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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鸽子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0 23:26:10

本文献给大叔。大叔失踪多年。我爸吴刘振祥,小叔吴刘元祥,大叔吴刘祖祥,他们是我奶奶的吉祥三宝,更像是一只三足鼎,长久缺一足。

一一文外话

两个月前,我在泊富四楼费大厨吃饭。一个人。被个学生放鸽子。我来长沙十六年,学生晚我几年到,他先是在岳麓山下念大学,之后进入河西一家大型民企,中意重工,始终未挪窝,从车间工人干起,干到中层管理。他的外表,跟他内心一样执着,发型永远是下面削光,上面留一寸多长的茂发,全体向上,何时见他都是一副眯眼笑容。的确,它们令我对他心怀好感,以致这么多年,只要他来我这儿蹭饭,保管得逞。毕业后有大半年时间,他没找着工作,手头极其拮据,吃睡由我全包,邻居以为是我亲弟。但至今,他连一次煲仔饭都没回请过我。我心里惦着,他欠我一餐饭。倒是他的喜宴,从婚礼到儿子满月、满岁,他自己三十六岁本命年生日,场场没落下我,热情地给我发送请帖,我因此口袋所付出的,远比胃袋所吸纳的,多得多。这次他始开金口,邀我来费大厨吃饭,我因意外而生出的欣喜,又因欣喜而转化的兴奋,像是突然发现支付宝里涨了日息。他沿用一贯的做事风格,认真仔细,提前一周拟定吃饭计划,征得我同意后,前天又特意打我电话,将就餐时间与地点重复一遍,怕我事多遗漏,今天上午又发来信息,再次提醒。他这么用心,我自是不敢怠慢,离六点尚差一个小时,便从北辰三角洲的住所出发,以防喝酒,没开车,沿湘江步行。五点四十分,我正在街头跋涉,他的电话进来,我以为要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正在餐厅恭候老师,耳朵听到的内容却是,他还在单位开会,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我说没事,不急,我先到了等你。“我请客哪能让老师您等呢?多不好意思!”听出了他的难为情,紧接着给自己找了台阶,“要不,改天再请老师您好吗?”“那好。”我按断电话,热扑扑的一颗心陡然掉进冰窟。我还是来了。一个人也得吃,是不?找了张长条桌坐下,一口气在菜单上圈了五道菜。两个人的量。权当他请我。吃完走人,他再不欠我。

在等待上菜无事可干的空隙,我将他从微信中删除,同时拉黑他的电话号码。从消化角度看,人的一生是个不断制造垃圾的过程,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及时清除垃圾。换句话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法官,因为一顿饭,我判了他死刑。他终归是个无趣的人。以下故事里,我将不再提起他。接下来突然冒出的这名陌生男子,才是跟本故事有关联的人物。

我正开吃,陌生人一屁股坐在我桌前,与我面对面。我能闻到从他嘴里哈出的大蒜味。“服务员,添副碗筷!”他高扬着右臂,粗洪的声音,根本不像是从他瘦削的身体中发出来的,我宁愿相信他喉口装了个扩音器。

“我认识你吗?”我说。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他老熟人似的向我伸出手来,仿佛这是只弹簧手,我的手掌来不及做出反应,已经被他抓牢。“穆秒白。穆桂英的穆,秒杀的秒,白墙的白。”说到最后一句,他闲着的那只手,指了指一旁的白墻。

“有味。”我嘀咕一声,顿感这事的荒唐,看来这店子,吃饭还附赠聊伴。不过,他的强行介入,也许另有目的,并非只是为了蹭饭。“我能帮上你什么吗,除了吃饭,请问?”

“暂时让我来先帮下你呗。”他一面说,一面麻利地撕开碗筷包装膜。“你看你一个人吃饭多乏味?又点这么多菜,别说吃,看着都嫌累,是不是?有个人来帮你一块消灭它们,还能陪你说说话,不挺好的嘛!”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个人?我需要人陪吗?”

“拜托,莫用这种职业口气说话好不好?吃饭就是要放松神经。这我还看不出来?桌上又没预备别的碗筷,肯定就你一个人呗!至于你需要人陪着聊聊天,是因为你心情不好啊。你想,心情好的人,能傻乎乎点一桌菜?点菜有个基本概念,人头加二,两个人一般四个菜,三个人五个菜,你一个人点了五个菜,这不明摆心里有情绪?没情绪能这么糟蹋菜吗?”

“嗬,你还头头是道了。

“没猜错吧?有人说,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靠吃饭吃出来的。从前不打不相识,现在是不吃不相识,吃完这顿饭,兴许我俩就成好朋友了。”

他伸出筷子,先在鱼盆里夹了块红辣椒,吃下去连嗍嘴巴,再从平碗里夹了几片牛肚,嚼完也嗍着嘴巴。“辣得有味,好吃!”我点的五道菜,剁椒鱼头、酸萝卜牛肚、辣椒炒肉、泉水豆腐、红薯叶,都是地道的湘菜,除了红薯叶清炒,其他四道菜,味道偏重,辣劲足。

“要不要来点酒?”我干脆放松下来。他这人其实也并不讨厌。多个人,多道开心的菜,管他呢。

“好啊,谢谢啦!”他给我打个拱手。

要了两瓶歪把子,给他,一瓶哈啤,给自己。

“不懂酒的人才喝啤酒。”他取笑,并无恶意。

“能力有限。”我回他一笑。

他先开一瓶,全倒进玻璃杯,正好一满杯。两人举杯相碰,我啤酒一口喝下,他白酒喝下一大口。

“你是北方人,来南方几年了?”

“何以见得?”他偏头望着我。

“一口的大蒜味,能不是北方人?再说,看你吃辣椒就知道,北方人怕辣,南方人爱辣,只有在南方待久了的北方人,才会像你这样,对辣椒又怕又爱。”

“侦破能力强嘛你。干吗只做民事案?浪费智商。应该做做刑事案。来,敬你一口。”放下杯子后他接着说,“我山东曹县的。十九岁来湖南当兵,在怀化山区待了八九年,转业后到长沙工作。”

“专门在饭店负责逮客?”

“偶尔为之。”他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给我看。警官证。工作单位“芙蓉北桥派出所”,职务“副所长”,警衔“三级警司”。

“我有麻烦吗,穆警官,请问?”

他摆摆手。“NO。NO。是我要麻烦你!”

他显然有备而来,不但知道我是个律师,而且知道我只做民辩,不做刑辩。看来对我的情况摸得很清楚。这回“突然袭击”,准是利用工作之便,GPS定位了我的手机。可他干吗不直接打我电话,或上单位上家里找我,而要采取这样一种见面方式?

他将双臂曲撑在桌上,上身往桌子中间倾,试图与我保持最近的距离,以便我能听清他之后所要说的话。

“你知道金牛王的老板吗?”

“你是指鲁老板,鲁地方?”

“不是。他是前老板。现在的老板是他儿子,鲁小路。去年交班的。

“鲁小路见过一次。前年他们店以鸭排充当牛排,我受几个VIP顾客委托,替他们维权,鲁小路出面接待的。他牵扯到什么案子吗请问?”

“我准备告他。想请你做代理律师。”

他说了事情经过。正是吃饭高峰,大厅内吵得厉害,即便他离我很近,声音大,我也只是听个大概。关键点在,他发现鲁小路并非鲁地方的亲生儿子,而他才是。

“有證据吗?”

“当然有。”

他私下做了两份DNA鉴定,一份是鲁地方与他的,结果显示他们系父子关系,一份是鲁地方与鲁小路的,结果显示他们并非父子关系。

“需要我做什么呢?”

“这个假冒我的鲁小路,当年是由一个名叫曾家以的年轻人送过来的,这人是广西一家叫花果山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你帮我去趟广西,查明他是不是有意做的一个局。如果是,连他一块儿告。”

“能找到他吗?”

“我打听了,他后来做了孤儿院的院长,再又提了县民政局局长,今年四月刚退休。”

等到大厅安静下来,服务员推车收拾碗筷,我让她拿单来,她说:“这位先生已经买了。”“你手脚蛮快嘛,”我说,“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买单?”他朗声一笑:“嗨,才两百来块,这个小单我还是买得起的!下回去高档地方吃,你买,我保管不跟你争。来,把酒干完!”

喝下半斤白酒后,他黝黑的脸色变得紫红,目光刷亮,整个人像是被酒精点着了。

穆秒白一家三口,平时很少上西餐厅,一来不合口味,二来价格偏贵。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巴。穆秒白工作辛苦,年头忙到年尾,收入却不算高,妻子在超市上班,每月也就两千多。早些年,为使儿子上个好学校,他们在梅溪湖高价买下学区房,至今还在按月还贷。穆秒白远在山东的养母,身体一直不好,贯来疼爱他的大姐,家里生活也很困难,穆秒白将工资外的一些补贴,截留一部分,定期打给养母和大姐。今年年初,儿子十五岁生日,妻子答应满足儿子一个要求,算作他的生日礼物,儿子便提出上西餐厅吃饭。要不是这次吃饭,穆秒白漫长的寻找生父母之路,可能还会漫长下去。

妻子预订的西餐厅,位于五一广场,金牛王总店。店里有个规矩,凡是当天过生日的顾客,凭身份证可获赠一份生日蛋糕和一束鲜花。等他们用完餐,包间的灯熄了,服务生推着蛋糕车,唱着“祝你生日快乐”进来,一位手捧鲜花的长者紧随其后。三人连忙起身,穆秒白和妻子拍手伴唱,儿子双手合十,许完愿后弯腰将蜡烛吹灭,灯重新亮了。服务生介绍长者:“我们鲁总。”鲁总瘦高个儿,鹤发童颜,笑盈盈地对穆秒白儿子说:“小朋友生日快乐!学习进步!”将鲜花送给他,并给他一个拥抱,穆秒白上前握住鲁总的手:“鲁总客气,谢谢你们!”

从店里出来,妻子突然冒出一句:“不觉得刚才那个鲁总,长得特像你吗?”穆秒白当即回复:“开什么玩笑?人家大老板,我一个小市民,根本不搭界!”他们吃的是三人套餐,妻子点的单,套餐中含每人一杯法国红,各自喝完,妻子原本没酒量,所以他当是妻子的酒话,没往心里去。

一个多月后,所里的同事小敖过生日,喊了帮朋友在金牛王庆贺,顺便把穆秒白也拉了去。照例服务生送蛋糕,鲁总送鲜花。小敖的一个男同学不让鲁总走,拖着鲁总硬要敬他一杯酒,鲁总谦笑:“对不起,小老弟,我不喝酒的,以茶代酒好不好?”鲁总用茶跟大伙一一碰了杯才离开。包间门关上后,这名活跃的男同学一把抓起蛋糕,抹在穆秒白脸上,哈哈笑,目光中却透出惊奇:“嗬,你这张脸,怎么跟鲁总的脸,一个模子啊?”这回他听了,愣愣的,没做声。

有关自己的身世,穆秒白从未向别人透露,包括妻子儿子和朋友同事。他是在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从大姐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由于生不出儿子,父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他。那时他才两岁多。他上面有六个姐姐。大姐待他最好。大姐是所有姐姐中,最为善良和勤快的。善良的女人命苦。大姐最初嫁给邻村一个拖拉机手,他家经济条件算好的,嫁过去头几年,大姐尚且能暗中接济娘家,后来丈夫出车祸死了,丢下她和一岁多的女儿,公公婆婆嫌弃她,她抱着女儿回了娘家,过几年又嫁了个年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男人的前妻病故,留下三个只有几岁大的调皮男孩。哪怕日子再苦,大姐也从没放弃对他的照料,让他得以念完高中。高中毕业后,大姐终于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她希望弟弟日后有机会,去寻找自己的生父母。大姐只知道他来自长沙,一座远隔数千公里的南方城市。人贩子除了说出这点,没说别的。人贩子不是本地人,这次之后,再没在村里出现过。

在大姐道出真相的那一刻,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去南方,寻找生父母。他希望高考上线,填报长沙的大学,上那儿读书,毕业后留在那儿工作,方便自己的寻找。等到高考成绩出来,却是离录取线差一大截,大姐命他复读,考虑到又要增加家里负担,他放弃了,这年冬天,他报名当了兵,坐火车一路南下,正好来了湖南,部队驻扎在怀化山区。

人年轻的时候,相信运气。当兵的这几年,节假日只要没事,穆秒白就会坐绿皮火车来长沙,在街上像个无头苍蝇,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阿姨,您儿子还好吧?”阿姨们见他一身军装,态度诚恳,虽不至于怀疑他精神有问题,抑或是行骗,但也不会轻易被他的问话牵着,有的看他一眼,不声不响走开,有的当他是自家儿子的同学或熟人,客气一句:“好呢,谢谢。”有回一个胖乎乎的阿姨,听了他的问话,猛地抱住他,将头趴在他身上,号啕大哭,把他吓着了,生怕她哭晕过去,好在哭完之后,她又没事一般松开他,噔噔噔地走了,只是在他前胸,留下大片的眼泪鼻涕。还有回,一位面容清秀的阿姨,将他拉进旁边的餐馆,请他吃了顿中饭,从见面到分手的近两小时,一直听她在不停地说,话题没离开过她儿子,那顿饭,她几乎没吃啥,就喝了几口汤,扒了几口饭,桌上的菜交由他来消灭。

那列往返怀化与长沙的绿皮火车,在他眼里,如同一架秋千,在两地之间荡来荡去,荡过来的时候,他是满怀着希望,荡回去的时候,却又深陷失望,就这么希望之后失望,失望之后希望,反反复复,真是架令人揪心的秋千。也不是毫无收获。收获了妻子。她低血糖,昏厥在人行道上,围观的人不少,没人愿意上前帮一把,他扒开人群,迅捷将她抱起,以百米冲刺的劲头,朝附近的医院射去,当兵练就的体力,在那一刻发挥作用。在病床上醒来后,她要了他的手机号,之后两人有了交往,等到她发来这样的短信:“我的命是你捡来的,爱怎么处置由你。”他便娶了她,再来长沙,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等到从部队转业,要求回长沙工作,也就顺理成章。

妻子是从长沙棉纺厂下岗的,他去过妻子工作的车间,看到那根在密密的棉线中不断穿梭的梭子,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他就是一根梭子。一根在长沙城不断穿梭的梭子。在派出所做民警的这些年,工作之余,他便骑着单车,风雨无阻,往返奔波在各家派出所之间。丢失儿童的家庭,大都在当地派出所报了案,他一一查阅派出所的历史记录。遗憾的是,年月久远的案子,由于派出所搬家,或是档案管理不善,很多早已遗失。他交往最多的同行,是户籍警。户籍警最大的权力,可以随时敲开辖区内每一户人家的大门,他拜托他们,逐户去问询,看谁家在那一年丢失过孩子,一个两岁多的男孩。人贩子这条线,他也不放过,只要听闻哪个所哪个局抓了人贩子,便屁颠屁颠跑过去,打探他们是否跟当年那次拐卖案存有瓜葛。他没说出那个丢失的孩子就是自己,只说是受一个好朋友的托付。

好运却一直未曾降临。他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是一种徒劳。直到这次鲁总的出现。但他并不相信,这回真的是运气来了,只当它是一根线索,一个疑点。就像以往不放过任何疑点和线索一样,他准备一探究竟。在打算再去一趟金牛王的前一晚,他一如既往地睡得踏实。他深知,一个需要长期作战的人,必定要保持良好的状态与体能。

次日的造访,他如愿以偿。趁着跟鲁总打招呼的机会,他的一只手亲热地搭在鲁总肩膀上,灵动的指头,从颈后的衣领边,捻到了鲁总的几根头发。

拿到检验结果的那天,他兴冲冲地出了医院,从地下通道横过芙蓉中路,沿着数百米长的体育路,一直走进烈士公园。找了棵周边无人的老树,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嘴里发出呜咽,全身抖动,像一辆刚点火的小车。他在树下饱哭一顿之后,有一片树叶在他眼前徐徐飘落,蝴蝶似的停靠在他膝头。他将它捉住,发现它跟躺在地上的那些树叶略显不同,形状似猫头鹰的脸,且一边墨绿,一边紫红,两边各有个小孔,像一对眼睛。他用手把它的两面抹净,当它是块饼干,送进嘴去咀嚼。又涩,又苦。吐掉渣子后,舌尖上竟升起一丝甜味。“这就对了。”他自语一声。随后他撑着膝盖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屑,从公园走出来,回到喧嚣的街头。扭头看见肩膀上卧着盘曲的鸟粪,像条毛毛虫,他脱下罩衣,将它抖进垃圾桶,动作就像他后来处理自身的变故一样,利索,谨慎。

花果山孤儿院至今还在。不是遗址,而是实实在在地立在那儿。一个孤儿院能坚持办这么长时间,想来不容易。这地方,每年夏天发一次大水,山下的村庄遭受过几次大的洪水洗劫,但孤儿院安然无恙。它在山上。山是矮山,成椭圆,远望像个包子,孤儿院是包子顶上那片手捏的皱褶。它躲过了历年洪水,却没能躲过一场火灾。二十多年前,孤儿院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中,几成废墟。起火的那年,曾家以已经调离孤儿院。由于他在孤儿院任职期间,工作出色,把一个专吃财政的二级机构,办成了一个持续得到社会资助、自负盈亏的示范单位,因此被提拔重用,调任县民政局副局长。局领导分工时,孤儿院仍划归他分管。他上任不到一年,屁股还没坐热,孤儿院便遭遇大火,他力主将孤儿院重建,重建方案获得局长及局里其他党委成员的认同,并决定由他兼任重建指挥部指挥长,重建的一部分经费由财政划拨,缺口的这部分则由他出马向社会筹集。

重建的花果山孤儿院,远远望去,更像是座童话王国。设计师借鉴了国外古城堡的建筑风格。在内部管理与教学上,也形成自身特色,入住这儿的小主人们,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们的孤儿身份,甚至会误以为他们是贵族子弟。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在帮助他们洗去原有身份,使他们一个个逐渐变成懂礼貌、有学养的谦谦小君子。他们从这儿走出去之后,大都比常人更有出息,不少人成名成家——他们身份的神奇置换,也像个童话。作为这一“童话”的创造者,曾家以受到当地媒体的关注,其事迹被炒作和放大,他因此获得诸多荣誉,后来升为局长,直至前不久到龄退休。

但当年的那场大火,起得有点蹊跷。时间大约在上午十点。整个孤儿院只传达室有人。其他人都去近山扯小笋去了,连传达室老贝的老婆也提着篮子跟去了,只老贝和他四个月大的孩子留在传达室。老贝耳朵不太好使,等他听到噼里啪啦响,跑出屋去看,热浪朝他扑了过来,孤儿院主楼火焰一片,有那么几秒,老贝的身子戳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傻了,等他醒悟,立马奔回房间,一把抱起床上的儿子,往外逃。他要是一直逃下山,不会对儿子以后的人生造成什么恶果,可他才逃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望院内,将婴儿放在草地上,不管不顾地跑回去,在大楼的门口消失。他想看看有没有孩子留在里面,以往集体外出劳动,也有孩子因为生病,待在楼里休息。这回幸好室内没人,他赶紧往外跑,拐下楼梯时,看见楼梯间的储藏室,门被火舌舔开,里面堆放着孩子们的档案资料,他钻进去一把抱了往外跑,连抱几趟,将资料抢出来,大门外搁着一辆推车,他把资料丢进推车,推车向院门奔去。火焰在空中飞舞,纷纷掉落,他的双脚往前赶,眼睛却是望向空中,躲避着掉落的火焰,要不是听见儿子尖厉的哭声,他根本想不到其中有一朵火焰会落在儿子头上,毁掉儿子一张粉嫩的脸。他丢掉推车,朝儿子扑去,推车顺着山坡自行滑下。儿子住院治疗期间,老贝回了趟孤儿院,在河边找到了那堆散落的资料,他用蛇皮袋装了,埋在一旁的柳树下,然后大哭一场,要不是为抱出这堆他妈的破纸片,耽搁了时间,儿子就不會被毁容。当时他起念抢救这堆纸片,原因简单,与其看着它们被烧掉,不如抱回家当卷烟纸。老贝是个烟鬼,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没得闲钱买纸烟,便在附近的山坡开荒种烟叶,抽旱烟需要卷烟的纸,而这一大堆纸足以让自己卷一辈子。事后民警找老贝问话时,老贝隐瞒了火中抢纸这一节。后来消防队与派出所在联手调查中,查到了火源,一个进口打火机残骸,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但一直未能找出犯罪嫌疑人。

我是从小贝嘴里,获悉以上火灾情况的。火灾那年老贝四十,等他从重建后的孤儿院退休,小贝长大成人,顶替他进了孤儿院工作,这是民政局对小贝的关照,毕竟他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小贝在孤儿院做清洁工。他的脸让人不敢正视,五官完全变形,皮肤皱壑且通红,仿佛那场大火在他脸上至今未熄。以防吓着别人,小贝很少抛头露面,早上大伙还没起床,他就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夜里等大伙就寝后,他就着路灯光再打扫一遍。他走路猫一样悄无声息,低头哈腰,戴一顶长檐帆布帽,尽量遮掩着脸,像是孤儿院里一道流动的影子。坐着跟我说话时,他侧身向我,声音轻细,语调平稳,手里捏着一根木柴在地上画来画去。我急于知道那批孤儿档案的下落,他告诉我,火灾之后,老贝一直活在愧疚中,烟鬼变酒鬼,最后死于肝癌,因为不再抽烟,无需卷烟的纸,所以埋在河边柳树下的那些纸片,老贝生前再没挖出来。去年夏天的晚上,小贝去山下河里游泳,望见那棵黑魃魃的柳树,突然记起这事,次日凌晨,他扛着锄头来到柳树下,挖出了两个蛇皮袋,却是空的,袋里的资料不见了。我听了很是疑惑,究竟谁把它们偷挖走了?

所幸很快有了下落。在离开广西的前一晚,接了个陌生来电。电话打到房间座机上的。铃声响着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洗澡,等洗完出来,铃声已默。我以为是那种问要不要按摩的骚扰电话,没在意。过一会儿,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话筒,径直问对方:“一个点多少钱?”但只闻呼吸,未闻开口,我接下说:“包夜多少钱请问?”这类事存有风险,我自然不会真干,不过是借这种调侃方式,来排解独自出差的寂寥。对方却突然发飙:“搞什么飞机?我又不是同志!”我愣住。短暂沉默之后,对方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不是在找孤儿档案吗?”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个甭管。就说你需要不?”“有鲁小路的吗?”“有。他在孤儿院的本名,龚奋进。”“发给我看看。”“你得先拿出诚意来。”

他所谓的“拿出诚意”,就是给钱。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把微信号告诉了我。微信名“耶路撒好冷”,此外再无任何信息,我猜它只是个临时号。我打款,他即传资料图片,倒也爽快。我把龚奋进的材料放大,仔细看了,发现与鲁小路不同的是,他并非被拐卖,而是个弃婴,生下不久被丢在马路边,被好心的环卫工捡了,抱给了孤儿院。

“其他孤儿的,还要吗?”对方在微信上发问。

“要。”

“几个?”

“价格能少吗?”

“五个以上给你打九折。”

“先挑五个吧。”

“OK。”

按说我该感激他,让我不虚此行,可我总觉得事情并非买卖档案这么简单。在次日回长沙的高铁上,我心里琢磨着他的身份。“请问,你不只是为了钱吧?”我忍不住给他发了条微信,但没能发出,估计昨晚交易完成后,他便将我踢出。这个神秘隐身的“耶路撒好冷”究竟是谁?该不会是小贝吧?但声音不像,不过,电话里那人的声音,能听出是变嗓的。如果不是小贝,又会是谁呢?

这趟没能见着曾家以,他的家人说他跟着个老年团去国外旅游了。我本能地反应,也许他并未旅游,而是闻到风声,有意躲避我的调查。仔细一想,又不太可能。事先我与穆秒白已经商定,在掌握充足证据之前,先不打草惊蛇,所以这趟广西之行,我并没有公开我的律师身份。我是打着红网的牌子。我做过几年红网的法律顾问,在其法律频道开过《每周说法》专栏,专栏稿用的是笔名:狐伐哲。为了采写方便,当时还让采编中心给我办了个证,这个采编证我一直留著。这回,我就是拿着署名为狐伐哲的采编证,走访花果山孤儿院、县民政局等有关单位的。我找了个由头,说是我们网站正在做一个全国优秀孤儿院巡礼的大型综合报道,免费的正面的宣传。接待部门自然乐于配合。但为慎重起见,我问清曾家以所跟的是中青旅的团后,特意去了趟中青旅,查明属实。凡事做细为好。

敲开鲁家门,终于见到生母的那一刻,穆秒白紧张得两耳发烫。他今天穿着制服,趁将水果篮放在餐桌上的机会,将帽檐往下拉了拉,重新调整脸部表情,以此掩饰内心的起伏。一旁的同事小敖把他介绍给屋里的主人:“奶奶,这是我们派出所穆所,专门来看望您老人家。”他笑着问候一声:“鲁妈妈好。”若是细心听,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我一个老八怪,有什么好看的?”生母喜滋滋地应着,“来,坐,请坐。”虽然身材臃肿,动作却麻利。

来这儿之前,小敖已经领穆秒白看过小区内的另两户人家。小敖大学毕业考取公务员,分到所里做了两年多的户籍警,上周穆秒白交代她,在她的管区湘江世纪城找几户人家,上门了解下治安状况。小敖问有什么具体要求,他说最好是留守老人。小敖当场报出几个名字:“好像金牛王西餐厅的鲁老板,也住这儿。”他像是不经意间想起:“是的,湘江豪庭3栋905。”小敖立马回答:“他们家两百多平的豪宅,就只住着老两口。鲁老板平时很少在家,他老伴也算是个留守老人吧。不过,请了个保姆招呼她。”“那到时一块儿去看下。”他吩咐,顺便表扬她一句:“你功课做得扎实嘛。”湘江世纪城说是小区,其实是个大区,比一般的县城还大,它沿湘江东岸而建,南起浏阳河入口,北至捞刀河人口,三面环水,占地面积一千五百亩,住宅高楼近两百栋,住户近两万,常住人口过十万,是长沙二环内最大的楼盘,地下层全部架空,用以人车分流,地下行车,连接繁华街市,地上花园,通往幽静江边,既像是一座空中之城,又像是一艘泊港巨舰,小敖能将其中住户情况摸得这么熟,还真是不简单。这次,小敖只当他是普通走访,并不知晓他的真正用意,进门前她跟他说,上午这个时候,保姆一般都外出买菜,只女主人在家。果真。

“妈妈身体还好吧?”这声“妈妈”,穆秒白虽然嘴上说得顺溜平常,心里却是猛地撞进一头小兽。以往见着同事和朋友的母亲,也都这么称呼,第一声“妈妈”前面加个姓氏,第二声开始干脆省略姓氏,直呼“妈妈”,这兴许是他多年来内心对生母呼唤与渴望的感情流露。

“好,好。这堆肉只要还能提起来,不用老摊着,就好。”生母笑呵呵地回复。小敖忙着泡茶洗水果:“奶奶,我来招呼就是,您坐。”生母望着她的背影夸道:“这姑娘好灵泛!”

在穆秒白过去无数次的想象中,日后找到生母,必定先大号一声“妈妈”,之后双膝跪在生母跟前,箍住她的腿,哽咽落泪,生母则抱紧他的头,失声痛哭,一如电视里的场景。如今的情形却是,生母端坐眼前,他并不能相认,心里涌动的是一种咫尺天涯的无奈与疼痛。他将目光从生母身上挪开,转移到她背后的墙上,那儿挂着一排相框,有两张照片最为打眼。一张生父母着大红唐装的艺术照,生父立于生母身后,露出半边身子,右手搭着生母肩膀,左手伸开去,举着个红灯笼,生母双手也托着个红灯笼,二人半侧半仰着脸,精神抖擞,热烈喜庆。一张三人合影,生父母坐在太师椅上,头向中间倾靠,鲁小路站在背后,俯下身子,脑袋挨在二老的头中间,与二老几乎脸贴脸,两手分别搂着二老,三人笑容灿烂,一派春暖花开。鲁小路个儿头应该跟穆秒白差不多,身子却比老穆胖几圈,丝毫不像生父,倒是随生母,肥嘟嘟,白嫩嫩,瓷器一般。穆秒白望他的眼神,有点发直发硬,正是这家伙,像一道屏障,阻拦在自己与生父母之间。

穆秒白知道他的存在,是在拿到鲁总DNA检验结果之后。结果出来的次日,穆秒白又去了金牛王。下午六点不到,店里的顾客还不是很多,他在大厅挑了个视野好的位置,慢慢地用餐,快吃完的时候,鲁总终于出现,绕过大厅,去了拐角处的吸烟室。他立马起身,跟着进去。吸烟室在卫生间的隔壁,对外开着窗,排气扇发出吱吱轻响,鲁总面朝窗外,听见他进来,转过身,平和地笑:“你好。”递给他一根“中华”。他摆摆手,道声“谢谢”,从口袋里摸出烟:“我只抽这个。”“从前我也喜欢抽‘三五,劲大,现在年纪大了,喉咙受不了。”除了对“三五”的共同喜爱,他还发现,拿烟的方式,两人也很相似,不是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烟,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头啄着,指头一半在过滤嘴上,一半在烟卷上。这样的细节,令他莫名地兴奋。他带了份检验结果复印件,折叠在衣服内袋,只想掏出来,给对方看,却始终没敢,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好像面熟?”鲁总说。“见过两次的,过生日你来包厢送鲜花。”他解释。“好像不只是……”鲁总摇头。“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把他自己吓得一抖。鲁总听了发笑:“我一个满脸起皱的老头,你可是帅气多了!怎么称呼你?”“小姓穆,穆秒白。”他试图将话题拐回去,“有过不幸的童年。两岁多被人拐卖,一直跟养父母生活,至今没找到生父母。”鲁总定定地望着他,“你今年多大?”他说了年龄。“还真是巧,我儿子跟你一样大。也是两岁多的时候,走失……”他只觉两腿发软,抑制不住自己,就要将那声内心呼唤多年的称呼喊出口,对方接下说:“六岁的时候,我儿子又被送回来。”他顿时蒙了,几乎是粗鲁地发问:“怎么就断定他是你儿子?”“我儿子脚背有烫伤。”鲁总手机响,伸出手臂跟他握别:“希望你早日与生父母团圆。”他闷在吸烟室,一根连一根地抽,脑袋里烟雾缭绕。

生母扭过头,顺着穆秒白的视线看过去,笑笑,说:“那是我儿子,小路。打小贪玩,现在老大不小了,还改不了玩性。原来住一块儿,经常半夜三更回来,后来被我们骂烦了,同老婆孩子搬出去住,也好,我们图清静自在,懒得管他,让他老婆去管!”穆秒白试探着说:“听说他是失而复得?”生母脸上起了愁:“怪我没带好,两岁七个月的时候,弄丢了他。”复又明朗开来,“好在六岁那年被人送了回来。也是天意,送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做了个梦。大冬天的,难得的好太阳,我在坪里晒被子,望见远远的一个男孩朝我跑过来,边跑边喊‘妈妈,近到跟前,真是小路!你说怪事不?”她舒了口气,“好在回来了。要不,我哪能安心活到今天?小路弄丢后,我们家老鲁看我成天伤心,做我的工作,再生一个,我死活没答应,一个都带不好,哪敢生第二个?”“回来了就好。”穆秒白心里五味杂陈,感觉对鲁小路的恨意淡去一些。

小敖歇下手后,言归正传:“奶奶,我們穆所想听听您对小区治安有啥意见不?”生母将他俩领向阳台。阳台面对湘江,大得像舞台,沿边摆放花木,中间一张休闲桌,生母斜指右边林立的楼房,说:“能不能跟开发商打声招呼,楼顶装上防护网?前年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炒股亏了一百七十万,从楼顶跳下去,好可惜!”她的手又移向正前方,朝下指了指:“最好湘江边也装上防护网,莫让人下水。上次一个老先生在河里游泳,我看着他被江水卷走,急得心都跳出来了!后来听说,他是社科院的退休教授。造孽!”他俩的视线跟随她的手指,再往左边的湘江上游走。“看见橘子洲头不?每个周六都放烟花,好看是好看,那么多纸屑落进水里,多污染啊!能不能劝政府莫放了?”穆秒白笑笑:“这些个情况,妈妈不说,我们还真没想到。阳台上风大,别着凉,妈妈进去吧。”小敖搀她进屋,穆秒白留在阳台。

穆秒白面北而立,不觉思念起养母来。养母和生母,无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女人,但与生活优渥的生母相比,养母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每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为地里的收成操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此刻,养母虽远隔千山,形象尤为亲切;而生母,近在眼前,却令他感到陌生。

告辞出来,进了电梯,才听小敖提起,刚才他在阳台时,生母尿裤了,小敖带她进里屋帮她换了裤子。穆秒白说:“怎么会?看她脑壳蛮清白的。”小敖道出缘由。当年她牵着两岁多的鲁小路逛商场,尿急,上厕所的时候,叮嘱儿子站在挡板外等着别动,儿子顽皮,闲不住,趁机溜出去,等她解完手匆匆去找,再也没找着儿子,打那以后,落下个毛病,尿意一来,等不及上厕所,裤子就湿了。穆秒白听完没吭声,从楼里出来到了街上,吩咐小敖去把车开过来,自己进了一家花店,买了束康乃馨,在卡片上写上“祝妈妈健康快乐”,把地址给了店员。转身出门时,竟自长叹一声。

得岔开一下,说说我大叔。大叔高粮生。名字是瞎子老倪取的。印象中,从父辈开始,村里至少有两代人,大都交由瞎子老倪命名。孩子一生下来,首要的事,用老棉布包裹,送到瞎子老倪家,让他给算八字,命里缺啥,名字里就带啥,以此破命。大叔命里缺粮,就叫粮生。我爸命里缺竹,叫竹生。小叔缺煤,叫煤生。小叔的儿子,命里缺水,取名高水瓜。我命里缺书,取名高书祺——算是村里较为雅致的一个名字。不知纯系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我们每个生下来被瞎子老倪算过八字的人,一生的命运,几乎都陷落在各自的缺项里,难以拔出。我爸做了一辈子的篾匠。大叔为了寻找自己的那份口粮,逃离了家乡。小叔在邻乡煤矿下了几十年的窑。而我,高中毕业考上师大,分在老家县城教书,后来自学法律,来省城做律师,六年前获取博士学位,成为村里学历最高的人。小叔的儿子初中肄业去沿海打工,结识几个远航水手,受邀一块出海,长年在海上往返奔忙,他嫌自己名字土气,改叫迈克,但身份证没变,还是高水瓜。

大叔大小叔三岁,却常受小叔欺负。小叔还在怀里抱着的时候,爱哭,大叔一抱他,他就猛地咬大叔一口。大叔痛得直哭,小叔嘻嘻笑。大叔不抱他,小叔偏又伸出手要他抱,抱上后又猛地咬上大叔一口。大叔的玩具,弹弓、陀螺、纸板什么的,没有不被小叔咬烂过。大叔上学后,小叔咬他的课本、作业本、铅笔、橡皮,连书包也咬。大叔一放学,一写完作业,就爬上楼梯将书包挂在楼板下,再把楼梯背走。小叔背不动楼梯,但他会拖着走,拖到厅屋,费力地架上墙,爬上去,将大叔的书包撸下来,接着咬。大叔走哪把楼梯带哪,睡觉也搁床边,手臂挽着楼梯睡。爷爷用竹枝,用篾片,狠狠地抽打小叔的屁股。小叔改不了。爷爷削了截木棍,让小叔没事咬在嘴里。爷爷在场的时候,他咬着。爷爷一背身,他就弃了木棍,又寻大叔的东西咬。爷爷把一副篾片织的牛嘴套,戴在小叔下巴上,系绳在后颈打上死结,小叔的嘴被套住,睡觉也套着,只吃饭的时候松开。小叔戴着牛嘴套在村子出没时,小伙伴们围着起哄,“牛崽子”“牛崽子”地叫,这成了小叔的外号。

奶奶为此事求助过瞎子老倪。瞎子老倪默神掐指,算出小叔前世是条狗,牙痒,不咬东西过不得,没法治,等长大,慢慢好。可不等长大,小叔就咬出状况。大叔十岁那年,小叔将大叔咬跑了。在这之前,大叔一直穿我爸穿剩的衣服,等到大叔不能再穿,这些衣服经过奶奶的缝补加工,又移给小叔穿。爷爷是个猎手,大叔上三年级那年夏天,爷爷夜里在后山打了头野猪,偷偷挑到镇上卖,再从供销社扯回一捆蓝布,除小叔外,奶奶给家里每个人做了条裤子。奶奶当时之所以不给小叔做新裤,一是布不够,二是考虑小叔正在长个子,新裤穿上一两年就不能穿,他下面又没有弟妹,荒废了可惜,而我爸和大叔的新裤,过一两年就可以移给小叔穿。小叔这年满七岁,九月份他也要上学,看着两个哥哥穿新裤,他眼热。那些天生产队正用牛赶农活儿,牛在干活儿的时候,是要戴上牛嘴套的,以防分心吃草,小叔的嘴因此得以释放,夜里他躲进茅房,将大叔的新裤咬烂。次日一早,大叔正准备换上新裤去学校,一下子愣住了。这可是他有生以来拥有的头一条新裤,多年来被小叔咬坏的所有东西,也不值这条新裤在大叔心目中珍贵。积聚心里多年的怨恨,终于在这天早上爆发。大叔用手臂箍住小叔的脖子,往死里踢打。小叔被打得出鼻血,鲜红的血涂满了脸,衣服上都是,一只眼睛肿得看不见,下身青一处紫一处。爷爷贯来喜欢大叔,但这次,他铁着脸狠狠地扇了大叔俩耳光。大叔挨打后,一滴泪没落,也没吃早饭,穿着我爸的旧裤,不声不响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出门时奶奶心疼地抱了他一下,一如既往地在他头上撒上几粒谷子—一因为大叔命里缺粮,奶奶每回在他出门前,总不忘在他头上撒几粒谷子。大叔是个认真并执着的小学生,之前从没迟到和早退过,更别说旷课,这回,大叔破例没去学校,一直沿着村路,走出村子,之后五十年再无音信。

大叔出走后的第七年,我才出生。有关大叔的回忆,都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我对小叔少时的怪异行为很是不解,既然狗变的爱咬东西,为何偏偏只咬住大叔不放?我甚至荒唐地想,大叔前世可能是个耗子。对大叔出走后持久不归,我也深感困惑。说到底,不过是亲人间的小过节,大叔用得着结怨数十年而不化吗?也许大叔孤身在外,遭遇不测,早已不在人世,不然怎会至今不归?

这次去广西的第三天,我接到小叔一个电话。小叔平时很少打我电话,每回主动打我,必有大事相告。前年他打过我一次。“迈克出事了。”他说。起先我莫名其妙,转而意识到迈克即堂弟。“水瓜怎么啦?”我问他。堂弟跟我从小玩大,我一直不习惯叫他迈克,总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人。小叔最初也很反感,骂他改这名字忘祖背宗,后来不但不骂,反倒人前人后地把水瓜說成迈克,原因在于,迈克寄回家的钱,是水瓜的好几倍。“刚才电视里讲,迈克被死妈咪海盗绑架了。”小叔说。我说:“是索马里海盗吧?”小叔说:“可能是吧。”小叔不识字,那年他本以为奶奶也会做一条新裤让他穿着上学,后来发现没得新裤穿,拒绝上学,爷爷随了他,让他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挣工分。村里的人有时候会开小叔的玩笑:“煤生,你这辈子只识得钱,别的都不识得。”小叔笑嘻嘻地回击:“识得钱还不够吗?”我上网一查,近日有艘英国货轮被索马里海盗洗劫,船员悉数被绑,但跟水瓜所服务的“远扬号”无半毛关系,大约被绑的船员中有个人正好名叫迈克,也是满脸胡子——水瓜自改名迈克后,留起了连面胡,令小叔虚惊一场。去年小叔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镇长被肖木匠砍死了。”肖木匠是小叔的邻居,因为镇政府截留他的救济款,他去要了多次要不回来,就把镇长砍了。按说别人的事,小叔是不会花这个电话费的,我正犯疑,小叔接下说:“肖木匠开春借我两百块,答应夏天卖了谷子还我三百呢。”因为当时没写借条,肖木匠被抓后,小叔找他家属讨要,家属不认账,小叔便向我求助:“你做律师的,总有法子搞回来。”“这事我出面也没用,小叔。你没证据呀。”我推脱说。

今年这次,小叔告诉我的,倒是个好消息:“你大叔回了。”这句话像根鼓槌,把我的心擂得咚咚响,我几近狂喜。小叔又说:“他回来干吗?”语气暧昧,像是不把这当好事。“嗨!回来了就好。”我说,“我这边办完事,立马回去看他!”从广西回到长沙的当天,我从家里拿上车钥匙,便往老家赶。傍晚进的村。敞开车窗,除了清风,还有哀乐。谁家过了人?到了小叔家才得知,瞎子老倪过了,大叔回来的当晚过的,明天上山。这消息同样让我意外。瞎子老倪是村里最老的人,老到已经没人记得起他的年龄,连他自己也记不起,曾经他的不死,与大叔的不归,成为村里的两大谜,如今悬念一一落地。“大叔呢?”我问。“他在给瞎子老倪当孝子呢。怕是一辈子没当过孝子,想尝尝味。”小叔脸上浮出古怪的笑。

瞎子老倪的家在后坡,地势比其他人家高,沿着新修的水泥路拐上去,远远望见屋顶架着个大喇叭,前坪搭着塑料棚,走近,棚下摆满桌凳,门口布了舞台,陆续有人坐席,老家习俗,今晚是正餐,鼓乐班和表演队也已进场,人人脸上绽着笑。我一面跟乡邻打招呼,一面往厅屋走。厅屋正中摆放着黑漆棺木,棺木旁披麻戴孝跪伏着的肉身,应是传说中的我大叔。我点燃三炷香,敬向亡者,亡者在相框里笑望我。我再跪地磕上三个头,起身移步棺侧,走近大叔。大叔仰头,抬起一条腿,欠起半个身子,双手攀住我的手臂,给我行答谢礼。四目对接,大叔先开口:“哥哥家的老大吧?书祺,你好。”我唤了声“大叔”,瞬间泪奔,是想起我爸来,他要是晚走两年,就能见上他思念大半辈子的大弟。

从大叔仰着的脸上,果然看见他鼻孔内侧长着一颗醒目的黑痣。我爸说过,大叔是他们三兄弟中长得最标致的,个头高,皮肤白,四方脸,眼睛大,也爱干净,只可惜鼻孔边生了痣,不熟的人当它是坨鼻屎,误以为大叔是个邋遢之人。大叔的脸,似曾相识。有人跟着来祭拜,大叔给行答谢礼,我背过身走开,倏然想起,大叔的这张脸,早几天我在网上,也在广西的有关部门资料中,见过。它原本属于另一个人。曾家以。

大姐打来电话时,穆秒白正站在湘江对岸,视线越过雾霾迷蒙的江面,落在千帆竞发的湘江世纪城。他喜欢在那样一个位置,遥望生父母的家。自打小敖领他去了趟生父母家后,倘若过江办事,时间宽裕,他会将车顺上潇湘大道,再从车里下来,孤立江堤,举目远望。这样的遥望,多年前在大姐告知他的真实身世时,就已经开始。那算是真正的遥望,距离那么远,目标也不明确,他傻傻地站在山东曹县老家,目光如同一对放飞的信鸽,扑向遥远的南方,遥远的长沙城。后来到怀化当兵,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爬上兵营背后的山冈,向长沙方向遥望。等到落户长沙后,工作之余,他常常爬上办公楼顶,因为不知生父母家在何处,便四面八方地张望。这么多年,遥望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业余爱好,一种生活习惯。就像任何嗜好都会产生不良后果,遥望久了,他总有种人生靠不了岸的挫敗感。

他以为大姐是要问他事情的进展。找到了生父母,却不能相认,这件大事他可以瞒着妻子和家里其他人,但不会瞒着大姐。大姐先是替他高兴,后又为他惋惜,得知他准备起诉时,劝过他:“莫急,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个孤儿院院长也可能是好心办坏事,那个假儿子毕竟也代你照看父母多年。”以往大姐说啥他都能听,这回他没听。

大姐却在电话里哭,告诉他一件不幸的事,根深出了车祸。根深拉一车瓷砖下坡,前轮撞上一块石头,车子偏出道路,连人带车滚下高岸,伤得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县里市里的医院都不收,现在省立医院抢救。穆秒白的心像被人揪着,难受。“大姐,救人要紧,你们让医院全力救治,费用甭管,我来想办法。”挂了电话,他立马上车,一边拐向过江大桥,一边拨通小敖,让她帮忙在网上订机票。车子驶向妻子上班的超市—上班时间妻子电话关机。

路上他不住地为大姐的家庭叹息。这么多年来,大姐似乎没过过几天安心日子。女儿桂香,两口子在镇上租个门面卖电器,开头两年还好,等到手头宽裕,看似老实巴交的女婿,竟染上赌博,不但把家里存款输光,还欠上几十万的高利贷,为了躲债,从此人间蒸发,债主将店里的电器悉数搬走,桂香虽然声称两口子已经离婚,却不敢留在老家,长年在外漂泊。三个儿子,虽非大姐亲生,却是她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老大叶茂,早几年受一个同乡好友的鼓动,一块儿去城里开招待所,带上多年打工的全部积蓄,还从亲戚家借了十几万,到湖北的某个高新开发区落脚后,才知道不是开招待所,而是开网上虚拟店,资金押进去,两个月回本,一年赚百万,几天的洗脑后,糊里糊涂地把钱全丢进去,至今翻不了身。老二枝繁,他儿子跟人去佛山打工,一下班就缩在宿舍看碟,看的全是恐怖片,神经受到刺激,患上精神病,如今枝繁上哪都捎着他,一面赚钱,一面给他治病。老三根深,算是最令大姐慰心的,从不出远门打工,一心守在家陪父母,田里地里的重活儿,他几乎包了,很少让父母插手,结婚后虽说分了家,每回赶集,总不忘给父母砍上一坨肉,买上一袋水果,家里做好吃的,也不忘喊父母过去一块儿尝,他不只孝顺,还细心,有事没事每天来父母家看看,寒冬天叮嘱大姐莫下冷水,洗衣洗被子的事,叫媳妇过来帮忙,因为待在家收入少,早两年借钱买了辆小三轮,农闲时替人拉货,可刚把账还清,这就出了车祸,当年前姐夫因车祸而亡,现在悲剧再度上演,命运真是无情。

妻子把建行卡给了穆秒白。卡里有五万多,家里的全部存款。刚走几步,妻子叫住他。“想听听我的主意吗?”妻子拍掉他肩上的头皮屑。“还是别去。去了你也做不了什么,不如把给航空公司做贡献的几千块路费省下,给根深治病。”他想想,也是,便给小敖发微信,别订票。去银行把钱转给大姐后,他想看看根深,点开大姐的微信视频,大姐一脸的疲乏与悲伤,他看了心里发疼。大姐说:“老弟,你经济压力也不轻,怎么好意思给你添负担?”他说:“这话再别说,大姐。不管怎样,我的日子比你们要好。我是舅舅,这种时候我不帮他,谁帮他?”根深还在抢救室,看不到。“旁边有医生不?我问问情况。”“你等等。”屏上的人摘掉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白皙的圆脸,头发湿成一绺一绺,估计刚好从抢救室出来,劈头一声:“你谁?”听见大姐在介绍他的身份。“医生,您好。”“好个鬼。成天跟一帮不死不活愁眉苦脸的人打交道,能好到哪儿去?”“我外甥怎样,医生?”“伤得这么惨,你做舅舅的也不来医院看看,打什么鬼电话?不过,不来也好,这种地方最好一辈子不来。算他命大,死不了。我脑科的,他颅内出血,控制了,过两天我再打开看看。他们还在里面磨蹭,骨科的比我更麻烦,多处骨折,还断了三根肋骨,有一根最无聊,断就断吧,刺进内脏,这下可好,把内科的也招惹上了,一块儿凑热闹。不跟你瞎扯,我一堆活儿。”“拜托您了医生。”“噢,忘了提个醒,看你样子比你几个亲戚有钱,他们出力你出钱,你得有个准备,几台手术下来,没个七八十万,莫想回家。”“放心,医生,钱没问题的。命比什么都金贵,钱算个屌。”“哈哈,你是个明白人。”屏上再现大姐时,穆秒白说:“这医生有味。大姐,你也要多保重。”“我宁愿替根深遭这份罪。”大姐抹着泪,“真的谢谢你,老弟。”

该说谢谢的,其实是他穆秒白。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有回跟大姐上山砍柴,没留神踩到一条小蛇,它反口咬了他的脚脖子,眼见脚脖子像发面一样红肿,大姐连忙蹲下身子,用嘴将他伤口里的毒血一口一口地吮出,他的脚最后没事,大姐的嘴却肿成猪八戒,连舌头也是肿的,好些天吃不得东西,只能勉强喝进一点汤水,等到肿消除,大姐从此落下个后遗症:舌头木的,失去味觉。后来当兵,在图书室查看资料,才知咬他的那蛇是白唇竹叶青,国内十大毒蛇中排名第一,顿时惊出冷汗,当年好险。平时放牛,扯猪草,上学,要是有小孩欺负他,大姐也必定替他讨回公道。大姐是他的守护天使。很早他就有个心愿,日后好好报答大姐。这回根深出事,他意识到,是他出手相报的时候。

他考虑过向朋友借,可拉不下这个面子,何况又不是一两万,而是好几十万的大数字。也考虑过向银行贷。但那得要抵押。家里值钱的,也就梅溪湖的房子。梅溪湖的房子原本已经抵押给银行,按揭还贷二十年期。看来这两条路都不通。

还是年轻人思路活,小敖给他出了个点子,利用一个叫“水滴筹”的平台,在微信朋友圈发动捐款。这种筹款方式,他以往在微信圈也见过,但不懂套路。“好简单的,我来帮你搞定吧。”小敖说得自信而轻松。他叫根深爱人加了小敖的微信,之后就是她们之间的事了。次日收到小敖转给他的微信筹款帖,发起人与收款方是根深爱人,目标金额七十万。穆秒白进去捐了一千,把帖子转发朋友圈,留言:“我亲外甥,求助各位,感激不尽。”头一天捐款金额近两万,第二天突破四万,第三天一万多,第四天五千多,一周下来,总数近九万。单笔捐款最多的是“民诉律师高书祺”,五千,他还转发了帖子,有个叫“耶路撒好冷”的陌生微友,捐了六元三角四分,之所以记住了他,不是因为捐款金额少,捐一块两块的也有,而是他精细到角分,可能这是他微信钱包里最后的一点钱,并且他的名字也特别,穆秒白对所有捐款者都心怀感激。第二周开始,跌落下来,有时候一天才几百,几十,小敖连日转发,建议他也在朋友圈多发几次,兴许有的人沒留意到,但穆秒白不主张这么做,像是在强行促销,容易让人反感。

这个时候,根深已经做完两次手术,接下来还有两次要做,手术后的康复,用到一些昂贵的进口药,医院账单上已经出现负数,随时有停止治疗的可能,大姐他们急,穆秒白更急。

那天凌晨,穆秒白照旧在床上辗转。妻子起来上完厕所,坐在床头,对他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包治好你的失眠与烦躁。你想听吗?”穆秒白一骨碌坐起,不声不响地望她,心想你有什么高招。妻子淡定地说出她的主意,这个主意是穆秒白万万没料到的。

“我们把梅溪湖的房子卖掉吧。”

我跟大叔,坐在爷爷奶奶和我爸的坟边。因为之前将四围的柴草,包括一棵硕大的梓树,全都砍了,阳光无遮无拦地扑在坟堆上,扑在我们的脸上。回到老家后的这两天里,我一直待在大叔身边。送瞎子老倪上山的时候,大叔在棺前五步一跪十步一拜,我搀扶着他。之后,他清理并焚烧瞎子老倪的物品,打扫瞎子老倪的老屋,再来爷爷奶奶和我爸的坟前祭奠,砍伐坟墓周边的柴木,我也帮着他。与其说是亲情让我走近他,不如说是我满脑子的疑问在走近他。他则像个能洞察顾客需求的销售员,终于向我打开话闸。

十岁那年,大叔离开村子,一路往南逃奔。他之所以选择往南,想法简单,越往南,越暖和,地里的农作物越多,就越能摆脱缺衣少食的困境。最初的几个月,由于担心爷爷奶奶会发动家人与亲戚朋友外出找他,将他抓获回家,他走的是小路,尽量避开人群。他沿着罗霄山脉,在湖南与江西的边界上行走,到达湖南的南端后,跨越九嶷山脉,进入广西境内。钻出大山的他,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衣着破烂不堪,俨如小野人。所幸他还活着。有回他在山里迷路,一连好几天转不出去,后来发现一个猎人,尾随猎人才走出深山。有回他在山道上被条野狗追赶,野狗大约饿极,把他看成一顿美餐,紧追不放,他连滚带爬地翻过好几座山峦,直到一只肥兔的出现转移了野狗的视线,才得以逃脱。有天夜里睡在树上,早上醒来,胸部盘着一条蛇,好在它并没伤害他,静静地从他身上溜走,他猜想,可能是夜里太凉,蛇躺在他身上取暖。还有回,遇上一群野猪往南迁徙,他紧随其后,涉过一片水库时,他不管不顾地趴在其中一只野猪的背上,蹚过水去。这样的经历,令大叔后怕,所以到了广西后,他估计家人难以找来,便弃了小路,走上大道,专往人多的地方去,毕竟人多的地方,生存的机会也多。有回半夜路过一个镇子,由于镇子出现多起失窃案,他被当成小偷给抓了,绑在十字路口的电杆上,惨遭毒打。有时饥饿难耐,他会停留下来,寻找一份短工,他曾经在车站边的大排档做过洗碗工,老板管吃管住,不给工钱,他每晚忙到两三点,有回犯困,不小心将一摞碗砸烂,老板顺手捏起地上半截红砖,打在他头上,他当场被打昏,血流一地。可见人多的地方,也并不安全,也会有惊险的状况发生。在大叔最为痛苦,最感孤单的时候,也动过回家之念,有段时间甚至每晚梦见老家,梦见家人,但他并未因此改变主意,当初逃出村子时,他就立下誓言,决不反悔。

大叔从一座城市流浪到另一座城市。成为职业流浪儿后,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不偷,不抢,也不入帮结伙,除了偶尔打打短工,主要以乞讨为生。他这样孤身一人,难免受到其他流浪儿的欺负与驱赶,以致后来,他靠从垃圾桶里翻捡食物,填充肚子。命运的转折,是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大叔龟缩在墙角,半梦半醒,忽然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提起,塞进一辆面包车,车子开出城,来到一座山头,山上有一圈亮灯的房子,他和其他几个被抓的流浪儿,一同送进了房子里。这地方就是后来跟他漫长人生息息相关的花果山孤儿院。进来后,大叔多次被问及,家住哪,父母什么名字,本人什么名字,他始终不予回答,因此被留了下来。这儿的孩子们,管所有的男职员叫爸爸,所有的女职员叫妈妈,他们都被重新取名,一概姓龚,大叔的新名,龚筑海。龚筑海在这儿,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生活。不只衣食无忧,还有电视、图书、游戏、户外集体劳动,更主要的,又回到了课堂。不过,龚筑海的名字,大叔用了不到一年。年底,孤儿院迎来了考评团。由于两年前孤儿院获评全国先进典型,县里对每年一度的考评工作很重视,由县领导挂帅。这回带队的,是副县长曾子曰。曾子曰名字文雅,外表也文雅,戴金丝眼镜,身材修长,衣着整洁,手里还捏着一条小手帕,见到孩子们后,一面微笑,一面伸出手帕,看谁脸上有脏物,眼屎、鼻涕、口水、汗水什么的,走近前,轻柔地擦除,大叔鼻孔边的那颗痣,被他连擦几下没擦掉,明白那并非鼻屎后,他破例地开怀大笑。次日,大叔被叫进大妈妈办公室,大妈妈抚摸他的头:“有人想让你改名,不姓龚,姓曾,你愿意不?”大叔在这儿学会的东西,首要一点是“服从”,他回答:“听大妈妈的。”大妈妈便把他交给曾子曰。此后,大叔就成了曾子曰的儿子曾家以。

曾子曰有过一个儿子,名字就叫曾家以。有回周末,曾子曰带儿子去郊区水库游泳,回来的时候,只他一个人。老婆问儿子哪去了,曾子曰说玩丢了。儿子太顽皮,玩丢后自行回家是常有的事,老婆也就没放心上。天黑后,儿子还没回家,老婆急了。曾子曰不急,说:“玩饱了自然会回来。”可儿子一天不回来,两天不回来,一年不回来,两年不回来……老婆急成炸药:“你不是能耐大吗?嗯?连个儿子都找不回?嗯?”“说了会回就会回。”曾子曰说得从容,他惯常有一种不怒自威,老婆内心挺惧他的。终于有一天,曾子曰令秘书给老婆送话:“儿子找着了!”儿子带回家后,老婆认不出他来,但认出了他鼻孔边的那颗痣,喜极而泣,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他。大叔按曾子曰事先交代的,一一作答,等问多了,曾子曰对她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回来了就好。”一段时间后,老婆心里还是不踏实:“会不会碰巧他鼻子里也有颗痣?不是咱儿子?”曾子曰这回黑了脸:“哪有那巧?儿子没回来,你天天催命似的!儿子回来了,你又疑神疑鬼!”转而给老婆出了个主意:“要不你探他一下,那回带他到外婆家,他拿竹竿打枣子,捅烂一个马蜂窝,结果被马蜂追着跑,掉进水塘,看他说得上来不?”她去问大叔,大叔细细道来,她便释了疑虑,安心一意过日子。而大叔,自打成为官家子弟曾家以,命运逆转,高中毕业到孤儿院上班,成为国家正式职工,终于为自己谋得一份安稳持久的口粮。

大叔在讲述往事时,没望我一眼,一直盯著坟堆,像是在说给地下的亲人听。我给他一根烟,替他点上后,自己也点了根。虽然这两天,我一直在等待他坦承自己的“变身”真相,但当他终于说出来后,我还是有点意外。之前我揣摩,他回老家,应该是为了会我,看来我并没猜错。半个世纪他都不回来,突然急急忙忙赶回来,必定有他非办不可的事——我在广西去中青旅时,用手机拍下了他所在团的行程表,他回老家那天,国外行程并未结束,再打电话给中青旅核实,他们回复,曾家以中途声称家里有急事,提前回国。可除了我正在展开的调查,对他很不利,很可能危及他的余生,再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可我也疑惑,他怎么清楚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我广西之行的目的?不过,这也不是很难的事。虽然我用的是“狐伐哲”的假名,但住宾馆需要出示本人身份证,百度一下身份证上的姓名“高书祺”,有关我的大量信息便会冒出来,他因此知道我是个律师,还发现我是他的侄子。至于怎么知道我是在调查他当年的“制假”事件,也许他的人在我所住的宾馆房间装有窃听器,偷听到我跟穆秒白的通话,及时向他通风报信,所以他才匆匆回国,直接赶往老家,在老家等候我。

“大叔,我也讲一个人的经历给你听听。”我说。

大叔将脸转向我,烟雾在我俩之间游走。

“这个人,你不熟,但估计你们很快会见面的。”

我给他讲了穆秒白寻亲的故事。讲完忽然记起另外一件小事。“大约十来岁的时候,我一个人上山砍柴,路上看见一只野鸡,尾巴很长,身子很花,非常漂亮。我想把它捉回家,它呢,一会儿走,一会儿飞,像是逗我玩,老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追过两道坡,我就掉进一个坑里,有七八米深,坑口长满茅草,根本注意不到,我在坑里待了五天,好不容易才爬出去,要是再待个一两天,一准饿死在里面。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恐惧最绝望的五天。”

继而我说:“穆秒白就是掉进这样一个坑里。只不过,他掉进去不是五天,而是半辈子。现在他好不容易爬出这个坑,但他没我幸运,因为他又掉进另一个坑里。他的生父母,鲁地方两口子,自从龚奋进冒充鲁小路走进他们家庭那天起,也同样掉进一个坑里。由于你的缘故,大叔,他们一家三口,遭受第二次伤害……我有时候想,也许人生就是一个坑,只是有的人最后走出来了,有的人至死也没能出来。”

“当初我也是好意,为了成全……”大叔似有好多话要说。这些话就像节假日暂时堵在免费高速上的小车。日后回想,那天的对话,大叔是诚恳的,其间他还说出了当初离家出走的真正缘由,容我稍后再叙,不急。那是我跟大叔之间,时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天骤然暗下来。等到最后一片薄薄的光线,像收拢的渔网从山坡往山顶撤离,山脚下远远传来小叔喊饭的声音。

房子的卖价,两口子商定,除开未缴纳的按揭款,不低于六十万。最初交的首付,加上后来的还贷,他们统了下,总计支出近五十万。相比卖价,看上去有十万多的盈余,实则按这些年的通胀率来换算,明显是一桩亏本生意。何况梅溪湖的房价,原本涨幅高,他们房子所在的位置,不单紧挨名牌中学,而且靠近地铁2号线终点站,自打两年前地铁开通后,房价飙升,同一个小区的二手房,现在开价基本上都在原价两倍多。并不是穆秒白两口子不会算账,只是他们的想法单纯,既然决定卖掉,尽快成交才是关键,至于少进了钱,并不是很在意。这其实是他们对待钱的一贯态度。好比对待一位陌生访客,礼貌周到,但不深交。事情也正是这样,你越是看轻它,越不会受它所累。所以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比较紧巴,但一直平和开心。

卖房的事,再次拜托小敖。小敖一听卖价,眼睛大了一倍:“我的姨妈啊,这么便宜?我有钱就好了,毫不犹豫地捡下这个漏子!”穆秒白倒是一本正经地劝她:“你买梅溪湖,不如买洋湖。梅溪湖人口暴增,出入路就那么两条,车子进出越来越堵,再过几年,只怕会成为一座孤城。”这也算是他们将房子出手的附带原因。当初买梅溪湖的房子,说穿了就是为儿子上学,儿子进入旁边的名校上初中后,他们跟着搬过去住,因为单位都在江东开福区这边,路上耗费的时间过多,上下班太费劲,住不到半年,他们就让儿子寄宿,重新搬回穆秒白他们分局内的宿舍楼住,周末穆秒白再开车接送儿子,等到地铁一开通,穆秒白只需在这边的地铁口接送,方便多了。梅溪湖的那套房子,也没闲着,租了出去,租金直接打到妻子卡上,偶尔水龙头坏了什么的,才过去一趟。

小敖熟悉网络,就像熟悉湘江世纪城的住户。她将售房信息发在“58同城”。房子标价六十五万,这是小敖的主意,给买方留下砍价的空间。联系电话,也是她的手机,以防帖子沉落,她每天刷新。接到的电话不少,多是中介打来的。中介要是约客户看房,小敖就通知穆秒白,穆秒白再跟中介敲定具体看房时间。开车去过几趟后,穆秒白嫌烦,把钥匙给隔壁王姨,说了一番好话,送了一袋礼品,王姨赋闲在家,乐得给自己找个事做。大约受长沙市近年出台的限购令影响,以及穆秒白要求一次性付款的制约,客户看归看,并没人签约。穆秒白虽说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沮丧和焦虑。也不是完全没有真心想买的客户。有个人就提了五十五万现金,中介问成不成,穆秒白突然冒火气:“你觉得能成吗?扯鸡巴淡!”凡事总有个底线是不?六十万是穆秒白的底线,少一块钱都免谈。这是给根深的救命钱,再要打折,让穆秒白觉得,在拿根深的命打折。

过去很少为钱操心的穆秒白,如今钱成了他面前一道跨不过的关卡。如同电视竞答节目,选手有三次求助机会,穆秒白原本也有个更为快捷的求助方式,向生父母伸手——聪明的读者,兴许早就想到这一着。穆秒白有个安徽籍战友,跟一名初中女同学长年保持纯洁的友情,前年在一次同学聚会中,因为喝高,把她睡了,事后女同学跟他断了联系,他至今后悔,这一睡,不单友情睡没了,还背上个蓄谋已久的嫌疑,原本美好的一切,彻底变味。道理就这么简单。穆秒白不会为了找钱,而拿着两份DNA检验单,去跟鲁地方摊牌。即便鲁家资产雄厚,区区几十万,不过九牛一毛——金牛王连锁餐厅,在全省各地开有近五十家,单是长沙就七家,年收入上亿。即便从法律上讲,鲁家财产也有他的一份。

在找到生父母以前,穆秒白从没想过,他们竟如此富有。在他的设想中,情形刚好相反。生父母很可能是下岗职工,甚至在吃低保,很可能身患疾病,甚至卧床不起,总之属于城市底层的那部分人。他们在几近贫寒中,在孤寂长夜里,等待着失散多年的儿子归来。当他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时,这个昏暗多年的家,像是亮起了一盏灯,从此有了生机和希望。他加倍地补偿他们,给予他们精心的呵护与照料,使他们的晚年过得幸福而快乐。他不只是一个回归的儿子,还是一个赎罪者,一个拯救者。他的生命也因此有了全新的意义和价值。而现在,他的生父母,鲁地方老两口,既不需要他的赎罪,更不需要他来拯救,甚至连做他们儿子的资格,也被人剥夺与取代。生父母早已成为这座城市的上流人士,富贵阶层,生活富足幸福,一切称心如意,什么都不缺。他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他唯一要做的,不过是给自己“正名”,从而将假鲁小路打回原形,使生父母从多年的蒙骗中清醒,让自己与生父母团圆。可那样一来,除了给生父母带来骨肉团圆后的欣慰,也会带来真相大白后的痛心与追悔,他们本已复原的伤口,将再度流血。这也正是穆秒白不敢贸然认亲的缘故。他因此决定,先将“制假者”绳之以法,认亲一事,暂且搁下,水到再渠成。

某个星期二的上午,穆秒白从分局开完会回到所里,小敖兴冲冲地闯进他的办公室:“师傅,你中奖了!”原来上午九点左右,小敖接到中介公司中环地产的电话,说是有个客户看中了梅溪湖那套房子。她问什么时候看房。中环说客户对那块很熟,不需要看,房子的内部状况,他也看了网上的图片,客户是想当面敲定下价格,问她能不能现在来趟中环店里,小敖说房主正在开会,等散会了我讓他过去。中环说,客户已经在店里,他上午还要去办别的事,你过来谈谈就行。小敖就过去了。客户是个年轻人,三十来岁,留着乌云头,衣领敞开,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链,坠子是个金色小观音,给小敖的第一印象,时尚,清爽,精干。小敖给他交底:“价格还可以适当少点,但少不了太多。”对方摇摇头,“你这个价格我不会接受。”“那你理想的价位是多少?”“一百零八万。”这下不只把小敖,也把旁边中环的人惊住:“我没听错吧?”“没错。一百零八万。再高,我就接受不了了。”“比报价多出四十三万?”小敖还在愕然中。“你的算术不错。”对方笑望她。“那就把协议签了?”小敖试探着说。“可以啊。免得再跑一趟。”他爽快地应答。等到中环的人领他们去五一路公司办公室,双方在协议上签下字,并且他当场支付中介费,她才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穆秒白将一纸协议看来看去。仿佛它是魔术师手中的道具,在观众眨眼之间,就能变出一百零八万的巨款。除了天真的孩童,谁又敢相信?

“协议不是房主本人签字能生效?”

“中环那边说,代签可以,让你补个委托书给他们。”

“购房合同、首付发票、银行按揭手续,这些个原件,他不要过目?”

“中环说,另外约个时间,带双方去公证处办理公证手续,到时你再把全部原件带过去。”

“房款在公证之前付还是公证后付?”

“中环说按惯例先付几万定金,等公证手续办完,再付余款,对方嫌麻烦,说把账号发给他后,一次性打过来。”

“他钱多烫手?”穆秒白终于笑了笑,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要不,这儿?”

小敖摇摇头,揭开谜底。对方信佛。“信佛的人,千万不能占人家的便宜,更不能乘人之危,不然会遭报应的。”小敖模仿对方的口气,说完忍不住咯咯咯大笑,“这么年轻就信佛。信佛的人,真是心好!”在签完协议,一块下楼时,小敖才听他说起缘由。他喜欢这套房子,估摸着它值这个数,便出手买下。

“敢情是富二代?”

“嗨,师傅,你有味嘞。管人家是不是富二代,你进钱不得了?把账号发给他,倒看他打钱不?”

账号发过去后,妻子下午下班,打开手机,到账的信息就进来了。房子得以脱手,且多出几十万来,两口子自是开心。次日一早,穆秒白便去银行给大姐打款,途中接到根深爱人的电话,语气激动,说网上的筹款帖,原本没什么动静,但昨天一天时间,陡然增加六十万的捐款,要不是“水滴筹”的员工刚打电话告诉她,她还没及时发现。

即便不是出于职业习惯,穆秒白也能意识到,这两件事,背后有人操纵。

从老家回来,我约穆秒白见面。

待在老家的那几天,移动信号不好,但网络畅通,穆秒白每天发来一二条微信,虽未言明,可他的心思我懂,提醒我早点返城办正事。我没告诉他,已经找到曾家以,并且,曾家以主动交代了当年“制假”的事实。之所以相瞒,想必读者能予体谅。谁让他是我大叔?虽说消失半个世纪,但毕竟他回来了。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不管怎样,回来了就好。未必我非得将他的口供,变成一把刀子,再刺向他?非得把他送上审判台,使他余生在孤寂的高墙内度过?这么做,我于心不安,爷爷奶奶和我爸的在天之灵,估计也很难宽恕我。我想,回长沙后,找个由头半途撤出,就跟穆秒白说,曾家以他们的“制假”行为,涉嫌诈骗和拐卖人口,属刑事案,而我历来只做民辩,不做刑辩。

见面地点,我定在市图书馆。离我的住所不远,步行十来分钟。进馆上二楼,往西走到底,一个空旷静谧的大厅,约三百平米,层高数丈,中间几排软绵的长沙发,南端厕所,北端一架通往三楼的旋转梯,西面整墙透明玻璃,可以将天上白云及地上绿意,尽收眼底。除了偶尔有人上厕所路过,这儿鲜有人逗留。并且,厅内无摄像头。我是来二楼的报刊阅览室,中途上厕所,意外发现这么个“隐秘空间”的。这以后,倘若约人谈事,我首选这儿。

穆秒白比我晚到一会儿。他在我对面坐下,仰头顾盼:“嗬,你还真会挑地方!”我抛给他一瓶矿泉水,说:“还好。安静,自在。我喜欢。”他收回目光,朝我笑,像在期待我的下文。兴许他也意识到,这样一个空间,声音消解得快,适合谈正事,不适合闲聊。

“本该及时告诉你,有件事。”我望着他的眼睛,停顿几秒后,接下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大叔就是曾家以。”

他惊讶的神色,在我的预料中。想必读者跟着惊讶。人的心思有时像股票,难以掌控。当我驶出村子,拐上平汝高速,想法又有所松动和改变。像是一旦离开老家,套在身上的亲情枷锁,便自动解除。我琢磨,即便我放过大叔,穆秒白也不会放过他。在广西摸到的情况,归途中,我已经跟穆秒白如实相告,也把“耶路撒好冷”發给我的那些孤儿资料,全都转发给他,他不仅知道龚奋进是个弃婴,跟鲁小路被拐卖的事实明显不符,系蓄意“调包”,而且掌握其他五个孤儿的信息,只要展开调查,真相必定大白。他出面查,比我更有利。他可以先立案,再部署警力,短时间内,便可以将案子告破。如此一来,我非但包庇不了大叔,反倒让自己陷入难堪与被动,既失信于穆秒白,更有损自身的职业形象。何况,归来的大叔,严格来讲,已经算不上我的亲人,只不过是借用高粮生的躯体,内里装着的,却是曾家以的思想和灵魂,如同旧瓶灌新酒。大叔高粮生,当初在走进曾家之前,还是我大叔,此后已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家以,像一株嫁接的植物。道理虽然这么摆着,但当我向穆秒白供出大叔时,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拔,尖尖地痛。有时候你选择了一条道路,就意味着背叛另一条道路。没办法。

我把那天在坟山跟大叔对话的录音,发给穆秒白:“回去慢慢听吧。你想了解的情况,基本在里面。”在我做着这些时,感觉大叔哨立于身后,盯着我的后脑勺,目光和表情同那天在坟山上一样,真诚,恳切,渴望原谅,这令我内心难受。穆秒白起身,走到我旁边坐下,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在想,大叔这事,应当跟他爸曾子曰脱不了干系。曾子曰是县领导,大叔承认,他搜集到的所有失童线索,均来自公安内部,要是没有曾子曰在背后支持,他怎么可能从公安局获取到这些失童信息呢?”

“也许他是打着曾子曰的牌子,而曾子曰并不知情?再说,作为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向当地公安请求查看失童资料,公安一般会通融的。”

“从后续情况看,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寻找失童的信息来自全国各地,内容都比较简单,无非是失童的年龄、住址、特征、照片、联系方式、悬赏金等,要想从中辨出家庭条件好的,很难,顶多知道,哪是乡下的,哪是城里的,从悬赏金额上,也能做一些猜测,但像大叔这样,准确无误地将条件特别好的家庭,一一挑选出来,唯一的途径,通过公安系统的协查回访,而这点,曾子曰不出面的话,大叔本人根本无法做到。”

“你认为曾子曰是同谋?他参与了曾家以的这一系列失童调包案?”

“不只是同谋,说不定还是背后主使,我怀疑。但目前为止,没有证据。”

“你问过曾家以吗?”

“问了,不承认。说是他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大叔也许不想把曾子曰扯进来,没跟我说实话。”

“曾家以实施调包计,主要目的应该在于,让那些‘团圆的家庭,持续为孤儿院提供资金支持。他当时刚参加工作,很想有所作为,加上年轻鲁莽,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这倒可以理解,但曾子曰在县里位高权重,他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吗?”

“如果换作别人,一般不会。但曾子曰我想会。据我所知,他是个狠角色。上回去广西,县民政局办公室具体接待我的小卓,私下跟我聊起过他,说他是从最基层爬出来的,由生产队长做起,一步步往上攀,一直做到县领导,最后在县人大主任的位子上退居二线。在他们那个县,他是建国以来做县领导时间最久的,号称不倒翁,哪怕现在八十多岁,余威还在。你想,他既然在自己家里都敢玩调包计,以大叔来冒充儿子曾家以,为什么他就不能在孤儿院继续上演调包计呢?”

“目的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为大叔以后的提拔和重用,制造政绩。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大叔因此被提拔为孤儿院副院长、院长,再又提拔为县民政局副局长、局长。要不是有人揪住孤儿院失火案不放,说不定他这辈子还有上升的空间。”

“这只是你的一种猜测。曾子曰要帮曾家以,应该有其他更好更妥当的方式。毕竟曾子曰也算个老麻雀,不会轻易去碰触法律这根红线。”

“孤儿院当时的处境,你不了解。听大叔讲,那个时候,孤儿院虽然名声在外,全国各地的同行纷纷前来参观学习,但早已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他们那个县,至今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财政底子历来薄,直属机关的经费都难以保障,何况一个不打紧的二级部门?即使曾子曰想办法从财政口给予接济,经费也非常有限。大叔实施调包计,最终让孤儿院走出生存困境,同时让孤儿有个好去处,让失童家庭摆脱痛苦,算是一箭三雕。问题是,明知这是个鸟不拉屎的部门,曾子曰为什么偏偏还要将大叔放进去,不给他安排个好一点的单位?我猜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当时流行把子女往最艰苦的地方送。再一个,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与本领。会不会有可能,在大叔进孤儿院之前,曾子曰就已经替他想好调包计这着棋……嘿,这个我想多了。”

我想多的,不仅仅是这个。会不会还有可能,曾子曰想用这着来“捆绑”大叔,使大叔由调包计中的当事人,成为下一轮调包计的制造者?再有就是,我在广西做采访期间,大叔当时并不在场,未必是曾子曰派人在背后摸清我的底细,向大叔通报?如果真是这样,大叔后来的中止旅行,直接回老家,主动向我坦承“制假”经过,也都是遵从曾子曰的授意与安排吗?

“可不可以把你的脚给我看看?”我将撂远的思路拉回眼前。

穆秒白先是一愣,继而会意,将右脚板从鞋子里抽出来,脱掉袜子。脚背,一块地图似的不规则烫伤。我神思恍惚,把它看成另一个人的脚背,少年龚奋进稚嫩的脚背。大叔将一瓢滚烫的水,浇在它上面。少年的嘴被大叔捂着,惨叫声从指缝钻出来,再从门缝和窗缝漏出去,消散在室外的风中。少年的脚背,一朵凄艳的红玫瑰,瞬间盛开。

“曾家以何以下得了手?”穆秒白说。

“因为他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子曰的儿子。”我说,“也许有的失童,身上的记号和特征正好与孤儿院某个孩子相符,但这样的概率很少,大多数用来调包的孤儿,都是经过整形和修理的。

“这么多年过去,就没有一起调包案败露?”

“你是头一例。”

出了金牛王办公楼,阳光耀眼,有那么一瞬,穆秒白竞生出“此身何处”的迷惘。刚他去见了龚奋进。他身着制服,龚奋进休闲装扮,真假鲁小路终于在一个三十平米的房间“狭路相逢”。倘若没有捐款这件事,他们的碰面,不会这么早,很可能是在审判之日的法庭上。

穆秒白这趟来,理由简单。还钱。或许因了这个简单的理由,使得两人间的敵对关系,临时改变,二十分钟的见面过程,相应的平稳,并未出现剑拔弩张的过激场景。它更像是正式交锋前的一次试水,或预警。

穆秒白在亮明身份之后,掏出一张银行卡:“谢谢你们的好意。六十万捐款,全在里面。密码六个八。”隔着一张桌面,就像隔着一道河流,金黄的银行卡,船一样漂过河去,停泊在龚奋进的手指边。龚奋进望过来的目光,像被河面上的水雾笼罩。“只是员工们的一片心意。这样的募捐活动,公司每年都要发动一二起,即使不捐给廖根深,也会捐给其他急需帮助的对象,希望你能理解。不过,你坚持拒收的话,我们也不好勉强。”他把银行卡插进名片盒,像是竖起一叶风帆。“倘若我们之间没有这层关系,钱肯定会收,并且十分感激。”穆秒白把话说白。

他是从分局网侦办查悉的,这六十万善款,来自金牛王连锁餐厅,公司上千名员工参与捐款行动,少则二百,多则两千,鲁小路名下也捐了两千。究竟退与不退,他在电话里咨询过高书祺。高律师的态度明朗:“既然是在网上公开发帖募捐,人家就有权利进去捐款,除非帖子的内容不实,涉嫌欺诈,否则强行退款,是对捐款者的一种不尊重和心理伤害。再说,金牛王原本就是你们家的公司,接受自家公司员工的捐款,在情在理,干吗要退呢?”但穆秒白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不退,他总觉心不安。

“你跟咱爸长得蛮像的。”龚奋进微笑着,神色谦和,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包槟榔,捻出一颗,搁嘴里咀嚼。“来长沙这么多年,就只对这玩意上瘾。提神。要不要来一颗?”穆秒白摇摇头:“谢谢。”“该说谢谢的是我。”龚奋进嚼得一脸红润。“要不是咱爸妈收留,哪能有今天?当初生父母遗弃我,是因为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估计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不仅活下来了,还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我经常想,这辈子真是够幸运,总是遇着好人。在孤儿院的时候,大爸很喜欢我,也很关心我,把我送进你们家后,养父母也很疼爱我,把我当成他们的心肝宝贝,长大后娶妻生子,又有了个和美的小家,所以我一直心怀感恩。这一切其实都是托你的福,让我能享受到父爱、母爱,也能够对他们尽一份孝心。今天我们头回见面,你不是来找我算账,而是来还钱,我挺感动。你是亲子,我算是养子,我们应该也是兄弟。我不过是在代你打理家业。你随时可以回来接管的。跟你透个底,我的心脏本来就是个次品,能运转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医生说,顶多还能用个一年半载,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个请求,等我过世后,你再正式回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咱妈高血压严重,激动不得,一激动准出事。上回河里有个人游泳,游着游着没了,咱妈在阳台上望见,当场晕倒,脑溢血,好在保姆在身边,拨打了120,及时送医院,才抢救过来……”

穆秒白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听得一惊一乍。后来叫小敖去生母家核实,生母果真收缩压很高,即便采取了药控,还经常会蹿过200的线。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小敖是在调离派出所的前一天,替穆秒白完成这件小差事的。小敖去了市局户籍处上班。高升的原因,市局一名分管户籍工作的副局长,来湘江世纪城视察,小敖作为片区户籍警,全程陪同,她对辖区内情况的如数家珍,熟稔于心,令副局长大为惊讶,也大加赞赏,好运就这样轻易降临。穆秒白真心替她高兴。她年轻,工作上进,在更好的平台必定有更大的发展。祝福她。

小敖走前,还帮着穆秒白办好了另一件事:梅溪湖房子的过户。对买主的身份,穆秒白事先做过一番调查。他爸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还真是个富二代。信佛的事也是真的。据反映,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买主都会上山烧香拜佛,穆秒白去麓山寺调看监控,证实了这种说法,买主的确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穆秒白最担心的情况未曾出现,买主跟金牛王,跟龚奋进之间,并无瓜葛。这让他舒了口气。不然,他会将房款强行退回,单方撕毁协议。要真是这样,他的处境无疑很难堪。一是,他得承担毁约责任;二是,龚奋进那边六十万的退款没个出处,总不至于叫根深爱人将捐款退出来吧?不管怎样,救根深的命要紧;三是,不好向妻子交代,合同签了,房款也收了,又无端地反悔,你神经病呀。

从房款中支出的六十万,妻子只以为穆秒白打给了大姐。有关生父母的事情,他至今向妻子隐瞒着。一个从不藏私房钱的男人,却藏有这样一个秘密。在那些个两口子躺在被窝里闲聊的夜晚,有时他很想将秘密供出,但终究没能说出口。最初结婚的时候没说,似乎后来再难以开口。总有一天要说出来的。这样的念头,反倒成为他一拖再拖的借口。房款还剩四十八万,妻子不愿它老老实实待在银行,穆秒白就建议:“拿它换个小门面吧。”妻子觉得这主意不错,按揭买个二十平米的商铺,以租还贷,等到贷款还清,每月就有一笔稳定的租金收入,比买住房要划算。妻子说干就干,请了年假,每晚打电话预约某个置业顾问——他们雨后春笋似的突然从城市各处冒出来,次日一早,置业顾问开车来接,领你到各大新楼盘转悠,天黑前再将你送回家,忙活一天,分文不取,酬劳由各家楼盘出,每带进一名顾客,便可领取数十元的“带路费”。妻子比平时上班还忙,像是换了个很中意的工作,成天兴冲冲,劲鼓鼓的,穆秒白看着发笑。连续几天的奔波,妻子竟对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有了全新认识:“城市没中心了。”原来长沙城的中心在五一广场,房价自然也是五一广场最贵,现在每建设一个区域,配套的商业体与社会体,大型卖场、餐饮、影院、学校、医院,啥都齐备,哪怕相距五一广场数十里,房价也并不比五一广场低,到处是中心,也就没中心,城市终成一盘散沙,所以城区到处在打桩挖洞,大举修建地铁,企图裁缝似的将一块块碎布拼接。“商铺太滥了。”这是妻子的第二个发现。长沙市对一手住房实行限价销售,切掉了开发商在住房这块的利润空间,开发商绞尽脑汁在商铺上做文章。等到妻子终于签下一小铺,她像个吃腻了肥肉见着猪就跑的人,再不愿多看一眼新楼盘。

在妻子遛铺期间,穆秒白去了趟济南。几场手术下来,根深像一块被犁耙翻了又翻的田土,好在土质好,他终还是扛过来,虽说身子还很虚弱,无法下床,但思维清晰,四肢周全,让穆秒白放下心来。从病房出来,穆秒白让大姐领他去见视频里那个怪声怪气的医生。大姐说他是全省有名的脑科医生。脑科医生刚做完一台手术出来,正趴在桌上养神,一见他塞过来的两条烟,上身立马直了,眼里放出光来:“肚里的蛔虫啊?怎么就知道我好湖南烟?”穆秒白一笑:“早知道你喜欢,多带几条了。本来还想带两瓶酒鬼酒,怕你喝了误事。”医生起身给他一个熊抱:“湖南哥们儿,我也喜欢。”他是坐高铁往返的。回来的时候,大姐执意将他送到高铁站,临别,对他说:“老弟,大姐穷,没啥送你,就送你两句话。日子是顺着过的,别太扭着自己。有时候跟别人闹疙瘩,也是跟自己闹疙瘩。”列车快进长沙的时候,他拨通高律师手机:“你说说看,这官司还打不打?”

十一

大叔回广西后,我们之间没有联系。仿佛出了老家村子,他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家以,我也不再是他侄子,而是高律师。地点和场合一变,我们的身份随之而变。活在世上,我们每个人都像条变色龙。一天晚饭后,小卓打我电话,用的是县民政局办公室的座机,问我稿子怎么样,专题大约什么时候出来。我敷衍说快了,等定稿后发给你把下关。既然他牵挂着这个稿子,我想过段时间再给他去个电话,告诉他专题没能通过终审,很抱歉。但听了他接下来说的内容,才知他的本意,并非催稿,而是撤稿。本月初,市委派出巡察组进驻他们局,巡察时间两个月,已经接到举报线索,当年花果山孤儿院的纵火案,是曾家以一手谋划的,巡察组正就此事展开调查。

我心里发怔。看来大叔终究难以逃过这一坎。当时在广西听闻那场火灾后,我也曾先入为主地怀疑过大叔。他是这场火灾的受益者。大火不仅替他毁掉所有孤儿的档案(他自然没料到老贝会拼力将它们抢救出来),免去他的后患之忧,而且孤儿院的重建使他声名鹊起,成为他仕途上的一大亮点。那天在坟山,我问过他,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他给出否定的回答。我希望他那天说的是实话,希望这次巡察组调查的结果,能证明他的无辜。毕竟他是我大叔。毕竟我们血脉相连。我开始拨打大叔留给我的手机号码。你拨的用户无法接通。之后的两天,我选择不同的时间段,拨打过多遍,仍旧无法接通。第三天早上,我刚起床洗漱,小叔的电话进来,我含着满嘴泡沫问什么事,小叔说大叔死了,上吊死的,挂在瞎子老倪厅屋的横梁上。我眼前一黑,整个人蒙了。

大叔未留下只言片语,但法医的结论,确系自杀,天亮那会儿断的气。最先发现他的,是小叔。一早小叔起来去田里作水,锄头松了把,想起瞎子老倪有把新锄头,便去瞎子老倪家借。小叔当了一辈子农民,很少添置农具,缺用时便去别人家借,借其他人家的,其他人家多少会给他些脸色,借瞎子老倪的,瞎子老倪总是笑呵呵,瞎子老倪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儿,却要每年添置新农具,所以小叔借得最多的,是瞎子老倪的农具。瞎子老倪的房子,生前死后都不落锁,他过世后小叔每回去借,取了工具总不忘拐到厅堂前,朝墙上正笑着的瞎子老倪招呼一声:“借了。用完还过来,放心。”这回,刚撞开大门,还没去到里屋,就见厅屋正中,悬着个人形,小叔吓一跳,近看,认出是大叔。

大叔这回回老家,村里没人知道。镇上一名跑摩的中年男子,说大叔是夜里快十二点叫上他的,他本打算回家睡觉,大叔跨上他的后座,他问大叔去哪,听说要去上水沟,他不愿意,太晚,路远,又是山冲里,来回得个把小时,大叔给了他一百元,他才勉强出发,直接把大叔送到瞎子老倪家门口。村里的一个老猎人事后也回忆,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听见后山麂叫,爬起来,背上铳,举着手电,循着叫声,上了后山,但无功而返,路过瞎子老倪家,里面黑灯瞎火,并不见动静,想必那晚,大叔没睡,枯坐在黑暗中,到天亮,从一担新箩筐上取下绳子,站上高脚凳,将箩绳抛过横梁,再将脑袋勾进箩绳套里。

我将噩耗通报小卓,次日上午,大叔的家属及原单位工会的同志,乘一辆中巴车抵达。大叔隐藏多年的身世,终于曝光。好在曾子曰的老婆已经过世,无须为此困扰,但远在广西的曾子曰,恐怕在我们忙于大叔善后的时候,也在忙于大叔身世的善后。商议大叔的后事时,家属与工会同志发生争执。家属的意见,既然大叔魂归故里,就按当地习俗,进行土葬。工会同志反对,大叔系国家公务员,按规定必须火葬,何况他生前一直在民政系统工作,任过民政局局长,更应该起示范作用,并且,如果不火葬,不但死者家属拿不到一分钱抚恤金(含安葬费及死者两年工资总额),也连累单位,全局干部职工本年度的文明奖金将被取消,现任局领导也会因此挨批受罚。“后果很严重!”他们说。这时候我站出来表明立场。以亲侄子,而不是以律师的身份,支持家属主张。人都过了,抚恤金算个啥?重要的是,尽快让大叔入土为安。曾家以不过是大叔多年来的一种伪装,而他真正的身份,是高粮生,是农民,一个地道的山区农民。记得上次在墳山上,大叔跟我闲聊,透过一句:“日后要是死在老家,就土葬好了。”大叔这回特意跑来老家结束生命,应该是怀着这个愿望的。但工会同志原则性强,不吃我这套。争执上升,工会同志要报警,家属只好做出让步,最后双方商定个折中的办法,先将大叔拉去县城火化,再回村里举行土葬。火化的是曾家以,土葬的是高粮生。

没有把大叔跟亲人葬一块儿。葬在离爷爷奶奶和我爸数丈之远,瞎子老倪的旁边。我的主意。我说这是大叔的一个心愿,也是那天在坟山上跟我说的。其实大叔没说。大叔当时只是告诉我,在他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晌午时分,他爬上瞎子老倪屋后的老樟树,掏鸟蛋,听见从屋后窗传出奇怪的叫声,他悄悄从树上溜下,来到窗户边,指尖蘸上口水,点破窗纸,眼睛凑上去,往里瞧,发现床上有两个赤裸的人在扭打,一个瞎子老倪,一个我奶奶。压抑着的古怪的叫声,正是从奶奶嘴里发出来的。那一刻,大叔傻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感觉瞎子老倪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似乎手上、脚上,全身各处,都长着眼睛,在奶奶白晃晃的身体上恣意爬行,就像图画书里的大章鱼。一场打斗之后,瞎子老倪抱着奶奶,靠墙坐着,两个安静下来,开始说话,声音轻绵,要不是大叔隐约听到其中一句,他后来也不至于断然离家出走,是奶奶说的:“谷子越来越长得像你……”谷子是奶奶给大叔取的小名,也只有奶奶一个人这么叫他。奶奶的这句话,像条蛇,咬痛了大叔,大叔弓着身子,沿着屋后水沟,跑离房子,跑下坡去,两天后又跑出村子,发誓再不回来。

有关瞎子老倪与奶奶之间的故事,我所知甚少。偶听我爸提到,当年奶奶出嫁前,原本跟瞎子老倪相爱,但奶奶她爸坚决反对,他是心疼闺女,嫁给一个瞎子,一生一世,田里土里就指望她一个人,得遭多少罪?他强行把奶奶许给了身体健壮手脚勤快的爷爷。不知道爷爷是否知晓,奶奶婚后跟瞎子老倪偷情的事?村子就鸟窝那么大,爷爷完全被蒙在鼓里,应该不太可能。但我所见的爷爷,一生疼爱奶奶,从未对奶奶有过怨言,他平时话不多,只顾埋头干活儿,喜欢喝闷酒,就像活在村里的一头老水牛。自从大叔出走后,爷爷一直生活在愧疚中,觉得是他的俩耳光,把大叔打跑了。我爸看见过好几回,爷爷拿打大叔的这只手,狠狠地打自己耳光。干活儿的空隙,爷爷会孤自踟蹰到村口,在路边坐上一阵,返回的时候,一只手插进裤袋,一只手晃荡,晃荡的这只手显得很欢快,像是被谁的手牵着,也许在爷爷的想象中,此刻他正用打大叔的这只手,将大叔牵回家。爷爷最后死在酒精里。发现症状时,已是肝癌晚期。

爷爷故后,瞎子老倪延续了这种期盼。他的眼睛看不见,他就把看得见的眼睛,寄放在村里孩童的脸上。他用一颗糖,换回它们捕获的一道消息。“瞎老爷,来了个生人!”“长……什……么……样……”一听不是大叔的模样,便摇摇头。不管天晴下雨,瞎子老倪总坐在大门口,等待孩童送消息过来。时隔多年,没有人知道大叔究竟长成什么样,但瞎子老倪心中有谱,仿佛大叔一直在按他的设计而生长。最初,瞎子老倪天真地以为,大叔回来时头顶上必定盘旋几只麻雀,同他小时候每回出门一样——并非魔法,而是源于奶奶在大叔头上撒下的那几粒谷子。后来瞎子老倪推翻了这种设想,如今的大叔,应该早已为自己谋得一份口粮,无须再在头上撒谷子。但无论大叔怎么长,都会是他瞎子老倪曾经的模样。所以当大叔真正出现在村口时,孩童寥寥数语的描绘,使得瞎子老倪两眼放光—一虽然他的眼睛依旧看不见。大叔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气息越来越浓,终于出现在面前。多年前就开始坐轮椅的瞎子老倪,居然从轮椅上撑直身子,朝大叔扑去。大叔一把抱紧他。瞎子老倪就这样在大叔的怀抱而亡。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瞎子老倪身上的部件,一件接一件老去,死去,却始终救着一口气,这口气终于挨到大叔的归来。

小叔在新坟上烧钱纸,口里念念有词:“二哥,尽管用,不够,下回再烧……”我从他手中取下一沓,一张一张扯开,丢进火丛。“去年还是六块一斤,今年涨到了十块。”“也划算啊,一斤能有这么多冥钱。”我问他:“上回大叔,跟你提过那事吗?”“那事”,指老屋宅基地补贴的事。前年村里被定为旅游扶贫村,我们家老屋宅基地,征作休闲广场用,获补贴款十五万,按说,我爸、大叔、小叔三兄弟各得五万,我爸那份我放弃了,归了小叔,小叔问我大叔那份怎么处理,我说你先存着,他要是回来了再说,所以上回大叔突然回来,小叔总疑心他是来拿钱的。小叔答我:“没提。”我顺便在瞎子老倪的坟上,烧了些钱纸。瞎子老倪终生未娶,无亲无后,而今,大叔来长久陪伴他。我盯着小叔,又问他:“大叔身下的那把高脚凳,是你挪开的吗?”我赶回老家时,现场还在保护中,但我发现那把高脚凳动了位置,被搁在墙边。小叔顿时变得结巴:“书祺……你……你什么意思……那时……那时你大叔……已经断气……”

我转身瞭望山下。一条弯了再弯的山沟。两岸棋子似的摆布着一栋栋瓦房。山沟中段,挺立两棵古枫。古枫以上,叫上水沟。古枫以下,叫下水沟。

十二

大叔死后,上水沟的人责怪瞎子老倪。你一个老糊涂,人家帮你做了回孝子,你就把人家收走,在阳世上孤家寡人,死了偏要拉个伴,缺德鬼!知情的人认为,大叔是被那场火灾逼的。我和穆秒白则觉得,除了纵火案,调包案的败露,也给大叔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但大叔究竟缘何自尽,恐怕只有他本人最清楚。“耶路撒好冷”倒是有另外一种说法。尽管这种说法,一时难辨真假,可我听闻后,仍感震惊。

与“耶路撒好冷”的碰头,是在长沙。本以为他将我踢出微信好友圈,再也联系不上他,不料他又加了我。他不同意在广西见面。我把费用发给他后,他如约而来。他像个多年生活在地窖的人,肤色阴白,形销骨立,两只圆鼓鼓的突眼,仿佛挂不住,随时有可能掉落。许是担心这副尊容会吓着别人,他穿了件黑色连帽衣,尽量将头部往帽子里缩,但这样一来,更像是恐怖片里的某个角色。我很快忽略他的这些表征,因为被他的某一处明显标识击中。他的鼻孔内侧,有一颗黑痣。同大叔一模一样的黑痣。没错,他才是曾家以原型。为平稳情绪,我离开了一会儿。从楼下乐之书店,端来两杯热咖啡。他拒喝,说他从不喝热的,只喝凉的,早已习惯活在冰凉的世界里。

那把火,不是他放的。他指的是大叔。不是他,又会是谁?他没答。放那把火,起意不是烧掉孤儿档案,是要烧掉我。为什么烧你呀?你跟谁结下深仇?他照旧没答。看来我是白问,他不会中断思路来回答我。从那次把我丢进水库起,他就一直要谋杀我。你是指曾子曰吗?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歹毒?这回他答了。老子谋杀儿子,你见过?听讲过?肯定没有吧?瞧我多幸运,居然亲身经历!明知我不会游泳,把我背到水中央,一家伙甩下我,死死按住我的头,看我身子往下沉,才松手,独自游回岸去。他不晓得,我不会游水,但会憋水,可以一口气在水里憋很久。平时洗脸,我总爱把脸埋进水里,一动不动,看自己能挺多久,没想到这功夫派上用场。我在水里死劲憋着,看,这对眼球,就是那次憋出来的,幸好,不中看还中用。水库里的水,不比脸盆里的水。劲大。那么多水拧一块儿,你想,不被它们绑着往下拖,才怪。我本能地扑腾,只想挣脱出来,又怕冒出水面,被他发现,重新游回来,将我按进水里。后来实在憋不住,身子像个漏气的轮胎,沉落下去,失去知觉。命大,不当死,潜在水底摸王八的一个老伯,救起了我。那以后,怕他知道我还活着,不敢进城,长年在郊区流窜。

我去拿瓶矿泉水给你?不用。他拿起地上那杯咖啡,走到窗前,将窗玻璃打开一道缝,再将咖啡搁在缝边的窗台上,转身回沙发坐下。

这家伙一直对我妈不忠。天天晚上很晚回来。晚饭后,我妈倚着门页织毛衣,脑袋不住地往门外瞅,坐立不安,有时很晚了,月亮都落山了,外面一团漆黑,周边的人家也已经熄灯睡觉,他还没有回来,我妈垂头丧氣地掩上门,回房睡去,下半夜里,才听见他回家弄出的声响来。我妈脸上的笑,越来越少,皮肤跟着枯了,人老得好快。我很恨他的。有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县政府,躲在办公楼外面的花坛里,瞅着。等他下班出来,我就跟踪他。出了大院,他从护坡拐下去,沿着一条小路,跨过铁路线,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门口出现的,是一张年轻漂亮的女人脸。我藏在树后面,等他出来。过好久,他才露面,我又跟上他。他没有回家,往另一个方向。又去会了另一个女人。那个晚上,他搞了四个女人!多可恶!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跟着,跟了将近一个月。我骗我妈说,老师留我在他屋里补课。我把他的行踪记了下来,记在一个本子上。统计后的数字,吓我一跳。他真是个畜生。畜生不如!我想告诉我妈,没告诉,我妈要是知道,一准气疯了。我得制止他。我往那些女人家的大门里,塞纸条:“你老婆被别人搞了。”有天晚上,他提早回家,黑着脸,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关在卧室,一个巴掌打过来:“你个吃里爬外的小杂种!”我一点不怕他,呸他一口:“谁是杂种?谁又是一头公猪?”真理掌握在我手中。他突然软下来,求着我:“小祖宗,千万别告诉你妈,也千万别再胡闹。一心一意读你的书,将来爸送你去外国留学,让你找个洋老婆回来,好不好?”我鼻子里哼一声,才不上他的当,不被他腐蚀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引用广播里常听到的一句话。“请你好自为之!”这句则是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训我们这些调皮生的。“再去乱搞,我就直接告诉县委书记!”他的脸顿时白了,双膝一矮,跪在我面前:“求你,儿子,别这样。爸再不敢了。”他接连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这以后他老实了一阵子。但他色心重,不久又旧病复发。一天,他去县委会开会,散会后,我走到县委书记面前,掏出笔记本,他发现后一把冲过来,抢过本子,钳住我的手臂往外拖,当场将本子烧掉。我阴笑着:“你烧吧,我还抄了一本。”他就这样起了杀心。

开始他不知道我还活着。我太想我妈了。有一天忍不住,跑进城去。挨到天黑,悄悄溜到家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瞧,看见我妈在屋里忙来忙去。我妈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看得我心里发酸。正看得痴迷,门忽然开了,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便与他劈面相望。我转身没命地跑。我知道,这下完蛋了,他不找到我,不会罢休。我又开始在城外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白天睡觉,不敢出门,晚上出来活动,找点吃的。有段时间,我躲在花果山孤儿院。孤儿院后院有个柴房,那儿暖和,我就睡在柴堆里面。不知他的人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天上午,等孤儿院的人都出去劳动了,他的人就把柴房的门从外面锁上,再放火把孤儿院烧了。我是被热浪烤醒的。平时我留了个心眼儿,在门边挖了个地洞,用柴掩盖,我就从地洞里钻了出去。要是没有这个地洞,我早就被这场大火活活烧死。打这以后,我再不敢冒半点泡,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噢,对了,你去孤儿院见过小贝的,小贝其实也是这家伙的种,他看老贝老婆稍有姿色,就诱奸了她,这个畜生!现在他倒是好,假曾家以一死,巡察组停止了对纵火案的调查,他如愿以偿,继续逍遥法外。这只老狐狸!

曾家以为了保护曾子曰,才自杀的?

明摆着呀。

他会这么蠢?纵火案既然跟他无关,他还要自愿背个黑锅?

谁说自愿?说不定是这家伙逼迫他的呢!曾子曰原本就是这种人啊。他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追杀亲子,逼死养子,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不过他总有一天要死的。等到那天,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场,以他的亲生儿子身份出场,继承他的万贯家财!我的任务,就是好好活下去。他都八十四了,还能熬过几年?我离出头的日子已经不远啦。到时候,邀请你去广西做客,我们一块畅饮那个老狐狸珍藏的陈年茅台。哈哈。

他起身去窗口,端起那杯已经被风吹冷的咖啡,一饮而尽。之后,头往帽子里缩了缩,朝我摆摆手,沿着长廊走出去。看他的背影,方能获悉他六十岁的真实年龄。从二楼下到一楼后,他融进大厅众多读者之中,最终消失在市图书馆的大门外。

十三

要不是在梅溪湖办案,刚好经过老房子,穆秒白不会上去一趟的。他提着一挂香蕉,敲开隔壁王姨家的门。“来就来,带什么水果,你总是这么客气!”王姨一脸的热情,招呼坐,递烟,端茶。穆秒白站着笑着。“还有事,看看就走。”他问,“隔壁住人了吗,阿姨?”王姨削着苹果:“一对年轻人。挺般配的。人也挺好的。白天都上班了。”穆秒白心里惦念的,是阳台上的那几盆绿植,刚搬来住时,从花卉市场买的,也没怎么在意品种与名称,就是绿得盎然,价格不贵,后来不住了,每次回来不忘给它们浇点水,就这么随意地对待,也不见枯萎,照样绿着,叫他心下欢喜,现在它们既然有了新主人,他也就放心了。正准备告辞,王姨像是想起什么来,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糕点,说:“隔壁小姑娘做的,尝尝看,挺好吃。”他顺从地拈上一块,进口后,有点凉,味道还真是不错,柔润,香甜,口感舒爽。“蛮好吃的!”“好吃就带着吧。小姑娘每晚都做烤点,当第二天的早餐,每早送我一份,哈,我现在都不用做早餐了。”王姨用塑料袋装好,一把塞进他手里。“没想到一个当警察的小姑娘,还有这么双灵巧的手。”这句话让穆秒白愣了下,他咬着苹果进了电梯,旋即又跑出来,从手机里翻了张照片给王姨看:“是她吗?”王姨点点头:“你们熟?对,本来就同行嘛。”“她男朋友在哪上班,阿姨?”王姨的手指顺着走道往窗口戳:“喏,前面十字路口,那家快要开张的店子,他在负责,说是开张那天,邀请我去吃饭呢。”出了小区,上了车,搭档收起手机,开他玩笑:“穆所,敢情你金屋藏娇?”他不语,径直将车往前开,接近十字路口,望见一家正在装修扫尾的门面,上方挂了个很醒目的霓虹灯招牌:“金牛王梅溪湖店”。

办案的时候,穆秒白分了神。脑子里一堆乌云。一会儿小敖,一会儿那个年轻佛教徒,一会儿又是龚奋进。他给高律师发微信:“晚上聚聚?”忙完回到单位,已经下午五点多,同事陆续下班,他坐在办公室,菩萨一样,望着墙壁发呆,一连进来好几个贷款什么的垃圾电话,他干脆把手机关了。六点半钟的时候,他像个醉酒的人猛然清醒过来,急急往外赶,去附近的社区诊所,借了血压计,将车开上湘江边,步行进小区,上了生父母家。“妈妈,耽误你两分钟,给你量个血压。”进门即干活儿,省略了过渡环节,同时省略了生母与保姆对他的客套。“妈妈,莫说话,一会儿就好。”结果显示,高压142,低压89,脉搏78。这个年岁的正常状态。“妈妈平时吃降压药吗?”“不用呢。这身肉,毛病不少,血压倒是还乖,没怎么跟我过不去。”“姐姐心肠好,哪个都不愿跟姐姐过不去的。”保姆笑出一脸的皱褶,显得比生母要老,嘴巴却娇甜。

快八点到的家。路上一个劲捶打方向盤。嘭,嘭,嘭。车子像是被他打回来的。进门前,把那盒糕点丢进垃圾桶,看着让他恶心。打开门,屋里没亮灯,厨房没有传来做饭的声响,也闻不到饭菜的香味。跟往日不一样,漆黑又冷清。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反手按下开关,屋里面貌重现,妻子斜歪在沙发上,正望向他。“嗨,吓我一跳。哪儿不舒服吗?”妻子不说话,指了指心口。他走近:“要不要陪你上医院看看?”“心病,医生治不了。”声音没有以往的热度,像个陌生女人在说话。他试图去抱抱她,她直起上半身,伸出巴掌挡着:“你也累一天了,一块儿坐会儿吧。”他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心里莫名地忐忑。

“我打算回娘家住段时间。”妻子勉强笑笑。

他这才发现,门边竖着个拉杆箱。“我哪儿做得不好吗,老婆?”

“是我做得不好。”她的神色较为阴郁,“我不配做你的妻子。”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今天我的心情也很糟糕,是不是日子不好?”

“下班后根深爱人给我来过电话。”

“噢,那六十万,对不起,不该隐瞒你。”

“不是钱的问题。结婚以来,你看我什么时候为钱生过气?一直没跟你讲,那回我昏倒,直接的原因,望见前面地上,谁丢了张百元钞票,我生怕别人捡走,赶紧跑过去,一下子昏倒了。要不是你救我,我的命早被这张钱给害了。钱真是不重要。何况,你也不是个乱花钱的人,我没必要责怪你。”

“那钱我给了……”

“甭解释。我问了大姐。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说这件事,一直又没说。”

“结婚没说,后来这么多年,也没说。挺让我伤心的。真的感觉,不配做你的妻子。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和义务。没有替你分担。其实两个人结伴,做一世的夫妻,除了相互间的尊重、帮衬、理解和爱护,起码还一点,懂得分享。快乐也好,痛苦也好,幸或不幸也好,彼此都应该分享。这么大一个事,你竟然一直瞒着我,不跟我分享,让我觉得做妻子做得挺失败的。知道有人把夫妻比作什么吗?一双筷子。谁也缺不了谁;甜酸苦辣,一块儿尝。本以为我们两个,是一双幸福的筷子。结果,不是……”

她止不住嘤嘤地哭,他扯了张纸巾,默默给她。

“我也是好意,怕给你添烦,把你也陷进去。”过会儿,他开口,并非为自己辩护,只是向她坦明内心,“自打得知是被拐卖来的,感觉自己的人生,像被别人下套,出又出不来,很憋屈,很沮丧,有时候还很绝望。今年好不容易找到生父母,以为可以从套子里出来,结果又掉进另一个套子,还是出不来。两个月前,找了个律师,高书祺,省内的民诉高手,请他着手调查,事情进展还算顺利。后来却受到我们准备起诉的当事人之一,龚奋进的迷惑,差点放弃计划。再后来,另一个当事人曾家以,遭人举报,在老家上吊身亡。今天去梅溪湖办案,我看到什么啦?你万万想不到!小敖,那么聪明能干的女孩,我们都喜欢她,看好她,她成了龚奋进的一个托。不单调进了市局,还住进了我们之前那套房子。而买我们房的那个富二代,他其实是龚奋进的一个走卒,所负责的金牛王梅溪湖店,即将开业……你说,生命算什么?不过是被人用来下套的!操他妈蛋!”

他一拳擂在茶几上,震得钢化玻璃弹跳起来。

她怔怔地望着他,语气开始变得温和:“你有没有想过,举报曾家以的人,可能就是龚奋进?因为曾家以的死,对他有利。”不等他做出回应,她接着说:“那个高律师,你对他究竟有多了解?案子还没正式起诉,就接二连三地拐弯,不觉得蹊跷吗?”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墙壁,那儿挂着一块妻子从湘西买回来的土家织锦。趁他这会儿发呆的机会,她起身,从他面前跨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晓得了为什么要分享吧?”他翘起下巴,看见她脸上起了笑,夹带着一丝得意,一丝慰藉,一丝怅然的笑。带着这种笑,她走向门口。他醒悟过来,赶紧迫上去,企图阻拦她。她一手拖着箱子,一手将他挡在门内。

“非得要走吗?”

“饿了吧?饭菜热在锅里。”

“等等,我去拿车钥匙,送你。”

“不用,我打车。想听听我的建议吗?沿着自己的意志走,别受人左右。”

十四

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在费大厨吃饭。还是一个人。下午穆秒白发来微信,说晚上聚聚,我订好餐后,将地址发给了他。我是六点准时到的,在长条桌坐下后,点了五道菜,给他备了两瓶歪把子白酒。对面的座椅,一直空着,穆秒白始终未出现,手机关机。七点以后,他还没来,周边的桌子已经热火朝天,我独自默然用餐。

这回我选的费大厨,不在泊富,在金源。湘江世纪城的金源购物中心,二楼。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去泊富,此后也不会再去。两年前泊富广场开业,它成为我消费的首选地。看电影,聚餐,咖啡厅聊天,陪老婆逛衣店,带小女游玩……但一个多月前,我在那绊了一跤。额头绊出一个洞。那天是周六,上午九点,我同老婆送小女去附一看儿科急诊,叫上我妈一块儿。小女前一天在幼儿园染上咳嗽,晚上高烧近四十度。我在附一的马路边放下母女俩后,将车停进泊富负三楼,出来后在一楼的粉店,给我妈点了碗粉,又替母女俩买了早点,打包送过去。返回的时候,因为惦着粉店的我妈,脚下有些赶,在泊富拐角广场的上坡台阶上,猛地摔倒。当时蒙了,就地坐下,叉开手掌捂住大半张脸,血线顺着指头往下流。吓着了路人。两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掏出一把纸巾给我,我擦了擦,白纸变红纸。有人问要不要打120,想起附一就在旁边,我摆摆手。而后一个眼镜中年男,把脑袋凑近我的脑袋,瞧了又瞧:“口子好深,都露出骨头,我扶你去医院吧。”我说不耽误你的事,坐会儿自己去。“我就住附近,出来闲逛,反正上午没什么事。”他说。我看他外貌和善,依了他,手臂交他挽着,起身前往。从附一前坪经过,望见母女俩在儿科急诊门外吃早餐,走近前,老婆表情惊悚,小女一时没能认出我。“叔叔头上长了个嘴巴!”她说。“没事。他陪我去包扎。”我安慰老婆,交代她去粉店,把妈接来。拐到北面的急诊楼,医生建议做美容手术,之后我俩去了住院部楼上的美容室。里外各缝了十四针。费用过两千。取药的时候,三代女人急急进来,妈疼出眼泪。眼镜中年男悄然离开,我跑过去道谢,向他要姓名和联系方式。“复姓吴刘,就住湘春路上的西园北里。”他朝我笑笑,叮嘱一句,“注意休息,好好养伤。”

一家人往车场去。途经出事点,我停下脚,仔细察看,血迹全无,现场已被清洗干净。来回模拟几遍,找出了绊倒原因。所有台阶带钩。每个台阶的盖板,都伸出来一截,鞋尖只要伸到底,起脚的时候,必定被钩住,跑快了,也必定被绊倒。不知这些可恶的台阶,曾经绊伤和将要绊伤多少顽皮的孩童,与行急的路人?回望泊富广场的大门,像个洞开的鲨鱼嘴,而外围的这一大片台阶,有如鲨鱼的一排排锋利的牙齿,随时准备咬向匆匆行人。泊富正对面,仅仅隔着一条湘春路,是省妇幼,再沿着蔡锷路往南一华里,是市中心医院与省中医附一,而它背面,是湘雅附一,不由得使人产生荒诞的联想,这条潜伏在城中央的伤人巨鲨,也许是它们产业链上的一环。如此伤及无辜,我想终有一天,人们都会弃它而去。

这一跤可谓意味深长。绊在最熟悉,也最喜歡的地方。套改一句俗语,常在泊富走,难免不绊跤。绊在中年。一头是老,一头是小,两头奔波,负重而倒。从此,成了个“绊了脑壳”的人。深圳一位老友,戏称我“开了天眼”。好在皮肤自我修复能力还算强,一周后红肿消散,结痂拆线。从医院出来,顺便去了趟西园北里。晚报上说,它是全市不可移动文物最多的巷子。果然古色古香。石柱拱门,麻石路面,两岸青砖白墙,幽深寂静。

进巷后的第二栋私房,挺打眼的。外观方正,三层,附带一个百平米的院子。外墙上贴了张出售广告:“价格面议,中介勿扰。”我好奇地敲响侧门,应声而出的竟是那天出手相助的吴刘氏。他衣着随意,头发凌乱。我又当面言谢,他连忙制止:“甭再提。小事一桩。你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会这么做的。”他领我楼下楼上观看了一遍,建筑面积近四百平米,大大小小的房间近二十个。他说这房子,是十七年前从别人手上买下的,当时刚把父母从农村接到城里长住,担心父母住不惯鸽子笼似的楼房,便满城寻找独栋旧房,最后定了这一处,楼顶父母可以用来种菜,前坪可以晒东西,乘凉。那时湘春路还很破旧,湘江风光带也还没建,“房子烂便宜”,一栋的价,相当于一套新房的价。现在之所以出手,是因为在上海工作的女儿结婚急需房子。我问他卖价多少,他说八百万。我心里一惊,原价的近二十倍,不过,它现在值这个价,也算是他的孝心所获取的丰厚回报。我说要是有朋友想买,能不能还少点?他说少不了太多,也就少个一二十万的样子,没这个数,在上海买不到一处像样的房子。其实是我本人动了心思。律师这行做久了,生出个念想,在闹市区置一处大房,有天有地,动静相宜。但他要一次性付款,我账上现金也就三百来万,只能是望房兴叹。出门时他送我一本书,他写的,他在省社科院文学所上班,爱好写小说。后来我们熟了,他就成了本故事的记录者。

这桩买房的事,我跟另外一个人提起过。金牛王老板,鲁小路。前年出面协调他们公司与顾客之间的纠纷时,他留了我的电话,早一时大叔突然出现后,他联系过我,想邀我“一块儿坐坐”,看我什么时候得空,我借口忙,没有答应,后来又来过电话和短信相约,我终还是同意跟他见面。他是以很正式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白衬衣,蓝领带,深色西服,衣服上的线条明晰直挺,棕色皮鞋一尘不染,脸上的表情干净明朗,头发也配合得一丝不苟。跟前年那次,判若两人——前年从衣着到做派,他都是一副自负随意的样子。但我能从他整洁从容的外表,察觉到他内心的一丝紧张与不安。

我们大约聊了一个多小时。谁都没提案子的事。东拉西扯地闲聊。场面不冷,也不是很热。感觉他挺能侃的,而且能投其所好,所以相谈还算轻松和融洽。谈到如何侍候老人时,我主张把老人当小孩看待,哄他,宠他,买些小礼物给他,带他出去遛遛,当他胡闹的时候,呵斥他。他表示有道理,但他认为,也不能完全把老人等同小孩,毕竟老人有阅历,有思想,简单粗暴地对待他,有伤他的尊严。这让我反省我爸生前,我对待他的态度,油然而生愧疚。谈及子女的话题时,他说他的第二个孩子,四岁多,至今没上幼儿园,因为一送幼儿园就感冒,一感冒就吊水。“那简直是个破坏组织!”他说。我说对幼儿,不妨采取两种管教方式,一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哭也好闹也好,千万不要跟他讲道理,幼儿是不通道理的,所谓的道理都是大人擅自制定的,二是“培养他的想象力”,现实生活比较残酷,不尽如人意,让孩子展开想象,从小看到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美好天地,比如经过隧道时,让孩子将它想象成城堡,突然停电时,想象成天使正在跟我们捉迷藏。他听后,深有同感。最后聊到房子,他的观点概括起来:“在商人汹涌进入房地产开发,全民拼力购房屯房的疯狂年代,房子不再是一件普通商品,而成为一种象征,人性贪婪与欲望的象征。”我比较认同。他觉得我现在住的北辰三角洲,比湘江世纪城,升值空间要大,不单有三室一厅,有地铁,风水也比湘江世纪城好。自然而然,我说出了西园北里五十九号,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房子!他赞同我将它拿下:“人生的意义在哪?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得知我还差近五百万的房款,他没作声。我接了个客户的电话,我们两个就散了。

从费大厨出来,商场亮如白昼,而我内心,莫名地暗淡,不知穆秒白今晚为何爽约,预感到事情的不妙。想想,从手机里,调出那天“耶路撒好冷”的音频文档,发送给他,心里有所慰藉。

步行回家。沿湘江而南。过金源酒店,前面横着浏阳河入口,宛如一道天堑。对岸北辰三角洲的灯火,夜色中似远处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我已不住那儿。住更南面的湘江边。湘春路,西园北里那大屋。而它,更像是在遥远天边。今晚我还能抵达吗?

雾霾笼罩的天气,我们都是迷航的鸽子。

【作者简介】吴刘维,生于湖南攸县吴刘复姓家族,供职于湖南省社科院,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長篇小说《绝望游戏》、短篇小说集《小城有家羊肉铺》,近年来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江南》《长江文艺》《芙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大都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吴刘维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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