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2年1期 > 〖中篇小说〗将军远行

〖中篇小说〗将军远行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00:30:03

恒丰战役打到第三阶段,仗就没法打了,南线两个旅被解放军穿插分割,五千多人的部队转眼之间不成建制。活着的,把国民党军队的帽子一扔,戴上五角星帽,掉转枪口就成“解放军战士”了。

还有一些没死的,被团团围住,弹未尽粮已绝,大白天饿鬼哀号,下雨天孤魂游荡。

副参谋长楚致远向军长廖峰报告,西线九团突围,一个团副带领七十多号人,头天渡过衢河武力进入二师防线,见什么抢什么,打死了二师警卫营副营长,还把医院的两头奶牛煮了。

廖峰脸色铁青,好半天才问,这伙人现在哪里?

楚致远说,被二师师长韩博涛下令缴械,全都关在师部警卫营的马棚里。

廖峰眉头一皱,关在马棚里,马怎么办?

楚致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说,没有马了,全都吃到肚子里了……韩师长请示,要不要把这伙人送到军部。

廖峰牙疼似的哼了一声,送到军部?这伙土匪,送到军部干什么?来抢粮食啊?

楚致远说,我也认为不妥,韩师长怕是急疯了……仗打到这个地步,各级长官的脑子都不好用了。

廖峰阴沉沉地看着楚致远,脑子不好用了……你的脑子还好用吗?

楚致远惶恐地说,军座,我……我的脑子也不好用了。

廖峰仰起头来,看看天,看看远处,原地踱了几步,站定,目光在楚致远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一字一顿地口述几道命令:一、所有一线部队,死守现有阵地,凡擅自出击者,追究指挥官责任。二、凡突围归来的零星部队,由接管部队长官酌情处置,无须向军部转送。九团归队人员,留下团副候审,其他人枪毙。三、请李秉章副军长亲自前出三十里铺地区,带上电台,军部警卫营以一个连的兵力护送,收拢一七九师。

口述完毕,廖峰挥手看着远处说,搞点细粮,给老李带上。

楚致远目送军长,看见初秋夕阳下军长的背影,腰杆依然挺得很直,步子依然从容。楚致远有点伤感,眼窝一热,两行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军长的三条命令,其他两条都是废话,要一线部队死守,一个个饿得骷髅似的,拿什么死守?军长的意思,不是不让出击,而是不让到解放军阵地上抬饭,可那是一道命令能够阻挡的吗?至于归队人员的死活,管他呢,九团回来的那伙强盗,韩博涛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向李秉章副军长报告军座的指令,寻找一七九师,找得到找不到,那是李副军长的事。

警卫营二连连长马直这几天一直琢磨一件事情,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了,问题是怎么个跑法,跑到哪里去,是向解放军投诚还是回家种地,是带枪投诚还是带人投诚……这天半夜,马直把排长张东山和班长朱三召集到一起,挖出埋在地下的一坛小米,倒出一半,关上门熬了一锅稀饭。刚刚盛到碗里,还没有吃到嘴,营长蔡德罕一脚把门踹开了。蔡德罕看着那锅小米稀饭,眼睛瞪得如鸡蛋那般大,骂了一声,吃独食,屙驴屎。说完,不由分说扑到桌子边,端起一碗稀饭,一边吹气一边转动着喝,转眼之间就把一碗稀饭喝完了,还舔了舔碗底。

马直站在一邊说,营座,这一碗是我的……你要是觉得不够,那就……

蔡德罕说,深更半夜的,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跑啊?要真跑,也得跟我打个招呼,没准儿我跟你们一起跑呢,我胳膊腿还行,不会拖累你们。

马直惶惶地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们确实……

蔡德罕摆摆手,打断马直的话头说,马连长,我知道你对党国是效忠的,所以把这个美差交给你。

马直愣住了,看着蔡德罕。蔡德罕说,军长让李秉章副军长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要我们派出一个连护卫,你马上到军需处领粮食。

马直怔怔地看着蔡德罕,嗷的一下嚷了起来,领粮食?我的天啦!

蔡德罕神秘一笑,马直老弟,老哥我待你不薄,你知道该怎么做。

马直明白了,双脚一碰,立正道,营座,我明白,领到粮食,我一定给你送一点。

蔡德罕说,哦,不说了不说了,你看着办。

这样就说定了。马直喝完稀饭,让张东山和朱三跟着,到军需处领粮食。所谓的军需处,就是一个帐篷。军需处给他发的粮食,是十块豆饼,就是榨油之后余下的豆渣,这东西过去是用来喂牲口的。

马直对军需官说,我们吃这个也就算了,可是李副军长也吃这个?军需官说,李副军长的给养,由他的勤务兵保管,你们就不要操心了。马直说,那也不能只给这一点点啊,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七九师。军需官说,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七九师,我给你多少算够?

马直说不过军需官,自认倒霉,把豆饼分了两块给蔡德罕派来的兵,这才带着一肚皮牢骚往回赶。

走在路上,朱三说,连小米都吃不上,还回去干啥,不如直接到共军阵地上,今夜就能吃顿饱饭。那边天天都在喊,啥时候过去啥时候吃萝卜炖肉。

马直咽了一下口水说,总得拖几条枪吧,带着豆饼去投诚,太寒酸了。

张东山说,咱们不是要护卫李副军长嘛,到时候,咱们把李副军长带上一起投诚,那可是一份大礼,没准儿人人都能官升一级。

马直说,啊,把李副军长带上……你脑子被炸坏了吧?别胡思乱想了,更不要胡说八道,都回去做准备,每人发一斤豆饼,天亮前赶到军部。

警卫营的官兵都知道,李秉章副军长是抗战名将,在当年的沧浪关战役第二阶段,他是东线的敢死团团长,连续几次率部突破鬼子的防线,身上有十几处伤疤。

在警卫营,关于李副军长的传说很多,沧浪关战役开打的时候,马直和他的兵还没有入伍。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战役是太行山黄虎岭战斗,当时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但是湛德州鬼子的一个联队声称没有接到命令,拒不投降。李副军长带领楚副参谋长在敌人据点外围开设前进指挥所,指挥一七九师和军部炮团以及警卫营对敌进行包抄,战斗打到白热化,李副军长亲率一个团从敌后攀岩穿插,同火速赶来的八路军一个团协同作战,将鬼子的援兵包围在不到三公里远的桃花峡谷,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全歼黄虎岭日军一个联队和前来增援的日伪军近八千人。

那个时候,部队的士气多么高啊,可是,鬼子投降了,如今是和解放军作战,部队已经不像部队了。

第二天麻麻亮,马直就起床了,告诉执勤排长张东山,通知大家收拾行李,人走家搬。张东山鼓起眼珠子问,真不打算回来了啊?马直说,回啥,哪里都不是家,走到哪里算哪里。

到外面转了一圈,就回到连部打背包。人走家搬听起来很吓人,下层官兵的家,实际上就是一个背包,背包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像马直在哪里,警卫二连的连部就在哪里一样。

比起蔡德罕和张东山那些人,马直要讲究得多,只要有条件,他就要洗被子,这是给楚副参谋长当勤务兵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五灵大捷之后,部队在乔城休整,给他发了一条土黄色的新被子,原先的那条也没舍得扔,因为新被子发下来之前,有一天夜晚,一个女人跳到他的被窝里睡了一觉,那床土灰色被子里有那个女人的气味。

问题在于,他不能把两床被子都带走。营长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要轻装。他把旧被子找出来,放到床上展开,情不自禁地扑到上面,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再把黄色的新被子放到上面,将被罩剥下来,套在旧被子的外面。

不到十分钟,马直就把“家”收拾利索了——最近两个月积攒的饷钱,一双布鞋,一支自来水笔,一块从日军尸体上搜来的怀表,一套换洗的军装、衬衫和两条短裤,牙刷牙粉……还有大约两斤小米,也装在袜子里,通通打进背包。当然,还有那个女人的气息。

早晨喝了一碗豆渣汤,马直就把“家”驮在背上,带领他的连队去向李副军长的副官曹强报到。曹强见马直身后只有三十多号人,皱起眉头问马直,怎么就这么点人?

马直立正回答,报告长官,阵亡了一些,跑了一些,能来的都来了。

曹强说,你这个破队伍,靠什么保护李副军长?

马直说,人少好啊,人少不费粮食……

曹强阴森森地看着马直说,楚副参谋长跟我讲,警卫营二连最有战斗力,连长马直脑子好使,没想到就这三十几个叫花子,怎么保护长官啊?

马直这才明白,蔡德罕跟他说的“美差”,原来是他的老长官楚致远亲自点的将,还是老长官好啊,关键时刻信任他马直。这么一想,心里就升起一股豪气,挺起胸脯说,曹副官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叫花子,上半年黄虎岭战役,鬼子偷袭前进指挥所,就是我们二连跟鬼子展开肉搏,我冲入鬼子堆里把身负重伤的楚副参谋长抢出来,背了七里地……我们二连,就是那次阵亡了三十多个人,到如今还没有补充,我们二连……

曹强打断马直的话头说,别你们二连了,就那几个人瘦毛长的兵,集合。

正说着话,李副军长从帐篷里走出来,看看马直和他身后的兵,看看帐篷外面的两匹瘦马,再看看正在喘气的吉普嘎斯车,对曹强说,车子就不用了,让他们回去。

曹强说,长官,让车子跟着,万一……再说……

李副军长没理曹强,走到两个电台兵面前,打量了一眼说,把帽子摘下来。

电台兵把帽子摘下来之后,马直才发现,原来是两个女兵,一个中尉一个少尉。再仔细打量,那个中尉他认识,是副参谋长楚致远的侄女楚晨,就是在乔城跳进他被窝里睡了一觉的那个女人。一个月前马直还在军部机要处门口见过她,她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鞋擦得锃亮,腰杆子挺得笔直。他不敢正视她,她却若无其事地喊了他一声,马连长,我看看你的手指。他赶紧逃开了。一年前他在楚副参谋长家里执行勤务,第一次见到楚晨,她就说过,这个军官的手指很干净。这以后,他又有几次见到她,每次擦肩而过之后,他就会躲在隐蔽处,从后面看她,感觉她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在移动,每一片树叶发出的声音都让他心驰神往。

可是眼前的楚晨,肥大的粗布军装罩在身上,就像一只鹅被罩在鹅笼子里。不仅头发剪短了,脸色也是黄中透灰,难怪近在咫尺,马直居然没有一眼认出她来。

这些胡思乱想从马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两秒钟的工夫,两秒钟后他听见李副军长的声音,谁让你们来的?

楚晨立正回答,報告长官,是楚副参谋长派我们来服务长官。

李副军长说,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楚晨说,寻找一七九师。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哦,知道,很好,可是这个任务,你们参加不合适……曹副官,马上把她们送回去,换两个男的来。

曹强踌躇了一下,正要回答,楚晨大声嚷嚷起来,长官,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男女是平等的!长官,你不能歧视妇女。

李副军长头也不回地说,回去,跟廖军长走,好好活着。

楚晨还想争辩,嘴巴张了几下,突然降低了声音,嘀咕道,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曹强对楚晨命令道,你们两个,赶快回去,向楚副参谋长报告,请他派两个男报务员,在姚家疃向我报到。

楚晨看着曹强,又看看李副军长,嘴里还在嘀咕,好好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李副军长没有理睬楚晨,走到马直身边,摸摸他的后背,掂掂他的背包,然后指着背包旁边的干粮袋问,这是什么?

马直大声回答,报告长官,是豆饼,我们的粮食。

李副军长说,哦,豆饼,很好。

马直正想说什么,李副军长已经转身了,走到一个看起来瘦小的士兵面前,问他,多大了?

小兵立正回答,报告长官,十七了。

李副军长又问,叫什么名字?

小兵回答,姚山竹。大山的山,竹棍的竹。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哦,姚山竹,好名字,咬定青山不放松。

马直说,这是我们连队最小的兵。

李副军长问,怎么来的?

姚山竹说,抓来的,抽丁。

李副军长把手拍在姚山竹的肩膀上,侧脸对曹强说,走吧。

曹强赶紧上前,指着前方的一个村庄说,姚家疃,目前还有我军的一个营,我们从那里进入孙岗,再往前二十里,就是一七九师六天前的防地。

李副军长看着晨光里的村庄,点点头说,好,很好。

曹强向马直一点头,马直挥挥手,临时编组的两个班快速移动,在前面开路。马直带领一个班殿后。

李副军长没有骑马,跟大家一起走,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马直数了数,队伍一共有四十多人,除了他的连队,还有李副军长的副官曹强、两个卫兵、两个马弁,以及两个电台兵。乍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

从驻地出发,走的是大路。

马直很想知道,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军长让李副军长带队寻找一七九师,李副军长本人怎么想。马直揣测,李副军长肯定知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七九师现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就算一七九师还在,那也一定是在解放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让一个副军长带领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去寻找,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疑问太多了,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马直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最大的遗憾是楚晨没有同行,最大的庆幸也是楚晨没有同行。这一路上,楚晨本人虽然不在队伍里,但是楚晨的影子却一直在队伍里,一直在马直的前方轻快地跳动,让马直脚下平添一股力气,他感觉他不是奔向那个莫名其妙的三十里铺,而是正在奔向乔城。

哦,乔城,黄虎岭战役结束后部队休整的地方,一个盛产煤炭的古城,就是在那里。楚副参谋长在临时下榻的四合院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单刀赴会,深入敌阵,简直就是赵子龙,我要是有闺女,就嫁给你。

他当然知道,这是楚副参谋长的客套话,楚副参谋长没有闺女,但是楚副参谋长有侄女。侄女也行啊,可是,楚副参谋长为什么偏偏不提这个茬呢?当然,楚副参谋长压根儿不知道他的侄女曾经跳到他的被窝里睡过一觉,甚至可能就连楚晨本人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但是马直不会忘记,楚晨永远在他的背包里。

快到姚家疃了,曹強找了个地方,请李副军长坐下来歇脚。马直让张东山带领一个班进村侦察,同驻守在那里的一个营联系。不一会儿张东山回来了,说村里压根儿就没有部队,连老百姓都很少见到,只有一个老人,还是个哑巴。

马直心下明白,那个营要么跑了,要么投诚了。显然,到了这个村庄,就在解放军的控制范围内了,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谁的心里都没有数。

曹强把情况报告给李副军长,请示怎么办。

李副军长说,很好,人没有了,路还在,接着往前走。

曹强有点犹豫,向李副军长建议,启用电台,搜索信号。

李副军长说,听你的,你负责。

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嘀嘀嗒嗒的电波声。马直远远看着电台兵忙乎,眼前又出现了楚晨的身影。如果楚晨在这里,他还会铆足干劲,像在黄虎岭那样身先士卒。问题是,楚晨没在这里,他就是死了,也没有人看见。眼下,他不想死,他仍然牢记李副军长给楚晨说的那句话,好好活着。至于活着干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活着总比死去好。

电台兵忙乎一阵,满头大汗,最后哭丧着脸向曹强报告,没有发现本部队任何信号。

曹强皱着眉头问,没有发现任何信号是什么意思,军部的信号呢?

电台兵说,啥也没有,军部也静默了。

曹强的脸唰地变了,跑去跟李副军长报告,军部电台静默了,会不会转移了?要是军部转移了,不告诉我们接头地点,就算我们找到一七九师,也联系不上啊……这不是把我们扔了吗?

李副军长笑笑说,别想那么多,各司其职吧。

眼看就到姚家疃村口了,李副军长站住了,回头看了看马直说,马连长,让你的弟兄们都围过来,我来说两句。

集合队伍的当口,李副军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摘下手套擦皮靴,然后扔掉手套,站在队伍中央,举起一只手臂说,弟兄们……

李副军长的声音洪亮,中气很足,好像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四十多人的队伍,而是千军万马,而是万水千山。李副军长说,弟兄们,大势所趋,有目共睹。作为一个将军,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你们……放下枪你们就是农民,没有必要跟我一起送死。我的话大家听明白了吗?

在马直的印象中,李副军长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李副军长讲完,队伍一片静默。曹强看看马直,又看看李副军长,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我们决不离开李副军长,誓死保护李副军长!

马直明白过来,也举起手臂喊,长官,我们不会离开你的,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李副军长向马直摆摆手说,你不相信我的话吗?你怕你们离开后我就命令开枪吗?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向自己的弟兄开枪了。愿意走的,走吧,放心地走吧,往哪里走都行。

马直说,不,我们不走……

李副军长又向马直笑笑,打断他说,好,你不走,那你就跟着我,可是你不能阻拦弟兄们。

马直的脑袋垂下来,又仰起,看着他的队伍说,你们说说,有愿意走的吗?

队伍安静得就像一片树林,似乎有一阵风吹来,传来簌簌的落叶声,风声越来越大,树干开始摇晃。终于,一个哭声传来,长官,谢谢长官恩典,俺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残疾媳妇,俺,俺……走了。

马直看清了,是他手下的班长朱三。朱三泣不成声,突然跪在地上,给李副军长磕了两个头,起身将枪放在地上,转身走了。起先的几步很慢,一步一回头,像是告别,又像是防备身后的子弹。

曹强说,长官,不能开这个头,这个头一开,咱们身边就没有人了。

曹强说着,掏出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瞄准朱三的背影。正要扣动扳机,李副军长喝了一声,住手!

曹强手中的枪垂了下来。

李副军长微笑地看着大家说,还有没有想离开的?

没有回答。马直说,报告长官,没有了。

李副军长说,那好,不着急,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走吧。

姚家疃不大不小,五十多户人家,不见那营国民党军队里一个人的踪影,也很少见到老百姓。

恒丰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带别说粮食,就是地里的青苗都被啃光了。老百姓全都跑出了包围圈,到解放军阵地帮助挖工事,不仅有饭吃,还不用担心被抢。

前些年抗战,国共之间虽然也有摩擦,但还是一致对外。抗战胜利了,本来可以重建家园,怎么又反目成仇了呢?解放军的传单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道理,连傻子都明白,难道蒋委员长不明白?下层官兵也听说,国共谈判了,可是这边谈判,那边蒋委员长调兵遣将。好,这下好了,不到两年,解放军越战越勇,从东北西北打到淮海平津,又挥师南下,渡江之后,来个千里追击,秋风扫落叶一般。

马直记得,就在三个月前,廖辉部队还有三个师和四个军辖旅的建制,自从江防崩溃之后,一路狼奔豕突,跑过安徽,跑过湖北,跑到湖南境内,上峰一道命令下来,不跑了,就地阻击解放军。廖峰部队在恒阳、丰水一带立足未稳,就被共军一个师咬上了,三天过后,追上来九个师,七万多人,把国民党军队围得水泄不通。

或许李副军长早就看清了结果,所以在作战的时候,他基本上是一个看客,再也没有抗战时期那股血性了,再也不见血战沧浪关的风采了。整个恒丰战役都是廖峰军长指挥。指挥所里有一张躺椅,更多的时候,李副军长在那上面睡觉。

跟在李副军长的身后,马直有很多想法,他想到了李副军长的过去,也想到了李副军长的将来。

跑,还是不跑?在进入姚家疃之后,这个一直悬浮在脑海中的问题又出现了,并且越来越强烈。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盯着李副军长的背影,掂量这个人的体重,盘算他的价码——如果把他挟持到解放军队伍,该值多少黄金。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举目望去,队伍已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曹强正招呼几个士兵生火造饭。

马直的队伍不用造饭,把豆饼掰开,从草渣里挑出豆渣,就着凉水就是一顿饭。生火是为了给李副军长和曹强造饭,曹强从马弁那里要来口袋,一粒一粒往外倒大米,倒了有一斤多,又把口袋扎上。

李副军长在一边看见,吩咐曹强,把口袋里的大米倒出来一半,加上豆渣,熬一锅稀饭,大家一起吃。

曹强有点不情愿,但是不好违拗李副军长,只好又倒了一点米出来。

稀饭熬好之后,李副军长说,一人一碗。你们盛剩下的是我的。

李副军长这么一说,曹强就很为难,分稀饭的时候反复斟酌,稀稠、多少,一点不敢马虎。

然后就端碗。马直先端,挑了一碗黑多白少的。马直开了这个头,手下的兵就自觉效仿,姚山竹挑了一个豁口碗。挑到最后,剩下的那碗,白多黑少——大米多豆渣少。曹强把它端到李副军长面前,李副军长哈哈一笑说,啊哈,本军要是早一点形成这个风气,何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副军长说着,端起碗,走到姚山竹的面前,把姚山竹的豁口碗换到自己的手里,拍拍姚山竹的脑袋说,你還小,路还长,多喝汤,少想娘。

姚山竹怔怔地看着李副军长,眼窝一热,眼泪哗哗地掉进碗里。

这一幕马直看在眼里,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自己跟自己说,这么好的长官……

离开姚家疃之后,并没有走多少路,因为不知道往哪里走。天快黑了,看见半山有一座庙,曹强决定不走了,到庙里睡一觉再说。

庙是破庙,好在后院有口井,还有两间可以住人的房子。曹强把李副军长安排到东侧最好的那间房子,布置好警戒,大家又嚼了两把豆渣,就宿营了。

马直不敢入睡,带着张东山房前屋后巡逻,察看通向半山的路线。张东山跟在马直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你说李副军长这么大个官,怎么就没有个主见呢?

马直吃了一惊,怎么啦?

张东山说,共军的传单说得清清楚楚,凡是抗战有功的,一律宽大处理,特别是李副军长,共军聘他为高参,他干吗这么死心塌地当国民党?我跟你讲,李副军长同共产党有交情。

马直说,交情,谁跟共产党没有交情?前些年大家一起打鬼子,五灵战斗中,八路军的连长还送给我一支自来水笔呢。

张东山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是排长,我也是排长,就因为那个八路军的连长送了你一支自来水笔,后来你有了文化,当了连长。

马直说,扯淡,我当连长是因为我打仗比你卖命。

张东山说,狗屁,你当连长是因为你是楚副参谋长的勤务兵……好好干吧连座,如果这次行动之后你还活着,没准儿能娶上楚晨。知道吗?楚晨的爹在军委会,比楚副参谋长的官还大。

马直心里一热,又一凉,拉下脸说,别说没用的,哎,你说,李副军长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奇怪啊。黄虎岭战役之后,好多大官的夫人都来了,可是李副军长还是寡汉一条。

张东山说,女人嘛,李副军长的心里应该有人……啊,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你知道为什么廖军长要让李副军长去送死吗?

马直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话?

张东山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说,你记得吗?五灵战役中,李副军长中了一弹,弹头卡在左胸肋骨上,离心脏很近,咱们的医生不敢做手术,听说太行山八路军有个外国大夫,就送到八路军的医院里。送到的时候,那个外国医生已经死了,是一个八路军的女大夫给李副军长做的手术,可是……

说到这里,张东山停住了。马直说,这个我知道,那个女大夫是外国医生的学生。

张东山没接茬,做了个手势,然后压低嗓门说,你听,好像有动静。

马直心里一紧,不说话了,侧耳细听,听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动静啊,就是树叶的响声。你别疑神疑鬼。

张东山说,这几天我总觉得我们身后,还有身边,有一支队伍在跟着,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不是共军在尾随我们啊?

马直哼了一声,你觉得有人尾随,我也觉得,可是他在暗处,我在明处,他装糊涂,我也装糊涂。

张东山说,啊,你知道有人尾随?

马直说,我不知道有人尾随,也不知道没有人尾随,反正我的任务是护送李副军长去三十里铺,别人不开枪,我也不开枪。

张东山说,狗屁,李副军长死脑筋,我们不能当冤死鬼,他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马直说,你让李副军长怎么做?

张东山说,明明知道这件事情不靠谱,他还一意孤行,拉着我们,几十条生命啊。就算他不打算投共,也应该把话挑明,直接把队伍解散,大家各奔前程。他说过啊,“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这就是暗示。可他不明说,大家还是不敢。

马直眨着眼睛,他也觉得张东山的话有点在理,把握不足地说,也许……李副军长有他的打算,也许还不到时候。

张东山说,那要到什么时候呢?姚家疃的部队不见踪影,一七九师杳无音信,这块地盘早就在共军视野之内,没准儿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还布下了天罗地网。

马直想了想,什么也没说,突然耳朵竖了起来,对张东山说,听,好像真有动静。

张东山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地皮上听了一会儿,有跑步的声音……张东山一声惊呼,不好!有人上山了。

马直说,赶紧占领制高点,保护李副军长。跟弟兄们说,不要乱打啊,搞清楚是谁。

两个人向破庙飞奔而去,果然就听到山下有杂乱的奔跑声。

马直从山坡东边跑到西边,把曹强推醒,告诉他有情况,曹强一骨碌跳起来问,是哪家的队伍?

马直说,哪家的队伍都是危险,赶紧请李副军长离开破屋,转移到树林里。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枪响,接着枪声大作,是张东山组织的外围警戒同来路不明的队伍交上火了。

马直大喊,你们是哪部分的?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枪弹。马直连忙卧倒,向庙舍匍匐前进。快到门前时,只见火光一闪,庙舍一侧起火了,接着就听有人大喊,找粮食,弄到粮食就走!

房子外面已经烈焰腾腾,火焰像飞舞的银蛇,吞噬着李副军长宿营的厢房。

马直往地上一趴,抱着枪滚到庙舍门前,一脚将门踹开,高喊一声,长官,有情况,快转移!

讲完这句话,马直愣住了。李副军长刚刚穿上军装,扣风纪扣的手上下摸索,他的勤务兵正蹲在地上擦皮靴。

马直大声嚷嚷,长官,火烧眉毛了,还擦什么皮靴啊,赶紧走!

说完,冲上去将李副军长架起来,不料李副军长伸出胳膊,胳膊肘一拐,将他推了个趔趄。李副军长说,什么情况?镇定!

马直说,房子起火了,长官先转移到林子里,我来搞清楚是哪一部分的。

这时候听到山下有人大喊,一营封住左翼,二营正面突击,弄到粮食就撤。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很好,是自己的部队,我去见他们。

马直急得跳脚,长官,黑灯瞎火的,子弹不长眼睛啊。再说,哪里还有什么自己的部队,全都是土匪啊。

李副军长甩开马直,弯腰穿上皮靴,又摸摸风纪扣,昂首挺胸走出門,站在走廊大声问,哪部分的?

没有人回答,枪声在继续。马直一个箭步挡在李副军长的前面大吼,哪部分的,李副军长……李秉章副军长在此,请不要打枪!

枪声这才稀疏下来。李副军长朝马直挥挥手,又一步一步往前走。马直绕到他前面,两人一直走到断墙外面,下了山路,山坡上才钻出一个人来,仰头看着上面。

李副军长说,我是李秉章,让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

山下那人说,真是李副军长吗?

李副军长说,提上马灯,靠过来。

那人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一道手电筒光射过来,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真的是李副军长!长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副军长说,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六团参谋长康恒,长官……康恒喊了这一声,又对身后大声命令道,停止射击,赶快扑火,保护长官!

果然是自己的部队,而且还有明白事理的指挥官,曹强和马直这才放下心来。

康恒的队伍号称两个营,其实只有三十多人,子弹倒是不少,粮食一粒没有。马直观察了一下,这些人蓬头垢面,就像饿狼,一个个盯着警卫连的干粮袋。

回到庙舍,康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李副军长报告部队被打散十多天的经历,不停地嘟囔,这下好了,见到长官就像见到了娘。

李副军长说,我奉命寻找一七九师,使命还没有完成,你们愿意同行吗?

康恒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说,李副军长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我们同长官生死与共。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好,很好,不过,不勉强。

康恒挺起胸膛说,长官放心,弟兄们都是英勇善战之人,有长官这样的抗战名将指挥,我们一定能够重见天日。

李副军长说,好,很好。

消停下来之后,李副军长让曹强把大米倒出来一部分,加上豆渣,熬了一锅稀饭,让康恒的队伍填填肚子。曹强让康恒安排外围警戒,康恒说,我的队伍又饿又累,担任外围警戒恐怕疏漏,我们还是在内圈保卫长官吧。

曹强向李副军长报告说,康恒这支部队靠不住,他要求担任内卫,会不会图谋不轨?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很好,就让他们担任内卫吧。

安排好了警戒,曹强给马直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角落吸烟。曹强说,我看康恒靠不住,贼眉鼠眼的,他主动提出来担任内卫,会不会出事?

马直说,我也觉得蹊跷,他的兵老是盯着我们的干粮袋……这样,我让张东山带一个班归你指挥,寸步不离守在长官的门口,我亲自巡查外围警戒,一旦发现异常,首先干掉康恒。

前两个小时,马直一刻也没有放松,一遍一遍地巡查各个警戒点,还不时回到庙舍,察看李副军长门前的警卫和门后的潜伏哨,向张东山询问康恒的动向。张东山说,睡着了,都在院子里抱团睡觉。

马直总算踏实下来,靠着三号潜伏哨位边上的一棵树,眯瞪了一会儿,还做了个小梦,梦见在解放军的阵地上,楚晨端着一碗萝卜炖肉,笑盈盈地送到他面前,他还没有吃到嘴,就听一声呼喊,康恒跑了,还把李副军长的口粮偷走了!

睁开眼睛,见是曹强。马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揉揉眼睛问,康恒跑了?不会吧,一点动静也没有啊,也没有火拼……

曹强没有说话,目光有些呆滞。看看曹强血红的眼睛,马直明白了,这是真的。他不明白的是,康恒和他三十多人的队伍,何以在明岗暗哨的眼皮底下,不仅不翼而飞,还偷走了粮食。

两个人气急败坏地回到庙舍,听听里面的动静,李副军长的声音传出来,是曹副官和马连长吧,进来。

进门之后才发现,李副军长并没有睡觉,他的手里举着一支烟斗。李副军长举着空烟斗,让曹强和马直靠近,把手上的一块破布交给曹强,让曹强念给马直听:长官,请原谅我等不辭而别,头夜见到您,我等欢欣鼓舞,以为从此见到了娘,没想到您还要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长官,恕我直言,如果能够找到一七九师,那就是见到鬼了。一七九师的人在恒丰战役开始第九天,就变成鬼了,人间没有它,天上没有它,您……您居然还要带领我们去找一七九师,我们商量了,不跟您去送死。长官,冒犯了,没办法,咱们各走各的吧。

信是写在一块红布上的,马直想起来了,庙里有个泥菩萨,菩萨的身上就挂着这块半新不旧的红布,应该是山下的善男信女进贡的……马直一拍脑门说,我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离开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李副军长笑笑说,不必追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

曹强问马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离开的?

马直说,正殿观音座下,很可能是空的,山洞通向下山的路。

曹强说,你怎么早不说?

马直说,我刚想起来,我们老家的庙也常常当作避匪的藏身之地,不信你跟我去看。

果然,搬开观音泥塑,下面是个洞口。钻进去曲里拐弯走了一百多步,看见一道亮光,推开上面的石头,几步就到了下山的路。

曹强说,原来是这样,这股土匪熟门熟路啊,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集合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走的。

回去清点物资,仅有的两袋大米不见了,好在黄豆饼还在。马直让张东山把队伍集合起来,张东山哭丧着脸说,包括李副军长和曹副官在内,只剩下十二个人了。

马直一惊,人呢?

张东山说,跑了,还带走两块豆饼。

马直问,是跟康恒跑了,还是自己跑了?

张东山说,这个不知道,反正是跑了。

马直想了想问,姚山竹跑了没有?

张东山说,这孩子倒是实诚,没有跑。

马直说,那就好,只要有一个人,我们就不能离开李副军长。

张东山说,这是废话。连座我跟你讲,照这样下去,还会有人跑,咱们得早做打算,不能跟着李副军长一条道走到黑。

马直瞪着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张东山说,秃子头上爬虱子,明摆着的。李副军长的口粮已经没有了,连豆饼也只剩下不到五块,就算不遇上共军,饿也饿死了。

马直说,奇怪啊,枪炮声都听不见了,共军也不来打扫战场。莫非他们发现我们了,故意看我们的笑话?

张东山说,不是看笑话,是等李副军长自己投诚。

出发之前,曹强摊开地图跟马直商量,中午要到达姚家疃西十二里的庄寨。

马直看着地图说,假如一七九师残部还在三十里铺,就一定有解放军的包围圈,我们不能大摇大摆。

曹强在地图上比画说,这里有一条衢河,东西走向,两岸树林茂密,长官的意思是沿河岸走,如果能弄到一条船,那就更好了。

马直说,李副军长英明,虽然走河岸同样危险,总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好点,万一不行了可以潜水。李副军长会潜水吗?

曹强说,不知道李副军长会不会潜水,不过你这个念头要不得,怎么能让长官潜水呢?那成何体统。

马直也有点不高兴了,嘟囔道,怎么叫不成体统,万一遇到共军或者土匪,别说潜水,就是老鼠洞也照样钻。

曹强笑了,那是你们……李副军长是断然不会钻老鼠洞的。

马直说,啊,是的……可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咱们就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你得跟李副军长说说,让他把那身呢料军服换下来,别让人老远就盯准了他。

曹强说,我跟他报告了,他不理睬,你让我怎么办?

马直挠挠头皮说,那就不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强说,不仅要保护李副军长,还要保护好电台,无论找到找不到一七九师,手上有电台,就是一条活路。

马直说,未必,电台还有可能把共军引来。

曹强说,那也比饿死强。

衢河不大,最宽处也就五十多米。眼下是夏末秋初,丰水期,在冈峦起伏的丘陵地,河水由西往东,小分队逆流而上,由东往西。

走进河湾的林子里,光线就暗了,在暗处行走,多了些安全感,好像是老天爷在他们的头上撑着一把伞,把他们同人间隔开了。

说来奇怪,这里原本是国共两军交战的场地,自从一七九师没了消息,共产党军队也没了消息好像两支军队约好了,一起消失了。刚进入河湾的时候,马直的心还一直提溜着,走了一段,没有情况,就大意了。

临近中午,前方出现一个渡口,河岸有根木桩,当真拴着一条船。

曹强招呼几个兵,呼呼啦啦往渡口奔跑,上前去解木桩上的绳子。马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正琢磨要不要把那几个兵喊回来,就见船舱里钻出五个人,端着枪一阵乱扫,那几个兵当场倒下。马直眼疾手快,掩护张东山等人营救曹强,却不料身后的树上跳下来几个人,一阵拳打脚踢,将马直和他的兵悉数捆翻,连曹强也被捆了起来。

马直一边挣扎一边用眼搜索,还好,李副军长没有被捆起来,却不知人在哪里。曹强一边挣扎一边嚷嚷,你们是哪部分的?

一个脸上有刀疤、显然是头目的人说,老子是打黄虎岭那部分的。

马直听懂了,心中一喜,大叫,快放了我们,我们是李副军长的卫队!

刀疤脸说,你说什么,李副军长……哪个李副军长?

马直说,李秉章副军长,你不知道李副军长吗?

刀疤脸向马直走近了两步,盯着他问,你看我像个傻子吗?我是傻,但是我不比你傻。

马直说,李副军长就在附近,快放了我们,我们去找李副军长。

刀疤脸伸出鹰爪一样的脏手,抓住马直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到自己的面前,嘿嘿一笑说,吓唬老子啊,前两天老子遇到一个土匪,他说他是蒋委员长的表弟……嘿嘿,把东西交出来!粮食,粮食,把他们的干粮袋通通给我没收了。

马直跺脚嚷道,你不信,问问曹副官,他是李副军长的副官。

刀疤脸说,别说不是,就是李副军长真的在这里,你也得把粮食交出来。

马直说,我们没有粮食,我们快饿死了……正说着,他突然闭嘴,脸上一阵痉挛——他看见河湾的林子里,一个人在斑驳的阳光中向这里走来。那是李副军长。

刀疤脸显然也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穿着呢子将军制服,脚上踏着皮靴,高视阔步,一步一步地向刀疤脸走去。

刀疤脸惊恐地后退着,色厉内荏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李副军长脸上挂着微笑,向刀疤脸逼近说,你们是打黄虎岭那部分的?

刀疤脸说,是,是,可是……

李副军长哈哈大笑说,老子是指挥你们打黄虎岭那部分的,老子也不认识你啊。

刀疤脸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长官,那时候我是辎重营营副,现在是……七团三营营长罗根堂向长官报到。

李副军长说,哦,很好,你把他们捆起来,打算怎么办?

罗根堂想了想,向身后一挥手说,松绑!

就在这时候,身后蹿上来一个人,挡在罗根堂的面前说,营座,先不急放人,粮食,粮食啊!

罗根堂明白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李副军长说,长官,对不起,人我可以放,可是粮食我得先弄点,弟兄们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李副军长看着罗根堂,一字一顿地说,你敢!我带这支分队,是为了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就一点豆饼了,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道前往,可以同舟共济。

罗根堂起先还很客气,听李副军长讲完,哈哈一笑说,长官你说什么?你做梦吧,一七九师师长投共了,部队全跑了,你还去寻找,你诳我吧?你这个李副军长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副军长冷冷地看着罗根堂,突然伸出两只手,手在衣扣上摸索,一个一个地解开扣子,最后解开风纪扣。再然后,从裤腰里扯出衬衣褂襟,两手一扬,只听一阵嚓嚓的断裂声传来,盖过了湍急的水声。

马直定睛看去,李副军长的两只手掀起雪白的衬衣,胸膛上出现层层叠加的伤疤。李副军长说,看清楚了,老子是不是李副军长?

罗根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长官,你是李副军长。正因为你是李副军长,我们才不能跟你走,我们不能跟你去送死。

李副军长居高临下地看着罗根堂,你想干什么?

罗根堂说,来人,保护李副军长,其余的,把干粮袋给我通通摘下来。

李副军长正要掏枪,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家伙上前一步,将他的胳膊架住了。接着,又上去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将他拖进树林里。

罗根堂打开一个干粮袋,抓起一把豆渣闻了闻,脸皮突然绷紧了,像被谁踢了一脚,骂道,这是什么干粮,喂牲口的……难道你们就吃这个?

马直说,不吃这个难道还吃山珍海味?你们这群强盗,回到部队,老子毙了你们。

罗根堂说,回部队?哪个龟儿子会跟你回你那个破部队,老子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回家种田……弟兄们,你们说怎么办?

先前那个阻挡罗根堂放人的家伙说,反正事情已经做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几个人干掉。

另外一个人说,不可,咱们就是落草为寇,也是谋财不害命,放人一马,胜造七级浮屠。

罗根堂说,是的,李副军长是抗战名将,这个人是不能杀的,杀了抗战英雄,就是卖国……这样吧,把他的呢子服扒了,好歹值几个钱。上山打游击,老子穿上呢制服,土匪就成洋匪了。

罗根堂说到得意处,转过头来问马直,兄弟,你说是不是?

马直挣扎得最强烈,所以他被捆得最紧,反剪双臂,身后还有两个人按着,抬头也很困难。马直说,罗根堂,你讲点人性,李副军长特别注重仪表,你不能扒他的军服……

罗根堂哈哈一笑说,我不扒他的军服,我穿什么?从明天起,老子就是黄虎岭救国游击纵队少将司令。弟兄们,快干活儿,干完活儿赶快走啊,上山喽。

马直还在挣扎,罗根堂走过来,顺手抓过一个干粮袋子,抓起一把豆渣塞在他嘴里。

十多分鐘后,罗根堂一行带着李副军长的呢制服、三条装着豆渣的干粮袋,从大伙背包里抖搂出来的三百多块光洋,押着两个电台兵和一部电台,登上木船,扬帆而去。

曹强和马直等人原地挪动,背靠背互相摸索,把绳子解开。曹强第一个跳起来说,不好,电台没了,我们就完了。快追!

马直站起来,首先试试腿脚,然后扑到被匪兵扔弃的杂物堆边。还好,他的被子还在。马直抱着他的被子,热泪盈眶,嘀咕道,天无绝人之路啊……

曹强一步蹿到马直的面前,嚷嚷道,你怎么啦?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你是不是傻了?赶快去追电台啊。

马直回过神来,冷冷地说,追电台干什么?赶快去找李副军长。

马直话音刚落,就听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

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出现意外,没有慌乱,也没有人急着跑过去看个究竟。几个人揉揉手腕,伸伸腿脚,无精打采地往枪响的方位挪动。

曹强叹息说,知道吗?李副军长早就在计划这一天了,自从国共开战,他就决心不再过问战事,他说他只跟日本鬼子打仗,不跟中国人打仗。

马直说,是啊,别说是李副军长,就是我们这些下层军官也想不通,抗战的时候,八路军干得多漂亮啊。还记得黄虎岭那次吗?我们跟八路军争地盘,闹得那样凶,八路军还是让步了,他们还在冻土岗帮我们打阻击,打死七十多个增援的鬼子。可是国军的报纸只字不提八路军的事,我们都看不下去。

曹强说,就是黄虎岭那次,李副军长跟我交代,以后万一国共开战,能躲就躲,不能躲就走。

马直说,他就没有投共的想法?

曹强说,这个他没有说……嗐,如今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马连长,让你的兵动动手砍几棵树,削几块板子,我们找个干燥的地方,暂时把长官安葬在这里,做好标记。

马直说,可是,安葬之后我们怎么办?

曹强说,一切都结束了,长官在,我们听命令,长官不在了,那就各奔东西。中国,靠国民党是不行的。

马直似乎有点感动,眼睛一红,问曹强,要不,我们一起去,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到共军的队伍肯定有个好差使。

曹强想了想说,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走到一个隐蔽处,曹强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件,展开,是一张密令,上面赫然写着:发现李秉章投共,就地正法,授曹强少校临机处置权力。

马直看了一遍,不太懂,又看了一遍,脸色唰地变了,这么说,你是……这密令是军长……

曹强摇摇头,不是。军长身边也有像我这样的人。

马直惶恐地看着曹强,这么说,你是……

曹强把手伸给马直,握住说,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以后……如果还有以后,你会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惜了李副军长,一代抗日名将,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是这个国家的罪人,是中国老百姓的罪人。

曹强的眼泪倏然涌出,泣不成声。

马直好像明白了什么,拍拍曹强的肩膀说,别说了,我们都有责任,可是谁想到会这样。走吧,我们去把李副军长……入土为安吧。

李副军长的长筒皮靴不见了,一双布鞋踩在衢河河湾的树林里。

那天在衢河渡口,马直他们听到枪声,都以为是李副军长开枪自杀了,可是走到近处,一行人都愣住了,原来李副军长没有死。

立功的是姚山竹,这个吃了李副军长一碗白汤稀饭的孩子,在渡口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把李副军长推到了林子里,李副军长听说是自己的部队,挺身而出之后,又被罗根堂的匪兵架到林子里。李副军长看见姚山竹在远处瞄准罗根堂,怕他开枪暴露目标,这才主动站起来脱下军服。罗根堂的匪兵离开之后,李副军长举起手枪,一枪打在对面的树上。李副军长笑着对扑上来的姚山竹说,我跟你说过,留着小命,该拼命的时候再拼。我这条老命,怎么着也不应该这么丢掉,再等等吧,也许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后来曹强和马直赶到了,看到的情景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认为已经死了的李副军长坐在一截朽木上,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微笑。

马直原地不动,僵硬的身体更加僵硬了,想说什么,嘴巴却像被冻住一样。

这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后轰鸣,马连长,马直,你怎么啦?

马直睁开眼睛,站在面前的是曹强。

曹强说,你没事吧?

马直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昏眼花。

曹强说,你得挺住啊,你是连长,要是你也死了,我们这任务就没法完成了。

马直伸伸腿脚,试了两下说,还行,我暂时还死不了,就是死,也要把长官护送到三十里铺再死。

把队伍收拢之后,继续沿着河湾走。这些天多雨,林子里杂草横生,藤蔓绊腿,走起来很费劲。

走了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曹强向李副军长请示,就地宿营,睡到次日傍晚再走。李副军长说,那就宿营。

因为东西被罗根堂洗劫了,只有四个背包和几条干粮袋,曹强对马直说,把你的背包解开,给长官当被褥。

马直吃了一惊,眨眨眼睛说,我的背包……我的背包里面有鬼,盖在别人身上别人会做噩梦。

曹强稀里糊涂,横了马直一眼,叫过一个有背包的兵,给李副军长找睡觉的地方去了。

河湾的树林里,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腥味,蚊虫个头大,叮人是一声不响。马直知道,林子里不仅有蚊虫,还有蚂蟥,少不了蛇和蜈蚣……这些东西对于马直来说,有等于无,他丝毫不在意它们的进攻,多少还有点羡慕它们,它们不知道生死,因此它们不怕生死,活一天算一天,它们叮咬他,是看得起他,把他当作活人叮咬。他的血肉进入它们的肚子里,就意味着他的生命有一部分还活着,它们代表他继续活着。

忽然想起张东山头天夜里没有讲完的那件事情。

五灵战役发生在黄虎岭战役前一年,那时候太行山国共双方的关系时好时坏,在五灵战役中,八路军独当一面,保证了国民党军隊侧翼的安全。李副军长负伤后,廖峰发来电报,让前线部队就近把李副军长送到八路军医院抢救。当时马直是排长,跟随营副蔡德罕带队把李副军长送到设在薛集的八路军医院,几个医生察看了李副军长的伤势,认为风险很大,一旦手术失败,廖峰就有可能反咬一口,诬陷八路军谋害抗日英雄。关键时刻,一个名叫东方静的女医生挺身而出,说了一句话,救人要紧。就是这个东方静,在马灯下做了半夜手术。马直亲眼看见,东方静走出手术帐篷的时候,步子软绵绵的,几个小时后,李副军长醒来,东方静本人也被送进急救室抢救,据说是患了高血压。

生死一搏,李副军长活过来了,东方静也活过来了,当时廖峰还派人给八路军医院送了十头奶牛,以示感谢。哪里想到,半年不到,国共合作破裂,在恒丰战役之前的一次“剿共”战斗中,廖峰秘密派遣一七八师一个团偷袭八路军后方基地,等李副军长得到消息,策马赶到战场时,东方静医生和几十名医护人员已悉数倒在血泊之中,这就是震惊朝野的“薛集惨案”。一七八师的那个团是李副军长一手带大的部队,廖峰之所以派这个团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就是为了斩断李副军长同八路军的瓜葛,马直曾亲眼看见闻讯赶来的李副军长泪流满面,仰天长啸,那一声“我是罪人”的呼喊,在马直心里久久回荡。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马直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从五灵战役之后,李副军长就不再过问战事,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李副军长要坚持走到三十里铺,走到他的目的地——墓地。

在潮湿的林子里睡了半夜,一觉醒来,马直看见一轮红日悬挂在远处,树林里像是洒了一地金沙,到处涌动着玫瑰的颜色。枝头上鸟雀喳喳,好像在搞什么庆典活动。

鸟叫把马直的战斗欲望激活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不远处一棵树的枝丫上,两只肥硕的鸟正在交头接耳。他试探着向那两只鸟接近,刚走了两步,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在鸟鸣声中睁开眼睛,那两只鸟并没有离开,而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向他挑衅似的。他运了运气,想站起来,可是双腿拒不配合,他只能以匍匐的低姿向那棵树前进。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他已经运动到树下了,扔一颗石头就能打中鸟的翅膀,可是那两只鸟还是无动于衷,还在起劲地唱着它们的歌。马直听不懂那歌,可是他听懂了它们的口气,它们在嘲笑他。他伸出手指,想从地上抠一块石片,只要有一块三厘米大小的石片,他就能准确地削断鸟的翅膀,甚至有可能一石二鸟,然后在树林架起一堆篝火,把这两只鸟烤了,李副军长一定不会独自享用,他至少可以分到一个翅膀。

他终于找到了一块半个鸡蛋大的石块,他屏住呼吸,把石片举到眼前,从他的瞳仁到石片,再到树上的鸟,三点构成一条直线。他慢慢地绷紧了腿,绷紧了胳膊,收起了小腹……他把浑身的力量都调动起来,集合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他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好,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可以行动了,他的手在颤抖,胳膊在颤抖。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预备,放……可是,就在这个“放”字刚刚跳上嗓门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他眼前的手,曾被楚晨夸奖过的手和手指,就像几截肮脏的朽枝,散发着霉味,狰狞地扭曲着。

眼前一黑,他感觉地面突然抖了一下,倾斜起来,他迎着倾斜的地面扑了上去。不过,他的脸还没有挨上地面,就被人抱住了。

马直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渡口事件发生后,曹强调整了行军路线,改成走大路。只走了半夜,发现远处的村庄红旗招展,隐隐听到唱歌的声音。曹强分析那是解放区,赶紧指挥队伍,再回到河湾的林子里。在曹强看来,河湾的林子似乎与世隔绝,是最安全的行军路线。

这两天,马直始终处在被动行军状态,一会儿有人架着他,一会儿有人扶着他,一会儿自己走,走着走着就一头撞上前人的后背。

那场雨来得突然,谁也想不到秋天会有这样的大雨。曹强高兴得大喊,跑步前进!跑步前进!这么大的雨,不会有人出门,不会撞上鬼。

别人跑,马直也跟着跑,只是经常有人推他一把,或者拉他一把。跑啊跑,他感觉他的胳膊长了翅膀,他的脚上安了弹簧,他的身体在雨中腾空,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棵树下。张东山给他端来一只碗,他喝了一口,没啥味道。

张东山说,连座,你再喝两口,这是鱼汤。

他吃了一惊,鱼汤,从哪里弄来的鱼汤?

张东山说,连座你太吓人了,这两天都是游魂似的,胡言乱语,走路也是迷迷瞪瞪的。你清醒了吗?

他又喝了两口鱼汤,感觉鱼在他的肚子里摇头摆尾。他也像鱼一样使劲地晃着脑袋,想把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来,晃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蒙在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他看见下午的阳光照在林子里,密密麻麻的山水画一块挨着一块。他动动腿脚,缓缓地曲起双腿,突然一跃而起,唰唰几步齐步走,走到李副军长面前,抬臂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清醒了,我压根儿就……没有喝醉。

李副军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很好,很好。曹副官,你再看看,他到底清醒了没有。

曹强拎着一把手枪,走到马直面前,咔嚓一声卸下弹匣,把子弹一粒一粒退下来,摊在手心送到马直面前问,几颗?

马直说,七颗。

曹强对李副军长说,这疯子确实清醒了。

李副军长说,好,那就好。

马直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问曹强,这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曹强嘿嘿一笑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离三十里铺越来越近了,过了洪埠镇就是。李副军长说,他的墓地在那里,他要去找他的墓地。

马直怀疑自己的神经又错乱了,惶恐地看着李副军长。李副军长抽着空烟斗说,他说得对,到了三十里铺,你们就各奔前程。当然,不到三十里铺,你们也可以各奔前程。

马直说……哦,我明白了,我们……说到这里,马直精神一振,立正,然后大声说,我们誓死保护李副军长,我们一定帮助李副军长找到他的墓地。

十一

鱼是姚山竹钓来的,这个瘦娃子有一双巧手,几次轻装,他也没有丢掉针线包和洋火。在马直半死不活的那个下午,姚山竹找了几根朽枝,燃了一堆火,将缝衣针弯成了一枚鱼钩,别人宿营的时候,他坐在河岸的水凼边钓鱼,还真的钓了几条半斤重的鱼。这个伟大的胜利给了小分队极大的鼓舞,不仅因为食有鱼,而且从鱼的身上看到了这一带地皮没有在恒丰战役中被烧焦。曹强有点纳闷地说,怎么会有鱼?难道这里没有军队来过?

姚山竹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曹强说,小子你这话不对,天上下的雨水里也有鱼?

姚山竹说,有啊,雨水落到沟里,那里的鱼卵就活了。

曹强笑了,拍拍姚山竹的脑袋说,好,你说有就有,鱼在你脑袋里。

两天之后,小分队终于看到一个较大的集镇,洪埠镇。这是三十里铺以东最后一个集镇,距离三十里铺仅有七里地。

只剩下五個人了,除了李副军长和曹强,还有马直和张东山、姚山竹。马直有些奇怪,张东山一直没有放弃跑的念头,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危险,居然一路跟了过来。

在洪埠镇外的小树林里,曹强让张东山和姚山竹化装成乞丐爷儿俩,到镇上要饭并打探消息。张东山和姚山竹刚刚离开,曹强就把马直叫过去说,李副军长要洗澡,让他找一点柴火,烧一锅热水。马直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什么时候了,还要洗澡,不要命了?

没想到这句话被李副军长听到了,李副军长在不远处说,命可以不要,澡不能不洗。

马直吓了一跳,赶紧说,遵命长官,可是,柴火我能找到,我从哪里找烧水的锅呢?

李副军长想了想说,算了,我到河里洗,你们……各自方便吧。

李副军长说完,看看马直和曹强。曹强说,也好,现在天还不冷,长官就将就一下,到河里洗澡吧。

李副军长说,不是洗澡,是沐浴。

曹强看看马直,挤眉弄眼地说,听清楚了吧,长官要沐浴。马连长,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马直说,沐浴?你让我陪长官沐浴?

曹强脸色一变说,谁让你陪长官沐浴了?你的任务是警戒,防止有人袭击……不,防止有人窥视长官沐浴。

马直眼看李副军长一步一步走到河边,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一道白光闪过,马直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副军长已经劈开河面,浪里白条一般射进河底。马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李副军长会水,水性很好啊,你怎么说他不会?

曹强说,李副军长当然水性很好,他自己潜水那是他高兴,但是为了逃命你让他潜水,那就是侮辱他,他当然不会干。

马直盯着远处,夕阳的余晖落在河面上,涟漪像镶了金边的麦浪一样,由近及远地滚动。马直突然一阵紧张,高喊一声,曹副官!

曹强看了马直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啦?

马直的声音变了,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曹副官,李副军长……这么久了,李副军长还没有出来,他会不会……会不会……

曹强明白了,若无其事地笑笑说,你担心他会沉河?不会,他洗澡……啊不,他沐浴就是为了活着。

马直稍稍平稳下来,问曹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强说,他活着就是为了死去。

马直更加糊涂了,瞪眼问,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你刚才说他沐浴就是为了活着。

曹强说,都一样,他沐浴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死去。不光是他,你我都一样。

马直说,怎么你越说我越糊涂,难道我是在跟鬼说话吗?

曹强笑了笑说,差不多吧,我们都人不人鬼不鬼了。

马直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感觉到疼,他扬起胳膊,高兴地对曹强说,老子还活着。

曹强说,你说活着就活着。

又过了几分钟,李副军长从河面上露头了,并且站了起来。看得出来,李副军长很开心,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还向曹强和马直挥挥手说,你们也来洗洗,咱们进村。

曹强说,报告长官,我们不洗了,我和马连长为长官警戒呢。

李副军长站在河心处说,那好,你们的路还长,往后有的是时间。说完,他一个猛子又扎进水中。

夕阳坠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河面渐渐模糊起来。马直坐在河岸的一块草地上,思绪走得很远,回到了泰山脚下那个破败的村庄,回到了被抓壮丁的那个漆黑的日子,这些回忆像马蜂一样螫在他的心里,让他很不舒服。他竭力地回忆那些让他快乐的事情,终于,他看到了太行山抗日战场上的那个乔城。

黄虎岭战役胜利之后,部队驻扎乔城休整,来了一个庞大的慰问团,还有外国人,每天都有舞会。

那个时期,廖峰军长和楚副参谋长春风得意,频频举行记者招待会,而黄虎岭战役最大的功臣李副军长却不见了,听说被派到八路军根据地谈判去了。

有天晚上,马直带领他的兵正在舞厅外围巡逻,只见里面冲出一个人,一看见马直就径奔而来,二话不说命令他,赶快,把后面那个浑蛋给我拦住,不行就动手。马直认出来是楚晨,一身的酒气。正要问个究竟,一个美国人追了出来,嘴里嚷嚷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密斯(Miss)楚……等等我,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吻你……马直不用脑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迎着那个踉踉跄跄的美国人,假装搀扶,却在下面用脚使绊子,把他绊得脚不沾地。眼看楚晨躲好了,马直才挥挥手让两个兵过来,交代一番。那两个兵嘻嘻哈哈地靠近那个美国人,不由分说把他架回舞厅了。马直叫了一声,楚晨从暗处冒出来,哈着酒气问,你的连部在哪里?马直伸手一指说,就在军官俱乐部的南边。

楚晨说,那好,快把我带到你的连部,给我找一身军装。

马直这才知道,楚晨也喝多了,不知道身上的污垢是她自己吐的还是美国人吐的,反正气味很重。马直把楚晨带到连部,楚晨捂着嘴,挣扎着把门关上,还没等马直反应过来,楚晨就把旗袍脱下来了。马直赶紧扭过脸去,只听身后一阵响动,楚晨的旗袍从他身边飞过,落在门后,接着他的胳膊被砸了一下,那是楚晨的高跟鞋。马直原地傻站,几分钟后,身后传来呼噜声,楚晨已经蒙着他的被子睡着了。

马直没有地方去,只好在连部门口溜达,直到天快亮了,怕别人看见不雅,这才开锁进门,把楚晨推醒。楚晨酒醒过来,坐在床上,用被子护住前胸问马直,你看见了什么?马直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醉了,我也醉了。楚晨突然骂了起来,那个王八蛋杰克逊,跳舞不老实,他以为姑奶奶喝醉了。

楚晨说着,跳起来扯衣服,马直故作镇静地说,姑奶奶是喝醉了,不然就不会跑到我的房间睡了半夜。

楚晨惊讶地说,你的房间?你不是我二叔的勤务兵吗?我还以为这是我二叔的家。

马直苦笑说,是的,哪里都是你二叔的家。要不,你接着睡?

楚晨想了想说,算了,我醒了,赶快送我回机要处。这件事情,不许对我二叔说啊。

那天早晨,楚晨穿的是马直的军装,两天之后军装还回来,口袋里多了两块黑乎乎苦苦的糖。马直舍不得吃那两块糖,把它们装在口袋里,捂得像稀牛粪一样,后来才知道,那东西是洋玩意儿,名字叫巧克力。

这以后再见到楚晨,马直的心里就有一些异样的感觉,总觉得他同楚晨之间多了一些瓜葛。可是,同楚晨打照面,楚晨幾乎没拿正眼看过他,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现在想起来,马直有点后悔,假如,那天他也……啊,这样太下流了,马直看看河面,突然警醒过来,看看人家李副军长怎么做人的……可是,他还是有点憋屈,特别是想到楚晨以后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就越发懊恼,甚至仇恨。他想,就算那天夜里他把楚晨的被子——何况还是他自己的被子——掀开,看看总可以吧……不,还是没有动手的好。那层被子,保住了他的气节,没准儿也保住了他的小命。

他又往河面看了一眼,李副军长已经上岸了,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月光下面泛出微光。这微光让他想起了鬼火,小时候在夜里野外坟地看到的磷光。

十二

傍晚时分,张东山和姚山竹回来了,干粮袋里装满了食物。张东山说,他和姚山竹穿过一条街道,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怀疑。镇上要饭的乞丐太多了。

曹强选了半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杂面饼子送给李副军长,李副军长坐在一截干粮袋上,捏着饼子,两眼盯着前方的树,听曹强禀报。

有消息确认,一七九师经过解放军的围困和连续三次穿插突击,部队化整为零,作鸟兽散。师长朱鼎带领警卫营仅剩的三十八人主动缴械投诚,被解放军送到战俘管理营当教员去了。

曹强郑重其事地向李副军长建议,干脆向解放军投诚,好歹混口饭吃。凭借李副军长抗战英雄的名气,解放军一定会优待,还会被奉为座上宾。

李副军长说,还是河湾好,林中一日,世上百年啊。

曹强看着李副军长,不知道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指的是什么。曹强说,如果长官磨不开面子,可以隐姓埋名,先以李春成的名义,到解放军收容站登记,每天可以领到一斤小米。

李副军长说,我的墓地在三十里铺,我不能在这里苟且。

曹强看看李副军长,又看看马直,苦笑一下,招呼姚山竹过来,用几条干粮袋垫在地上,安顿李副军长宿营,然后给马直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在月光下漫步。

马直是北方人,长江以南是第一次来,感觉这南方的树林有点阴森森的,特别是头顶的月亮,忽明忽暗,就像人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曹强的步子也很奇怪,忽慢忽快,拖得他踉踉跄跄。那个问题再次挂在心头,我们这是到哪里去,我们要干什么?李副军长要找的是他的墓地还是目的地,找到之后该怎么办?

登上一个高处,前面的那个人站住了,指着远处问他,看见那个村庄了吗?

他说,看见了。

其实啥也没有看见,只是看见一片黑乎乎的东西。

前面那个人说,那个村庄叫于楼,是洪埠镇东边较大的村落,估计也被解放军占领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不管李副军长同意不同意,就到那里投诚,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他说,好。

说了这个字,他觉得恍惚。

猛然,他被人推了一把,马连长,你怎么啦,又犯羊角风了吗?

他说……他啥也没有说,他觉得张嘴有点费劲。

曹强站在马直的面前,眼睛充满了血丝。曹强说,马连长,我跟你讲,这个时候,我们都必须坚强起来,长官能不能找到他的墓地,只能靠我们两个。

马直拍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的嘴巴能够顺利张开,果然,这下嘴巴张开了。马直说,曹副官,我听你的,活着听你的,死了也听你的。

曹强说,死了也听我的,你死了还能听到我讲话吗?

马直说,我已经死了很多次了,可是每次你讲话,我都听见了,我一直跟着你走。

曹强说,那好,现在我就跟你讲,下一步到于楼,不管李副军长什么态度,我们都不往前走了,我们在于楼等解放军。

马直吃了一惊,等解放军,你要背叛长官?

曹强说,不是背叛长官,我要救长官。

曹强刚刚把这句话讲完,就听天空响起一个炸雷,接着就是倾盆大雨。曹强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又下暴雨了,前进,前进……

前进,前进,不知道前进了多长时间,马直腿一软,扑在泥水里,往后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水从天上来,从山头来,从树根和草叶上来,哗啦啦,哗啦啦,一直响个不停。

十三

枪声传来的时候,马直正在做梦,梦乡是一个名叫“薛集”的地方,他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八路军女医生东方静。东方静是扑在伤员的身上中弹的,中弹后她站了起来,掠掠头发,双脚离开地面,慢慢升到空中……天边,一匹白马扬起四蹄,像流星一样画出弧线,弧线在空中同云层摩擦出耀眼的闪电,我来了,我来了,我來迟了……雷电的声音敲打着地面,一阵暴雨落在林子里。

马直在将醒未醒之际又持续了几秒钟,就在这几秒钟里,他看见李副军长跪在几十具尸体中间。李副军长说,她见到我的时候,我是死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死人。我是罪人,我是罪人,罪人……李副军长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枪声由远及近,马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不,是同一棵树站在一起,不知道是谁把他捆在这棵树上。后来想起来了,离开河湾的前一夜,大雨滂沱,没有办法宿营,曹强要求大家用背包带把自己捆在树上睡觉,他是抱着一棵树做的梦。几秒钟后,姚山竹过来了,帮他解开背包带,他踉踉跄跄地滚到曹强面前问,哪里打枪?

曹强说,我也不知道哪里打枪,管他呢,我们走吧,到于楼,谁打枪都无所谓了。

十分钟后,这支小分队终于像鱼一样钻出了衢河河湾的林子,踏上了通向于楼的大路。

雨停了,阳光洒下来,在地面溅起一地金黄,田野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马直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人间真好,真好。

曹强走在队伍的前头,马直追上去,看见张东山和姚山竹抬着的担架,上面躺着李副军长。马直等在路边,等担架走近了,伸出脑袋,贴在李副军长的额头上,李副军长的额头像是被开水烫过,热乎乎的。这才知道,李副军长患了疟疾,高烧一夜了,不管往哪里走,他都管不着了。

曹强说,就算前面下刀子,也不要停下,赶快去找共军……不,去找解放军,我们要解放,我们解放了。

当天中午,小分队到达于楼,还没有进村,就看见一队解放军战士坐在村口唱歌。马直说,不好,赶快回河湾。

曹强一把扯住马直说,哪里都是解放军的天下。说完这话,曹强高声喊了起来,解放军弟兄们,我们回来了,我们……抗日战争的战友,我们在五灵战役和黄虎岭战役中并肩战斗,我们回来了。

迎面过来的是解放军的一名营长,惊讶地问,你们……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曹强说,我们哪样了?我们好得很。

营长说,好得很?看看你们,蓬头垢面,破破烂烂,说好听点你们是叫花子,说白了就是一群鬼。赶快,到村里,我给你们安排一个地方,先洗洗,洗干净了到营部登记。

马直说,不,我不洗,打死我我也不洗。

营长说,怎么,还挑三拣四?先洗,我们不要肮脏的俘虏。

马直说,我们不是俘虏,我们是来投诚的。我们要吃饭。吃饭是第一位的。

曹强说,胡说,吃饭不是第一位的,给我们的……曹强指指担架上的李副军长,对营长说,这是我们的……赵团副,发高烧,差不多快死了,看看能不能救活。

营长惊讶地说,团副?卫生员,卫生员……

营长喊了起来,不多一会儿,来了个背着药箱的战士,摸摸李副军长的脑袋,二话不说,从药箱里找出一支针剂,注进了李副军长的胳膊。

马直说,他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曹强说,醒不过来,那就把他埋在三十里铺,我这里还有他的遗嘱呢。

马直说,遗嘱,他都交代好了?那……咱们……

一会儿,又来了一位解放军军官,估计比营长大。军官听说有个国民党军队团副患疟疾,交代营长,赶快把病人送到团部卫生所去。

一个下午,小分队摇身一变,各自有了新身份,洗了澡,吃了饭,登了记。解放军的营长派了两个战士,送来几身解放军的军装,几个人这才恢复了人样。营长跟他们讲,现在俘虏兵、投诚兵太多,恐怕照顾不周,你们先在甄别学习班里学习,汇报抗战以来的所作所为,等待组织上分配工作。

到了学习班,马直和曹強被分到一个宿舍。马直放下背包,忧心忡忡地说,李副军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曹强看着马直说,我无能为力,你也无能为力,也许,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马直说,可是,我们已经投诚了,还在隐瞒李副军长的身份,这不是不老实吗?

曹强把自己的包袱打开,不紧不慢地铺床,抖抖床单说,今天……再等一夜,看看李副军长那边什么动静,要是他自己没有透露,明天,我们就向解放军报告。

马直说,好,那就再等一夜。

马直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背包,倏然,他的手抖了一下。这一路上,他几次神经错乱,居然没有丢掉他的背包,他把成百上千个梦背到了今天,他把“楚晨”背到解放军的队伍里来了。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半夜里宿舍的门被敲开,白天接待他们的解放军营长心急火燎地告诉曹强和马直,他们的赵团副不见了,要他们帮助寻找。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地方,三十里铺。曹强用探询的目光看了马直一眼,马直点点头。曹强这才一五一十地向营长讲明真相,营长一听说赵团副原来是李秉章,二话不说,飞身上马,径奔团部,情况一直报告到首长那里。首长对此高度重视,指示务必找到李副军长,务必保护好李副军长,西南军政委员会拟请李副军长担任步兵学校副校长。

此后的十几天,部队在洪埠、于楼、三十里铺等地多方搜索,又派出几支部队从于楼回到河湾,沿衢河渡口、姚家疃等地搜索,均未见李副军长踪影。

补记

马直和曹强、张东山、姚山竹参加了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最后阶段,先后成长为解放军指挥员。抗美援朝五次战役中,马直担任志愿军某部团长,有一次到军部受领任务,同军政治部保卫处副处长曹强相遇。曹强告诉马直,他在前不久的英模会上看到一个人,一个大功营长,年龄较大,很像李副军长。

马直说,不可能啊,李副军长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在志愿军当营长,你看他长得像吗?

曹强说,当时我在会场布置警卫,看见英模团整队从我面前通过,长相看不出来,可是我就觉得他像,他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样子很像。马直说,他没有做报告?散会后你没去找他?曹强说,没有做报告,散会时我忙着调整部队,转眼之间就找不到那个人了。一个月后我去找那个团的团长,了解那个营长的情况,那个团长说,那个营长因为重伤回国了。马直说,就没有个名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解放军某部师长姚山竹休假来到大别山腹地,打听到一个名叫陈锦绣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儿孙满堂,老伴是一个木匠。姚山竹问陈锦绣认识不认识李春成,陈锦绣激动起来,拍着茶几说,怎么不认识?当年我们在一个学校当教员,还自由恋爱了,就快结婚了,他跑了,说是到东北打日本,一走就是五十年……那个死鬼啊,可把我害苦了。

终于就到了二十一世纪,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日前夕,军队离休干部马直和某省政协原副主席曹强,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一天晚上,在京西宾馆楼下一个小馆子里,两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喝了一瓶酒,然后制订了一个庞大的旅游计划。身边的工作人员按照他们提供的标准,通过电脑查询,在全国范围内一共找到五十二个三十里铺,二人决定从恒丰战役中的三十里铺开始,一个一个地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原刊责编李兰玉

【作者简介】徐贵祥,男,1959年生,安徽六安人。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曾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第四、九、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七、九、十一届全军文艺奖。现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徐贵祥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1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