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人的是故事,但我們总以为自己的生活在故事之外。
也许,没有故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题记
引子
1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医院忙了一整天回到家,我甚至没精力思考。
妈妈生命垂危。小胭精神错乱。爸爸萎靡不振……曾几何时,我们家不是这样的。多亏了桑阿姨,至少她想方设法把小胭圈在了家里,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好像小胭现在只听她的话。
而爸爸,尽管还是唉声叹气的,至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我刚刚准备躺下休息一会儿,手机响了——因为妈妈的缘故,我不敢把手机调成静音。
是谢君。他让我马上去医院。我顿时紧张起来。他赶快声明,与妈妈的病情没有关系。
在ICU病区外面,我先是看见了陈漱,他也是接到谢君的电话匆匆赶来的。
谢君随后出现了。他戴着棒球帽,没穿警服,但身后跟着一个穿警服的人。他回身跟同事嘀咕了两句,那人停下脚步,没有跟过来。
谢君走到我俩面前:“时间紧迫,我直接说吧,罗力是我们这次行动中的一个重点对象……”
“罗力?”我不明白。罗力被警察抓了?尽管我认为他活该被抓,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是在这个地方?
“他那个俱乐部涉嫌贩毒……”
贩毒……我和陈漱面面相觑,这个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生活范畴。陈漱傻乎乎地问:“罗力……不是健身教练吗?”
“这个……说来话长。”谢君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安,“恰恰是因为他和小胭,我们才发现了这个俱乐部的涉毒线索。”
“小胭?!”我听见自己在尖叫。
谢君吞吞吐吐:“是……自拍,他把他和小胭……拍下来了,那种小视频……你懂的。”
“我懂什么?到底拍下来了什么?”
其实不需要谢君回答,他为难的表情,还有他的欲言又止,我已经懂了。我要杀了那个杂种,我要杀了罗力,他把小胭毁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陈漱一把揽住我,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示意我保持镇定。
这些视频竟然是谢君处理的,这不是太残酷了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君继续说:“肯定是偷拍的。算他还有一点儿良心,小胭的脸是虚了的……”
安迪·沃霍尔曾经说过:“每个人都会出名十五分钟”。这就是小胭的十五分钟吗?她要以这种方式出圈了吗?
2
从断片儿中恢复过来,我心有不甘地问:“你怎么肯定那是小胭?”
“背景应该是你们家,有只鹦鹉,有只猫……”
“就凭这?”我想我的语气有点儿咄咄逼人。
“那猫……是梅小粉,我撸过多少次了。还有小胭的胸针,独角兽造型的,是你们姐妹俩生日那天冉紫送的,独一无二的定制款。另外,她身上的标志,那颗梅花形的痣……”谢君有点儿抱歉地说,“在她的大腿上,我们一起游泳的时候,我注意过。”
我的心坠得厉害,又好像要炸开,呕吐的感觉随之排山倒海。我弯下腰,不由自主一阵干呕。一个护士不知从哪里跑过来,递上一个呕吐袋。陈漱轻轻捶着我的背……
这是一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反应,不仅是感同身受。我和小胭,几乎是分享着同一个身体呀,就算我们的灵魂不那么一致。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的身心离我那么近,我之于她也是如此。
大脑回血恢复运转之后,我依然固执地试图寻找某个角度来否认。谢君为了防止我打岔,下面的话一气呵成:“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罗力被同伙刺伤了,生命垂危,就住在这家医院里。他提供了很多重要线索,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把目光锁定我,“他要见小胭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陈漱抢先开口:“绝对不能让小胭见他,小胭对他的事一无所知,面对这么可怕的逆转,她肯定受不了。”
“破获这个案件,罗力发挥了很大作用。邢队长答应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让我来做工作……”谢君说着,下意识朝那个穿制服的警察瞥了一眼。不用说,他就是邢队长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让你来做工作?你不觉得屈辱吗?他们不知道小胭曾经是你的女朋友吗?”
谢君低下头:“他们知道……到现在他们也以为小胭是我女朋友,我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你……”我一时气结,感觉人类的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眼前的荒谬了。
谢君突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法不容情。”
“笑话!法不容情?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让小胭去安慰一个马上就要下地狱的混蛋,是法还是情?这个混蛋已经把小胭毁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反正我不同意小胭见他,不仅是我,我们全家都不会同意,我想桑阿姨也一样。如果你真的为小胭着想,如果你真的还念那么一点儿‘情,赶快把那些东西删掉,行吗?算我求你了……”说着话,我已经泣不成声。
谢君还想说什么,陈漱拦住他:“还是我来劝劝她吧。”
“你们谁劝都没用!让他去死……”那一刻,我几乎歇斯底里。“让他去死!不然我也要去杀了他……”
陈漱紧紧抱住我,把我扶到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
谢君在做最后的努力:“他确实快要死了……”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死心吧。”
谢君和邢队长走了。
我瘫软在陈漱的怀里,筋疲力尽。这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狗血剧情,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家里,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每个人身上。而原本一直微笑着向我们招手的世界,不过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误解。如今,它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也许早有征兆,只是当时我根本没注意到……
第一章要不要结婚,这是一个问题
1
当火车鸣叫着开过来时,我和陈漱同时停止了动作。我们面面相觑,然后狐疑地看着嗡嗡作响的手机,希望它赶快打住。但不识趣的火车鸣笛依然在继续,好像开进了没完没了的隧道。陈漱的手终于悻悻地离开我的耳垂,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嗨,压到我头发了!”我抗议。
他把手臂挪开,顺手按下了接听键:“喂——”
听上去他的电话不会马上结束,我起床穿衣,早课时分一时兴起的“爱的鼓掌”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我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电动牙刷磁磁作响,泡沫状如白云,簇拥着我的嘴巴。我故意多用了一些氧泡泡牙膏,巴不得牙刷的声音更吵一点儿——和陈漱通话的那个女声毛茸茸的甜中带怯,我只能用噪音来抗议,当然,这纯粹是出于女人(也许只是我)的敏感。
从卫生间出来,陈漱已经把咖啡做好了,咖啡杯、咖啡勺和黄糖包摆在咖啡碟里。喝咖啡必须用全套家伙,这是我的习惯,陈漱自己是不想这么讲究的。我端起那盒加了琥珀色凝固蜜的老酸奶——凝固的蜂蜜很难挖,每次都是陈漱帮我挖好——打着圈把酸奶和蜂蜜搅出彩虹波板糖的轮廓,就着一个杯装蛋糕三五勺吃完了,站起身去玄关取我的包。
“你怎么没喝咖啡?”陈漱在我身后问。
“没加奶,清汤寡水,中药似的,看着就不想喝。”我知道我有点儿蛮不讲理,但此时此刻,本宫就是想作一作。
果然,陈漱一头雾水:“你不是不喜欢牛奶冲淡了咖啡味儿吗?”
“但我喜欢看起来有点儿浓度的感觉。”
“别作了行吗?梅小脂同学!”陈漱的口气里终于有了些许不满,他叫某某某同学的口吻,很像在課堂上。
我沉着脸换好鞋,想起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当一个男人说你作的时候,其实是暴露了他的三观,或者说,暴露了你们三观的差异。
我走得匆促,陈漱来不及换鞋,只好穿着拖鞋把我送到了楼下。我听着背后拖鞋的啪嗒声,头也不回。
陈漱说:“没法送你了,一会儿有课。”
其实他没必要下楼的——既然没时间送我去上班,送下楼,反而暴露出他的心虚。
“我知道。”我说。
“刚才打电话的是课代表,课前有件事要提醒我一下。”
“我没问你呀,不用解释。”我跨上小电动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为人师表的陈老师在讲台上面对着女学生们崇拜的目光侃侃而谈,恐怕没人想得到四十分钟前他在干什么吧?哲学是多么庄严而深奥呀,拒绝任何与下半身有关的联想……
我就是这么爱走火入魔,越是道貌岸然的东西,越想来点儿恶作剧。陈漱说这可能是我在妈妈面前太过约束自己的缘故,总想在其他方面打破一下束缚。也许他说得对,在这里受到压抑,就会在那里寻求补偿,人不都是这样吗?不过,这等于变相默认了我对外表看上去无可挑剔的妈妈的腹诽……
2
陈漱的公寓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骑电动车用不了十分钟。上班方便,这是我住在陈漱公寓的理由,否则,一向古典的妈妈是不会同意我未婚同居的——注意,我说的是古典,不是保守。
被早高峰的人流车流裹挟着,我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电动车却突然像是被勒住了缰绳似的,瞬间受阻的惯性差点儿把我甩出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身后的男人险些追尾,我听见他脱口而出的抱怨:“我靠——”
全世界都说成都是一座休闲城市,我要打个补丁——非早晚高峰时段。成都也是一座大城市好不好?人口密度尤其大,怎么可能从早到晚给你休闲?
路面上有序的川流不息被我的卡顿破坏了,我一迭声说着对不起,把电动搬到马路牙子上。先试着空转了一下轮子,没动。咦,当自行车骑都不行了吗?幸好今天穿的是坡跟鞋,我抬脚往电动身上踹了一下,没反应;再踹,还是启动不了。曾经有一次电动坏掉,被我随便一脚踹好了,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侥幸修车大法,今天终于失灵了。
每次车子坏掉,我就想换新的,一旦能凑合着骑,又得过且过了。人就是这个德性。这会儿找地方修车是不可能的,找陈漱?陈漱住在博士后公寓,上班很近,经常开车送我上班,尤其是下雨天,但今天他一二节有课,不可能赶过来帮我。我环顾四周,连路边的冬青丛都不放过,居然没发现一辆共享单车。真是见鬼,什么时候共享单车都停得这么有规矩了?
经常骑电动上班,我早已不适应坐公交车了,想起车上人挤人挨的场面就犯憷。这个时间段叫滴滴也不现实,有堵车的工夫,走也走到单位了。那就走路吧。好在我供职的这家纺织行业的报社上班不打卡,不用担心迟到。我把电动搬到路边锁好,再次庆幸今天穿的是坡跟鞋。
车子坏了,我的心情倒并未太受影响,只要鞋子和时间允许,我愿意在清新的早晨走走路。理性上,我知道早上的空气质量其实是最差的,但我是一个感性的人,顽固地认为城市的早晨是最可爱的,就像人是小时候最可爱一样。经过一夜的新陈代谢和黎明的洒扫,城市被更新了;人也是如此,带着一夜好睡后的轻盈,仿佛获得了新生。
此外,我喜欢早晨还有一个原因:我是每天都要换衣服的人,衣服在早晨上身时,没有一整天穿下来的视觉倦怠,对心情总是一种提振。作为一名纺织行业报的美术编辑,我对于服饰之美较常人更为敏感。如果没有这些漂亮衣裳,人生的快感至少要减损一半。
路过一个卖花女人,我停下脚步,扫了二维码,两朵用细铁丝串着的栀子花便来到了我的手中。我把花挂在肩包的搭扣上,正准备继续往前走,随着“美女——美女——”的招呼声,一个挑着花担的男人追上来,殷勤地说:“您看看我这花吧!”
我还没说话,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我对某些花粉过敏。让人尴尬的是,这喷嚏一打起来就止不住,左一个右一个,我一面从包里掏纸巾,一面环顾四周,还好,千军万马都在向着那个叫单位的目标狂奔,没人在意路人的喷嚏。
等等,我看到了谁?没错,胖墩墩的桑阿姨正站在几步之外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呢,那笑容,慈祥得像菩萨。
“我还以为是谁呢。小脂啊,你穿得太少了!”说话间,桑阿姨走近了,想必她是被喷嚏声吸引才注意到我的。
“少吗?”我低头打量自己,裹裙和七分袖小西装,不算少吧?
“你也不看看什么月份,这才刚过了清明呢。”
“现在什么不都走在季节前面嘛,您到菜市场看看,所谓的应季菜,真到了该上市的时节都下市了。”这理论其实来自我爸,他是菜场的常客,像“西红柿蒂五叶是母的,更甜”之类的说辞张嘴就来,相应的,他的肚腩也越来越丰满。
桑阿姨亲热地抚摸着我的胳膊,好像要把我搓热。我解释说我不冷,是花粉过敏,但对于桑阿姨来说,真相是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她要把那股热乎劲儿传导过来。桑阿姨永远像个天真的小菩萨,事实上她也信佛。只要一笑,她脸上就会出现两个肉窝窝,让人乐于亲近。我从小就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比妈妈还亲。据说,我和小胭几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得了乳腺炎,我俩还吃过她的奶呢。
桑阿姨是看着我和小胭长大的,我们两家有通家之好。她是爸爸的老同学,而且,他俩都是外公的学生。此外,她还是谢君的妈妈、我的大我六分钟的姐姐梅小胭未来的婆婆。
“我正要到你家去呢。昨天你妈从我那里拿了十万块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留了张借条,太见外了,她走了我才看见。这不,正要给她送回去呢,赶巧碰见你了,那就交给你吧。”桑阿姨说。
一听这话,原本一个接一个的喷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都说惊吓刺激是制止喷嚏的好办法,此言果然不虚。“我妈管您借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桑阿姨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条。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今向桑明女士借款人民币十万元整。”落款是“苏墨”——苏墨就是我妈妈,日期正是昨天。
3
桑阿姨笑眯眯地走了。我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
我想不起家里最近有什么大项花销,而且,妈妈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挣钱不算多,可十万还是拿得出来的呀,为什么要找桑阿姨借?
心不在焉地來到报社,进了电梯,随手按下楼层,我脑子里盘桓的还是妈妈借钱的事。随着身体猛地一顿,电梯门开了,却没有人下。我看看左右,而电梯里的两个人都在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该下的人是我。
到了办公室,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给自己泡咖啡,而是迫不及待地给小胭发微信语音。我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借钱的事。她对此一点儿都不关心,怏怏地回复:“不知道。”
我知道她最近不太开心。谢君是警察,跟我们这些坐办公室朝九晚五的人不一样,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加班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何况今年是建国七十周年,警察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小胭是喜欢热闹的人,谢君却总是见不到人影,恼火在所难免。当然,小胭也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孩子。那是谢君的工作,不是都说我们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无数谢君这样的警察在负重前行嘛。警察工作的重要性,我们(包括小胭)都能理解,不过,作为局外人,自身生活因此受到影响,总归是不爽的。
可不管怎么说,无非是小男小女闹点儿小别扭,能跟妈妈的事相比吗?小胭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跟她说的事,她完全无感。我只有放弃——再说下去,只会让我更累。
“既然你不知道,回家就不要提这事了。”我嘱咐她。
“我才懒得提呢。”
我还是不放心,又给她发了条文字信息:“你可长点儿心吧。”
她只回了一个字:“耶。”
这就是小胭。
小胭可以不长心,家里人都习惯了。但我不行。这事没那么简单,可能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妈妈轻易不向人借钱,别说十万,就是十块也不会跟别人开口。我记得有一次她去超市忘了带钱,邻居阿姨要借给她,她坚决拒绝,宁愿回家拿一趟。
整整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宁——要是没遇到桑阿姨就好了,我就不必自己折磨自己了。我甚至因此迁怒于陈漱,这个早晨的不平常,不就是从他那个电话开始的吗?
4
快11点时,陈漱发来微信语音,叫我中午回去吃饭。
只要陈漱上午三四节没课,中午就回公寓做饭。他是大学老师,课程安排比较轻松,如此一来,我就经常有现成的午饭吃了。本来还想拿捏一把的,但借条的事搅得我根本不在状态,算了。
我是叫滴滴回去的。懒得找钥匙,正准备直接敲门,手还没抬起来,门已经开了,就好像陈漱一直躲在门后等着给我开门似的。“一听脚步声就是你,鱼正好出锅。”
我第一个反应是——他身上有炒菜的味道。明明知道每个炒菜的人身上都会有味道,包括老爸,包括偶尔下厨的妈妈,可我还是对陈漱身上的炒菜味道格外敏感。
西芹百合,清蒸鲈鱼,都是我爱吃的菜。陈漱把鲈鱼下巴上的肉剔下来,蘸了豉汁夹给我,一脸满足地看着我吃。我问:“你怎么不吃?”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学校对博士后又出台了新政策,已婚的待遇更优厚。”陈漱既是“青椒”(大学青年教师),又在本校做博士后,学校对他们这类人相当关照。
我停止了咀嚼。我俩恋爱多年不假,我也相信我对陈漱的感情是真实的,可结婚……好像也没那么迫切,甚至有点儿抵触。单是听到结婚这个词,都会立马让我感觉到房子的缩小和四壁的挤压。我说:“为了一点儿待遇匆匆忙忙结婚,好像也没必要吧?”
陈漱强调:“我都三十二了,你也二十九了。”
“二十九怎么了?你嫌我老了?我可没觉得自己贬值。”我说的是真心话。大概是因为妈妈这个榜样的力量,我和小胭尽管都不小了,却没有年龄焦虑,而且,我们都不恨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我斟酌着措辞:“主观上,我是想跟你结婚的,可是,结婚大概需要……义无反顾的勇气,还有热情,我好像还没……准备好呢。”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我不能骗你。”
沉默片刻,陈漱说:“我懂了,你这是主观的客观表达。”
“也许是客观的主观表达呢?”我反驳。
陈漱不说话了,埋头吃饭,我也继续对付碗里的鱼。我们之间出现了所谓的“突然安静”,让人真切体会到什么叫“连呼吸都是错的”,咀嚼声则显得更加突兀,难以忽视。
一碗饭吃完,陈漱放下筷子。“那你说,为了什么结婚才算有必要呢?”
不等我回答,他就到厨房洗碗去了。
我确实没法回答。诚实地说,我不知道答案。我们在一起七八年了,彼此间早已拿掉了恋爱滤镜或者偶像包袱之类,相处越来越轻松。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有时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太松弛了?有点儿不大不小的别扭,时不时作个妖,或许还能保持点儿张力吧?我偶尔会怀念恋爱之初那种故意端着的累,以及小打小闹的冷战热战,觉得那才是恋爱的味道。如果结婚只是顺势,毫无冲昏头脑的幸福感,这一步就跨得意兴阑珊了。
要不要结婚?看似是一个问题,实际上叠加了很多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困住了。
在陈漱面前,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但这件事另当别论。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是不是以为我还在为早上的电话跟他怄气呢?我倒是宁愿如此,也不想和他讨论结婚的话题。
我跟过去,倚着厨房的门框,伴随着洗碗池哗哗的水声,说了妈妈借钱的事,说我心里很乱。陈漱只是听着,直到洗完碗,一个个擦干,才拧着洗碗布说:“怎么见得是妈妈瞒着你们借的呢?”
“就是一種感觉,而且小胭也不知道……我有点儿拿不准,这个借条该怎么办?”
“桑阿姨不是让你交给妈妈吗?”
“万一这是不方便说破的事呢?我早上遇见桑阿姨不在妈妈的计划内,她其实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慎重,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对妈妈的事,是绝对不能有半点儿唐突的。
陈漱甩着手上的水:“不至于吧。如果要保密,她应该嘱咐桑阿姨嘛。”
“妈妈才不会这样呢。桑阿姨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万一她认为事态严重,反而弄巧成拙。”
“那你就更不用操心了。既然妈妈不想让你们知道,就一定能自己处理好,你就当那张借条不存在。”
“可它明明存在呀……”
陈漱顺手把洗好的碗递给我。博士后公寓的厨房很袖珍,消毒柜只能放在客厅里。通常,往消毒柜里摆放碗筷是我的事,我有整齐强迫症,特别适合做这种事。我们已经重复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可是这次,就像杂技演员偶尔也会失手一样,我没接住。
啪的一声,我们到日本旅行时买的美浓烧,就这样掉到地砖上。响声很清脆,不愧是美浓烧。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陈漱赶紧拥住我,把我往卧室推:“我来打扫,你去休息一会儿,别胡思乱想了。”
等陈漱收拾完在我身边躺下,我还没睡着。也不可能睡得着。
陈漱劝我:“你要容许别人有自己的隐私,即便她是你妈妈。”
“你怎么知道这是隐私呢?”我翻身问。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妈妈不想让你知道的事,还不算隐私?”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早上那个女生的电话,简直怀疑他是在为自己辩护了。我再次翻过身背对着他:“也许你需要保有隐私,我妈妈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有什么隐私?”
“那你就更不需要纠结了。”我不知道陈漱有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但他的思路被我引导着,刚才结婚话题的不愉快多少被冲淡了一些。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又翻过身,“家里的钱都是妈妈在管,我觉得可能不止是十万块钱的事儿,也许是差了十万呢?”
“也是啊……”陈漱若有所思,“今晚你回家住吗?”
“今天是周五,我当然要回家住。”
“那就拐弯抹角问问呗。晚上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我的电动,翻身下床从包里找到钥匙,又告诉他停车的位置。
我们就这个话题闲扯了几句,陈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我一直醒着,心里在不停地复盘:早上陈漱的电话几乎坏了我一天的心情;去上班的路上车坏了;步行途中买花,因为花粉过敏打喷嚏,又因为打喷嚏被桑阿姨看见……简直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妈妈借钱的事会不会导致往后麻烦不断?我是不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如果是,我宁愿再把它盖上。
反正,我的直觉很不好。
“不要过度阐释,就是打碎了几个碗而已。”下午送我去上班的路上,陈漱宽慰我。我想,我的心事一定都挂在脸上了。
5
晚上回到家,已经快9点了。老爸半躺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撸着梅小粉。梅小粉是我家的猫,也是女生,名字是我和小胭取的——既然我俩是胭脂,它可不就得是粉吗?
老爸那叫一个松弛,半扇沙发似乎都搁不下他的一条大胖腿,圆滚滚的大肚腩,把梅小粉放上去怕是都会滚下来,所以,它很明智地窝在老爸的胸口,大肚腩则成为一个稳稳的地台。
我问:“妈不在家?”
老爸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笑了笑,故意瞥了一眼他极度放松的坐姿。老爸心领神会,把沙发上的腿放下来,身体也稍微坐直了一点儿:“送冉紫去了。”
冉紫是我表姐,我姑姑家的女儿,Ego强大,人酷话少,唯独跟我妈无话不谈——因为我妈也是Ego强大,人酷话少,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才是我妈亲生的。
老爸放下手里的核桃,给我削苹果。老爸玩核桃,包浆可快了,那双大肉手,那张大油脸,还怕核桃盘不亮?只不过要努力忽略这个过程中核桃在他脸上揉来揉去的观感。
“盘核桃没有捷径。”老爸总是说。可小胭不服,偷偷把老爸的核桃泡进核桃油里,指望忽然一天给老爸一个惊喜。结果,那核桃油没加抗氧化剂,刚入夏就泛出一股哈喇味,一对核桃毁了。老爸从此盘得更加理直气壮。
我回屋换了衣服,接过老爸削好的苹果,几口就啃出了苹果手机Logo的效果。“冉紫来了?我进小区的时候怎么没碰见?”
“走的不是一条道吧。”老爸看看墙上的钟,“按说也走了有一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什么话要讲这么久?”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赶紧咽下苹果:“爸,咱家最近有没有买什么大件儿?”
“买大件儿你不就看见了吗?”老爸喝了一大口茶。老爸喜欢大口喝茶,还要发出浓重的“哈”的尾音,他说这样才能品出滋味儿。
我身体前倾:“那,您的工资平时都放在哪儿?”
“交给你妈呀,不一直都这样吗?”
我用略带嫌弃的口吻说:“爸,您以后对自己的事最好上心一点儿,不要……”
话没说完,妈妈就回来了。
我妈算不上绝色美女,但你很容易把她从人堆里挑出来。她是那种即便在自己家里,也会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脖颈挺挺的女人。那真不是硬拗造型,而是一种写进肌肉和骨骼的惯性。
人们欣赏美女,但很少有人注意脖子。其实脖子是审美的一个关键点,脖子美就会带动下巴和双肩都美。对于女人来说,来自脖颈的美是最见气质的。所谓卓尔不群的卓尔,风姿绰约的绰约,主要就体现在脖颈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连妈妈的职业,都具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美范儿——外事部门的法语翻译。她工作到六十岁,去年刚退休,今年又被服装外企请去做时尚文字翻译,弹性工作制,不用坐班。我常常有意无意忽略了妈妈是退休的人,“老”这个字在她身上仿佛不存在似的。
忘记了“老”的人,“老”也会把她忘记。妈妈曾经说过,刘晓庆那种不服老的努力,简直比“老”本身还可怕。女人堂而皇之地变老,反而让人不觉其老,捉襟见肘的对抗反而凸显出“老”的寒碜不堪。在这一点上,在妈妈的两个女儿里,我和妈妈高度一致,小胭则根本不会去在乎什么老不老的问题。
想什么来什么,妈妈居然迎合我似的主动说:“昨天我到谢君家去了。”
正中下怀。我心里立马绷紧,表面上却更加带劲儿地啃着苹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哦,去找桑阿姨了,干吗?”
“商量谢君和小胭的婚事。”
妈妈的语气越自然,我就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话说回来,无论她怎么表现,在我眼里都不自然。疑邻窃斧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怎么说?”老爸问。他早已经坐直了,在妈妈进门那一刻。
“她希望两个孩子今年就结婚。”
“我看可以,都不小了,虽然谢君比小胭小几个月,也马上二十九了。”
刚说到这儿,小胭回来了。
6
一个最怕跟别人重复的人,偏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自己的复制品,是不是很不爽的一件事?其实,根本没那回事儿。很多人以为双胞胎姐妹连生理期都是一致的,实在是一个荒谬的误解。
小胭和我是同卵双胞胎姐妹,但几乎没人会把我们认错。小胭比我圆了一圈,圆脸圆眼,尤其是眼睛,顯得比我的大,我想这和她总是热情好奇地睁大眼睛有关。有人说她像杨紫——反正没人说我像。就连体质,我俩都大不一样。同样是冰椰汁,我喝下去肚子里马上就会兴妖作浪,她喝下去却总是风平浪静。
米养百种人。我俩的硬件虽然大致相同,可软件大大不同。比如,小胭几乎从来不穿高跟鞋,而我几乎从来不穿平跟鞋;小胭从来不留长发,而我从来不留短发;小胭很少穿裙子,而我则很少穿裤子;小胭虽然比我早出生六分钟先天成为姐姐,后天却更像我的妹妹……看来,一切先天问题都是有望后天解决的。
这不是我的缘故,而是小胭。她实在太像妹妹了,我就只能像了姐姐。我比小胭心事重一点儿,这并不是说我是个心重的人,而是小胭心里什么都不装,太轻了。小胭也不是爱撒娇的女孩儿,什么都不上心,什么都不在乎,说她是小糊涂神也不过分。因此,她也不矫情。矫情必须是自觉的,而小胭根本就是浑然不觉。
大概小胭更多地遗传了爸爸,而我更多地遗传了妈妈——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有多么淑女,要修炼成妈妈那样绝非易事,但是,比小胭更淑女一点儿,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几乎就不需要任何努力。
小胭一进门,我们就看出她脸色不好。爸爸故意逗她:“哟,狗尾巴花回来了!”
小时候爸爸给我们讲几月出生对应什么花,明明已经说了我是四月蔷薇花,小胭依旧执着地追问她应该是什么花。爸爸就说她是狗尾巴花。从此,她就有了一个狗尾巴花的昵称。
小胭不搭腔,把钥匙往鞋柜上扔得很用力,再把脚上的老爹鞋狠狠蹬掉。
“咱家要有喜喽,正在说你的婚事呢。”我注意到妈妈瞥了我一眼,估计她对“有喜”这俩字有点儿敏感,我假装没看见。
却听小胭斩钉截铁地说:“跟谁结婚?谢君?不可能!”
我们三个人齐齐侧目小胭。还是由我发问:“怎么了?”
“不——想——说!”
话虽如此,但小胭是藏不住事儿的人,晾她几分钟,她自己会说的。估计我和爸妈都想到一块儿了,没人接她的话茬儿。
果然,小胭憋不住了:“哼,气死了!刚才在酒吧,碰上两个小流氓,非要跟我喝酒。他们那眼神,简直要把人弄脏,那种用目光侮辱人的叫什么来着……”
“视奸!”我顺势递话,余光注意到妈妈又深深地瞟了我一眼。
“对,就是视奸!当时我心里想,我男朋友可是公安,你们死定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根本不需要我们接茬儿,小胭也等不及我们猜,“结果谢君只是让我快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算什么警察,还不如一个陌生人呢。人家欺负他女朋友,他屁话没有,最后居然是一个陌生人帮我出头……”说着,小胭把包丢到茶几上,一屁股坐到爸爸身边。
小胭是基本实现了情绪自由的人,任情任性,不管不顾,几乎是凭条件反射活着。妈妈拿起小胭的包,用抽纸吸干包底的水渍,又顺手擦掉茶几上的水印:“人家谢君是搞计算机的呀……”
我附和说:“就是嘛,谢君是网警,你怎么能指望他平时技术宅,关键时刻就变身蜘蛛侠?”
谢君大学学的是IT,毕业后给一家跨境电商做系统维护,收入高,也不算太忙,生活一派岁月静好,小胭很满意。谢叔叔的因公牺牲改变了谢君的命运。当时组织上提出,可以照顾谢君进入公安系统工作,谢君不置可否。我们都以为这是变相的拒绝,他怎么可能放弃眼下的工作去当警察?谁也不曾想到,谢君动了心。但他不愿接受组织的照顾,而是通过面向社会的招警考试也就是所谓的“社招”进入了警察队伍,成为了一名网警。
对此,我爸爸和桑阿姨都挺支持的,而我呢,即便对他的选择不以为然,但他这股心气儿我还是认可的,男人不就该这样吗?问题是,我们都忘了问小胭的意见,仿佛人人都认为压根儿没这个必要。
从小我对谢叔叔是既爱又怕。他有着很重的警察情结,不自觉地“挂相”,眼睛里都带着那种审问人的气质,即便没做亏心事,一般人也没勇气跟他对视。相比之下,谢君要平和得多,不穿警服的时候,你恐怕想不到他竟然是个警察。用谢叔叔的眼光来看,这个儿子或许不符合他心目中的警察形象,但事实是,在同年入警的那一批年轻人里,谢君以过硬的专业水平和敏锐的洞察力,证明自己是最棒的,入警至今,他已经受过两次表彰。
老爸说:“那两个臭小子只是挑衅,没有实质性的冒犯,谢君要是亮出警察身份,反而被他们抓住了警察以势压人的把柄,万一被捅到网上,有理也说不清,那样你就满意了?这种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小胭不服:“怎么你跟谢君说得一模一样,是他教你的吗?”
“这还用教?这是常识。如果他们真正冒犯到你,我相信谢君不会退缩。”老爸说。
“那也不至于怂成这样!我找了一个警察男朋友,居然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只有没完没了的加班,好不容易陪我出去消遣一下,还被迫跟着他低三下四生一肚子气!”
小胭越说越生气,大喝一声“梅老三”,就把梅小粉从爸爸身上揪了过来。每每小胭管梅小粉叫梅老三的时候,一般都意味着她的情绪波动比较剧烈——可能大好,也可能大坏。眼下肯定是后者,她使劲撸着小粉的毛,小粉喵了一声抽身逃跑,尾巴高高竖起,耳朵往后趴着——那是小粉生气的标志。
妈妈责备地看了小胭一眼,又心疼地抱过小粉安抚。
“现在不比当年,警察一瞪眼,小混混儿就老实了。形势不同了,越是干公安的,在外面越是要小心翼翼。一旦闹出影响,没人管事实是什么,谢君都要付出代价。”不愧是国企的宣传干部,爸爸擅长分析形势,动不动上纲上线,虽然已经退了,但凡一开口,站位仍然比我们高出一大截。
小胭更加不满:“爸,您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爹味儿呀!”
爸爸理直气壮地回怼:“我是你爹,当然要有爹味儿。”
小胭终于被怼得没话说了,只有翻白眼表示抗议。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这话印证在老爸和小胭身上了。
老爸乘胜追击:“谢叔叔已經没了,谢君的婚事是你桑阿姨最大的心事……”
小胭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结婚免谈,我和他,已经糊了!”
爸爸还想说什么,妈妈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接住,闭了嘴,把注意力转移到“央视八黄”的电视剧上去了。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晚间项目——家里的电视机,晚上基本是被爸爸霸屏的,其他人只配跟着看两眼,绝不能有什么换台的想法。
我理解妈妈的意思。这时候跟小胭说什么都是白搭。她从小就喜欢跟我们对着干,我们拥护的,她必定反对。对付小胭只能顺毛摸,否则这头小驴成心跟你拧着劲儿,结果必然是适得其反欲速不达。
可是,真的没人跟她说什么了,她依然不爽,抓起沙发上的包,一声不吭进了房间。妈妈在她身后摇头叹气:“桑阿姨刚刚还跟我催婚……”
提到桑阿姨,我又想起那张借条。我探究地盯着妈妈的脸。妈妈肤色白皙,甚至可以说有点儿苍白,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这么薄的脸皮,怎么可能开口向别人借钱?我心里翻腾着,终究什么也没说。但是,那张借条已经在我和她之间竖起一道透明的墙。
我倒希望自己有勇气直接说出来,换作小胭,可能就是这么简单。这会儿我要是小胭该多好啊!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小胭,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任你目光如刀,反正她看不见;哪怕看见了,也可以当没看见。
可毕竟我不是小胭。涉及那张借条,我现在不仅是敏感,简直是警觉了。我不会贸然提出来。话又说回来,万一桑阿姨已经告诉妈妈把借条交给我了呢?那尴尬的不就是我了吗?这种可能性我也考虑到了,万一妈妈问起,我就说忘了,正好可以就坡下驴,观察她什么反应,听听她如何解释。
怕就怕妈妈知道我拿了借条却不问我,而我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哎呀,怎么跟绕口令似的!心里存着那么多弯弯绕,真是麻烦……
第二章无印良品
1
双休日就是睡觉日,一个拖沓的懒觉必不可少。我起床时已经快10点了。小胭歪在沙发上用投影仪追韩剧,昨晚的情绪风暴已经无影无踪。她向来如此,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见我的动静,她扭头鄙夷地说了声:“懒虫。”
阳台上的妾妾听到了,马上学舌:“懒虫,懒虫。”
妾妾是我家的鹦鹉,常说的词儿有三个:你好。你坏。懒虫。
小胭瞅着我幸灾乐祸地笑,我狠狠地说:“这个死妾妾!”
骂归骂,外面太阳有点儿烈,我还是来到阳台上,把遮阳的竹帘拉了下来。竹帘是妈妈为了妾妾的舒适感专门添置的,上面的仕女图由妈妈设计,由我主笔。妾妾其实是男生,刚来的时候一副低眉顺眼缠绵悱恻的小样儿,乖巧得像是谁家新纳的小妾,我们因此给它取名妾妾。
我问:“爸妈呢?”
小胭说:“到超市买东西去了,明天是我们生日。”
“明天是我们生日?”我拍着额头,“我都忘光光了。”
洗脸的时候我还在想,陈漱和谢君都记得吗?正在卫生间磨蹭,忽听小胭在外面喊:“快来看,冉紫!”
回到客厅,小胭已经停止追剧,换了一个艺术品拍卖会的网络直播,拍卖师正念念有词地挥舞榔头。小胭不胜遗憾:“哎呀,你来晚了,冉紫的镜头一晃过去了,等会儿应该还有。”
我纳闷儿:“冉紫去拍卖会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小胭白我,“坐下看不就知道了嘛。”
我听话地坐下等着,可冉紫的镜头一直没出现。我对古董不感兴趣,拍卖师又是个婆婆妈妈的碎嘴子,着实有点儿讨嫌。小胭大概也不耐烦了,伸懒腰打哈欠,而哈欠是会传染的,看见别人张嘴,我就不由自主跟着张嘴。
我拍着嘴巴站起身准备离去,拍卖师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简直是豪情万丈唾沫横飞:“下面这件拍品是著名国画家南宫先生的一幅作品,大家知道,南宫先生由于健康原因已经封笔,他的画很快会升值,而我们今天拍的正是他的封笔之作——《这山》!”
随着他的话音,画面中显示出一幅山水画,在我看来,与普通的山水画毫无二致,投在墙上,就仿佛随便哪家客厅里的装饰画。
拍卖师继续吆喝:“在世画家拍卖封笔之作并不多见,机会难得,南宫先生作品《这山》,起拍价十八万,有哪位感兴趣,请举起您的号牌!”
镜头一晃,小胭伸手指着投影:“看,无印良品!”
我立刻收住脚步回头观看,果然有张脸影影绰绰的像是冉紫,但镜头有点儿远,看不太清楚,况且还戴着墨镜。待镜头拉近,真的是冉紫,穿着“无印良品”的卡其色风开衫,一脸淡漠地坐在那里,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倒是符合布列松电影“去表演化”的冷漠美学。此时,冉紫手里高高地举着一个号牌,上面的数字是“1”。
“无印良品”是我和小胭之间的一个梗。第一次见到无印良品的店招时,小胭就说这个牌子的衣服都是给冉紫这种性冷淡的人准备的。虽是随口说笑,但这种风格真的非常适合冉紫,而小胭对无印良品的衣服从来不感兴趣。
我禁不住好奇:“她买这么一幅画干什么?”
“也许她玩收藏?”小胭说。
“没听说她有这个爱好,再说了,她也没有玩收藏的经济实力呀。”我端详着画面中的冉紫,“干吗屋里还戴个墨镜?”
“玩酷呗。”小胭不以为然。
“冉紫还需要玩酷吗?她已经是酷本身了。”
2
“其实一点儿都不酷。”冉紫后来向我描述这次(也是她唯一的一次)拍卖经历时说,“那会儿我只想赶紧离开。”
她是那天最早到拍卖厅的人之一。拍卖是画廊跟电视台联合举办的,拍卖厅实际上是电视台的一个演播厅,没有窗户,不通风不说,还破烂不堪。舞台上的城堡造型远看光鲜亮丽,近看不过是涂了颜料的泡沫,脏兮兮的。而城堡王冠一样气宇轩昂、金光闪闪的顶部,仅仅是在泡沫上贴了一层锡箔纸。
工作人员在调试机器,手忙脚乱,大呼小叫,扩音器里不时传出令人牙根发酸的调试音。电视台的男主持两手插兜,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八成是个荤段子,引得周围的人满脸油腻地笑。冉紫以前在电视节目里见过这个主持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没想到居然如此猥琐。
让她后悔的还有那副墨镜。戴墨镜的目的本来是隐藏自己,结果欲盖弥彰,几乎每个走进演播厅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让她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但事已至此,她不能把墨镜摘下来——那只会让先前打量过她的人再打量她一遍。
不管有多不自在,她也必须待下去,直到目标出现。她已经看过拍卖目录,她关注的那件拍品比较靠后,在《这山》出现以前,她一直在墨镜后面闭目养神。
而我和小胭看到的,正是她举牌的一刻。
号牌此起彼伏,拍卖师不停地更新着数字,《这山》的价格已经飙到了三十多万,竞价基本在31号、26号和冉紫之间展开。冉紫暂时停止了举牌。跟着31号也罢手了,只剩下26号。三十九萬被叫了两次时,冉紫果断地举起号牌。
四十万啊!冉紫疯了吗?我和小胭面面相觑。
冉紫坐在最后一排,几乎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她。观众席是阶梯状的,最后就意味着最高,她面前必定是一览无余。我想象着,她的眼前是一片眼睛。可冉紫却是一副四大皆空的表情。也许,太多眼睛反而使她一双都看不见了。
我有种预感,冉紫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幅画的。尽管我看不到她的眼神,但她紧抿的嘴角让我确信了这一点。
“还有人出价吗?”拍卖师一边喊着,一边环顾台下。
没有人再举牌。
终于,他一锤定音:“南宫先生的封笔之作《这山》,四十万,成交!”
爸爸妈妈就在这时候提着两个超市大袋子进了门。
小胭迫不及待地跳起来报告:“爸,妈,冉紫姐上拍卖直播了!可惜你们晚来一步,没看到。”
“她拍卖什么?她的首饰?”爸爸一面换下他的圆口老头儿乐布鞋一面问。妈妈则没有任何表情,她本来就是一个表情很少的人。
“不是卖,是买!她买了一幅画,四十万哪!”
“简直胡闹!”爸爸的口吻愈发像《我爱我家》中的老傅同志了。妈妈正弯腰换鞋,听到这话,低着头看了爸爸一眼——是的,就是低着头看的。也许说眼睛往爸爸的方向转动了一下更确切,并不是为了看见他,只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
爸爸过了五十岁之后,只要不上班的时间就爱穿老头儿乐,穿脱方便,走路舒服。他的老头儿乐都是桑阿姨买的——妈妈是不会为他买这种鞋子的,而他自己则从来不会为自己买任何鞋子,或者衣服。
爸爸是先进门的,等他换好鞋进屋,妈妈还没解完鞋带。小胭把两个超市袋子拎进了厨房,妈妈才把自己和爸爸的鞋子放进鞋柜,直起身走进客厅。我终于看到了她完整的表情——其实还是面无表情。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低着头。我不禁心生疑惑,她是不是刻意的?
爸爸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一边拿起茶壶一边问妈妈:“她昨晚来找你就是为这事?”
妈妈语气平淡:“不是来找我,是来看她舅舅的。”
望着妈妈走进厨房的背影,我突然感觉有点儿陌生。
爸爸依然用老傅同志特有的口吻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得跟她聊聊。”
作为舅舅,爸爸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对冉紫的责任,虽然冉紫跟舅妈更亲近。这个三十四岁还不结婚也不谈恋爱的外甥女,简直是爸爸的一块心病——如果他还有心病的话。
八年前,冉紫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姑姑姑父一同离世,她就跟原本谈得好好的男朋友分了手,从外地搬到成都,独自一人生活。她不再做头发做美容,不再交男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也不交,基本处于自闭状态。爸爸想改变她,不顾我家三个女人的反对,硬是把妾妾送去陪冉紫,结果,妾妾没几天就不会说话了,差点儿抑郁死。
冉紫身上沉淀的某种独身女性特有的过于清醒的气息,总是让我产生一些说不清的神秘联想,诸如夜凉如水、霜重色浓之类。一直以来,我都不太愿意接近她,小胭更是如此。冉紫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大概就是我妈妈了。
3
下午,我去找了冉紫。她并没邀请我,是我硬要去的。
冉紫在人际关系中相当冷感,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俗人勿扰”。而且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没几个不是生人和俗人的。所以,以往见她,我都要事先做上半小时的心理建设,但这次例外。
我先微信联系她。哪怕是微信聊天,冉紫也是惜字如金。她说她的工作室很忙。我把这理解为托词,便厚着脸皮说:“不要紧,我看着你忙。”
我有一种紧迫感,想快点儿看到那幅画,直觉告诉我:晚了也许就看不到了。
冉紫是首饰设计师,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叫紫。
是她的小助理開的门,冉紫正在工作台前加工一个银件,看上去挺专注。也许她确实忙,是我多心了。
冉紫穿一件扎染细棉贯头衣——其实就是在布料中间挖个洞,腋下缝起,腰间一束,最原始的极简主义设计,穿在她身上却非常协调。扎染布中间的花朵就像莲花宝座,正好把她的头部托起,仿佛盛开在月光下的一朵白莲。我不得不佩服艺术家的审美眼光,同时也知道,这件衣服只有冉紫这种清冷气质才能驾驭。
我想起她曾经跟我说过:找到适合自己的穿衣风格,差不多就等于找到了自我。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也曾经为了所谓的美不辞辛苦,是第一批穿上火箭头皮鞋的女孩儿之一。据她说,上台阶的时候必须侧着脚,否则长出来的鞋尖就把台阶占满了,脚掌根本放不上去。可惜,那时候的冉紫我没有见过。
见我进来,冉紫放下了手中的袖珍焊枪:“来欣赏一下,我为你和小胭设计的。”
我把那个银件放在手里端详:“这是匹马?怎么头上多了只角?”
冉紫一副少见多怪的口气:“这是独角兽呀,难道你没看过《哈利·波特》?”
“看是看过,但没看全,印象不深,小胭看全了,她没准儿知道。”
“不过,我确实不是照着《哈利·波特》里的样子设计的,既然是传说中的神兽,当然可以大胆放飞想象,是不是?”
“为什么要选这样的造型?我和小胭也不属马。”
我想我的问题一定让她挺扫兴的。冉紫叹了口气:“东方有龙,西方有独角兽,独角兽的寓意很多,美好、善良、高贵、纯洁……总之,都是好词儿。”
我点点头:“估计小胭喜欢。”
“什么人啊!难道你不喜欢?”
什么人啊——冉紫难得用这么亲昵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小心地抚摸着那个半成品饰物:“我……也算喜欢吧。”
“也算?”
“就是喜欢,好了吧?其实我今天来……”犹豫半晌,我还是说出了来访的目的,“你上午为什么要拍下那幅画?”
瞬间,冉紫又恢复了“寒性体质”,只简单回答了三个字:“喜欢呗。”
但冉紫手上的动作没有配合好她的表情,一瓶我不认识的干花被她碰倒了,香气弥漫开来,草籽满地跳舞。我盯着她追问:“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她没有回答,同时也回避了我的目光。由于嘴唇抿得太紧,瓜子脸都快变成国字脸了。她就有这本事,能够瞬间拉开与你的距离。
我把情绪往回收了收,换了恳求的口吻:“我知道你一向守口如瓶,但是这次,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这和你没关系。”冉紫冷冷地说。
“我觉得有关系。”说着,我拿出那张借条,展开放在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拜托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妈妈委托你买的?你昨晚到我家去,是不是就为这事?”
她有点惊讶,但并不慌乱:“不是。我只能告诉你,钱是我托她帮我借的。”
“你为什么要买这幅画?”
“有必要告诉你吗?”冉紫语气生硬。正常情况下,她就是这么生硬的,而且从不顾忌生硬带来的尴尬。此刻的她,只不过恢复了常态而已。
我再也无话可说,冉紫也双唇紧闭。幸好小助理及时进来了:“冉姐,茶泡好了。”
4
难堪气氛终于被浓郁的茶香冲淡了一些。既然冉紫守口如瓶,我只好提出最低限度的要求:“能给我看看那幅画吗?”
“已经放到银行的保险柜里了。”冉紫做首饰,需要存一些金银,在银行租了保险柜。
尽管被一句话断了念想,但冉紫的表现还是证实了我的猜测,她果然是最适合做树洞的人。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那……这事,就不要告诉我妈妈了。”
冉紫变了脸:“你要是不相信我,就没必要跟我说这些;既然你说了,就不要把保密的责任推给我。”
其实,话出口之前,我明明知道会引起这样的反应。我也一向讨厌别人这样叮嘱自己,可我还是说了。我有点儿局促,身体不自觉地在布艺沙发上动了动,努力想找一个舒服的坐姿,屁股下面那朵硕大的马蹄莲一定被我揉皱了。
冉紫有点儿不忍,斜了我一眼:“你还不了解我吗?这也要嘱咐?”
她的嗔怪反而让我好受了一点儿,我借坡下驴:“那就谢谢冉小姐理解啦!”
说着,我举茶相敬,她也端杯回应:“互相理解吧。”
在冉紫这儿碰了一鼻子灰,我只能另寻他法了。
回到家,我上网搜索了一下那位南宫先生的资料,只找到了他的简历、艺术创作和个人成就等,没有与私生活相关的内容,甚至连八卦都没有。或许是他太老了,名气又没有大到路人皆知的份儿上,我给陈漱发了微信,请他帮忙去图书馆查找老旧美术杂志,重点是上世纪的,如今早已停刊的那些。但愿高校图书馆还能检索到这些老旧杂志的扫描版。
我盯着屏幕上南宫先生的照片——面庞清癯,目光执着,白发整洁地向后梳,颇具古典范儿,神似老演员蓝天野。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妈妈,从形象到气质,他跟妈妈倒是很般配。当然,跟冉紫也很般配,只是年龄差距大了些。
我知道这纯粹是我的臆想,可又走火入魔一般忍不住去胡思乱想,尽管我连那幅画的真实买主究竟是谁都没搞清楚。
第三章拿什么拯救你,这个夜晚
1
今天是我和小胭的生日。
不过,一个怀揣心事的人,是没有心情过生日的。小胭一早就出去了,我蒙蒙眬眬听到了关门声,家里只有她是把门甩上的。
懒洋洋躺到11点我才起床。妈妈正要出门,根据她的长筒丝袜判断,她不是去采购的。我问:“爸呢?”
她没吱声,我以为是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她才说:“到菜市场去了。”
“昨天不是买过菜了吗?”
妈妈又不说话了。我敢肯定,她不是没听见我说话。我的问题有没有答案并不重要,可出于某种鬼使神差的心理,她越是不肯跟我说话,我越是想让她說话。于是我再问:“妈,跟您说话呢,昨天不是已经买好了吗?”
妈妈终于开口了:“鲜鸡活鱼要今天现买。”
“您怎么没一起去?”
“他一个人就可以了。”顿了顿,她又补充,“他比我会买。”
这倒是实情,如同陈漱了解所有的哲学流派,爸爸熟悉所有鸡鸭鱼肉菜蛋的种类。
叮嘱我早饭在锅里,妈妈就换好小高跟出了门。鞋跟几乎可以视为女人的人格画像,判断一个女人的内在状态是紧致还是松弛,看她的鞋跟是平跟还是高跟、坡跟还是细跟就可以了。妈妈喜欢三四厘米的小高跟皮鞋,她几乎没穿过旅游鞋,更不用说小胭喜欢的那种老爹鞋了。记得我们全家去郊游时,妈妈的小高跟一不小心就会卡在木栈道的缝隙里,可即便如此,她下次还是不会穿旅游鞋。
我来到阳台上,仅仅片刻,妈妈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一步往前,每一步都一丝不苟。她的发髻简洁优雅,脖颈还是那么挺直,垂感很好的白色真丝连衣裙加黑色小西服,一丝皱褶都没有。这是妈妈的经典打扮。她从没穿过牛仔裤,穿没有裤线的裤子也是近几年的事,她也不穿棉麻。但她会穿香云纱,很少有人穿香云纱不显老气,妈妈就是这“很少”中的一个。
陈漱很敬重他的这位准岳母。他曾经对我说,在男朋友眼里,妈妈是我的加分项,因为只要看看妈妈就会知道我这一生的美丽是有保障的。其实我对这样的恭维不以为然,但是没表现出来。当时我只说,是啊,我妈妈这样的正楷女人,就算自杀也要保持仪容。
不知陈漱能否咂摸出我话里的味儿。当我说“正楷女人”时,我想到的是渡边淳一《失乐园》中的凛子,那是一个擅写楷书、本身也像楷书一样精致得体的女人。原本我对于《失乐园》中男女主人公的极致爱欲并不反感,甚至还有点儿赞赏,可一旦把妈妈跟凛子联系起来,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跟爸爸相比,妈妈显得过于精致了。从小我就以妈妈为傲,从幼儿园到小学,我都希望每天接我回家的是妈妈,在校门口簇拥的那些家长中,妈妈总是那么鹤立鸡群。小胭倒是更喜欢爸爸接她,因为爸爸更让人放松。但这两天发生的事,让我对妈妈的看法有了改变,甚至连带着对爸爸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我强烈怀疑妈妈是找冉紫去了,心里瞬间划过“我也要去”的念头——只是个念头。不管有多大的疑虑,我都不能盯妈妈的梢,这是底线。何况,她们还不定约在哪里见面呢。好在我相信冉紫的人品,她是不会出卖我的,正如她不会出卖妈妈。
我给陈漱发微信,他说正在图书馆帮我查资料。谢天谢地,他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他说下午会早点儿过来,带着资料。
聊完微信,我又开始焦虑生日礼物的问题了。
男人送女人礼物,是一种很有意味的形式,检验的是他懂不懂得她。很遗憾,陈漱给我买礼物,几乎一次也没买对过。我并非在意礼物本身,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担心:这个人,是不是对的人?
我知道陈漱爱我,也许没有人比他更爱我,但木牛流马一般的爱,总使我感觉缺少点儿什么。尤其是今天,我特别渴望一件可心可意的生日礼物,来提亮一下自己的心情。
陈漱和我有点儿类似于师生恋。我们开始恋爱时,陈漱刚刚硕士毕业留校,我在读大三。不过,陈漱没有教过我,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当时我正伸手从书架上抽一本很厚的书,它却不翼而飞了。在那本书留下的空隙里,我看见了陈漱,陈漱也看见了我。
书架是双面开放的,陈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越界取我这一面的书。更奇怪的是,过后我们两个都不记得那是一本什么书了,因为当时我们眼里只剩下彼此。我们每天在图书馆阅书无数,那只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本,谁会特别在意它的名字呢?当我们意识到那本书意义非凡,再回头来找时,却连它在哪一个书架都不敢确定了。
爸爸买菜回来了,芹菜从袋子里支棱出来,一看就很新鲜。他到厨房放好菜就出来喝茶,还招呼我说:“凤凰单枞,有劲儿,今天要吃大鱼大肉的,来,喝点儿刮刮油。”
我说:“我还没吃早饭呢,哪有油刮?”
“先让茶水进肚子里等着,油水一会儿就来了。”
老爸就是这么个爱逗乐的老家伙。跟陈漱一样,爸爸还是个爱做饭的男人,仿佛厨房就是他们的乐园。
我喝着茶,吃着从锅里拿出来的流沙包,问爸爸:“妈妈最近是不是经常出去?”
“最近?经常?我们每天不都在进进出出嘛。”
这个不看眉眼的老爸总是让我无语。
2
过了12点妈妈才回来。我留意到,她手里多了个很大的纸袋子,是某个品牌服饰的横款购物袋,看起来瘪瘪的,拎在手里也很轻的样子。我在脑子里努力搜索,昨天在冉紫的工作室有没有见过这样的袋子?好像没有。但我仍然顺着固有的思路给出了解释:那么大一轴画,可不就需要一个这么大的购物袋吗?可毕竟是一轴画,没多大分量,放在袋子里可不就这么轻飘飘的吗?
心里有鬼,外在表现难免不自然。我故作轻松地溜达到阳台上逗妾妾。妾妾说:“你坏,你坏。”
这小东西,居然能看透人的心思。
“回来得正好,我也该做饭了,渴了先喝口茶。”老爸一边说,一边挽着袖子进了厨房。他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把袖子挽得老高,仿佛随时准备去和面。
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表示知道了。
我暗中观察着妈妈,总觉得她的目光有点儿飘,抓不住落点,似乎越过家具,越过阳台,越过一家人的日常,去往了遥远的云深不知处。我是不可能探测到妈妈的极目纵深的,她是练惯了静功的人,以无言封杀一切疑问。
对此,我永远望尘莫及。
小胭没回来吃午饭,也没跟家里人说她在哪儿。我微信问她,她不回复。爸爸猜是被谢君约出去买礼物将功补过了。妈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希望爸爸猜对了,心里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午4点多,陈漱来了。正好是我开的门。
“生日快乐!”陈漱居然穿了西服,还规规整整扣了两粒扣子,整个人板得像一纸程式化公文。
我伸手给他解开一粒扣子:“你搞什么?西服扣子只能扣一粒。”
“都扣上不是更庄重吗?为了今天,我特地换的西服。”
“别忘了,你女朋友好歹也是个服装行业的美编呀。”我只有一声叹息,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启蒙。
陈漱是极少穿西服的,穿过的有限那么几次,几乎都是我俩一起出现的场合,或者出门前由我打理。想想真是奇怪。在服饰审美上我不算挑剔,牌子不重要,质地不重要,但非常重视衣品,先敬罗衣后敬人嘛。可偏偏男朋友这么重要的角色,我怎么就忽略了他的衣品呢?
陈漱尬笑着把礼盒递上来。很重。这是多大一个化妆品套装呀?是不是连洗发露沐浴液都在里面了?可是,盒子看上去并没那么厚,不像装着瓶瓶罐罐的样子。
“什么呀?这么重!”我问。
“《加德纳艺术史》。”他回答。
陈漱进厨房跟爸爸打招呼去了,我把礼盒放到鞋柜上,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陈漱进来了,手里托着那个盒子,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我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漱有点儿窘迫:“最新版的,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是的,我跟他提到过《加德纳艺术史》,如果他在别的时候送给我,我会很开心。可今天是我生日啊,女孩子的生日,难道你不能送点儿温馨的浪漫的女性化一点儿的东西吗?让我体会一下身为女性的那种被宠溺的满足很难吗?这跟是不是贵重无关,哪怕是双丝袜呢……
我起先担心陈漱忘了我的生日,现在才意识到,最糟糕的不是他忘了,而是他记得,却送了你一件蹩脚的礼物,让你连脾气都没的发。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我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随手放在梳妆台上,尽量掩饰着语气中的刻薄,今天是大家高兴的日子,别让一本书给毁了。
即便如此,我想我的情绪他也感受到了,赶紧救场:“你要的资料,我能查到的都复印来了。”
这个举动多少起到了缓解气氛的作用。我把注意力转到陈漱带来的资料上,打发他出去给爸爸打下手。可所有资料翻完,依然没发现比网上更多的内容,没有他的家庭情况,只有一张他在家中作画的照片,隐约可见墙上挂着全家福,只是太模糊了,难以分辨是他的原生家庭还是婚后家庭。
3
门铃响了。看看手机,不到5点,我以为是小胭回来了,她经常忘记带钥匙。听到开门后的寒暄,却是桑阿姨和谢君,我赶紧出去招呼。
桑阿姨抱着两束鲜花,谢君抱着一个特大号生日蛋糕,给我们带来了幸福盈门的喜庆。我接过桑阿姨手里的花,陈漱接过蛋糕。爸爸把他们迎进客厅。
谢君问:“小胭呢?”
爸爸惊奇地问:“她没去找你吗?”
“没有,一整天我都没看见她。”
“那她能干吗去?”爸爸纳闷儿。
我问谢君:“你没打她手机?”
“打过,一直关机。”
这是什么情况?我看看爸爸。爸爸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这丫头,谁知哪儿疯去了。不用管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把鲜花放进两个阔口花瓶,一束摆到饭桌上,一束摆到茶几上。桑阿姨问:“你妈妈呢?”
话音刚落,妈妈已经从卧室出来了。我这才意识到,午饭后妈妈就没露面。陈漱是晚辈,不出来打招呼也就罢了,桑阿姨来了她还磨磨蹭蹭,就显得有点儿失礼了。她在卧室里干什么呢?
妈妈拉住桑阿姨的手以回应对方的热情,说话却依然简洁,只两个字:“快坐。”
桑阿姨在沙发上坐下,我注意到茶几上多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我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桑阿姨干脆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翡翠手镯。
“真漂亮!肯定是給小胭的喽,今天这是要提亲了?”之后的整个晚上,我都在懊悔自己嘴快。
桑阿姨把手镯拿给坐在旁边的妈妈,转身对我说:“小脂,抱歉啊,这是祖传的,只有一只,要是有两只的话,就给你们一人一只了。”
我上前抱住她的手臂:“桑阿姨您想哪儿去了,从小您给什么礼物都是双份儿,唯独这个,就算是双份儿我也不敢要。难道您想让我们姐妹俩都嫁给谢君啊。”
小胭和谢君的童话爱情,是该开花结果了。他俩从小就特别有反差萌,小胭是大眼珠子咕噜噜的淘气精灵,谢君则是憨憨的小眼睛欧巴,俩人在一起那真是大眼瞪小眼,让人看着就想笑。谢君是惰性分子,自小老成持重;小胭是活性分子,有个风吹草动就欢呼雀跃。谢君特别腼腆,小胭特别不腼腆,每次小胭出糗露乖,都是谢君替她脸红。
在“蠢萌”这个词尚不存在的时候,小胭就有一箩筐的“蠢萌”黑历史。我们五岁生日那年两家聚餐,小胭听爸爸说鸡屁股不能吃,一定要问为什么不能吃,而且是连环问:“鸡屁股不能吃,那鸭屁股和鹅屁股能不能吃?”于是,鸡鸭鹅的屁股成了那顿饭上半场的主题。到了下半场,鸡屁股的话题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她又抛出一颗炸弹:“鸡为什么没长小鸡鸡?”大家愣神之际,她又神补了一问:“为什么男孩子都长小鸡鸡?”
大人们只有强忍着笑,迅速转移话题。而谢君呢,上半场的脸红刚刚退潮,下半场又开始涨潮了。
我想,正是小胭的天真童蒙吸引了谢君。我是从小到大一路看着他抿嘴笑对小胭过来的,那幸福的小样儿,眉眼里都透着心满意足。谢君为小胭做的事,就是现成的鸡汤故事。小胭六岁那年,心血来潮要种“瓜子花”,种下的却是炒熟的瓜子。桑阿姨是当笑话说的,谢君听了,不声不响帮她换成了生葵花籽,结果还真的发芽了。小胭很有成就感,坚信买来的五香瓜子是可以种的,直到多年后才知道是被“狸猫换太子”了。
此刻,桑阿姨、谢君还有这只翡翠手镯,都在等待着小胭,幸福的序曲已经奏响,只等女主角出场。
可是,小胭依旧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妈妈本来话就不多,在厨房忙活的爸爸就不时出来一下跟大家聊上几句。桑阿姨要进厨房帮忙,爸爸坚决不同意。
这时候我真庆幸自己选了宜兴紫砂小口杯来斟茶。这样的小杯子,爸爸差不多就是一口闷,妈妈大概需要三口,一般人两口就干了。所以,就算没有那么多话,单是倒茶、让茶、喝茶,再倒茶……循环往复,倒也不至于冷场。
可小胭迟迟不见回来,手机也一直联系不上,气氛渐渐微妙起来。大家起劲儿地快活着,相互礼让喝茶吃水果,以免好不容易烘托起来的气氛落潮。就连一向木讷的陈漱,也在以几倍的热情努力找话题跟谢君和桑阿姨闲扯。
谢天谢地,这书呆子总算有点儿情商,没让我抓狂。
4
随着时间的推移,维持人造的快乐气氛不落地的难度也越来越大,眼看时针走过6点,妈妈终于撑不住了,抱歉地看着桑阿姨:“小胭真是惯坏了,以后不光我们,您和谢君也要多管管她。”
正说着,门铃响了。妈妈如释重负:“总算回来了……”
我想其他人心里也都在阿彌陀佛。
谢君满心欢喜地跑去开门,来的却是冉紫。大家掩饰着各自的失望和焦急,又是一番强颜欢笑的问候和寒暄。我尤其关注妈妈,却看不出这是不是今天她和冉紫的第二次见面。
冉紫给我和小胭的生日礼物我已经知道了,一人一只纯银的独角兽胸针。妈妈和桑阿姨略带夸张地赞叹着——也只能这样了。
想必冉紫也看出了气氛的不自然,卖力地解说着:“两只其实是有细微差别的,小胭的这个,镶嵌的是施华洛水晶和蔷薇辉石;小脂的这个,镶嵌的是锆石和红纹石,看上去差不多,其实材质不一样……你们再看鬃毛和尾巴,一只是往左甩,一只是往右甩。”
“那就需要做两个模子了,真是用心。”似乎冉紫一来,妈妈的话就多些了。
我也凑趣说:“我和小胭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就一个模子得了呗,何苦那么费心。”
“可你并不希望一样呀。有个双胞胎姐姐已经够你不爽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大家都笑了。客厅里笼罩着刻意哄抬的快乐气氛,虚浮而做作,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表演。
爸爸从厨房出来,看了眼独角兽胸针,一副怪怪的表情。冉紫说:“舅舅,这是独角兽,吉祥物,跟我们中国的龙意思差不多,寓意是勇气、高贵、纯洁,还有忠贞不渝的爱情。”
爸爸不以为然:“那干吗不直接做一条地地道道的龙呢?崇洋媚外。”
我无法想象女孩子戴着一枚张牙舞爪的龙形胸针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也不打算跟老爸解释看着《哈利·波特》长大的一代人对独角兽的钟爱,否则他会让你去看《西游记》。
6点半了,小胭还没回来。
谢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不会是又把什么东西忘在路边了吧?”
这也是一个掌故。有一次小胭打车到谢君家去,等车时把几个礼盒放在路边,车来了,她自己上去了,到谢君家才想起礼物。不能不佩服谢君,他居然跑到小胭上车的地方把礼物找回来了——它们还原封不动地待在路边呢。大概路人都以为这样堂而皇之放在路边的礼盒,主人应该就在附近吧。
谢君这一说,大家开始评估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凡是奇葩的事,发生在小胭身上的概率都很高,为此,谢君总是随时做好替她善后的准备。可无论如何小胭也应该找人求助啊,不找谢君,也得找家里人吧?
菜都快凉了,即便小胭缺席,生日宴也该开始了。
爸爸喝的是白酒,人参泡的,中年油腻男的标配。妈妈一向是食草系的,只喝果汁,今晚喝的是猕猴桃汁。比利时精酿原浆啤酒口感绵柔果味浓郁,是我和谢君比较钟情的。陈漱喝的也是啤酒,只不过是苦的。小胭是千年不变的可乐,尽管她缺席,谢君也倒了一杯放在她的位置上。桑阿姨是来者不拒,给她倒什么她就喝什么,第一杯跟妈妈一样,猕猴桃汁。
爸爸举杯站起来,我有点儿担心地看着他。宣传干部当久了,一举一动都透着职业素养,可惜退休了,他的特长只能发挥在酒桌上,成了个致辞控,每次他一端酒杯站起来我就肝儿颤。我经常向他抗议:要么快说完,要么快坐下,不要让别人长时间保持着举杯的姿势,腮帮子酸了,笑容僵硬了,还不好意思先喝。
谁知这回爸爸只说了一句:“来,我们大家干!”
爸爸今晚就这么无语吗?看来我低估了小胭问题的严重程度。
第二杯,爸爸直接跟谢君碰上了,嘴里还念叨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惊了。那口气,简直是多年父子成兄弟啊,居然这么不加掩饰。
众人陪着一起讪笑,但好歹局面算是打开了,大家也跟着自觉开启了“营业模式”,营业性的微笑,营业性的亲切。我几次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又每每像片场忘词儿一样,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都是小胭惹的祸,害我们大家受累!
可乐已经没气了,小胭还没回来。我几次借口拿东西或喂小粉鱼肉,离开饭桌,到房间里打小胭的手机,还是联系不上。就算她丢了手机,人也得回来呀!我已经由恼火变成担心了。
我一边走神,一边机械地挑着红烧黄鱼骨头上的肉。爸爸的烹饪手艺没的挑,今天发挥得尤其好,可是,有什么用呢?一桌子美食,白白被辜负了。
爸爸妈妈有意无意地看了几次墙上的钟,每次抬头,紧跟着的就是陈漱或者谢君的敬酒,陈漱敬得尤其多。他是今晚的气氛担当,表现出色出乎我的意料,多少弥补了生日礼物引起的不快。话说回来,今晚他的心理负担是最小的,他不好好表现谁表现?可是,就算陈漱把自己喝高了,也是独木难支,无论白酒啤酒,都没能使大家真正嗨起来。
相信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没人说出口。
桑阿姨特地给爸爸敬酒:“老梅辛苦了,做了这么一大桌子好吃的。”
换了往常,爸爸肯定是要高屋建瓴地来一段即兴演讲的,今天他居然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举起杯一口闷了,可见他心里是有多内疚啊!唉,看小胭闹的。如果小胭在家,就会自带热闹氛围,不需要大家这么辛苦了。
小胭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前天晚上跟谢君闹了点儿不愉快?这也太任性了!要是此时此刻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估计能两手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你到底在搞什么?
5
有生以来最辛苦的一顿饭终于吃完了,爸爸又张罗着大家到客厅坐,吃水果。谢君已经坐不住了,一个人站到阳台上向楼下张望。爸爸几次喊他过来,他屁股挨到沙发没一分钟,又跑回阳台去了。
我跟到阳台上逗弄妾妾:“妾妾,你看谁来了?认识他吗?”
妾妾的两个黑眼珠子盯在谢君身上。谢君一板一眼地跟妾妾打招呼:“你好。”
妾妾说:“懒虫。”
大家都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在调节尴尬气氛方面,鹦鹉比人管用。
妈妈的手机突然响了,大家都支棱起耳朵,指望是小胭打来的。可是,妈妈听了一耳朵就直接挂断,怏怏地放下手机:“骚扰电话,看来我已经被当作老年人盯上了。”
谢君说:“号码给我看看。”
作为一名网警,而非程序員——这是爸爸多次向我们强调过的,谢君几乎是电脑不离身。谢君打开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操作一番,那专注的样子竟然有点儿迷人。难怪以前谢叔叔总说,办案子的人,都有一股精气神,案子一来,全部精力都扑上去了。
桑阿姨说:“现在这电信诈骗,专找老年人下手,我以前的一个同事,资深外科主任,被骗光家产,想不开,跳楼了。”
“外科主任也能上这样的当?”爸爸不解。
“也是赶巧了,那些日子他正跟孩子怄气,电话微信都互相拉黑了。接到骗子的电话说把他孩子绑架了,结果他就被骗到那个语境里去了,骗子让他干啥他就干啥。”
谢君突然很响地敲下回车键:“终于找到他的IP了!”
这一刻的谢君真帅!和小胭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像小胭的影子,我们经常忽略他的存在。可此时此地,谢君成为了我们聚焦的中心。男人的魅力果然是靠行动、靠事业体现出来的。可惜,小胭看不到。小胭,该死的小胭,你到底在哪儿……
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可以把气氛继续维持下去的话题。我问谢君:“你锁定的是刚才打给妈妈的骚扰电话吗?”
“严格说,不是号码本身,号码是虚拟的,我锁定的是那个号码的网络地址。”
什么虚拟不虚拟的,我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深究。“你每天上班就是做这些工作?”
“差不多吧。网上巡逻,发现问题,或者配合其他部门在网上寻找案件线索,固定犯罪证据……”
爸爸说:“小君好静不好动,网警不像其他警种,整天东跑西颠的,他坐得住,挺适合干这个。”
说罢,爸爸看了看桑阿姨,桑阿姨会心点头,表示赞同。
“那你下班干什么呢?我是说……”我本想说“不跟小胭约会的时候”,话到嘴边又识趣地咽了回去。
“下了班嘛……我几乎是所有公安论坛的常客,尤其是网络技术方面的论坛,跟业内的高手交流一下,有时也能顺带着发现点儿线索。”
我在心里替小胭撇了撇嘴。那跟上班有什么区别呢?当然,我没有说出口,毕竟我不是小胭,不可以张嘴就来。
网警的话题暂时分散了因为小胭的缺席导致的普遍焦虑。陈漱对此尤其感兴趣,问谢君最近破过什么有意思的案子没有。
谢君微微有些迟疑。爸爸不愧是宣传干部,政治敏感性特别高,马上提醒谢君:“公安有纪律,涉密的你千万别给我们讲。”
谢君说:“其实任何案子都有一定的保密要求。今天不讲案子,我给你们讲个我哥们儿的故事吧,我只是顺手帮了个忙,没想到发现这哥们儿被绿了……”
说到“被绿”两个字的时候,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谢君好像也意识到了不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话已出口,就得继续说下去,不能半截打住,否则就等于变相承认了大家——包括谢君自己的担心所在。
“我一哥们儿到外地出差,每天跟女朋友微信联系。一天晚上8点半左右,女朋友发来一段七秒的视频,说她在闺蜜家,闺蜜的父母也在。哥们儿总感觉那个视频不对劲,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就转发给我了,让我帮着分析分析。视频本身看不出什么毛病,但背景音比较模糊,听不清是什么,我就用技术手段给分离出来了,原来是新闻联播。”
说到这儿,谢君停住了。我以为他卖关子,等着他的下文,他却没有下文了。再看陈漱,居然是一副秒懂的表情,紧跟着爸爸也恍然大悟。妈妈和桑阿姨则跟我一样,还是一脸懵。
陈漱给出了答案:“新闻联播的时间怎么可能是8点半呢?视频肯定是7点到7点半之间录好的。”
原来如此,我心里感叹,劈腿也是个技术活儿啊!同时也隐隐有些不安,谢君的这个段子,男人都很快明白了,而在场的三个女的,妈妈、桑阿姨和我,却明显反应迟钝。这充分说明女人是感性的,而男人是理性的,比女人善于逻辑推理。男人们是不是经常把这种天赋用在妻子或女朋友身上?比如谢君,他还是网警,有相应的技术手段;陳漱呢,让他像谢君那样分析背景音当然不可能,但他是学哲学的,而逻辑学是哲学的一部分;还有……爸爸?
再热烈的话题也总有聊完的时候,冷场终归不可避免。墙上的钟不识时务地响了,从里面探出身子的布谷鸟似乎从没这么神气活现过,咕咕叫着,通知我们已经9点了。
这是我和陈漱去德国旅游时在纽伦堡的集市广场买的,地道的黑森林布谷鸟钟。一到整点,钟上方的小木窗就会自动打开,一只布谷鸟蹦出来咕咕报时,还伴有各种鸟儿鸣叫的背景音,衬托出森林的广袤幽深。布谷鸟报时完毕,水车开始转动,音乐欢快登场,一对对俊男靓女在森林中翩翩起舞。
这个钟是传统手工艺制造,价格不菲,当时是我坚持要买的。我想象着,一到整点儿,布谷鸟就会跳出来提醒我:“该休息了,别老坐在电脑跟前!”然后,汉斯们搂着姑娘上场,呈现出一幅美好生活的画面,把我带离庸常的现实,带到德国的黑森林去……可是,买回家挂到墙上没多久,我就对它习而相忘,以至于完全漠视了,甚至还嫌它扰民——有时夜里客厅没关灯,它自动感光,一到整点就冒昧地响声大作。
可见,想象中的美好终会变味儿。
此时布谷鸟的叫声就尤其惹人反感,那些跳舞的俊男靓女更是对我们的嘲讽和践踏。我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说的:“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觉得爸爸快按捺不住了。而妈妈呢,我从没见她这么局促过。大家尽量不碰眼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恐怕是社交中的大型车祸现场了吧?
6
我们都是小胭和谢君爱情的见证人,之前谁也不曾怀疑过它的固若金汤。这么多年,谢君初衷不改,喜欢着小胭被惯坏的样子,桑阿姨也把小胭当作未过门的儿媳宠着纵着。记得有一次,桑阿姨请我们全家吃饭,主打是每人一只澳洲龙虾。小胭当然吃得欢实,谢君说他不爱吃,把自己的给了小胭,桑阿姨也说不爱吃,也给了小胭。我们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妈妈说:“小胭,你一个人吃三只龙虾呀?”
小胭看着谢君说:“要不怎么办?他不爱吃呀!”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爱吃?你给他吃吃试试。”
于是,小胭把剥好的龙虾肉喂到谢君嘴里,反倒闹得我们不好意思了。谢君满脸通红,又害羞又幸福的样子,跟吃了天鹅肉似的。再看桑阿姨的表情,比自己吃了三只龙虾还满足。可是眼下,这种幸福的格局要被改写了吗?
妈妈终于绷不住了,为小胭的缺席道歉,反而是桑阿姨在安慰妈妈,越是这样,妈妈就越发愧疚。谢君难掩的失落,更是让妈妈无法承受。
宽厚的桑阿姨替小胭开脱:“没事儿,小胭肯定有她的理由。”
妈妈说:“不管什么理由,好歹打个电话说一声呀,这么多人等着她呢,她又不是不知道。”
“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一晚上谢君都在担心,他已经点上了一根烟。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当着长辈的面抽烟。谢君原本是不抽烟的,入警后学会了,小胭对此非常反感,怎奈,抽烟是加班的标配呀。
我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还不知道她嘛,没心没肺的,或许真的忘了。”
冉紫附和:“小胭的马大哈也是没谁了,没准儿一会儿回来还跟没事人一样呢。”
陈漱也说:“说不定她去的地方没信号,她又不知道那个地方没信号……”
果然是学哲学的,这逻辑简直无懈可击。我想起在纽伦堡买布谷钟时,他想挑一个木匠抡着斧头伐木的,我不同意,理由是不环保,太野蛮。陈漱的理由则是这汉斯小伙儿看着憨厚,干活儿实诚。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怀疑他是在借机自夸,所以还是坚持买了小人儿跳舞的。但此时此刻,我真心诚意地感激他,他今天真不少卖力,的确该夸。
我们都在搜索枯肠没话找话,做着最后的挣扎,祈祷小胭在今天的生日主题活动谢幕之前现身,拯救这个夜晚,以及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情,还有她和谢君的爱情。
只有爸爸没说什么,他处于爆发的边缘,我几乎能看见火苗在他头顶熊熊燃烧。
梅小粉已经睡着了,伏在爸爸肚子上打着小呼噜,似乎是在提示我们时间已晚。
终于,桑阿姨说:“我们回去吧,打扰这么久了。”
而我理解的意思——等了这么久了。虽然我知道面慈心软的桑阿姨并不是在抱怨。
谢君终于灭掉烟头,彬彬有礼地提出告辞。桑阿姨也站了起来。大家的眼光躲闪着落到那个首饰盒上。
最尴尬的时刻到了。
我无比懊恼,为什么那么多嘴,主动点破了这只镯子的提亲内涵。如果它一直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此刻也不至于让我们太为难。这下完蛋了,提亲的主角没出现,是把它留下呢,还是带走?
妈妈拿起首饰盒,双手捧到桑阿姨面前:“这个您先带回去,我另外安排时间,专门带小胭去您那儿……”
桑阿姨握住妈妈的手:“已经带来了,哪有带回去的道理?先留着,就算我暂时存在这儿的。”
妈妈只好把首饰盒留下了,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这一刻,一向优雅淡定的妈妈语无伦次,跟普通家庭妇女毫无二致。
桑阿姨一迭声客气着:“今晚吃得太好了,我怕是又要胖了,谢谢老梅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
桑阿姨表达得太热切,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撩头发,她额前的小碎卷更像一大堆问号的集合了。从我记事起,她的发型就是这种问号式的小碎卷。一个对生活没有多少疑问的人,居然顶着满头问号数十年……
大家都明白桑阿姨的一片好意,她要把一切不快统统扫到地毯下面去,不让一丁点儿苗头露出来。
爸爸不安地搓着手:“那什么,那什么……”
可“那什么”究竟是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一家人为她受了一晚上的罪,她居然在外面鬼混
第四章人间最美四月天,或者相反
1
如釋重负,终于能正常呼吸了。不仅是因为桑阿姨母子走了,更是因为那张借条的事没有暴露。自打桑阿姨出现,我的心情就一直矛盾着,既担心桑阿姨提到借条,又有点儿希望她提到,至少可以看看妈妈是什么反应。可等到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胭的缺席上,我就开始一门心思地祈祷那张借条不要东窗事发——不能再添乱了。
冉紫和妈妈进了书房,几分钟之后,冉紫告辞。妈妈没出来送她。也许该说的悄悄话都说完了吧?我想。
陪着爸爸看了一会儿电视,陈漱也要走了。我对爸妈说陈漱喝得有点儿高,我去送一下。实际上,我是要给爸爸一个发作的空间——他已经憋得不行了。
出了小区,陈漱要叫滴滴。“先陪我溜达一会儿吧。”我说。除了给爸爸留出空间,我自己也需要整理一下心情。“今天真是见鬼了,这个小胭……”
席间陈漱给爸爸敬酒,给妈妈敬酒,给桑阿姨敬酒,给谢君敬酒,真的没少喝。他的脚下略微有点儿磕磕绊绊的,顺势揽住我的腰:“幸好,我要娶的是你。”
我正担心他要扯到我俩的婚事上,一辆哈雷摩托轰鸣着飞驰而来,伴随着音乐哐哐巨响,引起脚下地面的同频振动。这种在大街上开火箭的主儿,总是能拉满我的恶意。我厌恶地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等等,后座上那个女的……那不是小胭吗?!
我没看错。小胭跨坐在哈雷摩托的后座上,紧紧抱着骑手的腰,脸贴着他的脊背。和我擦肩而过时,可能是车速太快了,要么就是太陶醉了,反正她没看见我。
一家人为她受了一晚上的罪,她居然在外面鬼混!幸好没让谢君和桑阿姨撞见,要不然我们的脸更没处搁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就仿佛那辆载着小胭的哈雷失去了控制,正沿着坡道疯狂下滑,我却只有束手无策地干看着。莫名想起妈妈说过,小胭小时候老想伸手抓爸爸打火机的火苗,你越是拦着,她就越是想尝试。爸爸干脆让她抓了一次,她被烧疼了,才从此罢手。从小到大小胭都是这样,不听劝,必须吃了苦头才长记性。
陈漱看出了我的担忧——刚才他一定也看见小胭了。“小胭确实有点儿……怎么说呢,傻白甜?”
陈漱只说对了一半。小胭不是一般的傻白甜。她是典型的好人家的女儿,更糟糕的是她还找了一个同样是好人家的儿子谢君,一个男版傻白甜,结果就更顺拐了。我隐隐嗅到了灭顶之灾降临前的恐惧,小胭终于要遭到社会毒打了。
艾略特说四月是残酷的月份,眼看都快过去了,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小胭进门时,已经快11点了,伴随着她的一声嚷嚷:“好大的小雨啊!”
她就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是病句,可在家里人听来,那就是小胭的神逻辑,早就习以为常了。
客厅里电视没开,而我们几个都坐在沙发上无言地看着她,就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体会到那种压迫感了。小胭愣怔了一下,怯怯地叫了声:“爸,妈。”
爸妈没有答应。我仿佛看见小胭头顶有几只乌鸦呱呱飞过。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想必同时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身后的声音。果然,在她快要摸到门边的时候,妈妈开口了:“这一整天,你干什么去了?”
小胭站住,转过身,低着头,没有作答。
爸爸沉着脸:“你过来!”
平时爸爸总是跟我们没大没小的,可一旦真的生气了,也挺吓人的。
小胭一步一挪地蹭过来,像是被老师叫到讲台边的小学生。我们几个上上下下打量她。T恤衫、散边牛仔短裤,都是她的常规装束。匪夷所思的是,她身上多了一件明显肥大的街头风方格衬衫。本来这种跨季混搭风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件衬衫的颜色,以我服装行业报美编的眼光看来,跳跃的橘黄、瓦蓝和荧光绿的组合不伦不类,仿佛一个移动的广告色大拼盘,给她身上平添了一层轻浮气,至少跟我们这个家的环境格格不入。
当然,我能理解小胭为什么会穿这么一件又大又厚的衬衣回来。成都几乎没有春天,脱掉毛衣就是短袖衫,季节的转换一天之间就完成了。往往是早上一出门,赫然发现街上的行头变了,于是立马进服装店买一身可心的夏装换上。小胭就曾经穿着毛衣出去,拎着毛衣回来。
但这通常是指白天。到了晚上,季节好像又变回来了,经常能在饭馆或咖啡厅里看到穿着无袖衫的邻桌女孩儿不停地抽鼻子。这样的女孩儿里,大概率会有梅小胭。
爸爸厉声问:“你穿着谁的衣服?”
小胭的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没有吭声。
“男人的衬衣,也可以随便穿的吗?”
此言一出,等于肯定了衬衣来自一个男性。我多么希望听到小胭否认,可她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那又怎么了?不是有点儿凉嘛……”
小胭还没认清当前的态势,这话在爸爸听来,简直是成心拱火。在妈妈“哎哎哎”的阻拦声中,爸爸手里的紫砂杯在地上炸裂了。
OMG!他摔的可是上好的宜兴紫砂杯呀!还搭上一个紫砂壶盖——他摔了杯子还想继续摔紫砂壶,被妈妈拦住,但壶盖还是掉在地上了。紫砂杯、紫砂壶,都是爸爸最心爱的物件。可见爸爸真是被气狠了。
万幸的是,他没把杯子砸到女儿身上。从小到大,爸爸从没动过我们一指头,但我相信今天他肯定有这种冲动。
2
紫砂杯炸裂的同时,伏在妈妈身边的梅小粉箭一样射了出去,尾巴竖起,边跑边回头,好像是担心有什么怪物从后面追上来。
小胭惊得浑身一颤,失声哭了出来。在我看来,小胭的哭属于某种天赋,并不见眼泡红肿,眼泪就奔涌而出,仿佛打开自来水龙头那么简单。不过,小胭一哭我就没那么紧张了。至少这是某种认错的表示——哪怕小胭不这么想,爸爸也情愿相信是这样,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比摔杯子更严重的举动了。
“你还有脸哭!你知道桑阿姨和谢君在这儿等了多久吗?你知道我和你妈妈有多难做吗?我平时没怎么约束过你们,就是相信你们有自制力,可你们呢?太不像话了!”
爸爸说的是“你们”,把我也捎进去了。这就是双胞胎的好处吗?
小胭的哭声渐止,只是噼里啪啦掉眼泪。泪水在她脸上就像固体似的,呈现出完整的颗粒状,真正是泪珠子,而且是成串儿的。
该我上场了。我起身走到小胭身边,轻抚着她不停抽动着的后背,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脸色:“爸,小胭这不回来了嘛,有话好好说,不要发火了,妈妈心脏不好。”
爸爸深深呼出一口气,坐下了。妈妈指了指茶几上的首饰盒,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桑阿姨今天来,就是为了你和谢君的事,可你这个样子……”她说不下去了,停顿片刻,“谢君是个好男人。”
“怎么才算好男人?”这个节骨眼儿,小胭居然还敢反问,真是没一点儿眼色。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爸爸的火好不容易压下去了,她别再把妈妈的火拱起来。
妈妈的语气还算平静:“好男人就是,即便有一天他对你没有爱情了,出于责任感,还会继续善待你。”
小胭的表情显然是不服,但谢天谢地,她没再反驳。
我和爸妈一样心乱如麻。不过,今晚不宜再问了,问不出什么來的,只会激化矛盾。再者,爸爸刚才说“男人的衬衣”,小胭没有否认,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求助地看着妈妈。她明白我的意思:“今天太晚了,去睡吧,明天再说。”
话虽如此,她却没动地方。爸爸也没动。
小胭抽噎着回了房间。我拿来簸箕和扫把,一面清理一地的碎片,一面心里惋惜着。这套大师签名款的紫砂茶具,是爸爸荣获系统内先进宣传干部称号的奖品,就这么轻如鸿毛地牺牲了。
或许是瓷片清脆的碰撞声刺激了爸爸,他的呼吸又粗重起来,气咻咻的,不知是心疼摔碎的茶具还是哭泣的女儿。不过经此一摔,他憋了一晚上的火气应该是发泄得差不多了。
打扫完毕,我用征询的目光望着爸爸妈妈,那意思是你们是不是也该去休息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应,小胭却出来了,直奔电视柜旁边的体重秤。她这心可是真大呀,这时候还顾得上关心体重……
爸爸突然喊道:“哎,剪剪指甲再称!”
这下,连妈妈都笑出来了,小胭自然也是破涕为笑。
小胭称体重时,对于净重的苛求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首先清理肚子里的存货,然后衣服鞋子都脱掉,哪怕戒指项链也要摘了,不然绝不上秤。
虽然是同卵双胞胎,但我俩的身体素质大相径庭。小胭比我容易长肉,而且是不长心眼儿光长肉——这是妈妈说的。有一段时间,她吃东西都要算卡路里。爸爸劝她不要白费劲儿,饿不饿是你的胃告诉你的,不是算法告诉你的。她不听,我们也不再劝,都知道她坚持不了多久。果然,三周后她就嫌麻烦放弃了。不过,称体重前的那套程序,至今依然保持着。
爸爸最后的一句揶揄,缓和了家里的气氛。妈妈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了。爸爸习惯性地搓着两只肥厚的手掌,这是爸爸的“结束语”,意思是到此为止。
3
我敲门进了小胭的房间。我想跟她谈谈,同时默契地充任了爸妈的使者——这是不言而喻的。
小胭正在把那件扎眼的男式大花格衬衫挂到衣帽钩上。我说:“小胭,今天真的过分了哈。”
她回头瞥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So what?”
不是故意耍酷,这是她一贯的态度,是不顾他人感受的任性。以往我都能容忍,但今天我着实有点儿恼火。“So what?你说怎么样?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正说得激动,她的手机响了,是微信通话的铃声。
小胭打开免提。我听见了谢君的声音:“小胭,你今天去哪儿了?”
小胭跟谢君通电话,居然当着我的面用免提,这关系怕是真的没救了。正常情况下,涉及小胭的隐私,我应该离开,但今天这事不仅关系到小胭,我想听听她怎么解释。
“不想说!”小胭硬邦邦地回答。
正常沟通难以为继,进入沉默读秒时间。半晌,谢君又开口了:“那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想好了再打过来。”小胭准备挂断了。
“你变了。”谢君赶紧憋出三个字,缓了缓继续说,“变成了一个……一个……”
没等谢君斟酌出一个结果,就被小胭打断了,而且一开口就刹不住闸:“谁不变呢?世界本来就是在变化的。哲学家不是说了嘛,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然,也许只有你从来不变。”
我听得心里冒火,小胭怎么能如此大言不惭!她是在故意气谢君吗?谢君把语气放得更缓:“就是说,你……我觉得现在跟你说话都困难了……”
“那是你的问题!”谢君满满的求生欲仍旧抵挡不了小胭的混账。更何况老话不是说嘛,你永远没法跟一个不打算讲理的人讲理。
“你白天跟谁在一起?上次酒吧里那个……那个英雄救美的人吗?”谢君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也是我最关心的,那个所谓“英雄救美”的男人,就是那件大花格衬衫的主人,那个骑哈雷的家伙?
无声。也就等于是默认了。
“我不明白……”谢君艰难地说。
小胭却一点儿不含蓄:“你已经很明白了,何必要我说出来大家尴尬。我当时就留了他的微信,你也看见了。”
“你就这么轻巧?”
“你是想让我沉重吗?最好再对你有点儿负罪感?”小胭那股豁出去不要脸的劲儿,简直让我心里发毛。“告诉你,我爸妈已经骂过我了,长这么大,我爸还从没跟我发这么大的火,你也算可以了吧?”
“这也能算在我头上?”
“不算你头上算谁头上?总之是因为你我才挨的骂!”
小胭纯粹是强词夺理,而谢君那种受气包的语气让我有点儿想笑,继而又不由得为他难过。论口舌之功,人贵语迟的谢君怎么可能是横冲直撞的小胭的对手?
“对了,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以后最好不要联系了。”不待谢君说什么,她又抢着说,“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看,连你下一句要说什么我都提前知道了,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还有意思吗?如果你非要问个为什么,那我只能说,我遇见了更喜欢的人,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你这也太突然了,我……还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那你就慢慢反应吧。”小胭没心没肺地说。
我在心里叹气,谢君太老实了。女人的许多问题,其实都是情绪问题,对方若是连情绪识别都做不到,情绪疏解就更谈不上了。
“我……我想问一下,”谢君迟疑着说,“你……爱过我吗?”
“当然爱过,我不会因为现在不爱了,就否认自己曾经爱过。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你没法让我继续爱你了。”
“如果我还爱你呢?”
“你爱我哪点,我改还不行吗?”
小胭这句话吓到我了,她偶尔毒舌,但绝不恶毒,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对不起,打扰了。”谢君终于无话可说。
“又不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小胭说罢,顺手把手机丢到床上,然后把自己也丢到床上。
4
我把一个小猪佩奇抱枕扔到小胭身上:“小胭,你太过分了!人家谢君是个老实孩子,你简直欺人太甚!”然后又悻悻地补了一句,“话说回来,都是他把你惯成这个样子的。”
小胭说:“我就是受不了他。你也听见了,啰里吧嗦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烦不烦?”
“那是因为你让他紧张。”
“紧张是他自己的事。”
“你究竟还知不知道点儿好歹?人家在乎你,所以才紧张!”
“我也不想这样啊,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小胭翻过身来,“索性做个恶人喽。”
按理说我是应该劝和的,但那一刻,我心里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谢君觉得不值。这样刁蛮的小胭,谢君跟她在一起,还不被欺负一辈子?分了也好。可那个大花格衬衫依旧让人担心。
“就算你不爱谢君,也不用这么草率地转向别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草率转向?我是认真的!”小胭的语气非常肯定,“你知道吗?我今天才明白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是什么样子?骑着哈雷摩托招摇过市?”
小胭一骨碌坐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那意思不言而喻: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不告诉她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个花格子衬衫,怕是劣币驱逐良币吧?”
她着急地辩解:“不是这样的。我对谢君,真的是够了!就说送礼物吧,假如我这次喜欢一件ELLE的首饰,买下了,他就连着买ELLE、ELLE……直到我烦了,自己买了一件潘多拉,他又换潘多拉,然后连着潘多拉、潘多拉……你好歹换件千叶、佐卡伊或者LOVE&LOVE什么的也好呀。”
我几乎是喊起来:“亲,那是珠宝呀!你就知足吧!你知道陈漱送我什么吗?”
“难不成送你一台挖掘机?”
“一本书!虽然是一本不错的书,可是,这是女孩子的生日呀!但是——”我狠狠地瞪着她,“我今晚感觉特别特别爱他,因为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在,他顶上去了!”
当然,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说的并不完全是实情。也许爱就是在唯美和功利之间来回切换的吧?满意与否,就看你某时某刻更需要的是什么。
“这是你说的哈,”小胭立刻抓住了我话里的破绽,“陈漱顶上去了。可谢君呢?他只知道要注意影响!好像我是为了什么影响活着似的。”
我居然被小胭怼得一时无语。但我不会轻易认输:“你既然这么理直气壮,今晚怎么不敢把那个救美的英雄带回家呢?光在家门口兜圈子算什么本事!”
“呵呵,我就是不想回家,我就愿意多兜几圈。”小胭占了上风,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抽样子故意气我。
我扭头往外走,想甩门,又怕惊扰了父母,所以,是憋着一肚子火轻轻带门出去的。临了,我还回头剜了她一眼,类似一种虚张声势的警告:走着瞧!
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是小胭让我们走着瞧了。
5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窝进小沙发里,把那本《加德纳艺术史》放在沙发扶手上。我喜欢窝在沙发里看书,陈漱说沙发就是我的书房。这本书,抱是抱不动的,放在扶手上正好。想想今天是自己二字头的最后一个生日,我光脚下地,拿来塑料尺和迷你体重秤。
在二十九岁生日这一天即将结束之际,我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加德纳艺术史》,文字是:“铜版纸,一千多页,重三公斤半,厚六公分,光是看图也得一周。一旦看起来,大概就欲罢不能了吧。这将是一本越看越薄还是越看越厚的书呢?”
想了想,我又在评论区加了一句:“为了看《加德纳艺术史》,我得把电脑椅调高一截。”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朋友圈。
有哪个朋友真正了解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呢?
第五章我爱我家
1
五一节的到来提醒我,四月过完了,可是,我的心还在四月的雾里徘徊。
即便不把媽妈借钱与冉紫买画联系起来,我也要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跟妈妈挑明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答案。可是,万一她轻描淡写地编一个买理财产品资金周转之类的理由,我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根本不信,就算她知道我不信。
今年的五一假期,我和陈漱没有出游的打算。小胭工作的群众艺术馆越到假期越忙,不用说,也不可能出去。爸爸妈妈商量着再跟桑阿姨家聚一次,一是弥补上次的失礼,二是弥合一下小胭和谢君的关系。
这几天我悄悄观察小胭,对于爸妈的计划不那么乐观。小胭仍然早出晚归,遵循着事业编的一定之规,不像我,偶尔还能借口采访突破一下朝九晚五。但我还是觉得她变了。变在哪儿呢?
眼神。
小胭是一个大眼萌,眼神中总有种可爱的懵懂,可是这几天,她好像突然开了窍,那种成熟女人的韵味像早晨一样新鲜。照镜子比以前频繁多了,我从镜中观察她看自己的眼神,也能感受到她内在的剧变,尽管她的女人味儿学得还不那么自然。
还有,梅小粉早上跟她争马桶时,她居然不骂它了,多奇怪啊!以往我家的一日之计几乎都是在一连串“梅老三”的嗔骂中开始的。她的吃相也规矩了,细嚼慢咽的,有时吃着吃着,咀嚼的动作没来由地就停住了。她小时候吃饭也经常吃到半截就睡着了,但小时候是蠢萌,如今则是恍惚。
她还调整了手机设置,信息不显屏了,无疑,这是有需要隐藏的秘密了。
小胭上头了。好似走进了一片晨雾弥漫的森林,她心里的野姑娘醒了。
我在微信里问过谢君,他说这几天他们真的中断了联系。我其实不大愿意相信是那个哈雷男把小胭变成了这样。那家伙我一看就不舒服,这就是犯相吗?
谢君还把他和小胭的微信聊天截图发给我看了——
小胭:你随便找一个都比我强。你的不舍,无非是因为这么多年了,沉没成本有点儿高。别那么想不开了,我们还是体面分手吧。
谢君:我会等你。
小胭:你的意思是,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哭着鼻子回来找你?你醒醒吧。我们结束了。
我可以想象小胭从鼻子里哼出的冷笑。
爱是一种双向的奔赴,这连狗都知道。谢君怕是真的要被小胭辜负了。
太轻松太平淡的爱情,的确容易变得乏味。可是,除了谢君这样的大暖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种人设更适合小胭。小胭这样的性格,非常容易受到伤害,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替她受伤,至少我比她有办法。可能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两个女儿当中注定有一个要倒霉,他们宁愿是我。
但我还是怀着一丝侥幸:也许小胭只是三分钟的热度,上头快,醒得也快吧?只有老天保佑了。
2
爸爸妈妈之所以有这样的五一安排,是因为他们还活在自己的思维惯性里,以为小胭的任性只是偶然,已成过去,她仍然是从前那个又憨又萌的女儿。作为这么一个又憨又萌、头脑简单的女儿的父母,他们就更应该替她考虑并安排好一切,包括婚姻。
而我呢,除了不安地等待刀子从头上掉下来,什么也做不了。
万幸的是,谢君五一假期要值班,爸妈的动议自然也就作废了。
为了安慰爸爸,我买了一只紫砂杯送给他。接过杯子的那一刻,爸爸的表情是欣慰的,至少还有一个女儿懂得体恤他。至于那个壶盖,只有他自己去配了,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刚刚消停下来,爸爸突然宣布,他和妈妈还有桑阿姨要去上海玩几天。爸爸是在五一当天晚饭后宣布这个消息的,小胭又不在家。
“干吗非赶着五一出去?到处都是人。”我说。
“我们又不是去热门景点。”妈妈在厨房里边系围裙边说。
通常只要爸爸在家,做饭就是他的事,他是我们梅家无可争议的第一大厨。洗碗就是我和妈妈的事儿了。小胭洗碗太马虎,我们一般不用她。伺候妾妾和小粉,她做得比较多一些。本来我今晚准备洗碗的,妈妈却先系上了围裙。
“你以前不是每年都去上海吗?”我问妈妈。
“这不退休了嘛,感觉不一样了。”
紧接着哗哗的水声响起,我没法继续这个话题了。
显然这是妈妈的主意。我怀疑她抢着去洗碗,就是为了避免我的追问——我现在真是有点儿杯弓蛇影了,妈妈的任何动向都能让我跟那张借条联系上,由此展开一轮又一轮的自我折磨。
等我漱完口回到客厅,妈妈已经洗完碗,正准备切西瓜,爸爸坐在沙发上,张大嘴巴用牙签剔着牙。我的腹诽又来了——即便是在家里,这么剔牙是不是也过于奔放了?还有,妈妈是怎么剔牙的呢?肯定不像爸爸这样。
仔细回想,我还真没见过妈妈剔牙的样子。她肯定是要剔牙的,我还帮她买过牙线呢。可见,她只是没有像爸爸那样当着我们的面罢了。在家里,在妻子女儿面前,爸爸总是这么不注意形象。换了是我和小胭,妈妈少不了要纠正一番的。可妈妈从来没说过爸爸,至少没当着我们的面说过。
在这个家里,妈妈似乎既是主妇又是贵妇,既是主人又是客人。
妈妈不说,我可忍不住了:“爸,您老剔牙不能避避人吗?”
爸爸呵呵一笑,牙签放下了,又开始嘬牙花子——反正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如果小胭在家,我一定会对她说,你听爸爸笑的,真像老傅同志。可小胭不在,而这话我是不愿意对妈妈说的。
《我爱我家》是我和小胭小时候最喜欢的电视剧,不知看了多少遍,只要哪个台重播,我们都要追。小胭最喜欢模仿电视剧里的老傅同志,语气神态惟妙惟肖,谁听了都忍不住会心一笑。那时候我们根本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老爸会变成老傅同志,除了圆滚滚的身材不像,其他方面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他的干部腔,百分之百是被老傅同志带偏了。
我和小胭取笑他,他却不以为忤:“老傅同志不好吗?我看《我爱我家》里就数老傅同志可爱。”
可是,老傅同志没有老伴呀,更不用说有一个妈妈这样的老伴——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其實,连老伴这个词似乎都贴不到妈妈身上。
妈妈手里的刀切下去,西瓜迟疑着、犹犹豫豫、半推半就地裂成两半,不出所料,又是两抹淡淡的红晕。爸爸自以为很会挑西瓜,每次都不听摊主的建议,非要DIY,怎奈他的理论虽然丰富,实践却不配合。
妈妈嗔笑着看爸爸,我则嫌弃地“切”了一声。爸爸用老傅同志的口吻说:“吃瓜相当于喝水,就算不熟,也总比白开水好喝吧?再说了,嫩西瓜维生素含量高嘛。”
通常这种情况,跟爸爸打趣的是小胭,可小胭今天不在。我把生瓜留给老爸,转身回屋了。
3
2号早上9点不到,桑阿姨来了。她是来给我们送粽子的。妈妈不会包粽子,也不会做腊鱼腊肉香肠咸鸡咸鸭,我们家吃的这些东西都是靠桑阿姨送。
妈妈有句话说得好——会是不会的奴隶。比如,妈妈会织毛衣,我和小胭的毛衣都是妈妈织的,而且我们要求的都是超级繁复的花样,只有亲妈才肯费那个劲儿。妈妈这句话正是有感而发。
桑阿姨不同。她是一个做家务都会有心流的人,从来不怕麻烦。今天来得这么早,首先是为了赶上我家的早餐,其次,我猜也是为了赶上小胭在家。可小胭从卧室出来,只是潦草地问过好,就钻进了卫生间——她现在是最不愿意面对桑阿姨的,她也知道桑阿姨对她好,她也感觉对不住桑阿姨,总算还要点儿脸。
我不能冷落了桑阿姨,接过粽子递给爸爸:“端午节还早着呢,您就包好粽子了?”
爸爸喜欢吃软糯的东西,包括粽子。他打开保温袋摸了摸:“还热的呢,今天早餐有口福了。”
“那赶紧趁热吃吧,小脂,去给你爸拿白糖。”桑阿姨说。
妈妈换好衣服出来了。她从不穿睡衣见客,哪怕是桑阿姨这样的老熟人。“还是热的?那你得多早起来包呀,太辛苦了。”
“不辛苦,咱们这个年纪,觉也少了。”桑阿姨跟爸爸同岁,比妈妈大三岁,可我一直有一种她和妈妈年龄差距悬殊的错觉,冷不丁儿听她说“咱们这个年纪”,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看着爸爸蘸糖吃粽子,桑阿姨的眼睛里满含着笑意,眼纹辐射开来,脸颊上动态的印第安纹更增添了她的慈爱。从我和小胭记事起,她就有印第安纹,七八岁的小胭曾经摸着她的脸问,阿姨的酒窝怎么长在这里呀?这也成为我们两家的保留段子了。
桑阿姨是一个充满母性能量的人,甚至对爸爸都有一种母性的关怀。如果说妈妈与世界自觉保持疏离,桑阿姨就是与世界打成一片抱成一团的人。她俩凑到一起,却构成了非常和谐的组合。
“老傅,你血糖不低了……”因为爸爸越来越像老傅同志,有时妈妈干脆就管他叫老傅了。
“吃粽子怎么能不蘸糖呢?不蘸糖还叫吃粽子吗?”爸爸说。
我们家吃粽子分两派:我和妈妈,不蘸糖派;小胭和爸爸,蘸糖派。至于中国粽子的南甜北咸,我家倒都是甜派。
“他喜欢就让他蘸呗,一次别吃太多就好。”桑阿姨求情似的对妈妈说,“有时候就是基因问题,你看大熊猫吃竹子都那么胖呢。”
小胭终于出来了。她今天可是在卫生间磨蹭够了。从她出来,桑阿姨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还给她剥好粽子,蘸了糖放进碗里。
妈妈说:“你别惯着她。”
小胭也一迭声地表示要自己来,可桑阿姨的爱从来都是不由分说的。她满足地看着小胭吃粽子,比看着谢君吃还开心。我知道小胭心里的勉强,她肯定宁愿桑阿姨不要这么疼她。大概自觉承受不起,她索性吃蛋不认鸡了。
桑阿姨说:“小胭假期也忙,谢君假期也忙,这都难得聚一块儿。”
爸爸妈妈附和:“可不是嘛。”
桑阿姨又看看小胭:“明天谢君不值班了,小胭要是倒得开,就来找小君玩。反正阿姨不在家,家里有好多麦德龙的半成品,你们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吃。”
我在心里叹气,看來桑阿姨同样不了解小胭和谢君现在的状况,还一厢情愿地为他俩创造条件呢。
“谢谢阿姨,还不知到时有没有安排,再说吧。”小胭说着站了起来,那意思是“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等小胭离开饭桌,话题转到了即将开始的上海之行上。
爸爸说:“我有两年没去上海了。”
桑阿姨说:“我更久,上次到上海,还是去看小君,跟老谢一起……”
三个人沉默稍许。妈妈惋惜地说:“老谢走得真是……谁能想到……”
“警察嘛,全国每年都得有几百个牺牲的。”桑阿姨反倒宽慰妈妈。
“好在谢君长大了,老谢也该放心了。”爸爸说。
我担心他们扯到谢君身上,保不齐再提起谢君和小胭的婚事,赶紧引导他们回到主题:“你们几位反正都退休了,什么时候出去玩不好,偏偏赶着五一出游,不怕人山人海的吗?”
“这算什么人山人海?”爸爸又是老傅同志的语气,“当年大串联的时候,那才真叫人山人海呢。”
桑阿姨附和:“对,那可真叫人山人海。”
“那时候大串联坐火车都不要钱。”爸爸说。
“吃饭也不要钱。”桑阿姨说。
“人实在是太多了,火车上挤得站都站不住,每个座位底下都躺着人,你桑阿姨更搞笑……”
桑阿姨笑着接过话茬儿:“我和另一个女孩儿就窝在行李架上,头对头说了一夜的话……那时候我还挺瘦的。”
“那时候你们多大?”我问。
爸爸和桑阿姨同时掐着指头,好像算命先生,嘴里念念有词。
“十一岁。”爸爸答。
“十二岁。”桑阿姨答。
几乎同时。
我好奇了:“咦?我记得你俩不是同岁吗?”
“从年头上看是十二岁,实际上不到。”爸爸说。
“那是1967年2月,过完年我们才出发的。”桑阿姨补充。
“是啊,”爸爸感叹,“赶上了一个尾声,幸好赶上了,不然多遗憾。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就像现在年轻人的穷游……”
我不怎么关心政治,但大串联我还是听说过的。“明明是个政治灾难,倒让您老说成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时候的确不懂事,可我们的热情是真的。”
“是啊,年轻真好……”桑阿姨也感叹。
妈妈提出疑问:“哎,不对呀,你们那时候还是小学生吧,怎么会参加大串联呢?我记得不是大学生和中学生吗?”
桑阿姨笑:“我们红小兵就是凑热闹,硬贴上去的,跟着上中学的哥哥姐姐们混。”
我突然一闪念,这么说来,爸爸和桑阿姨不是青梅竹马?看妈妈的表情,她好像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她早就知道了。
“你们串联去过哪些地方?”妈妈问。
我恍然,小爸爸和桑阿姨三岁的妈妈显然没参加串联,原来他们之间也有代沟啊。
爸爸说:“北没到北京,但是南到了云南,也算跑了大半个中国,要不是3月19号中央叫停了,我估计就北上了。”
“我们最远到了云南大理。”桑阿姨说。
“去蝴蝶泉了吗?”妈妈问,“那时候郭沫若的《蝴蝶泉》可有名了,我一直想去看看。”
桑阿姨遗憾地说:“没去成。我们在苍山洱海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本来打算去的,大队人马突然出发去赶火车,没来得及……”
三个人说得热闹,小胭轻手轻脚出门他们都没注意到。
4
聊了一会儿,桑阿姨也要走了。爸爸妈妈送她出门,顺便去买菜。
他们前脚离开,我便反锁家门,立即行动。这个机会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妈妈是个恋旧的人,她用的写字台还是老式的,上面横着三个抽屉,右边一个柜子,她说这叫“一头儿沉”。写字台的抽屉柜子都上着锁,但我早就留意了钥匙放在哪里。
我拿着钥匙挨个儿试,先打开三个抽屉当中最左边那个,里面都是发票账本说明书之类,几乎都是不需要锁的东西,也许上锁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再打开中间的抽屉,是我和小胭的出生证、小时候的健康登记本和作业本什么的。
妈妈珍藏着我们小时候的东西,我心里微微顿了一下,但现在没时间感动。我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个抽屉上,却没有一把钥匙对得上。我只好先打开右边的柜门,里面是一只瓷瓶。我听爸妈说起过这个瓷瓶,好像是有年头儿的物件,算不算古董不好说,况且我的心思也不在古董上面,我想找的是那幅画。
难道那幅画真的藏在右边的抽屉里?我心犹不甘,干脆拉出中间的抽屉,试着从缝隙里往右边摸索,居然伸进了两根手指。扒拉半天,碰到一样平整的有棱有角的东西,估计是笔记本。我抑制着心跳,屏住呼吸,捏着它的边缘往外抽,终于抽出来,却是一盒录像带,封套上写着:《湖畔奏鸣曲》。
这年头DVD都快被人遗忘了,何况录像带。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古董了。我把它放在一边,继续把手指伸到缝隙里探寻。这回,触摸到一个薄薄的东西。我努力用两根手指把它夹了出来,是一个样式老旧的白色信封,已经泛黄,贴的是二十分邮票,信封上写着“苏墨女士收”。
信封里是一张同样泛黄的黑白照片。为了防止弄脏,用图书馆的借书卡袋套着,只能看到照片的半截,是妈妈的上半身,还有一只男人的手臂。我急欲把照片抽出来看看那个男人是谁,它却卡得很紧,我又不敢使劲儿,生怕把照片弄坏了,那可就穿帮了。
欲速不达,越着急手指头越不听使唤。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是妈妈。她和爸爸忘了带家门钥匙,敲门又没人应。我抑制着心慌说:“我上厕所呢,稍等。”
我迅速把录像带和信封塞回抽屉,恢复原状。然后深吸一口气,去给爸妈开门。
爸妈一进门,主卧的卫生间里就传来咳嗽一样的声音。
爸爸说:“两个小东西又在瞎闹了。”
妈妈说:“可能又打起来了吧?”
主卧的卫生间里养了两只乌龟,十几年相爱相杀。两只乌龟一只叫阿至,一只叫如宾,这也是我家的梗。小胭小时候曾经把宾至如归毫不含糊地念成了“歸至如宾”,等家里养了乌龟,它们就被如此命名了。小胭说话快,经常嘴抽筋,比如把沙发说成“发沙”,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偶尔化腐朽为神奇,阿至和如宾就是一例。
“谁在说话?”妈妈突然问。
我一愣,接着听见一个模糊而苍老的声音,仿佛在说:“你说……你说……”
难道是阿至和如宾?我还在纳闷儿,妈妈已经直奔主卧,接着喊爸爸过去看。我也跟了过去。
卫生间的小瓷盆里,如宾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阿至老成持重地伏在它面前,和它头顶头,脸对脸。
妈妈指着一动不动的如宾说:“我进来的时候看着它合上眼睛的。刚才说话的应该就是阿至了,它想叫我们过来。”
爸爸碰了碰阿至,想把它和如宾分开。可阿至一动不动,依旧跟如宾头对头脸对脸,它的面相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像个忧伤的老头儿。
爸爸唏嘘:“想不到它们感情这么深。”
妈妈若有所思:“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
爸爸皱着眉打断她:“别瞎说,哪儿来什么预兆!”
妈妈叹口气:“但愿不是吧。”
5
如宾走后,我明显感觉到家里的压抑气氛。
妈妈洗了她的白色真丝连衣裙,挂到阳台上,盯着裙角的滴水站了好久。她是在想念如宾吗?我窝在沙发上佯装刷手机,时不时瞟一眼阳台上妈妈静止的身影。
人在知与不知的中间地带是最难受的,我后悔没抽出那张照片来看看。其实门已经反锁,即便有钥匙他们也进不来的。我有充足的时间,何必那么慌张呢?看来,人做亏心事时总是怕被叫门的。
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妈妈还很年轻,烫着齐肩卷发,顶发向后束起。我回想着照片上那只男人的手臂,是不是爸爸的呢?我说不好。但如果是妈妈爸爸的合影,为什么要藏起来呢?反正我在家庭影集里从没见过类似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应该是城墙一类的建筑,不是青砖的那种,而是呈现出层岩似的片状。照片上的两个人位于城墙的拐弯处,妈妈靠在一边墙上,那个人靠在另一边墙上,并没有身体接触,这让我略略放心了一点儿。
接着我又想起那盘录像带——《湖畔奏鸣曲》,马上在手机上搜索。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部苏联片,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作。剧情介绍说,一个叫鲁道夫的医生来到湖畔,认识了乡村女教师劳拉。劳拉的丈夫利齐正在监狱里服刑,劳拉带着两个孩子与利齐的母亲和妹妹维娅一起在湖边过着灰暗的生活,等待利齐回来。痛恨湖畔生活的维娅爱上了鲁道夫,鲁道夫却爱上了劳拉。劳拉万分纠结,尽管她并不爱利齐,但她无法抛弃利齐。最终,她没有接受鲁道夫的爱。鲁道夫黯然离开了湖畔,劳拉则继续在灰暗之中等待……
这部电影太老了,我找不到片源。单看介绍,应该是一段惆怅的婚外情。妈妈把一部婚外情电影锁在抽屉里,这意味着什么?
午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晚饭时陈漱也来了,算是为爸妈饯行。饭后,我们四个人下楼散步,顺便送送陈漱。
正溜达着,不远处传来哈哈哈的笑声,是口中没牙的老人发出的那种笑声。一转头,果然,一个没牙的瘦老头儿正指着坐在轮椅上的胖老头儿大笑:“老家伙,你还没死啊?”
胖老头儿也笑着作答:“死不了,我是鬼难拿!”
胖老头儿我依稀认得,是13号楼的王大爷。妈妈说:“前段时间他心脏骤停,差点儿要了命,胖人就容易得这个病,你爸爸要是不控制的话……”
我本能地向爸爸看去。爸爸正在鹅卵石路上踮着脚尖小跑,妄图把肚皮上的肉颠下去一点儿。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父母反差这么大、风格这么不搭呢?妈妈挺直的脖颈,愈发衬托出爸爸肚腩的松弛以及脑门的油亮,看着简直刺目锥心。这么多年,我都看伤了……
生活中,有人永远寻求最优解,有人则是差不多就行;有人追求顶配,有人满足于标配。凑合与否,反映出泾渭分明的人生态度。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完美到苛刻的妈妈,不完美到稀松的爸爸,而我夹在中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度。
不知不觉中,夕阳变成了金红色。
我带着不自觉的挑剔打量着妈妈。她正凝望天边,落霞映在她的脸上,制造出生动的光影效果,凸显出她五官的立体精致。无论愿不愿意,我必须承认,妈妈身上有着一种深沉的美,那是我和小胭都不具备的。
那么,在光影互动之间,是否还隐藏着一个呼之欲出的故事呢?也许,妈妈的美就来自于这个故事?
有故事的人总是美的。
6
小胭回来时快9点了。我打趣她:“大忙人终于回来了。”
小胭说:“我真是忙得连抠鼻屎的时间都没有了。”
妈妈嗔怪地瞥了她一眼。爸爸说:“吃饭了吗?给你留的粉蒸肉。”
小胭语气夸张:“哎呦喂,我听到粉蒸肉这三个字都觉得身上又胖了三斤,明天再吃吧。”
爸爸嗤之以鼻:“早吃早胖,晚吃晚胖,早晚是胖,早吃何妨。”
我注意到小胭今天穿的是一条弹力裤,弹力裤太薄太贴了,内裤又太紧,屁股被勒成四瓣的形状清晰可见。我刚刚看过的一个谈穿着品位的公众号里,列举了着装中的一些不雅细节,其中就包括这一项。我一直认为小胭的服饰审美是不那么在线的,穿弹力裤,我要么配长款上衣,要么配长裙和靴子,绝对不会像小胭这样把屁股甚至耻骨的轮廓暴露出来,太丢人了。
小胭不喜欢穿裙子,尤其是连衣裙,她嫌麻烦。从小妈妈就教她,穿连衣裙的时候要注意,如果裙子是背后拉链的,要从下往上套,提到上半身,最后穿袖子;如果是腋下拉链的,那就从上往下套。可她总是分不清,眉毛胡子一把抓,十有八九出状况,不是把脑袋裹在裙子里出不来,就是裙子卡在肩膀处下不去,然后哭哭啼啼找妈妈帮忙,如果妈妈没在身边,她就要抓狂了,把裙子撕破的事都干过。
对于小胭的穿衣品位,我相信妈妈也是暗暗摇头。相比之下,我更是“妈妈的女儿”。而小胭则是本着爸爸“开心就好”的原则活着的,她更像“爸爸的女儿”。
小胭丢下包就忙着摘耳环,手在耳后忙活半天摘不下来。我是真的担心她太着急,再把耳朵眼扯豁了,一面奚落她“手比脚还笨”,一面过去帮忙。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呛得我直想打喷嚏:“你的香水瓶子碎了吗?”
“少废话!”小胭一个劲儿跺脚,“快点儿帮我摘下来!哎呀,你看电视剧里女主们摘耳环的动作都是一蹴而就,可见是假的,哪有那么容易嘛。”
小胭身上这件波希米亚风格的白色露肩上衣,我以前没见过。她主动交代,是午休时去商场买的,直接穿出来了。小胭就是这样沉不住气,要是晚上买了一件新衣服,就巴不得天快亮明天快来;要是夏天买了一件羽绒服,就盼望天快冷冬天快来。爸爸说她这是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我说:“你就那么急着去嘚瑟吗?这要是买了一条新内裤怎么办?是不是要在外面贴个条儿:内有新内裤。”
小胭哈哈大笑:“我还真的买内裤了……快,先帮我把吊牌剪了。”
“你可真行,挂着吊牌穿了半天。你要跟人說你有个当服装行业美编的妹妹,谁信?”我边找剪刀边问,“买衣服的时候,怎么不让店员给你剪了?”
小胭没心没肺地说:“我差不多把店里的衣服都试遍了,小妹都快被我整疯了。幸好我最后买了一件,不然她就白眼看鸡虫了。”
小胭唧唧呱呱的过程中,梅小粉几次蹭过来求关注,却被小胭无视,只得怏怏地摇着尾巴回到爸爸身边。
等我剪完了吊牌,小胭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我还以为真的是她的内裤,她却说:“喏,给你买的,踩屎感的拖鞋。”
妈妈看着那双厚底黄拖鞋,再次皱起眉头。小胭却没注意妈妈的脸色,又抻出黑色蕾丝胸罩和一条玫瑰红内裤。
我不解:“你怎么不买成套的呢?”
小胭理直气壮:“内裤天天换,胸罩几天才换一次,买了成套的,实际上也穿不了成套的是吧?”
爸爸正在泡茶,茶壶茶杯放到托盘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点儿刺耳。我突然意识到爸爸是家里唯一的男性,即便是女儿,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胸罩内裤的话题,似乎也不太合适。
小胭却浑然不觉,继续在包里翻找:“还有口红,烂番茄红和姨妈红,你要哪管?”
妈妈终于听不下去了:“你们有完没完?干脆到大街上去说多好!女孩子说话,不懂一点儿分寸吗?小脂也是的!”妈妈白了我一眼,“连你也这么没数了。”
这……这锅怎么就甩到我头上了?合着我生来就是为小胭背锅的?小胭可以随便放肆,而我呢?有一点点差池都不允许。明明小胭才是姐姐好不好……尽管不平,我也只能放在心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抗议也是没用的。
小胭还不太服气,吐了吐舌头:“这也没什么吧?都什么年代了,还……”
爸爸沉下脸打断她:“小胭,你少说两句,你妈妈这几天心脏不舒服,你还气她。”
爸爸这一说我才注意到,妈妈的脸色果然不太好。小胭也不顶嘴了,马上跑到妈妈跟前仔细端详:“妈,你没事吧?”
妈妈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如宾死了……”
小胭惊讶:“啊?!早上我还听见它叫呢。”
她跑进卫生间,转眼就把乌龟盆端了出来。只剩阿至了,孤零零地缩在盆底,仿佛这一天下来,它的身量缩小了一圈。
第六章良家妇女
1
3号下午,爸妈和桑阿姨如期出发,我终于从借书卡袋里抽出了那张照片。
之前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妈妈身边的男人果然是南宫。尽管照片上的南宫比现在年轻得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以一个美编的眼光来看,照片拍得真心不错。摄影师抓住了两个人同时注视对方的瞬间,目光互相锁定,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意味。正是因此,才更让人觉得不安——两个人的眼神太契合了。
尤其是妈妈的眼神。我相信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爸爸。我更相信,如果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爸爸也许不会是现在的状态。
陈漱的手指比我长,他又从抽屉上方的缝隙里夹出了一个有点儿蓬松的本子。而我,我居然害怕打开它,好像那是潘多拉的盒子。陈漱看出了我的心思,迟疑了一下,他把本子打开了。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树叶,经过压膜塑封处理,还保持着鲜黄的颜色。我疑惑:“这是书签吗?”
陈漱说:“或许只是一个纪念。”
他翻开第二页,是一张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压得非常平整,好像被熨烫过似的。我有点儿酸涩地说:“太中二了。”
“不在于这些东西本身。”
其实不用陈漱解释。放在我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剪贴本,也可以说是一座“纯真博物馆”。我拿起本子继续往下翻:一个空了的红茶袋,一张中华香烟纸,一张系着红丝绳的标签……
我在此打住,仔细研究着這张标签,L码,175/96A,毫无疑问是男装,而且可以排除是爸爸的尺码。我丢下标签对陈漱说:“你看,不用怀疑我的直觉了吧?”
陈漱没说话,接着往下翻。下一页上写着“车票”二字,背面整齐地贴着几十张车票,有火车票,也有汽车票,有去天目山的,有去苏州的,以长三角一带居多。
也许这是他们会面的地点?但“车票”二字不是妈妈的笔迹,这一点我能确认,当然,更不是爸爸的。
陈漱拿出手机,搜索到一幅南宫的山水画,放大了题字给我看。我问:“你觉得像吗?”
他摇头:“拿不准。同一个人的字,硬笔书法和毛笔书法也有不同。”
“能不能搜到他的硬笔书法?”
我也拿出手机,但搜索的结果令人失望。如果能确定“车票”二字是南宫的笔迹,那他也应该是这个本子的主人,里面的一切都跟他相关。
剪贴本看完了,那个抽屉里再也倒腾不出别的东西,我沮丧地坐在床沿上。妈妈和南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一个类似《湖畔奏鸣曲》的故事?
我很早就知道,爸爸妈妈是自由恋爱,是得意门生娶了老师女儿的令人称羡的模式。至于此后,那是另一回事,人是会变的,人和人之间的感觉也是会变的。
妈妈是克己敬业又安于家室的女人,虽然在外事部门工作,但很少出差,出国的机会总是先尽着别人。妈妈在家时,我们并不觉得她料理了多少家务,都依赖到无意识了,偶尔妈妈出一次差,家里就乱成一锅粥,像没了定海神针的东海龙宫。妈妈知道这一点,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所以我才想不通,南宫的定居地在上海,两人距离两千公里,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约会的呢?我搜肠刮肚地回忆,想发现其中的疑点。可是,除了每年国庆节后回老家扫墓祭祖,妈妈的出行并无规律可循。
我打开剪贴本,查看那些车票的时间。仿佛印证了我的猜测,车票的时间基本是10月10号左右,前后不超过两三天。扫墓一般都是在清明节,妈妈为什么每年10月回老家?以前我以为,也许那是谁的祭日。可即便如此,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一个人回去?尤其是退休之后,爸爸整天闲着,干吗不陪她一起去,哪怕一次也好。
和南宫从青丝走到白发,妈妈居然能把一个秘密保守这么多年!我记得妈妈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每年回乡扫墓祭祖了,屈指算算,少说有二十年。而我们——包括爸爸,居然习惯成自然,一直默认她回了“老家”。我们太笨了!
我把这些“证据”一一拍照,然后放回原位。拍照的时候我问自己:你这是在干吗?难道你要拿这些东西质问妈妈吗?你有勇气这样做吗?你考虑过爸爸的感受吗?或许还有小胭……
继而我又想到这次爸妈和桑阿姨的上海之行。以往爸爸每次提议出门旅游,妈妈大概率是反对的,她有洁癖,不愿在旅馆之类的地方住宿。可这次出游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而且是在五一旅游高峰期间。昨天我还从爸爸口中得知,妈妈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好……
凭直觉,妈妈这次去上海与南宫有关。对此,陈漱有不同的看法:“一起去上海的还有你爸爸,还有桑阿姨,她怎么有机会去见南宫?”
“一想到爸爸这么多年都傻乎乎被蒙在鼓里,我就说不出的难受……”
“难道你希望爸爸是一个敏感的人吗?”
我叹气:“如果他敏感,我可能还好受点儿。”
“那样他就太痛苦了。”
“可是,妈妈怎么能这样!”我使劲儿捶着床。
“妈妈也是人,也有弱点……”
“可她是我妈妈!”
“她不仅是你妈妈,也是女人。”
“她都已经是退休的人了。”
“她也有过你这样的年纪。想想小胭和谢君,你就不会苛责她了。至少,她不愿伤害爸爸。”
“这对爸爸不公平……”
“但他們还是过了大半辈子,我不敢说他们幸福,至少是和睦的。连我都看得出来,妈妈一直在最大限度地迁就爸爸,至于心里的想法,那是无法改变的。”
“你是说我不该怪妈妈?”
陈漱笑笑:“你已经在怪她了。”
我承认陈漱说得有道理,可妈妈和南宫在城墙边深情对望的眼神刺痛了我。毕竟,我是爸爸的女儿呀……
这件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一定是冉紫。但冉紫是不会承认的,我已经碰过钉子了。那么,要不要跟小胭讨论一下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整天都没见到小胭,她去哪儿了?
2
假期怎么过才不寒碜?看看朋友圈里晒的各种旅游照,就觉得没出去玩的自己被幸福抛弃了。况且我正被妈妈的问题困扰着,更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感慨。
小长假加上调休一共五天,眼看着三天就过完了。第四天也没什么开心事,开心的是别人,而且我还必须去见证别人的开心——参加陈漱一个同学的婚礼。其实只要我愿意,也可以成为婚礼的主角,但开不开心就是另一回事了。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结婚的问题。随便想象一下,把婚礼移植到我和陈漱头上,我会开心吗?我不能说不开心,但至少是无感。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昨晚睡觉时,小胭还没回来。我指望早上能跟她聊聊这事,醒来时她却已经走了。跟小胭微信视频,她直接给我断了,接着发了条语音,说她正忙着。我告诉她,让她别回来太晚。她不耐烦地回复知道了,就没了下文,一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真扫兴。
慢吞吞起了床,陈漱发来语音,说到时候开车来接我。我回复说,肯定塞车,停车也难,还是坐地铁吧,我还要顺路去做个美甲。
参加婚礼还是要隆重一点儿的,礼服裙和高跟鞋是少不了的,袜子却让我犯了难。如果穿长筒玻璃丝袜,固然光滑透明性感漂亮,可脚底容易在鞋里打滑,参加婚礼前我还要先逛会儿街呢。如果穿普通丝袜,脚底固然不会打滑,可塑形效果差,还没光泽,显得两条腿又粗又笨。双腿直接露天倒也是一个选择,我对自己的腿部肌肤还是有自信的,可光脚穿高跟鞋不舒服。
权衡良久,我决定穿一双隐形船袜,袜子藏在鞋里,既不会有碍观瞻,脚又相对舒服。可找袜子的时候才发现,船袜刚才都被我扔洗衣机里了,此刻正在滚筒里转呢,隔着玻璃都能看见它们。
那就只好借小胭的用用了。我去她房间找船袜,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盒安全套赫然在目,而且是打开的。这是跟谢君?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眼前浮现出哈雷男的背影,还有小胭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大花格衬衫。难道小胭把哈雷男带到家里来“为爱鼓掌”了?什么时候?是不是昨晚趁我睡着……
正胡思乱想着,陈漱到了。
街上人头攒动,地铁里人倒没那么多——我的意思是,站着的人可以站得比较从容而已。也好,穿礼服裙更适合站着。地铁里开了冷气,一进去,人好像陡然瘦了一圈儿,周围的注目礼让我的心情明媚了一点儿,毕竟,穿礼服裙坐地铁比较少见。
有人下车,陈漱眼疾脚快地站到刚刚空下的座位前,示意我坐下。可是,我不想坐下,他怎么就不懂呢?而且,我不愿马上坐在别人的体温上。陈漱再次用眼神催促,我干脆别过头去,假装看不见。
一走出地铁站,或者说,一走出冷气,人好像马上又胖了一圈儿。逛街了!束着紧致的腰带,穿着细脚伶仃的高跟鞋,很提气地走在街上,对我是很好的治愈。终究不甘心快乐都是别人的,节日也要有我的份儿。
春熙路是妈妈和桑阿姨这种老派女性逛的地方,我和小胭更喜欢太古里和IFS(国际金融中心),它们才是成都的时尚新地标。IFS外墙的熊猫屁股底下,照例是游人最多的,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陈漱的脚步比我更快,好像怕被熊猫拉一头屎似的。男人这种动物,总是恨不得把逛街变成赛跑。
我自觉物质欲望不算强烈,但买到让人眼睛一亮的小东西,总归是一种怡人的小确幸。比如,在IFS看到被包装成狗粮袋子的书籍,管它是什么书,就随手买上一本。陈漱笑话我:“总是要打开看的呀,打开还不是一个样?”
我说:“不一样,形式很重要。”
接着是做美甲。美甲小姐可真辛苦,别人都在度假,她们还要上班。比较思维使我心里略微平衡了一点儿。不过,小胭不也一样吗?放假也要上班。想起小胭,我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乌云滚过。
这里只有女宾,陈漱没进来,我担心他无聊,微信问他在干吗。他说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看书。我放心了,他是有书即安。不用说,是他自带的哲学书,我曾经戏称他是随身携带“三大批判”的人。
上底油,涂甲油胶,封层……好在树脂甲油不用晾,晾也晾不干,用紫外线灯烤,秒干。以前的普通甲油,不管用凉水泡还是用烘干机吹,都要静候一小时以上才能干透,偶尔赶时间等不及干透就走,不小心碰到哪里,很容易留下瑕疵,几个小时前功尽弃。那时候做美甲,就是一种考验耐心的修行,所以美甲跟小胭无关。现在简单了,她仅有的那点儿耐心够用了,可以跟我一起做了,但她连人影都不见了……
美甲是很容易使女人自恋的,新做的指甲实在太完美了,我顺光逆光来回来去欣赏着。我选的是一种介乎酒红和咖啡之间的暧昧颜色,有绿荧荧的金粉暗中闪烁,凭添神秘感。当然,冷不丁儿一看,也有点儿像青紫的淤伤。我立刻把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想法抛开。
从美甲店出来,感觉小胭的船袜有点儿松了,老往下秃噜,我又抓紧时间去买了双长筒丝袜换上。唉,一开始这么穿不就好了吗?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要是不找小胭的船袜,就不会发现床头柜里的安全套,就用不着为小胭纠结……
我真是自找麻烦。
3
花园酒店的草坪婚礼现场,所有人笑容可掬,社交雷达全开,可惜没一个我认识的,包括新郎新娘。
新娘嘴角很长嘴唇很薄,好像两片瓦对到一起,笑起来嘴角扯得更长,更像瓦片了。在审美方面,我眼里简直揉不得沙子。她的妆化得实在太硬核了,简直像戴了面具,在太阳时不时的关照下,我真担心她分分钟就会丢盔卸甲。她的假睫毛干巴巴硬撅撅的,看着能扎死人的样子。头发也做得太死板了,像个鞋楦子。偏巧我挑剔的目光跟新娘迎面相撞,她看我的眼神,传递的也是明确的不喜欢。
好吧,我为什么要出現在这里呢?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大家呼啦啦涌上去跟一个什么人合影。C位被占,但新郎新娘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悦。
摄影师说:“来,假笑一哈。”
于是,那些假笑全部变成了真笑。
陈漱跟旁边的人打听,得知占据C位的是一位退役世界冠军,请来做证婚人的。哦,难怪。不过,假如是我结婚——我说的是假如,谁要是找个我不认识对方对方也不认识我的名人来给我证婚,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拒绝。毕竟那是我的婚礼,该由我来做主。
陈漱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在这里的勉强,红光满面的,好像他才是新郎官——他终于把我带到了同学们面前。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虚荣心。
陈漱的同学打趣他:“呵,卖油郎独占花魁呀!”
陈漱谦逊又难掩得意:“哪里哪里。”
花魁的含义你不能想太深,否则难受的是自己。我只有报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周围人声喧哗,我的思维却在游离。就在这时候,我感受到来自某处的目光。也许是错觉。毕竟到处都是人脸,每张人脸上都有一双眼睛。
陈漱和同学们聊得起劲儿,浑然不觉阳光强烈。我已经被晒得晕头转向,干脆撇开他,一个人走到遮阳伞下。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而且一路追随着我。
我东张西望,寻找那目光可能来自的方向。一顶爵士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种视觉系的人是很容易被格格不入的东西吸引的。但这个人的眼睛在帽檐下面深藏不露,我不敢确定他在看向哪里。
遮阳伞下的人太多了,我不想和别人靠得太近,往外围挪了一下。等我再次寻找那目光的时候,爵士帽已经消失不见。纯粹是下意识的,我转过身。果然,爵士帽出现在我身后,同时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
“你好。”他显然知道我是谁。
“你好。”我礼貌地回应,但面前这张脸我没一点儿印象。
他并不打算让我纠结,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水手。”
我做出了一个“哦”的口形,不由自主地伸手和他相握。
“水手”是他的微信昵称。当初是怎么和他加上的微信好友,我已经不记得了。太多的社交场合,我们都有可能拿出手机来扫一扫。但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地聊暧昧,的确有很久了。
是的,暧昧。作为成年人,我不会佯装不知什么是暧昧。我的微信头像用的是自己的照片,所以他认出了我。这就好比网友奔现,可居然是在这样的场合,真够别致的。
这个人原本只是我秘密后花园里的一个符号,之前我没有刻意想象过他长什么样子,反正就是一个虚拟的存在而已。此时此刻,这个虚拟的存在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一个注重细节和形象的男人,一个考究的有腔调的男人。总之,形象气质都与陈漱大相径庭。
事后想来,当我下意识地把他与陈漱对比时,就已经反映出我的心态了。
没来得及有什么交流,“水手”就被人群裹挟走了。
陈漱也回到了我身边,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脸色是不是自然,但心里的确有种做贼的感觉。更糟糕的是,我无处安放的目光先是落到自己的高跟鞋上,再移到小腿上,结果发现丝袜抽丝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紧张地环顾四周,好在没人注意到我,也包括那双眼睛。以前我也曾遇到过这种尴尬情况,小胭取笑我,说从良家妇女到站街女,只差一双抽了丝的黑丝袜。虽然我今天穿的不是黑丝,可这也属于大写的社死了。
桌布边缘的子母贴是这桩惨案的罪魁祸首。我非常讨厌这种子母贴,不论它粘住了什么都像是……像什么呢?像是坏蛋找到了一个对的人?是的,坏蛋当然也可能找到一个对的人,而且是好人。
整个婚礼的后半段,我的心情灰暗到极点。偶尔四顾寻找那双眼睛——他或许也是同样,但我们再也没有看见彼此。
离开时我想,或许他正挂着商务式的微笑在社交海洋里遨游吧?
4
回到陈漱的公寓,我第一件事就是来个泡泡浴。草坪婚礼让我出汗不少,号称“女人的刑具”的高跟鞋把我的脚折磨得够呛,我需要慰劳一下自己的身体,我的内心也需要镇定和安抚。
陈漱的房子不大,卫生间更是逼仄,却专门为我安了个浴缸。要说享受生活,泡澡大概是最体己最容易的一种方式。我有四种颜色的泡泡浴盐球,粉色是玫瑰,紫色是薰衣草,黄色是燕麦牛奶,蓝色是欧石楠。我最喜欢欧石楠,因为蓝色在浴缸里赏心悦目。起初我以为是海盐,看了说明,马上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勃朗特三姐妹生活的沼泽地,不就是遍地欧石楠吗?她们在小说里写到过的。欧石楠是自带文艺精魂的花,尤其对于中文系的女生来说,简直文艺得不能再文艺了。
忘了说,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做美术编辑纯粹是为稻粱谋。
蓝色浴盐球在水里转动着,滋滋地释放着泡沫。入水的瞬间,快感传遍全身。人是来自于水的,没有比周身包围着温暖的水更令人彻底放松的了。人一旦适意,心里就会有鸡汤汩汩流淌;一旦不适意,就会戾气冲天。我敷着面膜闭上眼睛,进入了与自己心灵对话的时间,恍惚间,眼前晃动的是婚礼上注视着我的目光……
手机铃声大作,把我吓了一跳。一时找不到干毛巾,我使劲儿甩甩手上的水,拿起手机。是小胭,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奇怪了,一个整天不着家的人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问:“你希望我早回还是晚回?”
她倒是一点儿不含糊:“晚回。”
“那就十点以后吧,哎,等等,你是在家里吗?为什么……”
我想问她为什么希望我晚回去,可小胭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又想起了小胭房间里的安全套,她不会是把哈雷男带到家里来了吧……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差,泡澡时的那点儿惬意早已无影无踪。
陈漱在外面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这个节骨眼儿,他的殷勤只能引起我的厌烦和抵触:“不饿,晚饭不吃了!”
他的语气有点儿犹豫:“你是要轻断食吗?”
我更不耐烦:“绝食!”
外面归于平静。我暗自懊恼,不该对陈漱发脾气,本来也不是他的错。
可我就是没忍住。
5
泡完澡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暗。
陈漱正在桌前看书,屋子里只有台灯下一个光亮的岛屿,其余都是晦暗的海洋。我在晦暗中坐起,抚摸着自己赤裸的脚背,望着陈漱的背影发呆。陈漱浑然不觉。
如果是另一双眼睛,必定蛛丝马迹尽收眼底……
我故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陈漱终于回过头来:“还有一小节,马上看完。”
撞上我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弃了那一小节,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柔声说:“起来吧,赖在床上容易胡思乱想。”
我没好气地怼他:“哲学不就是胡思乱想吗?”
他笑了:“哲学总是你讽刺我的口实,你那么讨厌哲学吗?”
他不笑還好,越笑我火越大:“我不是仇视哲学,我只是希望不要活得那么哲学。”
说着我下了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
他这才反应过来:“好好的怎么生气了?”
如果你不明白女朋友为什么生气,那也别指望女朋友告诉你。我拎起挎包,推门而出,把目瞪口呆的陈漱甩在身后。
刚走下一层楼,手机响了,又是小胭。她一副急三火四的语气:“厨房下水道堵了,我弄了半天也弄不好。”
我叹气:“等我回去再说吧。”
“那我先走了。”不等我说什么,她又把电话挂断了。
小胭给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让我回去一个人疏通下水道?我气得差点儿把手机摔了。
陈漱跟在我身后下来了:“我送你吧。”
我没吭声,算是默许。我当然也不好意思跟他说“我正需要你”。
6
刚进家门,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我嫌恶地皱起了鼻子。
厨房里一片狼藉,碗筷堆满操作台,橡皮拔子歪在水槽里。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打电话把小胭臭骂一顿,可小胭压根儿不接。
陈漱二话不说开始清理。用拔子拔了几下,不通,就找了一根长长的火锅筷子捅下去,反复搅动,水槽里的水终于漏下去了。他把筷子拔出来给我看:“是肉冻。”
接着,我就看到了垃圾桶里一堆啃得惨不忍睹的凤爪。
我恨恨地再次拨打小胭的微信语音,这次她接了。我劈头盖脸兴师问罪:“你知道怎么堵的吗?你卤了多少凤爪?你把卤水倒哪儿去了?猪脑袋啊!不知道会凝固吗?你一个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凤爪?”
“你怎么知道是我一个人吃?”小胭甩下一句,又挂了电话。
我顿时气结。她果真把哈雷男带回家了!几乎从不下厨的小胭居然为那个人卤了一锅鸡爪子,可见……当然,也可能是那个人卤的。
陈漱说:“早知道用开水烫,更管用。”
不得不承认,他的生活智慧比我丰富太多了,遇到这种情况,我除了跳脚,就再也无计可施了。
进了饭厅,我又在餐桌上看到了瑞典腌鲱鱼的空罐头盒。这对狗男女,真是臭味相投!
陈漱说:“我来收拾吧。”
这时我才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以往不论谁进了家门,小粉总会跑过来仪式性地打个招呼,今天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小粉!”我一边喊一边里里外外找,终于从妈妈的床底下把它拖了出来。小粉眼神惊恐,哪怕是见到我也畏葸不前。这是怎么了?我把它抱起来,轻轻捋着它的毛,突然摸到了一块硬痂一样的东西。定睛一看,小粉肚皮上的毛竟然被烧掉了一元硬币那么大一块!
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相信这不是小胭干的,可她怎么能任由那个人渣折磨小粉?!
正要再次拨小胭的号码,电话铃响了,不是我的手机。愣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是座机。爸爸曾经想把家里的座机撤掉,妈妈不同意。爸爸当然听妈妈的。不过,座机基本上成了摆设,冷不丁儿一响,那铃声真是久违了。
我拿起话筒。对方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我喂了几声,对方提高了声音,这回我听清了,是个有点儿苍老的女声:“是……苏墨女士家吗?”
“请问您是……”
“您就是苏墨女士?”
“我是她女儿。”
“方便请苏墨女士听电话吗?”
“她不在家。”
对方迟疑片刻:“是这样的,我家先生病了,神志不太清楚,老是重复着两个词:蘑菇,苏墨……我是从他的旧电话本上找到这个号码的……”
“您家先生?他是……”
“他是南宫……”
第七章你当这是偷情?你当这是爱情?
1
陈漱先走了。我没心情挽留他。
再也不能骗自己说妈妈和南宫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我坐在沙发上,机械地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妈妈和南宫的合影、黄绿色的树叶、糖纸、车票……
我留了南宫夫人的号码,尽管我对她无可奉告,甚至连妈妈就在上海都没告诉她。我现在更有理由怀疑妈妈这次五一出行跟南宫有关了。那么,我该不该把这个电话告诉妈妈呢?还有,蘑菇是什么意思?
手机“滴”的一声,陈漱发来一张照片,草地上一对男女紧紧抱在一起,是那种命悬一线似的拥抱,女的横在男的腿上,男的俯下上半身,俩人脑袋抵着脑袋,简直有一种垂死的意味。我看得莫名地不舒服,陈漱怎么也这么恶趣味了?难道他觉得这很好玩吗?这不像一个研究哲学的……
我没有回复。陈漱紧跟着又发来一行字:“你看是不是小胭?我刚刚路过。”
我脑袋嗡地一下,赶紧把照片放大。真的是小胭……同时,我也认出了背景是我们一家人经常散步的街心公园。
我一秒没耽误,要跟小胭微信视频。她拒绝了。我再次发起视频通话。她再次拒绝,接着回了几个字:“我马上回去。”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我刚打开门,小胭被一股浓重的酒精味裹挟着一头栽了进来。我把她拖进客厅,气恼地问:“你这样子怎么回来的?爬回来的吗?”
她含含糊糊地咕哝:“罗力,送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马上冲到门口,门外没人。我直奔电梯间,电梯停在一层。他已经走了。
回到屋里,小胭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死沉死沉的。
刚才真不该让陈漱回去。我一边暗自懊恼着,一边像拖一麻袋粮食似的把小胭拖进卫生间,给她脱掉衣服,打开淋浴花洒往她脸上浇。她歪着脖子,头靠在墙上,连挣扎的劲儿都没有。我看见她脖子上的红印,这就是所谓的“种草莓”吗?恶心!
过了几分钟,她总算恢复了一点儿人样儿,自己捧着水洗了脸。我给她披上浴袍,扶着她踉踉跄跄地挪到卧室,把她丢到床上。小胭翻了个身,嘴里大呼小叫:“梅小粉——”
小粉躲在妈妈的卧室不出来。我心里有数了。“小粉的毛是谁烧的?”
小胭没脸没皮地笑着:“罗力……闹着玩的,他不喜欢猫,他喜欢狗。”
我真想抽她一耳刮子!可怜的小粉,这要搁以前,小粉受到这样的虐待,小胭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呢。可是现在,她被一个混蛋变成了同样的混蛋!
“小胭,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死样儿了?”
“嘻嘻,我要喝水。”
我懒得理她,把她一个人扔在屋里,出去跟陈漱微信语音。我要发泄,再不发泄我就要自我引爆了!
小胭又在房间里喊我。我不理,她继续喊。陈漱听见了:“要不,你先过去看看她吧。”
我确实担心小胭再把屋里祸害了,少不了是我收拾,只得暂停了和陈漱的通话,从饮水机接了杯水,给她端进卧室。
小胭却说:“我要喝汽水……”
“你爱喝不喝!”我把杯子重重地蹾到床头柜上,恨铁不成钢地说,“小胭,你知道我多烦吗?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好像完全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由得心头火起。凭什么你可以活得这么萌萌哒!
从小,小胭就被设定为永远在父母身边受翼护的那一个,包括她在群艺馆稳定的事业编,也是轻易不欠人情的妈妈托朋友搞定的。自从跟谢君恋爱之后,她又被默认为将来要跟父母一起生活并养老的。所以,她的各种任性都是受到默许甚至鼓励的,她可以安心做一个傻白甜,只要人畜无害就行了。而我呢?我就必须懂事吗?只有我是必须扛起一切的女儿吗?她该长大了!
我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从手机里翻出妈妈和南宫的合影,亮到小胭面前:“你自己看!”
小胭揉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睛费劲儿地辨认着:“妈妈?哦……这男的是谁?”
然后,她脑袋一歪,睡着了。
我长叹一声,我对她的所谓“打击”、所谓“加速成长”,不过是再一次让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2
天还没亮,小胭就使劲儿敲我卧室的门。我看看手机,才5点多呀!我打着哈欠给她开门,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昨晚醉得像头猪,一大早又抽什么风?”
“昨晚什么样,我不记得了。”她从我身边挤进屋,爬上我的床。
“你少装了。”我也躺到床上。我们的床都是一米五的,两个人倒也不挤。
她把脑袋靠过来:“我恋爱了。”
我故作诧异:“你不早就和谢君恋爱了吗?都要谈婚论嫁了呀。”
“讨厌,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就那个哈雷男?你是用摇一摇摇到的吗?那我可真是要恭喜你了。”
她不理我的冷嘲热讽:“反正这次我就是甘愿沦陷了。”
我背过身:“那就不用跟我说了。”
她居然撒起了娇:“我就是想说嘛。”
我转过脸没好气地说:“遇上你这种飞蛾扑火型的,算是渣男交了狗屎运,恐怕他连玩话术卖人设的步骤都省了吧?”
“他才不是渣男呢!”小胭抗议,“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我没得跑了。就像看《中国好高音》,你预感到高音就要起来时,浑身起小米,头皮也发奓,是那种毛骨悚然的兴奋!”
我也感到了毛骨悚然。激情与毁灭,都令人毛骨悚然。“小胭,我得提醒你,你这是在玩火。”
“我知道你们都喜欢谢君。可我跟谢君只是一起打游戏,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从小我们两家人就一起玩,只不过有一天,变成了我们俩玩而已。你们希望我们俩成为一对儿,结果我们俩就成了一对儿了。”
我简直想说,原来你不傻呀!
我低估了小胭。这确实是我们大家已成默契的心思。她说得没错,是我们自私了。她和谢君走到一起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心意,我们就把他们推到了一起,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她的感受。原来她都懂。那么,她現在的所作所为,是觉醒还是反抗?她和谢君的分道扬镳,仅仅是因为酒吧事件吗?
小胭从小就非常务实。我记得有一次爸爸下班路上给我们买棉花糖,紧赶慢赶回到家,只剩馒头大小了。我一看嘴就瘪了,小胭则是赶快凑上去舔。过后想想,其实还是我亏了。这就是务实和浪漫的差别吧?我们一直以为这就是小胭的本色,忽略了小胭潜藏心底的对浪漫的渴望。
我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她:“那你就从来没爱过谢君吗?”
“也许爱过。他去上海上大学之后,我一想到在上海有个男朋友,心里就美滋滋的。”
“那不就对了嘛。”
“也许那是我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呢?或者是你们给我的心理暗示。”小胭真的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你还记得吗?有一个中秋节,我借口在学校里参加篝火晚会,没有回家。其实,就是为了跟谢君在一起。他从上海偷偷跑回来看我,我们在外面坐了一夜,身上都给露水打湿了。第二天早上各回各家,他假装刚刚从上海回来,我谎称在同学宿舍凑合了一夜。”
“听起来,这不就是难舍难分刻骨铭心吗?”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可惜,好像那就是最高峰了,从那之后,再没达到过燃点。”
“那你确定对……那个人是真爱吗?”我终究不愿说出那个名字,心理上存在某种障碍,毕竟已经认可谢君太久了。
“你是说罗力?对呀,我能确定。”
“凭什么那么确定?或许也是自我催眠呢?”
“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和谢君太不一样了,就像……逃课。”
我秒懂。我们谁没有为偶尔的逃课窃喜过呢?太刺激了,带着秘而不宣的兴奋。“可是,”我说,“逃课不是常态,毕竟第二天还是要按部就班上学的呀。”
就像草坪婚礼上的那双眼睛。我为什么老是想起他?我也希望偶尔逃课吗?小小放纵一下,然后按部就班地回到陈漱身边?或者像小胭这样,不管不顾地疯一把?
小胭说:“反正每次他一出现在我眼前,我就不想上课了。”
“所以你就把他带回家了?”想起昨晚的事,我恨不得把小胭踹下床。“你是不是玩得太大了?趁着爸妈不在,你就敢把刚认识几天的人带到家里,你了解他吗?万一留下隐患怎么办?这里不是你的单身公寓,你爸妈也住在这里你知不知道?”
“好啦好啦,你说话怎么跟谢君似的。”
“拜托你醒醒吧!”
“可是我不想醒啊。”她用一种贱兮兮的语气说,“就像上了卡丁车,上瘾了。”
“卡丁车?”
“他带我开了卡丁车,走了玻璃栈道,都是以前没做过的事。”
我嗤之以鼻:“那算什么!你早就成年了好不好?”
“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去的那个公园吗?里面有个卡丁车游乐区,每次去公园我都有尝试一下的冲动,可没人陪我玩,我一个人又不敢。后来长大了,就更不可能去玩了。结果直到公园拆了,我也没玩过。”
我在记忆里搜索着她说的那个卡丁车游乐区,印象里比较简陋,被许多旧轮胎围起来,看上去像个废品收购站。实际上,那些轮胎是起防护作用的。
“那不是男孩子玩的吗?”我说。
“为什么一定是男孩子玩的?”小胭反问。
我被小胭问得一愣。是啊,为什么一定是男孩子玩的,为什么女孩子不可以玩?
看见我的反应,小胭说:“那天,我也是像你这么说的,他就是这么反问我的,想想也是啊,为什么?”
我想的却是,什么游戏男孩子该玩、什么游戏女孩子该玩,这样的认知是从哪里来的呢?小时候带我们出去玩的多半是妈妈,爸爸正处在所谓的事业上升期,总是很忙。那就是说,应该来自妈妈。原来,妈妈的特立独行只是表象,她比我想象的更传统。或许,我一直以为跟妈妈很像的冉紫也是如此。
小胭兴高采烈地继续说着她的卡丁车体验:“卡丁车底盘特别低,人坐上去就像坐在地板上,看着跟玩具似的,可速度特别快。他刚刚开起来的时候,我简直恨死他了,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马上就要撞到墙上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停下来就杀了他!可当真停下来的时候,瞬间万物静止,让人巴不得再体验一回那种感觉,简直比过山车还刺激,因为,你真的可能撞到墙上……”
从卡丁车到过山车,我知道,小胭不可能回头了。而我呢?她和罗力不就是一面镜子,折射出我和陈漱之间的问题吗?
从卡丁车到过山车,我知道,小胭不可能回头了
我把小胭推下床:“行了行了,别撒狗粮了,我还要睡觉呢,回你自己屋去!”
小胭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我:“你昨晚好像给我看了一张妈妈的照片?”
我说:“你是做梦吧?”
3
再次醒来,小胭又不见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她的房间,把她书桌上的小相框拿走了,那是爸爸妈妈年轻时的合影。吃完早餐,想想似乎不妥,又放了回去,但转了一个方向,不再像以往那样冲着床。这下小胭应该不会留心到它的变化了,我昨天打开她床头柜拿走一双船袜她都不知道呢。
那个问题幽灵一样回到我的脑子里:要不要跟妈妈说说南宫夫人的电话?
我实在不忍面对妈妈的尴尬——当然,我已经把它预设为尴尬了,所以才不忍。尴尬就像一个烫手山芋,我捧在手里给不出去,就只有烫我一个人了。
我每天都在家庭群里问爸妈玩得怎么样,都是爸爸回复,无非是“还好”、“不错”之类毫无信息量的话。问妈妈身体怎么样,也是爸爸代答:“还行”,或者“没问题”。
我给冉紫发微信语音,说了南宫夫人来电话的事。她听着,一言不发。
我拉开架势,准备罗列各种假设和可能,跟她好好探讨一下,当然也包含着向她打探什么的目的——這是不言而喻的。没承想,她开口便冷冰冰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表示不准备聊天的,既不想听,也不想说。我还没说呢,她就开始堵了,而且堵得很彻底,说明她很清楚我的前提和指向,那就是:她知道。她更清楚她的“什么也不知道”,在我听来就是“什么都知道”。
但我毫无办法。不过我可以确定,冉紫会转告妈妈的。我并不情愿妈妈和南宫的家人取得联系,又怕真的误了什么事,给双方留下遗憾或误会。这样也好,既不误事,又避免了我和妈妈的尴尬。
这个假期,我感觉自己就像困兽,为小胭和妈妈纠结着。好在,她们都不在家,现在整个家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可以随意探索,只要能复原就行——对于小胭这样的马大哈,甚至连复原都不需要。
我再次来到爸妈的房间,打开一切可以打开的柜门和抽屉。一无所获。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我小心翼翼地搬出写字台柜子里的古董瓷瓶。上次搜索写字台的时候,我把它漏掉了。它是那么显眼,却也因此被我忽视,想当然地以为这里不会藏什么东西。而此刻,花瓶里立着的一轴画卷,让我意识到之前的猜测马上就要得到证实了。
我早就应该发现它的!我想起生日那天中午妈妈回来时拎着的大纸袋。我的手在发抖,不住对自己说:慢点儿慢点儿……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瓶口,取出那幅卷轴,解开丝带,展开画卷。本希望这就是冉紫在拍卖会上拍到的那幅《这山》,出乎我的意料,画的名字却是《那山》,作者依然是南宫。这山?那山?难道是一套?显然,《那山》一直在妈妈手里,可《这山》哪儿去了?
我立刻联系陈漱,他是唯一能跟我分担此事的人。我说:“这幅画和冉紫拍到的那幅,一定有某种关系。”
陈漱却说:“有关系是肯定的。不过,你关心的不是这两幅画的关系,而是南宫和你妈妈的关系。”
还是陈漱会抓主要矛盾,不愧是研究哲学的。“可是,两幅画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又是陈漱想出了办法:“我们教研室的董教授对字画很有研究,我问问他在不在家,在的话,你把画拿过来请他鉴定一下。”
4
“可以看出南宫先生的心情是透明飞扬的,有一种大功告成乘兴而去的舒畅,下笔行云流水,气韵灵动……”
听着董教授对《那山》的评价,我心里有点儿苦涩。这就是南宫把这幅画送给妈妈的原因吗?这就是他对她的感觉吗?这就是他要对她诉说的吗?
我更关心的是题字。陈漱打开手机,找出了“车票”二字的照片,请董教授和《那山》比对。董教授说:“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的手笔,软硬笔书法当然有所不同,但相同的地方更多。”
我心里捏着一把汗,假如董教授问“车票”两个字和这幅画的来历,我该怎么回答呢?幸好,董教授没有包打听的癖好,什么也没问。到底是大学教授,我心里说。接着又怼自己,陈漱将来不也是大学教授吗?我怎么对他就毫无敬意?
陈漱从手机里找到《这山》的照片,放大了给董教授看。董教授仔细辨别着:“这幅画……作者心事重重,下笔滞重,内在跟刚才那幅不一样。还有这个题字……跟画风好像不太搭,也许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也许不是同一个时期完成的。”
我问:“字也能看出这么多内涵?”
“当然,落笔时在笔锋笔势上总有一些情绪的传达。这幅画题字轻盈,画面沉郁……作画和题字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回到陈漱的公寓,我一头倒在沙发上,情绪低落。
“要不要我给你沏杯咖啡?”陈漱问。
我摇头:“我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妈妈了。从小到大,妈妈一直要求我们有教养,用她的态度让我们明白什么是洁身自好,妈妈一个责怪的眼神都能让我无地自容。可是她自己呢?”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陈漱递给我一张纸巾,坐到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其实你不该这么想,即便真有什么,也并不意味着妈妈就不洁身自好了。”
“说得轻松。换了是你,你能接受?”
陈漱无力地劝解:“人人都可以有爱情,妈妈也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爸妈之间没有爱情吗?”
他不说话了,怎么说都有坑等着。
其实,我很清楚答案——没有,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南宫跟我妈妈……为什么他不把那幅拍卖的画也送给她呢?”
“我也想不明白,”陈漱说,“不过,你也许可以看看这个。”
陈漱打开投影,又搬来电脑,拉上窗帘。当“湖畔奏鸣曲”几个字出现在墙上时,我惊诧地看着陈漱:“这么老的片子你也找到了?”
他难掩得意:“只要想找,总能找到的。”
5
这部老电影看得我十分虐心,就像在看妈妈的婚外情。好在,结局是男女主人公没在一起。但其中关于爱情和偷情的诘问,像蛇打七寸一样打在我的痛点上。
劳拉:你当这是偷情?
维娅:你当这是爱情?
这份情如何定性,对我至关重要。纠结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如果妈妈和南宫只是偷情,我还好受一点儿。我无法面对爸爸感情上颗粒无收的结果。如果妈妈和南宫是爱情,爸爸就一无所有了。
陈漱评价这部电影:“爱情是非常私人化的,是具体的个人感知,比如劳拉,在别人看来,她也许没有维娅有魅力,可是鲁道夫爱她,她在他眼里就与众不同。”
我品味着陈漱的话。他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妈妈在南宫眼中的与众不同,还是爸爸的泯然众人?或者,他在暗指我们俩之间的关系,表白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我喜欢被表白。但我讨厌他这种哲学化的表白。
手机响起了微信提示音。
是“水手”。他问:“有空出来喝杯咖啡吗?”
我看了一眼坐到书桌前抱起哲学书的陈漱,回复了一个字:“有。”
第八章落跑新娘
1
这座豪华大厦坐东朝西临街而建,连电梯口的开间都那么阔大,夕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玻璃幕墙照射进来,直抵餐厅入口。在入口一侧,有个人披光而立,仿佛镶在画框里,颇有油画的既视感。
我的目光和油画里的人相遇,他的嘴唇动了一下,看口形是“你好”。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仓促地摘掉耳机。他说:“真巧,在这里就碰面了。”
我们并肩进入餐厅,他突然扭头审视我。我被他看得微微心慌,是衣服没打理好,还是肩膀上有头皮屑?他说:“你的耳机是不是戴反了?”
耳机还挂在一只耳朵上,没来得及收起来。我摘下来一看,果然左右是反的。虽然知道左右声道是不一样的,但我其实是个乐盲,并不怎么在意耳机的左右,如果不是时间特别从容,通常都是随便往耳朵里一塞了事。当然,讲究的人是不会忽略左右声道的。
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是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
我表示理解:“誰还不是个强迫症呢?我总是担心屋门没锁,有时都到楼下了,又跑回去看一眼。”
“比锁门更烦人的是电脑存盘。”
我们不由得相视一笑。
来到座位跟前,他先帮我拉好椅子,我坐下后,又帮我挂好包。如此得体到位,让我忽然感受到社交礼仪这回事儿真的存在。世上一定是先有绅士,然后才有淑女的。这样想的同时,我脑子里闪过了陈漱。他的确是会为我烟熏火燎做饭的人,但他不会给我这样的感觉:我很珍重这位女士,她值得我如此珍重。
点好菜,服务小姐去下单。他把一个小盒子推到我面前:“希望你喜欢。”
“谢谢。”我打开包装——礼物要当面打开,社交礼仪上是这么说的,迪奥的LOGO显现出来,是香水加口红的套装。我不缺香水和口红,但对女孩子来说,这种被重视的感受是永远不嫌多的。明明知道这都是小把戏,我却不能不承认它的确有效。
服务小姐为我们续了柠檬水,没等服务小姐动手,他替我取下了筷子套。说点儿什么呢?还是等他开口吧。他是男的,有社交义务,何况他那么训练有素。
他又开始审视我的着装。“我非常喜欢这种介于咖啡和暗黄之间的颜色,不过总找不到色度适宜的,今天算是遇上了。“
颜色是我的长项,同样被称为咖啡色,其实可以调出几十种色差。我问他:“你对颜色很有研究?”
他摊开双手:“总得找点儿话说,对吧?”
我们都笑了,是那种心领神会的笑。这种不闪不避的直白,用好了真是有点儿可爱啊,能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妈妈一直告诫我,切忌交浅言深。所以,人际交往中我都是从浅开始,浅到近乎废话。
明虾上来了。怕他帮我夹,我自己动手先夹了一只。服务小姐在一边侍立,随时准备为我们做点儿什么的样子。“水手”还没吃完虾身,她就来换盘子;我刚喝了两口柠檬水,她就来续杯。
他看了服务小姐一眼,带着某种刻意的含蓄对我说:“在这种地方吃饭,的确有点儿累呢。一般的朋友,我是不会请到这里来的。”
我接住了他的暗示,也看了服务小姐一眼:“是呢,有时候被人服务也挺累的。”
服务小姐抿嘴笑着走开了。
这一唱一和,似乎表明我多想单独跟他在一起似的,而且,无形中认可了他所谓的“非一般朋友”关系。我的话其实也是在暗示——我可是看在你在这里请我的分儿上才来的。
他当然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女人喜欢通过男人请她吃饭的档次,判断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分量。”
我反击:“这也许不说明任何问题。对我这种浅薄的女人来说,这就可以是追求的全部。”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们怎么像在话剧舞台上似的。”
我就势说:“是啊,我们放松点儿吧,吃是最大的放松。”
于是,我们真的专心吃起来。他用叉子帮我分离松鼠桂鱼的肉,够细心,几乎不带刺,又向我介绍做松鼠桂鱼时如何把鱼身划得像披了蓑衣一样。我不是一个热爱烹饪的人,那些讲述唯一的意义就是显示他生活的考究,而非仅仅外表有腔调。
他还告诉我,冰草原产非洲,这几年国内才有,含天然植物盐,天生是“咸菜”——冰草是我点的,但我承认我并不了解它:“我点菜经常是形式大于内容的。”
“就像为了赠品买正品?”
我好像被点中了穴道。是的,因为有的赠品实在太可爱了,用爸爸的话说就是——虚头巴脑。
他说:“太务实的女孩子也不见得讨喜,虚幻才是美的发泡剂,人要舍得做梦。”
他可真是善解人意,连恭维都这么巧妙。正好虫草鸡汤盅上来了,我喝了一口,带着诡秘的笑意看着他说:“鸡汤好喝。”
他秒懂,也笑起来。
手机发出了低電信号。幸好带着充电器,我打量桌底,找到了电源接口。充上电,再说点儿什么好呢?对,松鼠桂鱼。他好像很了解松鼠桂鱼,我听爸爸说过,那是姑苏菜。我问:“你是苏州人吗?”
“靠近苏州,我是上海人。”
“啊?侬是上海男银?”
他一副“怎么了”的表情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有点儿大惊小怪了,解释说:“我姑父就是上海男人,从小给我留下了刻板印象,以为上海人都跟我姑父似的。”
“你姑父……很特别吗?我怎么觉得一提上海男人你就想笑?”
“也没什么啦,就是我姑父特别黏我姑姑,比小孩子还黏,我姑姑偏偏不喜欢他黏,他俩就拧巴上了:他越黏她,她越烦他;她越烦他,他越黏她。”
他耸耸肩,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就这?
其实我已经有点儿后悔提起姑父和姑姑了,因为他们是冉紫的父母,如今早已作古。我不该把他们作为和陌生人聊天的话题。看“水手”的表情,他很想听个究竟,我的大脑飞快旋转,怎么转移话题呢?
小胭的微信语音来得真及时,她从来没这么赶眼色过。我没接,伸手按掉,把手机屏朝向“水手”表示抱歉。他笑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我用文字回复小胭:“干吗?”
“今晚回家住吗?”
有了昨天的经验,我立刻警惕起来:“为啥这么问?”
她发了个龇牙的表情:“别回来了呗。”
我猜对了,于是回了个敲头的表情。小胭则给我回了一串拜托的表情。最后我还是让步了,回了两个字:“好吧。”
2
从餐厅出来,“水手”要打车送我。我婉拒:“不必了,我想走走。”
“那我陪你。”
一路上,他并不像在餐厅里那样滔滔不绝。一个随时能接住各种梗的人,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这个男人,怕是不止七窍了,得有七十窍都是通的。我不由得想起张爱玲用一句上海话夸奖胡兰成的聪明,大概意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都会响的。
但是,“太聪明”不是也意味着太油条了吗?继而我又反驳自己,我为什么一面建构他,一面解构他?这也太矛盾了吧?我很能理解张爱玲的想法:他能抓住你的内心,即便是渣男又如何?
难怪那些流传千古的爱情诗词不是渣男写的,就是写给渣男的,万古倾心,原本如出一辙。不过,很多人忽略了渣男的另一个名字——懂王。因为懂,所以渣。算了,我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走到大学门口,我正想跟他告辞,他说:“穿过大学走走也挺好的,我很喜欢大学校园的气氛。”
我不好回绝。大学又不是我家开的,他想进去,我没权力拦着,只好和他一起进了校园。昨天的草坪婚礼上,我跟陈漱站在一起,他应该是看到的吧?我不敢确定。
眼看陈漱的公寓就要到了,我心里有点儿忐忑。终于,我停住脚步,伸出手来。他问:“到家了?”
我指指下沉广场那边的楼房说:“我男朋友就住那儿。”
太尴尬了,没想到今晚的尬峰值在结尾时出现。我有没有可能处理得更好一点儿?他是不是觉得白约我了?我扭过头,不愿看他的眼睛。
他在半明半暗中礼貌地和我道别:“那好,再见。”
我转身直奔宿舍区,努力不去想他是什么心情,耳鼓里只有自己鞋跟的声音,仿佛要响出天际。
前面的小花园里有人影一晃,那是陈漱吗?我心里一紧。
是他。陈漱正在斑驳的树影里徘徊,那身影我太熟悉了。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好在他没在花园待多久,就转身向公寓楼的方向走去。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门里,又等了十五分钟,才站起身。
他看见我了吗?或者,看见了多少?
3
“今晚你让小胭一个人在家?”看样子,陈漱没料到我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他点点头:“所以你回来了。”
是陈述句,在我听来有点儿刺耳。他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我没地方去,所以才来找他?我故作轻松,随手把迪奥礼盒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香水往手腕上喷了一点儿,手放在鼻子前扇着。
“好刺激。”他夸张地抽了抽鼻子。
似乎话里有话,他是在影射什么吗?处在这种状况下,我难免杯弓蛇影。但我不喜欢他的语气,尽管我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还是忍不住反问:“你是说我?还是说香水?”
“当然是香水,今天又买买买去了?”
很明显他是在说反话。自打我进屋,他一直在含沙射影,终于把我的火拱了起来,之前的那点儿内疚荡然无存。“你怎么知道是我买的?也许是别人送的呢?这样的礼物可比你送我的强多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陈漱盯着我看了几秒钟,转身摔门而出。哐的一声,窗户嗡嗡作响,我仿佛能看见震荡波在四面墙之间冲撞。
震荡波也在我的心里冲撞。我怔怔地看着没有了陈漱的空荡荡的房间。问题明明出在自己身上,我为什么对陈漱歇斯底里?继而我沮丧地意识到,其实,我知道答案。
今晚是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了,等会儿陈漱回来,我们该如何面对?可是,已经答应了小胭不回家,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想到了冉紫。
4
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冉紫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当然,也不好赶走。我差不多是硬挤进门的。既然进了门,她就是主人,我就是客人了,待客之道是必须的。
微信语音铃声在响。是陈漱,我不接。他改发文字:“你回家了?”
我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冉紫问:“跟陈漱闹情绪?小胭呢?”
我答非所问:“今天晚上我得住你这儿了。”
“为什么?”
“因为我无处可去,总不能住宾馆吧?”顿了顿,我主动交代,“小胭把男朋友带回家了,不是谢君。”
冉紫皱眉:“你们姐妹倆在搞什么?”
我耸耸肩,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可能“娘要嫁人”几个字又使她敏感了,她适时地保持了沉默,虽然离我们心知肚明的那个话题的边界还很遥远。
她从茶几上拿了一根烟,并没有马上点燃。但手里有了烟,她显得自然多了。看来,有时候抽烟是手的需要,是气氛的需要。
我的目光被她的项链吸引了,挂坠是一颗泛着浅浅的太空蓝的珠子,那是珍珠吗?她察觉到我的目光,从脖子上解下项链递给我。我端详着,依然不明觉厉。
“这是真多麻。”她说。
“真多麻?什么鬼?”
“一种银蓝色系的海水珠,是日语的音译,最早在《万叶集》里出现。喜欢的话,等你结婚的时候送你。”
我苦笑:“那我怕是没机会得到你的大礼了。”
她终于点上烟抽了一口:“你跟陈漱有什么问题?”
“具体也说不出有什么问题,反正我就是不想结婚。”
“你们的关系都到这个程度了,按说可以结婚了,你还在等什么?”
“等自己下得了决心。”我说。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比陈漱对你更好了。”
“仅仅对我好有什么用?养条狗一样对我好。”
冉紫摇头:“你说得太刻薄了。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是男人,他应该知道。”
“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奢侈了吗?每个人对待爱的方式不一样,你要的那种方式,他可能不会。”
“那是他的问题。”
“方式很重要吗?”
“当然,人活的不就是一个方式吗?我觉得,爱一个人,爱的可能就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不这么看。小脂,重要的还是爱本身,是他爱你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小脂,你的矫情就是因为你拿稳了陈漱爱你。”
“我矫情吗?我不觉得呀。”
“等你觉得你矫情的时候,你就真正成熟了。”
“彼此欣赏是很重要的,哪怕只是表层的欣赏。可我不欣赏陈漱,他也抓不住我。”
“我严重怀疑,你的不满足并不在于陈漱抓不住你,而是你根本抓不住自己。”冉紫审视着我,“你是不是跟小胭一样,也遇到什么人了?”
冉紫的人间清醒让我佩服,眼光这么毒辣,难怪她到现在都没个男朋友。任何人站在她面前,都跟裸体一样。
我的沉默相当于默认。冉紫语气戏谑:“怪不得是双胞胎,你们姐妹俩的感情戏可真多。”
原本我不想说的,但为了证明我跟小胭不一样,我遇到了真正“对”的人,我必须讲出来了。冉紫一言不发地听着,连一个“嗯”的表示都没有,更不要说附和。讨厌的是,我自己也感觉到,真的要讲出那个人的“对”,却是飘忽甚至徒劳的,我自己都越说越不自信了,只好半道打住。
“你被他带偏了。”冉紫又点燃一支烟,摆出一副“都是我玩剩的”姿态,“雨中送伞重要,还是锦上添花重要?”我正在转眼珠子思考怎么回答,她又说,“何况,那还不是花,就是花里胡哨而已。”
我抗议:“你根本没见过他,怎么知道是花里胡哨呢?再说了,理论上好像是雨中送伞重要,可实际上并不是天天下雨嘛,权重不是那样衡量的。反正,陈漱这样的男人多的是。”
冉紫冷冷地说:“他就是太让你有安全感了,你才不懂得珍惜。”
“问题就在于,他给不了我危机感。我们在一起太久了,审美疲劳,缺乏张力,以至于婚都懒得结了。”
“正是因此,你俩才需要适时晋级,开启一个新阶段。”
“怎么晋级?我至少要知道为什么结婚吧?”
“很少有人是想好了为什么要结婚才去结婚的,或者干脆,压根儿就没问过为什么。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弄清楚因为所以,瓜熟蒂落自然而然不好嗎?”她把半截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也许,只有不想结婚的人,才需要一个不结婚的理由。”
我承认我说不过冉紫,但我并没有被她说服,只好另起一行。“你也没结过婚呀,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笑:“我还没生过孩子呢,难道就不认识小孩儿了吗?”
我理解她的意思。“但是,”我说,“我不是没有自省过,可是陈漱这个人……男友力真的太差了。”
“甘蔗没有两头甜,男友力可能就是在‘中央空调身上,不在正人君子身上,你要怎么选?如果没有自制,自省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自肉割不深。”
我被她怼到无话可说。这个巫婆!我心里嘀咕。此处应有撇嘴的表情。
“你看过《落跑新娘》吗?”她问。
这个电影我当然看过,此刻冉紫提起,我觉得正好契合我的心情。“那个女孩儿在结婚现场一再逃逸,是因为她还没准备好面对即将开始的另一种生活。”
冉紫点头表示认同:“所以,你不是在拒绝婚姻,你是在拒绝现实。接受庸常的生活需要勇气,虽然芸芸众生每天都这样活着。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逃的欲望,只不过克制住了而已,因为,你根本无处可逃。”
我知道,我其实不是在跟冉紫较劲儿,而是在跟自己辩论。我真的很矛盾。我对陈漱不是没有感情的,但面对诱惑,我又无法做到不为所动。
冉紫指指我手里的手机:“你有没有一种担心,手机会掉下去?”
“当然。”我下意识地握紧手机。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越是担心,越容易走火入魔,反而有一种要把手机丢到地上的冲动?”
我听懂了:“有时候,禁忌会被强化成诱惑。”
“既然你什么都懂……”她没有把话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错,道理我都明白。陈漱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他始终等在那里,等我回来。而最终,我会嫁给她,然后生个孩子,一生就这么完了……
我们终于不再说什么,沉默地看着电视。只要不是睡觉时间,冉紫家的电视一直开着,多数时间调成静音。屏幕上的男男女女像纸片人一样无声地飘来飘去,简直有宫崎骏动漫的诡谲效果。只不过丧失了声音,世界就变了样子。
她是因为寂寞吗?那么,她也不够强大?
冉紫突然拿起遥控器,唰,电磁声像一层沙子,从屏幕上落下,整个屋子也跟着静止了。我坐在沙发上打量着静止的客厅,电视和电视柜,沙发和茶几,再就是一张大桌子,一切都打着极简主义的烙印。只是桌子大得实在出格,咖啡机微波炉饮水机吐司炉电火锅……都摆在上面,是一个承担着全部日常生活的多功能操作台,同时还是饭桌,必要的时候,可能还是书桌。
这房子是冉紫买的,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租来的,简单到孤寒。很难说是人的气质影响了房子,还是房子的气质同化了人。
卧室门开着,我瞥见她的床前有一个尼泊尔风格的花布垫,随口问:“你练瑜伽?”
“那是冥想垫。”停了停,她又解释,“别想多了,我可不信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每天十分钟的冥想,对失眠有好处。”
是的,冉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失眠呢?我猝然意识到,她是经历过跟至亲的人生离死别的呀。那么,她也曾经爱过吗?爱一个男人?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生怕冒犯到她,一直没敢,而今天的气氛很适合这样的话题,况且有之前的辩论作为铺垫。
5
冉紫坐在我对面,长发从头顶一直铺到椅面上,是我见过的最长的长发。这样的头发是经历过岁月的,与主人的孤独同样悠长的岁月。
她又点上一支烟,很过瘾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来:“进入一段关系,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关系?”我对这种表述感到不解,“难道需要这么含蓄吗?直接说爱不可以吗?”
“你可真是恋爱脑。我可没说什么爱不爱的,我说的是——进入一段关系。”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但她没有解释两者的区别,转而问,“陈漱是你的初恋吗?”
“排除中二的那些,正式恋爱……是第一个。”
“是啊,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只经历过一次恋爱……我要是你,也不甘心偃旗息鼓。”她突然变得这么宽容,反而让我不习惯,我甚至以为她是在故意说反话。“我以前在上海的时候有个男朋友……”
我的耳朵支楞了起来。听冉紫讲述她自己的恋爱史,这辈子的机会可能仅此一回。
“我拒绝他在我那里过夜。”她接着说,“想不到吧?”
没从怎么相识开始,一下子就跳到了过夜,这跨度也太大了点儿。我等着她说下去,这时候是不能催的。
她吐出一口烟雾,她的脸在烟雾后面变得朦胧了。“过夜,就意味着一种状态的改变,可我还不准备接受另一种状态。我害怕在同一个屋顶下醒来的感觉,一睁眼,顿感天花板格外压抑,卫生间的气味格外不佳……我害怕一成不变的屋顶,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我不是不能理解你。”
“难怪你刚刚提到《落跑新娘》。”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直觉没错,正是直觉在冥冥之中提示我,不宜过夜。”我以为她会告诉我她的直觉是怎么被印证的,她却把话题转到她的父母身上,“我爸妈……尤其是他们去世之后,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状态,一旦有可能跟谁建立强链接,我就会把他从朋友圈删除——我需要安全距离。”
这大概就是她极强的边界感的由来了,我原以为那是社恐。在她的关系版图上,大概只有我妈妈和她是唯一的强链接,而我们(包括爸爸)都属于弱链接。
“那你现在还有喜欢的人吗?”我问。
“只是局部的喜欢,欣赏他的某一方面,可以是性格,也可以是外表,比如沉静或活泼,比如深深的眼窝或修长的身材,甚至可以是抽烟的姿势……”
冉紫的话唤起了我的记忆。我曾经迷恋过一个美发师的手.以前小胭剪短发的时候都去找他,只要简单地描述一下想要的效果,他沉吟一下,就见剪刀飞起飞落,像蚱蜢在草丛里似的,等头顶的声音安静下来,拿梳子一梳,一个可意的发型就出来了。我不剪短发,就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他的神态,都让我着迷。正因为太过迷恋,怕破坏了这种感觉,我从没找他剪过发。不知何时,他不再出现在那家美发厅,我也就不再陪小胭去剪发了。
这一刻,我甚至有一种跟闺蜜分享秘密的感觉。原来在我眼中一直刻板古怪的冉紫,并不是那么铁板一块——她也是可以做闺蜜的呀。
我好奇的是,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都谈论些什么话题呢?但我还是有所忌惮,不敢探问。我深知她的另一副面孔,好不容易软化下来,别一不小心,让她再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是非常想知道的——南宫夫人的电话,她告诉妈妈了吗?
正踌躇中,微信提示音响了。我以为是陈漱,拿起来一看,却是爸爸,发在家庭群里:“8号回来。”
小胭秒回了一个小兔子撒愛心的动态表情。
算了,反正妈妈很快就回来了,我就别再纠结要不要问冉紫了。人家好不容易给我点儿脸,我们都快成闺蜜了,我最好不要煞风景了吧。
6
我是在冉紫的沙发上醒来的,拿过手机一看,9点多了。冉紫正在把面包片放进吐司炉,见我醒来,她说:“我过会儿要去工作室,先吃了,你可以再睡会儿。”
一晚上睡沙发,躺得腰酸背痛的,我干脆起来了。打开微信,陈漱居然毫无动静。好吧,爱理不理。我微信问小胭:“可以回家了吗?”
她回:“马上就可以了。”
冉紫说:“那我做咖啡了,刚才怕吵到你。”
不知是不是昨晚有过深谈的缘故,今天早上烤面包做咖啡的冉紫,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馨。她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
小时候我跟冉紫见面不多,她家在上海。姑姑和姑父同时因事故去世,她成了孤女,爸爸不由分说叫她搬来成都,我们这才接近起来。我听爸爸说,在上海的时候她也不住家里,她不想离父母太近。她比我独立多了,我可是从没离开过父母身边,更别说到外面闯荡了。甚至我大学期间都不住校,长这么大,几乎没自己准备过早餐——总有人给我准备好,不是父母就是陈漱。
我突然领悟到,原来早餐包含着这么特殊的意味呀——关系到你在哪里过夜。很少有人请吃早餐,早餐是非常私人的事。所以,在哪里吃早餐,谁为你准备早餐,是一个人生活状态的极好注脚。
出门前,我对冉紫说:“居然在你这里住了一夜,来张自拍吧,纪念一下。”
说着,我去搂她的肩。万没想到,她像身上落了毛毛虫一样,迅速闪开了。那么赤裸裸地不给面子,让我好尴尬,只好自找台阶:“哦,忘了你不爱拍照,那你给我拍吧。”
“不。”
天哪,拒绝得这么干脆,是要让我尴尬死吗?
凡人都有不喜欢的事,但很少会像冉紫这么极端。很难想象她这种性格居然能跟妈妈那么投缘。
我们一下楼就各奔东西,她说要开车送我到地铁站,我拒绝了——就算是小小的报复吧,好歹也让我拒绝你一回。
第九章失乐园
1
回到家,我看着小胭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就不爽。
“看爸妈回来怎么说你!”我没给她好脸色。
“不要让他们知道嘛。”她涎着脸凑近我。
“离我远点儿,你身上有异味儿。”我把“异”字强调得特别重。
小胭脸红了一下,居然没回嘴。
“有照片吗?给我看看。”
她把手机相册打开递到我面前。是他们俩嘟嘴的自拍。我一看就泛酸,那是陈漱永远不会有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小胭新男友的长相,尽管我不喜欢他的杀马特风格,但必须承认,他比谢君有型,比陈漱有型,比……我只允许自己想到这一层便打住了。
小胭一张张滑屏,翻到一张罗力脸上带血的照片时,我按住她的手指:“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打架了呗。”
“跟谁打架?不会是跟你吧?”
“怎么可能!不过,他那暴脾气,我真的有点儿怕……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我都成淑女了。”
“比如?”
“比如……去超市买东西,收银女孩儿的动作有点儿慢,嗯……真的很慢,不仅是我,看其他顾客的表情,也是很不耐烦的,但都能忍住。就他忍不了,直接怼人家,你这轻拿轻放的,是怕吓着手里的货吗?”
“然后呢?”
“然后那女孩儿就哭了呀!搞得我好尴尬,好像我们俩联手欺负她似的。”
“那打架又是怎么回事呢?”
“别提了,太影响心情了……本来我们在公园逛得好好的,情侣嘛,都想往人少的地方走,你懂的……结果,我们上到一个坡顶,发现已经有一对儿了。那两个也是奇葩,女的躺在男的肚子上,男的光著白崭崭的上身,肋骨一根根历历在目,看着好辣眼。我拉他赶快走开,他说,这个死样子,我真想踹他一脚。你猜怎么着?”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胭:“真的踹了?”
“真的踹了!所以,就打起来了……他是健身教练,当然不会吃亏,他脸上是那个奇葩男的血。”
“那是什么场面呀!你还有心情给他拍下来?我看你也变成奇葩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酒吧里那次……”
我点头表示知道。
“他说那次他之所以出手,也是看那两个骚扰我的家伙不顺眼。他跟我保证他不是对我一见钟情,还叫我也不要自作多情呢。”
小胭又从手机里调出一段他俩自拍的视频。屏幕上,罗力指着小胭的独角兽胸针说:“它的另一个名字,不就是羊驼吗?没错,就是一万匹从你心头滚过的那种……”话没说完,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有意思吗?就那么好笑?”这种低级幽默,我实在不敢恭维。尤其那种喷气式的笑,仅次于抖音上经常听到的哮喘似的恶俗笑声,几乎引起我的生理不适。我匪夷所思地看着小胭,“我知道你没什么审美,但也不至于降到这么没下线吧?”
小胭脸上挂不住了:“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我就纳闷儿了,你看上他哪一点了,他是用土味情话把你拿下的吗?”
“他根本不说情话!”小胭凶得像一头小兽。
也许小胭是在怼我,也许她说了一个事实。我们俩陷入沉默。我看了看手机,陈漱还是没有消息。
“你都没见过他,根本不了解,凭什么下结论?”还是小胭先缓和了语气。
我能猜到她的想法。这样的男朋友,她是不敢带到爸妈面前的,那至少要说服我,一旦摊牌,我即便不支持她,也能保持中立。但我绝对不会保持什么中立。我说:“我不了解他,你了解吗?你才认识他几天?”
“了解一个人,跟时间长短没关系。”
“好啊,那你现在就让我了解一下,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在哪里工作?”
“你就只关心这些世俗的问题吗?”
这个回答让我断定,罗力的学历一定拿不出手,估计连大专的边都摸不着。我不主张以学历取人,而且我还经常拿陈漱的哲学博士头衔来取笑,但骨子里,我其实还是在意的。
“那你就用爱发电去吧。”我准备结束谈话。
小胭的真正目的终于暴露:“别呀,至少你见过他之后再说嘛,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想见。”说完我暗暗吃惊,就在冉紫家住了一晚上,怎么话风变得跟冉紫一样了?被传染了吗?
“你以为就你有档次吗?”小胭再次奓毛,“像你一样,找个陈漱那样的斯文败类就好了?”
“陈漱怎么就成斯文败类了?”我莫名其妙。
她昂着下巴:“陈漱当然不是斯文败类,谁让你这么贬低罗力的?那我只能说陈漱了。”说着,她向空中遥拜,“对不起了,陈漱!”
我简直哭笑不得。小胭眼看就三十岁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我说:“小胭,我不想打击你,可能不仅是我,包括爸妈,都不想见到他。”
“为什么?”小胭条件反射般地厉声质问。
“不是一路人。”
“早就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腐朽年代了,你醒醒吧,梅小脂!理想的夫妻都是互补型的,爸妈就是范例!”
互补指的是性格,不是层次和品位。再者,爸妈也不是小胭以为的那样。但这会儿跟小胭说什么都没用。好吧,各花入各眼,我什么也不说了。
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刷微信。陈漱还是没有消息。我几次想问问他在干吗,最后还是忍住了。呵呵,你还长脾气了,那我们就死磕到底呗。
睡到下午自然醒,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是饿醒的。打开冰箱,除了桑阿姨拿来的粽子,没有别的现成食物,只好把一个白粽扒光,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又找到一杯方便味噌汤,可能是小胭和那个人昨天剩下的,爸妈是不会买这种东西的。
好吧,泡上,汤有了。等下再吃一根黄瓜,今天就算吃过蔬菜了。这就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吗?其实,放到我们家应该说,没爸的孩子像根草。
吃完看看手机,陈漱还是没动静。我按捺住满心的疑惑,点开浏览器刷刷刷,“南宫”赫然从标题中跳了出来,后面紧跟着的两个字让我几乎心脏骤停——去世。
这就是所谓的大数据吧。我搜索过南宫,系统就给我推送了南宫的消息。这是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寥寥数语,唯一的有效信息就是:这个人去世了。
我下意识点开微信,要不要发到家庭群里去?手指犹豫着,终于没发。如果是小胭,肯定不假思索地发了,我有时真恨自己不是小胭。
我把新闻转发给陈漱,这件事只能跟他谈,也给了我主动联系他的理由。结果等了半小时,一点儿动静没有。这半个小时里,我心不在焉地浏览着网页,情绪的水位一直在噌噌噌上升,任何明星八卦都无法遏制我爆发的冲动。我气急败坏地打他的微信语音,无人接听。
我知道女人是情绪动物,我知道安顿好自己的情绪才能控制住事态,可一旦用到自己身上,都失灵了。我始终没学会跟自己的坏情绪相处。
刚要把手机扔到一边,一条新的微信消息进来了。是“水手”。
“在干吗?要不要出来坐坐?”
“好。”我毫不犹豫地回复。总算对陈漱有了清脆的回击,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实我应该问自己,“水手”已经知道我有男朋友,为什么还要约我?但此时此刻我考虑的不是这些,我只觉得“水手”懂我,只有懂我的人,才能看出我和陈漱之间的不搭。我们之间的确存在问题,不是吗?那就是鸡蛋的缝,那就活该被叮,我只能报以正中下怀的快感了。
2
我和水手约在武侯祠见面。武侯祠和锦里这一带,这几年我来得不多,印象中似乎中式风格的莲花府邸音乐吧还不错,我以为他会带我去那里,没想到,他七拐八拐地把我带到了一条小巷,进了一家俱乐部性质的酒吧。
酒吧从外面看是一副诗意盎然的样子,我以为没什么不妥。不料一进去,惊世骇俗的“垮掉”氣息立刻把我包围了。诡谲的图案,斑斓的色彩,颜色搭配既反常又难以捉摸。紫色浓出质感,像一泓稠浆;蓝色的抽象点染更增加其不确定性;大朵大朵的花卉图案用近乎糜烂的土黄色表现,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花泥。在这颓废的背景中,枯绿色的人形若隐若现,脸上涂了面膜一般,牙齿和眼球闪着森然的白光,俨然原始森林里的土著正手执钢叉向我走来……
我有一种转身退出的冲动,一只手拉住了我。我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又缓缓放松,任他拉着了。“水手”的嘴在动,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DJ放的是什么鬼音乐呀?我仿佛被卷入了重金属的漩涡。
“水手”拉着我在洞窟深处的座位坐下,这里的音乐声小一点儿,我能听见“水手”说话了:“适应一下就好。”
我环顾四周:“这是什么鬼地方呀?”
“不喜欢?”
“我好像来到了大溪地,高更大概会喜欢这里。”
他粲然一笑,牙齿闪着白光,跟墙上的土著一样,然后扫码点单,轻车熟路,完全没征求我的意见。我这才想起来,昨天的晚饭,他没有安排红酒。那不是缺了一味吗?
酒很快来了,水手举杯与我相碰。我试着喝了一点,咸。仔细一看,杯沿上有一圈盐。“这是什么操作?”
“海盐。你要是不喜欢,咱俩换。”他不由分说就拿过了我的杯子,并把自己的杯子推给了我。
酒杯都喝过了呀,我们熟到这个程度了吗?待我们喝了彼此的酒,好像真的就熟到这个程度了。
几杯了?我记不住了。无须人劝,我自己就想往醉里沉陷。事实上,水手说话很少,我说话更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说话,就只有喝酒。我看着洞窟的壁画,它表现的是一个人蓦然回眸的一瞬吗?那瞬间定格的眼神,惊恐万状又深奥难懂。
周围一对对男女喁喁私语,脑袋抵在一起,形成一个私密性的保护圈,仿佛酒店房门挂上了“请勿打扰”的小牌子。
换了几种酒之后,我说:“还是要一瓶红酒吧。”
“我在这里存着红酒呢,老板是我朋友。”他起身去了。
我主动要酒喝,他会怎么揣测我的酒量呢?其实我没什么量,只是喜欢而已。最喜欢红酒,有世家的高贵,带着令人心悦的情调,总是与高雅美好联系在一起,是我所希冀的一种生活的质感,而花哨的调制鸡尾酒则更像暴发户。
换了红酒之后,我去了一次卫生间,只是想照照镜子,因为我喝酒容易上脸。看到自己两颊绯红粉面桃腮恰到好处,我放心了。其实,酒吧那么幽暗,他能看见什么呢?不过是我自己在意而已。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人才容易没有自信的吧?
回去继续喝。
从小妈妈就经常提醒我们,在外面,凡是饮品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后,就不能再喝了。虽然长大后我们都没成为她,但她的教导,我们——至少是我——都记得的。可是南宫的出现让妈妈的话不足为训了,我甚至有种对着干的欲望。我不由得想起了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你看凛子,不就是那么淡定从容地出轨的吗?她们都是正楷女人呀。
“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中文系。”
“我特别欣赏中文系的女孩子,不乏味。”
“你是说真的吗?”我知道,但凡提到中文系的女孩子,人们都是怎么笑的。别的不说,近几年的相亲节目里,自称爱好文学的女孩子都是预定的笑料,尤其那些张口闭口张爱玲的。我都想求求她们,别再说爱好文学了!饶了张爱玲吧!
继续碰杯。
“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喝,可以封你为夜店皇后了。”他帮我把杯子满上。
“皇后……”我摇头,“不喜欢,给人一种……迟早要打入冷宫的感觉。你平时喝酒吗?”
“不怎么喝,喝酒要看氛围的。”
“要什么氛围?吃饭的氛围?那你都……怎么吃饭?”
“跟所有人一样,家常饭也吃,外面饭也吃。”他狡黠地笑了,“你就是想知道我结婚了没有。”
被他看穿了想法,好像开门碰到鼻子,我有点儿窘。
“我结了。”他说,语气里有一种“告诉你又何妨”的意味。“为什么想知道?”
一个已婚男人堂而皇之地跟我聊暧昧,那是把我当什么了?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点儿被冒犯的感觉,或者,我应该表现得被冒犯了?我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尽量摆出一副冉紫的冰冷姿态:“出于女孩子的本能,不行吗?”
果然有效果,他的气势收敛了一点儿。“当时我们单位要选拔一个人公费出国,我的英语和专业比较占优势,但缺乏一个已婚的条件……”
“出国为什么要已婚呢?”
“防止你出去就不回来呀,那样的话,公家的钱不是白花了吗?相当于人质。”他喝干了杯中的红酒,“领导催我赶快结婚,我就跟她商量。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几乎还没有进入恋爱状态……”
“让你说的好像你结婚的时候还是处男似的。”我揶揄他。但我的心气儿一下子顺了,再次和他碰杯。
耳边是喧嚣的音乐,四周是斑斓的色彩。对面的“水手”醉眼蒙眬,在他眼里,我是否也是如此呢?他拿起酒瓶给我倒酒,红酒泼洒下来,冲激杯底,溅起,贴着杯壁打旋儿,像风骚舞女的裙裾……
从酒吧出来,我们没有打车。
我其实不是在走,而是在飘。路灯车灯,在我眼里变幻出许多交错的流线。路宽人少,公共汽车开得蛮霸,擦身而过时,我甚至担心自己被卷进去。“水手”紧紧地搂住我,我不能自持,只能任由他搂着了。
不知是怎么来到广场的。在木质台阶上坐下,我才意识到这是广场。水手的口齿也不那么利落了,话却多了起来,我隐约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这个人……喜欢显摆一点儿……小口才,生怕不微言大义……你……习惯了就……不会介意了……”
我只是笑,或许也说了什么,但已经不记得了。广场静谧,空气中飘来栀子花的香气。夜渐深,不知道几点了,也不想看表。
下雨了。雨点映着路灯,像流星。
“我们回去吧。”
我站起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我。那一瞬间,闪电照亮了我和雨,空气似乎都受惊了。心里最后一丝理性的残存在提醒我:应该让陈漱来接我。
我笨手笨脚滑开手机,醉眼蒙眬地点开微信,陈漱依然死寂。
好吧,去他妈的陈漱!
雨下大了。我们上了出租车。车灯照见一对男女在雨中接吻,男的搂着女的腰,女的身体幅度很大地向后仰去。两人吻得忘情,好像查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
3
我猛然坐起,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努力确认自己身在何处。记忆回放,可是,到出租车那一幕就断片了。
只有我一个人,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袍。我摸了摸身上,内衣呢?谁帮我换的衣服?“水手”呢?
我扶着墙走进卫生间,看到我的内衣躺在洗手池边上,连衣裙用衣架撑着,挂在毛巾架上,摸了摸,有点儿潮。
昨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衣服不在我身上?我跌坐在马桶上,心无可挽回地沉了下去。
半晌,我终于还是站起来,捧水洗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站到莲蓬头下,打开水,任由凉水漫过身体,我失控地浑身战栗,牙齿撞击……
我哆哆嗦嗦地走出卫生间,来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阳光像一挂飞瀑,兜头盖脸倾泻进来,倾泻在我身上,倾泻到落地镜上。我扳了一下镜框,镜子里的阳光跳跃着,像一只受惊的鸟。
一切的试探、负气、躁动、轻佻,难道都是为了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让自己后悔莫及?
我不想问“水手”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我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的通讯录。不过是点一个“删除”,我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用了切水果游戏的力度。我恨不得切出一颗炸弹,我想体验毁灭的快感,对着一个名字——其实那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个昵称而已——我连这个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还有脸教训小胭?
再看微信,陈漱有两条消息。
“你在哪里?”时间是1点多。
“干什么去了?小胭说你还没回家。”时间是2点多。
那时候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比他更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想哭,但我觉得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
无需回复了,直接去找他吧。我现在只想回家去找陈漱。我在无意识的渊薮里待得太久了,只有到了这般时候,我才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
4
我的脚步那么轻,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仿佛身体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重量。我像一个游魂,在公寓楼下仰望着那个此时此刻其实我最该逃避的人的窗子,感觉那么高不可攀。
与往日不同,我本能地敲了敲门,才拿出钥匙开门。陈漱睡眼惺忪地向我走来。才一天两夜不见,他的头发好像长了不少。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那声音好像忍着哈欠似的。
我也很想问,你昨天一天到哪里去了呢?但我问不出来,自觉已经被剥夺了这样问的资格。我说:“到冉紫那儿去了,说话晚了,没回家。”
这种关头,冉紫是最安全的人选,她不会多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我到卫生间里换掉那条花裙子,把它扔在洗衣篮里。犹豫了一下,我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裙子。
我听见身后陈漱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陈漱,我们结婚吧。”顿了顿,我又说,“越快越好。”
“怎么突然就决定了?”
我不确定他的语气是惊喜还是惊吓。“结婚……对于女人来说,就像百川汇海,早晚的事。”
陈漱从背后抱住我。我身体一缩,瞬间失控:“别碰我!”
我们同时吓了一跳。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我,我低下头继续洗裙子:“你回屋吧,等我把裙子洗完。”
我洗得很慢很慢。我不知道洗完这条裙子之后,人生将如何继续。
在阳台上晾裙子的时候,我听见陈漱手机的火车鸣笛声響起。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说完他就出去了,好像很急的样子,甚至没到阳台上跟我说再见。
也好。
我吃了褪黑素,躺下便睡。在睡眠临界点上,我对自己说,不再醒来就好了。
下午3点多,我还是醒了。头痛,胃难受。陈漱不在,是没回来过?还是回来没有叫醒我又出去了?我微信问陈漱在哪里,没有回复。我已经顾不得纳闷儿他怎样了,一切皆有可能,我自己就是例证。
我叫了外卖,南瓜粥和蔬菜沙拉,只是为了缓解胃部的不适。
吃了一半,又睡。再睡醒,已是夜幕四合。我睁眼看着窗外的暮色,万念俱灰。我需要陈漱,我想他在我身边,我想看见他,摸到他,靠着他。我需要实在的有形的带着体温的安慰,没有人可以代替他。
5
陈漱打着喷嚏回来了。
“是不是感冒了?”我迎上去,伸手摸他的额头。
他却直奔餐桌,狼吞虎咽把我剩下的南瓜粥和蔬菜沙拉吃完了,看来是真饿坏了。我找出胶囊,又倒了水,准备喂到他嘴里去。他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我立马敏感地意识到,他是在很小心地避免碰到我。
“你好像已经准备好分手了。”我说。
“你说什么呀!”陈漱一仰脖,把药吞下去。
“你不是连距离都预留出来了吗?”
陈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一副应付找茬儿的神态。我却觉得他是装的。
“那你让我怀孕吧,你让我怀了孕,我就会安安分分和你结婚了。”人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就会借助外力来做决定,目的无非一个:用既成事实来迫使自己就范。
“先前你不想结婚,现在突然又要结婚又要怀孕?你没必要勉强自己。”
我并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只是不想伤害他。可他居然这么说,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在我的血管里乱窜:“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对你发火了!”
“你是不是成心自虐啊?”陈漱一拳砸到桌子上,杯子们吓得跳了起来,落到桌面时还面面相觑,像一只只缩头缩脑的小老鼠,狐疑地互相打量着。
我也被吓到了。定定神,我去拿包,要走。陈漱用手势制止:“你不要走,我走。正好我还有事要出去。”稍停,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就不会痛苦吗?”
陈漱走了,褪黑素的药效又占了上风,困意袭来,我很快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黑暗包围。打开微信,陈漱无声无息。我发了文字信息:“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家?”
这是一个求和的信号,可他没有回复。再打语音,不接。这一系列的碰壁抵消了我内心的愧疚感,我真想跟他大吵一架,可他不在跟前。突然,“慎独”这个词钻进了我的脑海。就算陈漱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怎么有脸跟他吵架!
我在他的公寓里坐不住了。不如先回家吧,小胭也一天没联系了。正准备给小胭发微信,陈漱的语音过来了,问我什么事。
“为什么一直不回复?“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手机没电了,刚刚充上。”
从他的“对不起”中,我听出了一丝慌促。“好吧,现在,马上,你把我们当前的聊天截屏发给我看。”
“那又何必呢?我尽快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好吧,我已然明白了,他在瞒我,尽管我还不知道瞒的是什么。终究,他是有心机的,他不是小胭。小胭有一次对家里撒同样的谎,我对她提出同样的要求,她没事人一样把截屏发过来了。我把右上角显示的三格电量圈出来,又发回给她,她才知道暴露了。小胭连撒谎都不过脑子,陈漱不一样,他是哲学练就的缜密头脑,不会轻易露馅的。
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表现反常已经有两天了。
我转而联系了谢君。谢君说他在值班,正中下怀。“帮我个忙,定位一下陈漱在哪里。”
谢君犹豫着:“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是的,很有必要,不然我不会麻烦你。我知道你们有纪律,就破这一次例,好吗?算我求你……”
6
刚进楼门,楼梯下的暗影里传来无助的猫叫声。我跺了跺脚,声控灯没反应。又拿出手机按亮,果然是小粉。我蹲下来,抚摸着小粉的头:“你怎么在这里?”
它不胜哀怨地对我喵着。一定是粗心的小胭把它锁在了家门外面。我抱着小粉上楼,它委屈地蜷在我怀里。我扳起它的脑袋,对它挤了一下眼睛:“好了,高兴点儿。”
这么说着,我的眼泪却滑到了嘴边,是咸的。
谢君发来的定位是学校里的公共大教室。我赶过去的时候,教室里黑着灯。当年我在这里上过思政课,摸着黑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一大片日光灯像蝗群过境一样,在屋顶呲呲啦啦地闪着,制造出一种幻灭感。第一排座位上的一男一女回过身来,灯光下,我的视线对上了陈漱惊愕的目光……
走出电梯跺跺脚,我家楼层的声控灯居然也不亮。我抱着小粉来到家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掏钥匙开门。我担心罗力还在里面。
按了几下门铃,没人回应。但我还是不放心,万一小胭和罗力躲在里面故意不开门呢?我真不想撞见他俩在一起的样子,于是转身下楼,没坐电梯。我不愿意碰见任何人——其实上来的时候我也不想坐电梯的,可我实在是爬不动楼梯了。
不知怎么搞的,整个楼道都是黑的。我拿出手机,借着手电的光亮一步一步往下挪。下了没两层,我听见有人上楼的动静。接着,前面楼梯拐弯处亮起了手电光。两道手电光交会的时候,我们同时看见了对方的脸。
“小胭?”
“小脂?”
我们又一起往上走。
进了家门才发现,原来除了电梯,整个楼都停电了。点上蜡烛,四目相对,我不由得一声惊呼:“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打你了?”
小胭的脸是肿的,上面竟然有清晰的指印!怪不得她不坐电梯。小胭蜷进沙发里,小声说:“我没事……”
“他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要吃青香蕉……”她看着我,我点头表示懂了,她指的是青香蕉苹果。她沙哑着嗓子继续说,“他买来了青的香蕉,我没有吃……”
我们都是被爸爸惯的,外人真不一定听得懂。有一次我说要吃花牛苹果,陈漱却买了红富士,他以为那是一样的东西。“可是,这也犯不着打人呀!”
“他说,这是毛病!老子专治这种……”小胭的眼里噙了泪。
“简直混蛋!”
“当时我们在动物园……看猴子,我把他买的香蕉扔给了猴子……那一巴掌,连猴子都看愣了,忘了往嘴里塞香蕉。”小胭说着,居然忍不住笑了,笑得我直想哭。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也在想,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说到“爸爸妈妈”,小胭终于哭了出来。
手机屏亮了,我拿过來滑开,是冉紫的微信语音。
“小脂,你在哪儿?”冉紫的语气很急。
“在家。”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陈漱到处找你,你干吗不回他微信?”
陈漱不仅发了微信,还打来好几次电话,我嫌吵,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我对冉紫说:“你别管了,没事的。”
挂断没几分钟,冉紫的电话又来了:“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我告诉陈漱你在家,他却让我来看看你,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我说:“你也不用来了。”
7
冉紫还是来了。
我开的门,小胭已经睡了。冉紫不管小胭,端着蜡烛跟进我的房间。我不能把她轰走,头天晚上我还住在她家呢,怎么好翻脸不认人?
冉紫说:“我从没见陈漱那么着急过,他轻易不麻烦人,你知道的,我不能不管。”
她的手机在响,她看了看屏幕,把手机塞给我,示意我接。我知道是陈漱,拒接。她开了免提,陈漱的声音传出来:“小脂,你一定听我说,那个女生,她是我的学生,我不知道她怎么鬼迷心窍了……我心里只有你……”
“可是我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我点了结束通话,把手机还给冉紫。
“你为什么不听他说完呢?”
“没必要了。”
铃声再次响起,这回冉紫没把手机塞给我,只是按了免提。
“小脂,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这段时间,她情绪很不稳定,她的同学说她经常在宿舍哭,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你看见的时候,我刚刚劝解完,都太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不觉睡着了!真好笑,是不是很多行为都可以这样解释,包括我自己?我问他:“这就是你这两天一直在忙的事?难怪那么累。”
我的阴阳怪气连我自己听着都生厌。
“我也苦不堪言啊,都快顶不住了……她说要自杀,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我能怎么办?只好一直陪着她……我还不能看手机,一看手机她就哭哭啼啼……”
“宿管和辅导员都干吗去了?还是你自己愿意陪!”
“我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嘛……”
“前几天一大早给你打电话的就是她?”
“是……我当时怕你误会,没跟你说。”
原来我的直觉没错。当时我就莫名地反感陈漱接那个电话。也是那个早晨,一张借条突然出现,生活开始走样儿了……
“小脂,这事我不再管了,明天我就找她的辅导员……”
我不想听了,伸出手去,按了屏幕上的结束通话。
冉紫叹气:“你应该相信陈漱,现在大学生的心理健康真成问题。”
我冷笑:“陈漱还成了香油壶……我以为扔在路上都没人找狗皮呢!”
冉紫剜了我一眼:“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在乎陈漱吗?”
跟冉紫是无须矫情的。我说:“是啊,在食堂吃饭,无论我打哪份菜,都觉得别人那份更好吃,后悔自己选错了……”
客厅方向传来开关门的声音,我立刻警觉起来,跑出去一看,小胭的房门开着,可人已经不见了。等我追出家门,电梯早已下行。
脸上还带着他的手印,他小指一勾,她又奔他而去了!这简直……我被小胭气得晕头转向。天哪,明天爸妈就要回来了啊!这才几天工夫,他们回来之后还认识自己的女儿吗?
冉紫劝我:“去睡觉吧,睡醒就好了,我也要走了,不等小胭了。”
她刚刚站起身,手机又响了。我以为还是陈漱,冉紫却向我晃了晃屏幕,来电显示居然是“舅舅”。
“我爸?”我和冉紫面面相觑。这大半夜的,还是打给冉紫,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冉紫按下免提,爸爸的声音马上传来:“你在哪儿呢?”
“在您家,小脂在我旁边呢,您要跟她说话吗?”
爸爸问:“小胭呢?在不在?”
我凑近了大声说:“爸,小胭不在。”
“本来打算先跟冉紫说,她比你们冷静,既然你俩在一起,就一起说吧,小胭不在也好,先别让她知道……”爸爸的语气非同寻常。“你妈在医院,昏迷了四个多小时,刚醒过来。”
我一把抓过冉紫的手机:“妈妈怎么了?”
“白天突然昏倒了……”
冉紫凑近手机:“舅舅,需要我们赶过去吗?”
“你们不要来,我们明天上午的飞机。”
“舅妈能行吗?”
“是她坚持要回来,只好依着她。”
“您还好吗?”
“还好,你们不要太担心,有桑阿姨在。”
“航班号是多少?明早我们去机场接你们。”
“剛才我已经告诉陈漱了,本来说好他明早过来再告诉你们的……不过,今晚有冉紫在,我也放心了。”
挂断电话,我浑身都在发抖,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冉紫给陈漱发了微信语音,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
外面又下雨了。
陈漱一来,顾不得揩干身上的雨水,就紧紧抱住了我。我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我的,小胭的,陈漱的,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作者:李美皆 栏目:特别推荐 期刊:《啄木鸟》2023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