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某某说,他在一家报社做过五六年记者,这几年,是报纸江河日下的几年。很少有人再看报,很少有人再订报,报刊亭销声匿迹,报纸几成废纸。记者们心灰意冷,跑新闻日益惫懒。某年某月,沪郊某高校发生一起惨烈的凶杀案件,报社里想派记者去,因为距离遥远,又没直达车,大家都不愿去。那时候,某某已经很久没出远门采访了,刚好那边有朋友,遂领了任务。案件本不复杂,某某接连到郊区好几天,明察暗访,为故事和故事里的人激动、惋惜、不平,正打算形诸笔墨,不料听闻栖身的报社行将休刊。报社乱哄哄一团,报道是没心思再写了,他只能怀揣着这个故事和故事里的人,为自己的前途奔劳。待安定下来后,这件事早成旧闻,看到别家媒体上的相关报道,他摇一摇头。
某年某月某酒局,已然中年发福的某某遇见笔者,听说笔者是写小说的,某某瞥眼过来,说你胡编乱造的那些故事,能有什么意思?我笑一笑,不说话。某某脸色酡红,摇晃着手掌,说你别介意啊,我这儿有个真实的故事,你愿不愿意听?我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他遂将这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一股脑儿说了,初听之下,觉得入情入理,细细想来,却也不乏他所不屑的胡编乱造之处。讲完了,他瞪住我,这是不是天生的小说题材?我应承道,是,是。他笑说,便宜你了,拿去写吧,保管畅销!我笑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不知道,我那些书的销量,怕是加起来,连他曾经栖身的报纸也不如。次日,酒后醒转,想起这个故事和故事里的人,我决定写下来,尽量剔除里面的矛盾,摒弃里面的臆测。即便没有一个人阅读,这个存在过的故事,这些生活过的人,也应该在暗地里发出自己微弱的光亮。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我却始终没能完成这个故事……
第一章余晚
风静止,鸟静止。樹影光影铺在水泥阳台,斑斑驳驳,也是静止的。她蹲在二楼阳台,两手抓住护栏,下意识摩挲着栏上的铁锈,脸挤进两根护栏间,怔怔地盯着荒地里的香樟树树梢,树梢比她高不了多少,如同浮在眼前的一朵绿云。绿云微微凹陷,枝条上停着两只灰色的鸟。其中一只动了动,小小的脑袋转向她。鸟的眼睛有一圈儿红,宛若溢出了血。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她几乎可以看见眼珠子里的自己。屏住呼吸,想要给它们扔点儿什么吃的,扔什么呢?她回转身寻找,屋里的书桌上只有个干瘪的苹果。再一回头,鸟儿瞥她一眼,一齐张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绿云无声地颤动着。
整个下午,她没去上课,也没出门。她希望鸟儿飞回来。
“咕咕……咕!咕咕……咕!”
听见鸟儿的叫声,但再没见到它们。
她几次到阳台,又几次返回屋内,什么事也没做成。她几乎有些厌恶自己了。
从阳台望出去,是片荒地。听说几年前这儿还是个人烟繁炽的村庄,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草木榛榛。乱草丛中,柳树、构树、栎树和枫杨树默立着。起初,她只认得出柳树,别的树是她对照网上的图片渐渐认出来的。至于蓬蓬勃勃的灌木和杂草,她更是鲜少认识,因为离得远,对照了网上的图片也很难认清。所以她总想着,什么时候得绕过隔离墙,到荒地里去看看。她说了几次,孙少文总说,改天,改天再去。她说,改天究竟要改到什么时候嘛。孙少文说,不就一片荒地嘛,楼上看和下去看,有什么区别?
一日,她绕过好几座废弃的房屋和一段矮墙,来到荒地边缘。荒地似乎比从楼上看上去的大得多,杂草似乎也比从楼上看上去的茂盛得多。扒开野草,看到昔日的田埂,踩着田埂走了一圈,两侧的杂草挤挨着他,哗啦哗啦的声响如水一般摩擦着她的耳膜。蟋蟀、蚂蚱和麻雀,从草窠蹿起,翅膀激烈震颤着飞远了。午后的太阳照耀一切,一切都闪烁着新鲜的光芒。她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停下来,四处望望,内心鼓荡着对世界的蓬勃的热望。
远远近近的,几个老人弓着腰在锄地,他们对于她的到来,完全没任何反应。回家后,她和孙少文商量,要不要也到楼下种块地?出乎意料的,孙少文没反对,只是说,哪儿有地给我们种呢?那还不容易?她说,我们随便拣一块地种不就得了?孙少文盯着她,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那他们人回来了怎么办?孙少文说。她笑,那有什么嘛,回来了,大不了给他们一些菜,再不行给他们一些钱呗?你放心吧,我找一块没人的,这片地方我看过很久了,有几块地肯定没人回来看的。
又一日,他们从邻居那儿借来锄头、镰刀、簸箕,带上事先买回来的菜种和肥料到地里去了。他们选了一块长方形的地,割草、清理、翻耕,认认真真撒上葵花种子、白菜种子、玉米种子、萝卜种子、芫荽种子、南瓜种子、西瓜种子、冬瓜种子、葫芦种子、茄子种子、西红柿种子……种子是她从网上买的,既没注意哪些种子是当季栽种的,也没注意哪些种子适合他们这儿栽种。总之,是一股脑地扔到了地里。她嘻嘻笑,说这儿要长出一片森林来了。孙少文也笑,说能长出一片草地就不错了。活儿干完了,他们站在一旁,两手叉在腰间,老农似的,对未来抱有无限期待。
许多日子,她总是回忆起这一天。
果然如她所说,从未有人回来认领他们耕种的土地。她常常站在阳台上望向这片土地,日盼夜盼,总算看到一些绿意从暗色的土地里浮现,浅浅的一小层,不走到跟前,几乎难以发现。她心里跃动着,想象着丰收的景象。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浇水、施肥、除草一样没少干,那些蔬菜却越长越瘦弱了。孙少文早已对这块地失去兴趣,且颇有微词,说她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上。她争辩过几次,仍然一天一天到地边去,然而,菜蔬们终究长得稀稀疏疏。她叹了几口气,渐渐地也不大到地边了。又过些日子,落了几场雨,她发现,被她放弃的土地,繁茂异常,菜蔬们呼喊一般生长着,一阵风吹过,随风俯仰,叶片闪着光亮。
她从地里拔回鲜嫩的白菜,还摘回一些南瓜、茄子和西红柿。她注意到,西瓜蔓上挂了拳头大的西瓜,葵花虽然不大,却已经有饱满的迹象。菜蔬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生长着。时常光顾菜地的,除了她,还有鸟儿们。它们在菜地里找到了丰足的食物和栖身之地,把这片菜地当成了一处小小的家园。
从春末到夏初,如今是盛夏了,她从荒地里认出的作物越来越多,它们长势旺盛,却瓜果稀少,她对此倒没什么失望的,干脆把它们都留在地里,让给暂歇的鸟儿们。她喜欢看鸟儿们围绕着她开辟出来的菜地飞,叽叽喳喳响成一片,罗织成一条灰毯,风卷残云般,朝远处参差的高层建筑飞去。她能认出的鸟,晴天有麻雀,雨天有燕子,它们追着虫子低飞或麇集,让她常常看得入神。除开这两种鸟,别的鸟她认不出来了。那两只灰色的鸟,叫什么名字呢?她想,姑且叫它们灰鸽子吧。
她决定写写灰鸽子,写写这一大片荒地。
这是文学写作课的期中作业。郁老师说,写人写事写物都行,只要和他们来到学校后的感受相关。有同学嘀咕,这题目太老套了吧?郁老师撩了撩垂到脸侧的长发,两只枯瘦的手在胸前做一个靠拢的姿势,说大家从五湖四海来到这儿两年多了,总会有些特别的经历,应该说都有得写,但写好不容易的。仍有同学窃窃私语,这不就是小学生作文嘛!郁老师又撩一撩头发,兀自说,不容易的,不容易的。
郁老师一手扶住讲台一角,望向窗外,许久不说话。
她坐在第一排,随老师的目光望过去,教室外秋阳正盛,一株高大葳蕤的枫杨树底下,停了一溜单车。单车边,两只灰色的鸟在踱步,体型比鸽子略小,后脖颈上一圈儿白点。来到这座城市后,她时常见到这种鸟。郁老师是在看这两只鸟吗?
“我们面对的是同样的世界,但我们会有不同的角度,就像是……”老师划着右手,一圈又一圈“,像是环形山,对,环形山。我们一个一个,都站在山顶,看到一样的山坳,一样的山外面的世界,但是,还是不一样,我们仍然有不同的……立足点,对……”手划了一圈又一圈“,立足点不一样,其实看到的世界就不可能是一样的,即便这世界一样……”
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她有些被繞晕了。
她没想出写什么,下意识地动着手中的圆珠笔,不多时,一只灰鸽子跃然纸上了。它正偏过头,圆睁着小眼睛,近乎忧伤地盯着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合上笔记本,离开座位,走到门边,打开一条小缝。下午的光正从西面的窗户射进来,把窗框的影子印在甬道。一只黑皮鞋踏进窗框,又一只黑皮鞋踏进另一格窗框。她忽地拉开门,看到孙少文正举手准备敲门。
“你怎么又没去上课?”孙少文说。
“我在写期中作业呢。”她微微一笑。
“期中作业?你还是想想工作的事吧,大三快结束了,很多人在实习……”
孙少文还在絮絮地说着,她不搭腔了,笑嘻嘻地接过他手里的外卖,放在靠窗的桌上,打开来,还是麻辣烫。孙少文坐椅子,她坐床沿,各端一碗白米饭。她用一次性筷子夹起一片绿油油的菠菜,小心荡去上面的浮油。
“咕咕……咕……”
她扭过头,端着米饭站起身,望向窗外。
“怎么了?”孙少文说。
“那只鸟,又来了。”
“什么鸟?”孙少文抬起头,朝外瞥了一眼“,哦,斑鸠嘛。”
“这就是斑鸠?”
“怎么?你不认识斑鸠?”孙少文瞅着她。
“啊!这就是斑鸠!”她脸颊微红,眼睛闪亮,歪一歪脑袋,“想不起来了,我小时候听过它叫啊,也老听人说斑鸠斑鸠的,但从没见过它长什么样。”
“我老家那边很多,山里多,地里也多,我们经常用弹弓……”顿了顿,孙少文的目光望向虚空处,眼睛转动,低头扒了两口饭。
翅膀扑棱声,另一只斑鸠也飞回来了。咕咕。咕咕。两只斑鸠站在阳台边缘,昂着头,眼珠闪亮,似乎在打量屋里有什么。
孙少文扬一扬筷子,喊着“,去去”。两只斑鸠不动,他站起身,啪啪拍了两下通往阳台的门,松动的玻璃震动着,细小的灰尘腾起在光柱里。两只斑鸠展开翅膀飞走了。
“干吗吓走它们啊?”
“阳台上都是它们的屎!”孙少文把“屎”字咬得很重。
她瞅他一眼,起身收拾外卖盒子和方便袋。
“你不是说在写期中作业吗?这就是你写的作业?!”孙少文哗啦哗啦抖动着手中的纸。纸上圆珠笔勾画出的斑鸠飞起来了。
她回头一看,脸颊霎时红透了。
“你不想着找工作,也不想着好好读书,成天窝在屋里画这些,究竟想干什么啊?你已经大三了,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毕业了,靠画这些东西,你能养活自己?”
“那不是还有你嘛。”她咬一咬嘴唇,怯生生地笑。
“这是什么话?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让我养活你?你自己就不能上进一点儿?你就不能好好做些事?”孙少文拧紧眉头。
“怎样才算好好做些事嘛?”她收敛笑容。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啊?要么去实习,要么去上课,成天画这些东西算什么呢?你要真喜欢画画,当初为什么不报个美院什么的?你不是小孩子了!”
“你怎么跟我爸妈似的。”她低声嘟囔。
“难道我说得不对?”
“不对!”她又咬一咬嘴唇,下定决心似的“,我爸我妈要是还活着,肯定不会这么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她撩了一下额前垂下的一绺头发,额头潮红闪亮,反射着斜射过来的夕光。
“我是没资格,我有什么资格呢?!”孙少文冷笑,目光四下找寻着什么。
“怎么?你还想打我不成?”她凑近孙少文,斜觑着他。
孙少文原本并没这意思,被她一激,随手一扬,一巴掌重重拍在她的肩头。
“你竟然打我!”她高声惊叫“,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高上去,又渐渐低下来了……
孙少文坐了唯一一把椅子,她则半躺在床上。床上支了张小木桌,桌上摆张台灯,台灯亮着,照得一沓稿纸雪白明亮。那只揉皱的斑鸠,无声地收敛着翅膀。她已停止啜泣,瞥眼看孙少文。孙少文穿着白衬衫,手肘支在桌上,瘦瘦的肩头高高耸立,头朝前探着,几乎要扎进打开的笔记本电脑里。
“唉,这电脑我用两年了。”孙少文徒劳地拼凑着电脑键盘。
她有些后悔了。是她扔出去的一本书的书脊击中键盘,让一个个按键飞溅开来,雨点般落在两人身上。那一刻,孙少文愣住了,她也愣住了。她转身出门,到公共水池去洗刷碗筷,回来后,看到孙少文盯着残损的电脑键盘;她拿了脸盆牙刷出门洗漱,回来后,孙少文仍那么呆坐着,犹如一尊雕塑。她在他身后站了会儿,没说一句话。
盯着孙少文的背影,她有些恍惚,像是仍然在高中教室里。她坐很后面,抬头便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成绩最好的那个男生。即便在课间休息期间,他仍然埋头苦读,不和女生说一句话。她和几个同伴打赌,说去问他题目,他会不会理会?她拿了作业,在众人注目下走到他身边去。他抬眼看她一眼,瞬间脸红了。她站在他身边,看他在草稿纸上划拉,同时给她讲解。她听出他声音里的紧张,有些小小的得意。
那时候也是黄昏,夕光照在他的脖颈,她略略低下头,他细小的寒毛一根一根。她忘了打赌的事,很认真地听着,很努力地让自己听懂。忽然,他抬起头看着她,听懂了吗?她说,没听懂。他的脸瞬间又红了,她也瞬间红了脸。那我再说一遍,可能是我没讲清楚,我这么说吧……他结结巴巴的,又低下头在草稿纸上划拉,铅笔头滑过稿纸的声音来自天际。她心里的波澜起伏着。听懂了吗?他抬头看她。她愣了一下,懂了。他的脸又红了。她知道自己的臉也红透了。那之后,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他很顺利考到北京很有名的大学去了,她呢,虽说也到了上海,却是到远得不能再远的远郊,进了一所从未听说过的民办院校。
孙少文是有些像他的吧?说不出哪儿像,只是莫名觉得像。或许正因为她以为他像他,她才会和他在一起吧。好一会儿,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低下头,圆珠笔飞快地在纸上滑动,不多时,紧挨着原先那只斑鸠,另一只斑鸠出现了。它们目光相对,又保持距离。
余晚眼前一座大山。山高得如刀削斧劈出来的一般,陡直地立在那儿。她侧身挤过一条窄窄的罅隙,终于来到山脚下,抬头看看,云彩如一顶帽子,稳稳当当地戴在大山顶上。她心里憋着气,手脚并用往上爬,往上爬。爬啊爬却爬不上去。她毫无办法。山顶探出一个人影来,朝她喊着什么。她也努力回应着人影。啊啊啊啊,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终于慢慢爬到山顶,那人影不在了。是孙少文站在她身后。
你为什么总喜欢和人说自己父母双亡?这有意思吗?你没觉得这么博同情有点儿无耻?她啊啊啊啊,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这会儿甚至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即便在梦中,她也得和他说清楚。我不是博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只是说一个事实。你没发现我总是笑着说这些的吗。我为什么要别人同情我?再说也没人同情我啊。你同情我了吗?……可这些话根本说不清楚。她嘴里像是含了一个枣核,呜噜呜噜的。着急得满头大汗,手舞足蹈。不等她说清楚,孙少文不见了。
余晚不在意他在不在。继续往前走。山顶有个湖,湖边一间小小的茅草房。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房前的小板凳上收拾鱼。一条一条白净的细长的鱼,闪亮如同刀子,柔顺如同锦缎。女人的背影那么娴静,吸引着她走过去。快走到跟前了,她知道这坐着的人是母亲。她从没见过母亲,但她知道这是母亲。这时候,她忘了自己是在梦中了,她竟然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当作了从未见过的母亲。她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转过头来,望着她笑一笑。
母亲手中的鱼,便成了一只斑鸠。斑鸠血淋淋的,两只血色的眼睛闪亮如同琥珀。
余晚啊啊啊啊啊,她知道自己说不出来。
这一定是个梦,一定不会是真的。余晚一再提醒自己,我得醒过来。果然,她醒过来了。浑身大汗淋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是白色的石灰墙。身后有光,下意识地翻个身,看到台灯还亮着。孙少文坐在桌子边,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吓得一哆嗦。
“你还没睡吗?”说出这句话,余晚才想起来,她刚刚和孙少文吵架——不,是打架了。她有些后悔,不该主动和好的。
“你做梦了。”孙少文说。
余晚不说话,心中有些庆幸刚刚主动说话。
“你骂什么?”孙少文说。
“我说梦话了?不记得说什么了。”
“你是在骂我吧?”孙少文说。
余晚心中一惊,想说什么又没说,翻身继续睡。
第二天醒来,她摸一摸身边,是空的。睁开眼看,不见孙少文。莫非他一夜没睡?现在他应该是出门实习了吧。她越发后悔了。起身看到,电脑仍在原先的位置,损毁的键盘看上去完好如初。她伸手轻轻一碰,几个按键一下子又弹开了。想象着孙少文一夜都在拼这键盘,她内心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飞快洗漱好,她将电脑放进包里,出门骑了单车,半个小时后,来到人工湖边的一家修理店,气喘吁吁地将电脑交给老板。
老板头也不抬,说这电脑太古老了,找不到同样的灰色键盘,只能配个黑色的。她没得选择,只好同意。换好键盘,将电脑放进包里,拉好拉链,背到身上,她内心雀跃着,走出电脑维修店后,朝不远处的人工湖望了一眼。湖光泛着灼灼光亮,一切都是美好的。
她哼着歌儿,停好单车,走上楼梯,有个老太太将手中的锄头靠在墙上,瞅她一眼,“回来了?”她微笑着,点一点头。下午耀眼的光灌满甬道,甬道两侧的杂物被涂上了蜜汁一样的色彩。她觉得自己的脚步那么轻盈。这样的好心情,让她有些莫名,就如有时低落的心绪也让她很莫名。走到属于他们的那扇门前,那轻盈飘忽的心绪才慢慢落下,稳在了地上。她打开门锁,推门进去,从背包里抽出电脑放到桌上。
桌上乱糟糟的,桌下也乱糟糟的,残存着昨天两人打闹的痕迹。她挽起袖子,找出抹布,拎了红色塑料桶到公共水池接了水回来,开始擦拭家具。老旧的红漆木地板随着她的手臂一伸一屈,嘎吱嘎吱发出声响。
夕光斜射在阳台门的玻璃上,风一吹,门晃动着,哐当哐当撞到墙,光折返进屋里,也晃动着。她站在光影摇动的屋中,如置身一艘大浪里的小船。手里捏着绞干的抹布,四面茫然,四围的家具泛着光,耀眼而虚假。一年前刚搬进来那阵子,她是经常这么打扫房间的,后来渐渐怠惰了,他们也便在日复一日累积的灰尘中生活下去。此时,她心头又涌起当初的情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是如此让她兴奋。现在她也是兴奋的。很久没这样了。这种奇怪的兴奋让她莫名,又让她有些不安。她打量着屋里,渐渐的,感觉少了一些什么。少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少。只是太安静了。怎么这么安静呢?鸟叫都听不到一声。
她转身,推开阳台门,什么东西在那儿。
她站着,用潮湿的抹布堵住嘴巴。她看到水泥阳台边缘躺着两只灰鸽子,不,是两只斑鸠。脖子抻得奇长,小小的头颅朝各自身后扭着,眼睛瞪向昏黄的天空,嘴角流出一丝儿血迹。它们安静异常,似拼成一个灰色的“兆”字。
插叙一荒地
七八年前,荒地还不是荒地。荒地是一片田地围绕着一个村子。拆迁的事儿风一样吹过来,吹了很久,没吹动一片瓦也没吹倒一堵墙。有人说誓死不拆,也有人期盼着,说拆了住新房哪。时间一天天过去,拆迁的风吹了一阵又一阵,但始终没拆,很多人失望了,心想怕是拆不了了,很多人庆幸,说就知道拆不了。哪里想到,忽然就拆迁了。乐意的不乐意的,终归是搬走了,搬家那阵子,推土机已经开进村子来了。一栋又一栋熟悉的房屋,在推土机下腾起一团团尘埃,尘埃陈旧不堪,隐藏着村子的无数秘密。庆幸的没法庆幸了,高兴的也没那么高兴了。锅碗瓢盆带走了,鸡鸭猪狗呢?
那阵子真热闹。不同于市区的拆迁,他们搬得并不远,也就到七八里地外。一个新小区,一大片新楼房,不少人去看过,说以后还是邻居嘛,以后想这儿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嘛。人们没想到,好几年过去了,这儿是有变化,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变化。高楼大厦并没建起来,村里的房舍扒掉了一多半,沒扒掉的仍然挺立着,一天一天,破败下去。村里的树木长疯了,村道已被杂草占据。村外的田地更不用说,是杂草的天堂了。
也不知是哪个老人最先回来的,坐几站公交车,回到村里家中,翻找出当年没带走的农具,来到旧日田地里,翻耕、播种、浇水、施肥。抛荒了的田地,玩野了的田地,忽然又被套上了笼头。它们稍稍一用力,立马将作物的生命力催迫出来了。一块田绿了,一块地绿了。绿了的田地衬托着破败的旧村,多少有些荒诞。
渐渐的,村里又有人居住了,夜里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又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为自家的房屋添置了一些旧电器,租给附近的打工者和学生。租金很低,而且,他们告诉租客,附送一块田地的使用权,蔬菜瓜果,随意种植。真有人租了,农民工、学生族,还有一些说不清身份的人。有了人,也就有了生意,不知又过了多久,村口当年的小卖部又营业了。
南腔北调,东言西语,汇聚在这儿,旧村犹如缩小版的城市。
谁都看得出,破败的魅影仍然一直在游荡。倒了的墙不会再有人修补,破烂的瓦不会再有人翻修。作物丰收后,那些耕种的老人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收获物,吃不完,只能半卖半送给租客们,还有一些,留在了田地里。冬天来了,放眼望去,田地里有零零散散的大白菜、瑟瑟战栗的玉米秆和玉米秆上缠绕的干枯的豇豆藤。
但这是鸟儿们的乐园啊,不是失掉的乐园,而是新得到的乐园。
麻雀、燕子、白鹡鸰、棕背伯劳飞来了。斑鸠的叫声回荡在村里,咕咕……咕!咕咕……咕!它们灰色的身影是不容易发现的,容易发现的,是海鸥。真是意想不到,海鸥竟然也飞来了。虽说小村附近有一条大河,河水汇入黄浦江,黄浦江再汇入长江,长江东到海,但这儿离海边实在还有些距离的。海鸥怎么飞来了呢?就连老人们也感叹,他们在这小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海鸥。
第二章孙少文
我不喜欢鸟,尤其不喜欢斑鸠。
小时候,我爸——那时候我是这么叫他的——常常带我出门打鸟。那时候,村里的气枪还没被收走,我爸自然能弄到气枪,但他从来不用,他只用弹弓。肉红色的橡胶皮筋,灰色的牛皮皮兜,黑铁弹弓叉,弓柄被我爸的手磨得锃亮。我爸手持弹弓走在路上,不时抬头看,稠密枝丫间,不管哪儿停着一只鸟,没有能逃过他眼睛的。看他高举弹弓,斜觑眼睛,努起嘴唇,我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此刻,裹在皮兜里的弹丸是我精心挑选的小石子儿——每天走在路上,我总盯着路面看,每捡到一粒小石子,心里都会得到极大满足。好一会儿,嗖一声爆响,那粒由我捡来的小石子儿激射出去。紧接着,若看到一只鸟飞向天际,他便垂下弹弓,一声不响;若听到噼噼啪啪翅膀扇动,他便朝远处一指,急急地喊,儿子儿子,快去!快去!我像一条猎狗,越过野地和田垄,迅速奔向那只垂死挣扎的鸟儿。看我一手举着麻雀跑回来,他笑一笑,说麻雀再小也是肉啊;若看到我两手举着斑鸠跑回来,他会笑得合不拢嘴,说,儿子,今晚我们加餐了!晚上,他必定会多吃一碗饭,还会喝上二两小酒。
那些年,我家不一定是村里吃肉最多的,但肯定是村里吃野味最多的。这多少是让人嫉妒的吧。有一次,我和同学为一点儿小事吵起来了。同学说,你知道吗?你只是你爸的一条狗!帮他找鸟的狗!你根本不是他们亲生的,你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面对同学一连串的咒骂,我急赤白脸地说,你才是狗,你才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同学冷笑,你不知道吗?全村人都知道,只有你自己不知道。我脸上烧热,猛扑上去,和同学扭打在一起。瘦弱的我一向是打不过人的,这次照样被压到了身下。你说,你是不是一条狗?!同学紫涨的一张大脸挡住了天。我扭过头,咬紧牙。同学说,呸!狗!你就是一条狗!我猛地一扭身,把他掀翻在地,再次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同学或许是被我的气势吓到了,慌不择路地跑了。跑很远了,又回头望着我,笑嘻嘻地喊,孙少文,哈巴狗!孙少文,哈巴狗!我真恨手里没拿着弹弓。
我爸不让我用弹弓。他总说,小孩子用弹弓,早晚要闯祸的。
那天我在野地里跑,眼睛里一次又一次滚动着泪珠。和人打架不算什么,被人这么骂却还是第一次。我不相信同学说的,又越来越相信同学说的。我凭什么相信别人胡说八道?可我禁止不住自己,甚至去想,哪天会不会被爸妈赶出家门。浑浑噩噩地在野地里游走,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天完全黑了。我身上的衣服撕破了,蓬头垢面,两手沾泥。我爸问我,和人打架了?我本来想说,同学说的是真的吗?忽然害怕了。我抬头看着我爸,眼珠转动,泪水盈盈,欲言又止。我爸似乎看出来什么了,也没再问,挥一挥手,说去找你妈,脱下衣服让她给你缝一下,袖子都快扯掉了。这越发让我疑心,他为什么不批评我?为什么没动手揍我?我妈看见我这副样子,脸上显出很心疼的神色,一把搂过我,上上下下一顿察看,问我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我说没有,没有,没有。不知为何,我的眼里再次蓄满泪水。我妈一定也看出来什么了,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我忙别过脸去。你这个孩子啊,我妈说。
自那以后,这问题时不时会跳出来:我真是捡来的吗?甚至睡着了,这问题仍然像一条狗那样追着我疯跑,追着追着,咬我一口,我惊醒过来,浑身汗津津的。我盯着隐在黑暗里的屋顶,暗自咀嚼着想象中的孤苦一人的滋味,这既让我痛苦,又让我快慰。
我從来没想过,我竟然会逃课。班里不时有人逃课,老师也管,但管不过来那么多。有一天中午,我不知怎么睡着了,醒过来家里一个人没有。我走出家门,到处阳光灿烂,村里人不时经过,我不喊他们,他们也不喊我。我看他们一眼,他们也看我一眼。这目光让我不舒服。他们的沉默也让我不舒服。他们真的知道吗?我会不会真是捡来的?这念头又一次冒出来。好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这念头像一只小小的野兽撞击着内心,我无数次想要掀开被子,问问睡在同屋的爸妈,我究竟是不是他们捡来的。但我只是紧紧攥住被子,压在自己身上……现在,我站在阳光底下,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沉默着。他们也看向我,为了掩饰目光里的胆怯,他们开口了,这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不去上课呢。
我走到更大的太阳底下,沿着石子路,不紧不慢地一直走到学校门口。不时有人望向我,我不在乎了。走到校门口,里面传来读书声,果然已经上课了。我想要进学校去,但学校大门关着,只留了一道小门,要想进去,就得敲门,就得惊扰守门的老头。踌躇片刻,我没敲门,转向另一条路。那是通往隔壁村的。我到过那村子好多次,渐渐走进村里,村里的道路和房屋,是我不熟悉的;村里的人也是我不熟悉的。我一个人走着,像是从来都是这么一个人。
爸妈不知道我逃课,第二天到学校后,我和老师撒谎,说头天生病,没来得及请假。老师相信了,只说了我几句。我听着,不反驳,也不说话。
第二次,我是在第二节课休息期间走掉的。很多人会在课间到校门外买小东西,我没多少零花钱,也就很少到校外去。这天我随同学们走出去,我站得不远不近,看他们围拢在一个个小摊周围。小摊上的东西五花八门,也曾经让我挪不开眼睛,这时候却变得了无趣味了。我离开人群,朝另一个村子走,这村子离我家所住的村子更远了,道路、房舍和人也就显得更加陌生。走啊走,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到哪儿去。
自由自在啊,这真是从未有过的。
第二天,我照例又向老师撒谎了。
忐忑又欣喜,一次又一次,我对逃课简直上瘾了。不记得是第几次逃课后,老师把我爸喊来了。在老师办公室,我那点儿谎言,自然很快就被戳破。斥骂暴雨般倾泻在我头顶,耳光响亮,我感觉耳朵里嗡嗡直响,我爸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犹如两粒火炭。
我很久没再逃课,很久没和我爸说话。
然而,我终究受不了自由的蛊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一次逃课了。我走得更远,走到了从未到过的村子。原本以为村子和村子,并没太大不同。一个个村子走过来,仍然觉得是很不一样的。可不管一样还是不一样,我总要走上回去的路。我估摸着放学的时间,准时回到家里。家里没人再说我。到学校去,老师看看我,也不再说什么。为什么没人再说我了?我有些窃喜,几次以后,又有些无聊。在他们眼里,我形如一个透明人,没人注意我,没人在乎我。逃课带来的愉悦,大打折扣了。
有一天在后院,吃完饭后,我们一家坐着聊天。
似乎很久了,我们一家人没这么坐着聊过。夕光斜斜地打在土墙上,我们的影子也映照在土墙上。大概是从物价高低聊起来的吧,渐渐的,说到家里的用度上。我妈盯着我,说你知道吗?单是你这一身,得花多少钱?衣衫四十多,裤子五十多,袜子和内衣不说了,鞋子还要十块多,加起来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了……我听得浑身不安,要知道,我每年的压岁钱才十块钱。一百多块,才能让我穿得暖和。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盘绕在心头。万一我真是捡来的怎么办?这个似乎久已消匿的念头再次闪现。
我爸说,你算这个做什么嘛。我妈说,算这个做什么?你问问他,这一年来,逃课多少次了?他是不是觉得爹妈的钱是树叶子,供他读书,供他穿衣吃饭,哪样不花钱?他还这么成天逃课,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我爸看看我,我低头不说话,又看看我妈,说,那你也不能这么说话啊,爹妈供自己孩子穿衣吃饭读书,哪能这么算账……
夕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我在院子里枯坐,直到听见我妈喊我洗脚。
那以后,我再没逃过课。
我永远记得小学四年级那天,学校提前放学,回到家后,看到房门关着。我和爸妈住一屋,白天时,房门是很少关上的。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到爸妈窃窃私语。真的吗?我爸说。真的,这还有假。我妈说。哎呀,怎么可能呢?我爸说。你问我,我问谁呢?反正就是有了。我妈的声音更低了。哎呀哎呀,我爸笑着,我真要当爹了!嘘!你小声点儿!我妈压低声音说,听人说,刚怀上的时候,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不说不说,我爸笑呵呵,啊,想不到啊,我已经完全不想这事儿了啊。砰咚一声响,我知道是我爸仰面倒在了床上。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传来,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床上抱在了一起……我不记得那时候我是如何站稳的。
渐渐走到村外,太阳炽烈,晒得我头昏脑涨。
自此以后,我常常想,那天听到的是假的。我不可能是捡来的。怎么可能呢?有谁能在垃圾堆里捡到一个大活人?!
我妈的肚子是一天天隆起来了。
爸妈也不再避讳什么,村里人问,有了?他们的脸上便绽开一朵花。
我妈从县医院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襁褓。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她朝我招招手,过来呀。她掀开襁褓,露出里面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笑意满满地说,这是你妹妹。
我爸很久没和我去打鸟了。我偷偷拿了弹弓,到我们去过的地方,叫喊着射出一粒粒小石子儿。没有一粒石子儿射中一只鸟。这真让我沮丧。那问题又一次冒出来,我究竟是不是爸妈亲生的?我打弹弓怎么就不像我爸那样百发百中呢?
我爸一向严格看管这支弹弓的,此时却没发现我偷偷将它带出门。
有一天,我和爸说,你很久没带我出门打鸟了。我爸呆了一下,说是哦,我们真是太久没出门打鸟了。我盯着我爸,我爸笑一笑,说,今天下午去吧?我如蒙恩典,立马跑到屋里找出弹弓递给我爸。他看我一眼,我立马扭过头。我不知道,眼里为什么蓄满泪水。
那天运气真好,我们不单打到七八只麻雀,还打到两只斑鸠。我一次次叫着笑着奔向猎物,一次次笑着叫着举着猎物跑回我爸身边。
回到家里,我妈带着妹妹围拢来看。
小鸟小鸟!妹妹指着墙角的一排死鸟尖声锐叫。妈妈!小鳥怎么不动了!我妈没多想,说小鸟死了,所以就不动了啊。妹妹半晌不语,又指一指奄奄一息的斑鸠,妈妈,那只小鸟在动!我妈又说,它还没死呢,所以还会动啊。那它会不会死?妹妹扭头盯着正抱着她的妈妈。我妈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不该对妹妹说那个字的。斑鸠扑腾一下翅膀,不动了。妈妈妈妈!妹妹又尖声锐叫,它也要死了是吗?
那天黄昏,三岁的妹妹蹲在墙角,不时爱怜地抚摸生命垂危的斑鸠。然而,没等到天黑,斑鸠还是死了。妹妹哭闹不止,以至于妈妈把我和爸责备一通后,还让我们把打回来的鸟拿到后院埋了。妹妹看着我们掩埋小鸟,又一顿大哭。埋好了,她仍蹲在土堆边啼哭许久。
我和爸再没出门打过鸟。
我和另一个同学又吵了一架,同学笑嘻嘻地说,你个垃圾堆里捡来的东西!我追上去要踢他,但他跑得比我快多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他又站定了,回转头来,笑嘻嘻地说,你个垃圾堆里捡来的东西!我掏出弹弓,对准他的脑袋。同学刚一转身,还没跑出几步,嗖的一声,皮兜里的小石子射出去,同学忽地大叫一声,栽倒在田埂边。我跑上去,看到血从他的头发间缓缓渗出。我呆立着,攥着弹弓,浑身觳觫。
同学被拉到医院缝了十多针,爸妈对他家赔礼道歉不说,还赔了三千多块钱。那个年代,三千多块钱对家里来说绝非小数。同学爸爸几次要揍我,都被我爸拦住了。我爸说,你要揍就揍我吧,是我教子无方。同学爸爸说,老孙,我知道你的为人,是这小崽子养不熟。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你们一家的祸害的!同学爸爸还想说什么,被我爸拉出去了。
两个星期后,我妈还是和我说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说。
小文,你确实不是爸妈亲生的。我妈说。但你好好想想,爸妈待你怎样?我们对你和妹妹,从来一视同仁啊。我妈有些忧伤地偏着脑袋。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这些话可以跟你说了。当初我们要你来,是因为爸妈一直没怀上,哪里想到,后来又怀上了你妹妹呢?但我们对你,绝对和以前一模一样,你不要多心。我爸妈呢?我说。我妈稍稍一愣,说,那哪里还找得到啊。小文,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我爸天黑才回到家,我望着他,眼含泪水,他摸一摸我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这一年,我小学毕业了,要到离家七八里地外的镇上上初中,周末才回家。有时候功课多,我干脆周末也留在学校。
尽管很努力,我高考只进了一所民办院校。这就像我当年花了很多时间练习,才能勉强射中一只鸟一样。我想,我亲生父母大概不是什么聪明人。
很多年了,我和父母几乎没什么话可说。我爸问我,这书还要不要读了?我妈说,我们不是不想让你读书,只是在和你商量,你看,每年交给学校那么多钱,毕业出来也未必找得到工作,还不如把这些钱省下来给你,这样还能早点儿工作,一举两得的事。那时候,我感到眼里再一次蓄满泪水。我忽地站起,说我不会要你们钱的。
虽说如此,他们给我第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我还是收下了。
到校一个星期后,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心头一跳,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果然,我妈在电话那端厉声斥骂:孙少文啊孙少文!你怎么是这么个白眼狼啊!你说,你有什么必要弄死一只斑鸠塞你妹妹书包里?你说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不是我发现你妹妹这几天老做噩梦,她还不肯告诉我呢!她还不到十岁,已经知道护着你了!你啊你啊,白费了我和你爸多少年的心血啊……我挂断电话,发现脸上湿漉漉的。
我知道自己浑蛋。可是我忍不住想那么做。
余晚不该和我说起那两只斑鸠的。她不知道,斑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电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几年我借贷款的各种资料,以及找工作积累的各种信息,全在电脑里。当我中午回屋,却发现电脑不见了。我知道,一定是她给藏起来了。她不止一次抱怨过,我回屋后只会看电脑,看都不看她一眼;还问我,是不是对她没兴趣了。说我以前三天两头忍不住和她做爱的,现在竟然一星期也不和她做一次。我找遍屋里,甚至翻了垃圾桶,电脑踪影全无。偏偏在这时候,听到阳台传来斑鸠的咕咕声。
我知道,弄死那两只斑鸠,对她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忍不住。
我躲在楼下,看她背个包,哼着歌回来,我释然了,弄死那两只斑鸠是对的。
听到尖声锐叫,我才慢悠悠上楼,推开门,她便朝我扑过来……
她从背包里抽出电脑,冷笑着,“还你的电脑!”然后,推开阳台门,恶狠狠地将电脑砸出去。看电脑在阳台上蹦跳,迸出碎片。她不知道,这台二手电脑是我打工多久才赚来的钱买的。我释然了,弄死那两只斑鸠是对的。
分手这事儿,我不后悔。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后悔。
但我还是后悔了,尤其有天傍晚,我看到她站在路边和辅导员说话。她不知道我就在不远处的便利店里看着她。她笑得那么开心,辅导员也笑得那么开心。是个男人都看得出来,辅导员喜欢她。和我在一起时,她笑得这么开心过么?
我知道我后悔了。
我发短信给余晚,楼下荒地里,有两只小斑鸠,大概是那两只老斑鸠孵的吧。她没回复我。我又发一条短信过去,对不起,我会照顾好这两只小斑鸠的,我把它们拿回屋里来了。许久,她回复,真的吗?刚好我还有些东西在你那儿没拿完,我过来一趟吧。我正准备回复,她又发来一条短信,你能把两只小斑鸠送我吗?我说好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一夜无眠。脑袋里一跳出那念头,我便浑身榖籔。
第二天黄昏,她来了。我强自镇定,“昨天我看到你和辅导员说话了,你很开心嘛。”她笑一笑,“哪还能每天愁眉苦脸的吗?那更没人要了。”我说:“辅导员喜欢你吧?”她说:“别开玩笑了。那两只小斑鸠呢?我看看呀。”她回头看我。我说:“谁和你开玩笑啊。”伸手箍住她的脖子时,她眼中满是讶异。
她不会知道,看到她和一个对她有所企图的男人站在一起笑,对我意味着什么。她的脖子比斑鸠的还要脆弱,她的身体比斑鸠的还要温暖。
我像刚和她同居时那样,把她抱起来,平放到床上。抚摸着她宛若生者的脸,我忍不住轻声喊出她的名字。“余晚。余晚。余晚……我怎么会对你没兴趣呢?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了……我还记得,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时,我心里欣喜得发狂,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你知道班里有多少男生想做我正和你做的事吗?他们一定嫉妒得发疯……”
我知道自己浑蛋。可是我忍不住……
猛然起身,凌乱的床,床上的余晚,余晚双眼紧闭。我伸出手,手放在她唇上,她冷冷地咬了我一口。这不会是真的。怎么办。不会是真的。我给她穿好衣服。到处找,找什么呢?没地方放得下。嘎吱嘎吱。浑身一凛。是风吹动阳台门。屋外月光清冷。月亮看见我了。真冷啊。我没法禁止身体颤抖。月光真冷啊。我抱起余晚。踢开阳台门。凸出的阳台如同悬浮在荒地上方。我期待阳台忽然坍塌,那我们便一起死了。然而,阳台只是破败下去,却并不就此坍塌。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到荒地去看看啊。我说好。她说什么时候呢?我说再过一阵吧。再过一阵吧。终于和她去了。那天她是快乐的,我一直记得这一天。可是哪能种出什么。荒地仍然是荒地。汗水渗出来,月光一吹,牙齿磕碰牙齿。世界从来没这么冷过。我用尽全力把她举起,举起,她会飞起来吗?会忽然飞起来吗?
巨大的声音。鸟群飞起。翅膀遮住月光。月光灼热,焚烧翅膀,焚烧荒地。草草棵棵,呼呼啦啦,烧得干干净净……我低头看,她仍然躺在杂草丛中。我想跳下去。铁栏杆上的铁锈如此真实。算了……跳下去?我只会摔坏一条腿。算了!算了!算了。
我知道自己浑蛋。
插叙二人工湖
人工湖是这一地区的核心,新世纪初开挖,单是挖土,即耗时近一年。湖周修建起高档酒店、会议中心和高尔夫球场等。那些被迁走的人,偶然回来,一定会目瞪口呆,他们再也找不出一点儿旧日痕迹了。所有的旧时光,已经湮没在湖水底下。
每到夜间,无数盏灯闪亮着,光芒耀眼,几乎遮尽天上的星星。整片天空寻遍,只见得到三五颗星,它们总能吸引着人们,在酒足饭饱后走到湖边。
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有来打工的,有来做生意的,最多的,是来读书的。人工湖周边的几所民办院校,几乎是和人工湖一起诞生的。民办院校的老师来自天南地北,学生也来自天南地北。他们统一说着标准或不标准的普通話,若不特意问起,谁也不知道谁来自哪儿,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他们享受着彼此的陌生,享受着完全的自由。他们三五成群的,或者一男一女手挽着手,夜夜绕着人工湖游荡。
夜色笼罩他们,灯光引领他们,星星在遥远的天际注视他们。
孙少文和余晚,也曾置身他们中间。他们围绕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六七公里,走完一圈,他们额头便已渗出汗水。他们谁都不会忘记,那晚他们足足绕湖走了四圈。余晚气喘吁吁,说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啊。孙少文同样气喘吁吁的,说我不知道啊,不知不觉就走得快了。孙少文深深呼吸一口气,余晚也深深呼吸一口气。孙少文说,要不我们再慢慢走会儿吧。余晚说,好啊。孙少文转过身去,余晚拉住他的手。孙少文稍微一愣,攥住余晚的手。两只手,十个指头,交叉相扣。
谁也没说话。孙少文压抑着突突的心跳,余晚微微张开嘴巴,咻咻喘息。
走到一盏灯下,孙少文忽然转过身来,余晚没停住脚步,两人差点儿撞上。孙少文抱住余晚,余晚也抱住他。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暖和嘴唇的柔软还差点儿咬到对方的舌头。松开臂膀后,两人大口喘息着,如同一场重大赛事的中场休息,很快,两人又重新投入新的赛程。身边不断有人走过,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他们一眼,或者也有人看了,但他们和任何一对在灯下接吻的男女并无区别,所以并不值得更多关注。
他们享受着完全的自由,从对方的身体里吮饮生命的欢欣。
余晚忽然推开孙少文。孙少文脸上一热。怎么了?他说。那边,是不是我们的辅导员啊。余晚说。孙少文顺着余晚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辅导员李生走在远处,身边还走着一个女人。他身边那人是谁啊?孙少文说。也是我们老师吧?余晚笑一笑,他们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我们刚才不会被他们看见了吧?孙少文脸上又是一热。余晚笑,管他呢。孙少文没笑。余晚说,你会后悔吗?孙少文说,我还想问你呢。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吗?余晚微微一笑,他们那是闹着玩儿的,你不会吃醋吧?孙少文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闹着玩儿。余晚笑,你吃醋了啊?孙少文脸上更热了。
他们谁也没抬头看星星。星星在遥远的天际注视他们。
第三章李生
你离开生活七年的母校,来到这所远郊的民办院校。找到这份工作,你是满意的,让你始料未及的是,一进学校,立马成为辅导员,什么学术理想学术研究,通通见鬼去了。你所要做的,是确保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确保学生谁都不出幺蛾子。可这是些怎样的学生啊?一个以文学为专业的班级,被问到有没有完整读完过四大名著,竟然只有一个人举手。
余晚正是那个举手的人,她也是你认识的第一个学生。
迎新那天,你一个人坐在桌后,身后悬挂着文学院报到处的红色条幅。一个人来到你面前,声音清亮,听不出怯意,老师,文学院是在这儿报到吗?你抬起头,看到一张笑脸正对着你。你不由得心中一动,微微红了脸。连说,是这儿,是这儿。她微微一笑,递上录取通知书。你看看她身后,就你一个人?她笑一笑,是呀,就我一个人。你稍做犹豫,不再说什么,低头办好各种手续,然后指给她去哪儿领被褥。她并没走的意思,微笑着说,老师,需要我帮忙吗?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吧?她说得不错,你一直在担心一个人忙不过来,几位要一起参加迎新工作的同事都还没来。你低头翻一下资料,望着她说,余晚,你刚到学校,什么都不了解呢。她嘴角上翘,说一会儿就熟悉了嘛。你说,那好,谢谢你啊。她微微一笑,稍微迟疑后说,李老师,你教我们什么啊?你微笑着,你觉得我像教什么的?她似乎有些窘迫。你说,我是你们辅导员,还要给你们上古代文学史。她笑着说,那太好了,我得赶紧拍老师马屁啊。你也笑起来……
你始终忘不掉,你们这天说话时,各自脸上是怎样地洋溢着笑意。
不多时,又来一位学生。你也是一个人来?你看看他身后。他点一点头,将录取通知书递给你。余晚抢过录取通知书,看一眼,说,孙少文?记住你了!孙少文瞥余晚一眼,稍露诧异之色。办完手续,孙少文要走,又听余晚说,哎,要不你也别忙着去领被褥了,又不会有人抢你的。李老师这儿正忙,你留下来帮忙吧。孙少文看看余晚,又看看你。你其实并没想让他留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孙少文却点一点头,说,好吧。余晚咯咯笑起来。
同事们来后,看到你和余晚熟络的样子,似乎很有些吃惊。
迎新工作很晚才结束。你带余晚和孙少文到学校外吃饭。你们占了一个四人卡座,余晚和孙少文坐你对面。菜上来了,余晚俯下身,深深一嗅,夸张地感叹,哇!想不到刚来学校就有大餐吃啊。你笑一笑,说那你要多吃点儿。你说,今天太感谢你俩了,可惜你们是学生,不能喝酒,不然我们得好好喝一个。余晚睁大眼睛,说还能点酒吗?谁说我们是学生了?离开学校就不是学生了嘛。你说,你说得也对,那我们喝点儿酒?你征询的目光转向孙少文。孙少文不发一语。余晚拐一拐他,说你不喝别后悔啊。酒上来了,余晚很麻利地拧开瓶盖,给三个人都倒满了。你笑着说,老手嘛。余晚笑,憋坏了。你笑,你不会是个女酒鬼吧?话刚出口便后悔了,这不是老师该说的话。余晚微微一笑,说只能算酒徒,酒鬼是算不上的。你让自己回复到老师的身份,说下不为例啊,你们以后在学校可不能喝酒。余晚看着你,一本正经地说,学生知道了!
酒过几巡,你说,你俩的家长怎么不送你们来报到呢?全班就你俩的家长没来吧?余晚抿一口酒,抬起头来说,我爸妈早死了,你让他们怎么来嘛。你一愣,孙少文也是一愣,一齐盯着她。她摆一摆手,说别这么看我啊。我爸妈在我两岁多时就出车祸死了,要不是有照片,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忘了。嗨,我从来都没为这事儿难受过。余晚笑嘻嘻的,朝你举起酒杯。你说,真是抱歉,我没想到。余晚笑嘻嘻的,又摆一摆手说,我从小跟叔叔一家过。叔叔婶婶常念叨,我是个苦命人,还常常念叨,要我好好读书,为父母争光。我连父母都不记得,怎么为他们争光嘛。他们让我学钢琴学唱歌学跳舞,心心念念想让我当个电影明星,可电影明星哪是那么容易当的?这不,我给发配到这儿来了。你听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余晚又一笑,歪一歪脑袋,说我是不是说话太多了?老师你别介意啊。你朝她举起酒杯,微笑着说,我也是被发配到这儿的。
那天以后,你一直很关注余晚。你隐约意识到,这关注不是纯粹的。有些孤寂的夜里,她微笑的样子,甚至出现在你迷乱的梦境里。这是不允许的,你告诫自己。你是老师,她是学生。學校有严格规定,这是不允许的。
你有意地回避她。她或许看出来了吧?见到你总是规规矩矩地喊李老师。
你知道,班里有好几个男生喜欢她,听说开学不到一个月,已经有三四个向她表白过了。结局是一样的,她总是笑一笑,说我一直把你当哥们儿呀,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你听到这些消息,莫名地有些欣慰。直到大一下学期,你听说,余晚有男朋友了。你心中咯噔一下,转而又释然了,心想,她大概是厌烦了被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男生表白了吧。
那个幸运儿是谁呢?想到这儿,你心中不免愁闷。
听到这消息两天后,余晚来找你了。她向你申请,要住到校外去。学校住宿条件一般,没空调也没洗衣机,不少学生会租住到校外。虽说学校一直不提倡学生离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求学生离校一定得跟辅导员申请。你看着余晚,心里猜到七八分,嘴上却说,学校虽然条件不好,但上课方便啊。余晚低头盯着鞋子,白色运动鞋在地上缓缓划着弧线。一会儿,抬起头来,下定决心似的说,我男朋友在外面租好房子了。你想不到她会说得这么直接,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申请书先放我这儿。
两个星期后,孙少文到办公室来找你。
你有些意外,除开学第一天,你和孙少文只打过一次交道。他不爱说话,一向独来独往。刚开学没几天,和室友吵了一次,向你申请到校外租房子住。他盯着你的目光,让你不得不同意。你想,让他到外面住吧,省得他和室友闹出什么事。一年快过去了,你听说他在功课上很用心,没再听说和谁闹出矛盾。
孙少文站在办公桌前,你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并不闪避。
李老师,你批准余晚的校外住宿申请了吗?孙少文说。你啊了一声,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孙少文直直盯着你,说,你给批准了吧。犹豫了一下,又说,她和我住一起。你如同被人兜头泼下一瓢冷水。你万万没想到,余晚的男朋友会是孙少文。你胸中的情绪瞬间由震惊到不解到难过再到恼怒,你努力压制着,仍不由得拧紧眉头。我看你们还是好好想一想,这才大一,你们来学校是来学习的,不是来……你呶呶不休,孙少文低着头不说话。
知道了。孙少文抬起头,打断你。你半张着嘴,不记得自己想说什么了。孙少文说,李老师,那我先走了。你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孙少文转身朝办公室外走去。
你左思右想,胸中的各种情绪翻滚纠结,最终,你找出孙少文的材料,按照上面留的家庭联系电话打过去。电话通了,你有些紧张。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安慰自己。这完全是辅导员该做的。电话响了三声,四声,五声。接电话的是他妈妈。她听你说是孙少文的辅导员,很生硬地说,有什么事?你有些意外,略微调整语气,讲了孙少文的事。女人一直没说话,你说完后,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他的事我们不管的,老师你有什么意见,直接对他说就是。你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不是他妈妈吗?女人冷笑了一声,说这你要去问他了。嘟嘟嘟,电话挂断了。你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冷淡的家长。
第二天下午,孙少文又来了。
孙少文开门见山地说,李老师,你给我家里打电话了?你莫名有些心虚,想要否认,转而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是什么语气?我是辅导员,和家长保持联系是我的责任。孙少文低下头,又抬起来说,老师,你真不打算批准余晚到校外住宿?他盯着你,目光冰冷。你欲言又止。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批准。你站起来,大声说,你知道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了!只要你们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出事了别来找我,我有什么不能批准的?!他笑一笑,那老师批准了?你几乎气急败坏了,翻出一直搁在抽屉里的申请书,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抬头瞅着孙少文说,余晚到校外住宿,是和你住在一起,这是你说的吧?孙少文没说话。你说,既然如此,那你也得在她这份申请书上写明,她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得负责!孙少文瞅你一眼,拿过申请书,签下自己的名字。
孙少文离开后,你立马后悔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妥。不应该动气,也不应该批准。怎么就批准了呢?就算批准,也不应该让孙少文签字,这不等于鼓励学生同居了嘛!过了一会儿,你又想,让孙少文签字是应该的,那么,以后出什么事儿,也能有个说法。能出什么事呢?你胡思乱想着。各种糟糕的局面出现了。不一会儿,你忽然意识到,与其说那些糟糕的局面有可能发生,不如说是你希望它们发生吧?
这天晚上,你独自来到人工湖边,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走到浑身大汗淋漓。你下意识地看走在路边的人,会不会碰上余晚?有几次,你在湖边碰到过她的,有时远远看见,有时避不开了,会站下来打个招呼。但你今天没见到她,灯光下浮现出来的,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转瞬即逝的脸。
现在,你的担心变成现实了,只是,这是你从未想过的局面。为什么要批准余晚的校外住宿申请?你明知无用,仍然一遍遍问自己。那份有孙少文签字的申请书,你已经上交给公安机关,也不知道会起到什么作用。几天下来,你已经为余晚的事情心力交瘁。要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要配合学校的调查,还要处理各种善后事宜。
两个学生的家属,先到的是余晚家的。
你和同事到火车站去迎接,你没料到,从出站口钻出来的那十多个人,竟然全是余晚的亲戚。男的女的,嚷嚷着,刚听说你是余晚的辅导员,一个男的立即一手揪住你的领口,一手攥紧拳头朝你脸上招呼。这也是你完全没料到的。情急之中,你慌忙伸出两手去抓这两只手。这就让一个女人得了便宜,风一般扑上来,一个劲儿朝你脸上抓挠。你真恨不得还能有一双手啊。同事吓坏了,高声叫:“不要打人!不要打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若不是火车站保安及时赶来,你想,你那天说不定得断两根骨头。好不容易等他们情绪平复了些,你们才上车开往学校。
你坐在副驾驶座,不停用纸巾擦脸,白色纸巾上有淡淡血痕。
“我们不容易啊,自己有小孩要养,还要养余晚。余晚三岁不到没了爹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啊……”余晚婶婶坐后排,一路哭诉。你坐在副驾驶位,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女人又说:“我们老余家都指望着余晚呢,她人漂亮,又多才多艺,我们都指望着她将来能成大明星呢,哪里想得到哦……”那个要揍你的男人——你现在知道了他是余晚的叔叔——打断女人的话,“这些不啰唆了,直说吧,余晚这事儿,你们学校别想推脱责任。听说有个什么申请书?我们不管哪个。那小杂种有公安管,我们也管不到。我们呢,只能来找你们,余晚是你们的学生,现如今死了,这事儿不管到哪儿说,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们供养余晚那么多年,你们得赔偿我们的损失。”你听明白了,这伙人就是来要钱的。你回转身,努力让自己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
“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你说完这话,又擦了擦脸。
“你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男人停了停,“你们这么大个学校,也不缺钱。我还听说,像你们这种学校,每年能死几个学生,是有指标的,有指标就有预算。所以,钱对你们来说不是问题,但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可是大问题……”男人简直比女人还啰唆。他看你的眼神露出一丝怯意。
“你们要多少?”你刚说完,立马觉得这话不妥。
“两百万吧。这么大个学校……”男人说出这个数字后,两眼直盯着你。
你心中一个咯噔,强迫自己没说话。“太少了,才两百万,我们之前商量的,可不止这个数……”“怎么忽然说少了?余晚白白死了!”“白白死了!”……
在车里吵嚷着,余晚的名字不时出现,一个闪亮的白点,你没法把她和这些人联系起来。
到办公室后,他们仍一再让你表态,学校究竟答应赔多少钱。你看到同事们都离开各自座位让到一边,有的抱着两手,有的端着茶杯,目光都瞟向这边。没人站出来为你解围。你艰难地找到一处话语的缝隙,“你们能听我说句话吗?”他们安静下来了。“先要声明,我接下来要说的,不是我的意思,是系里和学校之前开会决定的。学校不会赔钱,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会支付一笔钱。是这样的,学校答应给一万,学院也一样,给一万……”你说。“什么?才两万块钱!”余晚身材胖大的婶婶像个汽油桶,瞬间燃爆了。男人们也大声叫嚷,办公室的老师们避得更远了。你想要再找到一线话语的缝隙,却陷在话语的泥沼里挣脱不出了。幸好没人再动手,不知何时,周围多出七八个学校的保安。
他们说你说的不算,嚷嚷着要见校长。你说校长不在。他们不相信。又说要见院长。你说院长也不在。他们也不相信。果然,接下来的两天,校长完全没露面,院长出现过几分钟,说还有会要开,急匆匆走了。三天里,你被他们骂,被他们说,还得陪他们吃饭。
正是在这几天里,你听到一些传言,说余晚是为你而死的,是因为你和余晚谈恋爱,被孙少文发现了,孙少文才起了杀心。惊愕,惱怒,害怕。你干脆什么也不说。又能说什么呢?又有谁会相信?你发现,同事们看你的眼神都变了。
第三天晚上再谈,你给加了一万,并且声明,学校说了,只会再支付当晚的房费。他们若不同意,只能法院见了。
余晚叔叔把你拉到过道,给你递了一支烟。“李老师,火车站的事,你理解理解。”你点一点头。“这事儿真没得商量了?”你不说话。“你看,能不能这样,你再跟学校争取两万,凑足五万,我返你五千。我们这么多人呢,三万也太少了……他们不是说,余晚和你处朋友嘛,有这层关系,你不帮我们说说话?”余晚叔叔斜眼觑着你,嘴角的烟头一闪一闪,浓白的烟喷到你脸上。“你要这么说,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说。余晚叔叔笑一笑,“李老师别着急嘛,我们这不是商量么?我也知道这是流言,不能全信。”“什么叫不能全信?这种话能信吗?!”你捏紧了拳头。余晚叔叔又笑一笑,烟再次喷到你脸上。
又过两天,余晚的亲戚们发现实在无利可图,拿了三万块钱走了。
你不得不和另一位老师一起去送行。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嗡嗡嗡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但都和你没有关系。余晚的亲戚们站的站,坐的坐,脸上无一不显出倦怠之色。该说的该吵的,都和你说过了吵过了,知道没什么用,也就作罢了。现在,所有人仿佛看不到你的存在,一个一个,只顾沉浸在自己孤独的小世界里。忽然的,细小的哭声从角落传来,是一个坐着的干瘦女人,她弯着腰,两手蒙住脸,哭得小心翼翼似的。
这人是余晚的什么亲戚来着?似乎只有第一天晚上吃饭时你听人说过。几天下来,她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影子似的,随着大部队走过来走过去,沉默而又执拗。
此时,她的哭声执拗地打破她的沉默。所有人都扭头看着她。她是谁也看不见的,哭着,抽搐着,沉浸在自己孤独的小世界里。
“别哭了,别哭了!像什么样子!惹人笑话!”余晚叔叔大声说。
女人似乎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哭声保持着原先的节奏。这些天,余晚的亲戚们从来没哭过啊,你还以为他们不会哭呢。哭声晕染着周遭的空气,还有两个女人,也跟着小声啜泣着。你心中泛起一些酸楚,想说不如我再去找校长谈谈吧?转眼又掐灭了这个念头。进学校这么久,你连校长都没见过几面,怎么谈?谈什么?
“你等着,别以为余晚让你白玩儿了。你……你们这些人!别以为我们好哄好骗什么都不知道……”余晚叔叔恶狠狠地说,被烟熏得蜡黄的手指几乎戳到你的鼻尖。
你嘴巴咧了咧,像是哭又像是笑。
火车开走后,你让同事先走,说想再坐会儿。同事诧异地瞅你一眼,“李老师你没事吧?”你笑一笑,“没事的,你先走吧。这几天太累了,我想歇会儿。”其实你只是想独自待会儿,但这话一说出来,你真觉得,是太累了,是得好好歇会儿。同事又看了你一眼,“那好吧,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啊。”你笑一笑,不说话。
同事走后,你坐在候车大厅略显陈旧的绿色塑料椅子上,想起多年前刚到上海来,也是在这个火车站,你送父亲返程,你们都不知道送人是不能进站台的,糊里糊涂的,你就跟着父亲进去了。然后,出不来了。怎么办呢?你到处跑,到处被拦住。后来,你逆着人流往回跑,又一次被拦住,你显出焦急万分的样子——你本来就很焦急,说你的行李忘记拿了!检票员竟然放你出去了。你一溜烟跑出候车大厅,生怕检票员追上来。那个候车大厅是现在这个么?你认不出来了。
你看到一大一小两双鞋子停在你不远处。你抬起头来,是一个母亲牵着个小女孩。两人都有些蓬头垢面的,女人背着大包,女孩也背着个包。你忙站起来让座,她们不坐,你几乎是硬拉了小女孩摁到你的座位上。女人带着歉意对你笑笑,一迭声说谢谢。你没说不用谢,头也不回地走了,快走出候车大厅时,脑中闪过一个看不清楚的念头。你没走出去,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席地而坐。不会有人认识你的,就这么坐着吧。你对自己说。冰凉的瓷砖地面。晃动的人影。嘈杂的人声。你许久没这么自由自在过了。
你两手环抱,把头深深地埋进去。你以为你会哭一哭的,但你哭不出来。莫名的酸楚翻滚着。但你哭不出来。良久,你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出候车大厅。
火车站外,阳光格外耀眼,万物无所遁形。
现在,你得等待孙少文的家属到来了。
两个星期过去,孙少文家属还没等来,学校的处分倒是先来了。如你所担忧的,因为孙少文在余晚的校外住宿申请书上的签字,学校认为,你是明知道他俩同居,还允许他们到校外居住,等于纵容他们,对余晚的死有间接责任。为此,你得到一个行政警告处分。对此你没意见,这反倒让你感到轻松和安慰。
一天下午,你来到办公室。你好几天没到办公室了。该上的课硬着头皮也得上,办公室能不进就不进了。你不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但不喜欢别人为了表示关心做出的安慰。你知道,这会儿办公室同事都回家了。你想到办公室看看。看什么呢?你也说不清楚。
一个穿长裙的瘦高女人站在门口。
女人脚边放着一只蛇皮口袋,鼓鼓囊囊塞满东西。
她远远望见你,露出怯怯的微笑。待你走到跟前,她又笑一笑,“你是李生李老师吗?”
“是……”你说。
“我是孙少文的妈妈呀。”她的头低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其实想问,你不会是今天刚到吧?
“是我让老师们别告诉你的,我前天就来过了……”
你心中有些失落。同事们竟然真没人告诉你。
“孙少文的事……”女人停一停,急切地说,“我还记得一年多前,你给我打过电话,那次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不该……”
“进屋说吧。”你打断女人的话,掏出钥匙开门。
你让女人坐,女人拖过蛇皮口袋放在身边,这才坐到椅子上,两手捏紧又捏紧。你从饮水机接一杯水递给她,她忽然惊醒似的站起,两手接过水杯,连声说谢谢。重又坐下,一阵颤抖。你看到,她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了。你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这阵子变白的吧?
“李老师,你救救孙少文吧!”女人忽然哭了,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跪下,“你救救他吧,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你慌忙把她拉起来,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椅子上。“你不要这样,我怎么救得了他?他的事有公安局管着呢。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无权干涉啊。”你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女人顫抖着,哭声持续着。
你在女人对面坐下,等她慢慢平复情绪。许久,女人抽噎着,和你断断续续讲起孙少文的事儿,你这才知道,为什么新生报到那天,他只一个人来。
“他不让我们送的。”女人说,“他太要强了。我们对他,和对他妹妹完全一样啊。我们从来没偏歪谁。现如今,因为他这事,他爸一下子病倒起不来了……”
女人的两只手松开又捏紧,捏紧又松开,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你去看过孙少文么?”你打断女人的话。
“我去看守所了,说还没判,不让见。我和律师说,想写封信给他,写来写去,都不对。他从小喜欢吃洋芋,我就拿了一袋洋芋给律师,让律师转交给他。我们自家种的羊角洋芋,今年收成好……”女人仰起脸来,哭肿的眼睛水汪汪的,“李老师,你说他怎么做那些洋芋呢?里面也有锅灶吧?”
“有的吧,他们也得吃饭……”你其实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说服律师收下那袋土豆的。
天色昏黄,女人才起身告别。你忙去提那袋东西,不料竟然没提起。“这个你拿回去。”你对女人说。女人逃似的往外走,扭头看你。“这不值什么钱的,我们自家种的羊角洋芋,李老师你留下吧。我晓得了,不是你不愿意帮忙……你就留下吧……”女人一面央求着,一面急急走向楼梯。不多时,她出现在楼下操场,沿着种满香樟树的步道快快走着,拐出了学校门,走上柏油马路后不久,她的脚步才慢下来,慢慢地,她的身影被一群高楼吞没了。
你把那袋土豆拖到办公桌底下,打开看看,紫色外皮,匀称洁净。你盯着土豆们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它们推到桌底最里面,轻轻踢了一脚。
插叙三公路
学校附近的柏油路全是新的,沙砾裹着柏油闪闪发亮,标线洁白笔直。夏天太阳炽烈,明晃晃地旋转在头顶。人在太阳底下晕眩地走在新的公路上。这样的时刻,人是多么容易失去方向啊。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走着走着,不记得要走到哪儿了。走着走着汗水就流下来了;走着走着脚底板就滚烫如一块烙铁了;走着走着,发现公路在远方卷曲卷曲犹如一条飞毯,飞毯浮起来飘起来在湿热的空气里失去了方向……
郁从昭朝前走着,失去了方向地朝前走着。
只要他还在走着,公路就一直向前延伸着。
公路没拓宽前,两边是农田,夏天种稻,冬天种麦,春天油菜盛开。现在两边是楼房和正在生长的楼房。脚手架。脚手架。脚手架。只有人不见。一幢幢高楼仿佛是从大地的内部自己生长起来的。当然,这显然是幻觉。只消看看那一辆又一辆从身边驶过的土方车。满载的车辆碾压着公路,一场又一场地震在脚下诞生。
郁从昭经历的上一次地震如在眼前,哪里想到有一场地震到来得如此快呢?
要不要和妻子说?该怎么和妻子说?他生怕“癌”这个字眼会吓到妻子,正如吓到他一样。这简单的一个字,是一朵小而精准的乌云,让他时刻担心被命运的闪电击中。走着走着,公路一直在脚下延伸着。抬头看天,天上的太阳旋转着。
公路忽然就没了。
不,是人行道没了。他能走的路没了。
几年前,这条路拓宽,拆迁办要征收他的老屋。拆迁办的人找到学校,学校也没能劝服他。最终,新公路仍然修起来了,只是经过老宅时,靠近他家这一侧的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没了,公路往前走了好一段,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才重新出现。老宅如一张嘴,咬掉了公路的一大块儿。现在,他正站在公路伤口的边缘,望着自家的老宅,望着老宅前的小院子。
院墙东边几丛两三米高的蔷薇,它们占满了整面墙不算,还爬上墙头,逾墙而过,将墙头的另一面也占了一大半。它们似乎没感觉到太阳的灼热,稠密的叶片绿波荡漾,一朵一朵小酒杯般的酡红花朵醉眼迷离似真似幻。稍微有风吹过,它们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整面墙一瞬间活过来了,似乎要拔腿跃起,迎着他走来。他伸展开双臂,慢慢地做了个拥抱的姿势,两只手又默默垂下。
土方车一辆接一辆从他身后驶过。
一次又一次地震从鞋底传来。
郁从昭忽然蹲下,脱掉皮鞋,褪掉袜子,将鞋袜拎在手中,迫不及待地赤脚朝路坡下走,走进自家的院子,青砖地面的冰凉一直浸到心头。妻子看到他这副模样,笑起来,说大白天的,你这就喝醉了吗?你的鞋子袜子呢?郁从昭笑,说它们走丢啦。忽然,他意识到什么。妻子也意识到什么。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
第四章郁从昭
郁从昭教书一辈子,换过好几所学校,几所学校集中在方圆四五公里的小镇上。镇上第一所民办院校刚成立,他便调进来了。如今,离退休只剩下两年。他知道,退休后,他仍是不会离开这个小镇的,也不会离开老宅。老宅是父辈留下的,历经几十年风雨,许多地方已经朽坏,虽几经翻修,但和周围的一大片新住宅比起来,仍然格格不入。每隔一两年,郁从昭就会买些水泥、沙石、油漆回来,对老宅修修补补,努力使它不至于被时光抛掷太远。
时光往后推移,这座老宅所住的可不止他一人。
三年前,卧室在楼下,妻子的书房也在楼下,而他的书房在楼上。白天他们楼上楼下待着,只有吃饭和睡觉,他才下楼来。这天,不是吃饭时间,天也还没黑,妻子站在楼下喊他。他等妻子喊到第三声才答应。他走出书房,站在走廊上问,怎么了?妻子仰着脸望着他,说你下来一下。他问得平静,妻子也答得平静,但他莫名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果然,他刚走出楼梯口,妻子远远地望着他,说,我是不是得癌症了。他一只脚还搁在最后一级楼梯上,说,什么?妻子說,是乳腺癌?他把那只脚挪下楼梯,说,怎么会?妻子说,晚期了?他呆立着,胸口底下,心脏猛地跳动几下,又缓缓地平静下去。
郁从昭说服妻子住院,又说服妻子手术。
看妻子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郁从昭有些恍惚。上次见到妻子这样,还是三十多年前。妻子就要生产了,他守在产房门外。门始终关着,他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坐下。期待,更多的是疲累。他已经两三天没好好睡觉了。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以为他不在乎的,但渐渐地就变了。还是生个男孩吧。每次那产房门一开,医生说谁谁谁家的生了,男孩。一群人欢笑;医生说谁谁谁家的生了,女孩。一群人也笑,连说女孩好,女孩好。他分明看出这其中的区别了,心中分外鄙夷,可怎么自己也想要个男孩了呢?恍恍惚惚,门打开来,医生喊,郁从昭,郁从昭。他答应着站起,医生说,生了啊,女孩儿,七斤二两。
妻子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虚弱地说,你会不会失望啊。他笑一笑,这是什么话?
恍恍惚惚,门打开了,医生走出来,他直挺挺站起,喉咙哽咽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他走到妻子身边,妻子的麻醉还没过去,呼吸轻微,眼睛闭着,穿一身病号服躺在白床单上,如同陷落在虚幻的云朵里。
这时候,他不会料想得到,仅仅半年后,癌症即复发。妻子不愿再住院,说回家吧。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回到老宅,妻子满脸的郁郁之色消失了,笑着说,说不定老天知道我快不行了,会让小芸回来看我呢。
“小芸”这个名字,他和妻子差不多三十年没提起过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它,如同躲避一件易碎的珍宝。现在,妻子说出这个名字后,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意。他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只是不知该接一句什么话好。
时光推到三十年前,他们的女儿小芸,刚满一岁,随他们到医院门口的药店买药,不知什么时候,小芸松开妻子的手,跑到外面马路上了。他结完账,回头不见小芸,两人奔出药店,只看到街上人来人往,满大街的阳光耀眼极了。反身回药店,药店的玻璃门晃动着,玻璃门映出双倍的人来人往,也映出双倍的耀眼阳光。
不知道多少次相互责备乃至责骂,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找寻,不知道多少次燃起希望又多少次浇灭了希望,他们在心底,其实已经是默认了,小芸是再也回不来了。但谁也不这么说。三十年来,他们连医院都很少去,生怕触景伤情,生病了就到药店买点儿非处方药,哪怕一时半会儿医不好也硬扛着,这似乎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院子还是三十年前的院子。只是因为院前修了公路,车来人往,终日不息,院子里很少再有鸟儿光顾。三十年前可不这样,常有鸟儿飞来,麻雀、喜鹊、白鹡鸰,最常见的是斑鸠,飞来停在院墙边那棵高大的水杉上。他常常扔些水果啊米饭啊之类的在院子里,鸟儿们犹豫一会儿,纷纷扑下来啄食。待小芸出生,慢慢地,会摇摇摆摆在院子里走。小芸喜欢斑鸠,常光着脚丫子,嗯嗯嗯地叫着,小手指点着,摇摇摆摆追赶它们,快被踩到了,它们才急匆匆飞起,停在高高的水杉梢头。
小芸走丢后,有好几年,他甚至怕看见斑鸠……
妻子咽气前,用尽力气对他说,留着,这房子,等女儿回来。他抓住妻子干瘪如同丝瓜瓤的手,捏了捏。妻子应该知道的,不用她说,他也会这么做的。
三年,三十年,三年还是三十年?短的长的时间混在一起了。
郁从昭呆坐在二楼书房,身子在藤椅上往后靠再往后靠。透过玻璃望向窗外,时常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些崭新的高楼是真实的吗?自己究竟是处在时间的哪个节点上呢?闭上眼,什么都还在;睁开眼,只有老宅是真实的。
只要老宅还在,女儿就有可能找回来。他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和女儿常玩儿的游戏:每次快到家门口,他和妻子便问女儿,小芸,我们家在哪儿啊?女儿嗯一声,伸出小手指一指他们的院子。他和妻子不禁笑起来。
他笑一笑,仿佛女儿还在,妻子还在。
他笑一笑,妻子不在了,女儿不在了,那至少来一只斑鸠吧?
土方车轰隆轰隆从公路上驶过,院子震颤着。
没有一只斑鸠飞来……
妻子追悼会过后,学院院长让郁从昭休息一阵子,郁从昭说不必。爱和死,不都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么?他对院长说。院长瞪着眼,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郁从昭这学期课很少,只一门写作实践课。郁从昭知道,对很多学生来说,这课是用来混学分的。他也不会多做要求。能有这么多人坐下来听他说话,他已经很满足了,何况还有人记笔记呢。等他回到家里,是找一只鸟听他说话也不可得的。
郁从昭很快注意到坐第一排的余晚。
他每讲到关键处,她总会会心一笑,且立马低下头快速记些什么。久而久之,他讲完一段话,会偷偷瞥一眼她什么反应。她若露出微笑,他便有了信心;若不然,多少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没讲好。他上课的兴致,竟渐渐随了她的微笑而变动着。
快期中了,他布置了一次作业。他原本并没想着布置作业,只因偶然看到,教室外飞来两只斑鸠。它们在空地处走动,似乎在打量他。他几次望出去,它们一直停留在那儿。他知道自己没法讲课了,只好拿作业来说事。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法专心说话,时不时地要望向窗外。他没想到,这一切会被余晚瞧在眼里。
待作业收上来,他在余晚的作业本里,发现夹了一张纸,纸上栩栩如生两只斑鸠。余晚的文章,写的正是斑鸠,讲她幼年如何一直萦绕着斑鸠的咕咕叫声,讲她已然记不起面容的父亲母亲,讲她租住在校外,每天要面对的那一大片荒地。荒地里时常出现斑鸠,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这鸟儿就是斑鸠——虽然“斑鸠”这名字她老早听说过。整篇文章似乎没讲什么大事,但平淡的叙述里透着深情。
不知不觉,郁从昭竟然双眼润湿了。他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
再细看那张圆珠笔画,角落里写了一行小字:两只灰鸽子,送给郁老师。
郁从昭知道,自己这么想是很可笑的。余晚不可能是走丢的小芸。小芸右手有一小块很明显的红色胎记,可余晚没有;再说,小芸还比余晚大十来岁。但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余晚就是小芸呢?下次上课,一定得再看看,余晚手背上是不是有块红色胎记。万一是他之前疏忽了呢?至于年龄……他不去想了。
再次上课,余晚竟然没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他问常和余晚坐一桌的女生,得到的回答是,余晚有些事要处理吧。他想,会是什么事呢?竟然要逃课处理;又一个星期,余晚仍然没来,他有些担心,又有些不高兴;再一星期,他发现余晚来了,只不过坐在了教室最后面。他心里仍有些异样,想着下课后问问她遇到了什么事,顺便看看她手背上是否有胎记。一念及此,他竟然有些激动。然而,下课后,他刚收拾完教案,已经找不见余晚了。
郁从昭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余晚。
和全校师生一样,余晚和孙少文的事让郁从昭难以置信。同居、凶杀,这些字眼一次又一次震动着他的心。他越想躲避它们,它们越频繁地从各个角落蹦出来。他从学校走回家,走了无数遍的大街是陌生的,街上路过的行人是陌生的,就连耀眼的阳光也是陌生的。回到一个人的陈旧院落,无意间看到穿衣镜里的自己,这个将近六十岁的男人也是陌生的。
盯了鏡子半天,郁从昭想,要去看看余晚。
问了余晚的辅导员李生,郁从昭才知道,余晚的遗体停放在镇上新建的殡仪馆。他知道那儿,那儿以前是一家五金厂,倒闭许多年了。听说他想去看余晚,李生似乎有些吃惊。“郁老师真要去吗?“”这还能有假?”“郁老师不知道,因为尸检,余晚的遗体……”李生为难地说。“我知道的,你不用说了。”他连忙打断李生的话。
从李生处得知,班里的许多同学要去为余晚守夜。按说,这是不需要的,殡仪馆也不提供这类服务。可同学们执意要去,还到校长办公室去请愿。学校怕事情闹大,只好和殡仪馆协商。还好这儿是远郊,殡仪馆不至于人满为患,最终,殡仪馆提供了一个专门的房间和一口玻璃棺。每天晚上,四个同学去守夜,一天天轮换,全专业一百多号人,每个人二十多天才轮到一次。
“既然如此,你安排一个晚上,我去守夜吧。”郁从昭说。
“郁老师的意思是,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
李生看他,他也看着李生。
“那好吧,我这就去安排……”李生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郁从昭早早来到殡仪馆,在大厅坐了一会儿,大厅干净凉爽,偶尔才有一两个人。妻子的追悼会也是在这个殡仪馆举行的。仿佛刚刚发生,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竟然还记得他,略微一愣,引他去了停放余晚遗体的房间。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郁从昭只看了一眼,就从玻璃棺上移开了目光。但只这一眼,余晚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印进他的脑海。余晚穿了一套宽大、老气的黑色衣裤,一双黑色方口布鞋,这些应该是从寿衣店随便买来的吧。因为尸检,她的头发被剃光,两耳之间的脑袋,缝合后的切口触目惊心,有如一条巨大的蜈蚣。
“你知道吗?她生前有多漂亮!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郁从昭眼中含泪。工作人员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束手站立一旁。
“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郁从昭说完,急匆匆出门。
两个小时后,他拎了几个袋子回来了,衣服、裤子、袜子、鞋子一应俱全,最后,他还掏出一顶乌黑的假发。
“快给她换上!”郁从昭说。
“郁老师,这不合适吧?”工作人员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怕什么?”
工作人员忙打电话给李生,李生又打几个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可以。工作人员这才答应帮忙,不过,郁从昭不答应了。
“你不行,你们就没女孩吗?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行?”
工作人员摇摇头,叹一口气,出门找来一位女同事。郁从昭走到屋外,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稍后,门从身后打开,郁从昭进屋去,女工作人员瞟他一眼,退出去了。他走近两步,站住,又走近两步。棺材里躺着的确实是余晚。“我经常陪你师母去买衣服的,不知道我挑的这些,是不是适合你……”余晚不说话。“我记得你一直是短发的,假发店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短发,我只能买了顶长发回来。”他盯着余晚的头发,停了好一会儿,喃喃说“:我想着,你的头发,长长了……”余晚不说话。
此刻,郁从昭才意识到,余晚多么美。一种不可碰触的、易碎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美得让人心生怜惜。郁从昭两手扶住玻璃棺盖,似乎怕自己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美的冲击而跌倒。(后来,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和学生讲什么是美,忽然讲起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很突然的,他竟对几十个学生讲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啊?他望向教室外的空地,自言自语,那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几十年来,我所有关于美的理论和实践都是苍白的。但讲完这些话后,他又深感后悔和颓丧。他不该提起这事儿的,一个字都不该提起。)
郁从昭努力稳住自己,俯下身去看余晚的右手背,那只手皮肤白皙、细腻,手指细长,自然并拢,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般。手背光洁如玉。哪里有什么红色胎记。郁从昭怔怔的。本来就不可能有红色胎记。年龄差距在那儿呢。再说又不是演电影,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可是女儿小芸去哪儿了呢?在那遥远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现在刮风了吗?下雨了吗?小芸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长发还是短发?笑起来哭起来是什么样?小芸活得好吗?她……还活着吗?一念及此,郁从昭心中剧痛,仿佛小芸也如余晚这般,正躺在一具小小的棺材里,勉强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墨黑的疼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脔割着他的心。泪水蓄积着,转动着,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掉落,落在玻璃棺盖上,听得见轻微的啪啪声。
余晚躺在棺材里,不说一句话。
这一夜后,郁从昭不敢再去殡仪馆了。
郁从昭开始关心案子的进展。将近一年后,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孙少文死刑。这时候,学校里却有了另一种声音,一些学生给法院写了求情书,说这案件是情感纠葛,孙少文原本想跳楼和余晚一起死的,后来他还报警了,算得上自首。总之,罪不至死……郁从昭怒火中烧,恨不得揪出那些学生一个个质问: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
郁从昭一次次在课堂上将话题引向余晚案件。“我们都知道,不少写作的人喜欢写人心之恶,”他顿一顿,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笑“,可是你们发现没,这些人还喜欢呼吁原谅人心之恶,千方百计为人心的恶找出‘合理的理由。就拿我们学校那件事来说吧,不少人就说,孙少文如何缺少父爱母爱,生活如何困难。我就想问问,天底下有多少人缺少父爱母爱,有多少人生活困难?难道这些人就有理由去杀人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捏着粉笔的右手在头顶舞动着,“那些呼吁原谅恶人的人,得有一颗怎样恶毒的心?他们甚至比恶人还要恶,比恶人还应该下地狱……”教室里鸦雀无声,他一个人的声音回荡着。
他忽然不言语了,痉挛般舞动着的手颓然垂下。
院长亲自登门,说是找他闲聊,拐弯抹角地,终于说到上课的事儿。“郁老师不必如此激动,案件有法院判决,学生们写求情信,也是学生们的自由嘛。你不必……”郁从昭瞪圆双眼,“不必什么?你不知道这年头舆论会干扰司法公正吗?写信是自由,我还没写信呢,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我就没这个自由了?”院长年轻时也听过郁从昭讲课,此时不由得涨红脸。“郁老师不要激动嘛。只是有几个学生来反映,你上的毕竟是写作课……”郁从昭越发激动了,声音更大地说“:写作课是要关起门来上吗?写作的人难道不应该更关心这世界?写作难道能不问是非?”院长脸上汗津津的,连说“:郁老师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只是和你闲话两句,你不要激动,你快退休了……”郁从昭忽然冷笑了“,我是快退休了,所以,我害怕什么呢?”院长后悔自己一时口不择言,只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嘛,郁老师不要激动……”
又过十来个月,市高院宣判,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死刑判决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郁从昭心中为之一宽。过了几天,还没看到执行死刑的新闻,又不放心了,又等了将近一年,最高法院才发下核准死刑裁定书。两天后,孙少文被执行死刑。
这一天,孙少文二十七岁,郁从昭已退休三个多月。
从网上看到这一消息后,陡然间,郁从昭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他听得到来自身体深处的崩塌声。他关掉网页,慢慢起身,拉开椅子,推开书房门,慢慢下楼,来到院子里。
盛夏,无云,亦无风。院墙边一丛鲜红蔷薇正在盛放。藤椅支在院子中央,郁从昭花了许多时间才慢慢走过去,慢慢坐下,慢慢躺好。呆想一会儿,他闭上双眼,头慢慢往后仰。双手慢慢向下垂,一手拿蒲扇,一手捏着一张白纸,白纸略微发黄,纸上圆珠笔画的两只斑鸠栩栩如生,不知不觉间,它们脱离他的手指,悄无声息飞到地上了。
此时,院外公路,一辆土方车轰隆轰隆驶过,院子一阵接一阵战栗。蔷薇花瓣颤抖,蜜蜂嗡嗡嚶嘤,一滴露水坠落在地。他睁开眼,仰面望向高远的天,天蓝得动人心魄。恍恍惚惚的,是他在俯瞰天,天的深处,水杉细细的树梢难以觉察地晃动着。没有一只鸟飞来。树梢如同触须,触动着天空的湛蓝。湛蓝的天空包围着他,恍恍惚惚的,他看到自己陷落在无尽又无声的巨浪里。
尾声
终于完成了,这个故事。
我甚至完全忘记某某的名字了。那次饭局之后,我再未见过他。
写完后,我才到网上查找当年的新闻。我担心写下的种种和现实相去甚远,又怕先看新闻,会让我被现实束缚住。当年的新闻不少,但正如某某所说,那些新闻千篇一律,看了几篇,我就没什么兴趣了。正打算关闭网页,忽然发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照片里,竟是某某正在接受采访。不对,仔细一看,这人叫作李生,是事发学校的老师。他怎么会是李生?我再到学校网站查找,已经寻不见李生的踪影。多方查找,最后,在学校已近荒废的BBS上,发现一个帖子。有人问,还有人记得李生吗?就是那个和学生谈恋爱,学生因他而死的老师。他现在在做什么?两三个月后,有人回答,说那件事后没多久,李生辞职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甫跃辉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