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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坡地手记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0 23:25:25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击壤歌》

第一章罗汉坡

1

小杨任教的大学,坐落在北郊的一片坡地上。

坡地连绵、舒缓,连称为浅丘都勉强,名字却很有古风,罗汉坡。是从前有座罗汉寺,抑或坡上曾遍植罗汉松?没人去深究。说寺庙,没见一匹砖瓦;松树是有的,却不是罗汉松。

坡地的尽头,有几个乡场,两座小镇,再过渡二十几里,地势陡然上升,就连起了巨人山脉。巨人山脉,名字有点唬人,其实是一长溜逶迤两百里的丘陵区,干巴巴红土,颇不肥美,是个野去处。这先不去说它。

教学楼、宿舍、食堂,都是1950年代初盖的,简陋,粗糙,没风格,但吹了几十年风雨,老旧了,散落在树瘤斑斑的杂树林子里,恍恍一看,也是有点名校风范的。前身是一所工科院校,近三十年逐步综合化,校名改了两次,各学科都有了。

坡地的低凹里,还有五六间农舍,三亩庄稼田,是当初征地建校,因某种原因遗留下来的。学生、农民各按时节过活。上课、读书、毕业、走掉,潮来潮去,这是学生。自古而今,春耕秋耘,一年年老了,又繁衍,这是农民。各自相望,又相安无事。

田里总有当季的菜蔬、麦子、稻子……麦芒青青,稻子抽穗,都是好看的,但路过的人几步路就过去了,也难得多看,小杨算是例外,初来这儿做研究生复试,正看见一蓬蓬油菜花盛开,鸡鸭在田埂溜达,还有猪叫……不觉一惊,继而欢喜。晚上写手记,就称自己误人了武陵源。

2

坡地上的路,颇像《水浒传》中的盘陀道,弯弯曲曲,在楼前的林中升起,又降落……从教室望出去,食堂是一伸手的距离,走着走着,就可能岔到农民家去了。

小杨读研三年,迷路时不时是有的。毕业论文答辩,前晚没睡好,明晨抓了背包、一盒牛奶就开跑,一口气跑到北校门公交站,突然一跺脚,赶紧又跑回来。答辩已开始了十分钟。

导师对她苦笑道:“你不是迷路,你是迷糊。”

小杨心里叹口气。在老家,她常半夜醒来上厕所,却进了厨房,把菜刀一把把提起来,左看右看,不晓得该做什么。母亲闻声赶来,叫一声:“娃儿嘞,你是睡迷了!”

3

罗汉坡的海拔最高点,是九教和图书馆,略呈L形,拱出一片小广场、一块樱桃园。广场中心,伫立着毛主席挥手的石雕像;两排侧柏,一口荷塘。向下是一面斜坡,石板路插入二亩菜畦一亩玉米林,消失在农舍的背面。

小杨的课,大多是在九教上。課间休息,分五分钟、二十分钟两种,她要么趴在窗口看风景,要么窝在休息室沙发上打盹。

很少跟人说话。休息嘛,就好生休息,上课是累人的。

她是个小个子,又很瘦,旁人眼里,她的样子很安详。换个角度看,也可能是懒散,没精神。

有一天正打瞌睡,外语系某老师边刷屏,边咕噜:“身无长物?啥意思呢?”没有人回应。他提高点声量,重复道:“身无长物啥意思?”

小杨虚开眼,发现所有人(三女二男),相互看看,彼此茫然,一齐把眼睛瞄向她。她莫名心虚,假笑一声,淡定道:

“身无长物,说的就是我这个样子嘛。”

说完,又哈哈了几声!大家面有疑惑,但也都笑了笑,不笑就不自然了。

4

小杨没啥朋友,熟人也不多。熟悉的男人中,却有两个都姓吴,其中一个叫吴佩虎。这很像某个北洋军阀的名字,且已作古多年了。然而不是的。吴佩虎是小杨中学的同桌,白白胖胖,数学好,脾气也好,主动把作业本给她抄,考试时把卷子朝她这边推一推。有个下雨天,吴佩虎脱了校服高举着,护送小杨回家去。路遇几个混混儿调戏小杨,吴佩虎跟他们理论,被一顿黑打,倒在水洼里,鼻血把雨水都染红了。

吴佩虎考上华中科技大学,后来去了旧金山。小杨落榜。次年再考,上了邻县一所师专,学政教。毕业再考,进了省城的大学,读研,还是政教学院。

26岁再次毕业。生日当晚,她窝在单身寝室,吃了块小蛋糕,喝了半罐醪糟水,把手机当镜子,对照着,画了一幅潦草的自画像。她脸色一向苍白,但刘海乌黑,两瓣嘴唇厚嘟嘟的,向前略翘,天生带一点睥睨,但也有点像自嘲。

盯着画上的翘嘴唇,她暗忖:“唉,当初,我的初吻,还不如让吴胖子夺走了的好。”

这自然是做梦。

吴佩虎在大洋那边沉默多年,寄了张照片给小杨。他和男友手挽手,背景是旧金山市场街,著名的同志大本营。他钉了耳钉,印尼裔男友胳膊刺了青龙。两人脸上都有加州灼灼的阳光。

“吴胖子,你把我当好兄弟是不是?当初。”她问。

“是好姐妹,一直是。”他答。

小杨把照片钉在墙上,每天瞟到,二分酸酸,八分温暖。

第二章老舅公

5

小杨故乡在老川东一座小县城。两山夹一峡,城悬半山,城下即江水,丰水期可以跑轮船,运煤,载人、川猪出川。街道窄,出门就是石梯子,爬坡上坎。居民不足四千,个个都是熟脸面。杜诗名句“夷歌数处起渔樵”“五溪衣服共云山”,说的就是这块三省连襟地,苗、土家、回、仡佬、汉诸族杂居,色彩斑驳。日子是滋润的,四季风平浪静,时间又闲又长。小杨出家门,顺梯坎下到码头,看一片大水,望对岸白花花石滩,忽然想到一辈子好长,我怕是过不完这一辈子吧……那时她10岁,刚念四年级。

放学后就去县文化馆学画画。老师是吴佩虎的老舅公,本地才子,年轻时考上美术学院,毕业前划为“右派”,开除学籍,弄去了大西北。二十年后平反,还乡时已垂垂老矣。他教授小杨时,眉毛雪白,眼皮塌陷,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人看画都颇模糊。还抽一种自卷的烈性烟,从压瘪的铁盒里拈出烟丝,撕块宣纸、毛边纸,卷得比雪茄还要粗,衔在嘴上,做示范时,烟子熏得泪眼婆娑的,下笔全凭一种感觉。好在他教国画,又是大写意,有感觉就很好。

小杨喜欢他身上的烟味道,暖意融融的。

老舅公画了一幅桃花大写意,问小杨:“好不好?”

小杨说,好啊,好啊,就像仙女呢。

他摇头。“像仙女?那还不如画仙女。画桃花,就要像桃花,工笔也好,写意也好。否则就是欺人了。”

他又画了条船,—个蓑衣斗笠的渔翁,然后让小杨画鱼老鸦,船头、水中、竹篙上,多画些,十只二十只都行。

小杨画完,老舅公又摇头。“娃娃哦,你的鱼老鸦,只只都太相同了。莫说鱼老鸦,就是树子上的叶子、屋顶上的瓦,每片都是不同的,各有各的命。懂不懂?”

小杨点点头,懂了一小半。

小杨跟老舅公学画三年五个月零七天,没误过一回课。也临碑,开手《曹全碑》,其后是《张黑女》《石门颂》《好大王》等等。老舅公随她,也摇过几回头,笑叹:“娃儿嘞,没得耐性哦。”

这倒是真的,她只求好耍而已,从未起念做画家、书法家。是偶然和吴佩虎去老舅公画室耍了一回,就开始画起来。父母随她的意,混时间嘛,小县城没啥好混的,除了搓麻将。

老舅公突然脑溢血去世,小杨也就洗干净砚和笔,收手了。

6

小杨的功课,比较不出色。课堂朗读、发言她会紧张,演讲更是要她的命。父母认命,叹息,说她天生出不得色。

她能从师专考到省城去读研,是动力太大了,实在害怕当老师。

她曾问过老舅公,美术学院有多远?

“远哦,远哦……一天坐船,一天坐汽车。”

后来她去省城,一天坐船,一天坐汽车,还要十个小时坐火车。

7

老舅公要求小杨每天都画,见啥画啥。放学穿过农贸市场,就画了葱葱、蒜苗,几颗蘑菇。去堂屋旮旯扫巡几分钟,就画了猫妈和一窝猫宝宝。老舅公说她,画得好,但还不够好。要画得像,但不能像照片。她再画猫,就把猫画成了虎。明晨临出门上学,又动了几笔,把虎画成了虎枕头。晚上睡觉前,添了个光屁股娃娃睡在虎枕上,打呼噜,流清口水。这就是瞎编的了,家里并没有小娃,她就是最小的;大姐生孩子还早呢。

后来老舅公去世了,她就把看到的,用文字写在本本上。也写想到的、回忆的,写得很细致。读这些字,就像看见一幅画,比画还要细,也比画还连贯,可以延续讲清一件事。比如,老舅公是怎么给自己上的第一课。再比如,街邻冼半仙是如何给人算命的。

写到初三,已写满了一大堆本本。语文老师听说了,让带了一本给她看。看了之后,摇头说,不好,缺少文采。

小楊就请教,那咋个才有文采呢?

老师说,要有灵感。

那咋个才有灵感呢?

要有激情。你有激情吗?

小杨暗暗叹口气。

她回家把本本抱到屋外,一把火全烧了。高中三年,再没有写过。

进了师专,却又捡了起来,新买了本本,间或写上几句话,或者一大段。

因为无聊,又找不到人说话。人其实是有的,然而谈不拢。她倒不觉得人家浅、俗、讨厌,是讨厌自己。提不起神,落落寡合的女孩子,谁会喜欢呢?自己也不喜欢吧,可这正是她眼里的自己。有了啥想法,某个涌上心坎的念头,记忆中浮现的片段,或者,能让她停留几分钟的小东西,也就写进了本本里。

这些本本,她归之为手记。不是日记,也不是周记,譬如今晚写了三千字,可能之后二十天都写不了三个字。

某一天,她也的确只写了三个字:拼命吃。

8

19岁那年,她突然胃口大开。早饭两个肉包子,午饭两荤两素,晚饭之后,八点钟还要溜出去吃碗肥肠米线。脸上的肉和脂肪不断堆积,快撑破脸皮了。脸皮油汪汪的,走几步,汗豆豆就挂满了额头、鼻尖、嘴唇团转。矮矮胖胖,像年画上的乖宝,谁见谁欢喜,舍不得不多看她两眼。寒假回家,姐姐、妹妹吃惊得大叫!她倒还淡定,说:“婴儿肥嘛,我发育晚了些。对不对,妈?”母亲咋忍心说不对。

这些,也都写在了小本上。

过了20岁生日,个子没长高,却一路瘦下去,差点皮包骨。年轻人由胖而瘦的原因,一般有两种:一是抽条了,人往高处长。一是心情恶劣,胃口差,吃得少。她寒假再回家,姐姐、妹妹又吃了一惊,问:“遇到啥子事情了?遇到事情要想得开哦。”她笑笑,说:“我瘦,就是想开了。”她的确是想开了,人没长高,心长高了,正在为考研究生,苦熬自己的油。这些,自然也记在了本本里。

本本比巴掌稍大,是硬纸壳封面的,内页略略泛黄,笔尖走在纸上,十分自如。这样的本本,她写满了至少五六个。

有顿午餐,睡上铺的女孩恰好坐在她身边,笑眯眯问她:“你是不是在写小说?看不出来哦!我只瞄了一小页。”

她吓了一跳,但嘴里包满红烧肉,只能使劲摇头,并发出唔唔的抗议。

那女生又笑道:“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了……”那边有人喊她,她端起餐盘就走了。

小杨把本本从枕下取出,放入抽屉,锁了起来。

她也明白了,上铺误认为是小说的原因,是她用第三人称写手记,但凡写到“我”,都写成了“小杨”。这样,她就和“小杨”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可以像看旁人一样看待自己了。下笔时,也就客观了一些,温度始终是低的。

9

小杨自忖是个自闭者,不过,倒也不是很抑郁。

她小时候喜欢咬指甲,指甲咬得缺缺牙牙的,难看死了。母亲就天天给她剪,让她没处下嘴。现在不咬了,倒爱上了留指甲,还对自己说,个子矮小,但十指尖尖,看着也是舒服的。

阳光投进窗户时,她把手张开贴在玻璃上,长指甲被映射得尖锐,又温和,半透明如鲜蛋壳。

读研后,跟寝室女生相处,虽非深交,和谐是没问题的。某天,一个女生晾的长裙被吹走了,遍寻无着,就写了张寻物启事。小杨见空白甚多,就抹过来,随手把裙子画了上去。那女生大叫:“真是我的裙子嘞!”小杨瞟她两眼,又把她的脸补在了裙子上边。“成寻人启事了!”满屋女生都乐了,嚷着要她也给自己画。

小杨一一画完,又被要求签名。她想了想,就签了:小裼。繁体字。

她们不干,说咋不签全名呢,小杨比阿猫阿狗还要多。

但小杨只笑笑,不理会。

10

小杨的全名,叫杨琼枝。是父亲请族里百岁老辈儿给取的,翻了《康熙字典》《古文观止》才得了这两个字。小杨不喜欢,但也无所谓,没想过去派出所改一改。

后来,找她画头像的人多了,一律也都签:小裼。

有男生故意念出声:小、木、易!独一无二啊。

小杨心头一亮,也笑了,就去校内商业街文具店,挑了一块硬而有弹性的灰色橡皮擦,用水果刀刻了三个阴文:小木易。但凡需要签名时,就啪一下盖上去。写字都省了。

11

同寝室四个女孩子。这么说,也不够准确,其中一个已40岁出头了,是某银行工会办公室副主任,在职读研,出一份钱占一个铺,但只来睡过两晚上。“跟老公吵架了,吓吓他!”她坦率,大方,有活力,可惜来得太少了。

另两个女孩本科即是本校的,且同班又同寝室,常咬着耳朵结伴而行,虽然也向小杨表示:“你也来嘛!”小杨识趣,微笑致谢,自然是不去。倒也不落寞,没人来问长问短,清静得很,她是喜欢的。

有一晚快睡了,两个女孩突然尖叫:“完了完了!我爸要把我打死了!”吓得小杨浑身发抖,不知她俩惹了啥子祸。结果是,今天父亲节,忘发短信祝福了。

小杨惭愧地喘口气,垂下头,她根本就不晓得还有父亲节。

小杨自小在女人堆长大,家里一姐一妹,母亲、外婆和几个姨。父亲是健在的,在县粮站做出纳,老好人,绵沓沓,内向,比女人还要蔫。小杨记不得父亲给自己说过啥话了,印象深的,是他晚饭时咂了两口老酒,看着老婆和女儿们时的微笑,这是十分富足、慈祥的。但有天回家,他不仅没笑,连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了。自然没睡着,闷闷、难过而已。后来母亲说,是经理暗示父亲做假账,他胆子小,不敢,就被骂了“瓜老头”,要调他去收发室。小杨听了,比父亲还难过,几颗眼泪掉进肚子里,却万般无奈,只能陪母亲沉默着。那时候,她还在念小学五年级。

那两位女生的父亲,听她们说起来,则是大为不同的。

一位的父亲,从小就很淘气,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龟鳖,也打架,还捅刀子,但善良、正义,念初中时,有小流氓白拿小贩的甘蔗不给钱,他就抓起甘蔗,打得他们跪地告饶。第二天,就收到很多女生的字条呢,好肉麻……当然,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他只爱她母亲一个人,工作上也相当有一套,没有摆不平的事。

另一位的父亲,则从小就是三好生,数学尖子,初中获过全校竞赛第三名,乡长颁的奖。但他放弃了高考,不想当迂夫子,就走了自创企业的路子……如今嘛,她父亲很低调,她就不敢多说了。

小杨称奇不已。

过几天,银行的大姐来上课,小杨问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姐说:“我父亲嘛,高知,享受正厅级待遇,算是一般吧……但我爷爷很可以,解放前重庆一半的房子都是他名下的,人稱陈半城。”

小杨扑哧就笑了。大姐不高兴。“以为我吹牛啊?”

“不是不是……是我觉得陈半城语感太好了,对称、均衡,就像卡夫卡、彼得彼。”

“彼得彼是谁?”

“一个童话作家啊,北欧的!”小杨晓得自己笑错了,赶紧胡诌。

她是想起老家的街邻冼半仙,那个算命的女瞎子。高考前,她拿零花钱请冼半仙算了一命,结论是:小吉。录取通知书到手,却是个师专。小杨上门找冼半仙还钱,冼半仙说,小吉就是小劫。过了小吉,日后就是大吉了。

“你还咒我遭大劫啊?”

冼半仙说,然而不然。小吉虽是小劫,大吉却是大利了……耐点心,观音还没成佛呢,菩萨道长得很。

小杨气鼓鼓,说不出话,只好假笑了几声。

12

小杨自忖,交过的朋友,信得过的,除了吴佩虎,再没别人了。

老舅公死后三年,吴佩虎说小杨,不画画可惜了。小杨说,画啥呢?他说,就画那扇窗子嘛。窗外还有一棵树。树上还有个鸟窝。鸟窝里有三只鸟。鸟肚子里各有三条鱼……这在数学上是有个定理的,以一而致万。

小杨听到数学就头痛,更懒得拿画笔了。

读研的时候,小杨常对着窗子走神。罗汉坡上树子多的是,却从没出现过吴胖子描述的情景。她忽然想起老舅公,眼睛慢慢就湿了。

自画了“寻人启事”后,她闲了就在纸上画几笔。也会画在小本上,成了手记的插图。

有个周末,同屋女生都去逛街、约会了,小杨在纸上把窗户画出来,还有窗外的树,鸟窝,三只鸟正在吞吃三条鱼。鱼肚里有什么?沙。恒河沙数,以一致无穷。

画完,又题写了一句:献给我的老师。

还有很多空白,她也都写满了字,是老舅公说过的话。还有对他的回忆。写不下了,随手摸到—个课堂笔记本,就接着写。从背面朝前写,像老舅公写字,从上写到下,从右写到左。写到夜深,又写到快天亮,和前边寥寥几页课堂笔记连上了。她把笔一松,趴在桌子就睡着了……梦中闻到了暖融融的纸烟味。

第三章落草

13

研三开学,正逢全国大学生征文比赛。小杨把回忆老舅公的文字誊抄出来,又添了些老街、梯坎、水码头的描写,整理为五千字,投了出去。

评审会主席的父亲,跟老舅公颇有相似的经历,才子、右派、劳改、发配边疆……主席边读小杨的文章,边唏嘘流泪。榜放出来,小杨高高地中了,是一等奖,且排在榜首,奖金一万元。

许多报纸都报道了此事。省报还把稿子拿去,在副刊登了一整版,配了小杨的简历、个人照。电视台的人在教室门口截住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学政教专业,对你写作有所帮助吗?”

很多人围观,其中颇有些政教学院的师生,又被镜头和话筒直逼着,她低了头,不吭声。

记者不依不饶,追问:“有所帮助吗?”

她很无奈,只得认错似的点了点头。

“那这个帮助,在写作中体现为什么?”

“实事求是。”小杨挤出人群,小跑着溜掉了。

当晚播出,成了罗汉坡上一大笑谈。

14

文学院的老院长约小杨去谈一谈。

小杨很惊讶,想他约错了人。她跟文学院素无往来,连门都摸不到。

老院长复姓欧阳,矮胖,面善,像个富态的乡绅,其实颇有学问,出版过研究扬雄《方言》的专著,是个专家,且以惜才广为人知。

他问小杨,找工作有着落了吗?

小杨摇头。同屋女生都有了去处,就她还没有,无处下手。

院长说,高中是很缺政治老师的,你是硕士,又是科班,去了准行。

小杨说:“我不敢。念高中时,我站起来朗读课文,腿都要打闪闪……”

院长哈哈大笑,还猛拍了下办公桌。

小杨害怕说错了啥,赶紧闭嘴。

院长笑道:“我是听你说打闪闪,没忍住。还是方言好,可惜好多人说不来方言啰。”

小杨将信将疑,便做出一丝假笑。

院长话锋—转,问她:“留校教大学如何?”

小杨蒙了。

“今年有两个教写作的老师退休了。要补上不难,但我想进一个会写作的年轻人。你来吧。”

“可是……我也不会写作啊!”她心里抗议,可机会太难得,只好满脸通红,认错似的点了点头。

“你好好写吧,多写点。年轻时候,我也想当个作家呢。”院长转动着椅子,叹口气。

“可我并不想当作家啊……”小杨嗫嚅着,终于没敢说出口。

小杨跟文学院签了合同,院聘,先签半年,算是试用。试用期满,倘双方满意,即转正,再一年一签。

过了一个月,老院长就退休了。他说,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有争议的事。

15

整个暑期小杨都在备课。

头一堂课,是在9月第一个周四的下午。

周一起,她就开始失眠。吃了安定,还是睡不着,且白天头晕,没精打采。而一到了黄昏,却又兴奋起来,毫无倦意。

为了让自己疲劳,她就出门去跑步。穿了白T恤、橘红色跑鞋,在暮光苍苍的盘陀道上,跑到天色黑尽。她不喜欢大操场,人太多,还有很多人是去溜达的,趿着拖鞋,牵着狗,熊孩子乱喊,乱窜。

她不算爱运动,但都说跑步还能缓解焦虑,那就跑吧。母亲和姐姐都说她穿得太素了,买跑鞋时,她就专门挑了一双橘红的。这是她周身最鲜艳的两小点。

第二遍跑到图书馆时,汗水湿透了T恤,大口喘息,有点气急败坏了。歇了吧?她略一犹豫,呼地一响,一个人挟着风,超过她,驰进了夜色。她像被激了一下,脚下加力,追了上去。那人身形瘦长,紧绷绷的黑色运动装,黑跑鞋,头上却戴了顶白色绒线帽。他跑得不算快,不疾不徐,小杨却怎么也赶不上。好在跟着他的节奏,自己的呼吸也逐渐均匀了,力量也有了源源不绝的感觉。第五遍跑到图书馆,那人终于慢下来,小杨冲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脚下被半块砖头一绊,扑地就倒了!那人嘿嘿一笑,声音嘶哑,也不拉她,径直下了坡,进了玉米林,不见了。

小杨躺在地上,索性休息了好一会儿。想起刚才那个人,简直就像见了鬼。

16

周三晚上,写作教研室活动,在外办食堂的小包间,聚餐,议事,顺带欢迎小杨老师。

小杨扫视一圈,见人有八个,男女老少俱全。她默默喝餐前茶,打定主意少说话。

首先上桌的是一钵大蒜烧鲢鱼,热气腾腾。主任喊了声:“动筷子!”筷影一阵缭乱,转眼间,只剩了一条完整鱼骨、十几颗大蒜。

味道不错,大家啧啧叹息。

小杨下筷子晚了,不过,大蒜也挺好吃,软和、入味,她把十几颗大蒜都吃了。

一位白发皓然的老师见了,着实赞道:“年轻人就是胃口好。”

又上了一盤小馒头,一碟炼乳。一位中年老师咬了口馒头,又拿咬过的地方去蘸炼乳。

小杨本来要吃馒头的,不吃了,埋头又喝餐前茶。

主任就坐她旁边,小声道:“你还穷讲究嘛。”

小杨脸一红,不敢接话。

主任才30多岁,平头,方脸,袖子总挽得很高,有少壮派的干练与活力。

他又问小杨:“你没念过中文系,可想必中学语文成绩一向很好吧?”

“不大好。”小杨勉强笑了下,“七十五六分吧。”

“哦……作文呢?”

“也不行……老师的评语中,最常见的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老师们都听到了,一齐定住筷子仔细听。

“不优美。”

一片嬉笑。

“这样说吧,”主任道,“你那篇获奖的大作我也拜读了,的确不优美。不过……”

包间里很安静。

“我读的时候,还是被感动了。读到老舅公出殡,风吹,落雨,一行人抬着棺材,蚂蚁似的走在山梁上……我的眼睛潮湿了。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大家都盯着小杨。

小杨摇头,诚恳道:“我也不晓得。”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已明白了答案,可她不想说。

主任姓卢,华南一所大学毕业的博士,出版过有关现象学的专著,研究里格蒙德如何研究胡塞尔。

他原在美学教研室,一年前主动申请转行教写作。

理由也简单:我喜欢有挑战性的新鲜事。

小杨获赠一本卢主任的大作,但里格蒙德、胡塞尔她一个也没听说过,就敬而畏之,放人了一堆政教课本中。

第四章第一堂课

17

小杨设想了若干次,站在讲台上哑口无言咋个办?

提醒自己,一定记住带上茶杯,可以不停喝水,缓解焦虑。腿打闪闪倒没啥,站在讲桌后学生也看不见。再说,双手抓紧桌沿,有助于身体、情绪的稳定。关键是,开场白说什么,这也设想了若干种,但都不满意。

她请教过卢主任。

卢主任说:“要镇得住场子,霸气点。”

她再请教,他是如何施展霸气的?

“开一大串书单,写满一黑板,现象学、符号学、哲学、美学、叙事学、能指、所指、格雷马斯方阵……先把他们搞蒙,再慢慢廓清,写作的路径就自然顺畅了。”

她吓了一跳,感觉自己也被搞蒙了。哪敢接话,只反复微笑,以示谢意。

18

她提前了几分钟进教室,背着手在过道中踱步。大一新生,对老师、同学都陌生,也没人在意她。铃响了,学生各自落座。她比所有学生都瘦小,却剩她一人还孤高地站着。

“我是小杨老师,从今天起,我和同学们一起学写作。”

下面没有嘘声,也没有窃窃私语,但盯向她的目光中,有许多惊疑。

她顺手在学生课桌上捞了本《现代散文经典赏析》,再不疾不徐走到讲台上。

她找到目录,查了页码,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念了其中的一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教室很安静。她问:“好不好?”

学生犹豫了一下,怕她话里藏话,因为答案太简单了。然而,答案难道不简单吗?问得好多余。念中学时,这篇散文就念得熟透了。他们三三两两回答:“好。”

又问:“优美不优美?”

这次是一齐答:“优——美!”

“写得优美,就是好文章吗?”

学生们相互交换脸色:鼓眼,歪嘴,哼哼。

小杨耐心等着教室再一次安静。她发现自己腿没有打闪闪,声音也相当的清晰。

“我读到了很多优美的词,田田、亭亭、袅娜、羞涩、明珠、星星、美人、缕缕清香、渺茫、凝碧、脉脉、风致……然而,我还是看不见任何一片叶子的样子。朱先生的叶子不是叶子,全是形容词。”

她把那部《经典》慎重地合上,停顿了一刻,继续说:“优美是一个陷阱。《荷塘月色》的不好,就是它太优美了。”

底下很安静。学生的眼里,有惊讶、好奇、疑惑,以及痛心。

“那你举一篇好文章出来嘛!”终于听到一声呐喊。许多人呼应,有人拍桌子。

“不。”小杨摇摇头。“我要你们自己写。”她指着窗外的一棵树。“仔细观察这棵树……哦,纠正一下,不是这棵树,是这一棵梧桐树,用几百字把它写下来。用跟《荷塘月色》截然相反的方式写,不用形容词,朴素些,真实些,写出它本来的面目。”

窗外在刮风,树摇晃着,叶子飒飒响。

学生写作时,小杨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这棵梧桐树。她画的是线描,很多弯曲的线条,像很多绳子。再画,又颇像书法,唐人的草书。画完了,退几步看,它的确就是一棵树,老而苍劲的梧桐。树干分杈处,有一道斧头劈过的痕迹,还没有愈合,流出树液,像化脓的伤口。

只有一个学生写到了这处伤口。小杨给这篇作文打了100分,并记住了名字:王桐。

19

一周后某天,小杨坐在休息室养神,刚上了两节课,还有两节课要上。

风声一紧,门口进来个先生,虎背熊腰,一头大鬈发如同乱浪,还有络腮胡,阔嘴,门牙有点龅,大黑框眼镜,因为走得急,脸上冒了油汗,嘴里呼呼有声,很像个油画家,也可以说像个杀猪的。小杨正觉有趣,他卻径直冲她道:“你就是杨老师?”

她吓了一跳,直觉要说不是,却又不争气地点了头。

“你第一天上课就贬低朱自清先生?”

她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怕。”他说。

她如何不怕?都能感觉到他一身腾腾的热气。想退也没法,她就坐在沙发上。室内几个老师见势不妙,都溜了。倒有个来蹭开水的女生,很有期待地在看着。

“你是谁?”但她只敢用目光问。

他把左手向她一递,是个黑色大皮包。“你把这本书拿出来。”他右手拿着一只紫砂杯,腾不出手了。

小杨自小就没翻过别人的包,此刻实属无奈。

她翻出的第一本书,精装,黑壳,又厚又沉,以为是《圣经》。然而不是,是一只文件夹,不知里边塞满了什么。再翻,就对了,是《现代散文经典赏析》,1月1日的,封面也有点折损了。

“这本书,就是我主编的。”那先生说。

仔细看清了,叫褚兆聿。第三个字,小杨念不准,自然不敢问。好在勒口上有介绍,褚兆聿,原名褚兆亿,本校文学院教授,学科带头人。

赶紧起身,恭恭敬敬道:“褚老师好。”

褚兆聿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也挨着坐下了。

小杨想挪开一点,又觉得不礼貌,忍了。

褚兆聿说:“年轻人,有锐气,观点新,是对的。但为了哗众取宠,出语惊人,这就肤浅了。要读多少东西,做多少研究,才能编出这样一部经典来?拿去好好读一读,再三读,读透了,多反省,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当初对朱先生下的断语,实在是妄断。对不对?”

“不对。”小杨小声说。

“不对?!是你不对,还是朱先生不对?”

“……”

蹭开水的女生扑哧就笑了。“对不起,对不起,是开水烫的。”女生连连道歉,却又舍不得走。

上课铃及时响了。

“褚老师,我要上课了。

“我也要上课。”褚兆聿起身,大步离去。到了门口,又回身说了句:“我明年开始招收博士生,你来考吧。你不笨,希望是有的。”

小杨礼貌地笑了笑。她匆匆去教室,那女生一直跟着她。

“你跟着我干吗啊?”

“上课啊,我是你的学生。”

“叫什么?”

“王桐。”

20

王桐的个子,比小杨高一头,小杨踮起脚尖,也只够齐平王桐的耳朵。王桐进过少年体校,念大学后,被排球队选去做了主攻手。杏子眼,双眉又长又浓,蚕头雁尾,黑如刷漆,且从不修剪。屁股则翘翘的,两腿长得让人心惊。又留了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黑,偶尔也分成两根、十几根,即便混在一大群人中,也灼灼夺目,一眼被看见。

小杨是注意到了她,却没想到,她就是写满分作文的学生。

“你不像写那篇作文的人。”小杨说,“现在我也不信。”

“老师歧视我。打球的,就只配头脑简单啊?”王桐断然抗议。

“倒也不是……不过,你这个样子,真不像是发现树子有伤疤的人。

“我哪个样子?请说清楚了。”

“……”小杨斟酌了几个字、词、句,都不合适,就若有深意地假笑了下,罢了。

“老师知错了吧?你要向我道歉。”

“怎么道歉?”

“请我喝杯咖啡、柠檬茶啥的。”

“我哪有钱?还看不出我是个穷人……”

“你请客,我买单,行不行?”

小杨想说行,出口却成了:“哼!”

学校北门外,饭馆、烧烤、茶坊、酒吧密密麻麻。街沿公厕边,还有串串香,用竹签子把肉疙瘩、鸡肠子、鸡屁股、土豆片、藕片……串起来,放到一锅来路不明的辣椒水中煮,半生不熟了,拈起來,伸了牙尖就去啃,啃得笑嘻了。女生上课窃议串串香,嘴里都是清口水。

小杨说:“喝啥咖啡哦,就吃串串吧,解恨。”

王桐说:“我乐得省钱。”

两人各吃了几十上百串,撑得起身都困难了。小杨倒还很清醒,说了句:“吃归吃,考试想套题,少来。”

“考试?我从来不在乎。我的高考成绩,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英语150,语文149。”

小杨自然是不信。“那么高!咋还念了这所大学呢?”

王桐嘿嘿一笑。“我数学17分。”

“哦,那跟钱钟书当年一样了。”

“他数学是7分,我比他多10分。”

“那你更厉害……然而,还是上了罗汉坡。”

“嘿嘿,无所谓啊,这儿自有它的好。”

21

半个多月后,王桐把一个中篇小说发到小杨的邮箱里,请杨老师指正。

小杨瞟了眼附件的标题,叫作《我的春服和初欢》。次日即回复:“写得真不错!我哪敢指正啊。”她根本就没看,连附件也没点开。

她一直不怎么读小说,也不喜欢听故事。新闻、街谈巷议、别人家的婚丧嫁娶……概不关心。而小说就是故事,何况还是瞎编的。

课堂上两人相遇,彼此都不提这件事。

相遇也很少。小杨上完课,提起包包和水杯就走了。

第五章双单楼主

22

小杨的单身寝室是红砖楼一个12平米的单间。想用橡皮擦刻个闲章:双单楼主。又觉得酸,算了。

屋在四楼,顶层,朝北,窗外望出去,越过几棵老槐树,斜坡下低凹处的三亩农田,苞谷棒子已拔完了,玉米林还留着,叶子蔫耷耷,在还算暖和的九十月,有种惬意的松弛、懒散。半亩豇豆也还在架上,摘得快,长得慢,豆叶稀落落的,倒有满架秋风的味道。时常有男女生躲在玉米林中搂抱、亲热。其实也不算躲,林子不大,入了秋,更不能比青纱帐,略为遮遮,意思而已,其实还是坦然的。小杨就自忖,我要有个男朋友,才不钻这破玉米林子呢!那去哪儿呢?她没有男朋友,所以想一阵,也懒得想了,且搁下。

这寝室,从前是有几位老师先后住过的,其性别、年龄、去向,都不清楚,房管科干部只顺口说了这么一句。小杨也不想多问。墙上留了张写满钢笔字的A4复印纸,抄着作息时间:

6点起床,跑步,大声读英语。早饭(食堂)。上课。午饭(食堂)。午睡。下午上课,或坐图书馆。晚饭(食堂)。散步,戴耳机听英语。坐图书馆或资料室。10点半回家。写日记,回复邮件。12点,睡觉。

字迹相当工整。小杨把它撕下来,揉成纸球,扔进垃圾篓。

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一副眼镜,缺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上,却还系着一根褐色尼龙绳。也扔了。

席梦思下边,还压了本旧书,颇像不能见天的读物,抽出来,却是《红楼梦》,青灰色封皮,繁体,竖排,全四册版,这是第一本,只有前三十回。她把灰掸了掸,放在枕边,睡不着时,百无聊赖,就翻几页。居然忘了这是小说,还是假语村言,翻完了,又重头读。读到刘姥姥说“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她哧哧地笑了。一个穷人,要活得多硬朗,才会这么嘴硬啊。

每天早晨,她用电热杯煮一个黄壳土鸡蛋,烫一盒牛奶,吃三片全麦吐司。这是一天主要的营养,所以格外重视,念师专时就养成的习惯。母亲的话,她基本不听,但早餐食谱却是母亲为她制定的,颇有道理,她接受了,且多年不变。女生爱睡懒觉,铃响前二十分钟起床,别人梳妆打扮,不吃饭,她却不梳妆打扮,必吃饭(蛋、奶、吐司三不少)。粗服乱头?也没什么,反正没人多看我一眼。

她不晓得该怎么跟男人打交道。除了吴胖子,可他算个男人吗?还有老舅公,可他苍老得就像一个古人啊……唉!

读师专,读研,班上也基本是女生。男生稀少,却也有几个,但面容模糊,已被小杨忽略了。

不过,她转而又想,我也是被男生忽略的对象吧?也好,心无挂碍嘛。

23

书桌靠窗,电热杯就放在桌上,煮鸡蛋的时候,她习惯于望着窗外的树。树叶在风中窸窸窣窣。即便无风,也有斑鸠、麻雀在那儿跳来走去,颇有生趣,看之不够。念师专时,查出近视,眼镜有时戴,有时不戴,望园子则更无所谓了,风吹、鸟鸣听着也是舒服的。

七八分钟后,鸡蛋煮熟了,太烫,捞在玻璃杯中,用冷水浸泡一小会儿。顺手拣本书读几段。有回读的是《涂口红是门大学问》(从学生手上收缴的),竟忘了时间,蛋已凉透了心。只得剥了壳,再放入玻璃杯,换了鲜开水烫热。当然,烫热的也只有蛋白那一层。冷蛋黄吃下去,胃半天不舒服。

这种事,发生过多回了,她想改,可是改不了。她对自己很灰心,自忖无药可救,也就不抱期望了。

24

小杨上课,给学生的要求只一个:静。

可以睡觉、喝茶、喝奶、吃点心、读闲书,还可以不来……但不可以说话。尤其不可以窃窃私语。那种压低嗓门、神经兮兮的悄悄话,会让她头皮发麻,强压怒火接近于崩溃。

学生齐呼:“好啊!”傻子才不乐意呢。

偏偏还有女生不当一回事,偏要说,而且用一本书遮住嘴巴不停地说。声音模糊而又真切,像一只蜜蜂在教室里飞来飞去,直蜇小杨的太阳穴。小杨艰难地找到了声源,看见封面上一张血红的大嘴,几个字:《涂口红是门大学问》。

她走过去。四下安静,学生都在看她要怎么做。她心里却没底,只说了句:“把书给我。”

“不。”那女生拒绝了,索性把头完全缩到书后边。大家都笑了。

小杨想假笑,却笑不出来,满脸烧红。

突然,座位后有人唰地站起来,叫了声“幼稚”,一扬手,把书抓了过去,再一转,递到了小杨面前。

小杨一愣,是王桐。全班同学都鼓起了巴掌。

小杨已缓过神来,用两根指头拈住书的一角,一抛,扔到了講桌上。

场面更热闹了,拍巴掌变成了拍桌、跺脚、喝彩和嘘声……那个说话的女生趴在桌上,呜呜呜哭了。

25

教研室专门为小杨开了一个会。卢主任为了气氛轻松些,特意挑在北门外一家重庆火锅楼,耳语者包间。肥牛肉、黄辣丁下锅,大家海吃了一回,又辣又烫,吱吱声不断。鼻涕口水也大量涌出,一卷卫生纸被递来递去。

卢主任停了筷子,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小杨差点以为他被鱼刺卡了。

他说:“小杨老师加盟写作教研室,两个月了,总的来说,还不错。问题也是有的,概括起来,主要有二:一是褚兆聿教授有意见,你不尊重经典,误导学生。一是学生向学院反映,你课堂纪律松弛。一是有人给教务处写邮件,批评你不尊重学生,打……不是打,是打压学生。”

小杨嗫嚅抗议:“主任说问题有二,咋又变成了三?”

卢主任哼哼,笑道:“嫌多了?概括起来,也可以说只有一,就是你还没有转正,而你的转正遇到了麻烦。”

“那该咋办呢?”

“所以,今天就是请老师们教教你啊。”

小杨环顾四周,老师们都微笑着,嘴巴也动,却像在反刍,并不说话。她只好眼巴巴,望着卢主任。

卢主任叹口气,摇头,又点头,意思大概是,让人操碎了心。可不拉你一把,又怎么过得去!他说:“办法有二:一是主动找褚教授请教,错了就改,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一是在课堂上厉行纪律,当狠则狠。妇人之仁,一点来不得。”

“那,不就成打压了吗?”

“看似悖论,实则相反相成。”

“我……没有听瞳啊,”小杨气怯,喃喃道。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卢主任却很干脆地打住。

“好吧。可是教务处那边,还没有说咋个办?”

“你写个书面检讨,我替你交上去。”

“……”小杨埋头吃起来,再不说啥了。

26

过了半个月,卢主任交代的三件事,她一样也没做。

卢主任问她:“你在想啥呢你?”

她说:“我在想……这碗饭怕是吃不下去了。”

第六章烤苞谷

27

周末,小杨用橡皮擦刻了方闲章:走为上。盖在一张宣纸的左下角,是略暗的枣红色,却没想好画什么。

再把两本教材、一大摞参考书,都整齐放进一只纸箱子,封好,用脚踢入床下。她没寻思好下一步做什么,但自忖教过几天大学,谋一碗饭吃还是可以的。最不济,就去教小学;中学生鬼头鬼脑的,难对付。出了校门,下了罗汉坡,进城去,市面该是很大的。

她中午在桑园餐厅吃了两荤两素。晚饭,还在桑园餐厅吃,还是两荤两素。吃得有点多了,人就困乏,回寝室和衣而睡。一觉醒来,屋子已经黑透,一框月亮正落在自己身上,脸、颈子、手臂都痒痒的。她换了白T恤、橘红跑鞋,下了红砖楼,想跑跑步。

出了楼道,吓一跳,校园静得发怵,人影子、鬼影子都看不到,夜已经很深了。她稍稍犹豫,还是启动了身子,在盘陀道上慢跑起来。跑到毛主席挥手的塑像前,向下望望,凹地中玉米林边的农屋,还亮着光,却不像灯光,明明暗暗,屋顶瓦缝中还有烟子冒出来。起火了?念头一闪,她就笑了。是自嘲。在这个静如古潭的坡地上,起火,简直是奢侈。

那又是什么?她摸下坡,从玉米林中穿过去。稀耷耷的叶子,擦着她的肩,哗哗响。窗户没关,横了块布,半像窗帘,半像随手搭的毛巾。把布撩开一点,的确是一堆火。玉米秆斜插在汽油桶中,火舌哧哧地舔着寒气。一个男人用铁签穿了只苞谷棒,在火上转。焦煳的香味飘出来,小杨吸了一口气。

“睡不着?进来坐坐吧。”那男人说。

28

屋子大得像个教室,靠墙一张大沙发,乱扔着书和毛毯。还有一张方桌,搁着碗、碟、盘子、茶缸,一盏马灯。那男人坐在一个小凳上,向着火。季节本来还很暖和的,见了火,小杨却也见出了点寒意,不觉也把手伸出去烤一烤。男人哦了声,一递,就把烤好的苞谷塞到了她手上。

“我不饿……”

“嚼几颗吧……嚼着嚼着,就有饿意了。”

光亮不稳定,看得出他头发剪得短短的,花白,硬戳戳,声音却是很善的。

小杨嚼了几颗,玉米粒烤焦了,里边却还保留着浆汁,嫩、鲜。她把它全啃了。他再把大茶缸递给她。缸里茶叶比水多,黑洞洞的,她有点怕,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喝了一小口,却是淡淡的,淡到没啥茶味了。

“这是你的家?”她问他。

“我母亲的娘家,外公的祖屋,从前是舅舅、舅妈住……也算是我的家。你觉得不像?”

是有点不像。但她没说话。

“你是大一的新生?睡不着,想家了?”

小杨闻到一股暖融融的纸烟味,愣了下,突然就哭了。

“对不起,我……”

“不是不是……我早就想哭几声了,也找不到个地方哭。”

“嗯,我这儿倒合适。就当对牛弹琴嘛,弹错了,牛也不晓得。哭了,牛也不问为啥子要哭。”

小杨又愣了下,突然就笑了。笑了几声,又哭起来,哭了一阵,拿袖子把鼻涕、眼泪揩了揩。“谢谢……我走了。”

他也不挽留。“是啊,很晚了……好生睡一觉。”

第七章小东门

29

小杨画了一张表,把本学期要上的课都填进去,贴在墙上,上完两节,就打个红钩。红钩越来越多,课越来越少,而学生却从稀落落,变得塞满了教室,考试已然临近,怕老师漏题而自己偏偏漏掉了。

但杨老师不漏题,半丝口风也没漏。

她当老师没经验。当学生时,漏没漏题,她也只能考个七十五六分。

王桐给她发了条短信:“多少漏两道吧,别让所有人恨你。

她吃了一惊,过会儿才回过神。那就漏吧,她想,在备课本边角写了个:louti!旁人看了,还以为“楼梯”。下次上课,分析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刚要硬邦邦切换到漏题上,却有個胖女生坐着提了个问题:

“为啥曹雪芹没上过写作课,却写得那么好?”

满堂大笑。

小杨看见一张圆滚滚的脸,一额头粉刺,两颗小眼珠间距很紧,像两颗铁钉子,盯着她。她就长叹一口气,如实说:“我也没答案。”

学生们没再笑,相互看看,再看小杨,目光中就夹了些怜悯。

“没答案,还当老师啊?”那胖女生又逼问了一句,声音不很大,但字字清晰。

小杨扶着桌子,似乎怕自己会倒下。“我的确没答案,我也可以不当这个老师了……我只能说,如果曹雪芹听过我的写作课,他会写得更加完美些。”

学生们终于大笑了,自然是嘲笑。胖女生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她好容易歇口气,拍着课本喊:“举出个例子来!”

“好吧,”小杨再叹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曹雪芹要是听过我的课,就不会把板儿说成王熙凤的侄儿了。”

“那该是什么?侄女吗?”

很多人又想笑,却又暂忍了,且等着。

“是侄孙。”

“凭什么?”

“板儿的爹是狗儿,狗儿的爹是王成,王成的爹跟王熙凤的爷爷连了宗,认作是侄儿……你自己去推算吧。”

胖女生愤愤道:“那其他老师咋不说?”

“他们看了,但是没看见。”

“那你刚才咋不说?”

“我为贤者讳,比你有教养。”

胖女生把拳头和脸都拧成了大疙瘩,瞪着小杨。小杨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

30

九教外一溜弧形台阶,下过雨,还湿湿的,小杨一脚踏上去,猛听有人喊:“杨老师!”鞋后跟一偏,她啊呀、啊呀、啊呀地叫着,身子侧翻了出去……

一双手伸出来,把她软软接住了,再横抱在臂弯里,划了半个圆,轻轻放还在地上。

“王桐?又是你……我不欠你。”

“好嘛,不欠,是我让你受惊了。”

小杨推开她,大步就走。王桐腿长,不疾不徐,步步跟她齐平。“去哪儿呢,杨老师?”

路边大黄葛树下有长椅,也是湿湿的,小杨一屁股就坐了上去。“歇口气。”她说。把鞋脱了,袜也脱了,光生生的脚,吹在冷风中。“好舒服哦……”闭上眼,自言自语。

王桐挨着坐下来,把她的光脚捞起来,放在自家膝盖上。“你的脚肿了。”

“少管!”小杨抖了抖,想把脚拿回来,但没成功。

“别这样,没风度,好多学生在看啊。”好多学生从路边走向食堂,都诧异地看看树下的这一对。走过去了,还回头再看看。“你回头率好高哦!”王桐说。

小杨气得笑起来。“我就是被你们气的,脚都气肿了。”

“还有脚被气肿的?”

“我肺都气炸了,还不把脚气肿?”

“还好还好,脚没炸。”王桐笑着,两手在小杨脚上揉过来,捏过去。“气顺了吧?”

小杨小心把脚抽回来,穿上袜子,插回鞋里,站了起来。“我吃饭去了,你也回去吧。”

“好啊,我们一起去吃饭。”

小杨厌恶地指了指她的手:“吃饭?这么脏。”

“我从小打排球,这算什么脏?”

31

出了北校门,齐铺铺的饭馆、面馆,都被大学生、附中生坐满了,还有人站在街沿上,端了纸碗在吃肥肠粉,嘴巴糊满红油,吃得笑嘻了。小杨说,我们先去买两杯奶茶喝,多等等。王桐说,不,跟这些娃娃挤在一起,好掉价。拉了小杨,绕学校围墙转了小半圈,到了小东门。这儿就静多了。

小东门内,两排旧楼对峙,形成条小峡谷,一棵颤巍巍的皂角树,被雷劈焦了一半,另一半倒还苍郁郁的,挂满了焦黑的皂角。底楼一扇窗户,有个数学系老教授的遗孀早晨卖稀饭、馒头,中午卖豆豉炒饭、豆豉鱼炒饭、豆豉鱼炒青椒,晚上卖馒头、稀饭,小桌小凳就摆在墙根沿,生意是清淡的,却总有几个来路不明的人沉默地吃着,喝着。几步外,一个老太婆脚边放个背篼,在卖金盏菊、银盏菊、勿忘我,花蔫了,她也蔫了,手里捏了只发黄的矿泉水瓶子,头耷在胸前,睡着了。小杨见了,心口一酸,自忖在教员休息室,自己就跟这个没两样。

她踱过去,放了五元钱,转身就走。

老太婆突然大叫:“你的花!”

王桐替她捡了一枝勿忘我,随手插进筷筒里。“也是个念想嘛,杨老师。”

念谁呢,小杨想起胖墩墩的吴佩虎,心口一暖,笑了起来。“这种笑,一般说来都是空洞的。”王桐说。

“你有实际体验哕?”

“这倒是……不过属于单相思。”

“相思谁?”

“一个老师。”王桐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淡而无味的餐前茶,再把杯子斟满了,嘴角挂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小杨傻傻地等着。

王桐说:“高中教我们语文的,一个40多岁的男人。”

小杨莫名其妙地吐了一口气。

“博学多才,口吐莲花,我喜欢过他一学期。”

“咋才一学期,是嫌他已结婚?太老?而且还没有多少钱?”

“这倒还不是。是我妈开了家长会回来,一个劲儿跟我夸这个老师风度好,长相好。”

“咋个好法呢?”

“富富态态的!”

小杨一口餐前茶喷在了王桐的脸上。

王桐边抹脸上的水边嚷:“我最恨哪个男人富富态态了。”小杨笑着撕了卷筒纸递给她,她拿手机当镜子照了照。“我还是去趟厕所吧。”

两盘饭上桌了,王桐久去未回,小杨没胃口,就望着雷劈过的皂角树发呆,困意蓦然袭了上来,不觉就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一个男人走过来。“女孩子有这么打哈欠的吗?”

“咋个了?”她吃了一惊。

“也不遮遮嘴,打得旁若无人,扬扬得意的……脸都变形了。”

小杨眼里两汪泪,是哈欠打出的。“我喜欢。”她说。

“别人无所谓,你的学生肯定就难说喜欢了。有个女明星用指甲去剔牙缝里的韭菜叶,全世界都看到了,唉。你不会在讲台上也来这么一下吧?”

“那又怎么样?”她认出,他就是在农屋中烤苞谷的男人。

“招人笑。”

“这么跟女孩子说话,是相当无礼的。”

“是相当负责的。从没人提醒过你吧?”

“……”的确是这样,从没人。

自己打哈欠,打喷嚏,一直旁若无人吗?课堂上呢?她脸红了起来。

他坐了下来,声音突然变得很温和。“吃饭吧,快冷了。”

“已经冷了。”小杨噘了噘嘴。

他笑起来,看着小杨,似乎在沉思。

小杨也看着他,觉得很奇怪。他头发花白,短,坚硬;下巴上还留了些胡子茬儿,也是花白的。鬓角则已经雪白了。年龄不好说,脸上很多皱纹,身子瘦得就像只剩了骨架,牛仔裤和红色套头衫,松松垮垮的,有点萎靡,但还不至于邋遢。该在59到69岁之间吧?可以叫他叔叔,也可以叫他老伯,但絕不是老师。为啥呢?小杨见过的大学老师,没人像他这个样子的。而他夜跑的速度和耐力,恐怕王桐也难说是对手吧。

他的米饭上来了,还有一钵豆腐白菜汤,漂了几个油珠子,没盐没味,倒是热气腾腾。他大口吃着,极有滋味,还用铝瓢连连舀汤喝下去。喝汤没声音,只看见喉头舒缓地起伏。

“你就吃这个?”小杨问。

“……”他正夹了块颤悠悠的豆腐,手一抖,断了。

这时候,王桐回来了。“吴爷!”她随口招呼了一声,坐下来,偏头看看,笑道,“今天饭量还可以嘛。”

小杨有点回不过神。“他叫吴爷?”

“不是他叫吴爷,是我叫他吴爷。”

“哦……你们很熟是不是?”

“他是我外公的朋友。

“所以叫他吴爷爷?”

“不是吴爷爷,是吴爷。”

“咋有点黑社会……”

“黑社会那个叫舵爷,也叫舵把子。舵爷的老婆,就叫舵婆。不过,吴爷不是舵爷,他也没有老婆。对不对?”她侧脸对着吴爷。

吴爷嚼着一口青菜,嘴里呜呜两声,似乎说是,又似乎说这些跟他没关系。

小杨点点头,又问:“那你外公是做啥的?”

“牙医。”

“牙医?哦,唉……这辈子的经历,该相当丰富吧。”

“吴爷的经历更丰富。”王桐瞥了眼吴爷。

小杨看着王桐,期待她说下去。

但她说:“我给你看的那部中篇小说,男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吴爷啊……很有意思是不是?”

小杨根本就没看。“是很有意思啊。”她假笑道。又觉得自己有一点虚伪,就补充说:“回去再看一遍。”

吴爷已经吃完了,他用手背揩揩嘴角,说声“慢用”,起身就走了。

老教授的遗孀系着围腰,趿着棉拖鞋从厨房追出来。“还没付钱哦!”

他指了指王桐。“都算在她账上吧,说好的。”

32

“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吴爷啊。”

“哦,太瘦了;实在是……唉,太瘦了。”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你敲过?”

“你忘了,我小说里怎么写的啊?”

“这个嘛……小说,毕竟不能当真对不对?无中生有也是可以的。”

“可小说也是有原型的,比如贾宝玉、刘姥姥……写作老师应该知道的。”

“我算什么写作老师。

“算什么?”

“冒牌货。”

王桐哈哈大笑。

小杨也想笑,却没笑出来,忽然涌上个疑问。“喂,你咋不去念英语系?”

王桐噘噘嘴。“英语系?老师的英语还没我好。”

“那咋要念中文系?你中文也很好嘛。”

“我算啥子好!菜市场卖菜的小妹都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哦,原来如此……你请我吃吃喝喝,因为我像卖菜的小妹啊。”

“是啊,你不高兴了?”

“我能教你啥?”

“生、辣、鲜、活。”

“哼。”

“我这么奉承你,还不高兴吗?”

“哼、哼。”

第八章独闯红泥岗

33

晚上,小杨在邮箱里查阅王桐的小说,却怎么也查不到,是随手删掉了。

只记得,小说标题是《我的春服与初欢》,有点莫名的不喜欢。

吴爷的经历就藏在这部小说里……然而,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拍拍额头,也就把它放下了。

随后,在网上查询了本城小学老师招聘的信息,筛选之后,列出了七所值得试试的。最近的,居然就在眼皮下,本校的附小。

34

附小原是乡村小学,位置在紧邻罗汉坡的红泥岗上,跟大学隔一条灌溉渠和几亩橘子林相望。

岗子原是红砂岩,亿万年风化后,岩石层层剥落,化成了软泥,还是红红的。种树,树不茂盛,种草,草稀稀拉拉,红泥不吸水。但有一点好,吸血,学生打架出了血,淌在红泥上,哧溜一下就不见了。村小嘛,校风自然是很刚烈的。

罗汉坡的大学扩建后,把团转五百多亩农田都围了进去,村小自然也在其中,换招牌也就顺理成章了。村小的师生人人欢喜。然而,这只是小欢喜。更大的好事还在后头呢。不出三年,按照国家政策,所有的附小、附中都跟所属企业、大学剥离,独立出来,成为当地教育局直辖。附小虽在大学校园内,但两个校长却只是同行关系了。从前,大学员工的孩子幼儿园毕业,无须任何门槛,直接输送到附小。现在则不行了,双方得坐下来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友好的,但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门槛费。这件事,小杨读研时就已晓得了,导师的小孙子正要念附小,卡住了,他骂骂咧咧了好几天。后来还是解决了,自家掏了一笔钱。

这笔钱是多少,小杨不晓得,也没兴趣。可能导师提到过,但她也忘记了。她没有孩子,没有婚姻,跟春服和初欢也还隔得很远呢……至少比罗汉坡到红泥岗的距离,还要远多了。

小杨是下午三点去的附小,之前已和附小邮件往返了两三次。

午睡半小时,没睡着,就翻出自己的手记看。翻到头一回在夜里见到吴爷,有这么一段话:

农舍里好像藏了一口窖,他就是守

窖的老农民……

下边还画了一堆火,一个人在烤苞谷,这自然就是吴爷了。但没有画五官,因为那夜并没有看清楚。

现在可以添上去了:一条长鼻梁,山脊线似的。两只眼睛,亮而有倦意。还很瘦,很多皱纹,很多白发……但这些就免了。全画上去,密度太高,快像个黑人了。吴爷倒是有点像黑人,美洲大陆农场和农场之间的游荡者,很浓的烟草味……王桐可喜欢过他吗?那么老。

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小杨喝了一大杯白开水,就出门前往红泥岗。一路温习着准备好的话。“大学老师改行教小学,一般人都觉得难理解,你说呢?”“硕士毕业不容易,学了多年的知识会不会浪费了?”类似的问题少不了,她写了提纲,打了腹稿,且烂熟于心。

门口的黑衣保安让她报了姓名,登记在册,又用对讲机刺耳地叽里呱啦一通。

出来一个蓝衣女士,鞋跟很高,胸也挺得很高,胸牌一跳一跳。她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示意小杨跟她走。过了一片嵌了石板的草坪,进了走廊,再拐个弯,她敲开一扇门,又做了个手势,转身离开了。

里边也坐了位女士,灰西装,正在电脑前敲打,见了小杨,也不多话,依然做了个手势,示意你等等,就出去了。

小杨就坐下来,无聊,摸出手机,也没心思刷屏,就在备忘录里乱写字。再次响起高跟鞋声时,她刚好默写了两句诗:“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进来的是另一位女士,红色风衣,苗条、高挑得让人吃惊。小杨坐着仰视她,不觉气怯地嘘了口气。这该就是邮件里提到过的主任吧,很白皙,而且年轻,也挂着胸牌,胸倒是略为扁平。还戴了副没镜片的眼镜框,目光炯炯。小杨想到王桐,不过,跟她比,王桐还是个毛孩子。

“主任好!”小杨站起来,礼貌(而谨慎)地说。

“我不是主任,不过……”女士摇摇下巴,意思这个就不必多说了。

女士手里捏着几张A4打印纸,大约是小杨发来的求职信和个人简历吧。她把小杨打量了一小会儿,用嘴角笑了下。

小杨腋窝悄悄滴了几滴汗。

“小学比大学难教得多了,每个小学生背后还有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对付他们,是一门大学问。至少,你给我十个理由吧,怎样做一名合格的小学老师呢?”

“……”

“你有信心吗?”

“说实话……”小杨迟疑着。

“当然说实话。我不是来听你说假话的,对吧?”女士又用嘴角笑了下。

“没信心。”

握手告别。是女士把手伸给小杨握了握。小杨看到,她的指甲跟自己一样,也留得长长的,且涂成了亮铮铮的乌黑色,相当凛然。

35

下了红泥岗,小杨回头望望,雪松簇拥的附小主楼、主楼上的飘飘红旗,都巍巍而遥不可及。她想起女瞎子冼半仙说的话:“观音还没成佛呢,菩萨道长得很。”不觉先叹后笑,自忖:那就再说吧。

同寝室的两位女生,都已回到故乡发展。一位在企业家父亲的安排下,正和一个副镇长的儿子谈恋爱,有点政商联姻的意思。另一位也得益于父亲之力,在县农行人事科就职,做了金融界白领。银行的大姐,则已从老干科转入工会办公室,暂时见不到升迁,她就决定再给自己加点油,去财大念个在职EMBA。每个人都活得或滋润或笃定,小杨想,就我还飘着……不过,也还飘得起,我不老,也不算很懒,大学也教了,小学也闯了,那就多闯几下吧。再不行,就回老家……哦,老家还是算了吧,我是不回的。

长夜无眠,也无聊,她就把冼半仙的事迹拼凑起来,写成一篇三千多字的散文,题为《小城仙姑》。反复修改后,发到了省报副刊编辑的邮箱,并请教:我有没有可能应聘副刊的编辑?

多日无回音。

她想跟人说说话,无人可说,就给吴佩虎写了封长邮件,把近况铺叙一番,最后写道:我走投无路之日,就到美国来投奔你们吧,给你们做不拿工资的小保姆。

当晚她梦见自己成了菲佣,骑着自行车在旧金山赶集,跟卖鸡蛋、卖葱蒜的农民讨价还价。醒了骂自己,没出息,做个美国梦还这么土。

第九章农舍夜话

36

落了两场雨,天飒飒地冷了。罗汉坡上树多,清洁工不停扫落叶,总也扫不净。课程已在收尾,小杨自忖已是要离去的人,反而把最后几堂课备得格外充分,备课本都快写满了。回头看看,又似乎全是废话,太过琐碎了,譬如,讲《孔乙己》开头一段话: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

她就又找了五个不同的小说开头,且故事中都写到了柜台。她还把这些柜台,一一画了出来。意在说明,我画得可能不准确,但这不是问题,重点是,每个人都可根据文字描述的细节,激活想象,产生历历在目的视觉感。

但,几乎没学生对柜台有兴趣,吧台也许会好些。而茴香豆有啥好吃的?不如北大门外的串串香过瘾。就连王桐也趴着课桌,乜着眼看小杨。倒是那个满额头粉刺的胖女生亢奋地盯着她,粉刺都像小灯泡,红亮亮,闪烁。小杨有点害怕,不敢看她,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大部分学生埋头耍手机;有个戴滑雪帽裹围巾的男生在大嚼葱油饼,室内飘着好闻的葱油香。

突然,胖女生举手请求发言。

小杨指了一下她。

她站起来。“老师,可不可以把人物也画出来?”

“这又不是美术课……”小杨保持着警惕,并扫了眼王桐,期待她关键时刻要救场。

“你不是要求我们贴着人物写吗?”

“难为你还记得,”她想到这一切就快结束了,画就画吧。她画了个穿长衫站着喝酒的人。

这时,下课铃响了。“可他还没有五官啊!”胖女生指着黑板,有点急切的样子。

小杨不理她,收拾好杯子和提包,侧身就走了。

走到大楼出口,有人拉了她一把!她一惊,小心翼翼回过头,却是王桐。

“你以为是谁啊?你怕孙玉凤是不是?”王桐哈哈笑。

“哪个是孙玉凤?”

“就是跟你作對的胖子啊。”

“唉,我又没惹她,凭啥跟我作对啊。”

“她崇拜褚老师,你跟褚老师作对,她就跟你作对。”

“跟褚教授作对?我哪敢。你看到过的嘛,他差点把我给吃了,我吓得打抖抖。”

“你打抖抖了吗?咋觉得你很淡定呢。可惜好戏刚开头就煞尾了,不过瘾。”王桐噘噘嘴,挽住小杨的手。

“唉……”小杨叹口气,甩了下胳臂,王桐却挽得更紧了。

小杨不舒服,再甩,王桐说:“不要没良心。哪天孙玉凤再欺负你,你想念我也晚了。”

“为啥说想念?”

“我过两天就飞洛杉矶了。”

“耍心那么大!不考试了?”

“不回来了。”

“……”

“你好像有一点难过?”

“我的确有一点……惊讶。”

“我也可以不走的。”

“……”

“如果有人求我留下来。”

“谁?是不是吴爷?”小杨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没道理。

“……”轮到王桐叹了一口气。

她们穿过吴爷农舍边的小坡道,去食堂吃晚饭。吴爷正在田里忙碌着。他穿件高领芭茅色毛衣,沾了很多黄叶、枯枝,头发乱翻翻的,黑着脸,手套也污黢黢的,只有一根系在额头的白带子,白得耀眼、诧异。他用一把带长柄的镰刀,把老玉米秆、豆棚架砍翻,把丝瓜、豆荚的藤蔓割断,再拿大头靴一脚一脚踢成堆。堆差不多半人多高,他又大踏步进了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只扁铁盒、一只火柴盒。

“他要干什么?”小杨问。

“不会干好事。”王桐说。

吴爷手晃着,把铁盒里的油浇完,随手挽个花,嚓地划燃火柴棍,用左手虚罩着,在傍晚的光线中,灼灼的小火苗和他的黑手宛如一个温暖的小灯笼……他眼睛被小火苗映射着,有点怜惜和不舍。

小杨心口涌起一股热汁。王桐却哼了一声。

吴爷突然把火柴扔了出去!火焰嘭的一下腾起来。

她们站在几步外,也感觉热气流一股股有力地扑过来。吴爷却停在火堆边,还把双手伸出去,好像在抚摸着火焰。

小杨笑了下,问王桐:“你喜欢过吴爷吧?像个洗手不干的教父,做隐士,过简朴生活,地窖里塞满了金银。”

“何苦讽刺他?明明是输光了的穷光蛋。”

37

小杨感觉到很困,不到10点就睡了。却越睡越新鲜,再翻几个身,一点睡意也没了。她起床,喝了半杯凉开水,换了运动装,就下红砖楼跑步去。

跑上盘陀道,到了毛主席挥手的塑像前,向下望望,凹地中吴爷的农舍,还亮着光,却不像灯光,明明暗暗,屋顶瓦缝中还有烟子冒出来……这景致,颇像从前某个夜晚的重复,或者,是在等着把那晚的故事讲完吧。

她摸下坡,从铲割后的田地穿过去,玉米秆、竹竿、藤蔓的灰烬,弄脏了她的橘红色球鞋。

农舍里燃着一盆火。吴爷和衣蜷在沙发上,打着均匀的呼噜。地上扔着几本旧书。小杨蹲下去,把它们捡起来。书都很旧,页子卷角,封面发皱,其中一本是《静静的顿河》第四卷,繁体、竖排,红墨水钢笔画了若干的重点,字迹也是陈年的,批注倒是一个没有。其他的,则是赫尔岑《往事与随想》、涅克拉索夫《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中国的书只有一本,陆游的《老学庵笔记》。

火盆边有口小锅,里边半锅清水。

小杨就盘腿坐地上,翻着《老学庵笔记》,等吴爷醒。这书还算有趣,她古文不大好,但随翻随读,也就读了进去。读到某段,突然哈哈大笑!

吴爷晾得跳起来。“起火了?!”

小杨淡淡说:“是火神爷被火烧得喊妈妈。”

吴爷吐出一口气。“扯淡……”倒下去又睡。

小楊揪住他的头发,硬把他拖了起来。他头一歪,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鼻子里有股好闻的烟草味。

“把你的烟拿出来,我想抽两口。”

“你抽烟?”

“也不是,其实就想多闻闻。”

“我没烟……好多年都不抽烟了。”他把身子坐正了。

小杨把鼻子凑过去,闻他的头发、领子……“我不信。”她咕哝着。

“不信算了,别像王桐,烦人……”他说着又往沙发上蜷。

小杨再次把他揪起来。

“王桐要去美国了。”

“才去啊……说了两年了。”

“她写了个小说,好几万字,主人公原型就是你……你这儿有没有?”

“从没有听说过。”

“你不想看看吗?”

吴爷摇摇头,拿只搪瓷杯,去锅里舀了杯水,缓缓喝下去,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不怕她把你写成了个坏老头儿?”

“我本来就是坏老头儿。”

“她说你是输光了的穷光蛋。”

“哦……”

“你不反对?”

“她说得够客气的了。

“你是在麻将桌上赌,还是在澳门、拉斯维加斯赌?”

吴爷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温和、体贴的笑。“听说你是个作家,还这么没有想象力。”

“我不是作家。”小杨抗议。

“我以为你比王桐高一辈,结果你还像从前的小王桐。”

“……”

“你晓得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杨想想,也觉得可笑,啥意义也没有,可就是有点想晓得。“好奇。”

吴爷又喝了一杯水。“好吧,好奇……明天我带你进城去转转,喝碗盖碗茶,摆摆龙门阵。”

“明天不行,我有课。”

吴爷嘿嘿两声:“一下就傲起来了?”

小杨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后天吧,啊?”

38

这节课是答疑,上得无精打采的,教室空空,坐了稀落落十几个学生。王桐没来,长满粉刺的孙玉凤也没有来。小杨不停喝水,喝完了,也不说抱歉,就径直走到休息室续水。每次回来,学生又少了两三个。这让她颇惊讶,居然还有留下的人。

但没人提问题。小杨就坐着读闲书,也写了一两段手记。教室静静的,偶尔有人咳个嗽,轰轰响。她忍受不了,就起身说,再讲讲小说的结尾吧。

她说,人们都说结尾是最难写的,比万事开头难的那个开头,还要难很多。然而不然,以我多年的研究来看,说难也不难。我教同学们一个好办法,就是小说完成定稿后,在投出去的前一秒,删掉最后的一段。

“为什么?”下边五六双眼睛,写满了疑惑。

“因为,写东西的人,个个喜欢画蛇添足。把足删了,蛇也就完美了。”

讲完,她率先哈哈大笑。下边有稀落落的笑声回应她,哈、哈、哈。

笑声停下来,她补充了一句:“估计在座各位今后不会写小说,我也不会写,所以我讲了也是白讲了。”

静了片刻,有人叫起来:“杨老师画蛇添足!”继而又是笑。小杨跟着笑,还拍了拍桌子。

39

出了教学楼,太阳黄澄澄的,罗汉坡上的树、青石板的路,都有了些暖意。光秃的枝干,也站了麻雀,十分潇闲。小杨叹口气,这么好天气,要是跟吴爷进城喝茶,该多好。反正那么多人逃课……不过,最终留下的几个,也还值得跟他们再做一回师生吧。

转过楼的东侧,是一片桃林,林中一只六角亭,柱上两个字“致远”,是发愤或约会的好去处。平日小杨经过,故意绕开了走,这会儿却想进去坐一坐。

但亭里已塞满了人,是一大家,父母、一对双胞胎娃娃、一个小保姆。父亲依在美人靠上,叼着大烟斗,像模像样地,读一本黑色硬壳的精装书。母亲在耍手机。小保姆和娃娃在玩皮球。

那父亲一抬头,竟是褚兆聿。

小杨吓了一跳,转身就走。“杨老师!”褚兆聿的喊声,就像他的手,有力地把她扯了回来。

褚兆聿满面春风,嘴里呼着残留的酒气,向小杨介绍他的夫人和孩子。夫人年轻,苗条,戴着没镜片的眼镜框,嘴角漾出一点没温度的笑:“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吧?”小杨哈哈大笑,今天下午真是笑顺了。这位夫人,就是附小那个很像主任却不是主任的女士。

小杨笑而不答,把主动权留给了自己。

那对双胞胎,约莫四五岁,酷似褚兆聿,矮胖,阔嘴,有点龅牙。小保姆嘛,小杨已经不惊讶了,就是逃课的孙玉凤,胖得红彤彤的。

褚兆聿以更大的笑声,盖过了小杨。他说:“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年轻人!不要当逃兵。”

小杨保持着微笑。“我摔倒了吗……不觉得呢。”

“那你到附小去干什么?”

“哦,闷得慌,开个玩笑吧。”

她把目光移到夫人,用嘴角假笑了一下,慢慢走开了。

背后一声闷响,好像是皮球砸了谁,双胞胎一齐大哭了起来。

出桃林,下了缓坡,弯进一条窄窄的竹径,小杨看见褚兆聿正堵住她的路。他可能是从另一头飞跑过来的,嘴里吭哧有声,跟头一次见到很相似,虎背熊腰,满脸油汗,像个杀猪的。小杨淡然地看着他。

“你不要跑。”

“跑的人是你啊,褚老师。”

“你可能误会了我,我不是你的拦路虎。”

“你是虎吗?这倒没有看出来。”

“好吧……我不会做你的拦路石。”

“那麻烦你让让。”

褚兆聿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好瘦!信不信,我可以把你举起来,扔到山坡那边去?”

小杨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手背上,指甲一拉,暴出三条鲜血。

褚兆聿丢了手,啊啊叫起来。小杨笑了笑,从他身边側身穿过去。

第十章下坡进城

40

钻出地铁口,在飘小雨。天一早就阴着,后来有了雾,雨点落下来,又砸起些灰尘味。老城区,街窄,很多车在这一带磨蹭,尾气沆瀣,刹车灯红红黑黑,上午10点已颇像傍晚下班的光景了。吴爷走在前,小杨落后两小步。他穿了件很旧的夹克,围了黑围巾,戴顶咖啡色的大方格子鸭舌帽,都是过时货,但因为瘦,背后看,倒也像个年轻人。

两条腿也很长。小杨想,王桐的小说里该写到了这两条长腿吧。她脚下加快,和吴爷并排着。“怕走丢了啊?”吴爷说。“哼哼……”小杨含含糊糊。这才发现,自己踮起脚尖,还够不到吴爷的肩膀。再侧脑袋偷偷瞟了瞟,吴爷脸色苍白,皱纹密布,花白胡茬儿也乱糟糟的,跟这个糟糕的天气很搭配。

还有,吴爷的模样很像个外乡人,却又走得熟门熟路的,一点不犹豫。经过一条小巷子,他朝里指了下。“我小时候就住这儿……也不算小了,19岁以前吧。”

小杨看看,像条半截巷,进深约百米,两扇青灰铁皮门,门里挤着一大堆四层、六层的旧楼房;窗口防护栏大多生了锈,墙上留着雨水抽打的鞭痕。论气派,只有一大块蓝地儿白字的门牌号:贡米巷27号。

“……”就这儿?小杨纳闷。

“从前是七八个小院串起来的市委家属院,百多户人,青瓦木屋,带木格花窗,家家门口一个花坛,树也很多,核桃树、构叶树、石榴树、樱桃树。皂角树最老,就长在张伯伯家的厨房里,直径五六尺,树上挂了马蜂窝,起码有十个篮球大……最右边小院里,有片白果林,一幢小洋楼,是个旧军阀的老宅,他名字叫……”他拍拍脑门,摇头笑笑。

“我陪你进去看看吧?”

“哦,不了。拆平房建楼后,我巴不得从没进去过。”

“是怕记忆被破坏吗?我真想进去看看呢。”

“我们走吧。”

小杨眼巴巴望着27号的铁灰门。吴爷拍拍她的肩膀,她不动,他就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揽走了。

走了几分钟,经过一个围起来的巨大工地,挖掘机尖锐地响着,不停有运渣车驶进驶出。“这是哪儿呢?”“市委大院啊……去年搬迁了,开发商在建38层的写字楼。”

小杨被揽着,边走边回头。

故址。她想到了两个字。

41

故址门前的大街,车流更堵了。吴爷甩开双腿,小杨拉着他衣角,两人像猫一样,穿过灰霾,到达对面的又一个巷口。小杨还没看清路牌,吴爷已走出一长截,赶紧追上去。再过几条横七竖八的小街,车辆依然多得打堆。临街的小面馆、小饭馆热气腾腾,有人坐着吃喝,也不晓得是晚早饭,还是早午饭。

吴爷不时跺下脚,咕哝:“这儿从前是御河。”“御河?那挨皇宫很近了吧?”吴爷不理会,又咕哝:“从前静得打鬼,现在……”“现在咋个了?”吴爷不说话,又走。

街沿上的人群更加密集了,是家证券交易所的门口,脸色铁青的股民在抽烟,打手机,只有一个露了黄牙埂的老太婆在骂:“妈卖×哦!妈卖×!”

小杨盯着她看,觉得非常之有趣。

吴爷把小杨的肩膀扳了一下。她侧过身子,看见街对面一长溜灰砖墙,中央开了两扇大门,考究而又朴素,门楣上有块匾,匾上五个字,却看不出是做啥的。“不是王府吧?”“天主大教堂。”“很不像啊!”“哥特式跟它比,也的确是很不像。”“……”

教堂门里,一条石板路伸进去,穿过几间庭院和天井,汇入一座穹庐式的瓦棚下,瓦棚的尽头,是三扇掩上的拱门,门外,立着一尊白色的雕像……太远了,小杨看不清。她跨过一个天井,又进了一座院子,左右望望,各是一长排灰墙黑门的房屋,楠木柱子等距排列着,仿佛无穷尽在延伸,看不到消失点。很多棕榈树挺直着,高过屋脊,在高处沉默。有风吹过,她莫名有点愀然,回头一望,吴爷还在大门外,像一帧小小剪纸人儿,弓着背看手表。许多的人影,在门洞口飞鸟似的掠过。

她想喊一声,一张口却发现嗓子哑。只好走了出去。经过门房,顺手取了份简介。

“你又是怕记忆被破坏?”

“我没啥记忆好保存。懒得进去。”

“从没进去过?”

“那倒不是。教堂的西院在‘文革中做了市委行政处仓库,我有个女同学的父亲是保管员,全家就住在教堂里,我去看过她母亲种的豇豆、茄子、海椒……还有狗,一大群的鸡,简直就像陶渊明。”

“陶渊明经常都饿饭。”

“那就是不饿饭的陶渊明,哈哈。还有个同学住东院,他父亲是部队的,不晓得咋回事,也是全家住在两间屋子里,红漆地板,被子、床单、茶杯、碗,全是绿色的,墙雪白,贴着主席像,我去过一趟,坐不住,两分钟就走了。”

“是两个男女同学吧,正好多走动,加深些那个……上帝也会特许的。”

“可两个人从没在教堂里边碰见过。”

“为啥呢?”

“太大了,太荒了,到处长满了荒草。”

“太懒了,太惰性了,太没情趣了。”

“哈哈哈!”

“我已经……太饿了。”

吴爷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了看小杨,浮出亲切的微笑(有点像假笑)。“我带你去个内部小馆子,放开吃。”

42

绕着大教堂转了好久,小杨估摸有大半圈,之后拐进条小巷。巷子窄得像条缝,两边重叠着三十年以上的水泥楼,两架自行车相错都很勉强。却又极安静,较远处有年轻人在拍婚纱照,灰霾中闪着几团白,像梦游,然而是更静了。墙上有生锈的铁栅栏门,该是小侧门吧,吴爷一推就开了,传来有气无力的狗吠。小杨拉着他的衣角跟进去。

楼群空隙处,立着许多古树,一色的银杏,合抱粗,树叶落光了,枝丫峥嵘,挂着哪年哪月的风筝、裤衩、破棉袄。地上停满了自行车、偏斗车、火三轮、电摩托。不时有穿得单薄,脸色红彤彤的壮汉、妇人,轩昂而至,倏尔不见,小杨见了,脑子有点晕。

“从前这儿叫白果林,是市委的第二家属区。”

“……”吴爷你在说笑吧?

“家屬早都搬走了,住的都是小老板、务工者、骗子和可能被骗的人。我在这儿租房住过一年多。”

“你算骗还是被骗呢?”

吴爷不接话。转到楼群中心,该是中庭的地方,有一圈黑乎乎的平房,宽宽屋檐下,摆了四五张大方桌,油汪汪的竹椅,都还是空空的。两人各拖了椅子坐下,嘎吱响得又惬意又心酸。吴爷说,这儿从前是家属食堂,几十年不倒,层层转包出去,生意不算兴旺,但熟客总会寻着香味回来。鱼翅海参没有,家常味道是可口的,要紧的是成本低,不上税,价格只比职工食堂略贵一点点。说着,就冲厨房里叫了两道菜:

“大蒜鲢鱼、青菜豆腐汤!”

没有人回应。小杨正要帮他再叫一遍,忽然传来抽油烟机的怒吼,仿佛跑火车。

“他们动作快得很,不担心。”吴爷笑笑。

“我倒是担心你,骗了还是被骗了?”

“我做生意被骗了,在这儿租房子,是为了躲债主。有两个月连饭钱都摸不出,就在这食堂赊账吃……泛泛而言,也算骗吃骗喝吧。”

“人家凭啥赊给你?”

“那两年承包食堂的,是我高中同学的嫂子。”

“咋不住到贡米巷呢,那才是你的老家啊。”

“那儿熟人多,我不是在躲嘛。”

他咂了咂嘴巴,又说:“前妻和女儿还住在我母亲的老屋里,是当初拆迁赔偿的。”

“那你母亲呢?”

“已经走了。”

“走哪儿去了呢?老太太很老了吧?”

“走了就是老了。”

“是该很老了啊。”

“老了,就是死了。”

“……”她终于想起,古书上说,皇帝死了就是大行了。老百姓死了,自然就只是走了……而已。

“对不起。”她喃喃说。

鱼和豆腐端上来了,盛在两只碰得坑坑洼洼的铝盆里。吴爷嘀咕了声:“有点葱花就好了。”随即无言,两人埋头大吃。

因为一时无话,就吃得格外仔细,盘子里剩下一副完整的鱼骨头,活像地下出土的鱼化石。豆腐也吃干净了,汤还有半寸深,漂着最后半片青菜叶。小杨打了大饱嗝,喷出一股蒜气,好不舒服……突然,赶紧用手背捂住嘴。

吴爷说:“晚了。也没啥,反正你打哈欠也是旁若无人的。”

小杨脸一红,假笑几声:“哈哈哈!”笑声刚落,突然话锋一转:“这顿饭是你请我,还是AA呢?”

“我请你。如果你坚持AA,我也不反对。”

“你欠了半辈子的债还没完吗?”

“是欠了一辈子……债还在,息也不会停,就像胖子身上的赘肉,一起长。”

“那么多……”

“我做房地产合伙人、酒厂合伙人、股票合伙人……都赔得莫名其妙的。后来开火锅楼,生意火得不得了,顾客要在门口排长队,结果还是亏。王桐的老外公不信,还问过我,是不是把公斤秤当成了市斤秤?”

“就没想做点别的事?”

“写了一部游记,找不到人出版。”

“王桐说你是输光的穷光蛋,还有心到处耍,真不是常人。”

“是个女孩子约我上路的。她家三代都是民族资本家,却对红色年代的一切都十二万分有兴趣,初中时给自己改名字叫红旗,打羽毛球,画油画,拉手风琴,属于风格非常强烈的那一路……她说我们从瑞金骑车到延安吧,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

“一定长得很漂亮,是不是?”

“红旗的脸非常窄,像把刀,头发留成马尾巴,回头一笑的时候,真让人……”

“……”小杨觉得自己屏住了呼吸。

“过目难忘。”吴爷说完,眼睛在层层皱褶中,陷入很深的回想。

小杨不说话。

“走吧,我请你去喝盖碗茶。”吴爷把思绪收回来。

“改天吧,我有点累了,再说,茶钱也是一笔钱,就算你欠我的……反正,你欠的烂债、情债也多得很。”小杨假笑着,叫来食堂伙计,把两个AA的饭钱都付了。

43

钻进地铁站之前,吴爷朝上指了指。“喜来登!下边那块地,原来是王桐外公的私家大院子。”

“你虽是个穷光蛋,结交的倒都是民族资本家。”

“跟资本家没关系。他是个牙医,从德国回来的。‘文革后落实政策,我父亲给他帮过点小忙,他就说,欢迎你儿子到我家里来借书。他有两间大书房,哲学书、色情小说都不缺。”

小杨不说话。她呆想,资本家和民族资本家,有啥区别呢?色,为啥不等同于颜色的色?人死了,为啥总要用很多废话来掩饰“死”这个字?城中心一个大院落,拆迁的赔偿费,怕是要用船装吧?小时候,她特别爱吃蔬菜,姐姐就笑她是菜船。菜是用船载的,从江对岸运进城……坐在飞驰的地铁中,随便想想,也是很有意思的,因为想不通,就可以一直想下去。

吴爷站着,手吊着吊环,身子轻得像一把稻草。

第十一章小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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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杨睡前读了读天主堂简介。跳过大段布道般的文字,只留意到两点:这是于1895年的教案后重建的,为不刺激当地人,采用了中国园林式风格。而楠木廊柱多达188根,高7米,直径0.4米,成为宗教建筑的奇观。

她眯眼养了会儿神。那些匆匆一瞥的柱子,渐渐清晰了,一列列纵向排列,又延伸,继而向东横切,成为运动的方阵,风呼呼吹过,变为不断从内部生长的圆环……每根柱子都笔挺,单一,但一只蝴蝶在柱群间飞翔时,会发现这有多么接近无穷无尽啊。

我就是那只蝴蝶,小杨自忖。掠过柱群的缝隙,看见老家对岸的萝卜溪小教堂。早不是小教堂了,是小教堂的废墟。高考惨败后,吴佩虎陪小杨散心,去萝卜溪一带闲逛过。废墟在半山腰,远远望上去,宛如一堆史前动物的骨骼,或者传说中的象牙坟。他们爬进去后,没见到一堵完整的墙,也没有雕像、十字架,乱糟糟的砖石中,青草在枯草上生长,一层层腐烂质浸入土地,滋养着废墟和微观世界的蚯蚓、屎壳郎。小杨心情烦躁,看了两眼就想掉头走,然而吴佩虎,却在一块石前跪下,双手合十,垂着头。石上,有人用粉笔画了一幅妇人像,笔法极简,也没啥功底,画得极吃力,而又极虔敬。

吴佩虎嘴里叽叽咕咕,不晓得在念些啥。

小杨觉得好笑,走过去拍了下他的头。他一惊,猛地抬起,眼缝满是泪水……她也一惊,很酸辛又很温柔的潮水涌上来,也差点落了泪。

“我在祈求圣母……”

“你咋晓得是圣母?”

“说她是观世音菩萨,也是可以的。”

“也可能是哪个人的母亲或是姐姐啊。”

“圣母、观音,也就是我们的母亲、姐姐吧。”

“那你回家拜你的妈妈吧。反正我不拜我妈,她自己的事都没有扯抻展。”

吴佩虎拿指头把泪抹干净,很痛心地说:“杨琼枝,你太幼稚了。”

她没法子驳他,只暗想我不幼稚,我會考得那么惨?

“我祈求了,请老天宽待我们这些有过失的人。”

“什么过失?考砸了就是过失啊……再说,你还考得那么好。”

“我们总是会有过失的,也可能是罪孽,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他说得老气横秋的,小杨很不以为然。

那年18岁。还要再过了八年,才有能力去回味小教堂之行。她想起吴佩虎流泪的样子,后悔没有抱着他,心痛地拍拍他的脸,骂一句:“过失?去他妈的。”

小杨画了一幅画,就是刚才耷下眼帘见到的圆柱阵,被风吹得像飘动的纸环,柱子的深处,现出一座哥特式的小教堂——但她很快就把它抹去了。

刚抹去,却又再添上,还是小教堂。

她想把这幅画折成一本书大小,寄给吴佩虎,算是赠他男友的礼物。国画即便揉成一团了,托裱之后也平整如新。可,美国有字画装裱铺吗?那就裱好再寄吧,寄费又天价了,起码是画的一百倍,我的画,能卖几块钱?她摇摇头,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舒舒服服的哈欠,打完了,想到吴爷对自己的挖苦,恨不得再打一个给他看。然而,困意突然滚滚袭来,她和衣往床上一横,就睡着了。

第十二章九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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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开始了,罗汉坡上有了紧张的寂静。就连平日沉迷吃喝、游戏的大耍家,也突击研发作弊利器,譬如,把老师无意(或有意)漏的题,请考霸们做好(请顿火锅或转一笔小款),再用极小、极细的字迹誊抄在方寸纸片上,订成薄薄一册,宛如古代信徒贴身的经书,挟带进考场。小杨读研时参加过监考,给一位退休返聘的资料员做副手,资料员白发没几根了,背也是佝偻的,却目光如鹰隼,一抓—个准,起码有五六个学生被取消了考试资格,哭兮兮,气哼哼,又羞又恼!这让她十分骇然。她一眼望过去,咋都是勤奋答题的好孩子呢……唉。

教研室本学期最后一次活动,安排在巨人山农家乐吃火锅,有点新年晚宴的意思。老师、家属分乘四辆小车前往。小杨被卢主任叫上他的白色现代,坐在他背后。

副驾坐的是教材教法教研室的焦小姣教授,不算家属,是特邀嘉宾。相对于这个职称,她还算比较年轻的,且在校外与人合开了七家连锁培训机构,重点辅导中考、高考,名为华山堂,取义“自古华山—条路”,很是有影响。

她裹着长过膝盖的黑色羽绒服,十分健谈,笑声也爽朗,一直在和卢主任讨论心理学问题,反复提到一个叫约瑟芬娜·冯·斯特林尔迪克的教育家,并可以大段引述其著作。小杨完全没有听说过,蜷在座位上,大气不出。

巨人山距罗汉坡二十余公里。远古一位巨人云游路过,爱这块平原的坦荡,就躺下睡个觉,一睡没醒,身子变成了山。虽说是巨人,因为是躺下的,只能算丘陵,陵上植满柏树,绵延百余公里,横在这座城市的北边。

他们要去的农家乐,就在公路入山的谷口。有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继而还夹了些飘飞的雪花。车停时,焦小姣感叹一声:“农民都比教授还富了。”

卢主任笑道:“富!山穷多柏,人穷多虱。你说是不是,杨老师?”

小杨晓得卢主任怕她受冷落,故意把她绕进来。就笑笑,却说不出话。

焦小娇嗓门收了收,再叹道:“到处都是内向的人。”只说给卢主任听,刚好小杨也可以听得到。

池塘清冽,点缀着若干枯荷,颇有野趣和季节之感。但天冷,塘边坐不住,只能在屋里拼桌子。三口红锅、两口鸳鸯锅沸腾起来,肥嫩的羊肉不停夹进去,加上几个小娃娃打闹,气氛很有感染力。随车带了两箱啤酒,又点了王老吉、豆奶。卢主任说,先吃好喝好,饭后唱歌,耍晚些……那点啤酒,查酒驾没问题。

小杨挂在一个角角上,在红汤里夹了块西红柿,慢慢地嚼。卢主任在右边挤出—个位子,招手把小杨叫了过去。他左边的焦小姣笑道:“这个主任当得好,很有一号男主的酷比和体贴。”卢主任也笑道:“不是男主,是男仆,为老师们服务的。”转而对小杨:“咋不吃羊肉呢?巨人山的羊子,就数这个季节好。”小杨说,从小就不吃,怕膻。卢主任说:“教你个妙招,一手捏鼻子,一手动筷子,肥羊下了肚,即刻就破膻。”大家都笑了,小杨一口西红柿差点喷回火锅里!

焦小姣也笑了,“卢主任好亲民,听这么逗人的话,石头也会开花吧。”

屋子里静下来,连小娃都被这静骇住了,停了筷子,等着卢主任和小杨的回应。但小杨像没听见,喝了口免费茶,夹了两朵香菇到碗里,又细细品。卢主任清了好一阵喉咙,没找到合适的话,只道:“吃吧,多吃点。”

焦小姣给卢主任夹了一碗羊肉,还舀了一碗羊肉汤,又把他和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啤酒。“我敬你!”

“敬什么?”

“有风度。”她一口喝干了。

“等会儿要开车。”他喝了半杯。

小杨放了碗筷,也给卢主任和自己倒满了啤酒。

“敬什么?”他问。

“不敬什么,高兴。”她一口干了。

他也一口干了!其实是干了一半。

焦小姣哈哈大笑,“一杯酒端得很平啊。”她给自己和小杨倒满啤酒,先一口干了,说:“来。”小杨笑笑,摇头不喝。

焦小姣说:“嗯,这也很好,量力而行嘛。听说杨老师想转到附小去当老师,有勇气,这是我一直欣赏的。拿破仑死磕滑铁卢,彻底失败。丘吉尔敦刻尔克大撤退,却转败为胜了。这两种不同的人格,就很值得做心理学研究,然而研究得很不够。约瑟芬娜·冯·斯特林尔迪克就说过……”

“喝酒吧。”卢主任给她倒满啤酒。

她一口喝干,却又接着说:“撇开约瑟芬娜·冯·斯特林尔迪克不说,说来就话长了……听说,附小不打算接受你,这也没有什么。求职也是一种历练吧!对于强者,失败多了,教训就积累成了经验。对于弱者,路走多了,好路也踩成了烂路。我期待你是个女强者……”

小杨顺手又给她倒满了啤酒。她端起来一口干了。

“强者的哲学,是先把自己变成一颗钻头。弱者的哲学,则是……”

盧主任再给她倒满一杯啤酒,“省点嘴巴劲,这么好的酒。”

“所以才要多说话,免得辜负了好酒啊!听我把话说完……”她乜眼看着卢主任,噘嘴笑。

卢主任举杯站起来,“谢谢各位老师关照我。我这么个年纪还单身呢!到春节我就要求婚,活出一个新样子。好不好?”

满堂说好,气氛热烈了很多,不断碰杯和干杯,有人问:“跟谁求婚啊?”也有人笑:“还没求婚啊!”小杨瞟了下焦小姣,她表情复杂,也在笑,有矜持,但不仅仅是矜持。

这时候,小杨的手机响了,王桐打来的。

“你在哪儿呢?我想见到你,对,今晚必须见到你。不然,我就……”

“呸!少来吓唬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小杨提高嗓门喊起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她却瞬间莞尔温柔了下来。“好吧,我的小祖宗。”

小杨大步离席,找到老板,请他帮忙找辆车回罗汉坡,车费多少无所谓。

卢主任跟在后边,一直在挽留她。终于挽留无效,他正色道:“你是铁了心抛弃我们了?”

小杨轻声说:“言重了,我那么胆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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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杨在学校北门下了车,随即又钻进地铁……四十五分钟后再钻出来,是在医大附属口腔医院附近一条小巷子。她从没来过。街灯下有块路牌,九回村。细长、弯曲,咋不就叫九回肠呢?好笑。而且以村命名小巷,也没道理。那啥又是道理呢?小杨不敢多想,再想,就要成焦小姣教授的研究对象了。妈的×!心里骂完,却也弄不清,是骂焦教授,还是骂王桐,这么晚了,还死活把我弄到穷街陋巷来。

九回村却从不穷陋。医大还是一间教会大学时,许多教授在巷里盖了小公馆。解放后小公馆成了市民杂居的院落,现在则纷纷改建成茶坊和酒吧,店幌子和霓虹灯一家挨一家,通宵不打烊。落了雨夹雪,巷中红亮亮而寂寂,小杨辨认着门牌,瞥见自家影子在湿地上漂浮,像飘进了一部早年的香港犯罪电影中。踏上四级台阶,推开一扇咖啡馆的门,门铃叮当一响,看见一片空空的桌椅中,王桐正孤单单、眼巴巴望着自己。

“我晓得你会来的。”

“为啥?”

“你从不说大话。”

“是我没底气……”

“我没底气还张口说大话,羞死人。”王桐拿手臂圈住小杨的颈子。

小杨皱皱眉,把她的手擀下去。“我饿了,一口饱饭都还没吃上。给我叫一桶方便面。”

王桐试着拍拍她的肩,安抚道:“再忍十分钟……你缩着脖子真好看,像张爱玲写的小丫鬟。”

“我是冷得打抖抖……”

王桐叫了两碗滚烫的茶,塞一碗给小杨让她捂。

小杨缓过气来,环顾一番,看这店堂是大有讲究的。竹椅、小木桌,没上漆,被茶水和茶客的手、袖子磨得油光水滑的。盖碗、带黄铜的茶船,是原色的老茶铺,也卖咖啡,不过,茉莉花茶味盖过了咖啡香。内饰却是30年代的小洋楼风格,仿文艺复兴的小石雕,墙上有洛可可小涡轮,壁炉上的镜框已泛旧,两个系领结的男人,慎重看着镜头:一个青年俊朗,一个清瘦老者,气质上都相当老派。老者的样子,小杨模糊觉得见到过,这自然是错觉。

王桐说,这是她的老外公,去世几年了。

“那另一个呢?”

“是外公的学生,”王桐撇撇嘴。“他喜欢我母亲,但是没缘分,就去南洋了。两年前回来养老,说处处都变了,只有九回村还有点老样子,这幢房子也还有点像老师从前的家,就买了,开了这家店,不图赚钱,只想聚一点人气。”

“还是怕冷清啊。”小杨咕哝道。

“是个人,谁不怕冷清呢?除了你。”

“……”小杨手暖和了,却更饿了。

“你先喝口茶……别喝!空腹喝茶要醉茶的。喂,小弟娃!我们的菜!”

“来了,来了。”

王桐唱、念、做、打一气呵成,还把筷子递到小杨的手上。“我多贱,啥都帮你做,除了不能帮你吃。吃吧吃吧吃吧。”

一口细白瓷的钵,盛着条大蒜鲢鱼。还有一只豆青色的钵,是豆腐白菜汤,汤上还漂了些细碎的葱花,还有橄榄油的小珠珠。小杨忽然心口一酸,泪水涌到了眼眶。

“想起老家了?鲈鱼之思……这是鲢鱼好不好。再说,你也不像个有乡愁的人啊。”

“说得我很冷血,”小杨假笑道。

“那想起了一个爱的人?可你也不像爱过人的人啊。”

“偏见比无知……离我更远。再说,没爱过人,也可以想念一个人,对吧?”

“是谁?”

“姓吴。”

“不会是吴爷吧?!”

“当心鱼刺。”

“快说……”

“不是吴爷,是吴老爷。他的名字,很像个军阀,现在在旧金山,做IT,还比较成功。”

“好啊,我去了美国一定找他耍……不会吃醋吧?”

“会吃的。吃点醋才不会被说成是冷血。你吃点酒吧?”

“吃完饭再上酒,慢慢喝,多喝些……”

“你出了什么事?这么冷的晚上把我弄过来,还拿死绑架我。”

“不是死,是醉生梦死。”

“真是……无聊。”

“是啊,很无聊。我要去美国了,没一个人说舍不得我走,父母、朋友、同学,还有你,都是巴不得我走了就清静了……我咋成了这么无聊的人呢?你说。”

“吴爷也没有挽留你?”

“我对他最大的价值是,死了好。”

“哈哈哈……”小杨莫名其妙笑起来。

“哈哈哈!”王桐也笑,起身去吧台取了两瓶威士忌过来。

她俩碰了杯,一口干了。

“吴爷也喜欢过你母亲吗?”

王桐鼻子哼哼,“笑话。凭什么喜欢她?除非这男人脑子有问题。”

“那这家馆子的老板呢?”

“正在楼上听黑胶呢……他脑子一直不清醒。”

“哦……那吴爷喜欢过你吗?”

“好没有想象力,还是作家呢。”

“我不是作家,我只是教写作……还马上就教不了呢。”

“别问我吴爷是否喜欢我……他怕我。”

“怕?”

“他怕我把他送去坐大牢。”

“……”

“然而,我并没有。”

“为啥并没有?”

“是啊,为啥并没有呢,我也奇怪。……我写小说,就是想把这个问题弄清楚。”

小杨想问:“为啥切身的问题,非得在虚构的故事中找答案?”但她不敢再问了。那部没读就删的小说,石头一样压着她。

王桐又喝了很多杯威士忌,小杨陪着她喝,居然两个人醉意都不大。

门铃一响,进来个很魁梧的黑人,臂弯里吊了个鸟似的女孩子。两人坐到角落里,喝咖啡,依偎耳语,黑人不停地抚摸女孩的头发,吻她的脸和嘴唇。女孩不完全顺从,但也绝非拒绝,她笑着,发出很克制的咯咯声。小杨别过头,研究着黑人的年龄,黑黝黝的脸,看不出皱纹,鬓角已和牙齿一样的雪白了,笑起来还像个NBA的年轻球员。女孩子可能是医大的学生,大一,最多大二,但一招一式,已成熟得像个即将过气的明星,比如……小杨脑子里浮现出了一长串名字,自己都惊讶。

王桐不满地咳了两声,把小杨的注意力引回来。“这么俗套的一对,值得你这么看?”

“俗套才有力量啊,肥皂剧、明星八卦都很俗套,可是大家都喜欢,边骂边看……想破俗套啊,除非你不俗,还不怕冷清。而我不怕冷清,却也够俗套的了,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吗?让你鄙视。”小杨哈哈大笑,笑声在店堂内回荡,很吓人。

角落那对男女吃了一惊,一齐伸脖子朝这边望,像两只鹅。

“假笑。”王桐鄙视地哼了哼。

小杨把假笑换成微笑。“下周真的就飞美国了?”

“飞美国是真的,但时间要推迟了。我要相亲。”

“父母给你安排的?”

“当然是自己啊,网上认识的。他们大概正在来这儿的路上吧。”

“他们?还不是一个人。”

“一男一女。”

小杨猛地咳起来,怒气冲冲似的。其实是被一口酒呛住了,越咳越辣,气都要断了。

王桐颇为不耐烦。“好了好了……经常假咳,要变百日咳的。”然而小杨还是咳,脸都变猪肝色了,有点吓人。王桐这才心痛,把手伸过去,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小娃娃睡觉。

“我晓得你是被我吓坏了,没啥的,相两个亲而已。”说着,把自己的丝巾给小杨绕在脖子上。“我的围巾中,就数这条最难看,还死贵,你将就保暖了。跑那么远,天那么冷,说不可怜也是可怜的啊……哈哈哈。”

喀、喀、喀……小杨吃力地回应着。

47

雨在天亮前就停了,雪花在窗前偶尔飘几片。小杨用电热杯煮了黄壳土鸡蛋,烫了豆奶,对着墙上吴佩虎和男友的照片,边吃早餐,边欣赏他们的耳钉、文身、粲粲的笑。吃完了,顺手开电脑,给吴胖子发邮件,说很想念他,很感谢他……这世上有个人让自己能想念,也是要感恩的事情。还给他俩画了一幅画,大教堂和小教堂,不好寄,今后再说吧。你们好就好,我也还好,但也不大好,今天就出门去重新找一个饭碗。

穿戴好了,还在脖子上系了王桐送的丝巾,才想起今天是周六,找新饭碗却没找到合适的好日子。她心头有点躁躁的,坐下,把丝巾抹下来,摊开了打量,看清这是一幅色彩浓丽的画:切·格瓦拉疲惫忧伤,举起手枪对准撒娇的玛丽莲·梦露,射出一枝红玫瑰。背景是宛如梵·高画的黄月亮,强烈波动的蝌蚪形光斑,一架摩托载着两个男人远远驶过来。

她对切·格瓦拉所知很少,只晓得他死得惨,被乱枪打成了筛子,不是一般的血腥。

但絲巾抚摸起来是柔滑的,又暖和,像冬夜抚摸一只有体温的兽,唉。

再又顺手打开电脑,刚好叮当一响,邮件来了。是吴佩虎的回复,从没这么快过。

他说,安东尼已经离他而去,被一个跳街舞的黑人少年迷住了,追随那男孩去了巴西。他很伤心,也为安东尼伤心,因为毫无希望,注定没有出路。

小杨有点迷糊,看了附件照片,才回过神,安东尼就是吴佩虎的男朋友。

照片是安东尼和那黑男孩。男孩穿件紫色小背心,奇瘦而匀称,歪戴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眼睛大得惊人,燃烧着两团冷冷的火。

吴佩虎写到,我每天照常工作,一切没有异样。但到了晚上会流泪,思念安东尼,并为他和黑男孩祈祷。

泪珠从小杨的眼角涌出来,她叹息又叹息着:“吴胖子,吴胖子哦!”

关了电脑,丝巾又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她推门出去了。

第十三章菩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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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公交车的玻璃,小杨打量着细雪飘飞的街景。来这儿三年多了,每次进城都还像第一次,又像无数次中的某一次,写在手记上,极简的极简:进城。进了城。买书。买了书。去展览馆,关门。比鲁迅先生的日记还简单。

吴爷带她逛的那一回,如把衣服撕开个洞,窥见到城市的肉褶和肌理,那就是记忆?可跟我没有关系啊。她自忖,跟着吴爷逛,我更像个客居者了吧。王桐曾给她背过一句书上的话:“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

小杨说,难怪,我在这儿总感觉漂浮呢。

王桐说,这不是很好嘛,我就想死在一个没有亲人埋骨的地方啊。

她要去美国,吴胖子就在美国,安东尼去了巴西,而我就在这儿。这儿跟美国、巴西有啥区别呢?我在这儿坐地铁,搭公交,逛一个下午,吃两顿馆子,也见不到一个熟悉的人。

在老家小县城,一上街就不停跟熟人打招呼,熟悉对方眼神,彼此看着鬓角变白,皱纹变密,还能预知对方死亡的时间。冼半仙就笑谈过,哪个人的命不捏在我手掌心!哈哈哈!

耳窝里回响着冼半仙的哈哈哈,小杨在大慈恩寺下了车。

这是座城中心的大庙子,她从门前经过好几次,却还没有进去过。这庙始建于隋初,盛于唐的天宝末年,占地千余亩,和尚有八百之众,侧门傍河,一顿斋饭要吃掉七条船的米和菜。也许坐吃船空,庙子后来逐渐萎缩,小得像间小学堂。“文革”中和尚被撵了出去,这里变成了博物馆、茶馆、饭馆、古玩市场。老舅公在1994年夏天还来过这儿,会一位故人。事先就寄了一封信,说自己投宿山门外的糠谷街,可以在庙里的茶馆见个面。那时候,庙子只有冲大街的后门供出入,而山门是长年关闭的,山门外就形成了一块僻静的空坝子,顺延出去的稻谷街、米谷街、糠谷街,宛如小国寡民的小乡场,一色的铺板屋,人走得慢吞吞,还有些踱步的鸡、鸭,也都懒洋洋。老舅公就窝在糠谷街的小旅馆,白天沿着长长的庙墙,绕到庙子里吃茶,看书,画画,饿了点碗面、一盘油酥花生米、二两江津老白干。等了三天,始终没见到故人的影子。庙里古树婆娑,树荫浓如墨水,蝉子叫得很凶,夏天的味道相当够,却又很凉爽。这是老舅公最后一回出远门。多年后,他向小杨摆起这件事。

小杨有点替老舅公难过。“这不是白跑了一趟吗?”

老舅公摇摇头。“没有白跑啊,就是想再去看看那座城。到处都是茉莉花茶的味道,我好喜欢……还巴望能死在那儿呢。”

“除了茶,还有啥子好?”

“啥子都好。”

“你朋友咋个躲着不见你?”

“不是躲,他应该是走了。去之前,我就估摸到了八九分。”

“走了?”

“走了。”

多亏了吴爷,小杨才明白,走了就是再不会回来了。吴胖子走了很远,但还可以回家。老舅公走了,就在故乡,却永远无影无踪了……他也成我的故人了。

小杨和老舅公一样,从后门进了庙子。走几步,就是藏经楼。吸口气,一股香火味。绕过去是空坝,再绕过去,又是空坝,都在烧香蜡。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之间,香炉最大,香槽最多,过—会儿,就有做义工的居士把冒着烟火的香蜡拔出来,扔进一只只汽油桶。汽油桶继续冒出一股股烟柱,腾起来,像一只只巨人的腿,越过寺院的屋脊,攀缘着四周巍巍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向上,向上,直至成为灰蒙蒙天空的一部分。小杨有点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人影子晃动,好多的人,非常有力地喧哗着。

雪花已没有飘了;没有阳光,也没有浓荫。古迈的银杏树上,一叶不存,伸展着光秃的枝丫。小杨避开中轴线,贴着边上的廊檐走。有群女义工挤在条凳上吃盒饭,青椒土豆丝、水煮白菜、烧青豆,盖着白米饭,大口刨着,而又细细地咀嚼,表情非常之舒展。小杨颇受感染,嘴里有了清口水,有了点饿意。再过去,另有两位义工避在一边,一个端着盒饭在流泪,—个在耐心地劝她:

“你要想开些……”

“我想不开嘛……”

“要学到放下啊……”

“我就是放不下嘛……”

“莫哭了……”

“哇……哇……哇……”

小杨走过去,又回头看了看,那劝的义工婆婆至少70以上了,脸像颗干缩的枣子;被劝的则是30出头的少妇,没施粉黛,但也非常白皙和漂亮,只是泪眼红肿,面色很是丧气。这又是为啥呢?小杨暗暗叹口气,差点被个东西碰了下。

是檐下挂的一只大木鱼,一晃一晃的。鱼的造型很呆板,只有张开的嘴巴有点骇人,像还在动,想喝一口水……小杨心头莫名一动,摸出手机给它拍了张照。对焦时,手机里有一对男女走过,很熟悉。这是从未有过的,她不觉跟了上去。

已经中午了,香客还是多得很。那女的手捧一大束香,进了一个小殿。男的就在门口等,有点无聊,东看看,西看看,就和小杨对视上了。小杨想转身已来不及,是卢主任。那女的是焦小姣。

“卢主任好。”

“小杨……”

“烧香啊?”没话找话。

“嗯……你不要误会。”卢主任略红了下脸。

“误会什么?”

“误会一切可能被误会的事情啊。”卢主任缓过气,笑了。

“写作学上讲,误读也是很有趣的嘛。”小楊也笑了。

“哪一本教材?”卢主任来了精神。

“我还没有写出来,你再等等吧。”但这话小杨没有说出口。她说:“再见了。”

49

老舅公怀念的茶桌、盖碗茶、阳光和浓荫……她一样没看见,更别说茉莉花茶的香味了。这样也很好,她对自己说,免得我今后苦巴巴来思念。

靠近山门的两个偏殿里有展览,一个是摄影展,是环保主题的,成堆的垃圾、淤塞污浊的河流,她有点吃不消,退了出来。另一个是现场主义雕塑展,有个叼香烟的女艺术家,坐在冰冷的地上对付一大团湿泥巴,男人的半个脑袋从泥巴中露出了雏形,像在打捞一个被活埋的死人。小杨有点惊讶,多看了几眼,不是那死人,是女雕塑家很像老了三十几年的王桐。

小杨自忖是意识错乱了,又害怕,又烦躁,自然又退了出来。

山门口人流水泄不通。从门内看门外,老舅公描述的空坝,已成了一片小广场,摆满了饮食摊,还有充气娃娃、拱门、梭梭板,进来、出去都是费劲的事。

小杨略为踌躇,从这儿挤出去,还是退回后门走出去?这时只听一片叫:

“列位施主借个光!”

“阿弥陀佛!”

几个小和尚捧着长方形的铁笼一路跑过来。笼里有一只大老鼠在徘徊,身子加尾巴起码超过了两尺,鼠须也很长,红鼻,红眼,并不惊慌。而且,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围观的人群,时而伸出舌头,舔舔自家的红鼻子。以它的镇定,不是鼠王,也该是只鼠精了。

“咋抓来的?”

“下套子。”

“在哪儿抓的啊?”

“香积厨,天天晚上在那儿偷吃的。”

“天天晚上,那还了得!咋个办它呢?”

“放生。”

“放生?!”

“放生。”

香客们挣开一条缝隙,放小和尚和老鼠出了山门。小杨跟着挤出去。

他们蹲在墙根下,很熟练地在笼口扎了一只黑塑料袋,再把闸门一拉,老鼠就很敏捷地钻进了袋里,随即袋子被松松地挽了一个结,小和尚提着,一甩一甩,走向几步外的一只圆形敞口垃圾桶。桶里扔满了果皮、饮料瓶、奶盒、易拉罐、啃过的包子、蛋糕、扭歪了鞋跟的恨天高……这全套动作,就像排练好了,熟极而流,是日日上演的一出剧。

但,有人挡住了小和尚。

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刘海,素服,冷脸,冷眼,只有颈上的丝巾红黄相间,如灼灼的火。

“给我。”她伸出一只手。

“女施主……”

“给我。”

“阿弥陀佛……”

“给我!”

“……”

她抢过袋子,在手里掂了掂。老鼠发出不耐烦的叽叽咕咕声,甚为不满。几个小和尚合十而退,嘴里也是叽叽咕咕的。人群则压了上去,差点把小和尚冲倒了。姑娘突然把袋子抡圆了,挟着风声,啪!有力地砸在红色庙墙上。

砸了三下、五下、十几下。随后,她把袋子递还给小和尚,轻声道:

“可以了。”

小和尚一下子软下来,蹲在墙根下,好像被砸成一团酱的就是他。

人群发出海啸般的叫声,举起森林一样的手,手上捏着手机。然而姑娘已经不在了。

第十四章痛、不痛

50

天黑前,小杨回到了罗汉坡。信步绕外墙走半圈,就到了小东门。

淡黄色的路灯正在点亮,四周冷清清。天也很冷,吹着风,似乎晚上又要落雨夹雪。

门口,两个骑车的女孩、男孩在说话,用脚支着地。女孩一直仰望着天空,脸上有捉摸不透的微笑,男孩则把脸伸向她,也在笑,是一点也不掩饰的殷勤。说着说着,女孩脚下一蹬,车子画了半个圈,骑走了。男孩左手做个半喇叭,在后边叫:

“明天我等你,老地方!”

女孩回头摆了摆手。灯光最明亮的一小块,恰好投在她眉间、鼻子、嘴唇上,真是黄金一般的灿烂。

小杨看得心尖子发颤,一股潮水涌上来……又被她默默地压了回去。

进了小东门,她走到老教授遗孀的窗口,要了盘豆豉鱼炒饭。

墙沿边,几张小桌,一个孤零零的人在吃饭,是吴爷。

51

“我今天不会替你埋单的,你还欠我呢……吃的什么呢?”

“有人替我买过了……番茄煎蛋面。”

“王桐?”

“褚兆聿。”

“咋可能是他?”

“他是我的老同学。”

“我不信。一点都不像。”

“我在川大哲学系念书时,他是电大生,来旁听过好几回,也爱往我们寝室串……他至今都说是我的老同学,我能说不是?”

“你很荣幸吧?”小杨嘴角噘起一点笑。

吴爷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啥荣幸的人是我?”

“难道还是他?你有啥让他荣幸的?”

“这个……你去问他吧。”

小杨哼了哼,哈哈大笑。吴爷也哈哈笑起来。

老教授的遗孀把脖子从窗口伸出来,以为这男女俩疯了。

“褚兆聿还好吗?”

“他手背上涂满了红药水,说在树下读废名时被流浪狗抓了。”

“哦……他倒是很幽默。”

“幽默?从没看出来。他是个实在人,吃得苦,一直很上进,从中师读到博士后。”

“我倒觉得你更实在。”

“啥意思?”

“报一碗面之恩,替他说了这么多漂亮话。”

吴爷大怒,把盘子一摔。

小杨笑了起来。“一点没有幽默感。”

52

考试这天没雨雪,也没有风,却奇冷。平日稀落落的教室,塞满了学生,又格外有种热烘烘的气息。墙壁似乎在膨胀,紧闭的窗户被枯叶一拍,啪!响得惊心动魄。王桐坐在一个角落里,小楊放眼一瞟就看到了。她其实可以不来的,却居然也来了。

也有人该来却不来,小杨拿眼来回扫了扫,是孙玉凤缺考。孙玉凤属于来了你不会在意,不来,却立刻被发现,像墙壁被粗暴地抽空了一块砖。她又是为啥呢?

考题只有一道,写一个故乡人,要求:不少于800字,120分钟完卷。

小杨还在黑板上写了六个粉笔字:白描、细节、克制。

退两步看看,略略得意。临过三年碑,还有点汉隶的味道。

时间刚过一半,王桐就交卷了。四目对视,没有说话。下边安静得只听见笔在纸上走,犹犹豫豫,不干不脆,聒耳朵。

小杨把多余的试卷翻过来,写:“你还来凑热闹?根本没必要。”

“看看你啊。”王桐也写。

“换个地方也可以看。”

“可是看老师,还得是在教室吧,现场感。”

“相亲咋样了?”

“自然没啥好结果。”

“是坏结果?”

“倒也不至于,也就一杯咖啡钱。我请了女的喝咖啡,男的请了我喝咖啡,其实扯平了。”

“哈哈哈……”

“假笑!”

“写在纸上的笑,还会听到笑声吗?!”

“哼……会来美国看我吗?”

“不会,怕迷路。”

“会想我吗?”

“……”

“不敢说?”

“想。”

“多想?”王桐瞪着她。

小杨一下子手软,竟写不出字来。

“写啊!”王桐不耐烦了。

她嘴唇动了动,呢喃了一句。

“写下来。”

她试了试,终于可以写了,像用了极大的力,字是飘的,摁不住,越写越不成形。“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王桐把试卷仔细叠起来,叠成一封信大小,夹进一本书,走了。走到门口,回头望了她一眼。

小杨在今后的日子里,会反复回忆王桐回头的一望:自己的眼睛仿佛是一束光,照亮着王桐苍白、美丽的脸……这(曾)是个随时可见的人,然而,那是最后一眼了。

53

班长的脖子挂了十字架,左手还缠了好几圈佛珠子,看脸,倒还是个大男孩。他交卷时,小杨随口问了句,孙玉凤咋没来?

他左右看看,把嘴伸到小杨的耳边。小杨把头重重一偏,很不喜欢闻到他嘴里的味道。“写下来!”她把笔和白试卷抹给他。

“被打了。”

“谁?”

“师母打了孙玉凤。”

“?”

“褚教授家的师母……孙玉凤的脸被抓破了。”

小杨把试卷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看见班长还傻站着,就摆手示意他走吧。

他走了两步,又回身过来。“杨老师,王桐写得咋个样?”

“100分。”

“那么完美啊?”

“900字写外公,精练、幽默,没一句废话,没一个错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错……我差点给她120分。”

“也太偏心了嘛。”

“不服?我喊她来跟你交流交流吧?”

“咋敢呢,不敢不敢!”班长嘿嘿笑,扯个淡跑了。

54

王桐笔下的外公,是只老猴精。

她是跟着外公长大的。换牙时,旧牙被新牙挤得只剩了一丝筋连着,就是不脱落。她怕痛,死活不让拔。外公就买了糯米糕给她吃,咬一口,牙就留下了,没丁点痛感。

外公是留学海德堡回来的牙医,半辈子都在琢磨痛、不痛。他讨厌麻药,嘲笑麻药是半吊子手段,且不说注射起来多麻烦。晚年他发明了一种电麻醉,一头接上电源,一头放入病人嘴里就可以了。第一個免费试诊的是个报社退休的高级女编辑,对他崇拜得要死。他对她做了个手势:“嘘!”拔完牙,女编辑千恩万谢而去。老外公一检查,才发现电麻醉根本就忘了接电源。这让他开启了哲学的思考:痛,或许就是一个伪命题?

他已把这个思考带进了墓园。每年清明,王桐和母亲去扫墓,母亲哭,她却笑,因为痛、痛苦、孤独、忧伤,都可能并不是真的。真的只有一个:我在这儿。

小杨把王桐的试卷扣下了。不愿它和其他试卷一起,塞进牛皮纸卷宗,打成捆,跟无穷无尽的袋子重叠着,堆放在不见光的库房,在漫长得没尽头的时间里,发霉,烂掉。

第十五章腊八

55

小寒出了太阳,大寒出了太阳,好天气持续到腊八,终于阴了下来。吹风,有些刺眼睛。

晚上小杨给母亲打电话,家里刚吃完腊八饭,姐姐一家、妹妹和男朋友都在,堆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说:“可惜你不在,今天的腊八饭做得比往年好。”“好在哪儿?”“腊肉好,是你姐夫家养的生态猪。你吃了啥子呢?”“也是腊八饭,同事请我去做客。”自然是没这回事。半年了,她还没跟哪个同事有了吃饭的交情。母亲又问:“放假了吧,哪天回来呢?”“难说,我找了新工作,要加班。”这自然也不是实话,但也不算是撒谎。

学院续聘的通知,始终没有发给她。这本在意料中,新工作也在找,但没进展。小学看来比大学还难教,而那种每天八小时坐班的单位,她也很头痛。

省报的编辑老师回了邮件,说她的《小城仙姑》写得荒诞而有味道,是一篇佳作,但是“不好用”,请她理解。至于做编辑,她的水平进报社是可以的,可纸媒目前较萧条,正想着裁员呢。出版社编辑的压力听说也很大,要以发行数计绩效,日子也难熬。建议她去培训机构试一试,辅导作文正是她的所长嘛,而且收入听说也很可观。

小杨难以理解,但还是谢了编辑老师。且依计而行,选了三家培训机构,投了简历和自己获奖的散文。三家的回复就像是串通好了的,都说:杨老师的确有才华,但你的写法,中考、高考都可能拿低分。

她颇有点沮丧,但还不是很焦躁。后勤处还没催她搬出去,住完寒假应该没问题。

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

人会去拿去罢了。

刘姥姥的这句名言,她用毛笔小楷抄在毛边纸上,修剪成扇面形,贴上墙,覆盖了吴胖子和安东尼的合影。

从前同寝室的银行大姐给她发短信,说过去她赠送的小画,挂在办公室,好几个同事、领导都喜欢,想请她再画六七幅,每幅120元(含装裱费)。

小杨觉得好笑。大姐见过大世面,咋搞不清画和画片的区别,虽然我从没卖过画,但这个价(还含装裱费),有点糟蹋画了吧。转而一想,我分文不收,也送了出去,何况还有些收入,那就画吧。但,她回复大姐,要求先付款。

“你变了,小师妹。”大姐再回复。

“这半年的时间,我是老了些……老还童,多了点孩子气,大姐多包涵。”输完这句话,就把银行卡号、开户行、开户名发送了过去。

大姐汇过来800元,注明是7幅,补充了一句:“零头就算了,应该可以吧?”

“不可以。”

小杨去了趟望夫桥古玩市场,一家家店慢慢逛,细细问。傍晚买回一摞一尺见方的镜片,省了装裱,也省了脑子,径直画了12生肖,选不甚满意的7幅,快递给了大姐。邮费由收件方支付。

剩下的5幅,她琢磨交给古玩市场的小店寄卖,底价500元,三七分成,店三她七。这市场,让她看见自己存活的机会,还不算很渺茫。淘宝开微店,空了也可以做试试,卖自己的小玩意。又可以在家开个小班,辅导学龄前儿童画水墨,收费倘不狠,总有人上门吧。房租、水电、三顿饭不至于有问题,这一想,也还是有滋味。连了三个早晨,都煮了双倍黄壳土鸡蛋犒劳自己,吃得想吐。

画的12生肖中,那幅小猪她最喜欢:瘦骨伶仃,分明有气无力了,眼角还露出些睥睨。

每看一回,就笑,自叹为神品,到底舍不得拿出去,贴在了床头。

56

她去超市买回罐头腊八粥,拿电热杯热了,一勺勺舀来吃。吃完打个肥嗝,打个长长的哈欠,周身通泰。

睡到后半夜,被冻醒,起床去柜里翻毯子加一层。顺便推窗望了望,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罗汉坡上寂寂骇人,教学楼、宿舍楼黑黢黢的,只有凹地中吴爷的农舍,还火光一闪一闪的,烟雾从瓦缝中斜斜飘出来。这老家伙在干啥呢?

一滴大雨点落在小杨的后颈窝,冷得比冰块还刺骨,赶紧跳回床上去。

明晨睡醒,已经9点多了。电热杯还没洗,土鸡蛋也懒得吃了,她出门去老教授的遗孀家找碗稀饭喝。风停了,雨小到看不见,隔会儿摸一摸,脸蛋儿是润的,才晓得冬雨还在坡上徜徉着。盘陀道上人迹阒阒,树林被北风修剪过,宛如爱斯基摩人的版画,叶子空了,只剩稚拙的粗线条。

站在梯坎上,伸个懒腰,呼出一口气,一股好看的白烟。这是她很欢喜的。

老教授遗孀家的窗户紧闭着,贴了张纸条,写着粗黑的毛笔字:

走亲戚去了

小杨歪着头,歪来歪去,把那些字看了又看。一回头,吴爷正站在身后,戴着滑雪帽,轻轻地喘息着。他刚跑完几圈盘陀道。

“抱歉,吓了你一跳。”

小杨一笑,带点睥睨。

“走吧,我请你吃早饭。”他说。

小杨再次睥睨地哼了哼。

“不会再让你破费的,小气。有个老同学介绍的书商买了我的旅行记,先付了笔定金。”

“多少钱?”

“不算多。书商说,印数很有限。”

“你很得意吧?”

“……”

“我鄙视你。这样的……也舍得卖。”她伸手把窗上的纸条小心撕下来,仔细折叠好,放人口袋,大步而去。

走了一会兒,回头看见吴爷跟在后边,也不理他,大步又走。走得发了汗,又累又饿,见到个小亭子,就进去歇歇。坐下才发现柱上刻了两个字:致远。想起焦小娇教授说过的话,所有偶然都不是偶然。真是好笑。

吴爷也跟了进来。“你啥毛病又犯了?”他问。

她反问:“半夜不睡觉,在烧啥子呢?烧证据?”

“烧纸钱。”

“……”

“红旗曾和我约定,骑车回来正好是一月份,她给我做腊八粥,她还从没有给男人做过一顿饭呢。”

“她人呢?”

“走了。”

“走哪儿去了?”小杨赶紧用手捂住嘴。“对不起,对不起……”她听到一根绳子突然断开了!但也像一头撞在了紧闭的窗户玻璃上;总之是痛的,却还不晓得痛在哪儿。

“我们还没上路,刚过了国庆节,她就病倒了,先以为是肺炎,估计再坏的,也就是肺结核,结果是肺癌,已经晚期了。”吴爷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停顿了一小会儿。“我每天翻墙到人民公园,给她摘一束花带到病房去。”

“你总是很缺钱,对吗?”

“我父亲还在关牛棚,母亲在干校……红旗很不想死,说如果能每天看见一束鲜花,就有希望活下去。那年的秋天,公园的花好单调,不是黄菊就是白菊,龙爪菊、波斯菊……可红旗都欢喜,她说,菊花过了,就是蜡梅,蜡梅过了,就是红梅,到了春天,我就能再活一年了……唉!”

“……”

“她睡在一家地段医院里,那地方像个破旧的大杂院,两个昏庸的中医老大夫,四五个做护士的返城女知青,冷黢黢的,等死倒是很合适。前院有棵枇杷,后园有棵石榴,都是枯的。红旗天天趴在枕上看窗外,发芽没有呢,开花没有呢?后来她连看的力气都没了,就让我给她念小说。她带了本俄文版的《萨哈林旅行记》,没法读了。我念高尔基的《人间》给她听,她哭了,说,人的哲学就该像高尔基一样,在自家皮肉上熬。还说,病好了,要教我学俄文,带我骑车去喀山、塔林、塔甘罗格。”

吴爷叹了口气,小杨陪他沉默了一会儿。

“红旗很坚强,最痛的时候也不吭声……但她想抽烟。这也是绝不可能的。我就买了两包大前门塞在她的枕头里,闻闻烟味也好吧。过了腊八,距立春还有九天,她就死了,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最后那天我抱了蜡梅去,她蒙头朝里躺着,我要把她翻过来,她小声求我别碰她。”

“你多大?”

“16岁。”

“她呢?”

“红旗?我不晓得……就算没有年龄吧。”

吴爷沉默着,在夹克里边的口袋中摸索,像摸香烟,但他不抽烟。小杨想,是摸钱夹子吧,夹了红旗的照片。然而也不是。是个很旧的牛皮纸信封,对折了一下。再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小杨,请她读。

“红旗在病房留给我的信,一直压在枕头下。”

小杨接过信,没读,只瞟了瞟。是一张处方签,字写在背面,非常秀气,下笔也轻,甚至说有点羞涩。这跟吴爷讲述的红旗,很有些不像。

“红旗的样子,她给你说过的话,你时时刻刻记住的吧?”

“其实不……我有几十年都把她忘记了。”

“明白了,你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她终于复活了。祈祷她保佑你渡过难关,是吧?”小杨拿嘴角笑了笑。

吴爷似笑非笑,摇摇头。“恰恰不是的。我想起了红旗,多好的女人啊……我这么没出息,竟比她多活了几十年,岂不是捡来活的吗?还有啥难关怕过呢。几年前的七月,我跑到江西躲债,开台空调坏了的老捷达,过九江,绕鄱阳湖,到了瑞金。买了张最详细的长征地图,就北上了。”

“……”

“按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时间,我一一做到,用了一年,补了七次车胎,换了两副雨刮器,擦剐十几次,飞石两次打在车顶上,红旗的确保佑我,只砸了两个坑……到了延安枣园时,后座上堆满了我的笔记本,有60多万字。”

“有那么多废话要写吗?”

“一半是见闻,一半是对红旗的回忆。”

“都超过《史记》的字数了,还是用钢笔写的吧?多亏没有肌无力。”

“这两年一直在修订和压缩,要正式出版的有30来万字,上下两册,先印一册看看市场的反响。”

“书出版了,会送我一本拜读吗?”小杨脸上浮起奇怪的笑。

“会啊。”吴爷深深点头。

“然而我不会读。跟我一点没关系。”

“你耍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杨发出一串大笑声,非常舒畅和真实。她走出致远亭,一扬手,吴爷珍藏了几十年的信,随风飞走了。上升的气流,托举着泛黄的处方签,迅速升高,越过了坡地上的楼群,渺不可及……却忽然又像羽毛一样飘了下来,停在一棵银杏的枝上。吴爷大步追了过去。

又一股风吹来,把纸带走了,在吴爷的视线里,向巨人山的方向飞行了一段,又荡回来,再次越过吴爷的头顶,朝城区飘去了。这一回,它不像风筝、鸟,也不像羽毛,就是一张纸,张开着,轻盈地滑入三环、二环、一环路,顺着古代的护城河,畅通无阻地行进了十几公里,再折而穿进古城的腹地,经过明藩王府故址、后宰门、贡米巷27号,在安平桥天主堂的屋脊上垂落,老楠木的廊柱下,一个高个神父正低头聆听黑衣信徒的诉说,但仅仅几秒钟,纸又腾空起飞了,往清代八旗曾驻防过的满城晃过去……天麻灰灰的,走路的人,开车的司机,都有点迷糊着这是上午,还是傍晚呢。又开始飘雪花了,大滴的雨点子落下来,砸一颗在颈窝子里,是比冰块还要刺骨头啊!

小杨拍拍吴爷的肩膀,把他扳来面朝着自己。“几十年都忘记了,别做得那么放不下。”

吴爷大怒。“瓜女子!看我扇你个大嘴巴!”

第十六章春服和初欢

57

放寒假前夕,小杨收到卢主任短信说,她续聘可能还是有希望。前段时间,院长、副院长都在忙申报国家级课题,本科教学评估也箭在弦上,她的事大概还没来得及研究……别灰心。

小杨默然一小会儿,真心诚意回了四个字:“谢谢主任。”

隔壁邻居都开始贴春联了,光线暗暗的楼道里,有了红彤彤的节庆味。

小杨把教授遗孀写的字条拿出来,捋得平展了,贴在自家单身寝室的门上:

我走亲戚去了

她把头偏过来、偏过去地看,赏玩不已。问吴爷:“咋样呢?”

“不咋样。这有啥好的呢?”吴爷一脸茫然。

“好在就像左手写的字,歪歪扭扭,但不别扭,自在。我头一眼就喜欢了,越看越耐看。”

58

小杨预订了腊月三十的动车票,取道重庆回老家团年。

腊月二十七,她乘地铁进城采购年货。给父母、姐姐、姐夫、大外甥、小外甥(刚听说又多了个娃娃叫自己姨妈了)、妹妹、妹妹的男友,挑选不同的礼物,弄得她晕头转向。不过,心情是好的。买礼物,她不喜欢图省事,买一堆大路货。谁要这么对自己,她会觉得不是礼物,是无礼,何必呢。终于备齐出了商场,又转了回去,给吴爷買了一瓶他父亲老家的杏花村,还有一包老坛泡酸菜。吴爷说,今晚要给她做泡菜鱼,这是他母亲唯一传下来的厨艺了。这五间农舍,也正是他母亲的出生地。

返程的地铁里,挤着手提大包小包的乘客,小杨被逼在犄角,鼻子都贴到隔壁了。身后两个男人在感叹:“越近年关越挤,挤死个人啊!”“那倒也不然哦,挤到三十晚上,火车、地铁鬼影子都看不到,你睡到地上打滚都要得!”小杨哧哧笑了,不觉硬着颈子回头瞧,一眼瞟到电视机屏幕……定定的,泪珠子从眼角滑了下来。是王桐的特写,她面前伸了好几个话筒,正接受现场采访,不停地说话。

但小杨一个字也没听清。车厢里的噪音从没这么大,像沙尘暴在她耳蜗里呼啸。踮起脚尖,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几个滚动的中文繁体字,而且不连贯:

版权……《我的春服……》……好莱坞……AngLin……

这些字小杨迅速忽略了,她一动不动要看的,是王桐。王桐一点也没变,却又感觉变化十分大,长辫子成了精心烫过的直发,搭配黑丝绒的半高领旗袍(以前她从不穿黑色),闪烁着黑金属冷彻的光。她的颧骨好高(以前从未注意到),脸色依然很苍白,说话毫不踌躇(虽然听不清),两眼不看话筒,不看镜头,是直直地对视着小杨。

四目相对,眼里包含的,是彼此都会认得出来的两汪水。

如果站得再近些,小杨下地铁时又回头看了眼,我该伸手去摸一摸屏幕吧?

59

吴爷围着小杨的花围腰在灶房烧饭时,她盘腿在沙发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从前放火盆的地方,换成了两张从教室淘汰的旧课桌、两把旧椅子。墙上牵了两根绳,夹着待价而沽的小品画,山水、花鸟、明星头像……但凡可能会有人买的,她都画。窗外的田还荒着,开春了要一亩种菜,二亩种花,花价比菜价贵,就让吴爷挑到北大门去卖吧,这也是罗汉坡一景。锄头、扁担、箩筐、背篼……是现成的,都可以开个博物馆了。吴爷没答应,也没反对,到时候再说。

好吧,那就再说吧。这听起洒脱、爽陕,其实很是不干不脆的。王桐的风格,是决不会如此的。

搜索上一输“王桐”,小杨心口怦一跳:出来成千上万条信息。再加上《我的春服……》,就缩小了无数倍,聚焦在一个人身上,除她而外,别无他人。

王桐正在台北领取时报文学特别奖,是颁给她的自传体小说《我的春服与初欢》的。比这个奖更引人瞩目的,是好莱坞华裔导演AngLin已买下了它的改编权。AngLin两度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炙手可热,他一出手,就成了跨洲际的大新闻。王桐也猝不及防成了强光映射的人物,然而,她一点猝不及防的感觉也没有。

台媒记者问她,AngLin付了你多少钱?

她说,不多不少,正合适。AngLin做事总是很得体。

既然是自传体小说,那么真实和虚构的比例大致是?

全是真实的。因为,我的写作是诚恳的、艰辛的,这个过程没一点弄虚作假在里边。

王小姐好像跑题了……不过,让我们重新问个问题吧,完成这部小说,你用了多长时间呢?

我整个的青春期。

处女作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有最感恩的人吗?

抱歉,纠正一下,这不是我的处女作,我写过很多幼稚的习作,不计其数,都被废弃了……我最要感恩的人,是我的写作课老师杨琼枝先生,是她教给了我写作的真谛。

可以分享一个难忘的教诲吗?

杨先生教导我,写好一棵树最好的方式,是写出树的伤口。

小杨把电脑合起来。

吴爷的泡菜鱼做好了,用两块洗碗布捂住锅耳朵,一路端了上来!热腾腾、浓烈扑鼻的泡菜香、蒜香,在农舍里沆瀣着,竞让小杨情不能已。她说我要去下洗手间。

洗手间是她花了三天才清理干凈的,还把墙壁刷得雪白,钉了镜子,贴了秘不出售的画作天主堂、生肖猪。她拧开亮晶晶的水龙头,用双手捧了冷水,浇着自己烧红的脸。镜子里的小杨,脸上湿漉漉的,如果流了泪,她自己也是没法分辨出来的……农舍外,迫近年关的静,笼罩着罗汉坡;宇宙洪荒的寂寂之声,封锁了路断人稀的校园。盘陀道上,保安的手电筒一晃一晃,传来仿佛远古的芥豆之光。在卫生间这个四壁无窗的旮旯晨,小杨偶尔会有踩在地球轴心的虚幻感,恐惧,却又格外的安全。没有比这更密闭的所在了吧?镜子却像开了一扇窗,她看到自己,越过肩膀,还看到了源源涌来的无法预料的日子。

【作者简介】何大草,成都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盲春秋》等八部。根据《刀子和刀子》改编的电影《十三棵泡桐》,获第十九届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何大草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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