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疫情中期那年的春分过后走的。仲春之月玄鸟至,母亲也选在了这一季候复归泥土。
母亲走后我再没梦见过她。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梦里,和平常一样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甚至还有点儿高兴。我真切地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是我无法醒来,只能在梦里盯着她宽阔的正在塌陷的肉身,盘算着要不要告诉她,我们此刻的相遇是一种无法相拥的越界。
院子里的落叶黑了。我不敢出声,就一直在那儿想着。
有时候我会有一丝丝的庆幸,母亲度完了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个劫,所幸她没有经历后疫情时期的种种,走得虽然寂寥,但起码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与尊严,这也是冥冥之中老天对她的偏爱吧。
母亲被病痛折磨了两年,好在她那时的智力退化迅猛于病情的恶化,这让她在状态稍好一些的时日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是个病人。我不知道是她先天具备彼得·潘式的乐天气质,还是习惯于用坚强的外表武装自己,总之,她看到我时总是说:“我挺好的,就是前两天有点儿感冒。”
我望着她认真又可爱的模样,心头的阴霾就像吹过一阵风,散了。
母亲走的前一夜,我们兄妹三个陪在她身边。她一直在昏睡,因为肺里的积水已经让她无法躺下,她生命中最后的时日都是坐在椅子上或靠在沙发里,我们用一圈被子把她围住,她在那个棉棉的城堡里睡去或醒来,微微晃动着。她是一个没有笑容的不倒翁。
那一夜,像是有一种预感,我一直没有合眼,就那么看着她,和昏睡中的她说话,而我清晰地记得我是在和她告别。我说了很多很多,甚至说到了来世,来世我们还做母女,来世让我们换一下角色,让我来照顾她,她这个让人心疼的女人。
她的睡眠很沉,呼吸的声音很重。像一个炉火即将燃尽的烟囱,呼噜呼噜地作响却没有了生气。我固执地认为意识早已混沌的母亲睡在她的另一个自我里,那里有一个正常的意念和我是可以连接的。那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她在这个世上仅存的短暂得几乎可以倒数的真实存在。
母亲这一睡就没有再醒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痕迹在她身上消逝,刹那间心头一阵刺痛。
那是一个漫长的寒冬。雪一场覆盖着一场地下着,压下灰黑色的积雪,掩盖了泥巴、污秽和疏忽,然后裸露出城市斑驳的伤痛。
而我的伤痛也随着这一场又一场的雪融了又冻,然后结成无法穿透的冰层。在母亲离开的那个春天,它也在春天的河流里自动融化了,静静地流进了泥土里。
我想我对母亲最深切的依恋还是儿时无论走到哪儿都被她紧紧牵在手里的感觉吧。那是一个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世界充满恐惧的孩子的唯一依傍。这种依恋会从萌芽到生根,再反向生长成一把伞,遮蔽在生命逐渐退行的母亲的头上。不断持续地自我试验和裂变,是一个人从弱小变强大的生命发展进程。我庆幸,她给了我一份潦草的母爱,而我将终其一生,将生命倾注于去理解母亲那份永远迫近的爱。当我终于活到了能理解那份挚爱的年龄,越理解,母亲便越向我深入。
时有尽,空无尽。也许这就是我和母亲最好的相依。
母亲的一生就像她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寻常,颠沛、坎坷和苦难是她一生的行囊。
四五岁时,她的妈妈就病死了,父亲带着她的两个哥哥和她艰难地讨生活。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从大城市里来的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父亲喊她来见客人。刚从外面捡“煤胡儿”回来的小女孩儿一张漆黑的脸,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口小白牙,对着客人怯怯地笑。她父亲赶紧端来一盆清水让她洗干净脸。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蹲在地上,卖力地往脸上扑着水,水花溅了一地,也溅到了女人的蕾丝裙子上。女人的高跟鞋跳起来,心里却喜欢上了这个笨拙可爱的小姑娘。
没过几年,母亲的父亲也因车祸去世了。她先是跟着在铁路上工作的哥哥辗转各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后来,一个要好的闺蜜要去哈尔滨投奔亲戚,她想起了那个曾经说以后有困难可以去找她的女人。于是,她给那个女人写了一封信,后来便去投靠了那个一生无儿无女的女人。
寄人篱下的生活可以想象得出是毫无尊严可言的。母亲投奔的女人,她管她叫“婶儿”,后来她却让子女们喊她“姥姥”。姥姥一生性格强势、乖戾,母亲在她那儿的生活比一个小丫鬟强不了多少,甚至连婚姻都没有自己决定的权利。母亲年轻时相貌出众,性格可爱,身边的追求者众多。可是姥姥却相中了刚从师范毕业来教书的母亲的老师,只因为在那个年代,她的老师,也就是我的父亲,已经能拿七十三元钱的工资了。
包办的婚姻可能会给人的一生留下遗憾,父亲的才华横溢多少弥补了这种缺憾。可是生活只有才华是不够的,父亲用他可以“变现”的才华支撑起了一个家,也用他的才华封闭了自己那孤傲的灵魂。
生活对女人的馈赠似乎只有“含辛茹苦”这样把怜悯写进命运里的词语,而女人回赠予生活的也只能比“逆来顺受”更加卑微。儿时的孤苦,年少时的窘迫,成年后的隐忍,老年时的卑怯,都是她一生抹不掉的附赠。尽管这样,我见到的永远是她“傻白甜”式的笑容,因为她内心真的纯净如山涧清泉,尽管走过万里江山,满目烟尘,可她的灵魂依旧青葱,哪怕融入泥土里,都会长出一芽嫩绿的叶片。
清明节和母亲节接踵而至。时光荏苒,节日的纪念已然化作悲伤的涂层。我常想起母亲去到的那个地方,那也是我们以后要相遇的世界。
在动画电影《铃芽之旅》中,那个逝去的人的世界被称为“常世”,有一扇通往那里的门叫作“往门”。是不是有点儿颠覆,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现在生存的世界叫作“常世”吗?原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有缘成为母子、亲人都是无常的啊,而那个我们将要回归的世界,那个接收我们所有来到现世又带回一切不甘、牵挂和思念的,才是我们永恒的存在啊。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曾在一篇悼念父亲的文章中写道:“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他所指向的死,不是肉身的消逝,而是作为儿子的他,当他意识到自己曾和父亲多么相似,当他抱怨的情绪喷发、无聊的状态复燃,当他无意识的行为不自觉地复制着父亲的举动,当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因为下意识地模仿父亲而渐渐成了父亲的另一个模板时,他身份的自我属性消弭了。
我也常常被这样的幻象袭击。丈夫有时盯着正在脱鞋起身的我喃喃道:“你太像你妈了。”这样的瞬间有好多次,我知道我正在势不可挡地成为另一个她的道路上前行。而很多次,我又在儿子的眉目中找到了我们前世就注定了的线索。有时候他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件什么事情,我呆呆地望着他,感觉到他的脸庞正在和母亲的和我的脸庞重合,一瞬间竟恍惚在那里。
儿子最近在读《道德经》,他读道:“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他知道了身体是宇宙信息的接收机。我们的生命是宇宙的生命,我们的身体是远古的身体,是大自然的身体,是天下大众的身体。
《圣经》“传道书”里也说:“生有时,死有時。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拆毁有时,建造也有时;哀恸有时,跳舞也有时;寻找有时,失落亦有时……
哪怕他只明白了一分玄奥的道理,他就不会执着于生命的存在或消亡。过早地上一堂生命之课没什么不好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就走在了离开它的道路上,我们只和有缘的人相伴一程,那些无缘的人也终究无法伤害到我们的心灵。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她也会把她的讯息恒久地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那么,还有什么迟疑的呢?就如一江春水,它解冻前冰封的样子,它苏醒后断裂的冰层碰撞、挤压的样子,它默默消融春雪、打破沉睡一冬的平静奔涌向前的样子,都是它。一如生命,母亲的衰老凋零,儿子的狂野怒放,这些相生相灭的瞬间,都是我自己啊。
责任编辑/张璟瑜
作者:陈菡英 栏目:散文随笔 期刊:《啄木鸟》202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