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参王驾来问王安,讲什么正来论什么偏。
--京剧《大登殿》唱词
一
母亲的洞房花烛夜被她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她将房内一切可以破坏的摆设都弄了个稀巴烂,那闺中女儿的春梦也随着瓶盏的破裂化作了乱糟糟的碎片,四处飞溅,响亮而震撼。无畏、不吝、不屈、刚强,暴怒的母亲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阳门外南营房旗兵后代的气势,这种无羁的活力是她进入的这家人所没有的,她的举动打乱了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变得无章可循。史学家们常说,游牧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入侵,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动了中华文化的进步。我也常说,母亲嫁入叶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闷的死水中扔进了一块石头,一石激起千层浪,洞房花烛夜的鸣响不过是个简单序曲,好戏还在后头。天潢贵胄的叶赫家族早已脱离了当年与爱新觉罗们,与大明官兵们战斗的孔武骁勇,那些个浴血奋战,那些个勇猛追杀,早已成了远年故事,如同父亲屋内挂着的那口鱼皮套宝剑,内里锈蚀殆尽,空有个华丽皮囊罢了。叶赫家入关二百年,在京城这片繁华温柔之乡瘫软融化,向着规矩化、程式化、贵族化、完美化靠拢,有着百年不变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着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一旦面对母亲这荒腔走板的突发事件,面对这不管不顾的疯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拿得出主意,无一人能出面劝阻。这种懦弱性情,至今还影响着这个家族的子弟们,安于现状,与世无争,不仆妾色以求荣,不效犬马以求禄,永远地不开口求人,永远地大量能容,成了别一路人物。
母亲姓陈,娘家穷,父母早亡,她要赡养兄弟,三十岁才嫁,媒人是刘春霖,中间搭桥的是她的表舅钮七爷,代表他们陈家出面的就是她初中刚肄业的兄弟,叫陈锡元。陈锡元连话也说不利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娶亲前说好是作为填房的,叶四爷(我父亲)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几个儿女,中馈空虚,没有当事的主母,由父亲好友兼同窗刘春霖出面,托母亲的表舅来说合,想促成这桩婚事。老大未嫁的母亲在那个时代给人当继室是一条唯一的出路,北京城虽大,也没有哪个老爷们儿三四十了还作为光棍晃荡着,还在冥冥中等着谁。父亲比母亲大了十八岁,母亲本已很不满意,谁知洞房之中,帐幔垂下之际,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门内还住着一位叫做芸芳的张氏夫人,且言,张氏夫人已经为叶家生养了七个儿女,再加上瓜尔佳留下来的,一共是……
任何一个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静相对了,母亲一扫欲做妇人的羞涩,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二话没说,一伸腿,把那只"兔子"(父亲是属兔的,土命,蟾宫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继而是一场恶战,喊叫哭闹,撕咬抠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别样的婚姻交响。
几十年后我跟我的儿子谈及这一幕的时候,我的儿子说,我的姥爷哪里会是蟾宫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罗杰的流氓兔,这样的事除了罗杰,别个谁也干不出来。所谓的罗杰就是美国动画片里那只穿着背带裤,龇牙咧嘴啃胡萝卜,多嘴多舌多诡计的兔子,这样的形象与我的父亲相去甚远,我的父亲实则是个毫无心计,满腹经纶又永远快乐的北京大爷,懂礼仪,循规矩,尚艺术,爱美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他无忧的性情,正如他对死的选择也是充满着快乐,没有痛苦的。
用我儿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国现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亲是处于"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亲冠冕堂皇地"包养"了,跟现今给二奶另选异地另购别墅的款爷们不同,我的母亲是被包进叶家院内,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话说是一个白菜心里包了俩虫子。
给人做小,别说我的母亲,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亲,一个贤淑勤快的女子,一个心劲儿高傲的美人,在闺中含辛茹苦几十年,却落了个当小老婆的结局,让人岂能心甘!闹是必然的,我当时若在,也一定会撺掇她闹!
"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方寸之地的战斗不异于沙场上的万马千军,穷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个"豁得出去"铸锭了母亲以后在叶家的角色,但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是由母亲出面,像是日本宪兵队上我们家"检查",也得母亲在前院抵挡,我父亲只能是在西院侧着耳朵听动静,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没了影儿。我在外头受了气,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妈出去跟人家论理较真儿,我父亲连大声说话也不会,什么事到他那儿,都是"算了罢"。
问题是母亲在洞房那样闹,能闹出怎样一种结果?
母亲调侃地跟我说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腾。我想,这就好比国家武术队的教练跟街上的泼妇纠缠到了一块儿,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对方不接招,没辙。母亲说那天闹到半夜才发现洞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满地满床的"辉煌战果"是各种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盏红纱灯还在灼灼地坚韧不拔地亮着,对她是一种蔑视,更像是一种嘲笑。母亲冲动地朝着纱灯扫过去,在触到灯罩的那一刻又犹豫了,灭了这盏灯,房间内将是漆黑一片,现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这盏灯了。那只"蟾宫之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母亲的念头只有一个--马上回娘家去!
想着门是锁着的,出乎预料,轻轻一推,竟然开了,母亲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窜时忘记了锁门。其实母亲错了,是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要锁门,蟾宫里的兔子,哪见过这轰烈阵势,哪有过锁人的念头,倒是后来就范了的母亲在叶家用锁锁过无数的人,包括她的子女,当然也包括我。
母亲出了洞房,才发现屋外是个不小的院落,游廊外两棵树,干枯的枝子让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个硕大的陶鱼缸,墩在石头座上围着草帘子,往里瞅冻着一缸冰,看不见鱼儿,盛满一缸月影。院内无人,也不见任何灯亮儿,也就是说,刚才她在屋内吵闹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在折腾,白费了许多工夫!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母亲的脚下缠绕,用脊背在母亲的腿上蹭,把母亲的心弄得一片温柔。母亲蹲下来摩挲那细软的毛儿,眼里竟生出许多湿润。也就是这只小黄猫,日后成了母亲的钟爱,同吃同睡,亲闺女般地养着,后代繁茂无比,绵延不绝,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黄猫的子孙们还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地寻觅,不肯离去。
母亲后悔进门的时候没有记清来路,以致半夜三更在这陌生宅院里举步为艰,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门口一眼就能望见大街门,现在呢,满眼是房满眼是树,该朝哪儿走呢?
穿过一道院,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来到一处宽展的园子,园里枝影婆娑,假山绰绰,月光下的三间花厅里有人在吹箫,箫声悠悠扬扬时断时续,显然是在练习。母亲想,这家人也是怪,夜半还有人吹笛子,难道他就不困?如果当时母亲知道练习吹箫的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是文弱顺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袄,一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早送过去了。事实证明,后来老七和母亲的关系最好,跟我的关系也最铁,没有"文弱"的老七,几十年后父母那比较难缠的丧事便无人张罗,这个家中,只有言语不多的老七和我充当了孝子角色,其他几位爷压根就没指望上,没添乱就是万幸了。
这里显然不是大门,母亲赶紧往回折,七转八转又转到洞房门口,往里看,那盏灯还亮着,一切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凭着感觉又往南转,穿过一个夹道,过了一座垂花门,母亲终于看到了一排南房东边那座厚重的街门,三步两步,过去就拔门闩。母亲想得简单,只要开了这扇门,顺着胡同往东就是东直门,再沿着护城河朝南,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个墙根每一个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营房就如同鱼儿回到了大海,叶家人再想把她弄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门闩不大却很重,母亲拉了几下拉不动,急得浑身冒汗,再要换个角度时,猛然身后一声轻轻的招呼,太太。
母亲惊得一下贴在门扇上,不敢动弹。半天回过身来望,却见身后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不动声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视着母亲,暗含着一种高傲与淡定。妇人装饰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裤子,裤脚镶着黑色绦子,不显山不露水,却透着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双鞋,宝蓝的缎面绣着淡绿的栀子花,深绿的压口向鞋尖延伸,盘出一只翻飞的蝴蝶……明亮的月光下,这双脚显得光彩灵动,充满生机。
母亲看着眼前的妇人,料定就是"兔子"谈及的那个张芸芳了,在对方气势的压迫下,不知怎的,穷丫头竟然有些气短,定神一想,反正往后也不在一块儿过,怵她作甚,便说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阳门外贫民们使用的语言,这使得母亲一张嘴就透了底儿,显出了底气的不足,就好像后来有人要装港台腔,一不留神却突然冒出了自家老腔一样,由不得人。那妇人说,要回家也没谁拦着,得老张开门才行。
母亲从妇人的话语里听出了"不欢迎"的意思,越发坚定了走的念头。
这时候,一个精瘦的男人披着衣裳,趿拉着鞋从南屋走出来了,睡眼惺忪地说,谁在门道里呢?
妇人说,有人要走。
老张没理会妇人的话,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说,没我这门还真开不了,它门闩上有机关不是,得把闩上的小舌头扳下来,它才能打开,这个小舌头呢,一般人还找不着,要不这院里的哥儿姐儿,猫儿狗儿的,都偷偷往外跑了还行?
老张说一口唐山的"老太儿"话,母亲想,这个人心眼不错,随和,就是话忒多。老张后来成了母亲的死党兼莫逆,大约也与这天夜里的表现有关。我跟老张的关系也不错,我那一口纯正的唐山话,都是跟老张学的,韵味的纯正,用词的准确,常常让河北的作家们吃惊,谁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老张语言的活泛与诙谐,大众式的调侃与夸张,让我受益匪浅,他是我文学的"恩师"。
扯得远了。
老张问,这半夜三更的,谁人要出门?
妇人一指我母亲说,喏。
妇人的一个"喏",让母亲很不受用,她感到了这女人从心里对她的反感和蔑视,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一个"喏"字几乎把她气个半死,即便不在这个家呆,她也不能输在这个"喏"上,人穷怎么的,人穷也不低谁一等!这一来,母亲的邪劲儿又上来了,她说,我是有名有姓的,家住南营房四甲57号,我不叫"喏",我叫陈美珍!
妇人立刻闭了嘴。
老张说,是太太了,太太要出门我自然没有不开的道理,可是我开了街门,外头还开不了城门,太太想家了也得等天亮不是,您回去早了亲家还没起来呢,堵了人家被窝可咋着呢?
母亲看看刚刚偏西的月亮,也是有点儿犹豫,老张借机对母亲说,要不我跟老爷言语一声,就说您要回门,天一亮就备车,早去早回。
老张明显是在给母亲台阶下,新媳妇回门一般都是第二天,由新姑爷陪着,到新妇娘家去拜见亲属,表示两家的亲戚关系由此而认定,而牢固。回门对出嫁的新媳妇是个很重要的仪式,颇有衣锦还乡的意味,是初嫁女孩向娘家人炫耀婆家富足,自己有头脸,丈夫温顺有能耐的机会。女方的亲戚街坊们这天也要聚集在一起,对新郎评头品足,搞些恶作剧,以试新郎的性情。母亲在南营房的街坊碟儿,因为在该回门的日子被婆婆责令出来挑水,被众人认为他们家不合礼法,不懂规矩,在南营房地区就抬不起头来。
可是母亲压根就没想过回门这个程式,老张这么一提醒,她更认为不可,让那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明天跟着一块儿回南营房,还要坐着他们家的轿车,那可真是生米做成熟饭,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母亲想的是从这个宅门里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叶家再用八抬大轿去抬也不回来,在这场婚姻中她全被蒙在了鼓里,谈婚时说新郎是"草莽之兔",大她六岁,结果一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又添了一轮,怪自己没看清,硬着头皮认了,谁想到关键时刻又冒出个"夫人"来,并且这夫人还有着一帮大儿大女,怎么得了!
已然闹了,就要闹到底,先找着媒人讨个明白说法,再退婚,不信就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大不了还有最后一招,抹脖子上吊,死给他们看。她的好朋友碟儿受不了婆家虐待,最后就扎水缸自尽了,丧礼尽管辉煌,惊动了整个朝阳门,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死了,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没有你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先得出去把事儿理论清楚,她可不能像碟儿那么傻。
母亲坚持让老张开门,老张说得禀告老爷一声,他虽是看门的,也没夜里随便开街门的权利。那妇人说,老爷忙了一天,累了,早在西院睡下了。
老张惊奇地看着母亲,大概此时他终于闹明白了,洞房花烛夜,新郎竟然睡到了另一位夫人的炕上,难怪新娘子不干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母亲自找的。
二
母亲在乎名分,誓死不当小老婆,这是她的倔强之处,我把老太太的事讲给晚辈们听,没有谁感兴趣,他们说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没有一点儿新意的故事,他们拿老太太调侃,说九十年前在叶家演了一出《大登殿》,我的母亲是薛平贵后娶的代战公主,那个叫张芸芳的张氏母亲是先娶的王宝钏,公主再年轻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宫去,王宝钏在寒窑等了薛平贵十八年,又老又丑,因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阳院当正宫。
每逢谈到这个话题,我的六姐总要纠正说,咱们的母亲三媒六证都有,可不是作小的。的确,我母亲的几个女儿永远坚决地和她们的妈站在一个立场上,维护着母亲的名分,不让她们的妈吃半点儿亏。
母亲进了叶家门,三年后连着生了三个丫头,肚子没给她争气,这也是她的遗憾。父亲不在乎这个,父亲不缺儿女,母亲不生儿子,他还有
七个儿子四个闺女,加上母亲后来生的仨丫头,儿女正好一半对一半,十四个。
十四个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所以我就有几十个管我叫姑爸爸,叫姨妈的晚辈,至于那一群让我很难叫准名字的孙辈,就更不计其数了。搁以前大伙或许会都住在四合院里,进进出出,热热闹闹地过大家族的日子,现在不行了,这些人东南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国各地,从没有机会纠集在一起,基本谁不认识谁,也无甚来往。过年时我会接些个电话,某侄孙从云南打来的,某侄孙从加利福尼亚打来的,某外孙从宁夏银川打来的,搁下电话我会愣半天神,想不起这些孙们的模样和他们是哪个的孙。我儿子说我已经有老年痴呆嫌疑,我说,快一个连了,换你比我还得痴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写小说《大登殿》,一个衣着入时,娇小文静的姑娘来找我,姑娘说是从北京来西安旅游的,奉了她太太的嘱咐,来看望七姨太太。听这称呼,我知道,这是哪位姐姐的孙女来了。满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亲叫"ne ne",绝非如今电视里面"额娘、额娘"地从字面上的傻叫,让人听着牙碜,只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点儿没错。一问,是六姐的孙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姑娘说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对门邻居家养的那只雪白的,会站起来给人作揖的长毛小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处,就是白,对门那个博美白得身上没有一根杂毛,这个博美皮肤白得看得见青色的小血管;对门那个博美善解人意,见谁都会讨好,这个博美举止文静,说话柔声细语,有着小鸟依人的可爱。
我六姐年轻时属于那种静则婷婷玉立,动则娉娉袅袅的传统美人类型,她的后代青出于蓝胜于蓝,博美绝对继承了我母亲美貌的遗传基因。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头活计,赶紧收拾房间,换新被套,算计晚上到哪家饭馆去吃饭,一心想让客人住得舒适随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的热情,表达出我对胞姐后代的关爱。博美说来时太太交代了,不能给姨太太添麻烦,她已经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饭也在外头吃。我说招待所没家方便,家里多好,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比如红小豆粥,豆酱什么的,想出去逛,我陪着。
博美还是说在外头住。
想的是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我也不好再坚持了。
看到桌上电脑里的文字,博美很有兴趣,认真地读了许久,末了说,姨太太写的是太姥姥的事,这段事情我太太讲过,挺有意思的,太姥爷和太姥姥"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飞空之落花",让我们小辈望尘莫及,好想也有那样的经历。
博美的见地让我惊奇,一个女孩能讲出这样的话,至少比我那个当博士后的混账儿子有水平。我那个三十大几的儿子,最高境界也不过是在电脑前头成宿成宿地玩"魔兽游戏",人不人鬼不鬼地纠集一大帮同好,连大洋彼岸的都能联系上,"流れ云"、"高太尉"、"恶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猬有狐狸,配着叮啷当的音乐,把一场群架打得地动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电脑,饭也不吃,人也不理,连上厕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亲不认,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样我就来气,恨不得过去扇他俩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还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谈些个"连根同死"的情感话语,让人心里舒坦,我这辈子遗憾的就是没有女儿。
我说在北京见博美的时候她还上幼儿园,为演节目没当上小红帽而是当了红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议她去演大灰狼,她说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红帽。我对她祖母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识很强,我照她这么大,什么心思也没有,就知道吃。
六姐说,你这么大,混小子一样,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树上,咱们后院几棵树都让你爬遍了,我记得那年夏天你光着脊梁上了一棵枣树,阿玛在前院一声咳嗽,你吓得赶紧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树干划得鲜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红药水、紫药水,抹得跟花狸虎似的。那是几岁?六岁吧,跟博美一个年纪。可这小丫头片子精着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资本,一转一个心眼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你转进去了。
跟博美说起这段往事,博美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您还记得,我那时候还没上学,现在硕士都毕业了,那时候为没演上小红帽伤心,后来在大学业余京剧团唱青衣,在票友大赛上拿过奖呢,我太太说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们学校看《锁麟囊》,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说至于吗您,《锁麟囊》又不是什么悲苦戏,"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贵荣华加热闹,有什么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说什么?
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们的大姐了,大姐是叶家的长女,是大格格了,旧时北京名媛义演,她唱的是大轴,演的就是"春秋亭"这场,轰动京城。都说大格格的艺术感觉特别好,秉承了你太姥爷的艺术气质。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问我见没见过大格格,我说在她临死的时候见过一面,在阜城门外顺城街她的婆家,一间小西屋里,人已处弥留状态,炕上连床整装被卧也没有,是一堆棉花套。一个大宅门光鲜艳丽的格格,嫁错了人……
博美说,该不是给人做了妾吧?
我说,叶家的姑娘永远不会给谁做妾!
博美脸一红,连着说了几个SORRY。
我问博美大学是学什么的,博美说经济管理兼计算机软件两个专业。问在哪儿上班,她说还在寻找,一时没有合适的。问谈朋友了没有,博美说正在处……
博美不光是个美人,还是个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严格家教,以叶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个品貌兼优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对眼前这女孩多了几分喜爱。
拿出老相册让博美翻,博美夸赞了母亲的天生丽质,说都生过三个孩子了,身材还是这样苗条。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亲领着我们姐妹三个在北海"五龙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给照的,光线、快门都很讲究。博美说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长得跟母亲很像,言外之意是说我的相貌赶不上其他两个姐姐。我说我更像父亲。博美说,我听说太姥姥最疼您。
我说,那是因为她把我生成这个模样感到对不住我,堤内损失堤外补。
博美看了我父母亲结婚的老照片说了一句"珠联璧合",眼神里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实谈不上"珠联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国相机,清晰地照出了饭店里结婚的热闹场面,宾客很多,父亲穿着燕尾服,一手托着高礼帽,一手搀着新娘,看父亲那表情多少带有玩世不恭的作戏成分,眼睛不看镜头却往后甩,他身后站着的同样装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王国甫,两个人挤眉弄眼像是在演双簧。而我的母亲则是凤冠霞帔,满身锦绣,像京戏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没有娘娘的作派,张着嘴一脸哭相。
我告诉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回了娘家,穷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开大脚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阳门赶,没一个钟头就到了南营房。到了家门口天刚亮,大街门竟然没关,母亲想,她这一走剩下兄弟一个人,平时依赖惯了,刚离开一天,兄弟的日子便过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推开房门,看见陈锡元连被子也没盖,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来,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还问姐姐是否给准备了炸糕、面茶。
母亲看着炕上的陈锡元觉得陌生,一天没看住就全变了模样,头发留了一个大中分,上头膏了不知多少油,把枕头洇得油乎乎一片。嘴里一股酒气,脸上满是油汗,黄警服,铜纽扣,牛皮带,帆布绑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标志惹人眼目。母亲问兄弟,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兄弟说舍不得,这样的好衣裳南营房四甲的人谁也没有。
原来,陈锡元昨天送亲,只把姐姐送到饭店就匆匆到警察局报到了,这是跟媒人原先说好的条件,给他介绍一个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绍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阳巡警三科第四组,专管东岳庙到东大桥的路面治安。再细致说就是抡着警棍满街溜达,只要不出大麻烦,一个月就能拿到八块大洋的薪水。陈锡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从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亲的遗留,警服是昨天报到新发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帮他穿上了,回家却不敢脱,怕脱了照原样穿不上,首先那个绑腿能打出花来就非一日之功。陈锡元见过景升东街的井大姨打的绑腿带,老是松的,走着走着后头就拖着两根布条子。一个大警察,绑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带一个水平,岂不窝囊。
陈锡元对他的行头很满意,尽管他的年龄配上这身披挂颇有沐猴而冠之嫌,也毕竟是个真巡警,不是假冒的。报到就发了四块大洋,当下被同仁们拥到照相馆,照了稍息姿势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馆有假枪,木头的,自然要别在腰里,以壮声势,感觉颇为良好。照完相又跟着众弟兄到东来顺吃了一顿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谁付的账不知道,谁送他回来的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坐在家里的炕上,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锡元说他吃完早点要去值勤,可是那根警棍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不知忘在了什么地方。就冲着姐姐发脾气,说头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误工夫,时间还充裕些……话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讲理了。
我后来想父亲和张氏母亲的婚姻,其实完全是工作关系,父亲不过是给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罢了,聘了个不付工资的秘书,他们之间很难有"爱情"可言,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竟也使文华大学士的后裔,子孙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亲盼着天晴,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看着那被雪压弯了的海棠枝条,心里越发烦躁。有个大孩子在院里拿筛子扣家雀儿,拉根绳,自己藏在鱼缸后头,探头探脑地半天逮不着一只。母亲问大兰,逮雀儿的是哪个,大兰说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晋的末生儿子,早早死了娘,没人疼也没人调教,招猫逗狗,穿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见。母亲让大兰告诉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儿不能用白米,得用陈年黄小米,这样鸟儿才看得见。大兰也乐得跟老五去逮鸟,换了黄米,不一会儿就逮了一只。老五高兴地用手捧着,拿进来给母亲看,小家雀儿在老五手里惊恐地一声声叫唤,老五也学着家雀儿一声声叫唤,像是对话。母亲看着眼前的老五,光脚穿着毛窝,棉裤短了一截子,露着脚脖,一张皴脸,两个冻得烂了边的耳朵,棉袍上的纽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带子拦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儿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约很久没剪了,缝里全是黑泥。
如同看见院里的小黄猫,母亲的心又软了。小黄猫如今盘在母亲的炕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炕沿下站着的老五名为大宅门少爷,却是一副叫花子模样,如果是自家的兄弟这副装扮,母亲得心疼死。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没理会母亲的神色,讨好地说,额娘喜欢它就把它送给额娘养着吧,赶明儿天儿好了,我上花市给额娘买只蓝靛颏来,让这只给它当丫鬟。
大兰拍了老五一巴掌说,说话别带把儿啊!
老五的一声"额娘"叫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就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亲儿子,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立刻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儿子,眼神里溢出了无限爱意,对老五说,把雀儿放了吧,它还是个雏儿,没了娘照应怎么行?
老五说,没了娘它还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开始犯混了。
母亲让大兰打来一盆热水,将老五的皴手泡了,让他坐在旁边给他剪指甲,老五开始还觉着别扭,扭捏而不自然,扫了一眼母亲平静而慈祥的脸,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撒娇地让大兰把那些剪下来的黑指甲给他用纸包好,说是明天上学送给先生留作纪念。母亲说这样龌龊的东西不能送人,老五说先生老批评他的手指甲长,其实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长,因为左手不会使剪子,这回额娘可是帮他出了回气。
老五一口一个"额娘",让母亲的心里舒坦极了。母亲说,难道西边的那个额娘不给你剪指甲?
老五说,二娘就会让我背书,"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不愿意学习,我就爱玩。
事实证明,我们家的老五的确也是玩了一辈子,养鸟养鹰,养狗养花,唱得一口皮黄,写得一手章草,时而衣帽齐楚,时而破衣烂衫,广播爱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烟,是叶家的另类。母亲将老五称作"我的老儿子",一直以亲娘的身份呵护着他,纵容着他,老五最后被父亲赶出家门,在鼓楼后门桥桥底下冻饿而死。
父亲一走没有消息,母亲的重要心结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窝之前找媒人了断此事,她看过京戏《大登殿》,知道先来后到的原则,"先娶的你来你为大,后娶的我来我为偏",按规矩,她得在过门的当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见张芸芳,认定自己妾的身份,将张芸芳唤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这个仪式,紧接着是无踪影的逃窜,将一大堆麻烦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烦。
母亲不过去,张芸芳自然不会过来,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经停了几天,隆冬的北京显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风刮得雪沫子满地出溜,全变作了细细的冰粒儿。
京津铁路早通车了,老大却又没了影儿,让大兰打听,说是大少爷上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
母亲不能再等了,母亲决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刘春霖跟"蟾宫的兔子"同船去过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见。上天津不比上天桥,毕竟是出远门,让别人跟着又不合适,母亲让陈锡元跟她一块儿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陈锡元了。
陈锡元很乐意这趟差事,权当闲逛,正好没事,说走就走,姐弟俩买了头班车票,从前门火车站上车,三个钟头,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陈锡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听同事说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到了起士林亚赛就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陈锡元一个小巡警,这辈子永没有上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让他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本,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至于找什么刘春霖,论什么嫡与庶的名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谈好条件,到天津一下火车,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饱了肚子再上状元楼刘家。母亲说吃西餐得好些钱,不如烂肉面实惠。陈锡元说,叶家的聘礼还没动,几百块大洋他还拿得出。母亲说,那钱将来咱们得还人家,咱们是奔着退婚来的,咱们还没阔到胡吃海塞的份儿上。
陈锡元说,聘礼还不还从天津回去再说,反正叶四爷的钱我揣着呢。
母亲说,还是用我做补活攒的钱吧,自个儿挣的,花着踏实。
去天津对母亲来说是她一生走得最远的路,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丫头,敢闯荡天津五方杂处的地界,足见下的决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时候的全部积蓄,到天津讨要说法,也是对自己名誉、命运的最后一拼了。
四
博美请我在饭店喝咖啡,现磨现煮的巴西咖啡豆,浓香四溢,跟我家里冲泡的"雀巢"是两个档次。我往杯子里使劲倒奶精,博美说最好什么也不兑,这样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纳斯夕阳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纳斯是什么,小心请教,才知蒙巴纳斯是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那里的咖啡馆最有名,毕加索、海明威、左拉、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师都曾是那里的常客,夕阳西下,咖啡馆里橙黄的阳光与飘荡的咖啡浓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艺术家们的精神凝聚,是进入至高境界的必须。
我也跟着各种代表团走过不少国家,却多如走马观花,体会不出日本洞爷湖的太阳和中国洞庭湖的有
什么区别,体会不出伦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硕,在托尔斯泰庄园里溜达,只是觉得那园子大,在马克吐温故居徘徊,只是觉得房子好。只好承认自己感觉粗糙,缺少年轻人的细腻,当然更缺少艺术的感受力。
宾馆咖啡馆的环境不错,宽大的皮沙发,柔和的下午阳光,茂密的热带植物,似有似无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的英俊服务生,让人产生一种慵懒虚幻的感觉,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很远,那些贪污腐败,那些以权谋私,环境污染、金融危机、有毒奶粉、硫磺馒头、超标农药,那些肮脏鄙俗、污浊下流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不染的闲适。
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博美,似非凡间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想起了韩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这便是品位了。
博美见我看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太太说过,太舅爷跟太姥姥一块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爷一口气吃了三个德国……
我说有这事,叶家人都知道陈锡元吃德国的笑话,其实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刘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从天津回来,我母亲忘记了主要目的,却只记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对我母亲一生来说都是个大举动,其艰难程度无异于今天山里的农民砸锅卖铁到新马泰去旅游。
博美说,太姥姥的做法有点儿矫情,看起来没多大意思,其实不去天津,就在叶家呆着,谁能把怎么样了?还不是锦衣玉食地过日子,男人宠着,儿女们敬着,里里外外一把手,谁能代替得了?
我说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处女无媒,老且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亲从小失去父母,与兄弟相依为命,自立自主惯了,不想依附哪个,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不出面,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儿们跟她一样,也是一个比一个刚强,一个比一个爱较真,我的六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母亲和陈锡元到天津那天,天气冷得出奇,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个大风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风。天上的太阳惨白惨白的,西北风呜呜地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人站不住脚。陈锡元很知趣地没穿警服,一身便装,戴着皮帽子,抄着手,和母亲走在租界的街上,两人看着周围洋房,看着外国巡捕,处处新鲜。
陈锡元一心要吃西餐,母亲一心要找刘春霖,两人商量不到一块儿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儿走。陈锡元说,这么早去敲刘家的门显得太不懂规矩。
母亲说,这么早西餐馆子未必下板儿(开门)。
最后决定离哪儿近先上哪儿。陈锡元当然先打听起士林,街上人来人往,大伙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儿,他朝人"哎"了几声,没人理他。好不容易挡住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这样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陈锡元说,这位爷,跟您打听一下,起士林怎么走?
穿大衣的说,巴嘎牙鲁的哪!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河北地界,陈锡元弄不清巴嘎牙鲁在哪儿,又拦住一个长袍马褂,跟人家打听起士林西餐馆,巴格雅路怎么走。对方瞪着眼看着陈锡元,一言不发,倒把陈锡元看害怕了,赶紧说,对不起您哪,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您请,您走您的道。
母亲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
长袍马褂对母亲嚷,骂人哪你,你他妈是哑巴!
母亲一个劲儿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是埋怨他兄弟,怎么净找些青皮问路。陈锡元又问一个,对方如同没见陈锡元这个人,照直朝前走去。陈锡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说,姐,你说净是青皮,果真没个红脸儿的。
姐弟两个找了个背风的墙拐角,还没站定,一外国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陈锡元说,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陈锡元说,姐,起士林不远,就在前边,咱们先上起士林。
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见着起士林,陈锡元看见电线杆上靠着一个没精打采的人,这类人他熟,在北京当巡警没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类人的痞气贱气,都在脸上挂着,不用张嘴你就知道他是属于混混儿一类。陈锡元问起士林怎么走,混混儿一口天津话,指着旁边的早点摊子说,给买套烧饼果子就告诉你。果子要新炸刚出锅的啊!
陈锡元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套,给混混儿送过来。混混儿说,我说了油炸果子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烧饼,这烧饼都凉了。
陈锡元说,天太冷,大爷您凑合吧。这会儿您告诉我起士林在哪儿,行了吧?
混混儿说,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头。
陈锡元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小白楼,大玻璃门,两个穿制服的站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饭馆。
混混儿说,您老看嘛哪?
陈锡元说,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呢嘛。
白楼圆形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KIESSLING
陈锡元哪儿认得洋字码,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了半天,对母亲说,姐,咱们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掺杂进了不少天津味儿,入乡随俗倒也快。陈锡元拉着母亲就往里头走,身后混混儿说话了,再给我碗豆浆,我告诉您一个天津的机密,您必须知道的天津机密。
陈锡元给了两个铜板,让混混儿自个儿去买豆浆。混混儿收了钱说,我跟您说,以后再问道儿,别管人叫大爷,天津没有大爷。
陈锡元问天津的大爷都哪儿去了,混混儿说,天津的大爷都在庙里头娘娘跟前儿囚着呢,是泥娃娃。真大爷得在它后头排着。您叫谁大爷,明摆着是说人家不是人。
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元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平时看巡警跟现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钱,有钱干吗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没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跟起士林的氛围不协调。
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
陈锡元说,免贵,姓陈。
两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饭还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问他们预约过没有,陈锡元不知什么叫预约,侍者告诉说就是提前订了桌。陈锡元说没有,说他打北京来,百十里的来还要预约?侍者说,要是没预约,您二位先在沙发上候一会儿,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
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观察餐馆内部,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垫着丝绒厚垫。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铺子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大声划拳……一个喝"药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着母亲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药汤"竟然没下去多少。一个男的,用叉子在绕面条,把面一圈圈缠叉子上,填进嘴里。母亲想,用筷子比这个方便多了,多此一举,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会儿,陈锡元热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女士,穿着露着半个肩的连衣裙,一双纤细的脚,丝袜子,小皮鞋,跟陈锡元那双姐姐给做的老头大毛窝成了鲜明对比。陈锡元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纤细脚的主人冲他笑了笑,那是一个蓝眼睛的女人。
陈锡元冲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侍者要将陈锡元的皮帽子、围巾拿走,陈锡元怕丢了,死活不撒手,却又不知搁在何处才好,寻了几个位置,都不合适,最后终于放在脚底下。侍者手脚麻利地将一杯凉水和热手巾卷搁在桌上,又递过一个精致的本子说,这是MENU,您二位看看点什么?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手,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捡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元假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白色的冰激凌,上面各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说,这是……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激凌。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MENU告诉陈锡元,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行,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陈锡元将两份冰激凌好不容易吃光,德国小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你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就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激凌,上面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围上了围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还要点。母亲说,你算了吧,脸都绿了。
陈锡元问侍者怎的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儿,侍者说陈锡元点的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陈锡元问有没有茶,热乎的。侍者说有COFFEE、BLACK TEA、COCOA、JUICY……陈锡元让他说它们的中国名字,侍者说它们没有中国名字,还没给取呢。陈锡元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
侍者说,那就是COFFEE了,我们这儿的COFFEE论杯不论壶。
陈锡元说,那就一杯CO……O……OE,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问要奶和糖不要,陈锡元说,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陈锡元问母亲还吃什么,母亲说她看也看饱了,她算明白了,这儿吃的是摆设,不是饭。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陈锡元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陈锡元说,这就是CO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生。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
陈锡元不再说什么,一扬脖,将咖啡全倒进肚里。大声嚷,算账。
侍者将扣在桌上的账单翻过来说,两杯牛奶冰激凌,一杯香草冰激凌,一杯热咖啡,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三块大洋,先生。
母亲一听,腿有点儿发软,她做补活,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挣不了这些。陈锡元说,三块,你怎不要三十?我上"东来顺"吃涮锅子,八个人也没吃了三块大洋!
侍者说,上面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出了起士林,陈锡元和姐姐站在马路对面早点摊跟前,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烫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混混儿隔着马路问,您老在小白楼吃的吗?
陈锡元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在手里摇晃着说,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三个德意志!
博美听我说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讲得比她太太讲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写小说的。她遗憾的是没有机会请她的太舅爷到现代的西餐馆来,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还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诉博美,陈锡元上起士林并非只是去开洋荤,他是有想法的。博美问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太舅爷在上天津的时候就预感到他这个巡警工作干不长,新鲜劲儿一过他立刻觉出这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差事,他告诉他姐姐,他的那个班长在街上逮来"坏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阳地里晒,夏天只需一个下午,就蔫了,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冬天也一样,把人剥光了,放到院里去冻,不到两个时辰,头脑就不清楚了,你问什么他招什么,你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他说是他帮着打的。警察逼供了么?没有,打人了么?没有……总之,这个行当有点儿缺德。
也的确,三年后陈锡元在朝阳门吉市口开了一间门面的酒铺,他的酒铺颇有起士林之风,小桌上铺着补花桌布,这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带补花的,这些桌布都是我母亲给他做的,母亲倾其全部手艺支持她的兄弟开店。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ME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干、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汽水和烂肉面。汽水是东边冷饮摊上的,烂肉面是西边小面馆的,有人点,隔着门嚷一声就给送过来了。另外,陈锡元还请了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是托,不是端)酒壶,花蝴蝶似的在铺子里飞。女招待绝对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妈。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的舅舅一直没有离开过餐饮业,公私合营后先在某单位食堂卖饭,后来调双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时候是南小街烧卖馆卖票的……老人家深深地爱着这一行,无数次地被评为先进,除了历史上当过伪警察那段经历说起来让他舌头有点儿发麻以外,其他都很理直气壮。他历年的奖状都在家里的墙上贴着,跟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把人往墙上引,逢人赞美,便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激凌,影响可谓不小。
五
去天津,母亲的收获比她兄弟大。
吃饱喝足,该找刘家了。刘春霖中过状元,是名人,一问天津人都知道状元楼在哪儿,比问起士林方便。没费多少劲儿,两个人就来到了子牙河边的一座小楼跟前。临河是状元楼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条街上,绕到前头,见街门关着,敲了半天门,出来一个老头,老头说他是临时在这儿住,看房子的。问刘状元在哪儿,老头说在哈尔滨道法国电灯房附近叫德邻里的胡同里,并且说就是找着了,状元也不会接见,中国想见状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随便就看,就是上北京万牲园看老虎还得买票呢,现在老虎有很多,状元就一个。
老头一个人呆腻烦了,巴不得找人说话。母亲和陈锡元赶紧走,边走边问,找德邻里,如同问起士林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陈锡元有主意,雇了两辆洋车,一直就拉到了德邻里状元宅子门口,敢情离起士林没几步路。母亲心疼钱,陈锡元说,花钱可省了事呢,要不咱们不知道还要兜几个圈子呢。
母亲说,才到天津半天,我怎么听着你已经满口天津味儿了。
陈锡元说,姐,我爱天津。
陈锡元确实是爱天津,后来娶媳妇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妈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闺女,和起士林也有关系,其父是骑着三轮车给起士林送点心的,起士林做的点心往各处送,也卖。三轮车是个方箱子,里边一层一层地码着点心,箱子外头写着洋文:KIESSLINGBADER,旁边一行小字,"起士林点心铺"。
德邻里是外国租界,胡同很宽,很齐整,两边都是连体楼房,刘春霖住着两楼两底的独门独院。正要敲门,从里头闪出来一个挎着书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学。孩子问找谁,陈锡元说找刘春霖刘先生。孩子朝里头喊说有人找,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见,关门!
母亲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门板说,我们是打北京来的,我是叶四爷瑞福的……太太,四爷和刘先生是日本同学。
孩子又朝里喊,是日本同学。
里头男人说,日本同学净是汉奸,没好东西!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出来了,一个穿着对襟棉袄的胖子,系着围裙,可能是做饭的,棉袄上净是油渍,手里还攥着一把香菜。
母亲上赶着说自己是叶四爷的家眷,是刘先生给做的媒,这回专程到天津来,是来给先生道谢的,见一面就走,不多耽误先生的工夫。
可能厨子见过并且知道"叶四
爷",闪过身把门开大了一点儿,让我母亲进去,用香菜指着高处说先生在楼上写字。
刘家院里很静,也再没见什么人,母亲和陈锡元径直上了二楼,木头楼梯,一踩咚咚响,两人不得不放轻了脚步。楼上很宽敞,一室一厅,厅里炉火烧得很旺,刘先生穿着棉袍正站在案前写字,见母亲上来也没招呼,母亲等刘先生写完一个斗方,放下笔,才说她是谁谁谁。刘先生说,原来是瑞福的夫人来了。
母亲怕错过机会,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天津是想落实一件事情。刘春霖似有思想准备,笑了笑,听着母亲往下说。母亲说,当初先生提亲时并没有说到叶四爷屋里还有一位夫人,她嫁过去以后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经在叶家住了二十多年,生过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没说清楚,还是有意瞒着也未可知,如若开始说了假话,这门亲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认账的,她娘家穷,但不贱,她还没轮到给有钱人当妾的份儿上……
母亲一口气说了很多,陈锡元头次知道他姐姐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口才,岂不知这些话都是日日在叶家想着的,想了千遍万遍了。
刘春霖让母亲坐了,低着头缓缓地说,让四太太伤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满意,可以登报离婚。
母亲没料到还有"登报离婚"一说,一时蒙在那里。陈锡元说,我们不离婚,我们没结婚,我们从根上就不认账。
刘春霖说,都知道四爷新娶了太太,哪儿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来天津这件事情,叶家大少爷早有信过来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我本来认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怪我没说明白。
陈锡元说当初提亲的时候,不但他和刘先生在,他的七舅爷以及父亲的同学王国甫也都在场,那时候可没听到任何人提出叶家还有一个叫张芸芳的夫人。
刘春霖说,张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爷的嫡福晋瓜尔佳氏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妾,从来没有扶正过,将来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爷在"永星斋"饽饽铺一见钟情的,我不过从中把话挑明了,虽无父母之命,却有媒妁之言,庚帖换过,大礼行过,主婚证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爷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荡,一生磊落,真要是纳妾,这样兴师动众岂不招人笑话。
母亲让刘春霖解释张芸芳的事情,刘春霖说四爷后院的事别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张芸芳是个才女,她的父亲张铭洽是紫禁城内的书按,品级不高,写得一手馆阁体的标准小字,有时候大臣们上奏的折子字迹不好辨认,要书按们重新誊抄附后,以便于上边批阅。有一回张铭洽为西太后誊抄《嵩山文集》段落,按旧本《负薪对》原文抄录,内中有"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号……"句子,太后着人将原文拿来查看,却是无此言论,满清认为自己是金人之后,便认定张铭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将张铭洽叫来问话,张铭洽以南蛮的倔强应对,以头颅担保他没有抄错。西太后一怒将其罪发伊犁,举家俱迁。其实张铭洽确是无罪的,只是抄错了版本,他若按着"四库本"抄"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那就一点儿事没有了,可见版本学的重要。张家西迁的时候张铭洽的女儿张芸芳刚从安徽老家来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许此女留下来,病愈后再做处理。后来,张芸芳和她的婢女刘可儿被充到内务府副总管瓜尔佳府中做婢女,我父亲娶瓜尔佳氏长女为妻,张芸芳作为陪嫁随着瓜尔佳的女儿来到了叶家,以其文才得到父亲赞赏,收房而成为如夫人。刘春霖说,嫡庶关系不能混淆,不能颠倒,不许僭越,这是宗法制度再三强调的,当然,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是以张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爷的家庭背景而论,叶赫那拉本家姑奶奶的懿旨岂能违背,张芸芳为奴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陈锡元仍不依不饶地追问,提亲时说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了,这兔子一上天就长了一轮,我原来算计着四爷比我姐姐大六岁,后来一下变成了十八……
刘春霖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沉吟了半晌说,"十八年来未谋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我的女儿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岁的丈夫,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是对人世间的好夫妻。
状元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自认身份不会比状元女儿还高贵,再不说话,就此认账。
刘春霖说,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爷这门亲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四爷身边没你不行,长了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您说的是实话?
刘春霖点点头。
从刘家出来,母亲买了大麻花,买了空竹,买了杨柳青的胖小子年画,还给老五买了一副兔皮的护耳,母亲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车回北京了。在车上,陈锡元高兴地说,姐,咱们这回是正宫娘娘了,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姐姐十八年等来了叶四爷。
母亲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陈锡元说,姐,你听说了吧,状元给他闺女选姑爷大了十八岁,我给你选姑爷也大了十八岁。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越说越离谱了啊!
车过杨村,站台上有卖糕干的,所谓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补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杨村是专门出糕干的地方,杨村的糕干经销全国各地,十分有名气。陈锡元在停车的一会儿跑到站台上,买了两包糕干上来了,母亲问他买这做什么,陈锡元说他要回去给自己打糕干喝,尝尝糕干是什么味儿。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长大的,没吃过糕干,这回他得补上。
母亲笑他,他举着包说,六大枚呢,姐,这钱得你出哇!
母亲说,你身上不是有钱吗?
陈锡元故意说,你不是说退给叶家吗?
母亲说,我什么时候说退啦?德行!
我尽量将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说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轻人的观念对老辈做法的理解会有差距,果然坐在对面的博美听了我的叙述半天没言语,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没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难道现在就不重要了?我结婚的时候必须先到办事处登过记才能去结婚旅行的,否则旅馆里没有结婚证两口子不能住一处,有时公安局协同旅馆的半夜就来查了……
博美说,还是观念问题,现在谁管谁呢?大家都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听太姥姥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听传奇一样,跟您们比,我们这一代显得太单薄,太简单了,真希望能有你们那样的阅历啊。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博美的言论和我儿子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常在电脑前伸着懒腰号叫:"怎么还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他生在了一个"无运动"的时代,无聊极了,人生苍白得像张纸,日子跟复印机印出来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对博美说,其实我羡慕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愿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过那平静淡泊的日子,可是我们都不能,我们被卷入各种漩涡,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头破血流。这些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味到淡中真味,人也老了。
博美说人生极其有限,她虽没有我对日月由曲折变为简单,由深刻变为浅白的理解,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机会,享受短暂人生,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人生最高价值。
我听着有点儿蒙。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争着抢着付了咖啡钱,博美说她可以记账,不用交现金。我说我是东道主,来西安哪儿有让小辈花钱的道理!
博美没说什么,掏出一个包交给我,说是在北京给我买的礼物,一条披肩,说我爱穿旗袍,披上这个最合适。
两杯咖啡,两块小点心,价格五百多,我的感觉跟当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装得没事一样,免得让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气。
在车上,儿子揶揄地说,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再说她还没有工作。
儿子说,没工作能住五星级?
我说博美说她住在招待所里,儿子说宾馆也是招待所,人家顺着您老太太说就当真了,不住这儿她怎么会让人记账。
我说,你管她住哪儿呢?博美是亲戚,论辈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是独生子女,缺少亲情观念,除了那些魔兽,你谁也不认识,哪天一停电,狗熊老虎全傻了眼,两眼一抹黑!
儿子说,我不跟您说话了,咱们有代沟。
我说,最好!你以为我想说吗!
回到家里,打开博美送的披肩,软缎质地,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做工精致,高贵素雅,应该算是我所有行头里的上品。打开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划着,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对儿子说,女孩送的礼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过生日你给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鸭子。
儿子说,烤鸭子不好么?多实惠。
我说,我血脂高。
儿子指着披肩说,难道这个就好,什么颜色呀?
我说,颜色怎么啦?
儿子说,颜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说,你给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来电话,感谢我下午的咖啡,告诉我说明天就走了,怕打扰我写作,不再来告辞了。又说,她在网上查了,中国最末一个状元刘春霖的女儿叫刘沅颖,嫁给了民国著名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刘沅颖从喜爱作品到倾慕作者,得知徐枕亚妻子亡故,特别是读了他的悼亡词以后,更为感动,由此恹恹得病。刘春霖问女儿病因,刘沅颖取出《玉梨魂》让父亲看,刘春霖翻了几页说,"不图世间还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给女儿说媒,将徐枕亚入赘刘家。结婚时,徐枕亚已近五十,刘沅颖三十岁。
六
从天津回来的母亲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厨房,叶家厨房的排场让母亲暗自吃惊,至少它比南营房隆记小吃店的厨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个。锅里熬着小米粥,笼屉里蒸着肉包子,厨子老王在打鸡蛋羹,羹里放了白果、鸡肉和香菇。母亲问是给谁做的,老王说西边的二娘,母亲问老王一个月要买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开销是多少,老王说府上的一切开支都是二娘管着,每月到了一号,刘妈就会把钱送过来,逢有另外开销,临时另外加钱,算得很清楚。母亲问刘妈是谁,老王说是二娘屋里的,叫刘可儿,跟着二娘一块儿嫁过来的,名为下人,实则是个女管家,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张罗……
正说着,刘妈进来了,还没迈进门槛就说,老王,大早晨起来你就嚼舌头,二娘可是有日子没吃卤口条了,正念叨着呢。
老王赶紧解释说,太太这儿正问每月的开销呢。
母亲一看,进来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门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么"张芸芳",竟然是女佣刘可儿,就觉着她有点儿欺主拿大。不客气地揶揄说,我以为您是夫人呢。
刘妈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接过母亲的话说,我怎么敢称夫人,一个下苦的使唤人罢了,不是我们家小姐身子骨不争气,我可不愿意替她揽这一摊子,太太来了最好,来了也尝尝宅门里过日子的难处,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两油的日子是没法比的。
刘妈话里带刺,第一层意思说明了张芸芳也曾经是大宅门的小姐,她本人是跟着小姐过来的,是随时要维护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佣;第二层意思是贬低母亲的出身,话里话外透出了对南营房穷丫头入主叶家的不满。
母亲这时候满意极了,因为刘状元的话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亲还特别注意到了大家称她为太太,将西院的张芸芳称为二娘,就是说二娘到什么时候都是二娘,不会变为太太,尽管她为叶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原则上说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没有抚养权,可不么,就是那位有权有势的慈禧老佛爷,够厉害的了,生了儿子还不得交给东宫慈安养着,既然如此,那么这一院子儿女,她就是他们的妈,亲妈!
三十岁的母亲在叶家找到了母亲的位置,媒人刘春霖在替父亲选择继室时,没给父亲找个撒娇犯嗲的小美眉来,也没给父亲找个徐娘半老的准老太太来,三十岁,既是母又是妻,合适。
状元考虑得很周全。
母亲等着西院的张芸芳来"请安",却一直没见那女人露面,刘可儿见天到厨房端饭,花样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驴技穷之感。细细算来,母亲嫁到叶家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来她竟然没见过张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书五经的小姐,难道不懂得这规矩?
母亲跟她的兄弟商量,陈锡元不会引经据典,只会从他的范围找经验,陈锡元说为这个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里头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战公主给王宝钏先行礼请安的,王宝钏端坐在椅子上就没动窝,代战见过礼后,王宝钏才过来搀扶,两个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战公主,咱们是王宝钏,尽管咱们晚到了"十八年",咱们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着,本来人家就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能从一开始就跌了份。
母亲认为她兄弟说得有道理。
父亲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头上学,大部分住在学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来的机会最少,平时跑进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学校离家近,又把念书不当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闪得最多。
这天,看门老张领进来一个巡警,巡警提着老五的书包,说是在巡警阁子里发现的,一看是叶家五少爷的,给送了来。这时候的五少爷正在学校"上学"还没有"下课"。老张对母亲说,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玛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里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亲整治他儿子们的绝招,无冬历夏,儿子们犯了大错就得脱得一丝不挂在院里罚站,光屁眼子让人参观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谁都尽量不犯错。老五没记性,仗着他下头的兄弟老六早夭,很有倚小卖小的劲头,大错常犯,小错不断,他的"白菜"就晾得最为频繁,动辄便被责令到前院影壁前头站着。好在他不在乎,他说他身上的零部件大伙都很熟悉了,故宫里的宝贝皇上还得时不常从库里拿出来看看呢,叶家也是一样,要不大伙忘了这个宝怎么办。
老五是天黑以后回来的,弄回一条白卷毛狮子狗,一进门老张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巡警来过了,书包早送回来了,留神太太的鸡毛掸子,还说后妈打前妻的儿子往死里打。有出戏叫《芦花记》,《芦花记》就是后妈给前妻儿子拿芦花絮棉袄,看着蓬松,其实屁事不顶。老五问老张有止痛片没有,若有他先吃两片预防着。老张说他用不着挨打,也从不预备那东西。老五说那有点儿遗憾,便夹着狗一边往里走一边解纽扣,那些纽扣是母亲新给装上的,解起来挺费事。老五随走随脱,走到后院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只剩下耳朵上带着的兔毛护耳了。老五隔着门帘朝里头喊,额娘,今天站几十分钟?
母亲一看老五这样,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就往屋里拽,让大兰快点儿沿路去找衣裳。其实不待母亲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经就势钻进了门帘子。母亲顺手抄来一条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里心肝肉地念叨,绝口不提逃学的事。老五摸着母亲的脾气,得寸进尺地说,额娘,你不打我吧?
母亲说,这算什么,那个陈锡元耍的花活能当你师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点着了扔戏台上去了,戏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阳岗上又冒出一只带响的狗,上窜下跳,你瞧这乱吧。还有一回在乱葬岗捡了个骷髅,鼻子、眼里插上葱蒜,浇一泡热尿,往远处一扔,那骷髅就追着他跑……
老五说,骷髅真的会追人?
母亲说陈锡元说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对陈锡元十分的敬慕,说陈锡元来了一定要母亲帮着引荐,让陈锡元带他上乱葬岗去。老五说他看母亲寂寞,上狗市给母亲挑狗去了,花一块大洋买了条小京巴,抱回来给母亲做伴。上回原本说送鸟的,母亲屋里有黄猫,怕猫把鸟吃了,就换了狗。母亲夸老五仁义,老五越发得了便宜卖乖,说话舌头也短了许多,说在狗市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才挑出这只来,这只的名字叫玛丽,是他给取的,跟天主堂蓝眼睛的修女玛丽是一个名儿,他喜欢那个洋玛丽,还跟洋玛丽亲过嘴儿。说着说着竟然和玛丽一同爬上了炕,盖着毯子,靠着被卧垛,伸着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亲告诉大兰,让老王给做碗热片汤来,要多搁胡椒多搁醋。老五补充说,用羊肉汤炝锅,起锅撒香菜!
没一会儿大兰就把片汤端来了,学厨子老王的话说,老五没光眼子站影壁还喝热片汤,邪门了!
老五吸溜着热汤说,叶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满头热汗地吃片汤,母亲问他回来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说二娘不管我们的事,母亲说,不管事她干什么?
老五说,看书。
母亲说,还有那个刘可儿呢?
老五说,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亲说,怎的不见你二娘出来?
老五说,二娘要能出来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亲问什么病,老五说他也说不好,老在炕上歪着,光吃好的,不长肉,怕风、怕光、怕响动,还怕生气,知道么,我就是把房点着了谁也不敢告诉她。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个病人较劲。
西院门是个月亮圆门,内里有四扇绿漆木头影壁,写着"四季平和"几个字,这几个字是张氏母亲写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后,直到盖防震棚时才被拆了挪作它用。影壁后头是一架凌霄,因为是冬天,架上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意思。北屋前头有两棵桂花树,桂花是南方的树,长在北京十分难得,据说是张氏母亲托人从老家弄来的,盼的是她将来的儿女们能"攀云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样也当文华大学士。
院子静谧,弥漫着一股煮中药的气息。北边一溜五间北房,西边是三间厢房,没有廊子,台阶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挂着窗帘。
没等母亲上台阶,棉门帘一挑,刘妈迎出来了,想必是刚才从里头看见了。刘妈脸上稍稍有了点儿笑意,说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来了。母亲说才听说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该过来的,真对不住二娘。说着两个人进了里屋,母亲看见南炕上半卧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炕头枕边堆了不少书,屋里没有多余摆设,靠墙全是从地到天的书格子,格子里装的依旧是书。这些书是父亲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为除了这个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别人几乎从未触动过它们。1966年"文革"之初,为了怕这些书招来麻烦,我和老七花了半个月时间捆扎,借了废品站的平板三轮,每天蹬着车去卖"废纸",先先后后卖了三百块钱,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块钱哪,那得多少"废纸"啊,那时候论斤卖,五斤二分钱。
回过头再说母亲们,炕上的老太太满脸褶子,脸和头发都是白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母亲明白了,这就是张芸芳,就是刘妈一口一个叫着的"小姐"了。说这个"小姐"七十了,大概没人怀疑,说"小姐"是那只逃窜兔子的妈,大概没人怀疑。
见母亲进来,张芸芳往起坐了坐,刘妈从后头用枕头戗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几根白发梳理了一下,张芸芳这才正对母亲说,衣冠不整,以这个模样见太太,失礼了。
张芸芳说着用手在腰上道了个万福,在说话眼神的闪动间,母亲才感觉到了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着灵动与生机。母亲赶紧请了个蹲安,说不知二娘病得这样厉害,过来得太晚了。
张芸芳有气无力地说,吓着您了吧?对不住了。我本应该过去给太太请安的,无奈身子不遂人愿,一直起不来,就这样苟残延喘地将就着,想的是早早将尘缘了断,偏偏的老天遗漏,残留几根朽骨依然肮脏人间。
母亲听不大懂张芸芳的话,她以她的形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母亲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双骨瘦嶙峋的,苍老的手,放在自己热乎乎的手心里摩挲着,想的是大宅门空有一个冰冷的架子,里面缺少的东西太多,远没有她在南营房小院里和兄弟两人淡饭粗茶,柴米油盐,过得热火和充实。
张芸芳说听刘妈说过几次了,老爷后续的太太年轻美貌又贤惠,今日见了果真如此,是老爷的福气也是叶家的福气,老爷有了照应,孩子们有了依靠,她这几年悬着的心总是放下了……
母亲想这个张芸芳,年龄大概不会比父亲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过五十,怎竟老得这般模样,当年若随了她的爹妈一块儿发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亲人在身边,总比给人做奴婢,当小老婆强。似这般,人灯似的熬着,还要看古书,真是让孔夫子给弄魔怔了。
张芸芳指着炕上的针线笸箩说正在给母亲绣鞋面,精神不济,一天也绣不了几针……母亲看见笸箩里头是一双正红的,绣着蝙蝠的缎鞋,那是张芸芳要送给她的礼物。刘妈说他们小姐的女红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样子都是自己画的,色彩也讲究,十里八里的人都来求样子,老爷的大福晋穿的鞋从来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张芸芳让刘妈不要说了,说现在下不了炕,连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母亲便想起刘妈在门口堵她那天穿的宝蓝蝴蝶鞋,看今日脚上,却换了一双褐色云纹绣鞋,想必也是张芸芳的存物了。
张芸芳让刘妈叫出在套间画画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箫的那个,看年龄和老五不相上下,只是更清瘦,跟他的母亲一样面色苍白。老七叫了一声额娘,垂手站着再无话,张芸芳非让老七给母亲磕头,母亲说进门那天已经正式见过面了,免了吧。张芸芳说是替她磕的,母亲说那更得免了,到底没让老七磕。张芸芳指着老七说,这孩子太弱,不爱说话,将来我走了,最搁不下的就是这个,其他几个都能顾住自个儿,这个老七不行……
老七听他妈说他不行也不说话,依旧呆呆地站着。母亲想,老五是瓜尔佳的末生儿子,老七是张芸芳的末生儿子,两个儿子性情作派竟是如此不同,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母亲后来跟我说,作为女人,一定不能敞开了生孩子,这样会把命都搭进去,我的二娘就是一个例子。叶家十四个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个,中国家庭传统的理想子女数目是"五男二女",事实上,仅我的二娘一个人,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产是张氏母亲早早衰落的主要原因,据说她在生老七的时候曾经血崩不止,被中医彭玉堂倒悬于室内,几度昏厥……以后身体一蹶不振,几乎再没出过房门。
二娘的屋里气味很重,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应该再加上一种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续了数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还依然存在着,难怪"文革"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时,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亲了。
母亲从二娘房里出来,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父亲再"老",也不过四十八岁,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壮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阶段。母亲不能想象,壮年的父亲怎么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妻躺在一个炕上,特别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个白发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亲心里多了些酸楚,这是她在南营房做姑娘时所没有的,她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茫然四顾,心里突然挂念起出游的父亲,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没有音信。
父亲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给六姐打了电话,说了博美来看我的事,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淳静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张狂的现代女性比这是个凤毛麟角。
六姐惊奇地说,博美到你那儿去了吗?
我说,对呀,你不知道?
六姐说这个博美已经离家出去许久了,前不久拿着一条缎子披肩来看她,她连同披肩和人一块儿推了出去。我问是什么披肩,六姐说淡紫色,绣着芙蓉花,花蕊里镶着两颗钻石,是从日本买来的,十几万日元,合人民币一万多块。我问六姐为什么不要,六姐说,要是她挣的,哪怕是块不值钱的手绢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问怎的"不是",六姐说这事她实在不愿意提。我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不说也得说。
六姐说,这个博美不知是个什么性情,大学毕了业,先在机关里当公务员,又跳槽进公司,后来倒股票,弄房地产,结果哪样也干不好,哪样也干不长,到最后呢,嫁了个商人,有钱有房有别墅,也不工作了,揣着护照满世界转,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里跟她养的一群洋狗厮混,她自己不生儿子,管狗叫儿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说,跟咱们家的七位爷一样。
六姐说,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许多。
我开玩笑地说,大多少?大十八吗?
六姐说,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这个孙姑爷快六十了!没等我说话,六姐又说,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们这个是个小!要是旧社会,强娶豪夺,仗势欺人,强迫她去当小老婆,也有个说辞,可她呢,是自己愿意的,没谁强迫她。
我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的母亲没文化、穷,尚且知道人穷志不短,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争,但是她的后代却发生了逆转,心甘情愿地做母亲不能认可的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变异"了。
莫不就是她所说的"社会进步了"?
年轻人哪,你缺了点儿什么……
六姐还在电话那头啰嗦,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一时难以关上,说什么老爷子、老太太要活着得气死,说什么叶家其他人要知道得笑话死等等。我把电话挂了,我还没回过神来,我得好好想想。
那条美丽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处,再没有拿出来用过。
原载《民族文学》2009年第1期
原刊责编赵晏彪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叶广芩,北京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陕西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长篇小说《采桑子》《青木川》等。作品《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创作谈:历史的旋回碎片--写在《大登殿》发表的时刻
叶广芩
我时常地怀念旧时的北京,那些个困苦、简陋、热闹、温情,让人留恋,也让人一言难以道清。京畿之地文学素材丰富,随手拾来不用修整便是一篇不错的故事,内中的风土人情饱含了北京人的苦辣酸甜,也饱含了北京生活的点点滴滴。
21世纪,一切向着标准化、概念化、规范化、统一化看齐,似曾相识的社区,多胞胎般的连锁店,无特色的车水马龙,匆匆而过的陌生路人,让人从中寻不到知音寻不到自己,匆忙焦躁中对京城往事更加怀念,那些个悲凉,那些个伤感,那些个拾掇不起来的零碎,如同一瓶陈放多年的佳酿,夜静时慢慢品来悠远绵长,回味无穷。那是与窗外的喧嚣浮躁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又是一脉相承,无缝无隙的两个世界。细细想来让人吃惊,这才几年啊!
我母亲的娘家是朝外南营房住户,要活着已经百岁了,从母亲那里,我认识了南营房,认识了北京市民生活的另一面。那里给了我善良和温情,给了我谦恭平和与善解人意,儿时的性格铸造即便是走南闯北,即便是鬓间白发丛生,也是无法改变的。这是生活的馈赠,命运的烙印。
年轻时,常常以为自己的家庭体验是独特的,对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有意无意地给自己的写作加了载道的严肃与使命的庄重。人便变得有些别扭。现在想想总是浅薄。最近到朝阳门外办事,面对着依旧辉煌的东岳庙琉璃牌坊,我体会到了以往生活细节逝去的无奈和文化失落的不安。这种感觉,也是我在故乡停留,面对拆迁的四合院,一次又一次从心底翻涌出来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和酸涩。那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一番滋味。
这两年将写作舒缓下来,在农村喝了一肚子柴锅熬的苞谷豆粥便想到的诸多问题,泡于油腻腥膻的应酬中,总不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舒展长久。文学和人一样,淡泊相处,可以维持久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民间有很多我们在热闹与喧嚣中感悟不到的真谛,保持正常的生活态度,保持性情的平淡,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将人做到了极致,将文作到了极致。
借《大登殿》来回顾一段姻缘,回顾母亲的性情,姻缘在其次,目的是将老辈的信念传达给今人,大家从片段细节中追溯历史,品味人情、琢磨生活、感念今天。如能产生共鸣,那将使我欣慰。
对北京,对家人是一种难以说清的爱,这爱包括它的进步与不足。一种责任也重重地压在肩头,那是作家的责任,是赤子对于家乡的责任,无论北京还是陕西,这责任直到永远。
2008年12月12日
作者:叶广芩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