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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老虎口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7:58:47

大风刮了一夜,到了天亮,天空被刮得像被黑夜紧紧拽着,死活挣扎不出一丝光亮。

李成军走出帐篷,抬头往上看,哈希勒根达坂变得黑乎乎的,像一块要砸下来的石头。他知道达坂不会砸下来,但达坂上的积雪会发生雪崩,倾泻下来会把山坡覆盖,把峡谷填满,也会把人吞没。李成军这样想着,觉得刮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刺出一阵痛。他哆嗦了几下,想扣上军大衣的扣子,但一想今天又开不了工,便让大衣敞着,省去过一会儿又要解扣子的麻烦。

李成军是工程兵部队的副营长。

三天前,他带领一个连上了天山,在巴音沟口的山坳里驻扎下来。他们要修的这条路,从北疆独山子的“零公里”处开始,穿过天山的四个达坂、两个草原和一个大峡谷,最后到南疆的库车结束。这条路修通后,原先从北疆到南疆要三四天才能走完的路程,现在用一两天就能走完。人们已经为这条路起好了名字,叫“独库公路”。这条路先前修了十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浅,今年从各地调动好几支工程兵部队,从独山子和库车两个方向同时施工,最后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会合。会合的那天,就是全线贯通的日子。李成军所在的部队从湖北被调到新疆,负责这条路的石方工程。

他们一上山,就刮起了一场大风。

整整三天,都因为大风而无法开工。季节到了四月,山下的树都已经发芽,地上也有了一层绿色。他们从独山子出发时,一名战士看了几眼那绿色说,他们从春暖花开的湖北出发,到了新疆刚好又赶上看天山上的花朵。战士们一片欢呼,照那位战友的话说,他们在一年之中赶上了两个春天。李成军听了那位战士的话后也很高兴,在春天施工,天气暖和,风调雨顺,一定会很顺利。

不料,四月的天山却冰封雪裹,仍然是一副冬天的样子。这三天,李成军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看天气,他希望风经过一夜吹刮后,像用尽了力气的人一样,疲惫地落入或远或近的角落,不再像虎视眈眈的大手,阻挡得人迈不出一步。但是今天还是老样子,大风虽然吹刮了一夜,却像永远也用不完力气似的,又开始了一天的肆虐。

李成军暗自叹息,天山不是一般的山,人一来,就给你一个下马威。

连长欧阳家良来请示李成军:“副营长,今天的风又是这么大,怎么办?”

李成军说:“不能再等了。”

欧阳家良有些疑惑,说:“那就开工?”

李成军摇摇头,说:“不,不是开工。”

欧阳家良更为疑惑,说:“那……”

李成军说:“先把施工的工具运到‘老虎口’去,等大风停了,战士们上去就可以开工。”

欧阳家良明白了李成军的意思,等大风停了运送工具,会浪费半天时间,而现在与其等着,不如先把工具运上去。这个想法好,看来副营长考虑了一夜,已经拿定了主意。

欧阳家良吩咐下去,很快,由一名战士驾驶一辆解放牌汽车,另外两名战士护送,要拉一车工具上去。

十年前修出的路,因为从未行駛过汽车,加之缺少养护,很多地方都变得坑坑洼洼,只向远处延伸出一条隐隐约约的痕迹。现在,终于有一辆汽车要开过去了,有车行驶的路,才是真正的路。

战士们都来装车,李成军却拦住了他们。

欧阳家良又有些疑惑,说:“副营长,你改变主意了?”

李成军看着哈希勒根达坂,没有说话。大风仍然在刮,刮着刮着就起雾了,整个达坂像是悬在半空,让人望而生畏。过了一会儿,李成军才说:“第一趟重在探路,少装一点工具,如果顺利,多跑两趟就是了。”

于是,象征性地装了一点工具,就出发了。

李成军又看了一眼哈希勒根达坂,天上起了乌云,把达坂上的雾压低了很多,达坂似乎真的要一头栽倒下来。

李成军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

他想把那辆汽车叫回,但那辆汽车转过一个弯,已经不见了影子。路不好,但车却跑得飞快,看来开车的战士在这三天憋坏了,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便快速向前行驶而去。

大风迅猛地刮过来,又刮过去,一来一去搅得达坂上的雾上下起伏,像一只憋足了力气的怪兽,要恣肆摇摆一番。

李成军的心收紧了,似乎那辆车一去将不复返,会被大风和大雾吞没。他对欧阳家良大喊一声:“快,再派一辆车,把那辆车追回来!”

他后悔了。

也害怕了。

欧阳家良听到李成军的命令,脸上又浮出疑惑,但他没有惶恐和慌乱,马上叫来一辆汽车,欧阳家良亲自驾驶,李成军坐在驾驶室中,双眼紧盯着前方。

汽车冲进大雾中。

李成军以为飘动的大雾并不会停留一地,汽车穿行一段时间,就会驶出大雾。但是风太大,似乎把所有的雾刮到一起,积成厚厚的一层。汽车驶入雾中后,一团一团的雾弥漫过来,像是被汽车击碎了,转眼又缠绕在一起,厚墩墩地向汽车围裹而来。

李成军以为雾中有雪,仔细看了一下,没有雪,只有大雾在弥漫。他还发现,大雾弥漫的速度很快,在车窗外像是挤出了一丝讥笑,然后飞掠了过去。

欧阳家良加快车速,意欲尽快冲出大雾。

李成军的心收紧了,欧阳家良想加快车速冲出大雾,驾驶那辆车的战士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两辆汽车,一辆在前面拼命地往前跑,另一辆在后面拼命地追,什么时候才能追上?这一刻,他反倒希望前面的车遇上麻烦,比如滑坡的山石堵住了路,或者路塌方,让那辆车不得不停下或掉头返回。那样的话,两辆车很快就会相遇。

雾慢慢小了。

风仍然刮得很大。

欧阳家良再次加快车速,他的驾驶技术过硬,只要冲出大雾,前方的一切不再被遮蔽,他就可以再次提速,直追那辆汽车。

李成军明白欧阳家良的用意,但他想,那辆汽车会不会也是这样?

翻过一座小山,终于开出了大雾,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看见了那辆车。驾车的战士因为谨慎小心,开得并不快,出了大雾也没有加速。李成军一阵欣慰,他在前几天曾对战士们提过这个要求,在山上行驶必须谨慎慢行,看来这名战士记住了。是个好兵,年底可以考虑给他一个嘉奖。

李成军轻舒一口气。

欧阳家良放慢了车速,看情形没有危险,所以就不追了,就这样慢慢开到“老虎口”。今天行车顺利,以后会天天顺利,所以这一趟重在探路,不用着急。

李成军靠在座位上,让自己放松下来。

前面的那辆车在悄无声息地行进,绿色车身被雪地的反光照着,不时反射出光芒。李成军觉得不可思议,刚才还是大雾,天也阴着,仅仅翻过一座小山,大雾却不见了,然后便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李成军曾听人说,天山上的不同地方就是不同的季节,山下是春天,山上则是冬天,下了山又犹如进入秋天,而在开阔平坦的地方,则又像是夏天。一日可遇四季,这就是天山的特点。

大风还在刮。刮了一夜的大风,不会说停就停,人遇上这样的大风,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李成军正这样想着,突然看见一道暗影从达坂上压向山坡,迅速将山坡吞没。那辆汽车的反光陡然消失,随之而来的黑暗,像大手一样抓住了那辆车。山谷在一瞬间变得幽暗无光,看不清模样。

李成军一惊,坐直了身体。

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从达坂上扑下来,把那辆汽车和山谷都裹了进去。

欧阳家良也看见了前面的动静,紧踩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

李成军说:“有情况,下车!”

他们刚一下车,一股风压过来,脸上一阵痛,耳朵也一阵鸣响。他们想对前面的那辆车喊叫,但那股风越来越猛烈,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们被冲击得站立不稳,便用双手紧抓车上能抓的地方,随即又无力地松开——冲撞他们的是巨大的声音,他们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发现那声音是从山上传下来的。他们再往上看,便看见达坂上的大雾像是被一只大手压着,在向下移动。

又是大雾。

而且是从未见过,只有天山上才有的大雾。

大雾起初倾泻得很慢,甚至不易察觉,但很快便山崩地裂般地倾泻成了雾浪。整座达坂上的雾都在倾泻,像摇头摆尾的巨兽一样向山下扑来。

前面的那辆车,在阴影中已变得模糊不清,但还在向前行驶。车上的三名战士,听不到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的喊叫,也没有发现大雾。

李成军抬头往达坂上看,暗自希望这只是一场被大风裹挟的雾,不会弥漫到山下。但是达坂上的情形很吓人,起初是山顶的雾向下滑落,下面的雾像是承受不了压力,便也向下滑落。达坂陡峭,很快便是成团的雾翻滚而下,像只白色巨兽一样压了下来。

这时候的雾是最大的,似乎带动达坂上所有的雾,要把大地一口吞噬。

欧阳家良大叫一声。

李成军冲到驾驶室外面,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他要开车去追那辆汽车,然后让它停下。

“副营长,来不及了!你看,大雾已经下来了!”欧阳家良在外面喊叫,声音里有哭腔。

李成军伸向车钥匙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向下冲涌的大雾撞到岩石上,好像被撞碎了,但扭身一转变得更加巨大,而且更凶猛地压了下来。有几棵树挡在前面,大雾径直飞掠过去,树枝很快便不见了影子。最后,大雾压到山下,腾起厚实的雾影,天地倏然暗了下去。

好在那辆汽车陷入了悬崖边的雪中。李成军浑身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这路还修吗?”李成军低声嘀咕一句,用手把胡子上的霜抹掉。

胡子三天没刮,长得又粗又硬,摸上去扎手。

李成军苦笑一下,这路肯定要修,但是怎么修,他心里没有数。他咬咬牙在心里想,李成军你不应该,军人哪怕流血,也不能在困难跟前打退堂鼓。虽然还没有开工,但是第一趟出去,就差一点让三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战士出了事,他心里还是一阵阵发紧。

“修,这路无论如何都得往前修!”李成军自己回答自己一句。

三天前的那场大雾中,那辆汽车虽然没有坠入悬崖,却陷入了雪中,他和欧阳家良从车上取下军用铁锨,和那三名战士在积雪中挖了两个小时,才将那辆汽车开了出来。悬崖太深,如果那辆汽车坠下去,不知道人和車会掉到什么地方。当时,他们返回营地让战士们安心等待,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又起了大风,呜呜呜的像是在喊叫着什么。李成军端起碗吃饭时,还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手一抖,碗掉在了地上。他把碗捡起,饭都倒在了地上,已没有办法再吃。他把碗放到一边,算是吃过了一顿饭。

现在,欧阳家良匆匆吃完饭,一放下碗,突然梗着脖子对李成军说:“三天前的风已经停了,就不能证明往后天天会有风,咱们的任务这么重,时间这么紧,所以还是要尽早开工。”说完就冲出了帐篷。

李成军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欧阳家良很着急,不光是欧阳家良,战士们也很着急,想尽早开工,早一点完成任务。所以欧阳家良起身出门的速度很快,几乎用身体撞开帐篷的门帘,然后就冲了出去。

门帘晃动了几下,才慢慢合拢。

门口落了一层沙土。大风还在刮,门在刚才被欧阳家良撞开时,沙土涌了进来。

李成军也想尽早开工,作为带队的副营长,他怎么能不着急呢?已经三天了,大家都知道那三名战友差一点出了事,都希望那场大雾结束后,一切就都好起来了,今天就能开工。李成军暗自希望是那样,哪怕战士们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只要能把任务顺利完成,也在所不惜。

欧阳家良刚才走得太急,忘了向李成军请示,说走就走了。李成军不怪欧阳家良,在这种时候抢时间,就是抢工程进度,请示或不请示已无关紧要。

李成军刚出帐篷,一股大风刮过来,他的腰一阵疼痛。

他的腰已经疼了好几天,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觉得腰受风寒了,天气暖和就会好起来。但是刚才的那一下疼,像刀子刺进去一样,让他一阵眩晕。他想伸右手到腰后面揉一下,却发现手里抓着手套,他一愣,手套掉在了地上。他无力弯腰,便不捡手套了。

大风迎面刮来,李成军的腰又剧烈疼痛起来,他浑身一软跌倒在门口。他要站起,却用不上力。他一咬牙再次用力,腰一阵剧痛,又失败了。这一折腾汗就出来了,他顾不上擦汗,试着慢慢用力,总算扭动身体坐直了。作为副营长,怎么能趴在地上,他哪怕把腰扭断也要坐起来。

大风压到李成军身上,他背靠帐篷坐着。只要坐得稳当,风再大也没事。

连里的人都被欧阳家良带去清理雪了,营区空荡荡的,只有大风在呼啸。大风是从营区大门刮进来的,在院子里刮来刮去,呼呼呼地嘶鸣。现在只剩下李成军可以让它肆意妄为,便扑过来要肆虐一番。

李成军坐着没有动,不是他不动,而是动不了。

他脑子里塞满了那天大雾弥漫的场面。

他们上山之前,在巴音沟曾遭遇过一次大雾,一名战士迷路后辨不清方向,但他很聪明,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直至大雾散去后才辨清方向,顺利回到了连队。另一次战士遇到大雾后慌了,想快速跑出大雾,差一点坠下悬崖。他在那一刻害怕了,也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大雾散了往悬崖下一看,那悬崖有一百多米深,如果他一头坠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两次大雾,所幸没有出人命,但战士们对天山上的大雾恐惧至极,一看到天阴或者起雾,脸上就会浮现一层恐惧的神色。

再次遇上那样的大雾,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如果战士们被积雪深埋,会变成天山上的一座座冰雕。虽然欧阳家良带着战士们去清理路上的雪了,但是李成军不敢贸然行事,万一发生意外,他承担不起后果。

大风一直在刮,李成军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站起。作为带队的副营长,他应该去看看欧阳家良和战士们清理雪的情况,但是他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在这儿待着。

李成军呆呆地坐在帐篷门口,一动不动。

又一股寒风灌过来,刺在李成军身上。从这一刻起,李成军觉得像是有刀子在刺他,他的腰一阵一阵的疼。

这几天,腰有时候不疼,却麻酥酥的痒,像是那把刀子在慢慢移动。但是突然之间又一阵生疼,像是那把刀子等到一个机会,狠狠剜了他一下。他在心里说,疼吧!作为带队的副营长,出了这么危险的事,疼都不疼一下,对得起这身军装吗?

李成军抬头向哈希勒根达坂望去,达坂顶的积雪晶莹洁白,像一尊古老的雕塑。天气晴朗,积雪在阳光中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也像刀子一样,要刺到他身上。他心里涌出一股酸楚,积雪再好看,也不是风景,而是一头蛰伏的白色巨兽,随时会扑下达坂,然后就是一场疯狂的吞噬。

李成军低下头,发誓再也不看哈希勒根达坂,一眼也不看。

也不說一句和哈希勒根达坂有关的话。

不看,也不说,一直坚持到最后,也不对哈希勒根达坂说一句征服的话。说那句话的那一天,就是完成任务,圆满收工的日子。但是,要熬过多少艰辛才能到那一天?他心里没数,唯一的希望是腰不要出问题,只要腰不出问题,他就能死扛到底。

过了一会儿,李成军的腰不疼了。

他略感欣慰,心想就这样熬吧,熬过一段时间,腰就不疼了。至于这条路,一定还会向前延伸,只是千万不能出事。

李成军叹息一声,在天山上修这样一条路,不是硬拼,而是要使出比硬拼还要多的力气,比力气还要多的付出。

那是什么?

是死扛吗?

对,就是死扛。

李成军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能扛到什么时候。他揉了揉腰,身上舒服了一些。他想,腰一定要挺住,只要腰能挺住,整个人就能挺住。

李成军慢慢站起,心想自己这个样子,赶到清理雪的地方又能干什么?况且腰这么不争气,能走过去吗?说不定在半路一头栽倒,就再也起不来。

他进入帐篷,拿出纸和笔,开始写情况报告:

团领导:

四月十二日,一营三连在向“老虎口”运送施工的工具时,因我对天气判断失误,导致一辆汽车陷入悬崖边的积雪中,差一点出了事故。驾驶汽车的战士丁成龙和押送工具的战士李兵、刘大明三人,所幸没有受伤。截至目前,我们已经等待三天,估计近期无法开工。

此次上山施工,天气情况一直不明,是我轻率做出了送工具的决定,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并接受组织的批评。

一营副营长李成军

写完,李成军的腰又一阵剧痛。他试着走了两步,没什么问题,他放下心来。至此,他才觉得在平时腰疼一下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在施工时突然疼起来,甚至把他疼得昏过去,那就是不可小觑的事情。他很想下山去住院治疗,但身为副营长,自己怎么好意思离开呢?

天快黑了,欧阳家良和战士们还没有回来。李成军很清楚,这种情形只能说明一点,还是没有清理完路上的雪。他望着帐篷窗户发呆,窗户上已经有了一层暗黑色,窗户在慢慢变得模糊,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黑乎乎的一团。

李成军走出营区,想去后面的山冈上走走。他不是去散心,只是想从高处看看,在这条路的前面,还有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到了山冈上,他却什么也看不清。大风还在刮着,有大雾遮裹到他脸上,他这才知道大雾还在山谷中弥漫。此时他看不见高低不一的山,远近不同的峡谷,但他知道一切都悬在雾中,都沉在很快就要降临的夜色里。十年前修出的那条路,以及路下面的沟壑,还有路上面的松林,都不见了影子。

过了一会儿,李成军看见“老虎口”方向走来一群人,不用想就知道,是清理雪的人回来了。从他们疲惫不堪的姿势上可以断定,还没有清理完雪。李成军慢慢坐下,屁股底下的石头浸出一股冰凉,身体为之一颤。他以为腰又会疼,但腰这次却没有疼,他心里好受了一点。

已经三天了,虽然雾时大时小,但是大风一直没有停,还有多大的希望开工?天山上的黑夜奇冷,加之又刮着这么大的风,他知道,欧阳家良一定经过冷静思考,才做出撤回的决定。但是过上一夜,又多了十几个小时,路上的雪不知道又会落下多少。

最后一丝夕光在山头一滑就消失了,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随着黑夜降临,一天又这样结束了,不知道明天的天气会是什么情况。

战士们进入营区,各自走向自己所在的帐篷。按照常规,每天回到营区后,欧阳家良都要让战士们列队,对这一天的工作讲评一番。但是今天的他们太疲惫,欧阳家良连一句话都没说,战士们就散了。

李成军发了一会儿呆,准备下山。

前面有一个人,像他一样也在望着山下。雾大,他只觉得身影熟悉,但判断不出是谁。一阵风刮来,那人的身影清晰起来,他认出是欧阳家良。欧阳家良似乎没认出他,转身下了山。

天已经黑下来,欧阳家良很快就不见了。

李成军知道欧阳家良像他一样,也是去山冈上看地形的。

欧阳家良和李成军一前一后从山冈上下来,默默地走回自己所在的帐篷。

很快,天黑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李成军和欧阳家良默默地穿上军大衣,向工地走去。战士们走得很快,从他们的脚步可以看出,有抢时间的意思。是啊,多抢回一天,也许就能早一天完成任务。

欧阳家良走得快,很快就到了那天发生危险的地方。

李成军走得慢,一直低着头。不是他不想快走,而是他的腰又在疼,他咬着牙在往前走。腰疼不能走动,该坐下来休息,实在不济也应该站在原地不动,等到疼痛过后才能再动。李成军不想让大家发现他的腰出了问题,便装作没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腰部一阵疼痛,脸上就有了汗。他一咬牙索性不管了,只是用力迈开双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也许是内心力量起到了作用,腰疼缓解了,他大汗淋漓地走出十几米后,腰部变得热乎乎的,疼痛感消失了。他一阵欣喜,又一次从疼痛的旋涡中挣扎了出来,以后就用这个办法对付腰疼。他刚冒出这个念头,浑身便一阵瘫软,身体随之晃动了几下。他知道身体发软是疼痛过后的正常反应,便打消了想坐下休息一下的念头。

昨晚又下雪了,山坡和河谷裹着一层雪,达坂上的雪线又下降了,达坂顶的积雪更像一只白色巨兽,好像在试探着向下伸出了爪子。有风刮过,雪线一带有一片白色飘起,像是要向下翻卷,又像是只在原处飘荡。李成军因为要求过自己不看一眼达坂,便不去细看,但他断定那种飘飞是短暂的,很快就会落下去。

有的白色落在路上,路马上变得模糊。低处是可以看的,李成军仔细去看,不是雪花,而是雪粒。雪落下后,有的结成了冰,在达坂上一动不动,而有的变成了雪粒,又小又糙,看上去可怜。李成军想,雪粒再可怜,也比这些修路的兵好,前前后后为了修这条路被埋入积雪中的战士,已冻成了冰疙瘩,哪怕积雪融化后,也不能找到他们。

雾散了,李成军转身往回看,从奎屯河谷延伸而来的这条路像一条丝带,在巴音沟显出几分美感。巴音沟的这条路,是另一支部队在去年从十年前的旧路上补修出来的,李成军听说他们是在一个早晨开始施工的,大家在当时都兴高采烈,没想到一镐头挖下去,只挖出一个小白点。还没解冻,他们用手去搬石头,石头不重,却一股冰凉。天山的冷,犹如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让那支部队的战士唏嘘不已。

哈希勒根达坂好像在逼视这群兵,要把他们吓回去。但是他们没有后退,也没有害怕,一直在向前推进。慢慢地,就适应了寒冷,也适应了大风。

李成军想抬头去看哈希勒根达坂,却忍住了。

他边走边想,哈希勒根达坂,我不看你,我要让你看着我,看我怎样把一条路修完。

终于在“老虎口”开工了。

雪越积越厚,他们无望,遂无奈地放弃。悬崖下的积雪深浅不一,有时候一铁锹下去,就露出了石头;有时候挖上半天,也不见底。每天晚上都在下雪,白天挖过的地方,过了一夜又落一层雪。最让人痛苦的是大风,一夜间不知从哪里刮来那么多的雪,把战士们挖过的地方填得嚴严实实。

一名战士生气了,把铁锹狠狠插进雪中,想怒吼几声,但是他没有吼出一个字,眼泪倒先流了出来。

战士们眼里都噙着泪水。

憋了几天,到了现在,他们再也憋不住了。泪水是崩溃,也是在事实面前的屈服。从这一刻起,他们意识到哪怕再不甘心,也得尊重冰天雪地的事实。欧阳家良无奈地宣布先停止,战士们垂头丧气地看着天山,觉得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浸入了骨头,忍不住瑟瑟发抖。

但是时间不容推后,他们既然已经看清了现实处境,就必须马上开工,否则会影响这条路的整体工期。

于是,从今天开始,正式开工。

大风在他们开拔到“老虎口”时突然停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大风,突然大风不刮了,脸上舒服了,身上也不冷了,他们反而不习惯。愣怔片刻,他们才确定大风停了,再也没有了那种呜呜的声音,四周也安静得出奇。

大风终于停了。

大风停了就是命令,得马上开工。命令是力量,让他们把内心的绝望和悲痛压下去,看了一眼差一点让那三名战士出事的悬崖,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工具。

李成军想起自己曾经想过的死扛,现在看来,并不是在腰疼那件事上要死扛,还有不少事情,也需要他去死扛。比如现在,随着开工的命令一下,他就得把所有事情扛住,因为一旦开工,就要全身心投入,以免再发生意外。

“老虎口”真像一只拦路虎,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上延伸下来,一直横到悬崖边。要想把路修过去,只能把这块岩石从下面打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连队的第一个任务。

前几天,李成军来看过地形,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这块大岩石压在了肩上。在这块岩石上施工,其施工条件实在太差,必须从上面用绳子把人吊下来,才能在大岩石上打炮眼。因为大岩石下面悬空,所以在施工过程中必须一直把绳子拴在人腰上。至于打完炮眼后爆破,则要让爆破手在点燃导火索后从大岩石上把自己垂吊下去,在时间和速度上都要精准到分秒不差,否则就会有危险。此外,李成军还担心施工时,会因为大岩石受到影响发生塌方,所以他第一次来看时,便决定缓一缓,等全方位摸清楚大岩石的情况再开工。

施工计划早已烂熟于心,把这块大岩石打通,让它变得像上下颌大张的老虎嘴,但从不合拢,路就从中间穿过。

李成军想,老虎再厉害,但我要让你的嘴合不上,你还能吃什么?

战士们开始作业,一人扶钢钎,一人用大锤击打,一点一点凿出炮眼。这么大的岩石,靠人挖是不行的,必须用炸药炸开。好在岩石坚硬,炸上几炮不至于全部塌落。但是炸出向内的凹槽后,就得靠人一点一点地凿。之所以要靠人凿,是因为要达到凹槽形状的精准。人挖比放炮炸要慢很多,也更加辛苦,但是必须那样干。如果图省事放上几炮,快倒是快,却会让岩石留下裂缝,也会导致内部松动,会留下不可预估的隐患。

李成军从战士手中接过大锤,只砸击了一下钢钎,腰便疼了一下。

李成军皱了一下眉头。

李成军手中的大锤没有停,继续落向钢钎,一片白色石末从炮眼中飞出,溅到他身上,又落了下去。

李成军想,这么大的一块岩石,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凿出白色石末,然后才能形成炮眼。用这样的速度,一天能不能凿出一个炮眼?

一天不行,那就两天,反正不能停。

李成军的腰不时地疼一下,他不管,只顾抡着大锤击打钢钎。

击打钢钎的声音在周围此起彼伏,有的清脆,有的沉闷。同一块岩石,有的地方好打炮眼,有的地方却不好打。不管是好打还是不好打,都得打,没有别的办法。

李成军把铁锤击打钢钎的声音,听成一个声音:打。

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就是很多个“打”的声音。

久违了的那种工程兵的感觉,又回来了。

李成军笑了一下,轻舒一口气。

李成军当兵后一直在工程兵部队,每天和石头、土、沙子打交道。手磨出了茧,胳膊累得酸痛,背也一直直不起來,但是再大的石头也能被凿碎,再坚硬的沙土也能被挖开,再高的山也能把路修上去。修路的人,每修完一公里,路就留在了身后,而前方仍然是蛮荒之地。所以说,修路人始终面对的是“零公里”,是把心里的想法变成能看见的路。要说修路人的幸福,正在于此。

李成军心里热了,下意识地伸了一下腰。他本以为用力干了这么长时间,腰会活动开,但是腰又疼了,而且是持续不断的剧痛。他手中的铁锤一偏,差一点没有击中钢钎,幸亏他及时把握住了力度和准头,才没有砸空。但是钢钎发出的声音小了很多,炮眼中没有飞溅出白色石末。

负责扶钢钎的战士说:“副营长,你出汗了,休息一下吧?”

李成军用手一摸额头,确实有汗。

这么冷的天气是不应该出汗的,而且他并不觉得热,为什么一下子就出汗了呢?只有一种原因,是刚才腰的剧痛,让自己疼出了汗。他又抹了一把汗,对战士说:“没事。”

于是又继续干。

李成军的腰在那一阵剧痛过后,没有再疼。他想,没什么了不得的,再疼也会像刚才那样,疼一下就过去了,能忍受。

大岩石上的战士两人一组,此起彼伏的铁锤晃出一团团幻影,落下后幻影就不见了,变成结结实实的砸击声。大风停了,铁锤的砸击声代替了风声,驱走了战士们心头的郁闷,他们被憋得太难受,砸击而下的铁锤不仅是力量,也是宣言:天山,铁锤在我们手里,目标在我们心里,你就好好看着,不管你给我们制造多少苦难,我们也不会被我们吓回去。

中午吃饭时,欧阳家良问李成军:“副营长,咱们计划用多少天打完十个炮眼?”

李成军想了想说:“五天差不多吧?”

欧阳家良脸上浮出为难的神情,五天,不是时间太长,而是太难。

不料李成军又说:“五天太长了,三天吧!”

欧阳家良脸上的为难神情,厚成了一层。

李成军拿起一块馕,用力咬下一块咀嚼起来,似乎用力吃馕,会增加不少力气,也能用三天打完所有的炮眼。其实用三天打完十个炮眼很紧张,但李成军一张口就说了出来。说完后,他才发现他给自己下了一个命令,既然是命令,一说出口就说死了,他必须执行。

吃完馕,李成军休息了一会儿,从战士们中间走出,到了一个小山包上,向那三名战士差点坠入的悬崖看去。

因为角度的问题,李成军只看见悬崖像一条缝,好像有一把刀在那儿划了一下,然后留下了这条又长又深的缝,以至于风刮进去变成呜呜呜的沉闷声响,雪落进去永远都填充不满。他心里一阵痛,如果那辆汽车从这里掉下去,恐怕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李成军扭头向巴音沟方向眺望,路上没有人,只有天上的云朵投下的云影,在刚刚修出不久的路上移动,不一会儿便消失了。偶尔有几只鸟从山后飞来,鸣叫几声后,也许是因为地面和天空都太孤寂,便又飞走。

欧阳家良离李成军不远,好像听见了李成军的嘀咕声,神情复杂地看了李成军一眼。

李成军没有发现欧阳家良的反应,仍望着远处发呆。

没有风刮过,一股寒意却像刀子一样刺在李成军脸上,他不觉得冷,在天山上,还有比这样的寒风更厉害的东西,躲是躲不过的。人也一样,遇上的都是想不到的事情,也是躲不过的。这样一想,他便站立不动,让寒冷浸入体内。他没有发抖,腰也没有再疼。

战士们看见李成军一直待在小山包上,便不打扰他。他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无法感知他的内心在经历怎样的翻江倒海。

过了一会儿,李成军从山包上下来,看见战士们都看着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出神,让战士们都不知所措。不能再这样,作为带队的副营长,自己首先要稳住,自己稳住了,一个连队也就稳住了。他不再多想,向战士们下令:“继续干活。”

大岩石上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铁锤砸击声。

到了下午,打出了一个炮眼。欧阳家良用标尺测量一番,符合标准。连队上天山这么多天了,今天终于开工,打出了一个符合标准的炮眼。工程兵的任务是凿山开路,荣誉就在一个个打出的炮眼,更在一个个被炸碎的石头。

战士们都以为可以收工了,但李成军盯着岩石看了一会儿,却说:“放一炮。”说完,他亲自去检查雷管和炸药,直到认为万无一失,才让战士们开始装置。

设计这条路的工程师在去年测量时,发现这块大岩石是非典型高原岩石,所以设计方案中有一个计划,先凿出一个炮眼,试一下爆破力度,然后根据试爆得出这块岩石的硬度数据,以决定后面的炮眼深度和装填炸药量。这是施工纪律,仅李成军一人知道,所以当他说出要“放一炮”时,包括欧阳家良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虽然“放一炮”是工程兵最喜欢说的三个字,每当这三个字从带队的排长、连长、副营长,或者团长嘴里说出,就意味着与或大或小的石头的较量开始了。战士们觉得这三个字听起来最过瘾,一听到便精神振奋,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引爆。但是“老虎口”的这块岩石太大,放一炮无济于事,不知副营长是出于何种考虑,仅仅打出第一个炮眼,就急不可待地要放一炮。

李成军发觉大家神情异样,便将测量计划告知了大家。

大家遂明白过来。

欧阳家良以为李成军只是想试试爆破情况,便问李成军:“炸药量如何把握?按正常量装炸药吗?”

李成军回答:“对,按正常量装炸药。”

欧阳家良脸上浮出兴奋的神情,马上安排战士们进入爆破程序。按照施工纪律,除了负责爆破的爆破手留在现场,其他人都必须撤到安全地带,直到爆破后才能出来。

李成军从战士手中接过信号旗,转身向对面的山上爬去。爆破事关重大,而且是第一次,他要亲自指挥。

其实,明天爆破也不迟,但李成军却决定现在放这一炮。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连他自己也很吃惊。在那一刻他才知道,有时候人的想法和话语会同步,他刚在心里那样一想,嘴上就说了出来。

至此,李成军才明白自己在苦苦挣扎。也许明天,上级调查组就来了,他就得跟他们下山,然后就是接受处分,再也无缘上山带队施工。所以,他本能地想放一炮,亲眼看看岩石被炸开,哪怕是一个小口子,或者只是不大的一块,也就没有了遗憾。否则,自己关于天山的记忆,只有大风、大雾和冰雪,他会痛苦一辈子。

山路上有雪,李成军几次差一点滑倒。这样的天氣,一夜间又会落下雪,如果明天想爬上来就不容易了。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很正确,这是唯一爆破的机会。

李成军的双脚陡然变得有力,快速向山顶爬去。

头顶的夕光反射出亮光,但仅仅一闪就不见了。

在天山上,下午的夕光都会变得很明亮,但很快就会消失。所以,这时候在山上移动的光亮,是最后的夕光。夕光一消失,天就冷了,直到天黑下来,人们才会觉得好受一点。其实寒冷在天黑后并不会减弱,只不过是人适应了而已。

李成军边走边想,抓紧时间放一炮,然后带战士们回去,坐在热乎乎的炉子旁边,吃一顿热饭,就消除了一天的疲惫。

在天山的沟壑或山谷中,能出现的只有牧民,在这样的天气,牧民是不会赶着羊群出来的,他们在去年秋天就给羊群准备好了马草(牧民对牲畜过冬啃食的干草的统称),羊群靠吃马草足以过冬,哪怕春季仍然下雪,牧民们也不用发愁。

没有人,可以爆破了。

对面的大岩石上,负责爆破的爆破手丁小义战干,发出准备就绪的信号。李成军举起信号旗,用力挥了下去。把信号旗挥下不必用多大的力,但李成军心里有一股劲,要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丁小义看见李成军挥下了信号旗,便点燃导火索,然后迅速撤离。

几十秒后,没有发出李成军期待的那声巨响。

李成军想,可能是丁小义因为紧张,把导火索故意放长了一截。

再等等。

夕光的光影移动过来,旋飘出一团幻影,落进了坡下的沟壑。

李成军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那块巨大的岩石颤抖了一下,然后就飞起了尘灰。有碎石向上飞去,到了一定的高度,停了一下又向下落去。尘灰未散,不知道那块岩石被炸破了多少,但是从飞起的碎石判断,可能被炸飞了一个角。

这一炮一放,自己总算是没有白上一趟天山。

但是,山下一直没有响起那一声巨响。

李成军脑子里的幻觉,也像夕光一样,先是化作虚幻的影子,然后便消失了。

幻觉消失,眼前的现实变得清晰。已经过了导火索预定燃烧的时间,还没有动静,看来是导火索出了问题。

山下传来欧阳家良的喊叫:“副营长,导火索受潮了,没有引爆。”

又一片夕光移过来,在李成军眼前一晃,刺得他的眼睛一阵眩晕。这是最后一片夕光,像是就等着刺一下李成军的眼睛,然后就消失了。李成军一阵冷战,手里的信号旗差一点掉落。他抓紧信号旗,叹息一声。少顷,他向前几天发生过危险的地方眺望,想自己对自己说句什么,但是刚一转身,眼前便突然黑了,巨大的黑暗遮蔽了天山,山下的那块岩石,还有战士们,都不见了。

天一下子就黑了吗?

李成军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腰像是被什么抓住,用力扭了一下。

一阵剧痛让李成军浑身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没有人发现李成军栽倒了,他顺着山坡用力爬了起来。他站了一会儿,感觉腰麻酥酥的,便知道疼痛过去了。他没有停下来缓一缓,而是握着信号旗走下了山。

战士们都在为哑炮议论纷纷,没有人注意到李成军的异常反应。其实,他从地上爬起后就让自己站直,不让战士们看见他栽倒了。下山时,他又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不在战士们面前流露出一点痛苦之色。

欧阳家良一脸疑惑地对李成军说:“导火索保管得好好的,还是受潮了。”

李成军没有说话。以前从未出过这样的事,确切地说,工程兵部队绝对不容许出这样的事,今天却出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阳家良见李成军不说话,便像是自己回答自己,又像是在替李成军寻找理由:“看来在天山上施工,很多时候都不能按常规来,以后得多注意才是。”

李成军觉得再不应欧阳家良一声,显得太不顾脸面,便说:“以后多注意。”

欧阳家良松了口气,脸上的紧张神情淡了下去。李成军这样一说,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爆破手丁小义站在战士们中间,看一眼李成军,又看一眼欧阳家良,神情极不自然。作为爆破手,出了导火索受潮这样的事,他觉得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是责问,脸便涨得通红,头也越垂越低。

欧阳家良看了一眼丁小义,又看了一眼李成军,脸上刚淡下去的紧张神情,又浮了出来。他问李成军:“副营长,部队返回吗?”

李成军看了一眼那块大岩石,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今天这一炮没放成,对他来说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心里遗憾得要命。

欧阳家良又问了一遍。

李成军这才说:“返回。”

第二天去工地时,李成军发现欧阳家良不直接看他,有时只扫他一眼,就把目光挪向别处。他想,看来欧阳家良还在为他担心,打出的第一个炮眼过了一夜,还在那块大岩石上,欧阳家良一定在想他昨天没能如愿,今天肯定又要爆破一次。其实,他只是在昨天冲动了一次,但那股冲动过去后,他就被现实紧紧抓住不再冲动了。现实是冷酷的,任何发热的头脑,都会被一盆冷水泼得清醒过来。他在昨天晚上看了两遍施工计划,认为在今天把那个炮眼再爆破一次,就会因为清理工序而耽误一天工期,所以他决定先不爆破,等到十个炮眼全部完成,然后一次把那块大岩石炸碎。至于那块岩石的硬度到底如何,他根据多年施工经验,断定它的硬度并不可怕,所以他大胆做出了那个决定。为了打消欧阳家良和战士们的顾虑,他在连队出发前讲了一番话:“同志们,昨天我们打出了第一个炮眼,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我们一定要坚持,直到把十个炮眼全部完成,然后把那块大岩石炸碎。”

大家一听便明白了李成军的意思。

连队向“老虎口”开拔,每个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神情。

到了“老虎口”,继续打炮眼,一整天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整整一天,李成军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为昨天的哑炮遗憾,作为工程兵,如果对那块大岩石放一炮,就等于和天山上的岩石较量了一番。

欧阳家良劝了李成军两次,让他休息一下,但李成军都没有停,反而把手中的大锤抡得更欢。欧阳家良不好意思,便也不休息,把手中的大锤也抡得和李成军的大锤一样欢。

到了下午,打出了三个标准的炮眼。

李成军在早上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但所有人仍然担心李成军又要爆破。李成军觉察出了大家的异常,只说了两个字:“收工。”

站在不远处,和大家一样紧张的丁小义,低低地叫了一声。欧阳家良看了一眼丁小义,丁小义便假装扣不上军大衣的扣子,让旁边的战友帮忙,借机转过身去。

第三天,李成军的妻子闻丽丽从湖北到了独山子,她在老家请一位名医开了十服中药,送到新疆让李成军服下治腰疼。送中药是说辞,她不放心李成军,真正的目的是过来照看他。按照规定,部队在施工期间不容许家属来队,但闻丽丽在独山子并未请示上级部门,租了一辆毛驴车就上山了。山上不通电话,上级部门获知闻丽丽上山后,用电报发来了这一消息。电报是欧阳家良先拿到的,他悄悄交给李成军,意思是此事已违反规定,让李成军悄悄处理。

一股夹杂着雪片的风打在李成军脸上,他脑中一激灵,在风中站住不动。风不大,但很冷,他脸上有一股凉丝丝的感觉。他觉得那股凉意钻进了他脑子里,让他倏然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营部的帐篷,门紧关着,只有顶部的烟囱在冒烟。他这几天在等待调查组,但一直没有,来的却是妻子闻丽丽。他又喜又忧。喜的是妻子这么远过来,让他感到温暖;忧的是,妻子违反了部队规定,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不,妻子不是军人,不存在违反或不违反部队规定的问题,关键在于他,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就真的违反了部队规定。工程兵虽然不扛枪弄炮,干的卻是修筑国防公路一类的活,所以保密要求很高。妻子不知道这些,只顾着为他的腰疼着想,说来就来了。他最多让她在山上待一夜,第二天就得让她下山。

又有风刮到李成军脸上,他觉得风不再冷,脸也不再疼。

这时,丁小义迎面走来,慌乱地对李成军说:“副营长,那天导火索的事,我……”

李成军一摆手,把他后面的话压了下去。那天爆破不成功的事过去后,他内心已经平静,所以他不想再提。

丁小义的脸憋得更红,慌乱地走了,走了几步又极不自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成军。

又一股夹杂着雪的风刮过来,落到丁小义的背影上,丁小义没有反应。但雪落到李成军的脸上,他却感觉出了一股寒意,比刚才还冷,让他为之一颤。

李成军握紧电报,进了营部帐篷。

李成军又看了一遍电报,手一抖,上面的字浮现一片影子,像鸟一样要飞动起来。他一愣捏紧了电报,那些影子没有了,又落到了纸上。他这才明白刚才是因为腰一阵剧痛,而且那剧痛来得太突然,让他眼睛发花,把电报上的字看成了鸟。

欧阳家良进来劝李成军:“嫂子这么远来了,再说你的腰又不好,和嫂子一起下山休息一下吧。”欧阳家良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说完看了李成军一眼,把目光转向别处。

李成军摇了摇头。

欧阳家良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了李成军几句,就走了。

很快,李成军便知道因为妻子突然来队,他腰疼的事已经在战士们中间传开。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在这个时候传开这件事,会影响战士们的士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腰在几个月前还好好的,一上天山就疼了,而且疼起来是那么厉害,迟早会坚持不住爬不起来。所以,战士们知道了也无妨,免得自己一头栽倒后吓坏他们。

李成军走出帐篷,碰到几名晚归的战士,他们肩上扛着铁锤和钢钎,一看就知道是负责打炮眼的。他疑惑,战士们在下午都统一返回,怎么还有加班的?那几名战士看见他想躲开,但已经被他看见,便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他问他们:“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们……”战士们欲言又止。

李成军皱了一下眉头,又问:“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吗?”

一名战士说:“副营长,不是不能说,而是……”

李成军生气了,大声说:“说,如实说。”

“是连长不让说。”

“为什么?”

“我们是连长专门安排,才回来晚的。”

“接着说。”

“副营长,我们如实说了,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因为连长专门叮咛过,这件事不能给任何人说。”

“好,我答应你们。说吧。”

“从昨天开始,连长担心打出符合标准的炮眼后,你又要爆破,所以这两天下午都让我们放慢速度,在收工时打不完炮眼,等到大家收工走在回营地的路上,我们几个按照他的命令悄悄返回工地,把炮眼打完后又悄悄回来。”

李成军脑子里嗡嗡响。风很大,也很冷,但风没有钻进他脑子里,是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像虫子一样在他脑子里爬,让他一阵眩晕。

“副营长,我们把事情都如实说了,你……”

“放心,这件事除了我和你们几个外,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那明天我们怎么办,还是执行连长的命令吗?”

“执行吧。”

“谢谢副营长。”

“这样的事有什么好谢的!”

“你的腰不好,平时你要多注意。”

“好。赶快去吃饭吧。”

战士们走了。

天已经黑了,李成军转身往回走。每个帐篷窗户上都有灯光,但因为略暗,像萤火虫。天一黑,天山便隐没在了黑暗中,就连营地也变得一片模糊。他叹息一声,觉得天气一下子冷了很多。

闻丽丽到了连队,她见到李成军的第一眼,便问:“你的腰怎么样了?”

李成军说:“没事,只是偶尔疼一下,疼过就没事了。”

闻丽丽皱起了眉头,照李成军这样说,腰疼起来他就当回事,不疼就不当回事,要知道有的病从来不疼,但它像小野兽一样潜藏在人体内,冷不防蹦出来,一下子就能把人放倒。

李成军感觉到妻子不悦,便说:“我很注意,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其实,他的腰这几天一直在疼,而且越来越严重,但他不能给妻子说,更不能让她看出来。

闻丽丽很快煎好了中药。

李成军在闻丽丽的注视下,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闻丽丽懂推拿,晚上,她让李成军躺下,给他按摩腰部。闻丽丽按得很轻,李成军起初觉得舒服,但很快就疼了起来。不过因为闻丽丽在身边,疼痛好像轻缓了一些。

闻丽丽问李成军:“怎么样?”

李成军说:“很舒服。”

闻丽丽说:“那我加大力度?力度大,效果好。”

李成军低低地嗯了一声。

闻丽丽加大力度,一股热流从她手上传入李成军的腰部,但李成军僵硬的腰像“老虎口”的那块岩石一样,拦住了那股热流。于是,二者便犹如在冲撞和撕扯,让李成军的腰又一阵剧痛。

闻丽丽感觉李成军在颤抖,便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李成军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力度大,效果好,你就这样按,我没事。”

闻丽丽便继续按。

李成军已无法承受,但一想到明天就得让妻子下山,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展开与妻子的对决。他在心里叹息,夫妻之间有什么好对决的呢?不,是自己当兵时间长了,已改不了用军队的习惯用语,所以“对决”这个词在他和妻子之间,不是剑拔弩张,而是在这时刻把握住的关键。这样一想,他很吃惊,我又在用军队的习惯用语,幸亏只在心里想了想,如果说出口,妻子会不高兴的。但是,怎样才能让她明天下山呢?从现在开始,就要想办法,最好想一个能改变她的办法,让她既来看了自己,又能不留遗憾地下山。这样想着,腰似乎不疼了。

其实,是李成军适应了闻丽丽的按摩。闻丽丽用的是匀速按法,手上的热量慢慢传入李成军的腰部,一点一点把岩石般的僵硬化解,李成军便感觉不到疼。

李成军还在想心事,只是感觉到不疼了,没有体验到那种打通了血脉的舒适感。

闻丽丽问李成军:“听说你带的部队差点出了危险的事情?”

李成军此时的思绪犹如乱麻,似乎有一个亮点,正隐隐向他移动过来,又倏忽闪动着向别处移动过去。闻丽丽的问话,让他猛地一惊清醒过来。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便趴着不出声。

闻丽丽看见李成军的身体颤了一下,便知道他听见了她的问话,但他不吭声,她急了:“出的危险可怕不可怕?”

李成军已无法回避,只能如实回答:“差一点就酿成了大祸。”

闻丽丽叹息一声,又问:“当时你在不在现场?”

李成军想都没想就说:“在。”

闻丽丽手上的力度小了,李成军的腰又一阵疼。闻丽丽没有停止,只是迟疑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力度。李成军腰部的僵硬,在此时像一块被闻丽丽完全控制的岩石,她的力度小一点,它就会乱动,只要她一用力,就又被她牢牢按住。

过了一会儿,闻丽丽说:“有一件事你可能忘了。”

李成军问:“什么事?”

闻丽丽说:“你们部队的司令员,是我爸爸的战友,当年还是他介绍我们俩认识的。”

李成军说:“我没有忘。”

闻丽丽说:“现在你的腰成了这样,不适合在天山上干了。我想去找爸爸,让他给司令员打电话,请司令员帮你一下,你转業回老家去。我觉得这件事的把握比较大,肯定能办成。”

“不行!”李成军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他翻身而起想去看妻子,但目光却躲闪开了。

闻丽丽一脸疑惑。

李成军的腰上又一阵疼,那股热流突然消失,那块“岩石”又死死卡在了腰中。

“为什么?”闻丽丽的语气中有怨意。

“不行,你快回去!”李成军不说原因,声音还是那样大。

闻丽丽一甩手,不按了。

李成军还是目光躲闪,不看闻丽丽,也不说话。

闻丽丽在等李成军说出不找司令员的原因,但等了好久,李成军都没有开口。她眼睛里浮出一股怨怒的神情,她与李成军夫妻多年,知道李成军不说话,其实就等于已经把话说了,因为她知道沉默是李成军回答的一种方式。她眼睛里的那股怨怒移到脸上,起身冲出了帐篷。

一股冷风灌进来,李成军浑身一抖,犹如跌进了冰窟窿。他理解妻子的想法,但是他怎能那样做呢?如果他那样做了,就好像从无私奉献的战士跟前转身而去,然后说一句,剩下的事与我无关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在天山上去死,死了,倒不显得自私和无耻。

帐篷外传来欧阳家良的声音:“副营长,嫂子跑到后面的山冈上去了,我去把她追回来。”

欧阳家良一直在帐篷外面吗?李成军心里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又消失了。

李成军想起身,但腰又一阵剧痛。他顾不了那么多,要站起来,但那股剧痛沿腰椎骨冲涌而上,让他上半身一阵酥麻,一点劲也用不上。他仍要用劲,盘踞在他腰间的那块“岩石”哪怕再难对付,他也要征服它。他觉得自己用牙死死咬住了那块“岩石”,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把它咬碎。但是一股冷风又钻进帐篷,他觉得有什么突然抽走了他身体里的力气,然后一软就倒在了床上。

是闻丽丽回来了,她突然掀开帐篷门,一股冷风随之也钻进了帐篷。

李成军却仍然不看闻丽丽。不是故意不看她,而是不敢看,妻子眼睛里的东西会飞出来,一下子钻进他心里,会让他在这件事上失控,做出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闻丽丽已经平静下来,她说:“明天,咱们下山,到医院给你治腰疼去。”

李成军点了点头。刚才的剧痛让他担心自己会有不测,如果他在山上出了事,就会给施工笼罩上一层阴影,更会让人们谈“独库公路”色变,以后还怎么施工?

闻丽丽让李成军躺下,给他盖上军用毯,让他好好休息。

这时,帐篷外又传来欧阳家良的声音:“副营长,上级来电报了,要求我们写材料把大雾事件详细报告。”

李成军想,肯定是自己的报告领导看了,马上应说:“好,开会。”

闻丽丽犹豫了一下,扶起李成军,让他出了帐篷。缓了一会儿,李成军感觉好多了,走路也轻松了很多。

李成军与欧阳家良交流过意见后,对欧阳家良说:“材料由你来写,涉及我的问题如实说,不要回避。”李成军知道事故的责任在他,让欧阳家良写最为合适。

欧阳家良有些犹豫,想说什么。

“写吧。”李成军淡淡地说。

欧阳家良显得不自然,犹豫了一下说:“我写完后,你在上面签字,然后再上报?”

“行,尽快上报。”李成军说完,出了帐篷。

走到半路,李成军碰到了丁小义。丁小义是李成军从河北接来的兵,当时有好几个人待选,丁小义的条件并不是最好,无望到部队参军。李成军看到丁小义的身体好,尤其是丁小义当时说的一番话,让他决定成全丁小义参军。丁小义当时说:“让我当兵吧,到了退伍的那一天,我脱下军装,继续为部队多干几个月。”他认为丁小义是块好料子,就劝说武装部的人,让丁小义当了兵。自从上次爆破时出了意外,丁小义碰到他时一直紧张害怕,有好几次都像是要找李成军认错,但都犹豫没有开口。现在,李成军看见丁小义从连部的帐篷出来,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好像还是看见了他。他觉得应该帮助丁小义缓解在爆破时出了意外的痛苦,便迎面走了过去。丁小义看见李成军后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咬了一下嘴唇,迎上来说:“副营长,你的腰又疼了?”

李成军看了一眼丁小义,一笑说:“没有。”

“那你明天还下山吗?”丁小义着急地问。

李成军说:“准备下山,我这腰不治不行了。”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丁小义怎么会知道自己要下山,他还没有想好给大家说这件事呢。于是,他问丁小义:“你怎么知道我要下山?”

丁小义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连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李成军苦笑了一下,战士们都知道工程兵的纪律,所以猜测到闻丽丽只能在山上留一晚,他明天会送闻丽丽下山。

该如何把自己不下山的决定给闻丽丽说呢?

闻丽丽在营部帐篷里,李成军看见她的影子映在窗口上,看上去在等他。她一定已经知道了工程兵的纪律,如果她能够主动做出决定,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暗自希望是这样,心里随即弥漫起一股温暖。

丁小义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便说:“副营长,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事情该给你说说,但是我又没想好,不知道该如何给你说。”

李成军正为如何动员闻丽丽下山而费神,一听丁小义还没有想明白怎么说,就对丁小义说:“不着急,你想好了再给我说。”

丁小义说:“副营长,我不说实话,心里难受。”

李成军意识到了什么,但丁小义还在犹豫,便伸出手拍了一下丁小义的肩膀说:“过两天吧,你想好了再给我说。”

“好。”丁小义犹犹豫豫应了一声。

“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李成军叮嘱一声,看着丁小义走了,走向营部帐篷。

第二天早上,闻丽丽醒来后发现身边空着,不知道李成军去了哪里。她出了帐篷,丁小义站在门外。她问丁小义:“你们副营长呢?”

丁小义说:“嫂子,副营长让我在这里等你起床,转告他留给你的话。”

闻丽丽却不问李成军留下了什么话,而是着急地問:“他去了哪里?”

丁小义只好顺着闻丽丽的问话回答:“副营长上了‘老虎口’工地。”

闻丽丽又问:“他去施工了?”

丁小义回答:“是。”

闻丽丽的眼泪下来了,但她不愿让丁小义看见自己哭,便转过身进了帐篷。

丁小义在她身后喊:“嫂子,你还没有听副营长留下的话……”

闻丽丽哽咽着说:“不用了,他这样做,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丁小义在外面又说了一句什么,但闻丽丽在痛哭,没有听见。

吃早饭时,丁小义悄悄对闻丽丽说:“嫂子,我必须把副营长留下的话讲给你,不然会害了副营长。”

闻丽丽一听丁小义这样说,便说:“你说吧,他留下了什么话?”

丁小义说:“嫂子,副营长留下的话是,山上的施工部队,不容许家属私自来队,所以副营长让你今天下山。如果上面追问你来队的事,可以用给副营长送中药为借口,应付上一天,但是超过一天就违反了纪律,副营长就不会原谅你了。”

丁小义的这番话,是李成军想出来的,他一大早给丁小义交代一番,丁小义便牢牢记到现在,一字不落地讲给了闻丽丽。

闻丽丽点点头,决定走。

吃过早饭,闻丽丽哭着坐车下山了。

施工进行得很顺利。

李成军像战士一样,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干着活。

再有一天,所有的炮眼将打完,紧接着就要实施爆破。这是这个连队的第一个工程,工程能否顺利完成,一切还是未知,所以打完炮眼并非完工,最重要的是把那块岩石炸开一个口子,从中开凿出一条路。

李成军爬上岩石,逐个检查已经完工的炮眼,直至认为全都合格,他才放心了。他坐在岩石上,向哈希勒根达坂方向望去,尚未望见哈希勒根达坂便警醒过来。我不能看哈希勒根达坂一眼,它在看着我,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所以不能看它。几天前立下的誓言,他牢记在心,即使忘了也能马上想起。

李成军又看岩石下面的那条河,河水不深,河面也不宽,到时候把岩石炸碎,可能会堵住河道,但是他觉得不要紧,被炸下来的一定都是碎石,费些力气清理一番就是了。

有风,还是很冷。他坐着没动,心想在这块岩石上多坐一会儿吧,再过几天,它就会变成一堆碎石,留在大家心里的只有它庞大的影子。

风越来越大,已经有些刺骨。李成军用手摸了一下岩石,准备起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摸岩石,这个动作几乎下意识地就做了出来,连他也为自己吃惊。岩石有一股冰凉感,他的手不禁往回缩,他笑了一下把手放在岩石上,又坐了一会儿。岩石慢慢变得似乎不冰凉了,但是这又是什么感觉,他却说不清楚。他想,岩石的冰凉,是经受成千上万年的风霜雪雨后才形成的,他的手才摸了一会儿,不可能让它变热。他突然就笑了,自己在这儿是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不过,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番也挺好,因为炮眼已全部完工,难得放松一下。

李成军站起身准备下去,却看见欧阳家良也像他一样,在用手摸着岩石。欧阳家良被他的脚步声惊扰,扭头一看是他,笑了一下便下到了岩石下面。一个副营长,一个连长,都不可思议地摸着岩石发呆,两个人都不好意思,都没有说话。

之后,两个打消了顾虑的人,偶尔会对视一眼,都面无表情,又低下头干活。

丁小义在闻丽丽下山的第二天,被调到了炊事班。他是连里最好的爆破手,连续引爆十余次,没出过任何差错。当然,导火索受潮那次是例外,他从内心不承认那是一次失误,李成军和欧阳家良也不承认,但谁都没有说什么。丁小义在炊事班干了三天,又突然被调回爆破班。昨天收工后,欧阳家良进入炊事班,对正在揉馒头的丁小义说:“收拾东西,现在就回爆破班。”

丁小义的脸憋得通红,对欧阳家良说:“连长,我在炊事班能干好,请你相信我。”他已经做好了在炊事班长期干下去的准备,不知道为什么又要把他调出炊事班。现在,连长亲自来通知他,他便蒙了,好像刚刚从他头顶移开的阴影,又裹了过来。

欧阳家良说:“你在爆破班,应该干得更好。”

“连长,我……”丁小义想说什么,一紧张便语塞了。

“什么也不用说,现在就收拾东西回爆破班。”欧阳家良阻止了丁小义,转身出了炊事班。

丁小义只好回到爆破班。

李成军听说了这件事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碰到丁小义后说:“你要教我在天山这样的地方,如何掌握爆破要领。”

丁小义说:“副营长,你最懂爆破要领,还需要我教你吗?”

李成军说:“在这地方搞爆破,我还有不少不知道的要领,你要教我才行。”

丁小义一紧张就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说:“要是说教,打死我都不敢。”

李成军笑了,说:“好,不说教,那咱们交流怎么样?”

丁小义放松了,连声应允。

李成军问丁小义:“如果爆破‘老虎口’的那块岩石,一次炸不碎怎么办?”

“那只有再打出与剩余岩石成比例的炮眼,进行二次爆破。”丁小义不假思索,开口就说出了办法。

李成军一笑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副营长,你知道还故意问,你是考我哩。”丁小义顽皮地笑着说。

李成军被丁小义的话逗乐了,笑了笑,又问丁小义:“如果那块岩石的下面被炸碎了,而上面还好好的,怎么办?”

丁小义的表情肃穆起来,想了一下说:“那就得在岩石上方的山坡上设置绑绳桩,然后把人从上面吊到岩石上,才能打炮眼。”

李成军点点头:“嗯,和我想得一样。”

丁小义一愣说:“副营长,你什么都知道,却一直问我,是怕我答不上来吗?”

李成军说:“你肯定有答不上来的。”

丁小义被李成军一激,便犯犟了:“副营长,你尽管问我。不,你尽管考我,看我有没有答不上的?”

李成军说:“好,那我就要问难一点的问题了。你说,把人从岩石上面吊到岩石上,打完炮眼后,用什么办法引爆呢?”

丁小义又不假思索地说:“好办,同样把人从岩石上面吊到岩石上,就可以点燃导火索。”

李成军眉头一皱说:“嗯?点燃导火索后,人怎么办?还吊上去吗?那样的话,点燃导火索的人,和往上拉人的人,不就有危险了吗?”

丁小义脸一红说:“我少说了一句话,把人从岩石上面吊到岩石上,点燃导火索后,再顺着绳子落到地上,只要计划好时间,就不会有问题。”

李成军高兴地摸了一下丁小义的头说:“好样的,当初接你到部队,没有看错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丁小义不好意思,脸又憋红了。

李成军兴致颇高,便问丁小义:“到了那一天,你敢不敢从岩石上面吊到岩石上,点燃导火索?”

“没有不敢的,如果是现在,我说走就走。”丁小义又显出顽皮的样子。

李成军本来想问问丁小义,如果讓他去点燃导火索,会不会有危险。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不过,李成军相信丁小义能做到,这小伙子机灵,做事认真,最重要的是善良,人有了善良之心,就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胡作非为。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会去胡思乱想,胡作非为呢?他又想到欧阳家良,到了现在他也不认为,欧阳家良的那些做法是胡思乱想和胡作非为,欧阳家良其实为了连队,也在苦苦挣扎,只不过缺少理智,采取的方法不可取。

丁小义看见李成军在出神,便说:“副营长,你要考虑事情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李成军回过神来,忙说:“哦,咱们今天的交流就到这儿,你回去早点休息吧。”

丁小义给李成军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走了。

两天后,炮眼全部打完。

时间凑得很巧,到了下午收工时,最后一个炮眼刚好打完,一位战士用尺子量了一下深浅,向欧阳家良报告:“连长,最后一个炮眼符合标准,至此全部完工。”

欧阳家良没有应声,看了一眼李成军。

那名战士反应很快,又向李成军报告:“副营长,最后一个炮眼符合标准,至此全部完工。”

李成军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

欧阳家良看着李成军说:“副营长,讲几句吧?”

李成军像是在问欧阳家良,又像是没问:“讲点什么好呢?”

欧阳家良说:“讲几句吧,不容易……”

李成军被欧阳家良的这句“不容易”打动了,他看了一眼欧阳家良,欧阳家良的眼睛里有真诚,也有坚毅。他便说:“好,讲几句。”

欧阳家良很快将队伍集合起来,向李成军报告:“报告副营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

李成军向队伍大喊一声:“稍息!”

战士们便伸出右脚,呈稍息状站立。

李成军对着队伍说:“经过同志们的艰苦奋斗,我们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十个炮眼已全部完成。这十个炮眼预示着什么?预示着我们将把这块大岩石——一个拦路的‘老虎’,炸开一个口子,然后让我们的路从中间穿越过去。这是这条路上的第一个险关,打通之后,这条路就会从这儿延伸上天山,一直通到库车去。如果打不通,这条路就在这儿结束了。同志们能答应吗?”

战士们齐声回答:“不答应。”

李成军说:“好,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但是完成这十个炮眼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不容易的事在等着我们,那就是爆破。大家都十分清楚,这块岩石是圆形的,人员如何点燃导火索,如何迅速撤离,都要精准把握。还有就是天气,随时都会变阴,随时都会刮大风,爆破后会不会引起雪崩,都要做到防患于未然。现在,我请大家做一件事,抬头看一看哈希勒根达坂。”

大家都扭头去看哈希勒根达坂。

李成军却不看,他只想内心的那个誓言。

大家看完哈希勒根达坂,扭过头,看着李成军。

李成军说:“哈希勒根达坂在死死地盯着我们,它为什么死死地盯着我们,因为它要把我们吓回去。但是我们能被吓回去吗?”

战士们齐声回答:“不能。”

李成军说:“好,我们不能被吓回去,那么我们就得拿出勇气和智慧,把它吓回去。所以,我要求大家在爆破时,严格按照计划实施,绝对不容许私自做主操作。大家能不能做到?”

战士们又齐声回答:“能。”

李成军给大家敬了一个礼,然后说:“好,解散。”

战士们收工返回营地。

吃过晚饭,李成军把丁小义叫进了营部帐篷。丁小义是主要爆破手,负责点燃最后五个导火索。要说危险系数,丁小义负责的部分最高,丁小义必须等其他人都点燃导火索吊下岩石后,才能开始作业,但因为要在同一时间爆破,所以从上到下的导火索长短不一,上面的长一些,下面的短一些,要严格把导火索的燃烧控制在同一时间。如果上面的战士点燃导火索时紧张,或者一次点燃不顺利,就会影响下面人的操作。李成军问丁小义:“你这是第几次参加爆破?”

丁小义说:“第十次。”

李成军问:“前面九次都顺利吗?”

丁小义说:“除了那次因为导火索……”他停顿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忍住没说,然后顺着前面的话说,“不过第一次很顺利,但是那次炸的是一块小石头,才一个炮眼,我一下子就点燃了。”

李成军说:“这次的这块大岩石不一样。”

丁小义说:“太大了,像山一样。”

李成军说:“这是一块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大岩石,它太大了,恐怕不好炸。”

丁小义说:“我也觉得问题不大,这十炮一响,那块岩石就会四分五裂。”

李成军点点头,又问丁小义:“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丁小义说:“爸和妈,还有就是我,我们一家共三口人。”

李成军有些惊讶:“你是独生子?”

丁小义说:“是的,我是独生子。”

李成军没有再问什么,让丁小义回去。因为对话戛然而止,丁小义有些愣怔,但李成軍让他回去,他便转身走了。

夜很黑,李成军在营地里查哨,站岗的哨兵给他敬了个礼,报告说一切正常。李成军看见一名哨兵的大衣扣子没有扣上,便给他扣上,叮嘱他要注意防寒,然后就出了营区。一出营区大门,便听见前面的小河发出哗哗的流淌声,像是要急于向他诉说什么。平时忙碌,从未注意过这条河的流淌声,现在夜很黑,万籁寂静,它的流淌声便变得清晰和透彻,吸引他走了过去。这是一条由雪水汇集而成的小河,流到下面不远处,汇入了一个小湖中。虽然冷,但李成军还是想在河边坐一坐。刚走到河边,却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他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人,那人呼的一声站了起来。

是欧阳家良。

李成军问欧阳家良:“你没有休息?”

欧阳家良说:“副营长你不是也没有休息吗?”

李成军说:“睡不着啊!”

欧阳家良知道李成军为什么感叹,便说:“明天是最关键的时刻,我一躺下,脑子里就冒出各种各样的场景,有的很吓人,我明明知道自己在乱想,但还是忍不住会去想。那样一折腾就没有了一点睡意,就到河边来了。”

李成军说:“是啊,心里太紧张,难免会胡思乱想,好像随时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河水突然“哗”的一声喧响。

欧阳家良惊得回过头去,河中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河水突然起了一个激流。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关键还是要做好防范工作。”

李成军向河中起激流的地方看了看,问欧阳家良:“你想好了什么办法吗?”

欧阳家良说:“可能我的想法不成熟。副营长,你已经有好的主意了吧?”

李成军又向河水起激流的地方看了一眼,夜很黑,看不清是怎样的激流,但响动的声音却很大,更像是要急于述说什么。他对欧阳家良说:“我的想法不一定成熟。”

欧阳家良急切地说:“咱们碰一碰?”

李成军说:“好。”

于是,两个人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河中的激流一直在响。

他们的想法惊人的一致,换掉丁小义和另一名战士,由他们二人去点燃导火索。这样,就把丁小义和那名战士身上的危险,转移到了他们二人身上。他们之所以这样想,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面对危险,一个人身为副营长,另一个人身为连长,理应冲在最前面;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二人经历过多次爆破,经验比丁小义和那名战士丰富。

想法不谋而合,二人反而都沉默了。

少顷,欧阳家良先开口了:“嫂子在山下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爆破完这块大岩石,你就下山去治腰吧?”

李成军有些吃惊,闻丽丽为什么不直接给他说,反而托欧阳家良带话。

欧阳家良看出了李成军的疑惑,便说:“嫂子怕你不听她的,就让我劝你。你的腰是什么情况,你最清楚,所以你要尽早拿主意,不要把小病拖成大病。”

李成军说:“好,爆破完就下山。”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话题很快又转到了爆破上。欧阳家良认为李成军的腰不好,应该由李成军去点燃上面五个炮眼的导火索,点燃后顺着绳子下去即可,而下面的五个炮眼的导火索,则由他去点燃,他的腰没有问题,很有把握能完成。李成军却不同意,坚持让欧阳家良去点燃上面的导火索,他的理由是,他引爆过的次数比欧阳家良多出好几倍,经验和处理意外的能力都比欧阳家良强,由他去点燃下面的导火索,最为合适。

两个人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河中的激流声好像更大了,传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最后,李成军一咬牙,给欧阳家良将了一军:“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次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爆破了。”

欧阳家良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成军问欧阳家良:“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嗎?”

欧阳家良说:“能。”

李成军说:“那就帮个忙,给我一个机会。”

欧阳家良为难了:“副营长,我……”

李成军说:“兄弟,算我求你了。”

欧阳家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表情肃穆地点了点头。

河中的激流声小了下去。

第二天,连队一大早就开往“老虎口”。

丁小义又突然被调到了炊事班。他不知道李成军和欧阳家良昨晚的对话,便去找欧阳家良,欧阳家良问他:“你当兵多长时间了?”

丁小义回答:“我没有记,也没有数,但是已经一年五个月了。”

欧阳家良说:“你还是新兵。”

丁小义说:“我已经爆破过九次,有一定的经验。”

欧阳家良说:“湖北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这里是天山,你也看见了,天山上最小的石头,都比你以前爆破过的最大的石头还要大。”

丁小义先前不能肯定把他调到炊事班的原因,现在听欧阳家良这样一说,便知道了事情缘由,加之欧阳家良的口气很坚决,明白已无望争取,不说话了。

欧阳家良一番劝说,丁小义又默默去了炊事班。战士们出发时,他站在炊事班呆呆地望着他们,他不知道李成军和欧阳家良已经调整了爆破人员,所以有些担心,让经验不足的战士去引爆能行吗?

连队到了“老虎口”,一切准备就绪,准备爆破。

李成军和欧阳家良演练了一遍,他们在腰上绑好绳子,从岩石上方的山坡下降到炮眼处,然后又下降到岩石下的地面。他们二人都是老工程兵,操作娴熟,动作干净利落。然后,他们又亲眼看着战士们把雷管、炸药和导火索一一填埋进炮眼,并且连接稳妥,才让他们下去。

李成军看见上次没有爆破成功的那个炮眼,愣了一下。这个炮眼属于下面五个炮眼中的一个,当时他没有考虑到爆破的难度,现在看来其实不易。如果那天爆破成功,可能会炸碎一角,也可能会震开裂缝。

欧阳家良发现李成军走神,再一看那个炮眼,便明白李成军在想什么。他走到李成军身边,指着那个炮眼说:“从爆破力的扩散角度来说,这个炮眼最不好把握,爆破力极有可能会直冲向上,减弱岩石的受爆力度。”

李成军说:“刚才我让战士把雷管深埋了两厘米。”

欧阳家良明白了,把雷管在炮眼中深埋两厘米,就会使爆破力不只是向上,而是横向扩散,有利于岩石受爆。

有战士在下面提出请求,想替换李成军和欧阳家良。

欧阳家良的口气很坚决:“不能换。”

李成军则更为果断:“不行。”他的话是死命令,没有人再吭声了。

按照制订的方案,战士们都撤到了安全位置。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探头向外张望,所以无论爆破是安全还是危险,他们都一概不知。

其实,爆破绝对不容许出危险,否则就是不合格的工程兵部队。

李成军和欧阳家良对视一眼,各自走向作业位置。每个炮眼外面都露着一截导火索,在等待他们去点燃。用于点燃导火索的是烟头,他们二人手里都捏着一包香烟,到时候把烟点着,猛吸一口后用烟头上的明火去点导火索。

欧阳家良先到了岩石最上面,仔细看过五个炮眼,心中有了数。他向下看了一眼,对着李成军喊了一声:“一号到位。”

李成军也仔细看过五个炮眼,心中同样有了数。他向上看了一眼欧阳家良,喊了一声:“二号到位。”

然后,二人看着手表,不再出声。

四周一下子静了,有风把山坡上的尘土刮起,在他们跟前飘飞几下,顺着岩石落了下去。

手表上的时间,到了十一点钟。

李成军对欧阳家良喊了一声:“作业时间到。”

欧阳家良看着手表回应:“准确。一号开始作业。”

李成军回应:“二号在位待时。”

欧阳家良点燃香烟,吸了两口,烟头便变得明晃晃的。他把烟头对向导火索头上的切口,“扑哧”一声便冒起了蓝烟。

第一个炮眼顺利点燃。

欧阳家良冷静从容,接着点燃了第二个炮眼。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欧阳家良依次一一点燃。然后,欧阳家良向李成军喊叫:“一号作业完毕,现在下滑离开作业区。”

李成军回应:“收到。二号开始作业。”

欧阳家良“唰”的一声,顺着绳子滑下了岩石。

李成军已开始作业,他弯腰把点燃的烟头对向导火索,同样“扑哧”一声冒起蓝烟,第一个炮眼的导火索顺利点燃。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第五个,都一一顺利点燃。

李成军扔掉烟头,同样喊叫一声:“二号作业完畢,现在下滑离开作业区。”

李成军下滑到岩石下面,却看见欧阳家良在等他。他怒喝一声:“你干什么?”

欧阳家良说:“你的腰不好,我等你一起跑。”

李成军再次怒喝:“浑蛋,快跑!”

两个人便一起快速跑到战士们所在的掩体,才松了一口气。李成军的腰在下滑时疼了一下,但痛感很快就过去了,所以他奔跑时并没有受到影响。

进入掩体后,欧阳家良看了一眼李成军。李成军背靠掩体闭着眼睛,在等待炮响。欧阳家良便不再看李成军,盯着掩体中的一块石头,也等待炮响。

不一会儿,炮响了。

因为是连续爆破,掩体中的所有人都觉得,那块岩石像突然被惊醒的巨兽,发出一声嘶吼,然后向上腾跃了起来。等到它的嘶吼声落下,便从半空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一股浓烈的尘灰味弥漫过来,呛得掩体中的战士不停地咳嗽。

但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满疑惑。

只响了九炮。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作为工程兵,他们在每次爆破时都数炮声,已经练出了过人的听力。所以,他们不会听错,也不会数错。

还有一炮没有响。

李成军猛地睁开眼睛,喊叫一声:“待在原地,不要动。”

所有人便都待在原地,不动。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响。

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响。

等到二十分钟过去,李成军让信号兵拿来望远镜,一看,他在前些天曾想爆破的那个炮眼里,导火索还在,但没有冒烟。按照爆破原理,导火索因为折叠、扭结和拉扯,会造成火药板结或松散等故障,从而影响燃速。但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从原理上说,早已超过火药的最长燃烧时间。看来,不是导火索出了故障,而是雷管或者炸药出了问题。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在掩体中又待了半个小时,才慢慢出来。

九炮基本上炸碎了那块岩石,已经露出一个像张开的大嘴一样的雏形。但是,因为那一炮没有响,在张开的大嘴里向下龇着一块尖利的石头,如果不把它炸掉,日后路通了只能过人,汽车过不去。

欧阳家良留下几名战士值守,防止有人因为情况不明接近那块岩石,然后带领其他战士撤离。

李成军走在队伍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岩石因为被炸掉了凸出的部分,已经看不出原来岩石的样子。但是那块尖利的石头,却明晃晃地刺眼,像是一只怪兽在嚣张地叫着。按照施工要求,有暗炮则必须撤离作业现场,直到断定再不会炸响后,才能另做打算。

所以,队伍必须撤回。

李成军一阵恍惚,觉得今天的这个哑炮,与他前几天的冲动有关。他原以为今天的爆破会很成功,到时候哪怕受了处分,他也会无悔上了一次天山,在以后回忆起往事,会因为解决了一块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岩石而欣慰,但是天山像难以征服的对手,最终还是把他扳倒了。

李成军在返回的路上,总觉得有什么在拽着他,不让他离开。他几次想返回去重新点燃那个炮眼,但他看见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往回走,就犹豫着放弃了想法。这个连队虽然常年施工,但仍然保持着军人的传统,这一点非常难得,也非常珍贵,他要维护连队的荣誉,不能感情用事。

这样一想,李成军心里平静了,和战士们一起返回了营地。进入帐篷,他刚准备喝一杯茶缓解一下紧张情绪,门外传来丁小义喊“报告”的声音,他应了一声,“进来”。

丁小义进来了。

“什么事?”李成军一看丁小义的脸憋得通红,便知道丁小义有事。

丁小义支吾了几声说:“副营长,今天出了哑炮,责任在我。”

李成军一愣便问:“怎么回事?”

丁小义说:“那天你拿着信号旗,转身向山上走去时,连长给负责引爆的我下了一个命令:今天的这一炮很关键,让我到了炮眼跟前不能慌张,也不能大意,要严格按照爆破程序执行,点燃导火索后迅速撤回来。我知道连长为什么让我去当爆破手,因为我和连长是亲戚,他想为我创造立功的机会。我和他是亲戚的事,他不让我说,所以全连没有人知道……那天,我把导火索插在腰带上,爬上山坡,然后用吊绳把自己吊到了那块大岩石上,但是我没有想到背在身上的水壶里的水浇到了导火索上。等到我把炸药和雷管埋好,要把导火索插进雷管的时候,才发现导火索被水浇湿了。我很害怕,就把被水浇湿的导火索插进了雷管里,装出点燃的样子,然后迅速滑了下去。所以你没有听见预想中的那声巨响,也没有看到那块巨大的岩石被炸出碎片。当天晚上我把实情悄悄告诉了连长,他打了我一巴掌。他打得很重,但我却感觉不到疼,脸上只是麻酥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被调到了炊事班。这几天我在想,连长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顾及他和我是亲戚,不想断了我的当兵之路。”

李成军吃惊不小,手里的茶杯晃出了水。

不料,丁小义接下来说出的事,更让李成军吃惊:“当时,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怀疑,我确实装出点燃导火索的样子,但是在我弯腰的时候水壶盖子又鬼使神差地开了,水壶的水一下子就倒进了炮眼里,都快溢出来了。后来的好几天,我都想悄悄清理那个炮眼里的水,但是我害怕被大家发现,更害怕把连长也牵扯出来,所以就没敢动。这几天的天气又这么冷,炮眼里的水一定在底部结了冰。今天早上装炸药的人没有注意,就埋进了炸药和雷管,冰因为炸药的温度化开后,就湿透了炸药和雷管,所以在最后造成了哑炮。”

李成军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丁小义把茶杯捡起,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李成军,然后说:“如果今天让我去,我一定会发现。”

李成军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丁小义的脸憋得更红了,而且还夹杂着愧疚,说:“我是在你们走后才想起的,正在想如何给你们传话,你们就回来了。”

李成军刚端在手里的茶杯晃得更厉害了,便不得不把茶杯放下。茶杯在桌上“咣”的一声响,他的脑袋随之也“嗡”地响了一声,像是隔了很远的那个哑炮,在这一刻突然炸响了。

丁小义伸出手把茶杯扶正,然后说:“都怪我,我要是早一点想起这个事,就不会出现哑炮。”

李成军想对丁小义说点什么,但他的头又“嗡”的一声响。他用手去揉额头,手一抬才发现并不是脑袋里在响,而是腰突然疼了。因为是一瞬间传出的剧痛,让他的脑神经也为之抽搐,产生了脑袋里有“嗡嗡”响声的幻觉。

丁小义又说了些什么,李成军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

直到丁小义走了,李成军才清醒过来。

下午,又刮起了风。

这场风刮得太突然,加之又很大,天山很快就被遮蔽在阴暗之中。

李成军站在帐篷门口向远处眺望,想从大风吹刮的程度判断一下,下午是否可以继续施工,如果可以施工,他就带人到“老虎口”去,把那个哑炮清理掉,然后重新装炸药和雷管,再引爆一次。如果风太大无法施工,就只好等了。

风越刮越大,哈希勒根达坂变得像悬浮在半空中的大石头。风横刮过来,打在李成军脸上,沁出一股凉意。其实有更多的风打在他身上,因为他穿着军大衣,没有感觉。在他眼里,风不是刮过来的,而是受到悬浮在半空中的哈希勒根达坂击打,向他横飞了过来的。他想,大风想要击倒我吗?不,不是大风要击倒我,是哈希勒根达坂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想要击倒我的是它。他苦笑一下,用手去摸脸,风还在刮,凉意也还在。

人不可与天斗。李成军感叹一声,转身返回帐篷,又一阵风刮来,把一股凉意打在他的背上。他颤抖了一下,以为腰又会疼,但腰疼这次却没有发作,他心里一阵庆幸。

吃过午饭,一阵倦意袭上身来,李成军裹着军大衣躺在了床上。

一场大风似乎阻隔了人与这个世界,加之这两天神经太过于紧张,李成军到现在才感觉到很疲惫。他拉紧军大衣,感觉暖和了很多。帐篷里生着煤炉子,炉膛里有“呼呼”的燃烧声,像一种低缓的述说。帐篷顶上也有声音,很大,也很沉重。他不能断定是风声,还是尘沙落下的声音。风声不应该这么大,尘沙落下的声音也不应该这么沉重。那么是什么呢?他好像想出了答案,又好像没有想出。他很疲惫,眼前像有一只隐隐约约的小鸟在飘飞,倏忽要飞出帐篷,却又转身而回,扇动着翅膀向他落下来。他渴望抓住那只小鸟,却觉得自己被什么拽着,沉入了被甜蜜和柔软包裹的黑暗之中。

李成军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一个人走到了“老虎口”,然后爬上那块大岩石,找到了那个哑炮。果然如丁小义所说,是炮眼中结冰,继而又化冻,弄湿了炸药和雷管。他觉得能引爆,于是便点燃香烟,把烟头对向导火索切口,导火索冒出了蓝烟和火星,却没有引爆。他急得大叫:“爆炸呀,怎么会不爆炸呢?”但是直到导火索的蓝烟和火星都熄灭了,还是没有爆炸。他十分沮丧,从岩石上滑落而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一阵生疼。

李成军被疼醒了。

不是梦中的疼,而是他的腰又剧烈疼痛,把他疼醒了。

李成军起身走出帐篷,风小了,但天阴得更厉害了,好像有一场更大的风,正向着天山奔赴而来,要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吹刮。

欧阳家良迎面走来,站在李成军身边说:“山下领导打来电话,说咱们的报告看了,上次的大雾危险并不全怪你,再说了,这样的事在天山上很常见,所以不追责。”

李成军却像没有听清似的说:“这场风刮得不是时候。”

欧阳家良愣了一下,便顺着李成军的话说:“是啊。”

李成军问:“最坏会是什么结果?”

欧阳家良跺了一下脚,脚下的积水被他踩得飞溅而起。他没有往脚下看,只是对李成军说:“最坏的情况,会发生雪崩,把我们刚炸出的那个豁口埋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融化。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只有等,等到雪融化后,才能把那个哑炮留下的‘老虎牙’炸掉。”

僅仅半天,大家都已经把哑炮留下的那块尖利的石头,叫成了“老虎牙”。

“那就抓紧时间炸掉它。”李成军想起梦中的遗憾,一咬牙说出了心里话。

欧阳家良疑惑地说:“可是,过一会儿可能会刮更大的风。”

“现在呢?现在的风不大,是不是一个好机会?”李成军问欧阳家良。

欧阳家良激动起来:“现在是个好机会。”

“说干就干,马上就走。”李成军也激动起来。

欧阳家良开一辆汽车,李成军坐在副驾驶位置,向“老虎口”驶去。

风又小了,路上的沙子被车轮碾过后,留下醒目的车轮印痕。这条路自从修出后,仅仅行驶过他们连队的车,所以此时的车轮印痕,在车后显出几分美感。车行到上次差点发生大雾事故的地方,李成军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山坡上的积雪。他紧张的内心松弛下来,这场风刮了还不到半天,达坂上没有积雪,不会有危险。

欧阳家良把车开得很快,他要抢时间,赶在大风到达之前了却心愿。

李成军感觉到欧阳家良加快了车速,他知道欧阳家良与他的想法一模一样,所以稳稳坐着,任由欧阳家良驾车快速前行。

前方的山谷里,有一只鹰在缓缓飞动。因为天仍然阴着,所以鹰变得像小黑点,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飞出来。李成军盯着那只鹰看,如果有大风刮来,或者雪下得再大一些,就会逼得它像小树叶一样,落到不为人知的地方。鹰是对天气很敏感的飞禽,这只鹰能这么自在地飞动,说明今天的天气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看见路边有黄羊的蹄印,心又收紧了。欧阳家良在专心开车,没有发现黄羊的蹄印。李成军对欧阳家良说:“路边有黄羊的蹄印。”

欧阳家良看了一眼路边,应了一声。

李成军说:“黄羊已经下山了,说明情况不好。”

欧阳家良不解,便问:“有什么说法吗?”

李成军说:“黄羊是对天气很敏感的动物,它们感觉到要刮大风时,就会早早地下山喝水,一口气把水喝足,然后哪怕风再大,或者大雪封山,它们也不会饥渴受罪。”

欧阳家良“哦”了一声,然后说:“从蹄印上看,是黄羊才踩出不久的。不用担心,就是刮再大的风,也不会在现在,因为黄羊才刚刚开始找水。”

听欧阳家良这样一说,李成军心里踏实了。

到了“老虎口”,李成军让那几名值守的战士退后,然后和欧阳家良走到了那块岩石下面。残留的那块尖石真像一颗巨牙,在炸出的豁口向下龇着。他们向上一望,便看见了那个炮眼,导火索还露在外面,上面有燃烧过的黑乎乎的痕迹。导火索被点燃后,只会燃烧里面的火药,外面的包裹层不会被烧掉,所以就留了下来。

一股风刮过,有尘土飘到那个炮眼上,那截导火索便不见了。尘土埋住了导火索,便也就埋住了炮眼。

李成军和欧阳家良都一惊。

又一阵风刮来,那截导火索和炮眼又露了出来。

李成军说:“抓紧时间上吧。”

“你的腰……我去!”欧阳家良说。

李成军果断做出决定:“不,我去!”

欧阳家良说:“我有把握。”

李成军变了口气:“这是命令,我命令你待在下面,在我埋好雷管和炸药后,就赶快回到车里去,不准像上次一样在岩石下面等我。”

“副营长,我……”欧阳家良还想争取。

“服从命令!”李成军的口气变得更为果决。

欧阳家良不出声了。

不出声就是服从命令。

李成军爬到岩石上面的山坡上,在上次用过的一块大石头上绑好绳子,然后拉着绳子下到了那个炮眼跟前。清理了炮眼里的报废雷管和炸药后,他在炮眼里面垫了一个防潮的塑料袋。上次出了意外,这次必须做到万无一失。然后,他连接雷管和导火索,埋入炸药,封了炮眼。

一番忙碌,李成军额头上出了汗。

欧阳家良在下面喊:“副营长,你下来吧,剩下的让我来。”

李成军看了一眼炮眼,没有向下看,只是说:“封炮眼作业完毕,进入引爆程序。”

欧阳家良在下面又喊叫了一遍刚才的话。

李成军没有看下面的欧阳家良,大声说:“我命令你马上离开!”

欧阳家良在下面喊:“副营长,我虽然不能命令你,但是我求你下來吧,剩下的让我来。”

李成军看了一眼下面的欧阳家良,大声说:“我命令你马上离开,我要点烟了!”

欧阳家良急了,在下面喊叫:“副营长,在前几天的一件事上,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必须如实告诉你。那天你安排丁小义去引爆时,丁小义不小心让水壶里的水浇到了导火索上,然后做出点燃的样子,迅速撤回来……所以,那个炮眼没有发出一声巨响,岩石也没有被炸出碎片。”

李成军停下手中的活对欧阳家良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欧阳家良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隐瞒了这件事。这几天我很后悔,当时的我因为不忍心看着小义犯错误,就没有给你汇报实情。我隐瞒了这件事,那就是故意违反纪律,所以我很后悔……”

李成军不吃惊,也不恼怒:“这件事以后再说,但是今天的事情你不能拦我,我要点导火索了,你马上离开!”

欧阳家良在下面喊:“不,副营长,我的话还没说完。”

李成军说:“你说吧。”

欧阳家良说:“我知道大雾事件让你心里有压力,上级领导不是已经决定不追责了嘛,你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了。”

李成军回答:“我没有什么顾虑,现在最重要的是爆破,赶快完成任务。”

欧阳家良在下面喊:“副营长,抛开这些不说,但是你的腰不好,点了导火索从上面下来,然后又要快速奔跑,我担心你的腰不利索。我求你了,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李成军只回答了一句:“我要点导火索了,你马上离开!”

欧阳家良喊叫了一句什么,李成军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听见了,却不应声,也不看欧阳家良。

欧阳家良喊叫着什么离去了。

李成军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后抽了几口,烟头上有了明火,他仔细看了一眼烟头,断定不会有什么意外,便对向导火索的切口。导火索冒出一股黑烟,散发出一股久违的味道。李成军闻了闻,心里一阵欣慰。完成这次爆破,这块岩石就彻底被征服了,他便再也没有什么遗憾。

导火索在咝咝响,冒出更浓的黑烟。

风突然猛烈刮了起来,李成军的脸一阵生疼。大风比他预想的来得更早更快,但是没关系,导火索已经被点燃,很快就会有一声巨响,会把龇着的“老虎牙”炸得粉碎。

不能再拖延了,马上滑落下去。

李成军一扭身抓住绳子,要按照惯常经验滑落下去。从岩石到地面,就几秒钟的工夫,落到地面便可向掩体跑去。他已经计算过了,到达掩体需要十秒,而爆破声将在三十秒后响起,他有十五秒时间等待。这十五秒看似无关紧要,但却必不可少,因为要给下滑、落地和奔跑留足时间。

但是李成军的腰突然剧痛起来。

他一惊,想抓紧绳子,但是那股剧痛迅速袭遍全身,他浑身一软,去抓绳子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脚也无力抬起,更没有向下滚去的力气。

大风刮到李成军脸上,这次却不疼,只有麻酥酥的感觉。刮了这么多天的大风,为什么却不冷了?连风都会变,我的腰疼难道不会变吗?他在心里用劲,希望能挣扎出一点力气,哪怕首尾不顾地滚落下去,也比在这儿等死强。但是他心里的劲移不到手脚上,他一下也动不了。哦,不是大风不冷了,而是我疼麻木了,感觉不出大风的冷。

李成军苦笑一下,身体瘫了下去。

导火索冒出的黑烟,被大风吹得歪歪扭扭,弥漫出一团幻影。李成军看见闻丽丽的影子一闪,对他喊了一句什么。她在喊什么?不用想,她一定在提醒我,快要爆炸了,赶快离开。

李成军想回应,却张不开嘴。

风刮得更大了,导火索冒出的黑烟被大风一刮,消失得无影无踪。妻子的影子又一闪,还向李成军伸出了手。她想抓住我,带我离开这儿,然后下山去看病。李成军想到此,伸出手,让妻子抓住他。一团巨大的黑暗袭来,妻子的影子又一闪便不见了。又一阵剧痛,李成军模模糊糊地看见,欧阳家良爬了上来,抱着他滑了下去。

李成军昏了过去,欧阳家良背着他,迅速跑到了安全地带。

一声巨响,尘灰遮蔽了河谷,“老虎口”终于攻下来了。

原刊责编文清丽

【作者简介】王族,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食为天》《神的自留地》《最后的猎人》,长篇小说《狼苍穹》《玛纳斯河》等。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现供职新疆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族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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