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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乜河镇·1936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0 23:45:04

乜(mie?)河,满语地名,史逾五百年。初为元代通京赴边驿路要冲,清时已成宁古塔门户重镇。光绪年间,钦差吴大澂建靖边军,驻此镇,胡适之父胡铁花亦随其“遍历乜河”。清名将聂士成两次到此,所著《东游纪程》,有其在乜河的经历,并在“测地绘图”中对此镇做详尽描述。庚子之乱,沙俄犯境,清军于此抗敌,地方拳民沥血助战。伪满时期,抗日将士活跃于此,东北抗联战史亦多次提及乜河镇。

——题记

1

刚进七月,李子就熟了。满街卖李子的,着筐,挑着担,边走边吆喝。有人听到叫卖,问一句:“是乜河的吗?”

乜河镇盛产李子,那李子真好吃啊。

乜河镇几乎家家门前有棵李子树。春天,满山的达子香还如霞似火般红艳着,李子树就已经开花了。那一树树的妖娆,让乜河镇美得像个俏丽的新娘。秋天,某个早晨,人们一觉醒来,会闻到一股幽香,仰头看去,一树树的李子,紫珍珠一般,在朝霞中闪着诱人的光泽。

乜河镇东头有棵老李子树。谁也说不清,那棵树多大岁数了。那树身有多粗呢,两个半大的孩子拉了手也抱不过来。老李子树又密又长的树枝,你纠着我,我缠着你,伸出去,使劲地伸出去,伸出一片浓荫。到了秋天,孩子们爬到树上,骑着树杈,一颗一颗地摘李子,一半做了零食,一半做了武器,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若是傍晚,夕阳辉映,老李子树一树的璀璨,枝头果子闹,树下孩子笑,画一样好看。

是1936年吧?是的,是那一年,眼瞅就到仲秋了,秋老虎打着滚儿地逞强,一连串的热天,把地里的苞米晒得金子样亮闪闪的,让人欢喜。

李埋汰却没有好心情。他没种苞米。他不光没种苞米,他什么庄稼都没种。秋天,在他这儿从不意味着收获,而是意味着让他难挨的日子要来了。他蜷在老李子树下,仰望着树梢上稀稀拉拉的几个李子,嘴里一个劲儿地泛酸水。李子吃多了,不顶饿,倒让人肚子里发空。

要落山的太阳,把最后一缕光芒打在关木匠家的窗玻璃上,闪着耀眼的红光,像极了灶火眼里跳动的火苗。李埋汰想在那灶上煮肉、炖鸡。这样一想,肚子叫得更欢了。

一眨眼,太阳掉下去了,关木匠家的窗玻璃暗下来。街上,端着碗的男人多起来。乜河镇的男人们喜欢到街上吃饭,大家端着苞米子粥、酱茄子,或者是炖豆角、苞米面饼子,互相打着招呼,一边吃一边聊。侍弄庄稼的心得、治家驯妻的烦恼,都是他们下饭的好嚼谷儿。乜河镇的人实诚,有一说一,听到高兴的事,跟着一起乐;听着上火的事,大伙儿一起呛呛,出出主意。于是,那些得意的人满足了显摆的心思,越发愉悦;那些苦闷的人获得了点拨,豁然开朗,喝粥的声音也畅快起来。有谁端了杂合面条,或者酸汤子,就让让旁人。并没有谁真的去尝,让的人不过是想谝示谝示自家的好伙食罢了。

那些饭菜的香味,钻进了埋汰的鼻子。埋汰的肠子就拧起劲来。埋汰真想他们谁也让让他。

小时候,大伙不就是那样对他的吗?这个往他碗里扒一口菜,那个给他掰块饼子。

埋汰是在小镇人的怜爱下长大的。

埋汰的爹生下来就没有腿,也不会说话。埋汰的奶奶看着自己生下的怪物,急火攻心,没出月子,人就得病死了,有人说,是让埋汰爷爷打死的。埋汰的爷爷一个人拉巴着埋汰爹,好歹把他养大,居然还给他娶了个哑巴媳妇,便再也无力承受这人世的苦难,撒手西去了。埋汰的妈不光是哑巴,还缺心眼儿,整天的,拉着埋汰爹到处走。冬天一个破爬犁,夏天是一架四个小轱辘的平板车。有人给了吃的就吃一口,没人理就饿着。有时,走远了,回不来,随便什么地方都是他们的炕头。这样的两个人,却生下了不少胳膊不少腿,不聋不哑的埋汰。两个残疾人,生下个好孩子,本是应该当宝的,可是,埋汰妈不懂啊,月子里就拉着埋汰爹出去走了,扔下个孩子嗷嗷地哭。镇子里的人看不下眼儿,这个给口稀粥,那个喂口面汤,有正奶着孩子的,就把奶头从自家孩子嘴里拔出来,塞给埋汰。

大伙看着可怜的孩子叹气,担心他没几天活头。

生命这个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你对它格外小心在意,也许挡不住它毅然夭折,而你对它漫不经心,它却常常旺盛无比。谁也没想到,埋汰竟然活下来了,而且,一转眼的工夫,个子有炕沿高了。

没人收拾,孩子埋汰得不像样子,衣服是看不出色儿的,污渍一层叠一层,黑漆漆的泛着亮光。头发永远都像泥浆里滚过的乱麻头。那张脸大概是永远不洗的,灰秃秃的,麻土豆样皱着,偏鼻涕又多,流到嘴边了,抬手用袖头一抹,就在鼻孔那拉出一条黑,斜挂在脸上。过一会儿,抬起这只手,一抹,又一道,挂在这边脸上,一道道抹上去,黑蝴蝶样。镇子里的人叫他“埋汰孩儿”。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名字。反正,他妈妈不会说话,即便是心里叫了他心肝儿宝贝儿,也没人听见。况且,他的爹妈都不像拿他当心肝宝贝的样子。

镇子里的人也奇怪,埋汰妈傻,可他爹不傻啊,咋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爹。不光是胳膊腿儿全乎,模样也没半点相像。再后来,人们知道了,埋汰妈拉着埋汰爹到处瞎逛,是奔着什么的。埋汰妈脑子里缺东西,模样上可不差,有那德行差的,就打起了這傻女人的主意。几个人合着伙,有人来障埋汰爹的眼,有人去诱埋汰妈。埋汰妈不知廉耻,完事,人家给她块饼子,她竟乐颠颠地回来,一脸的红晕,把饼子塞给埋汰爹。埋汰爹生着气,一粒饼子渣儿都不给她留,她还笑呵呵地看着他。

埋汰不知道是哪块饼子换来的。

埋汰妈迷上了这样的事情。每天,每天,睡醒了,就拉着埋汰爹出去,寻找快乐和食物。终于有一天,他们再也没回来。究竟是失足掉下了山砬子,还是遭了恶人的毒手,或者,干脆就是埋汰爹做下了什么,人们不得而知。只是,埋汰那孩子从此成了孤儿。

埋汰小的时候,每天睁开眼睛就跑出去。随便推开哪一家的门,也不说话,往那一戳,人家正吃饭的,就给他一块饼子。吃完饭的,也从锅里拿出块烀倭瓜,或者,去灶坑里扒出两个煨得正香的土豆,埋汰的一顿饭就这样打发了。埋汰吃饱了,就出去疯淘,骑猪撵狗,掏鸟抓蛇,没他不做的。

埋汰喜欢镇子里来生人。不管谁家来了亲戚,埋汰都会立马屁颠颠地跑去。推开门,进了屋,也不吭声,眨巴着眼睛,站在门口或炕边,看着人家亲朋相见,一派欢乐,他也颤着脸上的黑蝴蝶,跟着乐。客人多带着果子,好点的如槽子糕,如八列酥;差点的,要么是炉果,要么是光头饼,人家就拿一块给他。埋汰过年一样,吃得小脸开花。

埋汰长得有齐肩高了,人们就巴望他能做点什么。有人让他帮着劈柈子,他瞅着斧子不动手。有人让他挑担水,他一去半天,回来的时候,桶里的水不足半下,还漂着草秆树叶。关木匠想教他学手艺,把他叫到家里,还给他烫了酒,说,你总得会点什么呀,给自己挣碗饭吃,将来也能养活老婆孩子。埋汰重重地点头,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可是,第二天,他帮关木匠推了几下刨子,说要撒尿,人一去就没影了。第三天,关木匠再找他,他说手上起了泡。第四天,看见关木匠进院,他一翻身,从后窗跳出去,跑了。关木匠瞅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小镇人也叹气。大家约好了,不再给他吃的,想逼着他学本事。眼瞅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哪能总是游手好闲呢。小镇人给他吃的喝的,把他养大,自然也对他的未来有了一份忧虑。

小镇人万没想到,埋汰看大伙儿不再给他吃的,就起了歹心。开始,还是趁人家没人,进屋去抓两个饼子,塞进怀里。有时,人家给小孩子煨在炕头的米糊粉汤,让他瞅着了,端起来,一仰脖,灌进肚,嘴巴一抹,没事人一样走了。再往后,啥顺手拿啥,一筐土豆,半袋苞米面,人家的油瓶子让他瞄上了,他也顺手塞怀里。再到人家的鸡窝里摸一把,碰巧,有没捡走的鸡蛋,他就都抓了,回家用油煎鸡蛋,吃得满嘴锃亮。冬天,小镇人喜欢做冻饺子、冻豆包,包好的饺子、蒸好的豆包摆到盖帘上,送到院子里,一转身的工夫,没了——让埋汰端走了。

埋汰招人恨了,大伙儿开始防着他,镇子里从来不锁门的规矩也改了。人一旦离了家,定要关窗闭户。埋汰顺手牵羊的事不好做了,索性就撬门起锁,正儿八经地行起盗窃来。

养儿成贼啊。小镇人伤心至极,对埋汰的可怜荡然无存,瞥向他的眼神像看一只癞皮狗。埋汰是知道人们的厌恶的,他沉下眼皮,装作不知不晓,偶尔,斜斜地瞥过一眼,定是闻到了人家刚从油房拉回的豆饼的香味。

2

1936年秋天那个傍晚,埋汰已经两天多没吃什么了。两天前,他在关木匠家的鸡窝里摸了一只芦花母鸡,炖了,吃了。关木匠的媳妇秀芹气得抓起关木匠的斧子,要剁了埋汰的手。关木匠拉着媳妇,没让她出门。

“他一个可怜人,你跟他置什么气?”

那只鸡早已经变成了屎,拉出去了,埋汰的肚子又空起来。他看着大伙儿手里的饭碗,咽下一口一口的唾沫。正呼噜呼噜吃得山响的男人们,忽地屏下气来,眼神儿定到了一处。

夕阳的余晖里,甜李子抱着她的小狗黄黄,一步三晃腚地走过来。

甜李子是从宁安江南嫁过来的,娘家姓田,夫家姓李,按规矩,结婚后,她叫田李氏,小镇人却喊她甜李子。乜河镇的人彼此不喜欢直呼其名,多按着家里的排行叫着张三李四。也有叫人外号的,那外号起得简单,你是木匠,就叫木匠;你人厉害,就叫你辣椒;你长得白,又是大圆脸,就叫你发面饼。大不了,前面冠上姓氏,比如,张瘸子、刘麻子。甜李子的名字,开始是因为她娘家夫家的姓,后来,就不是了。

甜李子刚结婚没多少日子,日本人进了乜河镇。日本人在江边的码头上修炮楼,抓了镇里的壮汉去做劳工。甜李子的男人也让一根绳子拴了去。原以为炮楼修好,就完事了,没想到,这人竟一去无回。也不光甜李子的男人没回,那一拨去修炮楼的人都没回。起初,大伙儿猜测,他们让日本人抓了丁,后来,有人打听到,日本人把这拨人都沉到牡丹江里了。

新婚的甜李子成了寡妇。

寡妇甜李子太年轻了,而且,要命的是,她还是江南的姑娘。宁安流传着一句话:东园子葱,西园子蒜,江南的姑娘最耐看。甜李子的好看不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的,花朵一样张扬的俊俏。乍一搭眼儿,甜李子相貌平平,说到底,也就是个眉眼周正。可甜李子总是让人忍不住要看她第二眼。为啥?她肉皮子白。都说一白遮百丑。街上的日本女人招风,不就是因为她们长得白吗?可甜李子的白不是日本女人用粉抹出来的死丁丁的白,甜李子的白是从肉皮儿里透出来的,粉嘟嘟的、颤悠悠的,像刚出锅的豆腐,像二年猪的肥膘。这样的一张脸上,眼睛就不是一般的眼睛,鼻子也不是常人的鼻子了。就像一撮酱瓜,放在一只破旧的粗陶碗里,那就是庄户人家的下饭菜。若是放到一块银盘子,或者镶了金边的细瓷碟子里,可就是宴席上的一道精美酒馔了。

忍不住看了甜李子第二眼的人,几乎全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眼神从她脸上挪开。甜李子不光白,还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味道。甜李子那让人说不清的味道不在她身上,在她眼里。甜李子的眼睛和镇子里的女人不一样。镇子里的女人,眼睛也有大的,也有亮的,可那些充其量是村子边上那泡鱼塘。甜李子眼睛不大,也不小,细细长长,微微有一点点的吊眼梢,微微的,不细心看不出来,可就是这微微的一吊,就让她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神韵。她的眼波,就像春天的牡丹江水,翻着花,起着浪,岸边的枯木荒草,都被滋润得复苏了,于是,就有了莺飞蝶舞。她看人,从不把眼神生生硬硬地直对过去,而是轻轻柔柔地那么一抛或者一撩。被看的人,心就酥了。

酥了的心,怎么會不惦记这颗甜李子?

心上的念想狠了,手脚就管不住了。一来二去,有了得逞的,出来显摆,那滋味,真是......啊,跟咱乜河镇的李子似的,甜......甜啊!

这个年轻的寡妇,从此就像一颗成熟的汁液丰沛的果子,诱惑着乜河镇上的老少爷们。

甜李子身上装了磁石一样,吸着正在吃饭的男人们的眼珠子。甜李子丰腴的腰肢在一件粉地细蓝格子的小布衫里扭着,领口里一截脖子白生生地让人直咽唾沫。男人们真想自己就是她怀里那只狗儿。

王大鞭子把自己碗里的一块韭菜炒鸡蛋,挟起来,送到黄黄嘴边。他的碗里就那么一块鸡蛋,放在碗边,他自己一直没舍得吃,摆在那充门面。黄黄不客气,一张嘴,叼了去。甜李子就冲王大鞭子笑笑,露出一口细牙,像开口的石榴。眼神轻轻地扫过王大鞭子的脸。王大鞭子就觉得有条细细的鞭子抽到自己脸上,麻酥酥的,让他舒服得两腿发软,恨不得扔了饭碗,扑上去。

男人们于是这个挑一筷子菜,那个掰块饼子,较着劲儿地跟小狗献殷勤。

埋汰远远地看着,心里像吞了一颗没熟的李子一样,又酸又涩。看着那比自己还受人待见的狗,埋汰恨得牙痒痒:你等着!

晚上,埋汰等一家一家的灯火都熄了,就往甜李子家摸去。他要把黄黄弄出来,杀了吃肉。

黄黄小小的,黄毛,猫儿一样,它在甜李子家的待遇也跟猫一样。小镇人养狗都是在院子里,也不用刻意垒窝,秸秆垛,稻草堆,牲口棚,狗子们随便哪都能做梦,况且,听到动静,也能一下子蹿出来,或咬或叫地去尽职责。只有懒猫儿才进屋上炕趴锅台。甜李子却把黄黄养在屋里,在她的炕脚下。没人的时候,黄黄可以陪着甜李子说话,黄黄瞪着狗眼,听甜李子说东说西,甜李子扫地刷碗,黄黄亦步亦趋地跟在甜李子脚后,甜李子就不觉得孤单。有人来了,狗子的叫声也不像在院子里那般吵得四邻不安。慢慢地,黄黄也不像别人家的狗那么大惊小怪地见人就咬了。

夜很静。月亮像个被人掰了一块的玉米饼子,悬在天上,几团灰秃秃的云彩,荡悠悠地,一会儿遮住了月亮,一会儿又闪开了。埋汰脚步轻盈,没有一点声响,贴近了甜李子的窗根儿,却叫屋里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那是一种埋汰先前从不曾听过的动静,应该很陌生,却似乎很熟悉。伴着那动静,还有甜李子一边娇喘一边叫好的声音:“鞭子,鞭子,真是好鞭子!”

埋汰听清楚了,人也傻了。他顺着墙萎下去,萎下去,最后坐在了地上。直到屋里的动静平息了,埋汰才发现自己一身的大汗。

埋汰听着王大鞭子脚步声远了,没了,又过了好半天,才爬起来,往家走,居然没察觉自己坏了贼不走空的规矩。

埋汰失魂落魄地走在漆黑的夜里,脑子里全是甜李子的呼喊。那呼喊小绳一样,拽着埋汰,让埋汰移不动脚步。埋汰转回身,又往甜李子家摸去。

埋汰摸到甜李子的炕上时,甜李子翻过身,声调还带着梦里的混沌:“你还没走啊?你咋没够呢?”

埋汰不说话,手在甜李子的身上胡乱摸索。甜李子也哼哼唧唧地挨过来,手臂缠绕到了埋汰的脖子上。甜李子摸到了埋汰乱草一样的头发,闻到了埋汰身上熏人的臭味,甜李子蛇一样的手臂变成了冰冷的棍子,砸向埋汰:“死埋汰!你给我滚!”

黄黄许是在甜李子的声音里听到了恐惧,从炕沿下跳起来,狂吠。

人是活物,不像东西那样好偷。埋汰在甜李子死命的呼喊和厮打中,心惊胆战,落荒而逃。

埋汰逃回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手跟先前不一样,举起来,借着月亮光,仔细地看去,看不到什么,手指拢到一起,搓搓,没啥。放下来,还是觉得不对劲,就再次举起来。夜色中,埋汰的手像冬天的李子树枝一样,秃秃地晃着,刚刚被吓飞的魂魄一点一点归了位,埋汰知道自己的手咋的了——它们摸到了甜李子的肉。

甜李子的肉咋那么滑?像摸着一块猪板油。

埋汰翻过身,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又翻个身,接着想。那一晚,他翻来翻去,一直折腾到天亮。天亮后,埋汰在灶里扒出一盆草木灰,端着去了江边。

牡丹江曲曲弯弯,每一个弯曲都是一片景色。这时节,草木缤纷,正是它们生命中最灿烂最耀眼的时候。埋汰没心思看景,他把装草木灰的盆子舀满水,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浸透了,又脱下自己那看不清颜色的布衫按进去,揉着。头发里的水流淌下来,黑黑的水流,在脸上勾出一条条的痕迹,像曲蛇在湿地上爬过。衣服泡透了,又朝石头上摔。衣服里淌下的黑水渐渐变淡,终于,变清亮了。埋汰把布衫搭在柳毛丛上,反身钻进水里。埋汰在水里把自己泡得浑身起皱才出来。

埋汰一身清爽地去找甜李子。甜李子心里驚讶收拾干净的埋汰有一副标致的模样,个子虽不是很高,但却长得肩宽腿长,一张四方脸,两条眉毛跟头发一样黑得像抹了锅底灰,鼻直眼亮,红唇微厚,透着一股憨实劲。甜李子不由得心里有些喜欢,但她的脸上却没好颜色,话也不好听:“死埋汰,你快滚!”

埋汰扯着衣襟:“俺,洗干净了。”

甜李子啐他:“你咋洗也埋汰,你是个贼!”

埋汰脸上挂红,一急,话就呛人:“你不也偷。”

甜李子愣了一下,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只是一瞬,脸上就堆起淡笑,眼神也变得又冷又硬:“俺那不叫偷。俺没男人,俺乐意跟谁就跟谁,谁对俺好,俺就跟谁好。”

埋汰急急地说:“俺也对你好。”

“你拿啥对俺好?你自己都吃不上穿不上。”

埋汰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甜李子哼了一声,抱起黄黄往外走:“你走不走,俺要锁门了。”

埋汰极不情愿地跟在甜李子后面走出来,看着甜李子“吧嗒”一声落了锁,又眼巴巴地盯着甜李子扭腰摆腚的背影,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勾起来,搓搓,又搓搓。

那些日子,埋汰丢了魂一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游荡。闲下来,就趷蹴在老李子树下,端起手,左看右看,几根手指轻轻地拢到一起,搓搓,再搓搓。

3

埋汰的手终于再一次摸到了甜李子细滑的嫩肉。

那天,埋汰失魂落魄地在街头晃荡。不知道又是多少天没洗的脸上胡子拉碴,长长的头发混着泥土、草棍,还有一块干枯的李子皮,脏污的布衫,只剩下一个扣子,露出比衫子还埋汰的肚皮。埋汰的肚子因为吃多了李子,泛着酸水,他筋鼻子咧嘴地拧着脸上的肉,让他看上去面目丑陋可恶。

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一个日本女人穿着趿拉板走来。日本女人细细白白的脸,让埋汰想起了甜李子,人一下子就呆在那儿了。

日本女人低着头走得急促,忽地感觉眼前有个人影挡着自己,抬起头,人不人鬼不鬼的埋汰撞进眼帘。日本女人“嗷”地惊叫了一声,手里捏着的小包掉到地上,哗啦啦散下一地的细细碎碎。埋汰本能地弯下腰去帮日本女人拾捡,可他拿起东西的时候,日本女人已经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埋汰扔了手上的东西,冲日本女人的背影吐一口唾沫。怔了半天,再低了头去看地上的物件,这才瞅清,那些玩意儿红红粉粉,又好看又好闻。埋汰知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他心里一动,仔细地捡起来,用衣襟兜着,往甜李子家跑去。

甜李子稀罕地摆弄着那些小盒小瓶,把里面的东西往自己的脸上脖子上抹着。一会儿的工夫,她的眼皮就像日本女人一样黑黢黢的,嘴也像日本女人一样红瞎瞎的了。

埋汰局促地站着,不敢坐,他怕甜李子嫌弃他。

甜李子香喷喷地冲埋汰笑:“你早就该这样,就去偷小日本的东西。谁让他们那么坏,活该!”

埋汰老实坦白:“这不是偷的。”

甜李子听明白是日本女人不要的,也变了脸:“你捡日本娘儿们不要的破烂儿来糊弄俺呀?”

埋汰的脸开始发烧,他二话不说,转身出去了。半天的工夫再转回来,递给甜李子一个钱包。牛皮做的钱包,精致,漂亮,里面还有一张日本女人的照片。甜李子接过钱包,翻看着,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春风。

抽出一张绵羊票,递给埋汰:“去澡堂子泡泡,把你那身臭味儿好好秃噜秃噜,回来再上西头老王酱货家买块酱肉,俺给你焖大米饭去。”

埋汰的心啊,跳得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他克制着自己,故作镇静地跟甜李子唠家常:“日本人不让咱吃大米饭,你哪来的大米啊?”

甜李子嘴一撇:“你别管,反正有人给俺。日本人不让吃咱就不吃了?咱们偷偷地吃,他们又不能从咱们拉的屎里看出咱们吃了啥。再说了,他们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拉屎放屁?”甜李子把自己都说笑了,咯咯的,布衫里的身子跟着抖,埋汰就直了眼。

甜李子瞅在眼里,忍不住又要笑,怕再惹了埋汰,就推他:“快去呀,麻溜儿的。”

埋汰拍拍黄黄的脑袋,一转身,乐颠颠地走了。

把自己慢慢地浸进澡堂子的大热水池子里,埋汰舒服得心里直哆嗦,他的嘴咧着,像是热的,又像是乐的。埋汰洗干净了身子,又去剃头棚子理发刮脸,连耳朵眼儿也让师傅给掏了。

那一晚,埋汰在甜李子的引导下,尝到了人世间比吃肉吃鸡还美的滋味。埋汰快乐得想哭。他的手一刻也不离开甜李子的身子,他问甜李子:“你的肉皮咋恁滑呢?”甜李子把头埋到埋汰的胳肢窝里咯咯地笑,头发扎得埋汰痒痒。埋汰忍不住又欢实起来。

第二天早上,甜李子趿拉着鞋上茅房,回来的时候,急急地拿碗去盛头天晚上的剩饭,还使劲地往上压酱肉。

埋汰纳闷,光着腚趴到窗子上看。甜李子端着碗走到街上。街边的灰土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瘫坐着。

埋汰认得那个老太太,是宁安江南的,跟甜李子娘家一个屯子。老太太中年丧夫,跟着唯一的儿子过活。春天的时候,两个日本兵路过她家,要讨水喝,进了屋,看见她媳妇和孙女,就扔了水瓢。那媳妇是十里八村数得着的俊俏人,刚刚出落成人的女儿比娘还要好看。两个日本兵四目一撞,狂叫着扑上去,按住了那娘儿俩。小姑娘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只知道“啊啊”地干叫。日本兵三下两下就剥了她的衣服。当娘的就疯了,拼了命推开身上的鬼子兵,抓起炕上的剪子去救女儿。屁股上挨了剪刀的日本兵,“嗷”地号叫一声,摸起枪来,对准了母亲。母亲倒在血泊中,她的一双眼大大地瞪着,她的手伸向女儿,可那双手已经不能把女儿从厄运中拖出来了。

那两个畜生临走的时候,挨了剪子的日本兵似乎觉得委屈,他瞅瞅一身血污的小姑娘,看她还有一口气,就端起刺刀扑过去。

去邻居家帮着做针线的老太太听到家里有动静,颠颠地跑回来,一推门,就昏过去了。傍晚,她儿子砍柴回来,憨壮的汉子,霎时红了眼,拔出腰上的刀冲出了院门。

老太太知道儿子是找日本人报仇去了。可是,他这一去,竟是泥牛入海,踪迹全无。老太太也无法在那个充满血腥记忆的家里待了,拄着打狗棍,浪迹乡野,一边讨饭,一边寻找儿子。

埋汰看着甜李子把碗送到老太太的眼前,老太太抓着救命的稻草一样,一把夺过碗,狼吞虎咽起来。埋汰的心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甜李子回来时,眼里竟也是泪光。她一掀被子钻进被窝,骂道:“日本子真不是人。”

埋汰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房顶发呆。甜李子抬手在埋汰的眼前晃晃。埋汰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俺想好了,以后俺专偷日本子。咱吃不了用不了的,就送人,送给那些要饿死的人。”

甜李子不语,抱住了埋汰,脸贴在埋汰的心口,眼睛湿湿地,许是想起了死去的丈夫。

4

埋汰对日子有了新的想法,人也就跟先前不一样了。白天,他去街上闲逛的时候,眼神瞄着的再不是镇里的同族百姓,而是那些来自东洋的日本人。

乜河镇里日本人不少见。周遭的村村屯屯,早就住上了日本人的开拓团。码头上戳着的炮楼子,有一对贼亮的大灯,一到了黑夜,就不停地扫来扫去。扫一遍镇里,扫一遍东山,扫得人心里突突地跳。镇子里有一家采伐木材的株式会社,一家日本人的配给店,一个日本人开的药铺,挨着澡堂子还有一个内山馆,这可不是饭馆,日本人开的饭馆叫食堂,这个内山馆是一个妓院。埋汰看着一个个日本人眼冒蓝光地疾步进去,又一个个心满意足地踱着方步出来,心里说,叫你们美吧,等我下了你们的钱包,看你们还咋美。

埋汰正转着,街东头老李子树下聚起一伙人。埋汰心里好奇,就凑过去。围观的人嫌弃埋汰,纷纷闪开,埋汰很容易就到了人群中间。

埋汰一眼看见早上那个老太太被绑着,蜷在老李子树下。几个日本兵连喊带叫地呵斥着她。埋汰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原来,日本人在问老太太哪里来的大米饭。

埋汰心里一激灵,眼睛在人群里摸。看见甜李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抻着脖子,埋汰忙用眼神示意甜李子离开。甜李子不动,埋汰就挤过去,站到甜李子前面,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甜李子,心里扑扑地跳。

老太太并不朝人群里看,她的头微微低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已经死了过去。离她不远的地上,一颗落地的李子,静静地躺在尘土里,似乎在等待哪只脚落下来,把它踩成泥。

日本兵喊了一會儿,不见反应,一个小个子日本兵上前打了老太太几个嘴巴,老太太的脸顿时涨紫起来。老太太的眼珠翻了翻,脑袋一晃,带着身子倒了下去。另一个日本兵抬脚就踢起来。老太太大一声小一声的惨叫在秋风中荡开,令小镇人的心里一抽一抽的,冷。

人群里有人在叹息。

一个日本军官,拄着军刀,站在一旁,紧紧地抿着嘴冷眼观看。这会儿,他走过去,阻止踢人的日本兵。埋汰听到有人小声说,他是松山,是队长。

埋汰想,这个松山心还没坏透。埋汰便仔细地瞅了瞅松山。松山有一点胖,脸很白,眼小嘴薄,乍看像是一个面善的人。可是,埋汰看见,松山的左眼角下有一颗黑痣,像是把一粒黑豆生生按在鼻梁旁边,很是刺眼。埋汰记得听人说过,脸上有疙瘩有痣的人心如豺狼。松山这颗痣又黑又大,难道......埋汰的心又悬起来。

松山蹲下来,戴着白手套的手拍拍老太太的腿:“你的,没有白米,白米饭是别人送你的。你的说出来,哪个的给你的白米饭,我还让你吃白米饭,天天的吃。”

埋汰的心跳得分不清个数了,他想把甜李子拉回家,可是,他不敢动,怕引来日本人的注意。他只好努力地站得直一些,好挡住身后的甜李子。

人们都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太太。老太太一动不动。

松山又拍拍老太太:“说出来,不杀你!”

老太太的腿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躲过松山的手,但她的嘴依然紧闭着。

松山笑了,他一笑,眼下的黑痣就跟着抖:“你的不怕死?”老太太没一点动静。

松山站起来,拍拍手,叫过来小个子日本兵,吩咐几句。小个子日本兵“哈依”一声,走上前去,动手扒老太太的裤子。人群里一阵骚动。日本兵难道要当众羞辱这个老太太?

埋汰的拳头握紧了。

老太太似乎想挣扎,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任由日本兵摆弄,像一具还没凉透的尸体。小个子日本兵把老太太的裤子褪下后,顺手一提,一折,老太太的身子就两头冲下地窝在那,露出了一段苍老的躯体。松弛干枯的皮肤包裹着两块骨头的屁股,像嶙峋的石头,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生机。

松山拔下小个子日本兵的刺刀,在老太太的屁股上划起来。老太太发出微弱但凄惨的尖叫,聽起来,竟有些不像人的声音。

埋汰的肩膀上传来一阵刺痛。甜李子的手紧紧地抓着他,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肉里。甜李子贴着埋汰的身子簌簌地抖着。埋汰也在哆嗦。他努力地撑着,一只手搭到肩上,抓住了甜李子的手。

松山划了几下,让人把一根绳子拴在了他刚划下来的肉上。日本兵似乎也猜不透松山的想法,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一场好戏的快乐。

松山跳起来,攀住一根李子树枝,使劲压着,吩咐士兵将绳子的另一端系到树枝上。老李子树受了惊吓般哗哗地晃动,摇下一地的树叶。

埋汰睁大了眼睛:这个松本到底想做什么?

松本看着老太太,“嘿嘿”一笑,松了手。树枝猛地弹起来。

老太太非人一样的号叫没出腔,噎住一样断了,人在地上抽动了几下,没了动静。空中有点点腥臊的东西洒落下来,还有一股热乎乎的气味。

人们定睛看去,老太太的肠子肚子已经被树枝挑在空中,红的红,青的青,白的白,悠悠荡荡地洒下滴滴血水。

人群里几个女人忍不住,蹲下来,“哇哇”地呕吐。甜李子一声没吭,扑到埋汰身上,昏了过去。

5

甜李子固执地认为是自己害了那个老太太。她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地躺在炕上,流着眼泪,嘴里不停地骂:“畜生!畜生!”

埋汰知道,她不光是为着老太太,还为着她死去的丈夫。埋汰趷蹴在炕沿下,咬牙。黄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瞪着惶惑的一双眼睛茫然地盯着埋汰。

午夜,埋汰从家里走出去了。埋汰说不清自己要去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得干点什么。

没有月亮,天空一派阴沉沉的,看样子是憋了一场大雨。街上,黑漆漆的,除了那几家日本人的店铺还亮着灯,其他的铺子都关了门。老太太的死,乌云一样罩在乜河镇人的心上,谁还有心思做生意。

日本人的炮楼上,不时刺出一道白光,把黑幕样的天空劐出一道口子。埋汰知道,松山十有八九在那座炮楼上。埋汰转着,转到了老李子树下。不知道什么人收走了老太太的尸首,但树下依然还有股浓浓的血腥味。

埋汰踢了一脚老李子树,妈的,你给日本子帮腔害人!

老李子树在夜风中呜咽,像是委屈,又像是悲愤。

埋汰爬上树,靠在一处树枝密实的树杈上,伸手摘下一个李子,往嘴里填去。嗯?李子不是甜的,也不是酸的,是腥的!埋汰吐掉嘴里的李子,郁闷地望着黑乎乎的李子树。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埋汰缩了身子,循声看去,一个黑影提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来,走到李子树下,把手里的东西往树枝上挂。黑影手脚麻利,三下两下完了事。埋汰看着黑影有些眼熟,还没等他回过味来,一眨眼,黑影不见了。

埋汰溜下树,去察看树上挂的东西。

老天爷,是一个人头!

埋汰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哆哆嗦嗦地讲给甜李子。甜李子听了也害怕,顾不上掉眼泪。两个人哆嗦着抱成一团,竟一夜没合上眼。

黎明时分,下起了大雨,哗哗的雨声,裹着风,伴着雷电,像是老天在发怒。

第二天早上,镇子上就传开了,昨晚,周大个子的人下山了,把一个到内山馆逛窑子的日本兵杀了,脑袋挂到了老李子树上。

抗联五军军长周保中是个大个子,老百姓就都叫他周大个子。

小镇人欣喜地,偷偷地传着这个消息。甜李子又掉下眼泪:“该!让他们作孽!恶有恶报!”

埋汰反复地琢磨着那个黑影,越想越觉得像关木匠。平时看上去温温吞吞的关木匠,竟还下得了这样的狠。埋汰的心里打了一个寒战,后悔偷了关木匠家的鸡。白天再见了关木匠,埋汰就很想送上一个笑脸,可是,关木匠还是先前那样,低着头走路,偶尔抬头跟人打招呼,脸上一派谦卑和蔼。埋汰又收起了自己的笑脸,怀疑自己那晚看走了眼。转过头,细细端详关木匠离去的背影,埋汰在心里再一次确认,没错,就是他!埋汰呆呆地望着关木匠的身影,心里像正在发酵的酒缸,咕噜咕噜地翻腾,翻腾,渐渐地竟有热流往头上涌来。埋汰发现身影越走越小的关木匠,竟在他心里长得高大壮猛起来,壮得像说书人讲的武松,像鲁智深,顶天立地,不,顶着埋汰的心口,顶得埋汰难受。埋汰像是吃撑了,肚子胀气一样,使劲地挺了脖子,想打个嗝,让心里舒服舒服,可是,那气就是不出来。埋汰只好就那么挺着脖子。

秋阳直泼泼地洒在埋汰脸上,像一只大手在埋汰的脸上摩挲,平日里总是窝着脖子的埋汰,冷丁享受到阳光的怜爱,感动得心里有些发酸,差一点落下泪来。他就那么挺着脖子,追着远去的关木匠。埋汰其实并不是想真的追上关木匠,他只想就那么跟着关木匠走一阵。

那个秋日的下午,小镇人看见一向猥猥琐琐的埋汰,竟换了个人似的,挺着脖子,走在街上。人们发现埋汰的眼里再不是闪闪躲躲的贼光,而是很坚定地凝视着前方,走得很有些气宇轩昂的味道。后来,乜河镇上的人们提起埋汰,总要说起这一幕。

埋汰跟着关木匠走了一会儿,关木匠进了自家的院门,埋汰有些失望,但依然阔步挺胸,从关木匠家门前走过。走远了,忍不住回过头,望望关木匠的家。埋汰发现自己在暗自佩服关木匠。埋汰没把这些事告诉甜李子,埋在自己心里了。

埋汰心里装了事,一下子变得深沉起来。

日本人又是戒严又是搜捕地折腾了几天,没折腾出什么,也就罢了。但小镇人明显地感觉到,日本人跟大伙儿的态度变了。像两家邻居结了仇,虽然明着不吵不打,暗地里都咬着牙,憋着劲儿。

相处的日子久了,甜李子发现了埋汰的好。平日里埋汰对甜李子知冷知热,心眼儿里透着股死心塌地的实诚劲,完全是一副要跟她厮守一辈子的模样,不像别的男人只是想在她这尝尝甜头。甜李子就觉得自己的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心里便也踏实起来。出了老太太的事,甜李子看到了埋汰对日本人的恨,心里便觉得跟埋汰更近了一层。别看甜李子大大咧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藏着仇,埋着恨。自从丈夫被日本人害死以后,甜李子每次在街头看到日本人,都想冲上去,挠他们个满脸开花。老太太的死,让甜李子心中的仇恨又加了码。

埋汰呢,依然还是偷,但他自此以后只是偷日本人。甜李子很乐意埋汰这样做,似乎这样就可以复仇了。每次埋汰在日本人那得了手,甜李子总是要好好奖励奖励埋汰,這奖励或是一顿好嚼谷,或是一次酣畅的亲热。这样的奖励滋润着埋汰,也滋润了甜李子自己,更滋润了两个人的日子。

6

一转眼,冬天就来了。

冬天里的乜河镇,白茫茫一片,人们糗在家里,扒苞米、扒麻就算活计了。爷们儿开始喝酒耍钱,娘儿们抓一把炒倭瓜子或是炒苞米豆,东家串,西家扯。

甜李子不再像往年那样喜欢串门子,扯老婆舌,她有活计要做。埋汰没有棉鞋,埋汰的棉袄棉裤都破得露出了棉花套子,甜李子要给埋汰做棉衣棉鞋。日本人管得严,买不到新布新棉花,甜李子就拆了一床被子,把棉花重新弹了弹。新弹的棉花暄腾腾的,摸上去就觉得暖和。甜李子坐在炕上,给埋汰絮棉衣。刚打好的袼褙在炕头烙着,屋里屋外飘着一股面糨子的香味。阳光透过窗户纸洒进来,柔柔地罩在她脸上身上,小屋里便充满了温暖和安详。偶尔乏了,甜李子抬起眼,伸伸腰,敲打敲打盘麻了的腿,光影中就有一些棉尘飞舞。细细的尘埃,漫漫飞舞,在光的怀抱里那么任性,又那么安静。甜李子看得出神,整个人就待在那儿,待在那一抹柔和的光影里。

“哐当”,房门开了,埋汰带着一股冷风跳进来。他嘶哈着,把手顺着炕席伸过来。甜李子便把自己的手焐过去。埋汰的手冰坨子一样拔凉拔凉的,埋汰的脸也冰坨子一样冷得发黑。

“咋了?”甜李子的一双俊眼在埋汰的脸上摸。

“李老蔫让日本子给闷到冰窟窿里了。”埋汰的眼里泛起泪光。

甜李子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乜河镇的人们冬天里有一个乐子——到牡丹江上凿冰窟窿打鱼。牡丹江里鱼多,在江面上凿个冰窟窿,就有一群群的鱼挤过来,黑乎乎的,用手抓,用瓢,一会儿就一麻袋。背回家来,用大酱炖了,下饭就酒,再好不过。李老蔫平时言语不多,但他却是凿冰窟窿的能手,他能看出来哪有鱼溜子,他凿出来的冰窟窿,鱼厚得抓不完。一到冬天,他就长在了江面上,打的鱼自己吃不完就东家送西家给,小镇上的人家差不多都吃过他的鱼。埋汰小时候吃得更多。有一次,埋汰正饿得心慌,恰巧碰上李老蔫打鱼回来,手上拎着半袋子鱼。埋汰的眼就盯着那口袋发直。李老蔫让埋汰拿个盆子来,把麻袋口一撒,给埋汰倒了满满一盆子鱼。末了,还让埋汰上他家去拿苞米面,贴饼子,就着鱼吃。

“李老蔫才把冰窟窿凿好,炮楼上的日本子就开枪了。李老蔫一头攮到冰窟窿里了。唉,这下好,凿了一辈子冰窟窿,末了,把自个儿葬冰窟窿里了。你说,日本子也真是恨人,你不叫打鱼就明说呀,偏不吱声,等人去了,又开枪。娘的,这小日本太他娘的不讲理。”埋汰一边说一边骂。

“日本人咋这么坏,他们长的是不是人心?”半晌,甜李子才从怔忡中缓过来。埋汰也觉得纳闷,同样的用嘴吃用腚拉,小日本做出的事咋透着虎狼气。

两个人正叹气,门外传来响动,甜李子迎出去。竟是大鞭子。

大鞭子一瞅见甜李子就猴上来,一双手往甜李子身上寻。甜李子一巴掌拨拉开他,冷着脸不让他进门。大鞭子一肚子的热火无处发泄,就变成了难听话。埋汰在屋里听见,号叫一声,冲出来。三言两语没说完,就和大鞭子厮打起来。

甜李子当然帮着埋汰。大鞭子没占着便宜,临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俩还真配!一对贼!”

甜李子咯咯地笑:“你没偷过?”

大鞭子涨红着脸不再搭茬儿。

甜李子尝到了有男人保护的滋味,开心得哼起歌来。埋汰的脸却沉下来。大鞭子的话像一把麦芒,撒在他的棉袄里子上,扎得他浑身不自在。就在这一刻,埋汰的心里开始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得活个样子出来!

埋汰有了愿望,却不知道如何把愿望变成现实,甚至,他都不知道,咋样活才算有样子。所以,这个念头只一闪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埋汰想的还是咋能在日本人那偷到更值钱的东西。从前,埋汰偷镇上人大多是顺手牵羊,顶多翻个墙,砸把锁,也是趁人家中没人时。现在,埋汰把眼睛盯上了日本人,这事就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一来日本人不好接近;二来,日本人太狠,万一让他们抓住,可不会像镇里人那样骂几句就了事了,日本人会要你命的。埋汰不敢大意,他开始琢磨如何才能让自己的行径神不知鬼不觉。埋汰琢磨得用心,像手艺人琢磨自己的技艺那样用心。世间事都是这样,一旦用了心,就没有个不成的。

那日,埋汰午夜归来,兴奋得说话音都变了。被惊醒的甜李子揉着眼睛问:“得了啥宝贝呀?”

埋汰不说话,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放到甜李子手上。包的分量让甜李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油灯的火苗似乎跳到了她的眼睛里:“金条?”

埋汰得意地笑:“俺估摸是。”

甜李子把包放到枕头上,一层层打开。埋汰的脑袋也凑过去。两人头顶着头,四只眼睛的光聚在一处。小包打开了,一把油黑发亮的小手枪出现在两人眼前。

埋汰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小手枪。甜李子“扑”地一口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埋汰和甜李子都听到了对方呼出的粗气。老半天,甜李子才轻声问:“在谁家得的?”

埋汰声音发抖:“木材社社长家。”

过了一会儿,埋汰抓起手枪要往外走。甜李子扯住他:“干啥去?”

“扔了它。”

“往哪扔啊?”

埋汰猶疑了。甜李子手上一使劲,把埋汰拉上炕:“太晚了,先睡下吧。”

哪里还睡得着。埋汰一夜不曾合眼。他把手枪放在自己枕头下,仿佛枕着一包随时会爆炸的炸药,瞬间将他和甜李子还有他们的房子,甚至包括小镇子里的百姓炸得飞上天。

埋汰在黑暗中苦苦地瞪着眼睛:天老爷啊,你帮帮俺吧!

似乎为了呼应埋汰,一线白光从窗外洒进来。埋汰抱着手枪坐起来,向窗外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外面远远近近的一片白。埋汰往远处看着,看着,心里忽然一动,有了主意。

进了冬天,关木匠就忙起来,聚亲的,春天里盖了新房的,都要来找他打家具。虽然,日子让日本人搅得不安稳,可小子大了该娶亲,长成的闺女得嫁人,再不济,也得打个装衣裳放被褥的炕柜,打两把凳子,家里来了亲戚,除了炕沿,还得有地儿坐。关木匠早早地起来,扫了院里院外的雪,就进了东屋。昨天破出来的几块木料,已经画好了线,摆在案子上。关木匠校了校刨刃,“哧哧”地推起了刨子。

秀芹端着刚烧好的热水进来。关木匠接过来,喝了一口,放到案子边上。接着去推刨子。刨花打着卷从刨床上飞出来,满屋都是木香味。关木匠喜欢这个味,这个味让他神清气爽,浑身有劲。

埋汰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关木匠瞅了一眼埋汰,没言语,更没停下手里的活。

埋汰当然知道关木匠对自己不待见,就静静地站着,等着关木匠把这一气的活做完。关木匠身上出了一层小汗,才停下来,把刨槽里的刨花抠干净了,又翻过刨子,瞄了瞄刨刃,再瞥一眼埋汰:“闷嘴的葫芦,里面装的啥籽?”

埋汰嘴唇嚅动:“俺想要......要点刨花,生......生火。”

关木匠沉下脸,挥起刨子,使劲地推起来,再不看埋汰一眼。半天,看埋汰不走也不动,关木匠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句话:“咋的?还得俺给你送去?”

埋汰这才弯下腰,去刨花堆里划拉。手里的麻袋几下就装了大半下,埋汰提着麻袋出门。关木匠这才抬起眼,看着埋汰的背影,叹了口气:“唉,挺壮的汉子,咋懒成这样。满山的松毛子,赶晌午头去搂几麻袋,够用一冬的,何苦这副德行。”

秀芹喊吃饭了。关木匠拿起笤帚,把满地的刨花往墙根儿归拢。笤帚碰到了一个沉沉的物件,细瞅,是一个布包。

7

埋汰一天没出门,坐在炕头发呆。甜李子跟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的。甜李子撇撇嘴,抓起一把炒苞米粒子,出去串门子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埋汰以为是甜李子回来了,可那脚步声又不像甜李子的。欠起屁股,往窗外一看,埋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来的人是关木匠。关木匠进门的时候,埋汰已经穿好鞋站到了地上。大眼瞪小眼。埋汰的眼里更多的是恐惧,关木匠的目光却要复杂得多,他审视着埋汰。半晌,关木匠拉着埋汰坐下,问他:“你在日本人那得的?”

埋汰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想摇头,最后却点了头。他以为关木匠接下来要问他为啥把这东西送给他,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在老李子树上看到的告诉他。

关木匠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要是有子弹就好了。”

埋汰抬了眼去看关木匠,他想弄明白关木匠究竟要说什么。

“进山打围子,要是揣着这玩意儿得多带劲。”关木匠似乎在自言自语。

埋汰有些失望,他捋一把脸,又捋一把,索性弯下身子,把脸埋到了膝盖里。他把枪送给关木匠,可不是让他打围时给自己壮胆的。忽地,他又猜到了关木匠的心思,有些话,他也不敢明说,毕竟是掉脑袋的事。

埋汰闷着头,低低地嘟囔:“瞅机会吧。”

关木匠看着埋汰棉袄领子里露出的一截脖子,一根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关木匠似乎能感受到那跳动,心里一热,伸手抚在埋汰的脖子上:“得机会就试试,别逞能,小日本儿忒坏,比熊瞎子还能祸害人。”

埋汰从关木匠的话音听出了什么,抬起头,看见关木匠眼里的光芒炉火一样烤人。埋汰重重地点头。

关木匠转身要走。埋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那老太太的饭是甜李子给的。”关木匠猛丁站住,慢慢转回头来,凝视着埋汰。埋汰豁出去了:“把日本人脑袋挂树上,是周大个子的人干的吧?”

这回轮到关木匠点头了。

埋汰盯着关木匠的眼睛:“夜下,俺看见了那人。”

关木匠也盯着埋汰的眼睛,片刻,嘴一咧,笑了。埋汰也咧咧嘴,笑了。

关木匠拍拍埋汰的肩膀。埋汰身子往上挺了挺,迎着关木匠的拍打。关木匠拍了两下,手落在埋汰的胳膊上,不动了。埋汰感觉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大手很有劲儿。关木匠收起笑,神色郑重:“兄弟,当心!”

埋汰想轻松地笑笑,却没笑出来,眼里忽地热辣起来。镇子里的人啥时候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过话呢?埋汰很想再和关木匠说点什么,甜李子一拉门进来了。

甜李子看着关木匠有些惊讶:“哟,关大木匠,什么风把你吹到俺家了?”

关木匠看看埋汰,飞过来一个眼神:“俺想让埋汰帮俺干点木匠活,他要愿意,俺就收他当徒弟。”

埋汰赶忙说:“俺愿意,愿意!”

甜李子纳闷地看着埋汰,猜不透埋汰

啥时起的这心思。埋汰忽然很爷们儿地支使女人:“瞅啥呀?麻溜掂掇俩菜,俺和师傅喝两口。”

关木匠急忙阻止:“哪天吧,今儿个不行,俺家里的活还等着呢。埋汰,你得空就过来吧。”

埋汰答应着,送关木匠出门。甜李子满脸的疑惑。

夜里,甜李子问埋汰关木匠咋想起收他当徒弟,埋汰说:“他早就想教俺,是俺不想学。”

甜李子嘴贴着埋汰的耳朵:“这会儿想学了?”

埋汰伸手揽过甜李子:“嗯哪。俺想学门手艺,养家。”

甜李子心里甜,热热地把脸贴向埋汰,蹭着。埋汰轻轻地拍拍甜李子:“你睡吧,俺一会儿还得出去。”

甜李子不解:“你不是要学手艺了吗?咋还出去?”

埋汰嗡声回答:“手艺是一天学会的?”

甜李子忽然想起什么:“那个东西呢?”

埋汰起身穿衣服,边穿回答:“扔了。”

甜李子追问:“扔哪儿了?”

“东山。”

甜李子翻过身,不再言语,听着埋汰穿好衣服,下了地,轻手轻脚地出去。甜李子瞪着黑茫茫的夜,没有睡意。她察觉,埋汰变了。可是,埋汰哪变了,她似乎又说不明白。

偷子弹这事,难住了埋汰。他一连几天只是顺手牵羊地弄了些小东西,向甜李子交差,却始终没得到他真正想要的。

埋汰沮丧地在关木匠那叹气。关木匠劝他:“不急,总有法子。得道多助。”

埋汰发现,关木匠话金贵,简单的一句话,就平息了他的急躁。埋汰又出去转。许是关木匠的话有灵,埋汰终于逮着了机会。

那日,埋汰正蹲在码头边上的日头地里,身后靠着一排板杖子。看上去,他像是在享受冬天里的暖太阳。埋汰的两手揣在袖子里,弓着背,缩着脖,眯着眼。地上的雪让人踩马踏得早没了原来的洁净,又被牲口的粪便烙出一片片的污黑,阳光下,散发着热烘烘的臊臭。埋汰的身态是懒散的,死木墩子一样地戳着,可是,他眯着的眼缝里,两道机警的目光不时地溜向不远处的鬼子炮楼,眼珠儿随着炮楼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的鬼子哨兵转着。

一个挑着担子的日本兵从埋汰身边走过。

埋汰扫了一眼,见他的担子上挑着些白菜、豆腐,一大块猪肉,还有粮袋子,知道那担子不轻。日本兵看上去年龄不大,身子像没长成,又瘦又小的。埋汰脑子一动,站起来,低着头,跟在日本兵后面。日本兵趔趔趄趄挑着担子,踩上了一块冰,脚底一滑,人和担子一起歪下去。埋汰手疾眼快,一把扯住日本兵,另一只手扶住了担子。日本兵稳住神,看看埋汰,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埋汰跟日本兵比画,要帮他挑担子。

日本兵犹疑了一下,把担子交给埋汰。埋汰挑起担子。到了炮楼下,日本兵要过担子,客气地對他点头,用中国话说:“谢谢!”

埋汰憨憨地笑:“不......不用谢。”

埋汰看着日本兵进了炮楼,才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第二天,埋汰去了北大街,那是小镇上的买卖街,商铺最多最全,卖肉卖菜的,卖米卖面的,杂货铺子,绸缎庄,成衣店,要啥有啥,连油坊、火磨都开在那条街上。埋汰知道,日本兵定是在这条街上采买。果然,埋汰远远地看见那个小个子兵了。他不急着靠过去,只是拿眼睃着,瞅着小个子日本兵把担子装满了,他才走过去,装作无意间遇到的样子,对小个子日本兵笑了一下。小个子日本兵很友好地对埋汰笑笑。埋汰假装走掉,没走两步,又转身回来,看看担子,又看看小个子日本兵,抢过担子挑起来。日本兵没想到有人会帮他,很开心地跟在埋汰身后,时不时地还蹦两下。到了炮楼跟前,埋汰放下担子。日本兵送给埋汰一个感激的笑脸,埋汰也回一个笑脸。接下来几天,埋汰又在街上或者半路上偶遇小个子日本兵,每次他都帮着日本兵挑担子。一来二去,埋汰跟小个子日本兵熟络了,知道了他叫井上小原,才十七岁,在炮楼里当伙夫。井上小原会一点中国话,对中国人也不像其他的日本兵那么凶。他告诉埋汰,他不敢打枪,一听枪声就哆嗦,松山就让他做饭。

“你的不打枪,来当兵的干的什么活的?”埋汰用中国日本话问。

井上小原的脸上浮起一层无奈:“征兵。同学们都来。都要来。不来不能的。”井上的中国话说得费劲。

“我想家,想妈妈。”井上小原一脸的忧伤。

埋汰原本以为日本人都是鬼,可井上小原改变了他的想法。鬼是啥?鬼就是松山那样的,一天到晚想着害人,这个井上小原不是鬼,他不光不害人,还被别的鬼害。埋汰就觉得井上小原可怜,被鬼害着,还要见天地和鬼在一起。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好感,其实不用说,对方也能感觉到。井上小原知道埋汰对他好,对埋汰也亲近起来,有时,远远地看见埋汰,就会微微地一笑。

一天,埋汰发现井上的脸色通红,走路两脚没根似的,一问,原来他病了。埋汰摸了摸井上的脑门,热得烫手。埋汰想,日本鬼真他娘的浑蛋,自己的人有病了都不让歇着。埋汰就帮着井上采买,然后挑着担子送他到炮楼下,井上跟哨兵说了句什么,示意埋汰把担子挑进去。埋汰就盼着这个呢。他心跳得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一路留神,进了炮楼。

松山小队长走过来,埋汰的腿有些发软,他盯着松山大眼角下那颗黑痣,使劲地握紧肩头的扁担,心想,你要欺负俺,俺就跟你拼命!

松山厉声责问,井上小原慌张地解释着。松山摸摸井上的脑门,又审视地盯着埋汰看了半天,才嘟囔了一句什么,走了。井上告诉埋汰,松山小队长让他帮着做饭。

埋汰“嗨嗨”地答应着,手脚利落地忙活开了。埋汰先给井上煮了姜糖水,然后又问井上都做什么。井上迷迷糊糊地指导着埋汰。埋汰不光把炮楼的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还知道了松山的一个嗜好,那就是每顿饭他都要喝上一杯。

埋汰做了饭,做了汤,还给松山烫了酒,做了一个下酒菜——小葱拌豆腐。松山尝了一口,乐了。

埋汰离开炮楼的时候,直奔关木匠家。关木匠看着埋汰从身上翻出的子弹,拍拍埋汰的肩膀,目光里流出赞许。

埋汰说:“这玩意儿,炮楼里有的是,成箱子,堆得哪儿都是,抓个一把两把的,都看不出来。”

关木匠说:“这是三八大盖的子弹,打得准,一颗就能让狗畜生的脑袋开花。”

埋汰说:“日本兵是畜生!”

“比畜生还不如!”

埋汰骂:“王八犊子!”

“狗日的!”

两个中国男人在自己的咒骂声中忽然沉默了。半晌,关木匠开口:“埋汰,你就没个正经名儿?”

埋汰茫然地看着关木匠,不知道如何回答。打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他叫埋汰,难道埋汰不是他的名字?

关木匠想了想说:“俺给你起个名吧,一个汉子,得有自己的大名。”

埋汰被关木匠这样一提醒,一颗混沌的心仿佛开了窍,而这窍又似乎开得猛了些,呼啦啦的一大片亮光洒进来,让他有点不适应,他有些羞涩,又有些局促和紧张,像跪在祖宗像前,要跟先辈们禀告什么,心底里升起一种仪式般的庄重。他眼巴巴盯着关木匠。

关木匠挠着头皮:“你叫个啥名呢?”

埋汰眨巴下眼睛:“啥名好呢?”

关木匠说:“得起个硬实点的名字。马让人骑,人遭人欺。咱得要强。”

埋汰四下瞅瞅:“叫木头行不?木头能做柜子,做凳子,打人还疼,硬实。”

关木匠盯着案子上的木头方子想了想:“木头再硬,也架不住锯断斧劈刨子刨。”

埋汰反应极快:“那俺叫锯还是刨子?要不叫就叫斧子?”

关木匠笑了:“锯这名不好听,叫刨子也不行,斧子,还凑合。”

埋汰说:“那就叫斧子。俺姓郝,叫郝斧子吧。”

关木匠不点头,嘴里念叨着:“郝斧子?郝斧子?哎,有了,这些家巴什儿都是铁做的,有了铁,才能锯能刨能劈,你还是叫铁吧,郝铁。”

埋汰真是服了关木匠。

郝——铁,郝——铁。埋汰重复着这几字,心里忽然一热,扑通一声跪下来:“师傅,你收了俺吧!俺要跟着你!”

关木匠急忙把埋汰扯起来:“行,你跟着俺行,眼下,你还用不着急着跟俺学,你有手艺,你的手艺比俺的木匠活还有用。”

埋汰一脸不解:“俺有啥手艺?”

关木匠笑:“你的手艺能做大事哩。”

关木匠让埋汰去弄子弹,本来也是试探,见埋汰这样,就交了底。如此这般这般,直说到天傍黑,埋汰听着那些陌生的词,那些新鲜的道理,就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血管在怦怦地跳,手脚都热起来。

埋汰往家走的时候,西山顶上,太阳咸蛋黄一样闪着油亮亮的光,埋汰觉得太阳真好看,自己的心里真豁亮,像点上了十八盏油灯。他一遍一遍地念叨着:“郝,铁。郝,铁。郝铁!”

埋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甜李子,甜李子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郝铁?郝铁,俺咋听着这么别扭呢?俺还是叫你埋汰吧,埋汰才是俺男人,郝铁?郝铁是谁呀?”

埋汰也笑,却不多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又没法跟甜李子说。心里的话能憋住,眸子里的神色却藏不住的。埋汰的眼神不再猥琐,不再软弱,而是充满了阳刚,充满了自信,甜李子看到了埋汰的眼神,那眼神让甜李子心慌血热,甜李子就扑上来,搂着埋汰的脖子撒娇。

两人滚到了炕上。没一会儿,甜李子就控制不住地大呼小叫起来:“埋汰,埋......你真是铁......铁啊!”

两人正欢实着,忽然“扑”的一声,甜李子身底下一陷。两人慌忙起来察看。掀开炕席,甜李子“扑哧”一声笑了:炕面子塌了。

“你还真是铁棒啊,厉害!”甜李子扯着半卷的炕席,笑得浑身哆嗦。埋汰也笑,哈哈地,笑声从腔子里发出来,透亮,舒坦。

趴在炕沿下的黄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跳起来,瞪着一双狗眼,向炕上张望。

8

埋汰真的开始跟着关木匠学手艺。

他白天到关木匠家拉大锯,推刨子,抡斧子,使凿子。关木匠发现,其实埋汰心灵手巧,一点就透。关木匠渐渐喜欢上了埋汰。埋汰跟关木匠也是越来越亲。

干活累了,两人就喝茶,唠嗑。茶是刺五加茶。山里到处是刺五加树,春天里,人们采来嫩叶,炒了,揉了,装到坛子里封起来。少的,就留着待客,多了,才舍得自己喝。刺五加茶喝到嘴里柔和甘甜,喝进肚里,浑身长劲,干活不累。

两人唠嗑的时候,时而会放低了声音,像相好的爷们儿娘儿们说贴己话儿。那些话如雨似露,埋汰荒枯的心田一点点润泽起来,明亮起来,如同春天里的土地,草长树发,渐渐丰沛葱郁。

得空,埋汰还是要重操旧业,只是比先前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东北抗日联军的大旗火起来了,呼唤着那些没忘了祖宗的热血青年,种地的、做工的、教书的,还有上着学的,都来投奔抗联。关木匠是抗联的交通员,接人送人自然是他分内的事。可进山的路上到处是日本人设的卡子,没有路条,插翅难飞。

關木匠愁眉不展。埋汰说,俺去试试。

关木匠并不细问埋汰,他知道埋汰有自己的招儿。埋汰的招儿好使。

第二天,埋汰真的拿来了路条,好几张,都盖上了红红的印章,只要把名字往上一写,就成了。关木匠乐得用手里的拐尺打了埋汰好几下。埋汰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躲闪。

山上的队伍送来信,让他们想办法弄些治刀枪伤的药。胡营长的大腿中弹,伤口化脓,眼看着人要不行了。关木匠知道,抗联最缺的是两样药,一是弹药,二是伤药。已经有不少的将士因为受伤后得不到有效的医治,或是残了,或是亡了。

埋汰一下子就想到了镇上的医疗所。那是日本人开的,不光给日本人看病,对小镇人也开放。只是,小镇人平时很少去找他们。小镇人有了毛病更愿意用老祖宗的办法:拔罐、针灸、喝药汤。

医疗所白天黑夜都开着门,想法子进去不是难事。那回,井上小原有病,埋汰还去医疗所帮他取过药。埋汰记得,他趴在药房的小窗口,看见药房里面摆着好几个木架子,上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小盒小瓶。

埋汰大包大揽:“你瞅好吧,今晚我就去。”

关木匠却不笑:“你认得哪个是治红伤的药吗?”

关木匠的话如一舀子冰水泼过来,浇灭了埋汰的兴头,埋汰蔫了。是呀,埋汰不认字,尤其是不认得日本字,进去以后拿什么药呢?总不能把所有的药都搬出来吧?埋汰的脸蒙了灰一般阴起来。

关木匠也沉了脸,默默地在几根木方上画好线,扔给埋汰,让他凿铆,他自己在另几根方子上锯榫。埋汰把方子摆好,一抬屁股坐上案子,用大腿压住木方,比着关木匠画的线,选了一把凿子,抓起斧子,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心里有事,手上就使了狠劲,没几下,一个铆眼就凿好了。关木匠在一旁嗡声提醒他:“慢点!那凿子昨儿刚磨了。”

埋汰不吱声,闷着头又凿了几下,停下来,愣了一会儿神,手里的凿子挪了地方。埋汰深吸了一口气,挥起斧子。关木匠听到埋汰的叫声,吓了一跳,以为埋汰砸了手,可他一抬眼,却看见凿子戳在埋汰的大腿上。

埋汰让关木匠把自己送进了那家日本人的医疗所。一个眼睛又细又小的日本女护士给埋汰治伤,她用了一样又一样的药水在埋汰的伤口上涂着抹着。血水混着药水浸湿了一块块药棉,清理出来的伤口像个鱼嘴样张着,埋汰看着竟没什么感觉。女护士用镊子挑他的伤口,他没觉出疼来,女护士用弯弯的针头在他的伤口上穿过来穿过去,他不哼不吭,似乎那不是他的肉。埋汰没在意自己的伤,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女护士手里的药水、药面上。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女护士,默默地记着那些药瓶药罐的模样,记着它们摆在柜子里的位置。

女护士给埋汰缝合了伤口,又敷上了药膏药布,仔细地包扎好,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告诉埋汰:“伤,小小的,不要怕。过两天地,来换药。”

临走,女护士又从一个大玻璃瓶里倒了一些药片,包好,递给埋汰,让他一天吃三次,一次吃一片。埋汰问他:“吃这个管啥?”

女护士看了看埋汰:“控制感染。”

埋汰听都没听懂,直着两眼看着女护士。女护士很无奈,指指埋汰的腿:“伤,长得好,快快地好。”

埋汰懂了,他点点头,又下死眼看了看那个药瓶。埋汰真觉得那个日本女护士态度挺和气。埋汰想,要是日本人都这样就好了。

关木匠交钱的时候,埋汰有点心疼了。日本子心太黑,治这么一个小口子,要了一头猪羔子的钱。要在往常,自己在家按上点草木灰就得了。埋汰在心里发狠:“等着,看俺咋捞回来。”

那天半夜,埋汰拎着一个包袱溜进了关木匠家。

关木匠也没睡。他坐在暗影里,独自抽着蛤蟆烟,抽得满屋子烟气,呛人。埋汰把包袱轻轻地撂到炕上,一声没吭,转身走了。

关木匠一把拉住他,塞给他一个麻袋片裹着的小包,然后,一边推他一边摆手,让他快走。埋汰把自己隐在黑暗中,往家走。暗夜寂静,身后关木匠家的门轻轻地响了一下,他知道,关木匠要连夜进山。他没回头。埋汰进了家门,才觉得腿疼。

甜李子打开那个麻袋片包裹,里面是一只新杀的母鸡。埋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关木匠家就剩下两只母鸡了,那是留着下蛋,给关木匠的老娘补养身子的。

甜李子终于知道埋汰因为什么变了。其实,甜李子察觉埋汰的变化后,琢磨了许久,后来,她把埋汰的变化归功于自己。好女人不但能拴住男人的心,还能改变男人的性体。这曾经让甜李子开心骄傲了许久。能让埋汰这么个窝囊得大伙都嫌弃的人变得有了人模样,进而又有了汉子的模样,甜李子的功劳,不,应该说是功德——无量啊。可是,这会儿,甜李子明白了,埋汰变了,不光因为有了自己,还因为埋汰在做大事。

那些日子,甜李子炕上炕下地侍候着埋汰。汤汤水水端到跟前不说,她还不让埋汰上茅房,弄个瓦盆来,让埋汰在炕头上拉尿。埋汰不干,埋汰说,没伤筋没动骨的,能走能蹽。甜李子虎着脸:“能走也不行!”

埋汰只好接过瓦盆。

甜李子在一旁扶着埋汰,一边无不埋怨地嘟囔:“可真行,能想出這个法儿来。这是淘弄治腿伤的药,这要是淘弄治眼睛的药,你把自个儿的眼珠子也戳了?那要是淘弄治女人家病的药呢?你可咋整?”

甜李子说着,竟把自己逗笑了。埋汰也笑,一是被甜李子逗的,二来他真的很高兴,很开心。用自己的一点小伤给队伍上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很值。

侍候了埋汰吃喝,甜李子也上了炕,埋汰在炕头躺着,她坐旁边,给埋汰做新棉裤。埋汰的棉裤,让日本护士给剪开了,再说,那棉花让血水一浸也不暖和了。甜李子有点心疼,那是她给埋汰新做的一条棉裤,没穿多少日子。甜李子把破棉裤拆了,把能用的棉花一点一点地揭下来,又把自己的一个小棉袄也拆了,揭下里面的棉花,给埋汰重新絮了一条棉裤,比原来那条还厚。

埋汰眯着眼看甜李子忙活,热炕头烘得他身上暖乎乎的,筋脉舒活。低着头抽针拔线的甜李子,让他心里暖乎乎的,知足合意。埋汰沉浸在这浓浓的温暖中,觉得日子就这样过到老,便是美满了。埋汰想着想着,忽然心里一动,他伸手去摸甜李子的肚子。

甜李子误会了他,挪开他的手,说:“别逞能,当心刀口长不上啊。”

埋汰笑了一下,又把手伸过去:“你想歪了。俺是想知道,你这疙瘩咋没动静?”

埋汰想要孩子了!他想当爹了!经历了那么多风霜的甜李子当然知道,一个男人想跟一个女人生儿育女意味着什么,这份情感让甜李子满足。然而,更让甜李子欣慰的是埋汰这个人变了,变成了一个有爷们儿样的真汉子。

甜李子停下针线,盯着埋汰看。埋汰也看着她。两人就那么互相对着眼。

甜李子发现,埋汰的眼神很亮,像夏天里没风没雨时的星星那么亮。甜李子的心里忽地滚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让她周身的血都欢腾起来。她红了脸,眼里浮起羞涩:“你想要儿子还是闺女啊?”

“都要!都要!生他一堆!这屋里,炕上、地上,全是孩子!闺女像你这样俊,小子像俺......不,小子也像你,都像你。”埋汰兴奋起来,一边说一边比画着。

“你真贪啊。”甜李子让埋汰逗得绷不住笑起来。

“最好,先生个小子,俺这心里头就落稳了。”埋汰很认真地说,“我郝铁得有儿子!老郝家得有后!”

甜李子俯下身子,在埋汰的脑门上亲了一下:“急啥呀,鸡下蛋,猪生崽儿,老娘儿们嫁汉要养孩儿,这不是早晚的事吗?等你养好了,咱就要孩子。”

埋汰顺势搂住了甜李子:“咱现在就要。”

甜李子一下抽出身来:“嘚瑟!不想好了。”

埋汰不依不饶:“没事,那大点儿口子。”

甜李子往炕边挪:“那也不行,大白天的,来人咋办?”

果然,有脚步声走进院里。是关木匠。关木匠见天来瞧埋汰。有时给他捎过来点好嚼谷,更多的时候是捎来一些消息。比如,胡营长的腿伤封口了。比如,部队首长表扬了埋汰,又批评了埋汰,说他不应该扎伤自己。埋汰呢,只记住了那些表扬的话。他坐在炕头上,脸上亮亮的,泛着红光。那是甜李子悉心照料的结果,更是埋汰心里的光亮的滋養。

埋汰很快就好了,好了伤的埋汰仿佛换了个人。

如果生命也有色彩,那段日子也许是埋汰活得最鲜艳最灿烂的时光了。看上去,埋汰跟先前一样,还是吃一样多的饭,睡一样长的觉,怀里搂的还是甜李子,可是,他就是觉得自己跟先前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走在乜河镇的大街上,不再是先前那样,抄着手,佝偻着腰,耷拉着眉眼,灰溜溜地贴着道边蹭。埋汰现在背着手,挺着腰板,眼睛亮亮地,走在大道的正中央。

关木匠提醒他,别太嘚瑟了,让鬼子盯上就毁了。埋汰不听,埋汰太喜欢仰着脸走道的感觉了。有时候,埋汰真想把自己做的事告诉镇子上的人,那话都溜达到嘴边了,生生让埋汰咽了下去。偶尔,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埋汰。埋汰很认真地纠正人家:“俺有大号,郝铁,叫俺郝铁。”

镇子里的人觉得好笑。大家不习惯埋汰的大号,不习惯埋汰这样正经地跟他们说话。眼前这个眼亮腰直的埋汰还是埋汰吗?埋汰啥时候变了呢?又是为了啥变的呢?人们思量着,猜测着。这样思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家里好长时间没丢东西了。互相再问问,别人也没丢。放在院子里的黏豆包,晚上忘了收,第二天早上想起来,以为准没影了,急慌慌地去院子里一看,豆包竟然还在,冻得硬邦邦的,一个不少。上大冻的时候把不下蛋的鸡杀了,埋在雪里,却不放心,天天察看,雪堆变样没。埋汰知道乜河镇人的习惯,冬天里有了好嚼谷要埋在雪里。可是,一晃,都年根儿了,埋藏鸡肉的雪堆原模原样。不,不是原样了,大了许多,因为有一层层新雪积在上面。

埋汰的变化是因为甜李子吗?这样的先例乜河镇子里有过的。那些个年少的时候吊儿郞当的男人,结了婚,有了老婆,就变了,说话有说话的样,干活有干活的样。甜李子虽说曾经有过一些风流事,可终归是女人,有了女人的牵绊,埋汰兴许就变了吧?大伙这样想着,才察觉甜李子也变了,出来进去的,虽还是那般的爱说爱笑,但那神态,那做派却和先前大不同了。她不再眼波乱转地瞟人,走路也不可着劲儿地扭屁股了,甚至,没什么事,她都不和爷们儿搭讪,完全是好人家娘儿们的模样了。

人们还想起了关木匠。听说关木匠收了埋汰当徒弟,大伙儿真是佩服平时不言声不言语的关木匠。他咋就把又馋又懒的埋汰降伏了呢?木匠活儿,那可是要出大力的,埋汰咋就肯弯下那个腰?有明了的人就说,关木匠啊,那人可不能小瞧,别看人家话少,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看他为人行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细咂摸咂摸嘴儿,人家处处都透着宽厚、公道,很是有些气度。更有知底细的,撇撇嘴:那是,人家祖上是大内的宠臣,骨血里流的东西就跟咱平头百姓不一样。

到底是女人改变了埋汰,还是师傅改变了埋汰,人们有些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人们就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埋汰。

先前乜河镇子里的人看埋汰可不用这样的眼神,那时,他们看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充满唾弃,是看狗都不用的眼神。那眼神比七月里的麦芒还尖,比三九天的北风还冷。现在,人们用好奇的眼神来看埋汰了。好奇是什么?好奇不光是纳闷和探究,好奇里其实有眼馋,有喜欢,甚至还有友好,还有佩服,有好多好多叫人舒服的东西。埋汰淹没在这样的目光中,很享受,很骄傲,这样的目光让冬天里的太阳也明亮起来,温暖起来,一直照进埋汰的心里,让他的丹田涌着一股热流,让他活得有了底气。只是,他还存着几分不快,人们依旧叫他埋汰,除了关木匠没人叫他郝铁。

9

抗联谋划着要袭击乜河镇的鬼子炮楼。关木匠和埋汰商量配合下抗联的活动。商量来商量去,两人一致觉得,鬼子的炮楼厉害就厉害在那挺歪把子机枪上了。要是把它弄灭火了,鬼子的炮楼就跟聋子的耳朵差不多了。

关木匠掏出烟荷包,把烟袋锅子插里头,一下一下地掏着,掏够了,拿出来,大拇指使劲地按了按烟锅,擦着火石,点燃烟锅,一口接着一口地抽,使劲抽。

埋汰心里没辙,手里的凿子一下子一下子地在案子上乱戳,关木匠抬头看见,吼了一嗓子:“卷刃了!”埋汰才猛丁停下来。

关木匠把烟袋锅子在案子边上磕了磕,吐出一口唾沫:“你想办法混进炮楼,把机枪的撞针拆下来。没了撞针,鬼子的机枪就成了哑巴。”

埋汰一头雾水:“啥针?”

关木匠就给埋汰讲啥是撞针,咋能拆下来。埋汰听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点着头说:“我今晚就去办。”

“队伍上定的是明天晚上行动,不管咋说,你明晚之前必须得完成任务。”关木匠口气郑重。

“任务”两个字,让埋汰激动,他丹田发热,浑身的骨头缝都嘎嘎地响,像一匹骏马听到了鞭子声,跃跃欲试地要扬蹄狂奔。

埋汰去集市上买了两瓶烧酒,又买了一只鸡和一些干蘑菇,一包油炸花生米,一包卤豆腐干,一包酱牛肉。回到家,埋汰让甜李子把小鸡和蘑菇一起炖了。天傍黑,埋汰拎着酒菜,去了鬼子炮楼。

井上小原看到埋汰很高兴,招呼大家过来喝酒。松山小队长也过来了。看看埋汰带来的东西,笑了:“你的良民的大大,保长的干活吧。”

听松山的意思是想让埋汰当保长。埋汰一听高兴起来,一口咬开酒瓶子上的木塞,给松山倒酒。松山吩咐井上小原再去弄几个菜。埋汰急忙说:“我去,我去。”

井上小原把东西给埋汰找出来,自己也去喝酒了。埋汰给他们做过饭,知道他们吃什么,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弄出了几样吃食,送到桌子上。井上招呼埋汰也来喝,埋汰点头哈腰地赔笑脸:“太君喝,太君喝,我再做个海带汤,海带汤。”

“哟西。”松山笑着,脸已经开始涨红。

埋汰倒了一茶缸子酒,抓了几块酱牛肉,给值班的哨兵送过去。哨兵感激地冲埋汰笑笑,接过来,坐在那吃喝。

埋汰好奇地摸着机枪:“这是啥玩意儿,个头挺大嘛。”

哨兵呵呵地乐。埋汰抬起头来,冲着哨兵也乐。

关木匠被埋汰惊醒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关木匠家的门闩旁边有个洞,伸进手去就能从外面打开门。关木匠看着站在外屋地的埋汰,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埋汰手里提着一把歪把子机枪,咧着嘴笑。

关木匠急忙拉着埋汰钻进他做木匠活的东屋。天光渐亮,夜空开始一点一点变白。“你咋把它整回来了?”关木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埋汰有几分得意,他把机枪放到案子上:“俺照你说的,鼓捣了半天,也没把那个什么针拆下来。俺一想,干脆,别拔了,把它整个弄回来,不是更好。”

关木匠摸着机枪叹息:“嗨!”

埋汰不解,以为关木匠担心他光拿了机枪,就急急地解开腰上的绳子,敞开棉袄,露出里面披挂了一身的子弹,冲着关木匠直嘿嘿。

关木匠看着他,口气依然沉重:“这下可毁了。”

埋汰还在笑:“可不毁了,看他小鬼子拿什么逞能。”

关木匠急了:“俺是说咱们毁了!”

埋汰纳闷:“咱们?咱们毁啥呀?”

关木匠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他让埋汰拆了鬼子机枪的撞针,这样,鬼子的机枪会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不了作用。可是,现在埋汰把机枪拿回来了,就完全不是那回事儿了。撞针不见了,鬼子不擦枪不打枪就不会发现,可是,机枪没了,鬼子一下就知道是埋汰干的了。先前,埋汰每次在日本人那儿弄了东西回来,关木匠都要想着法儿散布一些消息,说周大个子的人又下山了,让日本人以为那些事是抗联的人干的。可是这回,埋汰彻底暴露了。这情况哪里是不妙啊,简直是糟糕透顶了。这个埋汰,咋自作主张呢?

关木匠心里有气,但又没法发泄,看着外面渐白渐亮的天色,急忙找出一条麻袋,把机枪装进去,四周塞满刨花,仿佛麻袋里装着粮食或者糠秕,然后,他扛起麻袋,扯着埋汰就往外走。

埋汰有点发蒙:“咱这是要上哪儿?”

关木匠说:“你不能在镇子里待了,得赶紧走。”

埋汰还问:“上哪啊?”

“进山。”关木匠嗡声回答。

埋汰停下了脚步。关木匠听不见埋汰跟上来的声音,回头一看,埋汰站在那儿往家的方向张望。关木匠一跺脚,小声但气急败坏地叫他:“磨叽啥呢?快走啊!”

埋汰说:“俺回家跟甜李子说一声。”

关木匠终于骂出了口:“浑蛋玩意儿,啥时候了,顾得上吗?快走吧!”

埋汰坚定地摇头:“不行,俺得跟她说一声。”

关木匠焦急地喊:“快走!来不及了!”

埋汰一聽关木匠说来不及了,三下两下从身上卸下子弹,撒丫子往家跑。关木匠气得眼睛往上直翻,他咬着牙,叮嘱埋汰:“你快点,俺在姑子庙那儿等你!”

埋汰顾不得回头,只是摆摆手,脚下的步子踩了风般。关木匠一脸的无奈,他摇摇头,把子弹也塞进麻袋,背着往东山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事先没跟埋汰交代清楚,才闯下这样的大祸。看来,偷袭计划是泡汤了。这事得赶紧跟队伍上说,万一晚了,再出点岔头,损失就大了。

许是脚下走得急,也许是心情焦躁,关木匠走到东山姑子庙那儿,就觉得裤裆里要发黏,湿漉漉地难受。他放下麻袋,把狗皮帽子掀了掀,又解开裤带,一柱热尿将路边的雪窠子浇出个深深的洞眼。关木匠抖抖身子,又抖抖棉裤,打个了寒战,身上的汗消了大半。关木匠边系裤带,边抻了脖子往镇里张望。其实,关木匠是看不见什么的,他能看到的只是小镇的一个影子。

天边,太阳隐隐约约地探出头了,但是,山里的冬天,云厚,初升的太阳也没有多少光芒,只是浅浅的一线红,像是谁的手指头不小心沾上了胭脂,随便往白布上一抹,就那么一条,轻轻淡淡地洇开。谁家的烟囱冒出了第一缕烟,没多一会儿,左左右右的烟囱口都开始冒烟,眨眼之间,小镇的上空就飘满了一柱一柱的烟。一柱青灰,一柱淡白,冷风一吹,哆嗦几下,散了。山道上始终不见埋汰的影子,关木匠走不得,又等得心焦,关木匠的七窍也要冒烟了。

10

和甜李子的告别费了埋汰很多口舌。埋汰讲得嘴角起沫,甜李子看他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恍然大悟的感觉。

甜李子明白了,也害怕了。是打心眼儿里往外的害怕。她的嘴都哆嗦了。她急急忙忙地打开炕柜给埋汰找衣服,衣服刚要包起来,又想起什么,跳下地,光着脚往灶屋里跑。一眨眼,抓着几个饼子回来,塞进衣服包里,包袱系到一半,呼地转身,搂住了埋汰。

埋汰的眼睛就潮了。这辈子,还有哪个人跟自己这样贴心贴肺呢?埋汰也搂住了甜李子。甜李子的身子在埋汰的怀里抖动。她是惊恐,但这抖动传递给埋汰的却是一种诱惑。埋汰的手就开始寻找目标。

甜李子当然惜惶这离别前的恩爱,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熟透的豆荚,一碰就炸。埋汰也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他三把两把扯下自己的衣服,焦渴得仿佛离开甜李子几辈子了。不知怎么,甜李子在埋汰进入她的那一刻,涌出了眼泪。她紧紧地抱着埋汰,亲着埋汰。她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般,毫无顾忌地打开着自己,释放着自己,恨不能把自己的整条命都奉献给这个她真心热爱的男人。埋汰体会到了甜李子的炽热,他在甜李子的情意中感动着,激动着,他甚至想把自己也化成一汪水,融进甜李子的血肉中。那一刻,埋汰动了不走的念想。他想,大不了,再挨关木匠一顿骂,大不了,离开乜河镇,有甜李子在身边,走到哪儿都是好日子。

日本兵冲进来的时候,埋汰只来得及用被子把甜李子盖上。

门是被砸开的,屋里的两个人听到声音,日本兵已经站在炕前了。黄黄受了惊,跳起来,似乎想叫几声,吓唬吓唬来人,却让一个日本兵踢了一脚,黄黄惨叫一声,躲到桌子底子哆嗦。

松山一双眼睛充了血,他一晃脑袋,日本兵开始在屋里翻找。水缸、酸菜缸、粮缸,都砸了,又揭了锅,捣了灶火,还不解气,一枪托下去,铁锅嘎巴一声变成了几瓣。埋汰在屋里屋外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哆嗦着扯起搭在炕沿边上的棉裤套到自己光溜的腿上,回身想上炕里去摸棉袄,身后什么东西裹着一股寒风,落到自己脖子根上,又冷又硬。埋汰就觉得自己两腿间一股热流,汩汩地淌出一片冰凉。

松山把战刀架在埋汰颈项上,看着埋汰笑,那颗黑痣微微地抖着,抖得埋汰脊梁骨一阵阵发凉。他忽然明了,关木匠为啥跟他发那么大的火,他开始后悔,没听关木匠的话。

日本兵没搜到想要的东西,叽里呱啦地一阵嚷。松山示意把炕上的两个人绑起来。日本兵一拥而上,几个人来捆埋汰,几个去捆甜李子。

被子掀开,日本兵一片惊呼。被窝里那一团细白,颤颤地,仿佛蒸好的豆腐,让人忍不住想吞下一口。日本兵们欢叫着,七扑八抢地叠到甜李子身上。甜李子尖叫着,又挠又抓又咬,可她终是一只落入了狼窝的羊。黄黄忍不住了,从桌子底下冲出来,破了声地狂叫。松山手起刀落,黄黄的叫声就噎在喉咙里,身首异处了。

埋汰的眼睛滴血样瞪着,可是,他的甜李子只是偶尔在日本兵的闪挪中露出一截胳膊或者半条腿。狂欢的日本兵发出的声音如针样刺耳,埋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动物样的号叫:“啊——”

松山冷眼看着埋汰,埋汰一双红眼珠子瞪得蛋大,喊:“俺领你找枪去!”

松山大吼一声,日本兵们恋恋不舍地放开甜李子。

埋汰终于看清甜李子了。她细白的脸上、身上到处是抓挠啃咬的伤痕,她的脸因为羞辱、因为痛苦而激烈地扭曲着。埋汰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肉被生生地剜掉了,疼得身子往一起缩。他低下了头:“放了她,俺带你们进山。”

松山欢喜地发出一声赞叹:“哟西!”

松山的话音还没落,甜李子忽地从炕上爬起来,扑向埋汰。埋汰还没回神,甜李子的巴掌已经扇到了他的脸上。甜李子一边打一边哭骂着:“你浑蛋!不许去!”

埋汰闭上了眼睛,他不愿意看到甜李子的身子。甜李子下手很重,每一下,都打得埋汰脸上火烧火燎的。埋汰不躲不闪,木桩子一样挺着让甜李子打,似乎脸上的疼痛能抵消了心里的疼痛。

松山恼怒地挥起战刀。甜李子一声尖叫,仰面倒了下去。埋汰睁开眼睛,甜李子双手捂脸,鲜红鲜红的血水从她的手指间流淌出来。

埋汰大叫起来:“你干啥呀?俺都说领你找机枪了,你还砍她?我×你祖宗!”

松山狞笑着一摆头,日本兵扯着埋汰往外走去。埋汰挣扎着回头。甜李子躺在炕上,不哭不叫不动,脑袋成了血葫芦。

埋汰吼着,向炕上的女人扑去。可是,他哪里扑得过去,他的胳膊被绳子绑着,日本兵扯着绳子,牵扯牲口一样把他往外拖。

11

那一天,乜河镇的早晨是在埋汰的哭骂声中醒来的。人们急慌慌地开了门,就看见了被日本兵押着的埋汰。人们想,这个埋汰终是活到头了。

人們想,日本兵也许会砍了埋汰的手,然后把埋汰绑到老李子树上示众。对待一个小偷,还能怎么着呢?总不至于把头砍了吧?

有愿意看热闹的,就远远地跟着,冷风吹得脖子一缩一缩的,脚下的步子却不停,眼睛里更是闪着兴奋的光。埋汰知道大伙在看他,他甚至能猜得出大伙的心里一定在为他被鬼子抓住而高兴,大伙记着的还是他曾经偷过他们的东西,大伙不知道,他早已金盆洗手,大伙更不知道,他跟关木匠做的那些事。埋汰觉得自己冤死了。他很想告诉大伙,他不是原来的埋汰了,他是郝铁,关木匠给他起的名字,他也不偷东西了,他在为抗联做事。日本人抓他,是因为他把他们的歪把机枪拿走了。乡亲们哪,你们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吗?这就像木匠没了斧子,厨子没了炒勺,就像刽子手没了砍头刀,乜河镇子里几百号人,谁敢偷日本兵的机枪?谁敢?只有俺埋汰——郝铁敢!

埋汰想到这,忽然止住了哭喊,他意识到自己是个英雄。英雄哪能鼻涕眼泪的,不像个样子!埋汰心里想明白了,腰就挺直了,头也抬起来,高高地昂着,很有气势。松山搞不懂这个中国人咋一会儿一个样。松山狠狠地吼:“支那猪,快快的!”

松山的吼叫提醒了埋汰。埋汰的脚迈不动步了。自己这是要干啥?带鬼子去找关木匠?那自己还是英雄吗?埋汰刚刚挺起的脖子上忽地有一线冰凉。松山的战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埋汰的眼前闪过甜李子血肉模糊的脸,两腿一软,人就堆到了地上。

松山不相信这个敢偷他们机枪的人会这么胆小,他用自己穿着大皮靴的脚狠狠地踢向埋汰。一脚踢在埋汰肚子上,埋汰觉得五脏六腑一齐抽筋,三天前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他勾着身子在地上滚起来。松山的第二脚踢到了埋汰尾巴根儿上。埋汰被雷击了一样,通体一阵酥麻。埋汰知道松山再来一脚,不定会叫自己怎么样呢。这么活受罪,真不如让他一刀砍死算了。他一梗脖子,冲松山吼叫:“你杀了俺吧,杀了俺吧!”

旁边的鬼子兵舞着刺刀扎过来。松山挥起战刀,把鬼子兵的刺刀挑开。松山伸手揪住埋汰的脖领子,把他拎起来。埋汰的脸离松山的脸很近,近得能看清松山脸上黄乎乎的汗毛。埋汰发现松山的眼睛像大蟒洞开的嘴,只要轻轻地一吸,就能把他吞进去。埋汰的脊梁骨发凉。他知道自己必定要死在这个松山手里了。像看戏法时看到了底儿,埋汰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左右都是一个李子,酸的甜的都得吃,那还寻思啥呢?埋汰的腿脚竟有了力气,站稳当了。

松山盯着埋汰:“你的,机枪的哪里去了?你的,同伙的什么人?”

埋汰脱口而出:“没,没同伙。”

松山的左嘴角一咧:“没同伙,你的机枪的哪里去了?”

“扔,扔了。”埋汰露出无赖相。

“八嘎!”松山的另一只手抡起来,响亮地给了埋汰一个嘴巴。埋汰的腮帮子一麻,嘴里热乎乎黏糊糊地咸。埋汰想,八成是把牙打下来了。没了牙,吃饭就不香了。埋汰咧了嘴要哭,血水顺着嘴丫子先淌出来。埋汰要伸手去抹,手被捆在背后。他动了动胳膊,绳子勒得到处疼。埋汰就只好由着嘴里的血水往外淌。血水淌过他的下巴、脖子,冰凉。

松山的小眼睛盯着埋汰,回头叫过几个士兵,吩咐一番。几个士兵兴奋地呼叫着跑去。埋汰看着日本兵跑去的方向,明白他们是奔甜李子去的。埋汰就疯了。埋汰跳着脚骂起来:“狗日的小鬼子,回来,王八蛋小鬼子,×你八辈祖宗啊——”松山知道捅到了埋汰的疼处,得意地笑了。他让人把埋汰捆到老李子树上。

寒冬中的老李子树早已不是春夏时节那么丰满妖娆,它瘦骨嶙峋,黑不溜秋,几乎所有的枝干都光秃秃的,只有极少几个枝头还悬着一两片枯叶,在西北风的呼号中顽强地荡着。

鬼子兵绳子勒得紧,埋汰身子贴在李子树上动不得,只能扯了嗓子骂。埋汰骂得嗓子哑了,甜李子才被那几个日本兵弄来。甜李子披头散发,敞着怀,光着脚,几个日本兵半抱半抬地拖着。埋汰看着日本兵一个个心满意足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没饶过甜李子。埋汰的心里一阵抽搐,一股热热的东西涌到嗓子眼儿,他张开嘴,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甜李子死人一样被日本兵拖到埋汰跟前。埋汰闭了眼不去看甜李子。甜李子垂着脸,也不看埋汰。

松山走过来,伸手托起甜李子的脸。甜李子脸上血糊糊的,血来自那条刀口。那条刀口从甜李子的左眼梢一直裂到嘴角,稍微再长一点,就把眼睛和嘴巴联起来了。此刻,刀口的血已经凝了,像是一条刚死的蚯蚓,卧着不动,却并未僵。松山的手指用力,甜李子的脸就扭曲了,刀口上凝结的血痂绽裂,几滴新鲜的血珠涌出来。血珠被早上的阳光一照,宝石一样。松山似乎痴迷般凝视着血珠,另一只手抬起来,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去触摸那玉石般的血珠,血珠瞬间就破碎了。松山的嘴角轻轻地往旁边一扯,手指用力按下去。“蚯蚓”痉挛样抽动起来,鲜血破痂而涌,松山的一只白手套瞬间变得通红。

甜李子疼得吸着冷气,浑身哆嗦,张开的嘴巴似乎想呼喊,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从棉花包里透出来的,喑哑无力。埋汰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忽然,他发现,甜李子张开的嘴里也是血糊糊的。埋汰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扔过去,好好看看,小鬼子究竟把甜李子怎么了。他终于看清楚了,甜李子的舌头肿胀破溃得成了一团烂肉。埋汰心头的恨潮水一样涨起来,涨起来,涨到胸口,涨到喉咙,他张大嘴,发出狼嗥一样的声音。

松山听到埋汰的号叫,很是满意,他扭头看着埋汰“:说了吧,机枪在哪里了?周大个子藏在哪里?说了,放你,放她,回家。”松山很诱惑地冲着甜李子家的方向摆了一下手。

乜河镇的人终于明白了,埋汰惹恼了日本人的原因。人们不明白,这个埋汰啥时候跟山里的抗联扯上了?抗联是些啥人啊?他们可不是窝囊鬼,个顶个的英雄好汉,敢跟日本人叫板。乜河镇的人有点不相信埋汰也是跟他们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怀疑,是日本人冤枉了埋汰。埋汰可不像那么有刚的人。

这不,听到松山的话,埋汰止住号叫,对松山告饶:“你们放了她,俺带你们去找,俺这就带你们去!”松山思忖地看着埋汰,又看看甜李子。

乜河镇的老人提起那天的事,都忍不住叹息。甜李子,那娘儿们,可真不一般啊!

那天的甜李子在一个早晨的时间里经历了自己生命中最幸福、最荣耀的时刻,也经历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难以承受的羞辱和痛苦。甜李子感到荣耀,是因为镇上的人终于知道了埋汰在做正经的事,在做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事。她幸福,是因为埋汰不管什么时候,都想着她。作为女人,她还图什么呢?现在甜李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埋汰因为她而做了孬种。甜李子看到埋汰告饶,心里急了,她冷不丁抓住松山托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张开嘴,死命地咬了下去。

松山痛得跳起来,他使劲地往回抽自己的手,可是,甜李子的嘴跟焊在他手上似的,任他怎么甩也甩不掉。血水顺着甜李子的嘴往外淌,松山的白手套成了红手套。

旁边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冲过去。甜李子哀叫一声,松开了口,捂着肚子,扑倒在地上。

松山一把扯去手套,他右手的拇指已经成了一块血疙瘩。他咬着牙,冲着血泊中的甜李子狠踢了几脚,转身扑到埋汰跟前:“你的死啦死啦的!”

埋汰整个人都木了,傻呆呆地看着地上蜷成了一团的甜李子。血从她的肚子里流出来,像山石下面的溪水,不声不响,慢慢地汪成一片。冷风一吹,血凝了,凝成艳红艳红的一坨,在雪地上格外明亮,刺得埋汰眼疼心疼,埋汰觉得自己的血也凝了。

鬼子兵的队伍中,突然有一个人蹲下去。是井上小原。甜李子的血让他觉得眩晕,觉得天地昏暗,肚子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直冲上来,冲到喉咙。他努力地忍着,却终于没忍住,一张口,吐了起来。

松山怒吼一声,冲过去,把小原拎起来。小原脸色苍白,筛糠一样颤抖着。松山把小原拎到埋汰身边,指着地上的甜李子,又指着埋汰:“他的,你的朋友?”

小原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充满恐惧的眼神看一眼埋汰,又看一眼松山,突然发疯一般扑向埋汰,一边叽里呱啦地骂着,一边对埋汰拳打脚踢。

埋汰对他吼起来:“你妈了巴子的,你打我干啥?有本事你一枪崩了俺。”

小原打了一阵,住了手,竟呜呜地哭起来。埋汰有点可怜小原。

松山把一支上了刺刀的枪塞给小原,示意他去刺杀地上的甜李子。小原哆哆嗦嗦地接过枪,看看埋汰,又看看地上的甜李子,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

天光已经大亮,却不见太阳。头顶上是一方乌涂涂的灰白,细细地看去,会发现灰白中有一轮浅淡若隐若现。不见天日,这是要下大雪的兆头啊。

埋汰忽地冲松山一笑:“放开我,我带你们去找周大个子。”

松山捧着疼得钻心的手指,一晃脑袋,示意小原为埋汰松绑。小原解脱似的放下枪,去解绳子。绳子落下了,埋汰活动活动有些麻木的身子,眼睛乜斜着扫了一眼松山腰间的战刀,心里盘算着。

埋汰看了看卧在雪地里的甜李子,心里针扎样疼得喘不过气来。他想立马扑上去,抱起甜李子,他要让甜李子死在他怀里。可是,他忍住了这个念头。他想,甜李子的魂还没走远,他要让她的魂看看,她的老爷们儿不是个窝囊废!埋汰要给甜李子一个交代。

埋汰的心里忽然从容豁亮起来。那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感觉,他觉得腰眼里好像抵上了一根顶门杠,硬硬实实地,撑得他挺直了腰板,挺直了颈项。松山和他的鬼子兵,一旁看热闹的爷们儿娘儿们,都在他眼里变小了,变轻了,似乎禁不起他一拳一脚。

埋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趁着松山又去看自己手指的时候,埋汰猛地扑上去,一把抽出了他的战刀。

那一刻,整个乜河镇都惊呆了。

清冷的晨光中,埋汰“嗷嗷”地狂叫着,高高地举起了日本军官的战刀。老李子树也受了惊吓,慌慌地落下几片枯枝败叶。松山和日本兵本能地向后退缩。

埋汰大叫着“:我×你八辈祖宗!小鬼子!你们,你们他妈的不是人!是畜生!王八羔子!小日本!小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埋汰两眼血红,嘴里胡乱吼着,举着刀冲向松山。松山想掏枪,可是,他的右手不好使,情急之下,一把将身边的小原薅过来,用力向埋汰推过去。小原蒙头转向地撞向埋汰。

埋汰向前冲的力太大了,像张得太满的弓,禁不住一点外力,他一下被撞得弹起来,手里的军刀胡乱地砍出去,小原的半个膀子“噗”地掉了下来。小原痛苦的尖叫声唤了日本兵,他们从慌张中惊醒,纷纷举枪。一颗子弹从埋汰的左太阳穴钻进去,从右耳朵边上飞出来,带出一股红沫,四下里飞溅。

埋汰觉得有股凉风吹进了脑袋,让他沸腾的情绪像烧红的铁块扔进凉水盆,“哧”地冷下来。立马,他就发觉自己的脚有点软,手似乎也不太听话,他很想把军刀再挥起来,去砍松山,砍那些不是人的日本鬼子,可他的身子却不听他的话,稀泥一样软下来,瘫下来。倒到地上的那一刻,埋汰觉得身下一摊柔软,原来,他倒在了甜李子的身上。埋汰想推推甜李子,把她推醒,他要跟她说:等着我,咱俩一起走。可是,他刚张开嘴,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12

关木匠听到镇里子传出的枪声,知道他等不来埋汰了。

悲愤、悔恨、恼怒,五味杂陈的情绪让关木匠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他抓起雪粒子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使劲嚼。他恨自己没跟埋汰说清楚,恨自己没拦住埋汰,更恨日本鬼子。

吞了两三把雪,关木匠冷静下来,他背起机枪和子弹钻进了老林子。

东山抗联的密营里,周保中听了关木匠的讲述,一张长脸阴得像马上就要变成雨的乌云,脸上的麻点又黑又亮,像是要跳起来。他背着手踱来踱去,身子带起的风把油灯苗吹得忽明忽暗。

外面也起风了。风拍打着地窨子的门,像在催促,更像是在激励。周保中推开门,走到外面。山风忽地薅起他的狗皮帽子。他劈手去夺,在半空里抓住了帽檐儿。他看着在风中摇来摇去的松树,对跟在他后面的关木匠说:“要来大雪了。”

果然是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

大雪是半夜里开始下的。下雪前,风刮得要把房子掀起来。人们躺在炕上,听着外面的风像狼嗥一样呼啸着四处乱撞。嘭!什么东西倒了。嘎——树折了。轰!是一声巨响。大冬天的,怎么打起雷了?打雷就打雷吧,人们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回到各自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乜河镇的人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家的门推不开了。推开窗子跳出去,积雪一下子就没了腿。这样的大雪,要是在往常,小镇子会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组成了清雪大军,大人孩子齐上陣,铁锹划在冻土上的声音响成一片。清出来的雪,院子里堆不下,就要往外运,街上便到处都是驭着箩筐的爬犁。拉爬犁的,多是小孩子们,这活轻巧。孩子们一边干活一边玩,拉着爬犁你撞我,我撞你,叽里咕噜滚成一团。那边打雪仗的半大小子,呜嗷地尖叫着,这边领着小嘎伢子堆雪人的大人,嘻嘻哈哈地欢笑。可是,这一天,镇子里没有了这样的欢腾景象,没人出来堆雪人,也看不见打雪仗的孩子们,就连清雪的人也都闷了头,默默地挥着木锨铁锹。人们的心里结着冰,比大雪厚。

有人发现,镇东头鬼子的炮楼剩下了半截,黑不溜秋地戳在那,挺砢碜。又有人悄声说,听说没?昨晚,周大个子他们下山了,把日本子的炮楼端了,还救走了埋汰和甜李子。他俩没死?!

让日本子打成那样还没死?

抗联的人真神啊,那么禁打!人们感叹着。

没人发现,东山上一个用树枝和积雪堆起来的坟冢,旁边一棵大松树上是刺刀刻的几个字:抗日英雄郝铁之墓。

埋汰终于被称为郝铁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海雪原上就传说,抗联的队伍中有个特别勇猛的女兵,她骑快马,使双枪,打起鬼子来不要命。

她有个外号:“乜河铁娘子。”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萧笛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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