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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当兵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50:19

操场上的新兵成排成行,像一片树林。

蒋军团长韦将飞站在阅兵台上,面向新兵,做了一通训话后,突然用壮话骂人:乜嗖改愣辛,每躺吹热虽兵然够!(你们妈了个巴子,哪个?菖仔是我家乡来的兵?)

两百号新兵里有两人听得懂壮话,笑出声来。他们的笑声从不同行列里喷出,像连贯的大响屁。所有人的脸和视线转向他们,像灭火的水盆和树枝,也没能把笑声压制住。他们仍咯咯笑。

韦将飞团长双目圆睁,两道目光扫射过去,像两把钳,夹住或锁定两个人。然后他对身旁的团参谋长说:把那两个臭笑的家伙,送到团部去。

臭笑的两个士兵被带到团部,已经不笑了。他俩仿佛觉得闯了大祸似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两个士兵一高一矮,看上去高的年龄比矮的大些,像多吃了几年饭。

团长看着已笑不出来的两个士兵,说:笑呀,怎么不笑了?

两个士兵僵硬地站在那里,牙齿打战,看上去只想哭。

团长便改用壮话说:江吹嗖,当降魂赖嗖敢六,当随给魂刀低敢六,隔嘛韦吹?(你们这两条?菖,大庭广众你们敢笑,在自己人面前不敢笑,算什么?菖?)

兩个士兵一听,立即异口同声笑开了花。

团长继续用壮话说:叫什么名字?大名小名,家是哪里?多大年纪?

高个子士兵立正回答:大名韦阿三,小名阿三,家是广西宜山县三叉乡羊角村,十七岁。

团长点头说:嗯,我也是宜山县的,你家离我家很近呢,还是我本家,都姓韦。

他转而看着矮个子士兵,说:你呢?

矮个子士兵立正回答:姓樊名宝笛,没有小名,只有外号,叫顶牛爷。家住广西都安县菁盛乡上岭村。十四岁。

团长惊愣,说:哦,十四岁,就叫爷了,你牛呀。好,以后我就叫你顶牛爷!

顶牛爷说:是,团长!

团长说家乡话,听着乡音,看着两个来自家乡广西的士兵,目光越来越亲切。他双手分别搭在韦阿三和顶牛爷的肩膀上,说:韦阿三,你做我的警卫员。顶牛爷,你做我的勤务兵。

韦阿三振奋,因为明显受到了重用,他挺胸抬头,说:是,长官!

顶牛爷郁闷,不悦写在了脸上,他鼓足勇气,说:团长,我不做勤务兵。

团长说:为什么?

顶牛爷说:我当兵扛枪打仗,不端屎端尿。

这是命令。

请团长更改命令!

团长的手从抗拒命令的人肩上离开,他搂着韦阿三,绕着顶牛爷走了半圈,上下打量,说:我晓得你外号顶牛爷怎么来了,喜欢和人顶撞、杠牛,对不对?

顶牛爷说:是。

团长回到顶牛爷前面,说:这样,你和韦阿三打一架,你赢了,当警卫员,输了,做勤务兵。怎么样?

顶牛爷同意。韦阿三也同意。

两个争当警卫员的士兵打了起来。他们当团长的面拳打脚踢,斗了十几个回合。

顶牛爷输了。他被高个子韦阿三踢打得鼻青脸肿,嘴巴流血。

团长对被打趴在地的顶牛爷说:我内裤在房间里,洗去!

顶牛爷给团长洗内裤。当然,也洗鞋、手套和其他物品。他翻箱倒柜,把见脏和发霉的衣物都拿出来洗。他勤恳细致,看上去服服帖帖,像一头接受过教训的牛。

他把团长洗好的衣物拿到外面晾晒。松散、繁杂的衣物,悬挂在支线或摆开在架子上,像一面面旗子和一坨坨银子,在风中飘动,在阳光下闪亮。他长时间守着它们,生怕风把衣物刮落,更怕突然下雨把衣物淋湿。他尽心尽职,像合格的保姆照看孩子。

晚上,团长回到团部。他看到洗好晾干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了对的位置。在一件老外套的上边,他看到一封信,吓了一跳,急忙拿起来看。他喜出望外,像重要的物件失而复得。

吃饭的时候,团长掏出信来,对上菜的顶牛爷说:你在哪里找到的这封信?

顶牛爷说:我洗衣服之前,都检查口袋,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不让水把东西洗坏了。这封信是我在检查口袋的时候发现的。

你看过这封信了?

没有。

为什么不看?

我不识字。识字也不能看,这是团长的信。

团长心里感动,嘴里叫顶牛爷坐下,和他一起同桌吃饭。

顶牛爷摇头不从。

团长说:我的话,你又不听了。

顶牛爷说:这是规矩。这个规矩,我得遵守。

团长只好像往常一样,单独吃饭。吃完饭,他不走,等来收拾碗筷的顶牛爷,捏着那封失而复得并且完好无损的信,对顶牛爷说:

这是我父亲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写完这封信不久,就去世了。他去世时,我都不能回去抬棺送葬。忠孝不能两全呀。

顶牛爷说:我一封信也没有,我父亲不识字,我们全家人都不识字,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不过我出来当兵的时候,家里人都活着。

你为什么当兵?团长说,他眼睛放光,像是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

顶牛爷说:为了有口饭吃。我家人口太多了。

团长听了就笑,说:也对,没毛病。

顶牛爷听出了异样,说:团长,那你为什么当兵呢?

团长丢掉剔牙的牙签,说:我和你不大一样。我家是大财主,有几千亩田地,还有十几家商铺,钱粮多得要命。

那你为什么还出来当兵?

为了革命。

什么是革命?

团长一下子答不上来,像是遇到难题,也像是在找通俗易懂的话。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革命就好比你走在一条路上,觉得走错了,于是下决心走另外一条你觉得对的路。

顶牛爷摸着脑袋想团长说的话,边想边说:我以后就跟着团长走,你走的路,一定是对的。

那不一定,团长说。他抓过搁在桌子上的军帽,看了看青天白日的帽徽,戴上帽子。他把信放进穿着的衣服口袋里,出去了。警卫员韦阿三灵敏、贴身地跟随他,像条忠诚的狗。

顶牛爷继续想团长的话,越想越蒙。

后来,顶牛爷自以为想通团长的话的时候,团长已经被师军法处的人抓捕了。

那是他当团长勤务兵不久,一九三四年的年底,湘江战役刚刚结束。

团长韦将飞被捕的罪名是:追击共军不力,玩忽职守。

在团长被捕前,顶牛爷就预感到团长情况不妙。他发现团长被人监视,在团长不在的时候,有人偷偷到团长的住处来,翻检团长的东西。

有一天,顶牛爷去找菜从外面回来。他从院门走入,直接进了伙房,操刀准备切肉,忽然看见两个人从团长住房的窗口接连跳出来,然后从打开的院门跑走。顶牛爷操刀奋起直追,没追上。跑掉的人落下一样东西,是一本证件,被顶牛爷捡起,交给回来后的团长。

团长看了证件,冷冷一笑,说:自己人。我明天就还给他们。

顶牛爷纳闷,说:自己人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像贼一样?

团长说:自己人不信任自己人,就这样呗。

他们为什么不信任团长?

因为我是广西人呀。我在蒋军里带兵,他们怀疑我跟桂军甚至共军有勾结。

蒋军和桂军,不都是国军,都打共军吗?

团长喝着顶牛爷端来的水,说:你端来的水,我就放心喝。别人端来的,哪怕是酒是肉,我都得小心。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顶牛爷刚想点头却摇头,表示不明白或不全明白。

团长看着一旁的韦阿三,说:你呢?

韦阿三也摇头。

团长说:我原来的警卫员和勤务兵,是外省人,外乡人。我把他们换掉,换上你们俩,是为什么?

韦阿三说:因为我们听懂你讲的家乡话呀。我们在一起,可以全部讲家乡话。除了我们,别人都不会讲,也听不懂。

顶牛爷说:你用我们,是相信我们不会出卖你。

团长一听,茶杯都不放下,就冲动地张开手臂搂过韦阿三和顶牛爷的头,搂靠在自己的两边肩膀,像把两只南瓜或两只鸭子,按压在砧板上。

团长搂着顶牛爷头颅的这只手拿着茶杯,倾斜了,热水倒出来,从顶牛爷的脖颈往下流,烫着他的皮肤了。

顶牛爷忍耐着,一声不吭,像一头冰火不惧的牛。

打那天以后,顶牛爷就更加小心和细心了。团长不在住处,他便寸步不离。实在迫不得已离开,他便在人能出入的地方铺上一层细沙,还有在重要的物件或文件上面都放上一两根头发,这样如果有人来过和翻检过文件,他便能及时和准确地发现。

顶牛爷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团长。他必须保护团长,因为他觉得团长是个好人和了不起的人。团长是个富家子弟,家财万贯,却在所不惜出来领兵,为了革命。团长革命的目的,与他当兵为了有口饭吃的目的不同。团长是为了革命,他是为了活命。团长所说的走对的路,是一条大路并且可以走很长的路,尽管团长认为自己正在走的路不一定对,但团长向往正确的路。团长不欺负穷苦人,特别亲近和信任他与韦阿三这两个老乡。团长深谋远虑,所作所为不会有错。他要死心塌地跟团长走。他不能辜负团长。

但团长还是被抓捕了。

团长被抓捕的那天飘着雪。顶牛爷煮好饭菜,还烧了一盆炭火,等团长。

团长迟迟不回。

三天前,团长提醒甚至明示过顶牛爷,哪天团长要是超过饭点与警卫员都不回来,他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找不到共军,哪怕先跑到桂军那里也行。总之一定要脱离蒋军。

今天团长和警卫员韦阿三超过饭点没有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顶牛爷没有跑。

事实证明,顶牛爷没有跑是对的。他要是跑了,跑到桂军或共军队伍里去,而不是留下来做证,那么,被抓捕的团长串通桂军放跑共军的罪名就成立了,是罪上加罪,而不仅仅是后来认定的追击共军不力、玩忽职守的罪名。

军法处传唤顶牛爷,要求他检举揭发团长韦将飞,证明团长韦将飞在湘江战役串通桂军放跑共军。

主持讯问的是军法處的处长,顶牛爷至今记得那个人的嘴脸,那是个蛇脸也蛇蝎心肠的家伙。顶牛爷过后称他为毒蛇。

毒蛇:我听说人们都叫你顶牛爷,是真名还是外号?

顶牛爷:顶牛爷,从小人们就这么叫我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大人了?

我今年十四岁,我是大人,那你不就是老人了吗?

韦将飞,就是你的长官,他犯了重罪,被我们抓捕了。你是他身边的人,肯定知道他的很多罪行,甚至与他是共犯。但是只要你揭发检举你的长官韦将飞,有立功表现,我们就不抓你,放你走。

我是团长的勤务兵,只懂得给团长端屎端尿,做饭洗衣服,其他的我全部不懂。

你不要等我们用刑,你才说出来。警卫员韦阿三比你聪明,他已经招供了。

他招供就不是人。

韦将飞、韦阿三和你,你们仨在一起就说鸟语,用鸟语交流和传递秘密情报,还敢说不是一伙的?

我们是老乡,在一起说的是家乡话,不是鸟语。

毒蛇放出一堆材料,说:这是我们缴获的机密文件,以及韦将飞和韦阿三的有罪供述,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名,我们就把你放了。

我不识字,更不会写字。

那就摁手印。

我不能脏了我的手。

毒蛇不由分说,朝他部下使眼色。部下强行将顶牛爷的右手拇指,在文件上摁印。

若干天后,在审判韦将飞的庭上,审判官举出顶牛爷的证词文件,让顶牛爷确认。

顶牛爷否认。

审判官指着文件上的手印,说:这是你的右手拇指指印,你还抵赖!

顶牛爷举起右手,左右前后亮了个遍,说:大家看,我右手有拇指吗?

大家一看,顶牛爷的右手,果然没有拇指。

顶牛爷的指控,变成了捏造或子虚乌有。

团长韦将飞得以免了死罪,从轻发落,只判了有期徒刑。

许多年之后,已投奔共产党并成为解放军军官的韦将飞,在感叹自己弃暗投明、命悬一线的时候,仍然不能忘怀那个义薄云天、断指求生的勤务兵。

顶牛爷被强行在证人文件摁下手印后,回到住处。他看着那可能要命的右手拇指,毫不犹豫地操起菜刀,将其切断。

顶牛爷从此没有了右手拇指,或者说一双手只有九根手指。

他后来回到上岭村生活,异于常人,因为他手指不全,也因为他经历独特。

他今年一百岁,一生传奇。

当兵,只是他百岁史和传奇的开始。

原刊责编冯祉艾

【作者简介】凡一平,原名樊一平,男,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就读于河池师专和复旦大学中文系,历任乡中学教师、文化局创作员、专业作家等职。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跪下》《老枪》,中短篇小说集《浑身是戏》,及诗歌、散文百余篇,据其小说或剧本拍摄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十月流星雨》《鲁镇》等。曾获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铜鼓奖等奖项。《非常审问》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现在广西民族大学影视创作中心工作,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凡一平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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