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郭建伟觉得自己快要成功了,他对尹洁说,你看,你看,我父亲很快就要从这张纸上走出来了。
郭建伟相信父亲很快就要从面前的公文纸上出现。父亲先是出现一个大致的轮廓,然后,他不断地从细节上丰富自己,伸出四肢了,出现衣服和鞋帽了,面孔呈现了,毛发生长了,眼睛睁开了,当然,最后出现的才是神情,父亲是个什么神情呢?郭建伟稍一思索,父亲像经不起他思索似的,很快隐退了,这回是逆着刚才的程序,先是眼睛慢慢没有了光,然后,面孔模糊了,接着,衣服与四肢淡化了,几秒钟后,父亲又只剩一个粗略的线条了,而且眼见着那线条又慢慢变细变淡,消隐了。
郭建伟急了,别走,他喊道,别走啊,父亲!
郭建伟记得自己情急之下还拉着尹洁的手绝望地追喊:父亲!父亲!别走!尹洁的手都被他捏痛了,他听见尹洁“哎哟”了一声。
郭建伟正追赶着父亲,却听见门铃一阵阵响,夹杂着用手擂门的声音,急促,不耐烦,还有点蛮不讲理,十分没有礼貌,他恼怒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急急地往玄关处走,懵懂中,似乎想起来哪里有点不对劲,脑袋里像是伸进来一把大挖勺,不停地挖着,他被挖得一片麻木,只是下意识地去开门,他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梦里走出来,他还在想,是刚才从公文纸上逃走的父亲在敲门吗?
门刚一打开,立即闪进几个人影,壁灯吊灯随之“啪啪”地全打开了,灯光霎时爆炸开来。
郭建伟愣了几秒钟,眼前的四五个人都穿着警服,他们问,你是郭建伟吗?他点点头。其中两人便迅速按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其他的人则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拍照的拍照,检查的检查。他突然醒了,马上发现自己竟然还赤裸着身子,全身上下一根纱都没有,他惊叫了一声,想蹲下去,努力不让羞处露出来,但早就来不及了,他听见警察手中的相机对着自己连着咔嚓了好几下了。现在,他们中的一个给他拿来了晾衣架上的一套衣服。快穿上。那个警察叫道,眼里满是痛恨。
怎么了?郭建伟问,他奇怪自己这时候竟然还没有感到害怕,他竟然还是满脑子的那张公文纸,公文纸上的红色文头和圆圆的公章,以及模模糊糊的父亲。
怎么了?哧!看守他的其中一个警察说,你做的好事自己应该清楚,狗鼻子插葱装得还挺像!
郭建伟耸了耸被按住的肩膀,他大声说,怎么了,你们搞错了吧,我又不是罪犯!你们有搜查证吗?他从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识里找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另一个警察说,你是不是罪犯我们说了不算,你自己说了也不算,证据说了算!
我涉嫌犯什么罪了?郭建伟问。
尹洁你认识吗?一个警察突然问。
郭建伟这才发现,尹洁不见了,他扭过头四下里找,却看见一个警察正戴着手套对餐桌上的红酒瓶左右查看,并盖上瓶盖,放到一旁的工具箱里。尹洁怎么了?郭建伟问过后才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已经报案说你强奸了她,现在请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调查。警察说。
强奸?郭建伟惊愕地说,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强奸她!郭建伟激动地说,开什么玩笑!
有催情药!一个警察蹲在桌子底下,用镊子从垃圾桶里夹出一个小瓶瓶来。
狗日的,郭建伟听见身后的警察轻声嘟囔了一句,可真会享受啊。
郭建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脑袋里的大勺子变成了大型盾构机,他觉得自己的脑容量不够挖了,已經被挖空了,他干呕了一声,沙哑了嗓子问,现在几点了请问?
凌晨三点。警察冷冷地回答。
2
尹卫东把腰弯得很低,都快低到花生地的土坷垃上了。父亲在刨花生地,其实,也不是刨,因为这地早已经刨过一遍了,该收的花生也已经收了,现在准确地说,应该是扒,再扒拉一遍,像在河里网鱼一样,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尹卫东奇怪,无论扒拉多少次,总会有漏掉的花生躲在地里,等待人们去逮它去捉它。
父亲甩着大锄头在前面扒拉,尹卫东跟在后面捕捉小鱼样的花生。一下午时间,竟然也把小畚箕底捡满了。尹卫东把头低到腿间,透过自己两条细腿间的缝隙,他发现,眼前的景象和站着时昂着头看到的大不一样,低着头,一切像倒过来了,不远处的山冈,原来在白云的下面,现在跑到了白云的上边,这让山冈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像是一直在晃动。就是在这样的晃动中,尹卫东看见了一个外乡人的身影晃动在山冈上的小路上。
大,大,来了个人。尹卫东从来人走路的姿势上就知道是个外乡人,本地人都是山猴子,走路是向前一纵一纵的,而平原上的外地人,走路像划船,是向两边一划一划的。当然,八岁的尹卫东那个时候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总结的,他只是凭直觉。
尹卫东的父亲拄着锄头,和尹卫东一起看着山冈上的那个人。小路从上往下像一条瀑布挂下来,走在山路上的人,也像是从上往下被一根绳索悬挂着缓缓放下。谁会到瓦庄来呢?这个远离省城县城甚至镇街的偏僻的小山村,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外乡人,春天来放鸭子的,夏天来尖犁头的,秋天来开石磨的,就是那么几个固定的外乡人,冬天,就更没有人进来了,因为,一场山雪落下来,山里什么活计都没有了。
那个人走到近前时,尹卫东听见父亲“咦”了一声,看来是个干部!父亲说。父亲眼里像突然多了一点儿亮光。没错,就是个干部!尹卫东知道父亲是瓦庄生产队的队长,比村子里别的人是要多见过干部的,每年区里开三级干部会议,他也是要去参加会议的。所以,父亲说是干部,那就一定是
个干部。
干部就是不一样。干部走到花生地边时,就像在这里已经住过多少年似的,喂,老乡!干部叉着腰,很干部地问,这里就是瓦庄吧?
父亲连忙走上前去回答,是的,是的,这里就是瓦庄,你是?
干部不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山地和不远处的村庄,沉默了几秒钟后说,那队长是谁啊?
父亲说,是我哩,是我哩,我叫尹曙生。
干部伸过一只大手和父亲握着,说,哦,你好你好,我姓郭,郭宏斌,地区物资局供销科的干部,上级组织安排我来瓦庄搞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他说着,松开手,从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纸是红头的文件纸,印着黑字,下面还盖上了红艳艳的圆形公章,公章中间闪着一颗红五角星。你看,这是介绍信。他将这张纸递给了父亲。
父亲连忙将双手在胸前衣服上擦了好几下,这才接圣旨一样双手接过。父亲看了一眼介绍信后说,好,好,郭队长,你来了太好了,我们瓦庄多少年都没有来过大干部了,你来了太好了!
尹卫东看见干部也和父亲一样两眼放光,双腮泛着红晕,更特别的是,干部的鼻尖上长着一颗大黑痣,像停着一只苍蝇,他一说话,那苍蝇就像要飞起来。
父亲兴奋得差点都忘记了去地里扛锄头,他路都走得有点不稳当了,尹卫东猜测父亲可能是也想学着郭队长山外人一划一划的走法,但划的节奏与幅度没有掌握好,左右脚经常裹在一起打架,所以差点在田埂上摔了一跤,得亏锄头把子撑了他一把。父亲挺直了腰身,走在前头,郭队长走在后头,腰板那也是直直的,尹卫东看着他们,不禁也模仿他们走起了正步。
晚上就通知开会,工作得尽快开展起来,郭队长说。
好,父亲说,我马上就通知社员们!
要开会了!尹卫东骄傲地冲着瓦庄喊,他觉得这就像是一个打仗的司令在发布冲锋的命令,社员同志们要注意了,今晚要开会了!
瓦庄的狗齐齐吠了起来。
尹卫东嗬嗬地笑了,他听到村庄里的狗仿佛也在喊着:干部!干部!开会!开会!
3
郭建伟是在一年前的一次小型个展上和尹洁认识的。
那次的展览,郭建伟一再对朋友们声明,纯粹是一次半私密的圈内展,与其说是展览,不如说是找个由头搞个圈内的聚会,因此,展览地点故意选择在一个偏僻的老旧小区里,而不是在市里的会展中心或者是博物馆、图书馆这些地方。其实呢,郭建伟当然还有别的一些想法,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这么任性一回,作为全省美术家协会的副主席、秘书长,他经常出席各种官方的、非官方的美术展,那些个展览形式看都看腻了,这回他要别出心裁,弄出点新鲜感来。还有一个,他对眼下全省的美术现状并不满意,一团和气,一片暮气,那些八○后九○后的画家,一个个思想观念比他这个六○末还保守,画出的作品根本没有朝气,笔墨、选材、想法全都是上个世纪的,不见一点儿时代气息。他想,自己可以带头做一次小小的反动,本来,在本省美术界,他就是以一个先锋画家的姿态存在着的。
这是城市郊区的一个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居民区,还是那种筒子楼,郭建伟租用了二楼的其中一间。屋内的陈设老旧,让人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来观看展览的人静静地站在客厅里。
展览的海报题目是《纸上的父亲》。客厅的墙面上挂着一面幕布,幕布上印着一张放大了的过去年代的公文纸,有某某地区革委会字样的红文件头,然后是模糊不清的油印的老宋体字介绍信,下方盖着一个红印公章,公章中央部位有一个五角星。有人问郭建伟,这幕布背景的公文纸是他画出来的呢,还是拍照合成的?郭建伟笑而不答。幕布下坐着一个老人,看着他的面相,观众发现他真的是郭建伟的父亲,他穿着一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灰衬衫,大概是领子太硬了,他不停地用脖子去蹭衣领,显得很不自然,整个人表情木讷地坐在木靠背椅子上。郭建伟呢,正调试着投影仪,他将一束光打在他父亲的身上,使他父亲像是镶嵌进那张公文纸的中央,然后,他将一只手伸到投影仪的镜头前,这样,屏幕上就出现了郭建伟的手的影像,郭建伟开始用虚拟的那只手抚摸着父亲,看得出来,父子俩都有些尴尬。郭建伟的手犹犹豫豫,他父亲呢,忽然伸手要烟,一旁有人点着了一根香烟递给了他。他父亲扭过头不看身上的那只虛拟的大手,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郭建伟也开始抽烟,而且他吸得过急,还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起来,但他的屏幕前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拿开,借助于咳嗽的掩饰,他开始在虚空里对着他父亲的身体,这里捏捏,那里摸摸,尤其在父亲的心脏部位,他上下左右往复地抚摸了很久。
观众们静静地看着。
大概是这安静的气氛让父子俩丢掉了一些束缚。郭建伟的父亲好像有了感应,他扭过头来,开始看着儿子郭建伟的手,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脱掉了衬衫,穿着背心,似乎在享受着郭建伟的“抚摸”,又过了一会儿,他索性把背心也脱掉了,袒露着上身,像晒太阳一样任由儿子的“大手”往返“抚摸”。
这时,屋角的黑白电视被打开了,里面正播放着老纪录片《红旗渠》,黑白画面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出现了人们抡大锤挖土方运石块的劳动场景,背景音乐洋溢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战天斗地的豪情......郭建伟的父亲忽然站起来,眼睛里涌出一种光彩,他盯着电视看,看着看着,他站了起来,叉着腰,脸上木讷的表情一扫而光,他开口说话了:排除万难,争取胜利,一定修好瓦庄的红旗渠!
郭建伟在一旁插话说:父亲的这个举动完全是自然发生的,并不是事先策划的。
展览结束,观众们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记者们纷纷围拢过来拍照,并有人开始架起摄像机现场采访郭建伟。请问郭主席,您这个是行为艺术呢还是装置艺术?您想表达什么呢?
郭建伟回答着记者们的问题,但有点心不在焉,他看见所有来宾当中,只有一个陌生的女孩一直站在幕布前,使劲地看着上面的字,在刚才郭建伟“抚摸”的过程中,女孩忽然流泪了,展览结束了,她走到一边还是一直静静地流泪。
现在,那个女孩朝郭建伟这边看了一眼,眼泪还没有完全退去,她的人却慢慢地移动,慢慢退出了展览现场。
郭建伟草草说了几句,答应那些记者回头发一份创作心得之类的文字给他们,便匆匆离开,追上了那个女孩。
像后来人们知道的那样,这女孩就是尹洁。
郭建伟后来问尹洁,为什么会在现场流泪?
尹洁说,我觉得,你的艺术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4
郭建伟放学回家伸头朝厨房看了眼,立即暗暗叫苦,他准备悄悄溜走,不料,父亲犀利的眼光早盯着他了,建伟,过来,夹螺蛳!
郭建伟无奈地将书包扔在沙发上,蹲到父亲跟前,一手接过老虎钳,一手从面前的脸盆里捞起田螺蛳,用老虎钳的尖嘴夹住螺蛳的屁股,一用力,螺蛳屁股碎了,屁股里一小摊浓黑的脏东西也冒了出来。一个星期里,总有一两次,郭建伟都要被父亲抓住干这件事。郭建伟并不是一个十分懒惰的孩子,他的动手能力还是蛮强的,但他就是反感夹螺蛳,他知道,一到夹螺蛳了,那家里准是要来人,来人就来人吧,以前他还喜欢人来疯呢,但现在家里来的这个人,他却是顶顶讨厌的。
来的那个人父亲要他喊“陆伯伯”,是地区物资局供销科科长,而父亲郭宏斌就是这个科里的,郭建伟在心里把这个“陆伯伯”叫着“四五六”。因为他刚学会六的另一种大写是“陆”。“四五六”喜欢嘬螺蛳喝黄酒,常常是,他坐在郭建伟家八仙桌的上把位,一个人独霸一方,四十支光的电灯泡在他的头顶吊着,照得他的秃顶的圆脑袋也熠熠放光,他面前放了一个大盘子专门盛螺蛳壳,螺蛳壳上也放光。郭建伟知道,为了这盘子红烧螺蛳,母亲可是给足了油水,先是用香油爆炒葱姜蒜这些作料,然后,将夹过屁股的螺蛳倒進去,加上黄酒、酱油、猪油、辣酱等,又是一顿爆炒,炒得有香味了,加水再焖,临出锅时,再撒上葱花、红椒丝等,端上桌来,每一只螺蛳都油光水滑蠢蠢欲动。“四五六”捏着螺蛳,按住被夹过后的螺蛳屁股,嘴巴一吸,手指一跷,眼睛眯起来,两腮蠕动起来,舌头在螺蛳壳上转着圈咂咂有声,随后,微微睁开眼,端起酒杯,对父亲说,好啊,喝了,小郭!
父亲这时总欠着身子,笑着,小心地和“四五六”碰了下杯,喝下酒去。父亲并不大吃螺蛳,也似乎并不享受那黄酒,他一喝酒就脸色通红,连两只耳朵也红了,连鼻尖的一颗黑痣也红了,滴血一般,只喝了几杯,父亲整个脸上就麻木了,嘴唇以下基本没有知觉,但父亲仍然艰难地保持着笑容。照郭建伟看来,父亲这时候不如不笑,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一百倍。
这时候,母亲将最后一个炒菜端了上来,素炒毛豆米,不知母亲怎么炒的,毛豆的颜色碧绿碧绿的,一粒粒鲜滴滴。“四五六”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他看着母亲,招呼说,来,来,来,辛苦,辛苦了,我敬你一杯!母亲脱下做饭的围裙,露出里面穿的粉红的高领毛衣,八仙桌像是跟着母亲脱去了一层黑暗,突然亮堂起来。母亲笑着,站着,拿起父亲的酒杯和“四五六”碰了下,不辛苦,不辛苦,陆科长,我们家宏斌多亏你照顾啊,否则,他一个仓库保管员哪里能坐上办公室呢?
本来在一旁处于半昏沉状态的父亲听了母亲这句话,突然醒了,站起来,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陆科长,我敬你,我敬你!
“四五六”却并不看父亲,眼睛盯着母亲说,没事,没事,我正努力呢,小郭下次下乡去蹲个点,搞个工作队,回来就能以工代干了!
母亲按下父亲,自己走到“四五六”身边,给他斟上酒说,酒凉了吧,我再去重新给陆科长温一温?
陆传新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说,不用,不用,就这样好,好啊!好!
母亲的手在“四五六”的手里停留了几秒钟,慢慢抽出来,指着郭建伟说,建伟,给陆伯伯的茶杯里再倒点热水!
郭建伟跳下凳子,不满地白了母亲一眼,他看不懂父亲和母亲为什么隔三岔五就要请这个光头佬吃饭,每一次还都吃半天不结束,害得他也跟着隔三岔五就要夹螺蛳屁股,那满满一大盘子的螺蛳啊,夹得虎口都起泡了。
他刚走,就听到身后“四五六”说,好,好啊,真好啊。
这声音让少年郭建伟忽然身上一激灵,他回头看看,昏黄的灯光下,几只飞虫绕着灯泡打转转,撞得灯泡啪啪响,八仙桌边,一个光头男人,父亲,母亲,像是泥塑,他们神情动作也显得僵硬而怪异,像梦里的人。
5
尹洁一看见父亲在客厅里演讲头就大了。
尹洁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动过心思,要送尹洁去上“演讲与口才”的课外兴趣班,而尹洁只喜欢画画,她天天一个人在练习本上画小仙女画小鲸鱼画城堡画大树,她要上小区边上的“红黄蓝”美术班,父亲不同意,他硬拉着哭哭啼啼的尹洁去“金话筒”演讲班报名。
“金话筒”的老师让尹洁先朗读一篇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我我家的,的,后园有一个,有一个,很大的园,相,相传......”尹洁读得结结巴巴,她平时并不结巴,这一朗读反而磕磕绊绊。你怎么了,父亲恼怒地说,你嗓子里塞了稻草?尹洁叫父亲这一骂,立即号啕大哭,弄得老师也挺尴尬的。这老师和尹洁的妈妈是同一个学校的同事,本来对同事的小孩儿来报名学习就有些不积极,这些校外兴趣班,糊弄别的家长可以,糊弄了同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于是说,不能逼她呀,小孩子还是要顺其自然,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我听她妈妈说,她还是最喜欢画画的,您就让她学学美术吧。
父亲气呼呼地扔下尹洁走了,尹洁明白自己不需要上这个“金话筒”了,忙破涕为笑,追着父亲去了。爸爸,爸爸,她喊着。父亲瞪了她一眼,叹着气说,画画有什么用呢?演讲才有用啊,你看西方那些政治家,哪一个没有一副好口才?尹洁说,我又不要做政治家,我要当画家!父亲摇头说,你将来至少要当个干部吧,当干部就得要有好口才啊,没有口才怎么开展工作呢?尹洁说,干部?我才不稀罕呢,当个小组长,天天收本子发本子,麻烦死了,不如我画几张仙女画片!
你懂个屁!父亲说。
那天晚上,父亲不理会尹洁,甚至怪罪于母亲,你看你看,你这当妈的,小时候就给她买些花花绿绿的画片,弄得现在一点儿志向也没有!
母亲一般是不和父亲吵架的,但她到底是当老师的,回一句是一句,母亲说,你别把自己的志向强加给孩子嘛!
母亲这么一怼,父亲脸立即乌下来了,饭也吃不下去了,转身到阳台上看天。父亲那时候是区财政局农财股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他中专学的是财会,分到了市里的造纸厂,因为治理污染需要,造纸厂没几年就关张了,好在那一年,财政系统面向社会招考财会方面的专业干部,父亲去参加考试,一考就中了,进了区财政局,成了公务员。理论上,作为一名公务员,父亲可以当真正的干部,什么叫真正的干部?父亲的解释是,可以批条子的人,可以管几个人的人,可以在会上讲话的人,那是干部。但理论不能联系实际,一联系上实际,父亲多少有些悲哀,他这辈子要想成为那样的干部怕是可能性不大了,学历、背景、资历、群众基础,他这个农村来的各方面没有优势,就在他前面,副股长的位置都有四五个人在争呢。所以,父亲那时候还是明白的,他也就死了那颗光宗耀祖的心,一门心思照顾女儿尹洁,一心要培养她将来当干部,谁知这母女两个都不懂他的心思啊。父亲在阳台上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
忽然有一天,父亲不唉声叹气了,那个傍晚,他一路小跑着,上了住宅楼,对着母亲和尹洁笑。尹洁还是第一次见父亲笑得那么开心,他笑得脸上出现了大中小三个括号。父亲痴痴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对她们母女俩庄重地说,行了!我行了!
什么行了?母亲问。
考上了,考上了,父亲说,第一,我第一!
原来,那一年区里也搞人事制度改革,要提拔一批副科级干部,从原来的组织安排改为通过公开考试择优录取,笔试成绩占百分之七十,面试占百分之三十。父亲悄悄地复习,报考了区财政局的副局长岗位,结果,考了第一名,他的笔试成绩高出了第二名二十分!这个分数还是非常有保障能力的,但为了确保面试顺利,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了,父亲便立即操练起了“演讲与口才”。
父亲告诉尹洁,演讲首先必须要训练胆量,必须到人多的地方去锻炼自己,当年丘吉尔就是这么干的,老丘原先一在生人面前说话就脸红,为了克服这一点,丘吉尔硬逼着自己到人流密集的大街上朗读,唱歌,演说,终于成了伟大的政治家。
父亲也想学习丘吉尔,到东方红广场上去一展身手,但被母亲拉了回来,练习场所改在了家里的客厅。那些日子里,父亲买了很多“演讲与口才”方面的书,一下班就在客厅里大声演讲。他向前走一步,朝着一个方向鞠了一躬,后退一步,立正,脸上挤出标准的笑容,露出八颗牙,开始,各位评委老师,大家好,我叫尹卫东,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献身财税终不悔......
父亲演讲的时候,非得要尹洁在一旁看着,你给我提提意见,父亲讨好地说,我这样子自然不自然?
尹洁点点头说,自然,自然。
父亲便得意地说,你也好好学学,将来你也会要面试的!
父亲把那篇演讲稿背得滚瓜烂熟,他说,据局里知情人士告诉他,面试就是根据这个命题临场演讲。
献身财税终不悔......
献身财税终不悔......
父亲天天背,天天演讲,到最后,尹洁还没听到父亲的演讲声,光是看着他张开了嘴巴,露出了八颗牙,摆好了架势,她立即就头晕恶心,总是借口上厕所逃之夭夭,但父亲却始终精神焕发,始终情绪饱满,对那一场即将到来的面试他心中有无限憧憬。
乡下的爷爷听到了消息,特意背着一袋新花生来了,爷爷很高兴,他喝着酒,感慨地说,我老尹家祖坟也冒了回青烟!他问父亲,你那红头文件什么时候下来?父亲说,只等面试过了,就能下来,应该快了,快了。
可是那一场面试迟迟没有进行。
可惜啊,你那么喜欢画画,后来为什么
没有读美术专业呢?郭建伟喝了一口啤酒,笑着问对面的尹洁,他好像并不对尹洁父亲的故事感興趣,他更好奇的是尹洁的经历。
尹洁正手剥着一只大龙虾。这个季节是省城的龙虾季,龙虾一条街上,满是红艳艳的露天龙虾摊点,郭建伟要请尹洁一起吃个饭,尹洁就订了这个地点,眼下,她正一边蘸着调料吃龙虾,一边说着父亲的故事,话题当然是由几天前的那场展览引起的。听郭建伟这样问,尹洁有些不好意思,她吐吐舌头,娇羞地说,读不读美术专业不要紧啊,你看,我现在不是从事和美术相关的事业了吗?我不一定是个好画家,但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为大画家服务的人哪!
尹洁是一家策展机构和画廊的业务经理,她热辣辣地看着郭建伟。郭建伟当然知道尹洁的意思,这两年画廊生意不好做,民间的策展机构如果不和官方合作也很难有什么业务,而郭建伟这样的身份正是画廊和策展机构争相抢夺的优质资源。郭建伟本来是挺烦这些机构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尹洁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大吃龙虾的样子,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心底里竟然一片清凉。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看看小摊子边高大的悬铃木,树叶葱绿,晚风踮起脚尖在阔大的树叶上旋舞,他轻快地说,其实,在省城待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到过这些龙虾摊,你知道吗,我讨厌所有吃时要去壳的东西,螺蛳、龙虾、螃蟹,我都讨厌,今天,我是第一次哟,这第一次是陪你的。
怪不得,你一只龙虾没有吃,光喝酒了。尹洁叫起来。
6
父亲破天荒地,在八仙桌上点着了两盏煤油灯,平时为省油,总是点一盏。一前一后两盏灯,照得土砖壁上晃来晃去的人影子也亮起来似的。
干部坐在上把位,一个人独霸一方,灯光照在他鼻尖尖的那一颗黑痣上,像一只灵活无比的黑翅膀的苍蝇,他不停地说话,黑苍蝇便总是跃跃欲飞的样子。我们要修一条像红旗渠那样的水渠!干部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有力的砍劈的动作。我今天去考察了,我们修通了这一条渠道,就可以把外面河里的水引过来,荒地就可以变为水田,让瓦庄改天换地的梦想就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实现!
他这一说,其他几个人愣住了。修一条水渠?那么长的水渠?他们看看父亲,像几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鸭子,说不出话来。
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干部说,这可是上面红头文件要求的。
父亲猛地直起腰说,好事,好事,领导,依我说,修水渠这事宜早不宜迟,最好明天就开工!
干部一拍巴掌,好!这才像是干革命!他拍的巴掌带着风,把他身边的一盏油灯吹灭了,屋里陡地暗了下来。
其他几个人走了,郭队长坐在小凳子上泡脚,尹卫东在一旁守候着,这是他每天的任务,给郭队长打洗脚水倒洗脚水。郭队长两只脚白晃晃的,一看就是双干部的脚,经热水一泡,白里透红,他嘴里咝咝着,不停地换着左右脚。郭队长洗好了,尹卫东一家这才各自洗漱,等他们弄好了,在隔壁的房间里已经能听到郭队长的呼噜声了,郭队长在睡觉时也不忘记工作,不时地说几句:兴修水利为人民!人人都要争先进!
隔壁的房间本来是尹卫东和哥哥尹卫国住的,现在让给郭队长住了,哥哥就天天到邻居家搭歇,尹卫东则跟着父亲和母亲睡。听着隔壁郭队长的呼噜声,母亲小声对父亲说,还真要修那水渠?后山上都是硬石头,挖三锄头都咬不下一小块,怎么修?再说了,引水渠那里筑土坝,这个死冷天,土都冻僵了,现在筑好了,到春上,一化冻,水坝不走形才怪呢!
父亲说,我哪里不知道?其实,修那个水渠作用不大,我们瓦庄的山地怎么改水田?我们这里的地都是漏斗地,本来就盛不住水啊。
都知道了,你还同意修?母亲问。
这不是我修不修的事,父亲压低了声音说,人家郭队长说要修,那就得修。
为什么?母亲声音大了起来,人家又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小点声,父亲指指隔壁说,人家可是钦差大臣,代表上头的意见的。
这不是害人吗?母亲说,反正我明天不上工。
你就是女人见识,跳起来屙不到三尺高的尿,父亲说,管他呢,我们先慢慢修,不要惹了郭队长,人家郭队长说了,修这个要抓一个突击队标兵,报到县里去,到时当兵、招工都能照顾的。
母亲说,你的意思是?
父亲说,卫国啊,明天起就让卫国跟着郭队长上工地,不管是当兵还是招工进城,对我们老尹家可都是祖坟冒烟的大好事啊,窑瓦的老章家,他儿子不就是修水利积极分子,参了军,现在都在区里当武装部部长了。
母亲“哦”了一声,翻过身去,和她睡在一头的尹卫东也翻了一下身。卫东,卫东,你没睡?母亲问他。
尹卫东装着睡着了,不说话。
明天,给郭队长一天煮一个鸡子儿,父亲说,我看他喜欢吃鸡子儿。
母亲嘀咕一句,哪个不喜欢吃鸡子儿?
不要舍不得,父亲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睡吧,明天只怕更冷了。
尹卫东闭上了眼睛,听到窗外北风在呼啸,刮得瓦屋上的什么东西骨碌碌响,他猜测,那可能是他的一颗门牙,去年,他换牙时,双脚站得笔直的,将那颗大门牙扔到了屋顶上。
就在快要睡着时,却听到隔壁房间里的门开了,接着是擦火柴的声音,点煤油灯的声音,喝水的声音,尹卫东以为郭队长是要上外边茅厕解决大号呢,却不是,郭队长就在堂前八仙桌边坐着。
父亲也爬了起来,郭队长,呀,你这么晚还要工作啊?
郭队长说,睡不着啊,修水渠是大事,我再把工作上的事理一理。
父亲说,哎呀,那我给你再烧壶开水来,郭队长你真是好干部啊。
郭队长说,嗳,不慌不慌,你听听我的意见。
好,好。父亲说。
修水渠是个大事,明天开动员会,我想有这么几点:第一,所有上工的人自带粮食,早出晚归。第二,要家家人人出工出力,学生也要上阵助威。第三,我刚想了,除了先前定的一个青年突击队外,还要成立一个铁姑娘突击队,两支突击队形成你追我赶之势。
太好了,父亲说,郭队长,你一挂帅就是不一样。
不是我挂帅,是政治挂帅,政策挂帅。郭队长用手敲敲桌面说。
7
自從拿到了那张下乡当工作队队员的介绍信后,郭建伟发现父亲表情越来越庄重严肃了,他每天晚上都要打开笔记本,看报纸,读语录,还要在书上报上画杠杠,然后一一抄写到笔记本上,抄完了,还要念出声来,像个准备考试的小学生。
没有两把刷子,父亲对他说,怎么下去开展工作?
工作就是念报纸?郭建伟问。
当然不是,父亲说,我们下去主要是贯彻上面的精神的,精神,懂不懂?首先要领会精神!离下乡还有半个月时间,我得抓紧学习。
经常是,郭建伟一觉醒来,还看见父亲对着报纸念念有声。
早上,父亲骑着自行车送他去上学,到院门口,一堆人聚集着,议论着什么,可看到他们俩,却突然不说话,一齐把眼睛盯着他们,好像他们没穿衣服光着屁股似的。父亲不自在起来,下了自行车,推着郭建伟穿过人群往前走。
忽然,和父亲一个办公室的黄阿姨走过来,她手里捏着一粒小东西,她大声喊,喂,小郭,等你都等到现在了,你老婆丢了个东西!
父亲的脸变得纸一样白,郭建伟看清楚了,黄阿姨手里拿的是一粒金黄色的有机玻璃的大纽扣。
这是你老婆的吧?哎呀,黄阿姨大着嗓门说,小郭,你老婆的衣服扣子掉在我们办公室了,我打扫卫生时发现的,在陆科长桌子上发现的,你赶快拿回去,这衣服扣子丢了可不好配啊,听说你老婆那件大衣还是托人从上海买来的?上海的衣服就是漂亮,连扣子都这么漂亮。她说着,高高地举起那粒金黄色的扣子,像是当众展览着一件宝贝。
周围的人看着那粒金黄的大纽扣,眼神也像是看着一件宝贝。
父亲一把夺过那粒纽扣,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街上冲去。郭建伟感觉到父亲浑身在颤抖,他听见父亲的身体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像是牙齿碰撞牙齿的声音,又像是骨头碰撞骨头的声音。郭建伟坐在后座车架上,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到了学校门口,郭建伟跳下车,他不敢看父亲的脸,他低头走进校园大门里去,快到教室门口了,他回头一看,父亲歪歪斜斜地骑远了。
郭建伟上了两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课间操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哎哟哎哟”地叫唤,他说自己肚子疼死了,老师挥挥手让他回家了。
郭建伟是一口气跑回家的,院子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他打开房门,母亲不在家,父亲也不在家,郭建伟怔怔地站在八仙桌边。他站了好一会儿,冲到母亲的五屉柜前,拉开抽屉,母亲的那件浅绿色的长大衣正躺在那里。郭建伟抖开衣服,果真,第三颗扣子不见了,正是那粒金黄色的大纽扣。这大衣还是一个多月前,那个“四五六”到上海出差替母亲带回来的。浅绿面料,金黄大扣,斜领收腰,母亲试穿了后满意极了。那天晚上,母亲和父亲照例请“四五六”吃螺蛳、喝黄酒。那个光头的男人对母亲说,上海人烧的螺蛳都没你做的好吃!
郭建伟看着大衣上的纽扣,觉得残留在衣服上的另外几粒纽扣就像那些爆炒过的螺蛳,油光水滑,正在被“四五六”嘬着。他厌恶地将大衣塞进了衣柜里,塞在了最底层,让别的衣服盖上了它。
郭建伟那天没再去上课,中午他一个人吃了点剩饭后,就爬上床去躺着,他想象着自己肚子疼的样子,后来,竟然真的觉得肚子有点疼,他闭上眼睛,不知怎么了,眼泪突然流下来了,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压迫着自己。
郭建伟一直在床上躺着,有时他觉得自己睡着了,不断地做梦,早上上学去的那些场景,他认为都是梦的一部分,他现在只是继续做梦罢了,有时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睡着,他清醒着,家里每一点儿响动他都听得见:厨房里的木桶里养着螺蛳,它们拖着厚重的壳,沿着桶壁往上爬,爬到半腰,“啪嗒”一下,又掉回到桶底的声音;煤球炉里封了两块蜂窝煤,其中一块在慢慢地燃烧,烧到一定时候,蜂窝里会有一丝丝炸开的声音。
郭建伟一直睡到夜里,他是被母亲伏在床上呜呜呜的哭泣声弄醒的,母亲的哭声不大,但却尖细,针尖一样,扎在家里的空气里。郭建伟悄悄爬起来,他探头望了望,发现父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说的什么,好像是“搞砸了搞砸了”,又好像是“求你啦求你啦”。父亲的衣服不太平整,像是被撕扯过,头发也显得凌乱了些,眼眶上有一块瘀青。郭建伟看了看,悄悄地,又返回到床上,他听到挂钟敲了十一下,夜深了,他很快睡着了,这一回,他一个梦也没有做。
8
半年多过去了,面试迟迟没有进行。
父亲一天比一天焦躁起来,虽然每天依旧在客厅里坚持演讲,但情绪已明显不如从前,他经常演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下来,端着的身体便松懈了,斜到沙发上,像漏气的气球。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像是被什么激励了,打足了气,一跃而起,又继续演讲,不过,他已经忘记了先前进行到哪里了,于是,又从头再来。如是往复。
恰好那段时间正是尹洁备战中考,每天晚上都要到学校集中上辅导课,侥幸逃过了父亲每天晚上的滔滔宣讲,但从母亲那里,她多少还是听说了父亲的一些情况。据母亲说,那个公开招考可能不了了之了,其实那个副局长岗位早就內定了的,是一个市领导的儿子,其他参加考试的也都知道只是个陪练的角色,根本就没下劲考,偏你爸爸二愣子,也听不懂暗示,当真吃苦劳命复习考试,还成天幻想吃天鹅肉呢,这下,上面领导发话了,说是这次公招程序不合理,暂缓进行。
他还不知道这事呢,一个周六,母亲在厨房里剥毛豆,她压低声音对尹洁说,一边说,一边把嘴巴向客厅里努努。
客厅里父亲抓紧时间演讲,他现在给自己加码,除了业务知识,还增加政治素质方面的训练,他在读党报上的社论,读最新出版的领导文集,他说,虽然是一个基层干部,但也还是要懂得国家的方针政策的,抓财税不能就抓财税而抓财税,有的时候要跳出财税抓财税。
尹洁问母亲,爸爸就没去问过这事?
问了,人家对他打哈哈,母亲担忧地说,他都快成了他们局里的一个笑话了。可我现在还真不敢对他说实话。
那有什么,尹洁不以为然,不就是不当那个副局长嘛,又不会死人!
母亲瞪了她一眼,小点声,你不懂,说不定这就是个死人的事。母亲眼里忧郁越发重了,说了这句话,母亲自己也吃了一惊,连忙闭了嘴。不说了,剥豆子吧,你说呢,你是要吃清炒的毛豆呢还是鸡蛋豆米汤?
尹洁中考结束后,预估的成绩还不错,大概够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了,便按事先约好的,由母亲带着她到内蒙古大草原玩了一趟,尹洁要父亲也去,但父亲坚决不同意。我这还要备考呢,你的考试结束了,我的考试还没结束呢。父亲说。
等到尹洁和母亲旅游回来,打开家门一看,父亲低着个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爸,尹洁喊,爸!
父亲抬头茫然地看了她们母女俩一眼,嘴唇动了动,挤出几个字:他们说前面考试不算数!
这几个字从父亲嘴里滚出来,像一粒粒石子,砸得客厅地板砖啪啪直响。
那,那就算了吧。一贯脾气暴躁的母亲少有的温柔,她放下行李,蹲到父亲面前,像是劝导着一个小学生,无官一身轻嘛,叫我看还是好事呢,啊?
父亲面色苍白,他眨眨眼睛,忽然,眼泪不断线地流下来,像小孩子一样。他抹着眼泪说,那就这样算了?我都准备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说算了就算了呢?
不算了还能怎么样?母亲话语间掩饰不了急躁,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他们现在才告诉你先前成绩不算了?那是因为你们原来的局长调走了呀,新来的一个他就新官不理旧账了,这都是他们早就预谋好了的!
父亲先是惊讶,然后忽然激愤了,他倏地站起来说,早就预谋好了?原来是这样,那不行,我得找他们说说清楚!局长不行我找区长,区长不行,我找市长,再不行,我到北京去,我到中南海去!父亲梗着脖子,一张脸涨得紫红紫红的。
父亲拔腿就往外奔,母亲一把拉住他,一边用眼睛示意尹洁,赶快拦住父亲。尹洁从背后抱住了父亲,这一抱,她猛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个子都快赶上父亲了,她把脸贴在父亲的后背上,爸,爸。
母亲大声说,尹卫东,你分不分得清轻重,你就是要闹也得等女儿上了高中以后吧!
父亲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他习惯性地走到阳台上去看天。是个好天,没有雾霾,天上的云朵白而清晰,在自由地飘荡着。父亲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又不算数了呢?父亲像是在对云朵说话,云朵根本就不搭理他。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冲着天空吼道。
9
雪说下就下了。只一晚上,雪就把瓦庄占据了,天地一片白,站在雪地里,一脚下去踩一个雪窟窿。
“战风雪,斗严寒,越是艰苦越要干!”水利工地上的大喇叭一早就在响,郭队长也一早就上工地来,他扶起那些被雪压倒的红旗,对父亲说,我们的红旗永不倒,轻伤不下火线,下雪不误工时,你赶快一家一户通知照常上工!
雪还没有停,风也没有停,这冻雪不像是水做的,倒像是铁做的,一片片呼啸着,水渠工地上,大家握着板锄的手被雪打得红肿,眼睛都睁不开,雪片暗器一样伺机下毒手呢。不知谁带头,脚一跺,去他妈妈的,一头钻进山坡上临时搭建的材料棚里了。其他的人也都跟着挤了进去,双手拢着袖子,两只脚不停地搓,苍蝇搓脚一样地搓,睁大眼睛望着大雪乱飞。
狗日的雪!
狗日的水渠!
修个卵子水渠!老天安排这样的天就是让在家烤火塘伸懒筋的嘛!
大家骂着,也只是过过嘴瘾,并没有哪一个抛下锄头离开工地,郭队长在高处瞭望着呢,哪个都走不脱。
山嘴子前,几个身影晃动着,呼喊声隐约传来,那是青年突击队的一帮积极分子。
尹卫东拎着竹篮子,到工地上给郭队长送饭,郭队长一早起来顾不上吃饭,就到工地上来了。竹篮子用毛巾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尹卫东知道,饭里头堆着一只油煎鸡子儿,金黄黄的,他看着母亲细心煎好,卧在碗里的,他看得喉咙里直冒口水。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鸡子儿了,平时家里的鸡子儿都是攒了去代销店换油盐,现在天天给郭队长吃一个鸡子儿,尹卫东想,再吃下去,怕是郭队长身上都要长鸡毛了。
尹卫东经过青年突击队,看到哥哥尹卫国,他们这个突击队的人在啃硬骨头,对付石头山。两个人一组,一人扶钢钎,一人抡大锤。嗨,一声喊,抡大锤子的将铁锤狠命砸下去,哐,钎子震了一下,往出弹一弹,接着是第二锤,第三锤,山坡上一片嗨,哐,嗨,哐。
尹卫国没有扶钢钎,也没有抡大锤,他蹲在那些被钢钎打出小洞的石头前,用一根前端弯曲的小竹勺不停地掏,掏出的全是石头粉,掏得深了,才将炸药填充到小洞里去。尹卫东看着他哥,有些嫉妒,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偷听到的父亲说的话,尹卫国果然到了青年突击队,看样子搞个标兵也不在话下。我干的是技术活儿,尹卫国前几天骄傲地对他说,爆破工,你懂不懂?
瓦庄从来没有人用过炸药,尹卫国被派出去学习了两天,回来就成了爆破工了。第一次爆破,响声震天,尘烟滚滚,瓦庄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大的响声,有好几条狗吓得几天不敢出门。虽然事先打了招呼,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还是有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几天都没有止歇。借助于爆破,尹卫国的地位在村里和家里都迅速升高,现在,尹卫东不但每天要给郭队长打洗脚水,也要给尹卫国打洗脚水。尹卫东心里愤愤不平,但一时也没有办法。他看着尹卫国蹲在大石头前翘起的尖屁股,便捏起了一个雪团,“砰”地砸过去,可惜不太准,落在了尹卫国的身后边。尹卫国回头扫了他一眼,赶小鸡一样摆摆手,小细孩子别捣乱,这里危险,快走快走!尹卫东撇了一下嘴,向山上的一个窝棚跑去,郭队长就在那里,那里是修水渠临时指挥部。
10
郭建伟第二天就知道父亲身上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了。
吃了早饭出门,父亲照例推出了自行车,带上郭建伟,刚走到院门口,父亲呆住了。那个黄阿姨头上绑着绷带,脸上涂着红汞,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她手持一把大拖把,怒目而视。呸,郭宏斌,别跑了,这事没完,老娘不能给你白打了!
院门口早就围拢了一群在物资局上班的人或他们的家属,有人开始上来劝解,有人在相互咬着舌头。
你说吧,怎么办?黄阿姨跳起来,那一把大拖把像一头长发狮子,给她增添了巨大的威力,你不说说清楚,我让你下乡下不成!告诉你,你想转干,没门!
父亲显然被吓到了,他全身颤抖着,连自行车都快扶不住了。好在,父亲的援军到了,母亲冲了出来。母亲也带了家伙,一把大竹丫扫帚,大概是在走廊上临时抄起的。
母亲挡在父亲面前说,姓黄的,你要怎么的,你这个烂人就是该收拾,你毁坏我的名誉,你造谣中伤我们的领导,我们要代表人民代表政府镇压你!
咦?黄阿姨抖动着大拖把,臭不要脸的,你还有脸出来,我实话告诉你,你的丑事我已经报告给革委会了,铁证如山,你以为你拎起裤子就清白了?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把办公桌当床用,可别把我们人民群众当瞎子!
哎呀呀!母亲抡起大扫帚冲上去。
哦耶耶!黄阿姨挺起拖把迎上前。
一阵噼啪响,夹杂着双方的叫骂,她们全都披头散发。
这场交战最终没有分出胜负,几个回合后被人拉开了。
郭建伟原以为家里從此要发生大地震,但随后的几天里,风平浪静,除了父母亲脸上依稀残留的伤痕外,之前的事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大约一周后,郭建伟放学回家,看见父亲又坐在木桶前夹螺蛳屁股了。父亲这次没有急着给他派活儿,看了他一眼后,继续干自己的,而母亲呢,系上了围裙,像往常一样,煤球炉里火光熊熊,生铁锅里水汽蒸腾,案板上各色菜都已切好摆好,锅碗瓢盆,烹炸煎炒。
郭建伟嗅嗅空气中的气息,总是觉得还是有某些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以前,这个时候,空气里飘浮的是轻松的希望的暧昧的气息,是向上的,而现在呢,明显是压抑的,不安的,带点绝望的,那某种东西是脆弱的,一不小心就会破碎的。他不安起来,想了想,乖乖地拿了老虎钳,第一次主动蹲到父亲对面,从木盆里捞出一颗螺蛳。父亲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下手很重,螺蛳屁股被他夹得稀烂。
天黑了,八仙桌上方的电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桌子上也摆满了菜,粉蒸肉、红烧鸡、清蒸白鱼、青椒香干,自然,一大盆油光水滑的螺蛳更是早早放在上把位,黄酒也放进了姜丝温过了,正从小酒壶里冒热气。
母亲还在厨房里收拾,父亲站在门口张望,他走来走去,走两步看看挂钟,走两步又看看挂钟,挂钟敲响七点了,一个人都没来。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色蜡黄,大冬天的,他竟出了一脑门的绿豆汗。
七点半,母亲忍不住了,她解下围裙,梳了梳头发,走出门去。父亲停止踱步,坐在沙发上,两眼紧闭,嘴里念叨着,听不清是伟人语录还是别的什么。
八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刚一进屋,父亲就皮球般弹了起来。
母亲摇了摇头,不来了,都不来了。
父亲愣住了,不来?这么好的菜都不来?这么好的酒都不来?哼!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红头介绍信,不来我就不成了?父亲折好介绍信,放进口袋,突然呵呵地笑,不来正好,我们吃!来,来,来,建伟,我们自己吃!
父亲坐在了平常“四五六”的位置,独霸一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黄酒,又捏起一颗油光水滑的螺蛳,夸张地嘬着,嘬得满喉咙嗞嗞地响。吃呀,他招呼着母亲,你吃呀!
母亲迟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黄酒,也捏起一颗油光水滑的螺蛳,也夸张地嘬着,也嘬得满喉咙嗞嗞地响。螺蛳里放了辣椒粉,母亲被辣呛了,她咳嗽着,奋力仰脖喝了一大杯黄酒。喝,她说,建伟,吃!
父亲也说,对,吃!喝!
几口酒下去,父亲忽然嗓子里发出干呕的声音,什么臭螺蛳,不好吃,一点儿也不好吃。父亲呕着,端起那盆油光水滑的螺蛳,哗啦一下全倒在垃圾桶里。他举着那只空盆,呕吐着,灯光在他的头顶晃动。郭建伟赶忙上前为父亲捶背,递过去一杯茶水。父亲摇摇头,空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郭建伟骇然地看着父亲。
这碎裂的声音,像是一种启示,看着一地碎片,父亲好像找到了事做,他突然平静下来,从厨房里拿来扫帚,清扫起碎瓷片、
螺蛳壳,又默默地帮助母亲收拾碗筷。
八仙桌变得干净了。
灯光安静下来。
洗漱过后,一家人该上床睡觉了。父亲去父亲的房间,母亲去郭建伟的房间,自从母亲的纽扣丢失了后,母亲就和他睡一床了。喝过酒的母亲很快睡着了,扯起了有些滞重的鼾声。郭建伟侧耳听父亲房间的动静,没有听到一点儿声响,他便也歪过头睡着了。
到了半夜,郭建伟起来小解,却发现客厅的灯开着,父亲一个人坐在八仙桌上把位前,庙里菩萨一样,低眉,严肃,认真,庄重,面前摆着语录本,他在笔记本上奋笔抄写着。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疲态,相反,他双眼炯炯有神,浑身散发出一种精神性的力量,父亲此时就像一块燃烧的蜂窝煤,火焰咝咝叫着,郭建伟害怕父亲会自己烧掉自己,还好,他看了一会儿,周围没有出现烟火,空气中也没有焦煳的味道,他又上床睡去了。
11
我记得那个展览并没有邀请你啊,那算是一个私密的个展,你怎么知道消息了?郭建伟问尹洁。
尹洁说,你这么个重量级的人物,哪能保密得住呢?我也是从朋友处得到消息的,我可是你暗中的粉丝啊。
郭建伟以为尹洁说的套话,便逗她,哟,还粉丝哪,那你说说看,你都是怎么粉的?
尹洁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是在上次上海的那个前卫艺术展上,我一看就喜欢上了,不同于那些装腔作势的所谓的前卫艺术家,你那才是真正的前卫。
郭建伟说,什么作品?我怎么不记得了?
尹洁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姿势,扔石子的那个啊,那个太棒了。
郭建伟这才想起来,那个展览其实算是即兴创作。那一次,他和一帮朋友到皖南徽州拍照片,拍过照片后,就在一处河滩上休整。大家坐在那些光滑的鹅卵石上,顺手就往河里扔石头,有的打水漂,有的在比试着谁抛得远,有的固执地盯准一个目标试图击中。郭建伟看着他们,突然有了想法,他立即架上了摄像机,拿出一支笔,捧着一块石头,对一旁的人说,我们来玩个游戏。我在做一个即时的行为艺术,麻烦你把每一个被人扔出去的石头做一个简短的文字记录在这个石头上,比如,扔到水里,击中目标,粉碎,等等。
嘿,这个有意思,朋友立即照办,还别出心裁地将石头命名为一号、二号、三号等等。一号,在水面上漂了七下,沉没;二号,落在河滩上,与别的石头分别不出来;三号,击中另一块石头后自身也裂开了......完成以后,郭建伟走过来,将朋友手中记录的石头逐个拍了特写镜头。
不久,上海的一个画廊要举办一个前卫艺术展,邀请郭建伟参展,他一时没有新的作品,便把这个创意作品拿去了,一块那天被书写的石头摆放在展览的中心位置,一旁的一块屏幕上,正播放着那天几个人在河滩上扔石头的场景影像。
郭建伟有点好奇,那不过是个游戏吧,勉强算是个装置艺术,你觉得我表达了一点儿什么?
尹洁笑笑说,你考我了,不过我真的觉得我看懂了,你那个装置很有点像人类文明更迭传承的历史图景,真实发生的事情仿佛那些被拋出去的石头,很快就消失了,我们能够触摸到的真实,不过是被书写的历史,就像那块被展出的石头。我理解对吗?
郭建伟惊讶地说,太棒了!
郭建伟觉得自己越来越迷恋尹洁了,他暗下里自嘲,我这是回光返照吗?郭建伟的生活中自然不缺女人,这些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前来投怀送抱,他不是柳下惠,也难以做到坐怀不乱,但都是事如春梦了无痕,为避免麻烦,甚至不惜快刀斩乱麻,感情这件事,他总不愿陷入太深。但这个尹洁却挠得他这个中年大叔的心奇痒无比。这是怎么了?后来,他想,既然不可抑制,那就见招拆招吧。最初的警惕与防范过后,他决定拿下尹洁。
郭建伟经历了多少女人啊,在这个丛林里什么大小动物没见过,他原以为拿下尹洁这种单细胞女孩毫不费事,结果,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着大大咧咧全无心机的尹洁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尹洁愿意单独陪他喝酒、散步、聊天,也能让他拉手、拥抱,但就是不愿意和他上床,她也不是刻意拒绝,却总是有理由让他在关键时候进行不下去。凭郭建伟的经验,他知道尹洁的不愿意是真不愿意。但问题出在哪里呢?郭建伟许诺尹洁,他可以为他们的画廊无偿代言,有大的策展活动也可以让他们画廊优先参与。这等于是凭空送大礼啊,尹洁似乎并不为所动,但也并不拒绝。郭建伟想,也许,这就是九○后这些新新人类的做派吧。
尹洁对他说,我是你的粉丝呀,我的最大愿望是,以我一个人之力,为你办一场最具个性的展览!
郭建伟捏捏尹洁的手笑着说,你这可是让我感动又让我被动啊,你这个小妖!
转机是发生在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们一起吃过饭后,沿着城东的合欢大道散步,这是一条新建成不久的道路,路两旁种植了一排排的合欢树,枝叶纷披,合欢正盛,散发着一种清新又带点暧昧的气息。
郭建伟说,刚好离我工作室不远,去看看?
尹洁歪了一下头说,好啊!她点了一下郭建伟的鼻子,你不准有坏想法啊!
郭建伟笑着说,你这是提醒呢还是警告呢?
一进到郭建伟的工作室,尹潔就注意到了郭建伟正在创作的一幅油画,画面上背景部分是一张红头公文纸,上面隐约有油印宋体字,还有圆形公章等,画的前景是一位看不清面目的人,他以一个立正的姿势站在公文纸上。尹洁明白,郭建伟这画的正是他的父亲。
尹洁在这幅未完成的画前站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像那一次在《纸上的父亲》行为艺术展览上一样,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郭建伟吃了一惊,过来抱住她说,小傻瓜,又怎么了?
尹洁推着郭建伟走到沙发上,头抵着郭建伟的胸口,说,我想我父亲了,可我又恨我父亲,我在心里杀死他一百次!
郭建伟说,我也恨我父亲,我在心里杀死他有一千次了。
尹洁忽然主动拥上来,抱紧郭建伟说,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尹洁这样喊着,郭建伟忽然亢奋起来,他一把压住尹洁,宝贝,你就杀死爸爸吧!杀死爸爸吧!
在尹洁一连串“爸爸爸爸”的呼喊声中,郭建伟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血脉偾张,他真愿意自己死过去。
他们交融在一起,互相拼命地攻击、捣毁、撕裂、碰撞,在忘我中,在呼喊中,在震颤中,在酣畅淋漓中,他们一齐到达了峰巅与深渊。
12
母亲专门去了一趟瓦庄,请来了爷爷。
在通盘分析了整个事情后,爷爷给父亲支了一个招,爷爷说,这事上头也不好公开说取消,只是暂缓,也没有全说死,要不的,再努力一次吧。
怎么努力呢?父亲问。
爷爷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啊,你看你一点儿血都不出,人家能给你弄个位置干干?问题在这儿呀。
父亲沉思了会儿说,好吧。他合上面前的演讲稿说,好吧。
父亲买了两瓶好酒一条好烟,装在一个大大的购物袋里,连着出去了好几个晚上,但都没有将礼物送掉,原因是局长不是不在家就是不接父亲的电话。父亲下定决心,就蹲在局长家门口不走。局长家是个单门独户的别墅,建了一个带檐的门楼,门楼两边各蹲了一只石狮子,天黑了,父亲就靠在其中一只石狮子身上。
终于在很晚的时候,等到了局长。父亲把购物袋放在局长家沙发边,还没说话呢,局长就说了,你别说了,我也了解了,那件事你是有点委屈,但胳膊能扭得过大腿?我们也没办法啊!你放心,组织上不会不考虑的,你要相信组织,你耐心点好不好?局长说着话,眼睛扫了一眼那只购物袋。
父亲满意地回家了,他向爷爷详细讲述了送礼的前后经过,爷爷也高兴起来,组织上都这么说了,那就应该差不多了,而且,东西收下了,更说明有戏了,快了,快了!
父亲和爷爷那晚因为高兴,还特意让妈妈炒了两个菜,喝了二两白酒,喝完酒后,父亲坚持再读一读当天的报纸社论,这要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他说。
但父亲的任命文件一直没有“快了快了”,父亲在焦急的等待中,又过去了一年,这期间,他隔十天半月就去局长家,局长开始还为他倒茶倒水,去了几次后,局长家的门再也不开了。局长将父亲送的那一购物袋的东西交到了局纪检组,让纪检组的人原样退还给了父亲。
既然局长的家不让进了,父亲就直接在上班时间去找局长,只要局长一上班,他就坐到局长办公室,局长,组织上对我的事怎么办?我可是考了第一的!
局长简直快要被父亲给逼疯了,这是局长对母亲说的,他带着局里的人找到了母亲,让母亲做做父亲的工作,要官也不能这么要啊!要得局长都不能上班了!
但父亲根本不听母亲的,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他说,组织上说过的,你别操心了,我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的,快了,快了!
父亲再一次坐到局长办公室时,局长不再采取以前的办法了,他直接和父亲吵了起来,局长破口大骂,你这种人,还想当领导?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阿猫阿狗当也比你当强!
父亲颤抖着手说,我怎么当不了,父亲当场就背起头天的党报评论员文章来:中国经济发展前景广阔,中国将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开放,加快转变发展方式,坚定不移奉行对外开放政策,继续为外国企业提供更好的环境和条件,中国的发展将为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
父亲滔滔不绝地演说着,局长拔腿就走,父亲连忙撵了上去,抓住局长的衣服说,你别走啊,你说说,我的事怎么办?
局长也抓住父亲的衣服,怎么办?就你这样,还当局长?你到死都当不了!
局长这句话一说,父亲伸手就去掐他的脖子,仿佛是堵住局长的喉咙,不让那句话给冒出来,局长大声喊,来人!来人!
立即有几个人上来扑住了父亲,父亲直接给送到了精神病院,门外的车子早就等着了,原来局长早就布好局了。
父亲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回家了,他一下子变得白白胖胖,像换了一个人,他也不用上班了。他行动迟缓,目光呆滞,母亲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母亲喊,吃饭了。他就坐过来吃饭。母亲喊,洗脸了。他就乖乖地走过去洗脸,他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又过了一阵子,父亲慢慢恢复了些,他每天晚上坚持看《新闻联播》,他有了一点儿自己的意见,他对母亲提出了个要求,给他订一份党报。
春天到了,这也是尹洁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一个周六,在学校补完课后,她和来接她的母亲一起回家,快到家的时候,母亲接到一个电话,有人在电话里告诉她,你快来啊,你们家老尹又发病了,在人民广场!
母亲拉着尹洁就往人民广场跑,甚至忘记了拦一辆出租车,她们跌跌撞撞跑到人民广场时,母亲的一只高跟鞋已经跑脱了。人群围了好大一个圈,只听到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最里层往外扩散,母亲拉着尹洁扒开人群往圈里挤。
果然是父亲,父亲穿得整整齐齐,他站在一块方形的砖块上,两眼扫视众人,满含激情,脸放红光,一只手按在心口,一只手不停地伸出、拉回,做着各种手势,他正在背诵着党报上的一篇文章:今年以来,面对国际经济的复杂环境,面对国内改革发展稳定的繁重任务,我们坚持以科学发展为主题,以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为主线,按照稳中求进的工作总基调,及时加强和改善宏观调控......
父亲吐字清晰,落落大方,手勢准确有力,如果不是稍带点瓦庄口音,简直都可以与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相比了,更令人惊讶的是,父亲从头到尾说得流畅无比,几乎不打一个磕巴,而且是脱稿的呀。
围观的人纷纷拍巴掌,拿出手机录视频,不断地叫好。尹洁这才反应过来,她和母亲冲上去,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回家,回家,回家!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父亲一回家就正常了,他重又沉默不语,母亲让他坐他就坐,让他站他就站,他就像一个温驯的三岁小孩子。
母亲说,你以后还出去不?
父亲不言语。
母亲说,你以后别出去演讲啦,知道不?
父亲迟疑地点点头。
下午,母亲上街采购去了,尹洁在房间里复习英语,父亲坐在沙发前安静地读报。两个多小时后,母亲回来了,她一回家就去看尹洁。
好了,现在我们家出名了!母亲说着,掏出手机,点开朋友圈。
尹洁看到上午父亲的演讲视频正在被人疯传,包括她和母亲去拉他回家的画面。尹洁再一百度搜索,网上铺天盖地的小视频,一遍遍播放着他父亲的光辉形象。而更要命的是,网上不停地人肉搜索,父亲的前史也被人以段子的形式翻了出来,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也晒了出来,评论区里,有人笑,有人骂,有人发各种调侃,有人做各种演绎。
尹洁无法想象自己周一怎么去学校,怎么去见同学。尹洁头脑轰的一下热了,她冲到客厅,一把夺下父亲手里的报纸,冲着父亲又抓又打,她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去死啊!去死啊!
尹洁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那你周一怎么去上学的呢?郭建伟将一只胳膊伸到尹洁的脖子下给她当枕头,尹洁喜欢这个姿势和动作。
没去,尹洁仰头看着郭建伟工作室头顶的天花板,从那个周一我就没去上学了,我在北京漂了三年啊,我还是想学美术,可是我到中央美院一看,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做画家了,我就在那儿旁听了三年理论课,我是硬蹭了三年的课。
郭建伟说,怪不得呢,你理论水平那么高。你,后来去看过你父亲吗?他现在怎么样?
尹洁的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现在每天上班一样去人民广场演讲,每次两小时,风雨无阻,他背社论还是那样流畅,这,都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你恨你父亲吗,现在?郭建伟问。
尹洁忽地转过身来,改换了一个笑脸,压在郭建伟的身上说,我恨你,现在,我要杀死你!
郭建伟捏着尹洁的小乳头说,啊,那你杀死爸爸吧!你来杀死爸爸!
他们又一次开始了“杀人游戏”。
13
傍晚的时候,大雪停了下来,村庄一片迷蒙,像是一大块没有擦干净的黑板。
尹卫东跟在郭队长和父亲身后,从工地上回家。
三行脚印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
突然,尹卫东听见有几声奇怪的声音,从山地那边传过来,“哼——哼——”他侧耳听了听,听清楚了,那是哼子鹰的叫声,这种鸟喜欢住在老树的树洞里,总是在半夜的时候钻出树洞,一遍遍地“哼——哼——”着,但是这还没到夜晚哪,他想,也许是下雪了,哼子鹰错认为这就是有月亮的夜晚了吧。
哼子鹰的叫声像是贴着地面传来,深长,悲伤,叫得尹卫东后背上发麻。
大,大,哼子鹰在叫。尹卫东对父亲说。
父亲听了听,说,真是呢,这鬼鸟!
等他们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等他们了。刚刚在八仙桌边坐定,木门被“哐当”一下撞开了,青年突击队的一个小伙子急急慌慌地说,不好了,郭队长,尹队长,卫国,卫国......小伙子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
卫国怎么了?父亲蹿了上去。
卫国被炸死了!
父亲丢开那个小伙子就往外跑,母亲哇地哭了,也跟着跑,我也跟着跑,郭队长愣了一下,也紧紧撵了上来。
风吹着浮雪,糊住了人脸,哼子鹰那深长悲伤的叫声声声不停,像雪一样呛得人鼻孔里发酸。
爆破工地上围了一群人,先到的父亲和母亲,趴到雪地上呼天抢地。尹卫东要往前去,被邻居拉住了,蒙住了眼睛说,别去,别去。
郭队长刚看了一眼,就退回来,问爆破组的人怎么回事。
一个雷管没有炸,等半天也不炸,卫国就去第二次点,导火线太短了,卫国没跑开,那个狗日的雷管就炸了,手脚都炸飞了啊!那个人哆哆嗦嗦地说,我再跑慢一点儿,我也被炸死了。他的上下牙齿在打架,发出咔咔的声音。
夜很快黑下来,雪夜呈现一种幽蓝的颜色,人在其中,像是浸在一个黏稠的梦里面。
父亲回过身来,他的两只眼睛像两只黑窟窿,他奔到郭队长身前,猛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磕得雪花四溅,郭队长啊,你可要为我家卫国报功啊,他够得上烈士吧?
郭队长的上下牙齿也在咔咔咔地打架,他拉起父亲说,够,够,够得上,他他他,是为,是为,为革命而死,伟大,英雄,英雄!
大家草草地拢起一堆雪盖住了哥哥尹卫国,然后呵着气往村庄里走,母亲已经迈不开腿了,父亲和一个小伙子一路架着她。尹卫东跟在后面,再一次听见哼子鹰凄厉的哼声。
郭队长回到屋里就趴到八仙桌上,连夜写材料,关于水利兴修标兵尹卫国同志申报烈士的事迹材料,他写了一小沓纸,写到天亮时才写好,把家里的一盏煤油灯的灯油都写干了。清晨,郭队长怀抱着那一沓材料对父亲说,我到地区送材料去,你放心,一定评个烈士回来!
郭队长踩着雪歪歪扭扭地走了。尹卫东和父亲一起望着郭队长的背影,望着他走上村前的山冈了,走上那条悬挂在山冈上的小路了,和他来时不一样,来的时候,郭队长是被小路悬吊着下来的,速度很快,而他走的时候,像是攀着一根细绳子往上爬,他爬得很慢,蜗牛一样,爬了好长时间才爬上了山冈,不见了。
父亲在家等着郭队长的消息,他天天望着对面的山冈,雪化了,解冻了,冬天就要过去了,郭队长还没有来。
父亲等不及了,他背上黄背包,起了个大早到地区找郭队长去了。
父亲是第二天天傍黑时回来的,尹卫东看见山冈上出现个黑点子,就朝山脚下跑,等他跑到时,父亲也下山了。
两天时间,父亲瘦了一大圈,好像城里是个卷笔刀,把父亲硬生生地卷去了一层皮。
尹卫东问,大,大,事办好了?
父亲愣愣地看着尹卫东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亏死人了,亏死人了,那个姓郭的是个假钦差啊,他根本不是工作队长。
那他怎么有介绍信?尹卫东问。
本来上面是叫他来的,后来,他发病了,就不叫他来了,他个狗日的想来,就偷偷来了,来了就来了吧,要修什么红旗渠呢?父亲说着连连叹气。
走吧,父亲说。
走了几步,父亲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四脚朝天划拉着,那样子很可笑。尹卫东想笑,忍住了,不料父亲却自己笑了,父亲呵呵呵地笑着,笑得索性在地上打滚,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拍着地,他妈的,笑死人,笑死人了!父亲笑着笑着,又突然哭了,他双手拍打着双腿,亏死人了啊,我亏死人了啊!
尹卫东去拉父亲,父亲止了哭,他抹抹眼泪,忽然摸着尹卫东的头说,不要对你娘说这事,就说在等上面的批复,知道不?
尹卫东说,好。
父亲又蹲下来,蹲到尹卫东的面前,拉着他的双手说,好好读书,以后也当干部!知道不?
尹卫东看着父亲瘦削的脸,点点头说,好。
14
油画《纸上的父亲》快完工了,但郭建伟面临着一个难题,他的画笔迟迟找不出父亲脸上的表情,反反复复试了很多次,好像总是不对。
不是父亲没有表情,也不是郭建伟记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而是他拿不准父亲的脸上该呈现哪一种表情。
郭建伟先是画了父亲在出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的模样。那天到了半夜,郭建伟起来小解,发现客厅的灯开着,父亲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庙里菩萨一样,低眉,严肃,认真,庄重,他面前摆着语录本,他在笔记本上奋笔抄写着。父亲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疲态,相反,他双眼炯炯有神,浑身散发出一种精神性的力量,父亲那时就像一块燃烧的蜂窝煤,瓦蓝的火焰在咝咝响着。郭建伟画着画着就画不下去了,他不论怎么画,就是画不出当时的那种感觉,他总觉得自己画得不对。
郭建伟接着又尝试画父亲的另一种神情,那是父亲那次离家出走后,又一个人悄悄回来时的表情。
父亲是在晚饭时分回来的。当时,郭建伟正和母亲默默地坐在八仙桌边喝粥。父亲毫无征兆地回来了。他虚弱地站在门口,讨好地冲着面前的母子俩笑了笑。
你到哪里去了?母亲说,你不打一个招呼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怯怯地进了屋,也不解释,他说,给口茶喝吧,我想喝口茶。
郭建伟立即给父亲倒了一搪瓷缸的茶。父亲捧着搪瓷缸,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茶。茶水很烫,他不停地将茶水在嘴巴里挪动,然后吞咽了下去。父亲怎么也不说他在那半个多月里,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
父亲把那一大搪瓷茶缸的茶水喝完了,也坐在桌边喝粥。
母亲说,郭宏斌,你回来了明天赶快去上班,我一个人那点工资,很快连粥都喝不上了。
父亲茫然地点点头。上班,他问,我到哪里上班?
母亲的脸色暗沉了,还回到你原先的材料仓库去。
怎么?父亲说,供销科不让我去了?我可是下乡搞过工作队的呀,我在那里修了一个红旗渠,那可是个大工程啊,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歌声震天,很有成绩啊。父亲说着,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是恐惧,是自豪,是坚定,是犹疑,是激昂,是消沉......父亲的脸是一块调色板,但他把所有的颜料都一股脑儿泼洒上去了,分不出到底是哪一种颜色了。
你原来是自己偷偷跑下乡了?母亲张大了嘴。
父亲顾不上回答母亲的话,他从上衣的左口袋里掏出那份红头介绍信,你看,这可是组织上的正式文件哪,他又从上衣的右口袋里掏出一沓纸,你看,为了修水渠,我可是牺牲了啊,我被炸飞了,手脚都没有了,我是烈士,我是英雄,英雄!你们怎么还让我去材料仓库!我不去!我不去!
父亲自顾自说着,嘴角泛起泡沫,鼻头上的那一颗黑痣越发大了,大得像一颗桑葚,像被人用浓墨汁重重地点了一笔。
母亲忽然委顿下去,她看看郭建伟说,完了,你爸疯了,她哭着说,我们家完了,你爸这个不争气的他疯了!
郭建伟无法画出父亲那时的表情,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表示深深的怀疑。
父亲出走回来一个多月后,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瘦长,一脸疲惫,他背着一个黄背包,站在郭建伟面前虚弱地问,这是郭队长家吗?
郭建伟不知道他找谁,他本能地摇摇头,可这时那个人眼里忽然放光,他推开郭建伟,冲到客厅里的八仙桌旁,对坐在那里的父亲说,郭队长,是我呀,郭队长!
父亲抬起头望了一眼来人,目光呆滞而漠然。来人摇晃着父亲,叫喊着,试图唤起父亲的记忆,但很快他就停止了呼喊,他发现父亲是被绳索绑在椅子上的。
郭建伟已经记不起来,那时父亲是什么表情?当那个人失望地离开时,父亲脸上的神情似乎变了一下,嘴里还咕噜了一句,但当时天色已暗,灯未拉亮,昏暗中,郭建伟没有看清父親脸上的表情。
郭建伟在画布前走来走去,他看看表,晚八点钟,尹洁怎么还没有来呢?他想,尹洁来了,或许能帮他找找感觉。
15
晚九点,郭建伟还痛苦地坐在画布前时,尹洁终于来了。
抱歉,尹洁说,我是去取合同了。尹洁说的合同是她所在画廊要独家销售郭建伟的画作协议。
签好协议后,郭建伟拉着尹洁到他的画布前,你帮我找找父亲的表情,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尹洁看了看那幅画后,抱住郭建伟的颈脖,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找到了。
这么快就找到了?那你说该是什么样的表情?郭建伟问。
那表情啊就是你跟我做爱时的表情。尹洁说。
郭建伟说,你又挑逗我了。
尹洁说,我可是认真的,真的,你想一想,闭上眼睛体会一下。
郭建伟听话地闭上眼睛,他想了想说,还真可能是准确的。他说着,手就在尹洁身上动作起来。
尹洁一边配合着他,一边悄声说,那个“征服”到货了吗?
郭建伟点点头,一边腾出一只手,从画桌下边拿出一瓶液体来。
两个星期前,郭建伟和尹洁正在一起做他们的“杀人游戏”时,尹洁对他说,有次我在美院听课时,听到一个老教授说了一句话,他说那是诗人戴望舒说的——象征派的人们说:大自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但是新的娼妇安知不会被淫过一万次,被淫的次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要有新的淫具和新的淫法。当时觉得好不能理解啊,但现在我理解了。理解什么了?郭建伟问。尹洁当时从郭建伟身上爬起来,拿起他的手机说,我要为我们订购一种新的淫具......她指点着郭建伟上了一家成人情趣网站,选购了一瓶名为“征服”的催情水。
尹洁抱着郭建伟说,现在,让我们用新的淫法和新的淫具吧。
不知是不是那瓶催情迷药的作用,郭建伟没想到在他的“征服”下那天晚上尹洁会那么疯狂,也带动了他发疯了一般,他们滚到了那幅巨大的油画布前,面对着尚无表情的“纸上的父亲”,他们叫喊着,冲突着。事毕,郭建偉近乎虚脱了,他们平静下来。
尹洁指着画布对郭建伟说,现在,你找到了父亲的表情了吗?
郭建伟睁不开眼睛了,他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后来,他就睡过去了,直到,他做了那个梦,直到,快凌晨三点时的敲门声响起。
16
因为公安这边有“线人”,省美协副主席涉嫌强奸某画廊业务经理当晚就被排上了省报的社会新闻版,不过,当班的值班总编还是挺有大局意识的,将这个新闻报告给了省委宣传部的分管领导,结果,常务副部长立即指示,无条件撤下这条新闻,并不准向任何省外媒体披露这则消息。但仅仅过了二十个小时,这则爆炸性新闻还是被外省的一家叫“拜拜”的新闻网站率先头条推荐了。那几天刚好处于媒体新闻空档期,正愁着没有好的热点,美协副主席、著名画家、催情药、强奸......这一连串的关键词自带兴奋剂,形成了强有力的传播链,于是,某省美术副主席郭建伟涉嫌迷奸案迅速成了全国大小媒体热议的话题。
这个案件确实挺蹊跷的。网上网下有各种议论,有的说,我都好多年没听说过“强奸”这个词了,现在,解决那个问题还用得着强奸吗?这个郭主席是不是性变态?有的说,郭建伟平时挺稳重的一个人哪,怎么犯下这个低级错误?就是要迷奸,也该把那药水给藏起来吧?更有的揣测,这肯定是一个坑,不是省美协马上要换届了吗,如果不出这个岔子,郭建伟就是铁定的主席人选哪,那么,嘿嘿......
各种说法都有,但最后一个说法得到圈内人士的最广泛的支持。有消息灵通的从公安那边得到了消息,也在某种程度上佐证了这个说法,说是那个女孩晚上九点多进的郭建伟的工作室,十一点多跑出来的,通过小区的监控视频看,她跑出来的时候,并非衣裳不整,而是很从容的,她还在楼下徘徊了很长时间后,才打电话报警了。这说明,那个女孩在报警前是经过了一番思考和内心挣扎的。那么,也就是说,女孩是有预谋的,她有意接近郭建伟就是为了那最后一击的。这一击可真厉害,郭建伟算是彻底玩完了。但也有人提出了反证,女孩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动机啊,从女孩与郭建伟签订的合同看,仅这一项,女孩就会从中获得大笔的收入,根本不需要被别人当枪使啊,又有谁能给出那么多钱呢?另外一个疑点就是那瓶“征服”,已经查明了,那是郭建伟自己从网上购买的,说明他早就居心不良,谋划已久了,他就是要满足那种欲望,并不存在什么被陷害。
随即就有人反驳说,郭建伟这个人权欲太盛,他在担任省美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期间独断专权,丝毫听不进别的领导的意见,而且他还放出话来,一旦当选上主席,他将在本省美术界弄出一番大动作,重新排排座次,让那些艺术平庸却长期霸占重要位置的副主席通通退出历史舞台。这实在气坏了其他几个副主席,是他们联手精心做了这么一个局,当然,这个局设置得很巧妙,那个尹洁就是他们重金聘请的顶级卧底。
这个说法一浮出水面,另外几位有可能替补当上美协主席的坐不住了,他们纷纷以各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以免被误认为是幕后指使者,圈内人一一仔细分析,还真找不出他们与那个叫尹洁的女孩有什么瓜葛,在面对警方的审讯中,尹洁也否认了这一点,而且这几位副主席虽然都对郭建伟有意见,但他们相互之间平常也尿不到一块去,几乎水火不容,他们团结起来联手的可能性好像也不大。
更颇具戏剧性的是,本来郭建伟虽然在本省是一流画家“意见领袖”,但放在全国层面尚没有足够大的影响力,这件事一闹,他的人气指数立即爆表,他的一些画作以及各种装置艺术被一一从网上翻出来,有不少人对之加以深度解读,其中就有那《纸上的父亲》,有好事者试图从中分析一下郭建伟的犯罪心理,但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有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都觉得他的作品挺独特的。大家都说,这个郭建伟啊,可惜了,可惜了,没管住下半身啊,结果毁了下半生。
那些好事者还专门去寻找那个叫尹洁的女孩,但她的手机一直是关闭的,据说,她报过案,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后,就再也没有在本城露过面,估计她是去了别的城市了。
几个月后,网络上关于这个案件的各种消息早平复了,案件初步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公安那边的朋友透露说,郭建伟开始时竭力否认自己强奸了那个女孩,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不再为自己辩解了,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看来他这个强奸罪是逃不了啦,他在被审讯期间,老是说一句话:我们都是纸上的父亲。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余同友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