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丽江古城一家略显冷清——其实就是寒碜——的客栈,我见到了郭老师。客栈藏在窄巷深处,三层阁楼的楼顶上有着简陋却宽敞的露台,攀爬其上,可以远眺苍山与雪峰。郭老师说客栈的男主人来自玉门油田,算是与她有着乡谊。
“他给我打了八折。”她说。
“旅游淡季,估计所有买卖都会打八折吧。”
“不要总是怀疑别人的善意,你这样的心态要不得。”
“好吧,可你还是欠费了,人家给我打了电话。”
“这是另外一回事,和八折没关系,就算五折,也不能欠着。”
“没错,是这个理儿。”
郭老师躺在露台上的摇椅里,双手捧一只巨型的保温杯。她不断地拧开杯盖,嘬一小口,水很烫,她嘬得非常谨慎。我努力不去盯著她看,否则不免要焦躁。拧开杯盖,拧住杯盖,其间加着一个顶多沾湿嘴皮的嘬饮,如是反复,让嘬水显得格外小题大做,也让拧动杯盖显得格外徒劳无功——如同人与世界的关系,彼此映照,都显得过分夸张。
凡事不可落差过大,否则只会让一切没了真实感。
郭老师则怡然自得,偶尔将嘬进嘴里的茶叶吐回杯中。
“无论如何,人家让我省了不少,”她说,“这些天下来,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我不想与她争辩,她省下的这笔钱,不够我买飞一趟丽江的单程机票。她现在看上去是难得的满足与松弛。
昨天黄昏却是另一番情形。我出现在客栈门口时,她是飞奔着从三楼冲下来的。她在凭栏眺望,等待我的到来。就在我们拥抱前的一瞬,她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有些不情愿似的跟我浅拥了一下。
她说:“你给我带新手机了吗?”
我觉得这很了不起。我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让我给她网购网红雪糕。彼时我站在民政局的办事大厅外,正想着是否要与前夫南辕北辙地走一个反方向——这会让我多绕半个城的路。郭老师的电话打进来,用那种唯吾独尊的语气说:
“罗音,你知道有款很红的雪糕吗?”
她从自己的朋友圈获得了新知,不甘落在人后。当然,后来她也找补了,说:“天那么热,我觉得一款当红的雪糕才是对你最好的安慰。”
我很快搞清楚了状况。其实店主在电话里基本上已经跟我把事情说明白了。这是位中年汉子,长发在脑后扎住,胸阔肩宽,像下一秒就将撑破紧绷绷的衬衫,嗯,有文艺范儿,更有股玉门油田人的气势。站在客栈的回廊下,他又将电话里说过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大意是:你母亲的手机丢了,如今举步维艰。
我问他:“古城买不到手机吗?”
“当然可以。”他瓮声瓮气地说。
“其实你可以先帮她买一部的,是吧?那样,她就能用手机转账给你了。”同样的话,在电话里我已经跟他沟通过,而且还提议由我先给他转一笔钱来应急。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那为什么不呢?”
“我拗不过郭老师。”他的表情很无辜。一条雄壮的汉子,配上这种表情,令人颇有好感。
我去直面郭老师。她上了露台,很明智地给我留下了一个求证的步骤。
“跑这么一趟,你是不是很不情愿?”郭老师说,“他告诉你我有多倒霉了吗?”
“丢手机挺正常的,”我说,“就像我小时候周围人总是丢自行车一样,越是必需品,越容易丢吧。”
“你是在贬低我的困境吗?”郭老师面无表情地说。
我的情绪不好。我奔波得很辛苦,从西安飞来丽江,不能算是一件轻松的事;还有,候机时接到的一个消息也令人不快——一位“卧底”的同事告诉我,我在公司一个重要的考核中落败了,上级部门的理由是:同样的荣誉我已经得过三次了。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和郭老师丢了手机相比,哪一个更糟糕些,但我知道,郭老师将如何表态。她会说出格言一般的警句,譬如胜利从来不会给胜利加分。不是吗?听起来有些道理,如同“失败是成功之母”那般颠扑不破,而且,也符合一个母亲良善的教导。但我还是愿意她替我骂街,替我鸣不平。
眼下的状况并不让我意外。我知道自己的亲妈是怎么回事,同时我也惊讶于自己如今的随遇而安——这的确是一种能力,说是一种品格,或许也不为过。这么想想,考核的不公也算不了什么了。三十多年来,在郭老师持续的教育下,我还是有长进的。
我也用一种说出格言警句的腔调回答她:“当然不,对于微弱的个体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困境是可以被贬低的。”
以格言的句式说话,证明郭老师已经平复了她的慌张,或者说,她再度寻回了对我的心理优势,尽管这次是我来驰援她。
郭老师问我看出来没有,那条玉门汉子对我的到来颇为开心,这个男人很乐于接待我这样的客人。“他知道你独身。”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她说自己待在这里快半个月了,不免要跟人聊聊自己的女儿,她并不觉得这么做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现在离了婚的女人可没啥丢人的。”她补充道。
我也不觉得有啥丢人的,可我还是有些不满。
“他也离了婚,好吧,我可能是为了安慰他,才顺嘴说了句你的状况。他是从玉门油田来的,多多少少吧,我会觉得有些亲切。”郭老师说。
同样,也是多多少少,一直以来,我都对郭老师的“玉门油田情结”抱着些许的同情。戈壁腹地,祁连山下,那是郭老师一生的起点——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对她生出没来由的体谅之心。我遥想她的少女时代,她于浩瀚的旷野憧憬未来,眺望雪山时,迎着大风时,必定常常眼涌泪水。郭老师对我并不经常提及她的那些经历,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想象。我陪她回去过两次,有一次她带我去戈壁滩上看夜晚的繁星,明确地给我指出了北斗七星的位置。苍穹之下,七星灿然,近得让人陡生顺手摘下两颗的妄念。
郭老师从近在咫尺的繁星下出发,考学,结婚,中年离异,像所有的人一样痛苦大于欢乐,如今躺在云贵高原的露台上嘬饮保温杯中的浓茶,这让我无法对她抱怨什么。微风中,她拂动的白发像是一份可以任性而为的特权,尽管,她在满头乌发的时候似乎就得享受这份特权。从侧面看去,她的脸颊依然紧致,皮肤并无明显的松弛,可能是嘴里嘬进了枸杞,她在慢慢地咀嚼,肌肉呈现出的轮廓还显得有些坚毅。
“你不会不高兴吧?”郭老师侧脸看着我,“我觉得小顾还不错,认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丽江这么美,以后你来玩儿也能给你打个八折。泸沽湖我还没去,听说也很不错,你要和我一起去住几天吗?”
“在泸沽湖也给我介绍一个日后能打八折的吗?”我问她,并无怒气。
“怎么会,你想多了,嗯,不要认为到哪儿人家都会给你打八折,我们没那么幸运。”
“倒也是啊。”
“可不是嘛。”
“泸沽湖我是没法陪你去了,你自己带好手机,我还给你买了根挂绳,你就把手机挂在脖子上吧。”我说。
一直以来,对于郭老师我还是很服气的。她从来都不高估自己,只把任性而为的特权行使在我们母女的关系之间。我对自己的儿子提及他姥姥时,不免总是强调郭老师的特立与独行,乃至还有自知与勇敢。她在中学教语文,却对天文很感兴趣,毕生仰望星空,积累下不少的人生心得;很早的时候,除了我,她就举目无亲了;如果有足够的钱,退休后,她一定会只身周游世界;她既不愿意高估世界的善意,也不愿意高估自己耐受恶意的能力。这些美德,都足以拿来教诲家族的后辈。
出门前,儿子要被我送到前夫那儿去,在车上我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前夫已经再婚,儿子要去生活几天的那个家庭自然如同一个微型的世界,他需要学会与之相处的方式,那么——别高估世界,也别高估自己。
“你能和安贝相处好吗?”我问儿子,同时想象了一下两个孩子在一起可能酿成的灾难。
安贝是前夫再婚后有的女孩,七岁,对她的脾气、性格,我没有把握下判断,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客观。这个女孩我见过不少次了,如果一会儿见到她,我可能会故意逗逗她,问问她寒假有没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是不是又要新学一门乐器。她呢,会摊开手,以一种成年人才有的笃定反问我:“你呢?”——这就是我对这个小女孩的认知。
“我知道你在担心这个。”儿子说。
“没错,我是挺担心的,毕竟你们没在一起住过。”
“不会有事的,”儿子竟也是一副成人才有的笃定语气,“估计她妈妈现在也会问她同样的问题。”
“会吗?”
“当然会,你不问我,她妈妈也会问她。她比我小五岁呢。”
“这跟年龄没什么关系吧?”
儿子说我的这种担忧应当是针对小孩子的,言下之意,年纪更小的那个,在睦邻友好中承担着更多的风险。那么好吧,我只能提醒他,年纪大的一方,将承担更重大的谦让义务。这种对话并不那么轻松,仿佛已经预设了一场博弈与妥协的征战。
儿子却一脸的若无其事,他对我说:“没事的,该担心的是安贝的妈妈。”
这句话让我有些发愣,或许是我想多了,觉得儿子对于如今这两个家庭的局面富有独到的洞见——那个最微妙的角色,没准真要让安贝的妈妈来扮演。同父异母,两个小孩相处得还不错,经常在周末见一面,对于三位家长的处境,也许他们早有过推心置腹的讨论:谁更为难一些,谁更超然一些。想当然的,我自然以为那个最超然的人非我莫属,而前夫,活该多作难一些吧,但现在儿子提醒我也许还有另外的剧本。
我小的时候也一样,比儿子现在还小的时候,就会跟亲密的女生分析彼此的父母。有一个叫若琳的女生和我最要好,因为我们境遇相仿,都是单亲,不同的是我跟着母亲、她跟着父亲。我们一起悲叹人性,用的却是一种夸张的谐谑态度,认为成年人的世界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弱智得多,甚至,我跟若琳还分享着郭老师怀春的蛛丝马迹——她买新裙子了,最近总照镜子,我还偷看了她的体检报告,云云;而若琳,对我也开诚布公地道出了那位鳏夫的诸多秘密。这的确很刺激,俨然重要的启蒙。我们常常因之掩饰不住地呼吸紧促,继而尖叫大笑。
前夫等在小区外迎接我们。他现在是这个平庸人间故事里的枢纽,尽管如此,他也依然无法因之就显得不平庸了。我坐在车里看着儿子向他走去,心想他会在自己的一对儿女嘴里被如何戏谑地谈论。我觉得他老了,不是一个七岁女儿和十二岁儿子的父亲,是七加十二,一个有着十九岁孩子的男人。
离婚不久,有一次郭老师对我说:“别让你儿子妨碍你的幸福。”
我忍不住窃笑,认为这是郭老师在借机声讨我妨碍了她的幸福。是啊,至少有三个男人是被我从她身边赶走的,一个女孩子对于围在自己母亲身边的男人杀伐决断,会爆发出魔鬼一般的破坏力。我永远记得自己诸般小小的邪恶,那一次次难以启齿的快慰与痛苦。但是儿子当时并没有对我构成类似的威胁,也许因为他是个男孩,对于这种事情天然鲁钝一些?这样想,却让我心里隐隐地作痛。尤其当儿子和我的新男友相处甚欢时,反而让我充满了无从说明的负疚之情。我见不得儿子傻乎乎地跟着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笑,見不得儿子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哄得团团乱转,因此,男人们的善意倏忽都成了诡计,我自己不过是诸般卑劣诡计的最终目的。那么,岂能让他们得逞?
这么说来,在人生崎岖的情路上,我妨碍了郭老师,儿子也委实妨碍了我。可是,我也相信郭老师会和我一样扪心自问:就算没有了妨碍,我们就真的能一马平川地奔向幸福吗?
“他可能要住一个礼拜,也许更久!”我把头伸出车窗向前夫喊,这个时间并不是理性估算出来的,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给前夫制造些心理难度。
“没问题。”前夫说。
他迎向儿子,伸手卸下儿子肩上的书包。这很自然,但我看在眼里,竟非常伤感。这两个男人,或者两个男孩——真的有些矫情,可我还是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感受——他们令我瞬间感到了苍老。我觉得他们的笨拙、殷勤、努力和平庸,都是那么地令人怜悯与难堪。那么好了,在郭老师眼里,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目送他们走进小区,我生出了取消丽江之行的念头。但我也不想回到既有的节奏里,公司的假已经请好了,我想我应该放飞一下自己。我用微信的语音通话拨给一个新近结识的男人,响了几声后,又自己挂断了。男人五分钟后回拨了过来,声音听起来充满一个试图哄小男孩欢心、以期捕获他母亲的卑劣诡计。我虚应了几句,便中断了对话。正午时分,阳光耀眼,我打开音响,驱车直奔机场了。
登机前,我打电话给前夫。
“放心吧,我很好,”是儿子接听的,他补充说,“我们很好。”
“你们在干吗?”
“在玩儿。”
儿子显然很不耐烦,但我有意想跟他多说几句,逗弄一般地干扰他,这对我就是一个富有安慰性的补偿。
“玩儿什么呢?”
“游戏,游戏呗,还能玩儿啥呀!”
“我知道是游戏,我想知道是什么游戏。”
“瀑布守门人!”
“什么?什么守门人?”
“瀑布,大瀑布的瀑布!”
我还想进一步求证,儿子已经忍无可忍地挂断了电话,于是“瀑布”这个词悬置在我的耳朵里了,经久不散,让我处在某种壮阔而磅礴的自然想象中。
我给前夫发微信,却是说给儿子的:“明年暑假我带你去有瀑布的地方玩儿。”
“好。”飞机开始滑行时,微信有了回复,我觉得应该是前夫的手笔。
“你可能有时候会把他们父子当成同一个男人,就好像你爸会把我和你当成同一个女人。”郭老师说。这时候暮色四合,在楼顶上张望灯火渐起的古城,真是让人有种意兴阑珊之感,连带着她的声音听起来也略略有些惆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情绪是因为他们中的哪一个才会起变化。”
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但我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对于前夫,我自认已没什么情绪可言。
“我爸把我当成你?”我问。
“是的。”
“我爸把你当成我?”
“是的,有时候会。”
我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门口,我遇见了那位名叫小顾的店主,他正扛着大桶的矿泉水挨个儿给每个房间送。
“接到通知,可能要停半天水。”他向我解释。
“古城经常停水吗?”我问他。
“这个倒不会,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可能是供水系统定期维护吧。”
“哦,那洗漱要麻烦了。”
“时间不会太久,但想洗还是抓紧洗一下吧。”
也许是臆想,我认为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我回到露台时,郭老师用肃然的语气对我说:“你会后悔的。”
“什么?”我问她,脑回路依然停留在方才的话题上,不明白我何悔之有。但我也知道,和郭老师对话,得适应她跳跃性的思维。有一次,在跟我讨论素食的好处时,她突然问我:“你对男人还有需求吗?”
我跟朋友们说,我的母亲观念非常开放,但仅限于说明她对我择偶的态度。实际上,无从启齿的是,她对自己的欲望也从不避讳。她几乎没有断过异性伴侣,很早就把身体的需要与精神的需要分别看待了。差不多十年前,她惊叹着对我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怀上了,原来是绝经了啊。”那语气,是坦率的自嘲,却也有些骄傲的自得——在更年期的时候依然还有热烈的异性关系,这是她要传达给我的信息。
“你会后悔的,”她又说道,“几天后就有双子座流星雨,泸沽湖边非常适合观看,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流星雨了,会壮观得像漫天的瀑布——你真的决定不和我去一趟吗?”
“瀑布?”我怔了怔,心头被莫名地触动了一下。
“是,每小时上百颗的规模,就像是夜空的瀑布。我这次来丽江,其实就有这个计划。一定让你赶过来,也是想让你一起去看看,丢了手机正好是个理由,你看,这就像天注定一样,我得丢手机,你得跑这一趟,这都是神秘的天文感应。”
“那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啊,出发时就问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你去看天上的瀑布。”我说。
“出发的时候我还没打算叫你,噢,也用不着瞒你,我本来是跟人约好了的,在丽江见,结果呢,那家伙爽约了。”
“约了男人?”
“对,但别以为我会有多失望,没什么的,爽约总是比践约来得多些,你也得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好在星空从来都运行得守时守约,从来不会放你的鸽子。”
“就没有过不确定的天文现象吗?”我问,“比如,说好了的流星雨却没出现。”
“有,但是天文现象的不确定只是因为人类还有许多未曾掌握的规律,它们在自己的规律里一定不会胡来。”
“人的不确定性呢?是不是也有人类未曾掌握的规律?”
“噢,没准真是。但人的大规律和宇宙是一样的,生老病死,一天天衰败,宇宙会坍塌,人会死。”
“好玩,我千里迢迢跑来跟你坐在楼顶聊这些事。”
“也没这么可笑,”郭老师说,“我们是时候聊聊这些事了。”然后她令我震惊地说:“有一天我走了,身后的几件事你要搞清楚。”接着她告诉了我她的银行卡密码。
“我不要你的錢。”我这么说,完全是因为被搞蒙了。我无法想象,这是那个十年前还在怀孕与绝经之间踟蹰的女人——我的母亲。我不要她的钱,只是在拒绝她突发的哀声。
郭老师摇头笑了,问我:“最近和你爸有联系吗?”
“有,他迷上钓鱼了,前些天让我帮他在网上买渔竿。”
“你给他买了吗?”
“买了。”
“这是迷上一个比找女人还烧钱的事。”郭老师调侃道。
对于自己的前夫,她从来都是以调侃的态度来谈论的,即便说起两人之间仇恨的旧事,也是以“捣蛋着呢”“坏家伙”这样的句式来概括,如同只是在谈论一个调皮孩子的过错。
我也曾不断地琢磨过这两个人复合的可能性,当然,也不断地否定掉了,直到最终再也不做此想。离婚后,父亲也走马灯一般地换着女人,最小的女朋友年龄恐怕比我还要小一些。我的父亲母亲,这两个都有着不懈激情的人,为了无可阻遏的自救的冲动,不惜挑战既有的生活秩序。
很不幸,对于他们而言,我恰恰是“生活秩序”的一个标签——我是他们的女儿,是一个人间的事实或者铁律,以此宣示了责任与义务,甚或还有人伦与道德。于是,在漫长的成长中,他们的激情,就是我不得不与之激战的敌人。但我不怨恨,至少如今不怨恨了,因为我也面对过自己的激情了,知道这激情,确乎是自己与自己的憔悴的激战。
郭老师忽而关心起我来,问我是不是要给儿子打个电话。
“他玩儿得顾不上跟我说话。”我问郭老师“瀑布守门人”这种游戏她听说过没有。我想,她做了一辈子老师,应该对孩子们的把戏了如指掌。
“不知道,但肯定是种湿身游戏。”
“失身?”
“就是互相泼水,弄得像落汤鸡一样吧,大差不差,望文生义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大冬天的……”
“别担心,小孩一般玩儿是玩儿不坏的。”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担心儿子受凉,是想不通一个“湿身”游戏在这种季节条件下,如何才能开展。
我说:“穿着泳衣在沙滩上玩儿行,裹得像粽子一样,怎么玩儿?”
“我想他们可能会钻到浴室里玩儿吧。”
“可他现在洗澡时都不让我进浴室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
“嗯,但他不会拒绝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光着身子。”郭老师开心地大笑起来。
“真是麻烦……”我也觉得挺好玩儿,却也有某种隐隐的忧愁。
“别担心。”
“什么?”
“生命令人苦恼,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迷人。”
我感到不安,对于郭老师的格言警句我已经习惯了,此刻却觉得微言大义,她有着非比寻常的心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古城的灯火堪称辉煌,但在楼顶仰望苍穹,高原夜空的繁星毫不逊色地碾压着人间的烟火。
“我查出了癌。”郭老师突然平静地说。
很久以前,郭老师因为胃穿孔倒在了讲台上,那次算得上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我被她的同事带着去医院探视,明确地体会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她。那时我十四岁,心里想:她要是死了,我也要跟着一起死。
我回头看着她,她俯瞰着楼下的古城夜色。我很想跟她把这个话题展开,却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夜色不是纯然的漆黑,和灯火与繁星无关,它几乎本身就是一种透明的蓝色,就是一种光源。远方的山影是漆黑的,不仅仅是颜色,更是一种距离的色感。远即是黑。
郭老师幽幽地说:“这样的夜色和玉门的夜色很像,油田在晚上也灯火通明,但一点都不会减弱夜晚本来的性质。”
我点头称是,然后提议下楼去,夜风中,露台上已经感到有些冷了。我们各自回了房间,我本来打算冲个澡再去找她,但打开淋浴才发现停水了。这让我敲响她的房门时心情更加糟糕,如同披挂着一生的积垢。
子宫癌。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古城瞎轉起来。我没有惊动郭老师,想让她多睡会儿。而且,现在我有些惧怕面对她。黎明时分的古城一片阒寂,高原的晨风委实有些凛冽,红色角砾岩铺就的小径水洗一般的干净。在一家开了门的小店,我逗留了很长时间。店主是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她可能没有料到这么早会有顾客,任我在店后挂满了东巴扎染的院子自选,自顾自去忙碌晨起的家务了。我突然对那些朴素的粗布着迷极了,它们悬挂在竹竿上,随风轻舞,令人好似陷入了一个柔软的迷宫。蓝地白花,仿佛一片片垂挂的天空。我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有了沉醉之感,因为如此我才能短暂地摆脱失措的情绪。我挑了几十米布,把它们抱在怀里,感到一种软弱的沉重。我并不热衷这类民族风格的东西,压根儿不知道买回去做什么用。拎着两只大袋子出来,我继续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漫无目的地走。
我想起另一次经历。儿子两岁的时候发急疹,高烧不退,严重到伴有惊厥的症状,医生告诉我有导致脑病、肝炎、嗜血细胞综合征等等可怕后果的风险。我知道这是所有医生惯有的作风——总是把最坏的可能扔给你,除了免责需要,没准也借此满足了人性中对于恶意的隐秘享受。我让儿子和他父亲留在医院里,自己去逛街。那一次,我第一次透支了自己的信用卡。在一家情趣用品店,我还给自己买了件昂贵的玩具。我也记得接儿子出院时的情景,他和我坐在车子后排的座位上,惶惑地盯着一身珠光宝气的我。他不能理解他的妈妈怎么会换了个人一般。当我试图去抚摸他时,我感到他正紧张地躲避——他的小肩膀缩紧了一下。然而我还是几近残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感觉我的孩子在生命的困惑里颤抖。刹那间,泪水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这更吓到他了,我差不多能够感到他在努力地让自己变小,小下去,小下去,一直小到不用再负重。
后来儿子当然没有得脑病,没有得肝炎,没有得嗜血细胞综合征,他很健康,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了一次想要无限变小的生命记忆。
在一座挂着“十月文学馆”牌子的院子门口,我捡了一块石头,把它放在了门楼边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没有特殊原因的话,这块石头就将永恒地藏身于此了,不会被人为地挪动,也不会任性地自己跑开。我四下望了望,巷子里除了我没有他人。这算是我的一个秘密——经常在陌生的异地留下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标记。我幻想,有一天把某处的小标记告诉某个男人,如果他真的能循迹将之找到,像在七个不同的地方集齐七颗龙珠,他就将是我最后的男人。我知道这事的难度有多大,因为我不高估世界,也不高估自己。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回了客栈,还未走进门廊,便看到了奇异的一幕:大水天谴似的奔涌,瀑布一般,从三层阁楼上倾泻而下。一条汉子背对着我站在门廊里,举头仰望,整个身姿都写满了深深的困惑。有一天我会专门说说这个“客栈之王”的,但此刻我被眼前的奇观完全俘获了。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瀑布守门人”。大约一分钟的光景,这个名叫小顾的汉子才行动起来。他冲进瀑布,在我看来简直是欢天喜地奔上了楼。祸患的源头就是三楼我的那个房间——昨夜我打开淋浴后并没有关闭,今早来水了,蓄积半日,终于酿成了水患。
我也跟着跑了上去,穿过水帘的一瞬,不由得失声尖叫,心情真的是莫名欢喜。冲进房间,水已经没过脚踝,水面上漂浮着我的高跟鞋,还有一些可疑的小物品——应该是床下未被清扫出的垃圾——纸屑、药片、小小的塑料包装。花洒已经被关了,但小顾已然湿身。也许他是情急之下忘记了避水,也许他干脆就是有意地让水浇了浇自己。我们站在水里,面面相觑。片刻后,我抬脚撩起水来踢向他,他迟疑了一下,以同样的方式反击我。几脚之后,我们都控制不住地撒起欢来,他搞过来的水花都泼洒到了我的脸上。闻信而来的人吃惊地挤在门外,看着我俩起劲地又喊又跳。
阁楼大部分是木质的,我紧随着小顾下楼去查看相应的房间。情况糟糕透了,楼下房间的天花板已经溶洞一般地滴着水了。还好,这间房没有客人入住。小顾查看床品是不是已经被淋湿的当儿,我不假思索地从身后推倒了他。一切结束得飞快,我们都自觉地在和某种紧迫的事物竞争。不,不完全是因为时间,也不完全是因为环境,是因为更深层的、跌宕的情绪令我们深感时不我待。我从未像这般彻底地自由,大朵大朵扎染一般人造的白云在我脑子里争相怒放。天空倒垂,万物都是平行着的了。这是一场单纯而极致的游戏,名字不妨就叫作“瀑布守门人”。
整栋客栈必然是喧闹的,人们在大惊小怪地救灾。我却觉得万籁俱寂。这种感觉萦绕了我很久,当我走出房间时,那些奔忙的身影都是无声的,好像电视被关掉了音量。小顾张嘴对我说着什么,可我听不到,我也张嘴跟他说着什么,自己也听不到。这样也挺好,我想,一个无声的热闹世界,反而显得庄严肃穆,令人敬畏。
“造成的损失小顾会给我打八折的。”是夜,我在露台上对郭老师把握十足地说。
我的听力尚未完全恢复,所以音量不由自主高了很多,像是咏叹。
郭老师说:“你瞧,世界有时候是会优待你一下的,做个游戏,打个八折什么的。”
“你还需要我陪你去泸沽湖吗?”我问。
“这个要看你的意愿,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一起去,在空气稀薄的环境里看一场天上的瀑布,这种机会并不多。”
我举头望向夜空,俨然已经看到了那个奇迹一般的时刻。
“宇宙的高潮,”郭老师说,“你只有看到了,才会知道有多震撼。”
“宇宙的高潮,这个说法不错。”
我感觉今天晚上的郭老师像一个诗人,或者像一个哲学家兼天文学家,就是不像一个癌症患者。她披着羊毛披肩,抱着巨大的保温杯,岿然坐在时光里。
“明天再做决定吧。”我说。
“好,别急着做决定——跟着鼻子走就好。”
“对,跟着鼻子走!”我说,“早点休息吧。”
“你下去吧,我再坐会儿。”郭老师嘬着茶水说。
我走到露台边的木梯时,郭老师大声对我说:“在你爸眼里,我们是同一个女人。”
那天下午我從被水淋湿的床上起来,站在窗子前向楼下眺望,想象着两天前郭老师也是以这样的视角张望我的。我看到巷口迟缓地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极致的余波还在我的身体里荡漾,我目睹的一切微微有些摇晃,好像没有拿稳的镜头,于是来者看上去凌空蹈虚,脚不沾地。这个践约者、坏家伙,从奔放而泥泞的生命中跋涉出来,拜衰老所赐,于长久渴求的不安和不安的渴求中解放了自己,如今,他来奔赴一场观摩宇宙高潮的邀约。现在,他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平静的人,一个忠诚的人,一个纯洁的做完游戏后往家跑的小孩。
我很想就这样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下去,并且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这样回家。不需要谁给我集齐七颗龙珠,一切都将是无条件的,只要你终于摆脱了那沼泽一般蒸腾的、因为恐惧而不得不求生般挣扎的热欲。可我还是转身下楼了,去迎接我那风尘仆仆迟到了的父亲。我知道,在我们拥抱前的一瞬,我也会克制自己,只是好像有些不情愿似的跟他浅拥一下。
原刊责编王继军
【作者简介】弋舟,男,197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刘晓东》《怀雨人》《平行》《丙申故事集》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排行榜。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鲁彦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及《青年文学》《十月》等刊奖项。中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短篇小说《出警》获第十六、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现为《延河》杂志社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弋舟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