一百元。母亲带着哭腔说,一百元也没有啊。陈扣说,严鹅交代过,如果连一百元都还不上,就把你们家那只羊拉走,抵一百元的账。陈扣话刚出口,母亲两眼陡然一黑,当场就气晕了。母亲苏醒过来时,陈扣早已没了踪影。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凄惨的羊叫。等他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家那只羊已被陈扣拉出了一里多路……

陈扣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场子,陈谷子一到场子边上就停了车。姚德说,你可以直接开到大门前。陈谷子毋庸置疑地说,就停这里。将车熄火后,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姚德说,村主任,请你帮我把陈贝叫出来一下吧。姚德不解地问,为啥?他说,我想把欠他们家的钱交给她。姚德迷糊了一会儿说,陈贝不在家呢,去年就跑了。他惊奇地问,跑了?为啥跑了?姚德叹口气说,唉,陈贝本来就想嫁出去,但陈扣和严鹅却非要将她留在娘家招婿不可。前年,总算从巴东那边招来了一个,可陈扣和严鹅总是拿女婿当外人,不仅不给人家一点权,还经常骂他吃软饭。女婿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就跑回了巴东,陈贝也跟着跑了,一跑就没再回来。

听说了陈贝的情况,陈谷子半天无语。约莫过了五分钟,他再次打开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又从中掏出了一薄一厚两个信封,双手递向姚德。你这是啥意思?姚德满脸疑惑地问。村主任,请你帮我把这两个信封交给叔叔或婶子吧,薄的是五百元本钱,厚的是五千元利息。他认真地说。姚德大吃一惊地问,为啥要我转交?你已到门口了,为啥不亲自送进去?他压低声音说,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姚德沉默下来,迟迟没接那两个信封。过了片刻,姚德劝说,谷子,陈扣当年逼你还债,的确有些过分,但他毕竟是你亲叔叔啊。既然回来了,你就进去看看他吧。再说,陈扣得的是癌症,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天。他想了好一会儿,末了还是摆着头说,村主任,还是请你帮我转交给他们吧,拜托了!他边说边把两个信封塞进了姚德手里。姚德无可奈何,只好拿着信封下了车,独自进了陈扣的家。

进去了十分钟的样子,姚德又从陈扣家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发福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严鹅,虽然胖得像一头熊,还是被陈谷子一眼认出来了。不过,他做梦也没想到,十三年前那么光鲜妖艳的一个人,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严鹅老远便对着陈谷子笑,笑得下巴上的肥肉一上一下地晃荡。他看出严鹅是冲着他来的,正打算赶快开车离开这里,姚德已经走到了车窗外。两个信封都交给了你婶子,她高兴坏了,没想到你会付这么高的利息。姚德说。陈谷子没吱声,只淡淡地笑了笑。姚德歇了一下又说,你叔叔只剩下一口气了,最多也只能坚持一两天,你婶子希望你能进去看他一眼。他闭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冷冷地说,算了吧,不看了。我还要赶紧去赵天开那里呢。严鹅这时也走到了车前,开口就说,谷子啊,我和叔叔从前对不住你,你千万要原谅我们啊。今天你到了家门口,说啥也要进屋坐一下啊。不管咋说,叔叔和你爹是一个妈生的啊!严鹅说得扒肝扒肺,他却心如死水,泛不起一点涟漪,甚至觉得好笑。严鹅停了一下,还准备接着往下说,他猛然把车发动了,一下子开出了几百米。

姚德见陈谷子开车走了,顿时慌了神,连忙跑着去追,边追边喊,要他等一下。他只好把车停下来等。可是,姚德没跑多远就咳起来,再也跑不动了,弯腰蹲在地上。他心里一紧,急忙把车倒回到姚德身边。村主任,你没事吧?他焦急地问。没事,我坐你的车去村委会。姚德气喘吁吁地说。他打开车门问,这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姚德一边上车一边说,哪有这么容易哟,严鵝要村里派人去巴东把陈贝找回来,到时好给她爹抱灵牌。唉,这事难办啊。说完,他又咳了几声。

在返回村委会的路上,陈谷子开始一直沉默着,等待姚德跟他商量那件大事。可是,姚德也久久地沉默着,一声不响。至少过去了一刻钟,姚德才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赵天开。

姚德歪过头问,谷子,你说还要去见赵天开?陈谷子回答说,是的,我也欠他的钱。姚德一愣说,噢,赵天开这个日白佬,没想到他也借了钱给你。他回忆说,当时叔叔逼债逼得紧,要我再还两百元,最少也得还一百五十元,说他们家等钱买蘑菇菌种。他堵在我家里不走,声称如果一百五十元也还不上,就扒我屋上的瓦。我一时无路可走,只好跑去找了赵天开。在这之前,赵天开曾跟我日白,让我差钱就去找他。我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并没做太大的指望。哪料到,赵天开居然没让我白跑一趟,还真的借了一百五十元给我。姚德听了,不禁目瞪口呆,顿时语塞。沉吟了许久,姚德突然换了个口吻说,依我看,你给赵天开还钱,没必要专程去见他。这个日白佬,成天谝能,到处骗人,村里人都不跟他来往。你欠他的钱,可以托人转一下嘛。他却不假思索地说,不,他这笔钱,我说啥也要亲自去还。再说,十几年没见面了,我也怪想他的。姚德没想到他这么坚决,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们很快又回到了村委会门口那面旗下。陈谷子正要开门让姚德下车,姚德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赵天开的老婆打来的,说赵天开遇到了麻烦,请他赶快去一趟。她说话一句赶一句,显得十万火急,好像家里失了火。姚德接完电话没有下车,回头对他说,正好,我陪你一起去赵天开家。说完,他马上坐回原处,顺手又系上了安全带。

赵天开住在村子北边一条山谷里,山上四季有花,谷里长年淌水,是一个养蜂的好地方。他很早就开始养蜂了,最初只有一两笼,后来慢慢增加到十几笼。他的房子背靠一面陡峭的悬崖,上面有很多前人留下来的洞穴。陈谷子记得,赵天开的那些蜂笼全都放在洞穴里,半隐半现,远远看上去有点像古代的悬棺。赵天开说,洞穴里冬暖夏凉,蜜蜂不会受热挨冻,更主要的是,洞穴悬在半空中,如果没有长梯子,任何人都休想上去偷他的蜂蜜。

在去赵天开家的车上,姚德一直眉头紧锁,心神不宁。他自言自语地说,不晓得赵天开今天到底遇上了啥麻烦,恐怕又是日白惹的祸。停了一下,他又说,这个日白佬,日白吃了多少亏啊,父母打过,村里罚过,派出所关过,可总是改不了老毛病。陈谷子却说,不过,他也尝到过日白的甜头呢,据说他老婆就是日白日来的。姚德说,这事倒是真的,油菜坡家喻户晓。那年,赵天开去南漳一个叫板桥的地方卖蜂蜜,摊子摆在一家药店旁。一天早上,药店还没开门,一个面黄肌瘦的姑娘用手捂着胃,一边呻吟一边来到了药店门口,一看就是胃病犯了。赵天开也有胃病,身上长年带着治胃病的药丸。为了卖蜂蜜,他突然计上心头,瞬间抓出一把药丸,赶紧揉成粉末倒入两个蜂蜜罐,然后便大声叫卖。蜂蜜哟蜂蜜,专治胃病的土蜂蜜,胃酸胃痛,一喝了之。他是这么喊的。姑娘一听,立刻走到了蜂蜜摊子前,价也不讲便买了一罐。次日清早,那个姑娘又来了,夸他的蜂蜜治胃病有奇效,还要买一罐备用。这一回,赵天开没收她的钱,却开始打起了人的主意。后来,他果然把那个姑娘哄到了手,变成了自己的老婆。

车进山谷以后,光线一下子变暗了。姚德这时把头拧过来,看着陈谷子说,我很奇怪,赵天开一有钱就吃了喝了,身上压根存不住钱,怎么可能一次借给你一百五十元呢?在十几年前,一百五十元不是个小数啊。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那笔钱也是他临时日白赚来的。姚德一愣说,哦?此话怎讲?他回忆说,我那天去找他借钱的时候,他先是措手不及,翻着眼皮问我,你是不是找错了人?我哪有钱借给你?我厚着脸皮说,你自己说过,让我差钱就来找你的。他问,我说过这种话吗?见他不承认,我便扭头要走。但我刚要动身,他口气一转说,别走,你既然来找我了,就说明你相信我。你既然相信我,那我就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虽然自己没钱,我也得出去给你想办法。听他这么说,我顿时感动得要命,差点扑上去抱住了他。他比我大四五岁,以前我对他都是直呼其名。那一刻,我却陡然改了称呼,叫了他一声天开哥。

接下来,姚德又问,那一百五十元,赵天开是如何赚的?陈谷子一边扭方向盘一边说,据说是他在老垭镇上赊了十斤蜂蜜赚来的,具体过程我也没亲眼看见。当时,我留在家里帮他看门,他是带着他老婆出去的。

陈谷子一直觉得,赵天开那次去镇上为他赚钱颇具传奇色彩。当时,他的蜂蜜已经小有名气,因为是本地土蜂子采百花酿成的,所以广受欢迎,连镇上的人都抢着买,而且价格也卖得好,一斤卖到二十五元。要说,镇上卖蜂蜜的有好几家,但卖的都是洋蜂子酿的,十元一斤还卖不出去。遗憾的是,赵天开的土蜂蜜产量太低,长期供不应求。去镇上那天,他家里一两蜂蜜也没有了,出门时只带了十个贴着土蜂蜜标签的空罐子。到达镇上以后,他先找了一家卖洋蜂蜜的店子,开口就说买十斤,每斤十元。老板一听高兴不已,立刻拿出十瓶放在柜台上。这时,赵天开却说,买蜂蜜的钱我得先赊着,两小时之内一定分文不差地送给你。老板说,我凭啥相信你?赵天开猛然把身后的老婆往前一推说,我把老婆抵押在你这里可以吗?老板愣了一下说,可以倒是可以,但两小时之内你不送钱来咋办?赵天开放大喉咙说,如果我两个小时不来,我老婆就归你了。老板见他如此爽快,便放心地一笑说,好,你快把蜂蜜拿走吧……

姚德被赵天开的故事迷住了,不等讲完就急不可耐地问,后面呢?陈谷子说,后面赵天开没有细说,只说他不到一个钟头就把一百元送给了老板,领走了老婆。姚德又问,那十斤洋蜂蜜呢?他说,赵天开给它们换了罐子,拎到长途客运站当土蜂蜜卖了,每斤二十五元,整整赚了一百五十元。姚德感叹说,赵天开真是个日白佬啊。他也感叹说,要不是他日白帮我赚那一百五十元,我家屋上的瓦早就被扒光了。

陈谷子终于把车开到了赵天开家门口,停下时按了一声喇叭。可是,他没看见赵天开,只看见了他老婆和三个彪形大汉。他们都站在房子背后,面朝悬崖。三个彪形大汉看上去很陌生,一个戴着墨镜,一个抽着雪茄,一个在嘴里咬着一根枯草,都长一副恶相。赵天开的老婆听到喇叭响,一回头看见了姚德,马上朝他跑了过来,边跑边说,村主任,不好了不好了,赵天开又闯祸了。姚德说,你别着急,慢慢说,他究竟怎么啦?老婆说,他一周前去远安贩蜂蜜,不光在土蜂蜜里掺了一半的洋蜂蜜,还往里面加了好多白砂糖。今天,远安那边的人找来了,要赵天开赔五千元,不赔钱就下他的胯子。村主任,你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啊!姚德问,他人呢?老婆指着房后的悬崖说,他躲在一个洞穴里。

顺着赵天开老婆手指的方向看去,陈谷子果然看到了赵天开。那面悬崖上大概有二十几个洞穴,差不多每个洞穴里都放着一个蜂笼。最高处的一个洞穴空着,赵天开就龟缩在那个洞穴里,外面只露出了一颗头。他拿着皮包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三个彪形大汉面前,盯着那个抽雪茄的问,你是头儿吧?抽雪茄的点了点头说,没错,有话请讲。他问,赔了五千元,赵天开就没事了吧?抽雪茄的说,没错,交钱两清。他一边开皮包一边说,好,我替他把钱出了,你们拿了钱快走吧。话音未散,他便从皮包里抽出了一扎红彤彤的票子。抽雪茄的收到钱,立刻给两个同伙打了个响指,然后扬长而去了。

三个远安人走后,陈谷子马上伸出一只手,朝悬崖上揮了挥,大声说,天开哥,快下来吧,逼债的人都走了,你没事了。他的声音从悬崖上弹回来,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曲雄浑而悲壮的音乐。

陈谷子的声音还在回荡,赵天开已经钻出洞穴,并麻利地从悬崖回到地面。他大步跑上去,一把握住了赵天开的手,久久不放。赵天开不禁神情恍惚,有一种做梦的感觉。稍微平静下来后,他从皮包里掏出了两个信封,递到赵天开手边说,这是我当年找你借的钱,本金一百五十元,利息一千五百元,请你收下。赵天开惊异地说,那一百五十元,是我帮你赚的,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你还我,利息就更不用谈了。他连忙说,这可不行,你千万得收下这笔钱,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神。说完,他把两个信封强行放进了赵天开的口袋。赵天开还想把信封掏出来还给他,但他猛地将赵天开的手摁住了。

临别的时候,赵天开抓住陈谷子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今天,你帮我付的这五……五千元,我在年内一定还……你。他说,不用还,你以后碰到困难只管找我,只是不要再谝能骗人了。姚德一听,满脸堆笑地说,谷子这话说得好!

他们从赵天开家回到村委会,时间已是中午。附近的人家都在吃午饭了,空气中飘散着熏肉炖土豆的味道,令人口水欲滴。车到那面旗下,陈谷子停下来问,村主任,你是去办公室,还是直接回家?姚德说,我先到办公室找一下你堂妹陈贝的手机号码,她去年走时给我写了一个,压在办公室的玻璃板下。不管她跟你叔叔陈扣有多大的矛盾,毕竟他们是亲生父女,我还是要劝她赶紧回来,不然到时候连抱灵牌的人都没有。

姚德去办公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说陈贝的手机已经打通,但那边没人接听。陈谷子皱着眉头问,陈贝不会换了手机号吧?姚德说,应该不会。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也希望陈贝能够回来,在他们家,她是我唯一想见到的人。

这时,姚德忽然咳了两声,随即用手捂了捂胸脯,显出很难受的样子。陈谷子忙问,村主任你咋啦?姚德说,没啥,我该回家吃药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开车吧,谷子,我请你去我家里吃午饭。他想了想说,也行,我正好去你家把钱还给你,包括买被子的钱,同时把村里帮我修安置房的账也做个了结,另外还有你说的那件大事,也可以坐下来商量一下。姚德说,好的,不过我先要声明两点:一是我只收你借的本金,利息一分不要;二是那床被子,算是我送给你的乔迁礼物,你不要再谈钱的事。他听了很感动,鼻腔一酸说,这我咋好意思?姚德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人生在世,不能什么都讲钱。他说,这道理我懂,但有些钱,还是应该讲清楚的,比如我那间安置房。现在,我有存款,有小车,不属于贫困户,所以不能享受安置房。姚德说,你说的没错,去年修安置房时,我们不知道你已经脱贫了。这样吧,既然修了,你就先住,修安置房的三万元,你找机会退给国家,村里之前也有过这种先例。他说,那好,我一切听村主任的。

姚德的屋旁有两座石丘,石丘中间有一个石潭,石潭下面有一股泉水。泉眼有水桶那么粗,一年四季泉水不断,把石潭装得满满当当。那道瀑布便是从石潭里溢出来的,挂在那里像一片云,又像一片雾。到了姚德家,陈谷子没有先进屋,而是直接去了屋旁的瀑布那里,独自欣赏了许久,还喝了一捧泉水。如果不是姚德喊吃饭,他恐怕还要在那儿继续待下去。姚德的妻子贤惠而能干,眨眼工夫便做了一桌子菜,还有炸胡椒炒腊肉。吃到兴头上,他忽然想到了屋旁的那股泉水,十分亢奋地说,这股泉水真好喝,清凉,纯净,甘甜,若能研发成矿泉水,肯定畅销。姚德听了也亢奋起来,两眼一亮说,这个设想好,要是真能研发出来,我们油菜坡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吃罢午饭,陈谷子还了姚德两百元的欠款,正准备开口说那件大事,姚德妻子忽然提醒说,老姚,你别忘了去芝麻家开会呀。姚德一拍脑门说,哎哟,你要不说,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他抢过话头问,啥会,竟然在芝麻嫂家里开?姚德说,其实也不是会,有一個民间文化培训班今天下午两点半在芝麻家里开班,镇上的宣传委员让我代表村里去讲几句话。他眨巴着眼睛问,培训啥?姚德说,培训皮影戏,县里已经把它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芝麻不是喜欢唱皮影戏吗?镇上把她选为皮影戏传承人,希望她带出更多的皮影戏艺人。他听了十分惊喜,大声赞美说,好哇,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姚德这时看了看表,已快两点,立即起身说,我要赶紧去芝麻那里,不然就迟到了。陈谷子说,还是我送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找芝麻嫂。姚德瞪着眼睛问,你找她干啥?他说,我去给她还钱。

芝麻年轻的时候,身上总爱穿一件绿褂子,头上老是扎一条白手帕,看样子真像一株春天的芝麻。陈谷子比她小十二岁,一直叫她芝麻嫂。她出生在一个叫神农的地方,父亲是一位有名的皮影戏艺人,在父亲的熏陶下也学会了唱皮影戏。出嫁到油菜坡时,父亲还特地给她陪嫁了一箱皮影。遗憾的是,她丈夫不喜欢皮影戏,一看就眼花,一听便头疼,所以一年四季都在外地打工,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芝麻对皮影戏的兴趣倒是越来越浓,演唱也越来越精,还去县里参加过文化局组织的演出比赛,得了一面金丝绒锦旗。

这时,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忽然从芝麻家方向传来。她的家很快就要到了。姚德急忙问,谷子,你当年为啥想到找芝麻借钱?她那时手头也挺拮据的。陈谷子叹口长气说,唉,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陈谷子回忆说,父亲去世后,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就只有母亲的那具棺材了。为了不被陈扣拖走抵债,他把它藏在了屋后岩洞里。那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陈扣不晓得怎么发现了,一来就直奔岩洞。他紧张死了,赶快冲到洞口,张开双手护着棺材。陈扣厉声说,借钱还钱,没钱还就以物抵债。我给你两天时间,明天之内必须先还三百五十元,否则就把棺材拖走卖掉。当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为了保住棺材,他只好挨家挨户去借钱。可是,大部分人家都无钱可借,几户有钱的又像铁公鸡,他差不多吃了一路的闭门羹。天近黄昏时,他借到了姚德家里。姚德心慈,当即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了,勉强凑齐了两百元。当他还差一百五十元的时候,村里便只剩下了芝麻嫂一户没去。几经踌躇,他还是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芝麻嫂门口。这时天已黑透,雪下得更大了。在芝麻嫂门口,他又徘徊了半个钟头,最后一咬牙才敲响了她的门。

姚德又问,你当天晚上就借到钱了?陈谷子说,借到了。我运气真好,当时芝麻嫂手上正好有一百五十元。不过,她开始并不打算借给我,因为那笔钱也是她刚从娘家借来的,并且有急用,次日一早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姚德问,她要买啥?陈谷子说,羊村民间艺术团的邹团长有一套《西厢记》皮影要降价出手,这正是芝麻嫂非常喜欢的一套皮影。得到消息,她立马找到了邹团长,并把价格由两百元砍到了一百五十元。芝麻嫂哪里想到,就在那套皮影即将到手的前夜,却遇上了一个比自己更可怜的借钱人。当她慢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他的那一刹那,两个人的眼睛都湿了……

下午两点二十五分,他们赶到了芝麻家门口。陈谷子一下车就看到了一个铝合金招牌,上面写着“芝麻文化工作室”七个美术字,白地红字,分外醒目。在招牌旁边,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笑容可掬地与各路宾客打招呼。他一眼认出了她,内心不由一阵冲动,本想大步跑上去亲切地喊一声芝麻嫂,双腿却一下子僵硬了,动弹不得,嘴巴也被什么堵上了,发不出一丝声音。芝麻嫂愣了片刻,也认出了他。有那么几秒钟,她显得不太自然,脸色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直直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嚯,胆小鬼回来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默默地勾下了头。

培训班举行了简短的开班仪式,镇上的宣传委员和姚德都讲了话。轮到芝麻嫂发言时,姚德贴着陈谷子的耳朵问,她为啥叫你胆小鬼?陈谷子浑身颤了一下,神情慌张地说,不知道。姚德宽厚地笑笑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嘛!不过,胆小鬼比胆大包天好。

陈谷子想,村主任真是火眼金睛,啥都逃不过他眼睛。那天晚上,因为大雪封山,芝麻嫂就没让陈谷子回家。她说,你如果陷进了雪窝,我可负不了责。陈谷子开始没听芝麻嫂的,仍然坚持要走,但她却故意扣着那一百五十元不给。明天天一亮,我就给你。芝麻嫂说。就这样,陈谷子住在了芝麻嫂家里。她住楼下,他住楼上,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夜里,芝麻嫂久久没能入睡,翻身和叹息的声音在楼下响个不停。他在楼上也没睡着,上下内外躁动不安。半夜的时候,芝麻嫂终于说话了。她颤着嗓门说,谷子,你要是怕冷就下楼睡吧。他一听,整个人都着了火,恨不得一骨碌滚到楼下。但他拼命忍住了,躺在楼上一动未动。第二天离开时,芝麻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真是个胆小鬼!

芝麻嫂忙着培训,陈谷子便不好意思在她家久留,还了欠款就要起身告辞。陈谷子本来要付利息的,但芝麻嫂却死活不收。分手时,陈谷子突然问,芝麻嫂,你后来弄到《西厢记》皮影了吗?她说,没有。陈谷子说,下次见面,我一定送你一套。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的光景,陈谷子把车开到了村口,停在了他前天傍晚回来时停过的地方。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朝霞四射,红光万丈,油菜坡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粉。

陈谷子本来不想这么急着返回惠州的。他回到村里还不满两天,好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尤其是村主任姚德所说的那件大事,因为太忙,一直没有静下心来商量。可是今早,建筑公司的老总突然亲自给他打来电话,说装饰公司不能群龙无首,催他赶快回去坐镇。因此,他只好调整事先的计划,提前返程。眼下临行在即,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没能和姚德说一声再見。事实上,今天凌晨在叔叔陈扣的葬礼上,他是有机会和姚德道别的,只可惜当时的气氛过于压抑,他不知道怎么跟姚德开口。

陈扣是头天半夜断的气。随后不到半个钟头,姚德便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谷子。十分奇怪,他得知噩耗后没有一点悲伤,仿佛死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过了许久,他问,陈贝回来了没有?姚德说,天黑了才联系上了,她正在往家里赶。出殡的时间定在明天凌晨六点,但愿陈贝六点之前能够赶到。结束通话时,姚德又补充一句说,明早的葬礼,我希望你最好参加一下,当然也不强求。他没有回答,默默地等着那头挂了电话。

接到姚德的那个电话以后,陈谷子后半夜再没有睡着。凌晨五点左右,他回拨了姚德的手机,有点焦急地问,陈贝赶回来没有?姚德说,她还在宜昌境内,估计六点钟难赶到了。

打完这个电话,陈谷子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陈贝小时候的样子。她比他小七岁,当年总喜欢梳一条长辫子。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在母亲生病倒床的第二天清早,陈贝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去找他,让他赶紧把母亲的棺材藏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昨天夜里,我听见我妈跟我爹在隔壁房里商量,说你们家后檐下有一口棺材,我妈要我爹吃过早饭就来把它拖走抵债。谷子哥,你赶快把它藏起来吧。一听这个消息,他马上找人把棺材移到了屋后一个岩洞里。那天早饭刚过,陈扣果然带着人去了,却扑了个空。此后只过了半个月,母亲便去世了。如果不是陈贝提前通风报信,他真不知道用什么安葬母亲。想到这里,他陡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参加叔叔陈扣的葬礼,替陈贝给她爹抱灵牌……

日头越升越高了。陈谷子坐直身体,正要开车离开村口,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竟是村主任姚德打来的。姚德问,你在哪里?他说,村口。姚德问,你跑到村口干啥?他说,我要去惠州。村主任惊讶地问,你为啥走得这么急?他说,那边有事,老总催我回去。姚德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骑摩托车去村口找你。

不到一刻钟,姚德便到了村口。他是直接从陈扣那里来的,累得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他一下摩托车就埋怨陈谷子,生气地说,你不该这么快就走的,那件大事,我还没和你商量呢。他睁大眼睛问,到底是啥事?姚德说,我想请你回村里来接我的班,当村主任。他惊叫了一声说,天啊,我哪配当村主任?姚德说,配!据我观察,你是最适合当村主任的人。回来吧,谷子!

陈谷子的心情无比激动。他一激动,身上便热乎乎的,夹袄也穿不住了。脱下夹袄,他猛然发现,油菜坡上山更青了,水更绿了,春天已经回到大地,满坡的油菜也有了蛋黄色的花蕾。

原刊责编周明全

【作者简介】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作家》《钟山》《花城》《天涯》《大家》《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等奖项。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晓苏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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