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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故人,逢五和逢十是大年。明年是简陌老师诞辰八十周年加上去世十周年,逢了个双十,更是大年。纪念活动成了学校下一个年度的重点工作。“十一”假期刚过,就在小礼堂召开了动员大会。
不管大年小年,纪念导师的正剧,大师兄每年都要表演一次,不是在简陌老师的生辰纪念日就是在简陌老师去世的周年纪念日。大师兄像一个强迫症患者,年复一年纪念简陌老师。
郁阳从来不参加学校的纪念活动,不为大师兄的表演添加一砖一瓦。在荒谬的现实面前,能做一个消极的抵抗者已经不易。今年,这一点消极抵抗的权力,也被大师兄取缔了。系主任吴小无通知郁阳开会的时候不像往年那样例行公事,通知到了,你爱去不去。
系主任吴小无特别强调了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和郁阳参加会议的必要性。他说,陈校长点名让你参加。你要不去,陈校长拿我问罪。你敢得罪陈校长,我可不敢。郁老师你就委屈一回,帮我个忙,一定去啊。系主任吴小无是大师兄的博士,按照学术上的辈分,是郁陽的晚辈,平时对郁阳很客气。吴小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用恳切的目光看着郁阳,郁阳只好答应了。吴小无是文学院副院长的人选之一,当然要不遗余力地积极靠近大师兄。
郁阳想不明白的是,大师兄历年都放过了他,随他参加不参加,今年为什么点了他的名?
大师兄在主席台正襟危坐,一张红润多肉的脸,放射着人生得意尽欢的光芒,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悲伤。大师兄声若洪钟,说起简陌老师,情感激荡得就像开锅的水。
系主任一副院长一院长一副校长一校长,大师兄的官位一路上行,声音也一路上扬变得越发宽厚有力了。真理在握自信满满的高昂腔调,已经成了大师兄开会讲话的标准腔调。
席间鸦雀无声,大师兄上任之初就开展的纪律整顿已见成效。肃穆中也有讶异的目光落到大师兄那张过于饱满的脸上,目光中一闪即逝的料峭寒意,想必让大师兄意识到了不妥,他始终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喝水停顿之后,大师兄压低了声音,就像给开锅的水盖上一个盖子,防止溢出。大师兄迅速找到了一种适合这个场合的腔调,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大师兄拿捏有度的声音制造出一种貌似庄严崇高的悲伤效果。“我们纪念去世的先师,就是要学习先师的精神,学习先师对待学问对待人生的态度,学习先师悲悯的情怀,宽广的胸襟,学习先师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
坐在会场中的人,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跟随大师兄的声音,进入一个特定的情景剧中:一群正人君子怀着悲伤的情感在纪念他们的老师。
大师兄的表演已经蒙蔽了真相,或者说,大师兄的表演,正在成为唯一的真相。大师兄是多么热爱简陌老师啊,即使简陌老师神经不正常,要将大师兄告上法庭,大师兄依然对老师不离不弃,尊敬有加。
大师兄是个好演员,他把一个正人君子演得如此妥帖,恐怕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不会演戏的厨子不是好裁缝,不想当将军的厨子不是好司机,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演员……郁阳在脑袋里按照网络流行语的句式搭配着这些词语。郁阳入不了戏,他清楚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和角色之间的那道鸿沟,无论如何跨不过去。大师兄是最不配纪念简陌老师的人。当然,郁阳觉得自己也不配。
简陌老师去世后,一次也没有出现在郁阳的梦里。郁阳原来一直以为,梦见谁由做梦的人决定。他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梦见谁是由你想梦见的那个人决定的,哪怕他已经死了,他要是不想见你,你就永远也不会梦见他了。就像简陌老师,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郁阳。哪怕郁阳日思夜想,怀里揣着老师的照片入睡,老师也从未降临到他的梦里。
快十年了,简陌老师的骨灰还存放在殡仪馆里。简陌老师亲手交给郁阳的遗嘱,一条也没有被执行。
小礼堂热气弥漫,很多人都脱了外套放在椅子背上,郁阳却裹紧了外衣,他感觉骨头缝里灌满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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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记忆,很像一个已经废弃的养鱼池,里面破破烂烂淤塞着再也打捞不起来的腐朽东西。大师兄的声音,像一块巨石滚进了郁阳记忆的池塘,把池塘搅得天昏地暗,泛起无数沉渣。
郁阳考上博士那年,入学不久赶上简陌老师过六十岁生日,大师兄给简陌老师搞了一个盛大的派对。那是郁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师兄。大师兄不是年龄大,也不是年级高,而是职务升得最快。大师兄三十二岁当了系主任,古典文学系的博士点是大师兄跑下来的。简陌老师当了博导,就力荐大师兄当了主任,简陌老师喜欢专心学问。三十六岁,大师兄已经当了文学院的副院长,系主任也还兼着。大师兄的能力,一直为人称道。
导师的六十岁大寿,大师兄十分阔气地包下了一个度假村,师兄师姐来了上百人。酒桌上,师兄师姐们拼命灌大师兄喝酒,借着酒劲对大师兄唱颂歌。简陌老师笑呵呵看着大家,像个慈祥的家长。大师兄享受众人的热捧,却没有忘记照顾简陌老师的感受。致祝酒词的时候,大师兄声情并茂地说,简陌老师是我们的精神领袖,我们要团结在老师周围,把我们共同的事业做强做大。老师的生日,就是我们的节日,每年都要庆祝。大师兄的话,把聚会推向了一个高潮,大家纷纷举杯,为导师,为大师兄,为共同的事业……为各种各样想得出来的理由干杯。喝完一轮,酒桌上的人醉了一半,大师兄依然口齿清晰,思维缜密。大师兄的酒量非同一般。大师兄注意到郁阳的拘谨,特意跟郁阳喝了一杯,嘱咐郁阳照顾好导师。晚上,简陌老师休息了,大师兄还叫孔源师兄把郁阳拉去参加篝火晚会。篝火晚会上,师兄师姐们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校园,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舞,篝火把师兄师姐们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大师兄跟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声音奔放,舞姿夸张。郁阳对大师兄印象极好,他觉得大师兄既能掌控局面、把握分寸,又率性可爱。
大师兄后来的所作所为,完全颠覆了郁阳最初的印象。
读博第二年的春天,大师兄把郁阳叫到办公室,送了一本新出的书给他,叫他帮忙写一篇评论。大师兄说,核心期刊的版面已经预留出来了,你抓紧些。文章发到核心期刊上,你留校我也好说话。咱们老师是迂夫子,操心不来俗事。大师兄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郁阳心里暖洋洋的,恨不得为了大师兄赴汤蹈火。
郁阳兴冲冲回到宿舍,翻看大师兄的新书,越看越不对劲。大师兄的新书《元代文学,马蹄声碎与勾栏声色》,除了文章的题目和各章的小标题不一样,章节有些调整和几处删减,添加了一些描述性的文字,其余部分,完全照抄了简陌老师的《元代文学美学特征初探》。简陌老师的书稿,郁阳通读过一遍,个别章节,读过不止一遍。书中的有些观点,简陌老师还跟郁阳一起探讨过。
大师兄不是说简陌老师的书稿被打字员弄丢了吗?原来没丢。郁阳定了定神,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简陌老师写书期间,大师兄随时关注着简陌老师的进展,经常买了水果和营养品到老师家看望。简陌老师的书刚写完,大师兄就亲自上门取了书稿拿去打字室,吩咐打字员尽快打印,然后安排简陌老师去海边疗养。简陌老师疗养回来,大师兄告诉简陌老师,系里的办公室装修,老师的手稿被打字员弄丢了。办公室电脑中毒,已经打印保存到电脑里的十多万字也丢失了。简陌老师跌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简陌老师的这部心血之作,从準备到写出来,差不多花了十年。简陌老师曾说过,一生一定要写出一部压得住棺材板的书。郁阳知道,这部书,就是老师准备百年后用来压住棺材板的。
大师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郁阳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简陌老师扶起大师兄。大师兄说,那两个混蛋打字员,是领导的亲戚,学校硬塞到系里的。我不管他们什么背景,我要开除他们。大师兄声音哽咽。简陌老师平静下来,叫大师兄不要为难打字员,稿子丢了可以再写,资料都是现成的。大师兄第二天就让系里给简陌老师配了一台电脑,还叫郁阳协助简陌老师尽快完成书稿。郁阳让简陌老师把每天写好的书稿交给他,他睡觉前录入电脑保存,但简陌老师下决心换笔。简陌老师是南方人,用拼音输入法错误太多,只能用五笔输入法,现学现用,打字极慢,刚用电脑,不停地犯低级错误,忘记保存,误删文档。写作的进度非常缓慢。大师兄的书出版了,简陌老师的书稿才写了十分之一不到。
原来大师兄早有预谋,一直盯着简陌老师这本书。郁阳的后脊背冒出一排冷汗。他简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大师兄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窃取老师的书稿。郁阳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烧出了一个巨大的洞,无法思考。
很多年后,郁阳听到那句网络金句: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他突然想到他始终无法理解大师兄的剽窃行为,是良知和底线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大师兄早已成功突破了良知和底线的局限,想象力简直像鲲鹏展翅,扶摇直上。大师兄不仅出了书,还召开了高规格的作品研讨会。研讨会的消息被各大媒体报道后,业界大咖们评论大师兄作品的文章相继在各大报刊的书评栏目刊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师兄俨然成为了元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新地标。
郁阳去看简陌老师,简陌老师穿了一件旧睡衣,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像是书房里的一件旧器物。简陌老师面前的书桌上,放着大师兄送的书,扉页用繁体隶书写了几个大字:请导师批评,学生陈大纲。简陌老师一言不发。书房空气里那种特有的陈旧干燥的气息在郁阳的肺里堆积起来,淤塞了郁阳的呼吸。郁阳坐立不安,他说,大师兄公然剽窃老师的作品,这是犯罪,老师您得站出来告他,为自己讨回公道,还世人一个真相……郁阳滔滔不绝,急于要把积压在心里的东西掏干净。郁阳说话的时候,师母廖吟秋把大师兄的书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师母廖吟秋气呼呼地说,你倒是说句话呀,难不成你十年辛苦就这样白忙活,被陈大纲公然剽窃?
好半天,简陌老师缓慢地说出两个字,告他。
一颗学界明星被老师指控剽窃,这是多么爆炸的新闻。媒体蜂拥而至,简陌老师把媒体拒之门外,始终不置一词。简陌老师告诉郁阳,官司判决之前,说什么都不妥当。简陌老师是老派的学人,他不懂得媒体的厉害。大师兄正好相反,来者不拒,在媒体上扮演委屈的学生。我怎么可能剽窃我导师作品?除非我疯了。我写这本书,用了三年时间,准备的时间更长。我的电脑,记录着我写作这本书的历程,每一章每一节的写作日期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电脑不会说谎。我的书出来,第一时间就给导师送了一本,我还邀请导师参加我的研讨会。导师为何要起诉我,我也很想知道,我一直非常敬重简陌老师,我每年都组织师弟师妹给老师过生日。我不懂老师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学生的成绩不是老师的骄傲?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导师没有理由这样对我……
大师兄太有心机了,他每次买了水果营养品来看老师,回去之后就在电脑上写下了看到的章节,录入他记得的部分内容,拿到老师的手稿后,再从容地全部录入。大师兄不怕打官司,他早把打官司的证据准备好了。但他并不想跟简陌老师对簿公堂。
学校论坛上,关于简陌老师私生活的帖子满天飞。简陌老师的私生活很不简单,晒出来全是猛料。四十多岁功成名就时情感出轨,离掉了共过患难的妻子,娶了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女学生。这个女学生不是别人,是简陌老师的儿子简繁的大学同学。大学女同学,稍微暗示一下,就会让人联想到关系不一般。师母廖吟秋的小县城背景,很容易把人引导到对师母人品的质疑。放在当下,立马有一个现成的标签贴到师母廖吟秋脸上:心机婊。论坛上,已经有人管简陌老师叫“叫兽”,衣冠禽兽。郁阳看不过,在论坛上替简陌老师辩白几句,立马被砖头瓦块拍个半死。网络暴力像滔天洪水,一旦拉开了闸门,根本控制不了。洪水过处,一片狼藉。
大师兄出的是毒招。你说我剽窃,我说你私生活不检点。用这种手段转移注意力,易如反掌。果然,人们的关注点都集中到了简陌老师的私生活,有关的帖子铺天盖地,真的假的,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制造出一股道德狂欢的洪流。没有人再关注简陌老师文章被大师兄剽窃的事。
不明真相的学生给简陌老师的办公室和家里塞进各种不堪入目的漫画、辱骂的明信片,叫简陌老师去死……师兄师姐们络绎不绝地来找简陌老师,劝他撤诉,他们没有人相信大师兄会剽窃简陌老师的作品,在他们眼里,大师兄是最尊重最热爱简陌老师的人。他们说,用那样拙劣的手段剽窃,怎么可能?如果简陌老师的说法成立,大师兄的智商可以超过脑残了。
简陌老师闭门不出,除了郁阳,谁也不见。师兄师姐们只好来找郁阳,打听老师的情况,他们根本不听郁阳的解释,他们丝毫不怀疑大师兄,他们只是担心简陌老师的精神出了问题。他们对郁阳说,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真没想到简陌老师的心胸这么狭小,居然容不下自己的学生。
原本清清楚楚的一件事情变得十分可疑,郁阳只能寄希望于法律还原事情的真相。但是,律师告诉郁阳,即使上了法庭,简陌老师败诉的可能性很大。没有原始手稿,简陌老师提供的都是间接证据,而大师兄提供的是直接证据。简陌老师的证人,只有郁阳和廖吟秋,两个都是跟简陌老师关系密切的人,证词被采用的可能性很小。
形势的发展,出乎预料,郁阳高涨的热血冷下来。郁阳不得不想到自己的处境:还有一年多一点就要毕业了,这个时间跟大师兄翻脸,留校的事肯定泡汤。另外找工作的难度,郁阳想着就冒出一头冷汗,他学的专业比较冷僻,开设这个专业的大学寥寥可数,况且,哪个不是用自己的人?要是把自己抛到就业的人才市场,郁阳就是那堆打折都无人问津的剩菜。导师跟大师兄打官司,郁阳只要站在导师这边,无论输赢,都没有好果子吃。大师兄赢了,没有郁阳的立足之地。大师兄败了,换了别人当主任,别说郁阳,学校里所有简陌老师的弟子都要被边缘化了。想到这里,郁阳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鄙视。简陌老师穿着旧睡衣坐在书房里的形象,让郁阳在黑暗中都不敢睁眼。
简陌老师的情况很不乐观,郁阳每次去看他,他都一言不发。师母廖吟秋告诉郁阳,简陌老师失眠越来越严重。郁阳不敢想象,如果败了官司,简陌老师会怎样。
简陌老师的前妻和儿子简繁也被卷了进来,简陌老师的前妻不堪媒体的骚扰,气得心脏病发作,差一点送了命。简繁忍无可忍,气冲冲上门指责简陌老师为了争名夺利,老脸都不要了。原本已经破裂的父子关系,彻底坠入深渊。简繁的指责,是压倒简陌老师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等到开庭,简陌老师就病倒住进了医院。
简陌老师在医院里做出了撤诉的决定。从医院出来,简陌老师很快办理了退休手续。郁阳成了简陌老师的关门弟子。
简陌老师从此隐匿书斋,不参加活动,不发表文章,不出版著作,只在家里写字画画。
简陌老师退隐后,大师兄凭着那本《元代文学,马蹄声碎与勾栏声色》,成了业界的大腕,学校的学术新地标。简陌老师那一大堆没来得及完成的计划——成立元代文学研究会,创办元代文学研究学刊,联合全国高校的元代文学研究人才,每年召开年会,研讨元代文学研究成果……后来都变成了大师兄的政绩工程。大师兄的官位节节攀升,先是文学院院长,然后是学校副校长,五年前爬到了校长的位置上。
给大师兄的书评,郁阳一直没写。作为知情人,他要是为大师兄的书写了书评,还有什么脸去见简陌老师。这是一条郁阳给自己画出来的底线,尽管标准很低。后来孔源师兄来找郁阳,郁阳就知道,他躲不过去。孔源师兄跟大师兄的关系非同一般。孔源师兄早就不在学术圈子里混了,他下海开了一家公司,成了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简陌老师每一年的生日庆典,虽说是大师兄召集的,埋单的人却是孔源师兄。孔源师兄对郁阳说,替大师兄想想,他也不容易。碰上个精神出状况的老师,搞出一摊子事,把大师兄搞得狼狽不堪,老师生病撒手不管了,大师兄还得出来收拾残局,帮你解决学位和留校的事情。说句难听的话,大师兄不缺你这篇评论,你倒是需要这个留校名额。
郁阳内心悲愤不已,但他明白,想留校,就得给大师兄写书评,这是他必须交的投名状。大师兄哪里是缺一篇评论,他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把留校和评论打包在一起绑架郁阳,逼他这个知情者站队。郁阳只要站队,就彻底坐实了大师兄的清白和简陌老师的精神问题。
最终,郁阳还是写了。稿子很快在核心期刊登了出来,郁阳的论文答辩也顺利过关,最终留在了学校。
郁阳很长时间都不敢去见简陌老师。后来还是简陌老师叫师母廖吟秋来找他,他才重新登门,跟着简陌老师写字画画。郁阳不知道简陌老师看没看到他给大师兄写的那篇书评,简陌老师从未提起。简陌老师偶尔出神的时候,眼光是带刺的。
留校以后,大师兄有意把郁阳拉进自己的圈子,培植成自己的人,郁阳拒绝了。郁阳刻意保持了跟大师兄的距离,什么学术基金、科研项目、课题费、职称评定……郁阳一概不争。郁阳心平气和地教书,写文章。同龄人评上了教授,当上了博导,有的还升到了主任或者副院长的位置上,连大师兄的学生都当上系主任了,郁阳还是一个副教授。郁阳用牺牲各种利益的姿态,跟大师兄划清界限。
郁阳知道这样做很傻,但是,唯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一点那份投名状带给他的不安,让他每次见到简陌老师的时候,不至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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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母廖吟秋端坐在大师兄的右手边,妆容精致,表情肃穆。郁阳搞不明白师母廖吟秋为什么能够如此淡定?
简陌老师的学生,只有郁阳一直叫廖吟秋师母,对她敬重有加。其他的师兄师姐,都不认廖吟秋这个师母,他们一直认简繁的母亲是师母。在那些师兄师姐眼里,廖吟秋是一个利用年轻和姿色上位成功的小三,而且,比一般小三更加卑鄙,因为前期还利用了简陌老师的儿子简繁。廖吟秋是典型的红颜祸水,因为她,简陌老师不光夫妻反目,还父子失和。
不管听了多少有关简陌老师跟廖吟秋的故事,也不管师兄师姐们把廖吟秋说得多么不堪,郁阳一直相信,廖吟秋是爱简陌老师的。当然,简陌老师也是爱廖吟秋的。这是郁阳跟师兄师姐们的分歧所在。
但是,简陌老师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师母廖吟秋第一时间就背叛了简陌老师的遗嘱,把简陌老师的后事交给大师兄去处理,对大师兄搞的各种纪念活动,各种背叛简陌老师遗嘱的行为,师母廖吟秋都是最积极的支持者和参与者。
师母廖吟秋真的爱过简陌老师吗?郁阳越来越不能确定了。
郁阳无聊地翻看着“会议手册”,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写在纪念活动筹备委员会的名下。郁阳跟大师兄很多年没有任何交集了,大师兄这是要干什么?郁阳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被大师兄利用的价值,心情稍微安定了一点。
“会议手册”最多的一项内容是明年的活动安排,从年初到年底,每个月都有不同的主题和安排。出版发行《简陌文集》。拍摄回顾简陌大师一生的纪录片。研讨简陌学术成果,成立简陌书画研究中心。安葬简陌骨灰。举办简陌书画展。图书馆接受简陌藏书捐赠并设立简陌藏书专馆……大师兄搞活动,真是大手笔。纪念活动的每一项安排,都是对简陌老师遗嘱的彻底背叛。
郁阳把身体缩在座位上,他不敢抬头,他觉得简陌老师悲哀的目光就在头顶的某个地方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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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陌老师的遗嘱一共五条。第一,不搞任何形式的追思纪念活动,不购买墓地,骨灰埋进老家山上的一棵香樟树下;第二,生前所有文字作品,不得再出版;第三,书画作品全是消遣之作,送给学生郁阳留作纪念;第四,藏书送给老家的师范学校图书馆;第五,其余财产交廖吟秋处理。
简陌老师七十岁那年,过完生日不到一个月,突然把郁阳叫到家里,拿出早已写好的遗嘱。简陌老师的遗嘱,用小楷写在一张素净的笺纸上,没有日期,落款写着“陌庵六十又八”。陌庵是简陌老师的号,钤的印是郁阳的习作:白发学童。这枚印章是郁阳读博士的第一年送给简陌老师的生日礼物。第一个学期跟老师出去开会,在福建淘了三块寿山石。寒假先用别的石头练了一个星期,再郑重地刻到寿山石上,刻坏了两枚,最后一枚,终于找准了感觉。郁阳自认是学习治印以来最满意的作品。果然,简陌老师非常喜欢,说功力稍弱,但无油滑之气,古拙真诚,是用心之作。不管做学问还是做人,简陌老师一直强调用心。简陌老师后来写字作画,多用这枚闲章。简陌老师戏称自己白发学童的时候,头发还有大半是黑的。
简陌老师微微笑着,把遗嘱交给郁阳,郁阳看着师母廖吟秋,不敢接。简陌老师说,她同意的。我走后的事情,你要协助师母去办。郁阳接了遗嘱,仔细叠好放进包里。简陌老师又把自己用过的印章和一卷书画作品交给了郁阳。郁阳把装印章的盒子放到书桌上,说,老师您把印章给我干什么,您写字画画还要用呢。简陌老师打开盒子,摸着一枚印章说,用不着了,都留给你,也只有你懂。郁阳把老师的印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陪简陌老师喝过茶,郁阳抱走了老师的印章盒子和一卷书画作品。师母廖吟秋送郁阳到电梯口,忧心忡忡地问郁阳,他不会是要做什么荒唐的事吧?郁阳明白师母所说的荒唐之事,就是自杀。郁阳安慰师母,不会的。老师是经过大事的人。师母廖吟秋欲言又止。郁阳说,放心吧,过几天出差回来,我再把这些给老师送回来,陪他一起画。
三天之后,半夜,郁阳在宾馆的床上突然醒来,月光白晃晃的。郁阳看了一眼床头的手机,两点五十。郁阳关了灯,关了窗帘,躺在黑暗中,还是感觉哪儿都是亮晃晃的,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一大早,接到师母廖吟秋的电话,简陌老师昨晚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简陌老师去世的时间正是夜里三点。
师母廖吟秋在电话里说,先生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大限。郁阳当时就怔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一辈子没画过人像,去世前一个星期却给自己画了一张自画像。爷爷去世后,那张自画像就做了遗像。郁阳的爷爷是个旧式文人,年轻时家境不错,四处拜师学画,书画造诣颇高,后来一直躲在乡下,靠给别人画門神写春联挣生活。年轻时的照片,“文革”时候都被爷爷烧了,爷爷后来也没有照过相,照相要去县城的照相馆,很不方便。要没有那张自画像,爷爷死了连遗像都没有。
简陌老师去世后,郁阳一直疑心,可能真的有人可以提前勘破死亡大限,提前处理好一切,从容等待那个时刻。
白单子刚刚盖住简陌老师的尸体,师母廖吟秋就给大师兄打了电话。大师兄立马全盘接管了简陌老师的后事,一个大师兄挂名的治丧委员会马上成立,一切高效地运转起来。
郁阳赶回去的时候,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好了。简陌老师郑重托付后事的遗嘱,在他尸体温度尚存的时候,就被师母廖吟秋背叛了。郁阳不甘心,他对师母廖吟秋说,简陌老师的遗嘱,是我亲手接过来的。我们答应过简陌老师……廖吟秋红着眼圈,说,郁阳,先生糊涂了,把骨灰撒在树下,不过是先生糊涂时候的浪漫想法。他们老家的山,早就开了钼矿,根本找不到他说的树。
即使老师的老家开了钼矿,找不到一棵树,也不能把简陌老师的葬礼事宜交给大师兄啊。郁阳说,师母,简陌老师跟大师兄,是绝了师生情分的。廖吟秋叹息一声,说,郁阳,先生走了,有好多事情要办,后事办起来千头万绪,很麻烦,你太老实,不是办事的人。交给陈大纲,他会办明白。他欠了先生的,一定会用力去办。廖吟秋用手扶着自己的太阳穴,红红的眼圈里,转着一层泪水,始终转着,转薄了也没有掉下来。
大师兄把简陌老师的葬礼办得非常隆重,简直太隆重了。葬礼上名流云集,弟子云集,送花圈挽联的人规格之高,让郁阳咂舌。大师兄亲自主持葬礼并致了悼词。
大师兄在葬礼上提起简陌,言必称大师。简陌大师人格高尚,才情盖世,一代学术典范,几辈良师益友。简陌大师的学识修养才情师德,高山仰止,我辈终身向学,也不能望其项背……简陌大师的离世,是学界的重大损失……我们聚在这里,跟简陌大师告别。我们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照他教诲我们的那样,面对学问,背对名利……大师兄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穿透力。
躺在鲜花丛中的简陌老师,一张清瘦的脸被入殓师打理得光洁红润,跟蜡像馆的蜡像一样。郁阳很庆幸,简陌老师再也听不见大师兄在说什么了。
郁阳站在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着简陌老师,他不敢走近。郁阳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老师,您再忍耐一会儿,马上就要结束了。
喧闹的葬礼上,郁阳被前所未有的孤独包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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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动员大会,各项纪念活动就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郁阳尽量躲着,诸事不沾边。他本能地防范着,让自己离得远一些,不被大师兄的旋涡卷进去。
郁阳终究没有躲过去。学校的出版社要出版简陌老师文集,出版社一个姓翁的编辑是大师兄的学生,他找到郁阳,请他帮助整理简陌老师文稿的日记部分。郁阳拒绝了。
郁阳说,出版简陌老师的文集,违背了老师的遗嘱。翁编辑告诉郁阳,《简陌文集》是出版社明年的年度重点图书,发行部门已经安排了在简陌老师诞辰日那天进行新书宣传和签售活动,敲定了简陌老师的遗孀廖吟秋参加一系列新书宣传和签售活动。郁阳说,他们怎样是他们的事,我不能违背老师的遗嘱。翁编辑说,郁老师你太较真了。出版《简陌文集》是廖吟秋的主意,廖吟秋跟出版社签了百分之十五的版税,十万本起印。你想想,这么苛刻的合同,出版社为什么要同意?郁阳问,为什么?翁编辑说,还不是大老板打了招呼。大老板说了,纪念简陌老师是今年学校工作的重中之重,出版社要全力配合。大老板发话了,谁敢不配合?郁老师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吧。郁阳说,不用再考虑了。
出版社编辑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师母廖吟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师母廖吟秋说,郁阳,你是先生最信任的人,整理先生的文稿,尤其是日记部分,没有人比你更合适。郁阳鼓起勇气说,师母,简陌老师的遗嘱,一直保留在我手里,我不能违背老师的遗嘱……郁阳的话没有说完,师母廖吟秋就打断了他。师母廖吟秋说,郁阳,先生立遗嘱的时候,脑袋已经不清醒了。如果脑袋清醒,他会立那样的遗嘱吗?他受了刺激……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要抓紧时问,配合出版社。出版《简陌文集》,这是我们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出版缺少了《元代文学美学特征初探》的《简陌文集》,不是纪念而是背叛。话都冲到舌尖了,郁阳咬住了没说来。
师母廖吟秋挂断了电话,郁阳耳朵里嗡嗡地响了好长时间。郁阳拒绝得了出版社,拒绝不了廖吟秋。廖吟秋是郁阳的老板。三年前,廖吟秋开了一个拍卖公司,郁阳一直在拍卖公司兼职,担任公司的书画鉴定师。事情不多,廖吟秋给郁阳的年薪,却超过了郁阳在学校教书的收入。家里花钱的地方太多,要是缺了这份收入,还真有点捉襟见肘。
郁阳从樟木箱子里拿出简陌老师的遗嘱,小心翼翼地打开,写遗嘱的笺纸已经发黄了。简陌老师去世的第二年,郁阳专门去过一趟简陌老师的老家,那儿根本没有开什么钼矿,山上多的是高大的香樟树,好多都是几百年树龄的老树。郁阳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坐了很久。从那儿回来,郁阳再也没有跟师母廖吟秋提起遗嘱的事。每年简陌老师的忌日,郁阳都要把简陌老师的遗嘱拿出来看一遍,然后把自己灌醉。
简陌老师的字多么宁静典雅,他在写下遗嘱的时候,一定以为身后的一切,都会如他所愿,被郁阳和廖吟秋安排妥当吧?
一阵风吹掉了郁阳手里的笺纸。郁阳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自己也要成为背叛简陌老师遗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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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陌老师的日记是退休后才开始写的,一直写到去世前。日记里有一些旧体诗,是怀人怀物之作。简陌老师的旧体诗写得真是好,郁阳读着就想哭。出版社告诉郁阳,旧体诗不收入出版内容,郁阳把旧体诗整理好了归到一个专门的文件里,没事的时候翻开读一读。
日记还有一部分内容是简陌老师根据记忆写出的他在各处看到过的楹联,包括楹联的内容,楹联的作者和书者,然后查资料考据,检验自己记忆的正误并进行修正,这是简陌老师的脑力体操。简陌老师的记忆力特别好,五六岁在老家祠堂看过的楹联都還记得。这部分内容最有趣,郁阳看着就能想起简陌老师认真考据的样子。出版社说了,这部分也不收入文集。
日记的另外一部分内容是关于书画创作的,简陌老师很认真地记下自己创作每一幅画从构思到完成的过程,然后总结创作心得。满意的作品留下,不满意的作品撕毁,作品送人也记在日记里。这部分内容比较多,简陌老师创作了很多作品,花鸟人物山水都有,每一幅画的创作和构思,创作完成后的不满,简陌老师都详细地写在日记里。大多数不满意的作品都撕毁了,只有少数满意之作留了下来,或者送人了。撕毁的作品简陌老师也留下了记录。留下的那些书画作品,到他写遗嘱的时候,又撕毁了一部分。交到郁阳手里的,不过十数张。
出版社要出的,正是这部分内容。翁编辑说,简陌老师的文集,只有这本有挣钱的希望。现在跟书画有关的书最好卖。
翁编辑不说郁阳也知道,简陌老师的书画作品近年突然走红起来。走红的原因说起来很可笑,某位高官在某个有关高校教育的高端论坛上讲话的时候,偶然说起他非常喜欢简陌先生的画,他批评了当下心浮气躁的学术界,又批评了炒作风气盛行的艺术界,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简陌老师。他说,很多年前,我跟简陌先生有缘一起开会,会后,简陌先生送了我一幅画,我一直挂在书房里,越看越喜欢。简陌先生的画,既有精神的高度,又有独特的艺术魅力。看着令人浊气全消,神清气爽。简陌先生生前不混圈子,不炒作,他是真正的隐者、名士。我们的艺术界,我们的学术界,多一些简陌先生这样的人,气氛自然会清朗了。那次会后不久,高官位置升得更高了。简陌老师的画成了雅贿的首选,似乎高官的升职和书房里悬挂简陌老师的画之间,有神秘的关联。因为简陌老师的书画作品流到市面的非常少,一画难求,价格成几何级增长,去年一幅山水拍出了上千万元。那幅拍出千万元的画作,就是简陌老师留给郁阳的十几幅画之一。
简陌老师的画走红之后,师母廖吟秋开了一个拍卖行。师母廖吟秋跟郁阳说,手头有没有先生的遗物?师母廖吟秋的意思郁阳是懂的。郁阳马上就把简陌老师最后交他保管的画还给了廖吟秋,一幅不少,全还了。郁阳手里留着的几幅简陌老师的画,是跟简陌老师学画的时候,简陌老师随手画了送给郁阳的,都没有钤印,有两幅还是师徒二人合作完成的。郁阳把画藏在书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独自回忆跟老师学画的日子,那是郁阳不愿意跟任何人共享的记忆。
这两年常有人来找郁阳,要买他手里的画。郁阳一概回绝,说手里没有老师的画。孔源师兄年初也来找过郁阳,说大师兄为了学校的项目,必须送一幅先生的画给主管的领导,请郁阳拿一幅出来,哪怕一幅小品也行,价格随郁阳定。孔源师兄说,那个主管领导油盐不进,只喜欢咱们导师的画,大师兄被逼得没有办法了。郁阳你也不能不讲良心,大师兄这些年对你还是不错的。
不管孔源师兄说什么,郁阳一口咬定没有导师的画。孔源师兄怎么跟大师兄交代的,又是如何解决了大师兄的难题的,郁阳不得而知。孔源师兄走后,郁阳的老婆趁郁阳不在家,翻箱倒柜寻找过简陌老师的画。被老婆找到,不过拿去换车换房子买包包。郁阳早有防备,把画放到办公室里去了。
整理简陌老师日记的时候,郁阳常常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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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阳的右眼皮从前天开始跳,已经跳了两天。悄悄用热水敷了几次,不管用。持续的眼皮跳动,让郁阳心里直犯嘀咕。“左跳财,右跳灾。”早年听母亲念叨的俗语从记忆深处浮起来,像浮在水面的葫芦,怎么都按不下去。难道真有什么灾祸降临到头上?郁阳想起,母亲遇到眼皮莫名其妙地跳,总是用一张红纸泡湿了贴在眼皮上,说是可以驱灾辟邪。年少的郁阳很不屑,有什么科学根据呢?不过是一张红纸,贴在哪儿都是红纸。母亲说,她不懂科学,也不管迷信不迷信,只晓得眼皮跳起来心慌,贴上红纸,心里就了然了。了然听起来文绉绉的,其实是郁阳老家的土话,包含了安心、坦然、不恐慌的意思。那个时候,郁阳对乡间的种种迷信行为,很看不惯,即使平日里尊重的母亲,做起这些迷信的事来,郁阳也觉得好笑。母亲过世后,郁阳的想法变了,他越来越觉得母亲的做法无可厚非。人活着,安心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安心,郁阳查看了医学网站上有关眼皮跳的帖子。“眼皮跳”在医学上叫作“眼睑震颤”,是神经内科疾病的一种症状。生理性眼皮跳通常是由于用眼过度、劳累、精神过度紧张等引起的。只要放松精神,适当休息,补充维生素,症状一般会消失。病理性眼皮跳……
郁阳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跳是生理性的,跟病理性的不沾边。整理完简陌老师的日记又赶时间写手头的书,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用眼过度,眼睛吃不消了,起来抗议。郁阳提前结束了工作,站在窗户前看了半天风景,极力把满院子的花花草草收进眼中,安抚被电脑屏幕吸干了水分和榨干了养分的眼睛。晚上不开电脑,不看书,不看电视,九点就吃了安眠药上床睡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九点,被一个推销保险的电话吵醒,这些讨厌的推销电话、骗子电话,不晓得何时就会突然响起。郁阳按掉电话,又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很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问的觉,起床后感觉神清气爽,眼皮归于安静。郁阳用手摸了摸右眼皮,柔软,安静,乖巧。郁阳在心里呵呵,庆幸自己及时重视了它的警告,满足了它的诉求。哪怕是一只眼皮,也有休息的权利。郁阳索性再送一点福利给善解人意的眼皮,他在窗前站着,伸伸懒腰,把蓝天白云和一地金黄的美景尽收眼底。突然,右眼皮像被谁的手指弹了一下,紧缩回去,郁阳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还没等他睁开眼睛,他就知道完了,右眼皮又跳起来了。
郁阳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郁阳的右眼皮养足了精神,跳起来更加疯狂,间歇时间更短,持续时间更长。它像个有野心有谋略的首领,养精蓄锐之后动员其他的器官一起造了反。心跳加快,手脚发冷,腿不受控制地哆嗦,耳朵一阵轰鸣,头发里渗出了汗水……郁阳觉得身体里面正在酝酿一场合谋要推翻他的起义。郁阳在心里默念:眼皮跳在医学上叫作“眼睑震颤”,是神经内科疾病的一种症状……医学网站上的文字,干巴巴的,没有温度,没有色彩,念十遍百遍也不起一丝一毫的作用,眼皮只管跳,腿还在哆嗦,轰鸣的耳朵也安静不下来……
难道真有什么无法预知的灾祸,在某个他不知晓的时间和空间的交叉小径等着,等他路过,就会扑上来咬住他的脖子?
会是什么样的灾祸?思维一旦触及灾祸这个敏感的词汇,神经立马从各个方向伸展出去,事业家庭,亲戚朋友……随处都能捕捉到超出神经负荷的恐惧。冷汗顺着郁阳的脖子往下淌。最大的恐惧是不可知的恐惧。郁阳狠狠地掐疼自己,强制神经缩回所有的触角。
愣怔几秒,郁阳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红包,撕下一个角,用水浸湿了。拇指盖大的一片红纸,沾在郁阳的中指肚上,像一团小小的火苗。管它有没有科学道理,也许真像母亲说的,贴上就了然了。疯狂跳动的眼皮,已经瓦解了郁阳的理性和科学精神。郁阳举着中指,来到卧室,对着老婆的化妆镜,把中指举到了右眼皮的位置,中指肚上的红纸跟右眼皮的距离只有两毫米了。郁阳闭着右眼,眯缝的左眼睛看到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眼皮本来在脸上处于不突出不起眼的地位,要是赫然贴上一块红纸,马上就会成为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郁阳的右手停住了,他想到,这片拇指盖大的红纸,一旦贴在右眼皮上,就会成为某种可笑的标志。别说校园里的学生,就是家里的老婆和女儿,都会抓住机会嘲笑一番。郁阳的乡村情感和乡村记忆,是老婆显示自己城市优越感的绝好机会。母亲去世之前,郁阳不怎么计较老婆对他家乡的嘲讽。母亲去世后,郁阳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老婆对他家乡的嘲讽。哪怕只言片语,郁阳都会拉下脸来,反唇相讥。那块埋着母亲的土地,在郁阳的心里,有了某种神圣不能侵犯的地位。那是郁阳的私家领地,不容别人染指,也不容别人置喙。
郁阳去卫生问扔掉红纸片,中指肚像在流血。洗了好几遍,染在上面的红色还是洗不净,只是颜色淡了一点。郁阳用手按住狂跳的眼皮,狠狠地揉了几下。有什么灾祸尽管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贴上红纸片,郁阳觉得右眼皮安稳了些,跳的次数减少了。
孔源师兄来找郁阳的时候,郁阳右眼皮上贴着一块红纸。孔源师兄看著郁阳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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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源师兄有一种自来熟的本领,简陌老师六十岁生日那次,第一次见面,孔源师兄就对郁阳很热络,当场索要了郁阳的联系方式,座机手机邮箱……一个不落。后来有了QQ,孔源师兄又跟郁阳加了QQ好友,把郁阳拉进了他们那个叫“陌弟子”的QQ群,孔源师兄是群主。这个群相当活跃,不仅网上聊得热闹,现实中的联系也很紧密。郁阳觉得跟他们无话可说,一度退出了他们的群。
孔源师兄跟郁阳的联系一直没断,简陌老师去世后,孔源师兄组建了微信群,又把郁阳拉进了微信群里。郁阳在群里,从来不说话,也没有人@他。
只有孔源师兄对郁阳热情不减,郁阳被他硬拉着参加了几次饭局,认识了更多的师兄师姐。郁阳发现,他退群的几年里,师兄师姐们都发展到了人生最丰硕的阶段,混得人模人样,或执掌权力部门,或在经济浪潮中挺立潮头……聚会的规格,一次比一次高。师兄师姐们的话题每次都差不多,各自留洋的儿女,各自颜色深深浅浅的绯闻,各种锻炼身体的好方法,各种保养身体的秘籍,年轻时候的各种糗事……有时候,也聊聊简陌老师的故事,替简陌老师惋惜。郁阳一开始眼花缭乱,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奥妙。跟师兄师姐们熟悉一点,就渐渐看懂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五彩云霞下面,有着师兄师姐们真正的利益交集。聚会的真正主题,掩藏在这些花花绿绿的信息当中。仿佛不经意中,当事的师兄师姐酒杯一碰会心一笑,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解决了某个问题。酒桌上看起来嘻嘻哈哈没有正经的师兄师姐们,个个心里都一本正经,端酒杯的双手同时弹琴一般拨弄着算盘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师兄师姐们早已经组成了一个关系紧密的小圈子,在一个共同的网络系统里,各安其位,共享资源和利益。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郁阳不属于他们的圈子,不在这个网络里,他手里不掌握任何可以跟大家共享的资源,说白一点,他是一个对别人没用的人,他其实没有资格进入师兄师姐们的圈子。他不明白,孔源师兄为何生拉硬拽,要把他拉到那个圈子里。他不相信孔源师兄会无缘无故对他热络。郁阳不知道,自己进去的那个微信群,是一个比较大的群,有许多像他这样暂时没用的人,像闲棋一样被放在里面,偶尔拉去吃个饭,保持着联系,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什么用。
大师兄的核心成员,还有一个更小的群。大师兄随时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孔源师兄的公司是仰仗大师兄发展起来的。大师兄当系主任的时候,系里的装修由孔源师兄承包。大师兄当了文学院院长,文学院的装修和建设也是孔源师兄承包的。等到大师兄当了校长,孔源师兄的装修公司已经发展成建筑和装修设计公司,承建了学校的大部分建设项目:教师公寓、专家楼、实验楼、艺术中心、研究中心……学校的发展日新月异,孔源师兄的公司日进斗金。师兄师姐们私下议论说,孔源师兄跟大师兄是孪生兄弟,大师兄是孔源师兄的印钞机,孔源师兄是大师兄的提款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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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孔源师兄告诉郁阳出事了,《简陌文集》中,那本《简陌谈画日记》惹事了。郁阳不知道那本书会惹什么事。他至今还没有见到那本书。首发式他没去,翁编辑说给他几套,他也没来得及去拿,他其实不怎么想去拿,那书是他背叛简陌老师遗嘱的证据,拿回家天天看着更难受。孔源师兄说,简陌老师的日记是你整理的你最清楚,简陌老师的日记没出之前,大家都不知道他画了多少画,书一出来,简繁炸了,原来画了那么多。按照简陌老师画作的当下价格,廖吟秋富可敌国了。简繁找廖吟秋要画,简陌老师的遗产,简繁说他也有继承权。可廖吟秋说简陌老师留下遗嘱,画都给你了。简繁要起诉你非法侵占遗产。
郁阳差一点从车里跳出来。太荒唐了。简陌老师的日记里明明写了不满意的画都毁掉了,哪里来的那些画?而且,遗嘱里赠送郁阳的那几张画,他早就还给廖吟秋了。
孔源师兄让郁阳不要激动,先吃饭。饭店在一个隐蔽的胡同里,是一家私房菜馆。孔源师兄很熟络的样子,应该是经常吃饭的地方。房间不大,但很雅致,菱形格子窗上贴着剪纸窗花,小圆桌上摆了四副碗筷,孔源师兄坐下来就专心点菜。郁阳不知道还有谁,也不好问,就无聊地透过窗花看着院子。孔源师兄的菜点得差不多的时候,门被拉开了,师母廖吟秋走了进来。
师母廖吟秋的样子有些憔悴,冲郁阳点点头,坐了下来。
郁阳不说话,师母廖吟秋也没有说话。廖吟秋拿给郁阳一本《简陌谈画日记》,郁阳翻看着,越看越心惊肉跳,那些对画作不满意,撕毁画作的文字,悉数不见了。郁阳愤怒得耳朵通红,但他按捺住了,他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孔源师兄打破了沉默,说,没想到事情搞成这样。简繁那里,我当然说得上话,可这么巨大的数额,恐怕不会有和解的可能。郁阳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说,那就让他告吧。师母廖吟秋拍了一下桌子,说,郁阳,你这是什么意思?郁阳慢吞吞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先生的日记在你手上,你回家自己翻翻就知道,先生画了很多画不假,但不满意的当场就撕毁了。日记里写得清清楚楚。我整理完交给出版社的日记,也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删掉了那么重要的内容,以为出版出来就是白纸黑字的证据了?让他告吧,你只要把日记本原件拿出来,还有什么说不清的?我还要告出版社呢,谁给他们的权力,随意篡改简陌老师的日记。
孔源师兄说,郁阳你不要激动,这个局面谁也不愿意看到。出版社怎么回事,怎么能随意篡改老师的日记,胆子也太大了。廖吟秋皱了皱眉,说,先生的日记搬家之后找不到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
怎么会这么巧?郁阳差不多要大笑起来了,他稳住自己,说,师母您不用急,我发给他们的邮件都留着呢。这个要是不能作为证据,简陌老师的日记我都拍了照片保存了。让简繁告吧,我也找个律师告出版社。经历过大师兄剽窃简陌老师的事件,郁阳学会了什么都要留下凭证,果真是有备无患。
孔源师兄赶紧倒上酒,说,出版社是学校的出版社,一家人掐起来,这不是给大师兄添乱吗?我看,还是给大师兄汇报一下,看他的意见。简繁那儿我会去跟他沟通。都是一家人,不要动不动就上法庭。不说这些,吃饭吃饭。
吃完饭回到家里,郁阳回过神来,他又上了他们的当了。他不该亮出自己的底牌,让他们知道他把日记拍了照片。简繁告他,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只有简繁把他告上法庭,他才有机会把简陌老师的日记作为呈堂证供提交到公众面前,让简陌老师真正的日记得见天日。
郁阳可以肯定,简繁不会告他了。也许,本来就没有简繁要告他这回事。
郁阳心里的不安從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就像溪流汇聚成了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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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阳的爷爷启蒙了郁阳对书画的热爱,又给了郁阳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字从《勤礼碑》临起,楷书的碑帖临了几年,差不多每一本都临过几十遍。画从画线条开始,交叉线、圆线、波浪线……爷爷说国画的基本功就是线条。后来学习临摹,爷爷居然藏了一本《芥子园画谱》,郁阳在爷爷的指点下,一遍一遍临摹。爷爷去世后,郁阳考进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再没有时间临帖。当过学生的人都知道,进了高中,就是进入了人生的快车道,只能一路奔着考试的目标飞奔,根本无暇顾及生命里还有多少丰饶的天赋和潜质。跟考试无关的一切,只能沉睡在身体里,也许终生再无机会唤醒它们。
郁阳有幸成为简陌老师的学生,除了学业,还能跟着简陌老师学习写字画画。郁阳扎实的童子功让简陌老师另眼相看。简陌老师说,郁阳这个年龄的人,练出这样的童子功不易。郁阳在书画方面似乎有些天赋。有时候,郁阳把自己满意的习作给简陌老师看,简陌老师频频点头,眉宇间的惊喜让郁阳备受鼓舞。但,简陌老师并不鼓励郁阳在书画方面过多用功,倒是时时给郁阳一些敲打,叫他不可本末倒置,做学问是根本,书画只作怡情用。简陌老师一直强调,余事作书家,余事作诗人。简陌老师跟郁阳强调“余事作书家”的时候,正是一个当红的学者,雄心勃勃要建构立体的元代文学研究体系。不到一年,简陌老师被大师兄剽窃的事弄得心灰意冷,彻底退隐书斋,专心书画。余事变成唯一的正事。
郁阳一直跟简陌老师学画,颇得简陌老师的真传。师母廖吟秋对郁阳的画评价很高,有一回郁阳跟简陌老师合作画了一幅山水,简陌老师让廖吟秋指出哪部分是郁阳画的,师母廖吟秋分不出来。她说,郁阳跟你的画,已经可以乱真了。简陌老师听了只是笑。外行看热闹,廖吟秋不懂。郁阳心里清楚。他的画跟简陌老师的画,仅仅有几分形似,他跟简陌老师的差距,一辈子都追不上。
简陌老师的画走红之后,郁阳的一个中学同学去年曾经来找过郁阳,想跟郁阳合作发财。郁阳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合作发财。他的中学同学神秘地说,我了解过了,你一直跟简陌大师学画,造诣也挺高,你只要模仿大师的风格画一批画,市场方面我负责,我们五五分成。郁阳疑惑地说,我的画能有人买吗?中学同学看他不懂,就直说了,买的人都是不懂的,附庸风雅,谁火了买谁。市场上模仿简陌大师的作品,鱼龙混杂,画得那么差,都有人买。你是得了真传的,何况,你老师把印章都给你了,你要画,就是真的。郁阳这才恍然大悟,中学同学是让他伪造简陌老师的画。郁阳脸都气歪了,说,我就当你没说过,别让我再见到你。郁阳的中学同学更气,大骂郁阳傻瓜。
轰走了中学同学,郁阳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简陌老师把印章交给郁阳保管的事,只有师母廖吟秋知道。难道这个中学同学是廖吟秋找来试探他的?郁阳一直提心吊胆,师母却没有进一步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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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阳打电话找出版社的翁编辑,出版社说翁编辑回老家去了,他父亲住院没人照顾。郁阳本来想问简陌老师日记的事,听说他在医院照顾父亲,就打消了念头。没想到下午翁编辑给他打来了电话,翁编辑说,郁阳老师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随便改动简陌大师的日记,你整理的日记,经过廖吟秋修订之后才交给我们出版社的。出版日记这种东西,必须家属认可签字。这个我们有规定的。
郁阳拿着电话,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果然,师母廖吟秋织了一张网,等着他钻进去。也许,织网的不止廖吟秋一个,大师兄、孔源师兄、简繁……他们都参与了吧?郁阳觉得毛骨悚然。
郁阳散步的时候发现,学校西南角的建筑已经完工,围在外面的临时遮挡物拆除了,露出一栋古色古香的四层楼,还有一个不小的院落。大师兄当了校长之后,学校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不是这儿在修楼,就是那儿在建馆。
郁阳不知道这个古色古香的院落是干什么的,那天在系里开会才听到系主任吴小无说,那个院子是未来的简陌书画研究中心。吴小无说,喜欢简陌大师书画的高官,给学校拨了一大笔钱修这个中心。简陌的骨灰将安葬在院子里,安葬的日期已经定了,就是简陌老师逝世十周年纪念日,届时会有一个隆重的仪式。新成立的简陌书画研究中心是学校里一个新的处级单位。系里的教授们蠢蠢欲动,都有入主研究中心的想法。
郁阳没想到,被任命为简陌书画研究中心主任的人是他。任命刚一宣布,郁阳的电话、微信就爆了,都是祝贺的。郁阳懒得回复。陌弟子群里@他的人多起来,他们的消息真是灵通。郁阳的脑袋有点乱,理不出头绪。回到家,老婆高高兴兴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郁阳的家乡菜。老婆对他的脸色,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郁阳开始失眠,整夜不能入睡。没几天,眼圈就发黑了。郁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不知道跟谁说。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这天还在系办公室收拾东西,孔源师兄突然来了,要拉郁阳去吃饭,郁阳本想拒绝,孔源师兄不容分说把郁阳拉上了自己的凯迪拉克。孔源师兄找郁阳吃饭,向来是这样不容分说。上了车,孔源师兄说,简繁找你一起坐坐。郁阳不知道跟简繁有什么可说的,既然上了车,也就隨他去了。
果真只有简繁和孔源师兄。郁阳说不喝酒,他本能地觉得不安。孔源师兄说,简繁带了红酒,开一瓶吧。简繁很耐心地给郁阳介绍南澳红酒的几个产区和西拉红酒的特点,他的红酒知识非常专业。
郁阳参加孔源师兄组织的陌弟子群聚会的时候,听到过一些简繁的事情,简繁曾经下海做生意发了财,郁阳不知道简繁做的什么生意,那些师兄师姐都很了解简繁,据说发财之后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离了,后来就很喜欢去澳门赌博,赔了不少钱。师兄师姐们说起简繁的时候,叫他小简。因为简陌老师离婚的事,他们对小简的态度,始终是同情的。后来有几次聚会,是专门商量怎么帮助小简的。
简繁跟孔源师兄一直在谈红酒的话题,郁阳插不上话,他对红酒一无所知,用女儿的话说,他已经有了很多知识盲区。郁阳听了一会儿,有些明白了,简繁现在经营着红酒生意,孔源师兄给客户送礼,都是从简繁那里订红酒礼盒。他们也是利益共同体。
在孔源师兄的张罗下,郁阳喝了一杯,果然比自己喝过的红酒好。接下来,简繁说起了上次要告郁阳的事,他跟郁阳道歉,说他太不冷静了。他说,我知道你是君子,你一向都是君子,我是被廖吟秋骗了,她骗了我一辈子了。
简繁跟郁阳干了一大杯。郁阳自恃有些酒量,就跟简繁干了一杯。孔源师兄鼓掌,说,前嫌尽释。好,我得祝贺一杯。三个人又干了一杯。孔源师兄接到电话,脸色一变。挂了电话说,工地那边出了点事,我得去一趟。郁阳说,我跟你一起走吧。简繁说,那怎么行,饭还没吃呢。孔源师兄说,简繁今天是真心向你赔罪,你可不能走。我去看看情况,没大事我还回来接着喝。
孔源师兄走后,简繁跟郁阳接着喝,郁阳根本挡不住简繁敬酒的节奏。喝了一会儿,简繁说没意思,换个地方喝。郁阳脑袋有点发沉,被简繁拉着钻进车里,简繁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郁阳打开喝了,脑袋突然轰隆隆地响,脸发烫,眼睛看着前座的简繁和司机的后脑勺都成了重影。郁阳心想,不好。可是,已经晚了,他倒在后座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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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郁阳在一阵嘈杂声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酒店,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床的周围站着一圈警察,有一个警察正在拍照。
郁阳慌乱得半天穿不上衣服,女人倒是不慌不忙,还帮着郁阳把衣服拉了上去。警察们的执法过程很规范也很文明,他们出示了证件,还向郁阳和女人解释了他们的权利。
穿好衣服,郁阳镇定了一些,他很配合地上了车,被带到了警察局。在路上,郁阳迅速理清了思路,他们果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郁阳想,他们的套路这么老,我还是掉进来了。大师兄依然是围猎高手、挖坑专家。大师兄给郁阳挖的这个坑,比当初给简陌老师挖的那个坑,更有技术含量,参与挖坑的人更多。连简繁都被拉过来当了先锋。
这个四处都是绝壁的大坑,是大师兄专门为郁阳量身设计的。郁阳绝没有逃脱的可能。大师兄想干的事,从来不会失手。掉进大师兄挖的这个坑里,郁阳只能乖乖地按照大师兄的意思,完成大师兄想要他干的事。郁阳知道大师兄要什么。大师兄想要的,也是师母廖吟秋和简繁想要的。他们,又是一个利益共同体。郁阳不知道他们合作了多久,他们终于完成了对郁阳的围猎。
在警察局,郁阳很配合,问什么就说什么。郁阳有一种破罐破摔的心理,就让警察通知单位吧,行政拘留就行政拘留吧,拘留完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大师兄再也奈何不了他了。等他出去,他要把简陌老师的日记发到网上。他要揭露他们的阴谋,让他们的阴谋破产。这么想着,他心里甚至痛快起来。
警察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六条,你将被处以十天拘留和两千元罚款。是通知家人还是单位,你可以自行决定。警察说到家人的时候,似乎放慢了语速。“家人”两个字,让郁阳脑袋炸裂般疼起来,他想起了上高三的女儿。女儿如果知道他因嫖娼被抓,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一头汗水唰地流了下来。他对警察说,我能打个电话吗?
郁阳给孔源师兄打了电话,孔源师兄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孔源师兄把郁阳诱进围猎场,然后找个借口撤退,等着郁阳成为猎物再出来救场。孔源师兄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孔源师兄跟警察沟通之后,把郁阳送回了家。路上,什么也没有发生,郁阳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扇孔源师兄耳光。那些三流电视剧里的情节,从来不会发生在真实的生活里。郁阳跟孔源师兄一句话都没说。车开到郁阳家的楼下,郁阳只说了一句,送我去中心。孔源师兄的喉咙咕哝了一声,调转车头去了简陌书画研究中心。
在中心门口,孔源师兄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钥匙。郁阳拿了钥匙,一个人走进了中心,孔源师兄要跟着他,被他制止了。郁阳打开一楼的灯,一楼是展厅和陈列室,展厅空荡荡的,陈列室已经陈列了一些简陌老师的照片、手稿、讲义和以前出版的著作。郁阳关了一楼的灯,上了二楼,郁阳的办公室在二楼,很大,办公室后面还有更大的书房兼书画创作室,红木的画案,作画的工具一应俱全。书柜里摆满了简陌老师的著作,新出的文集非常气派地摆在柜子上。二楼的另一边,还有三问普通的办公室。郁阳慢慢爬上三楼,三楼是会议室和学术厅,郁阳的腿灌了铅一样,他爬上了四楼,四楼有两个套房,三个标准问。郁阳站在套房的阳台上,看见孔源师兄靠在车的右侧,望着楼上。郁阳关了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他听见孔源师兄开车走了。
郁阳在从来没有人睡过的床上睡了下去,拉过发潮的被子盖住脸,他居然睡得很香。被任命为简陌书画研究中心主任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香。
第二天,郁阳就正式上任了。中心暂时只有两个人,除了郁阳,还有一个负责接待打杂的小姑娘叫小肖。大师兄说了,等到中心开幕揭牌之后,中心的人由郁阳亲自挑选。
离简陌老师去世十周年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大师兄说,最少要展出三十幅作品,不然不好看。郁阳翻着简陌老师的谈画日记,数了一遍日记里记载的简陌老师画过的画,有三百二十幅。郁阳从肺里呼出一口火辣辣的气,这是一个惊天大阴谋。
院子里有几个健壮的工人在忙碌,郁阳知道他们在修建墓和碑。但郁阳站在窗口看着他们的时候,总觉得那几个健壮的工人干活是假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院子里监视他。郁阳有一种被软禁在这里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一个被软禁的人,还能怎样?
郁阳从那天下午开始,就在书房里作画。一幅一幅还原簡陌老师撕掉的画。郁阳用的宣纸,是孔源师兄专门找来的老纸。他们什么都想好了,考虑得很周到。郁阳什么都不想,关了门在书房里看着日记一笔一笔画。他懒得回家,干脆吃住都在这里,老婆给他送来了换洗衣服。早中晚三餐,由小肖给他送到套房的客厅,摆在茶几上。三餐很丰盛,水果也每天更换新鲜的。他索性连一楼和院子都不去了,就在二楼画画,到四楼吃饭睡觉。他不理发,不刮胡子。他刻意强化被软禁的处境,仿佛越是强化自己被软禁了,就越容易安心。
离中心开幕揭牌和简陌老师骨灰安葬仪式还有三天,署名陌庵的三十幅画已经装裱好挂上了展厅的墙。那几个在院子里忙碌的工人也离开了,一座墓碑耸立在院子偏西北角的地方,通向墓碑的小道用碎石铺地,两边栽了一些万年青。墓碑的底座是一个大型的砚台,墓碑的形状是一支指向天空的毛笔。墓碑的后面,新移栽了一棵香樟树。
下午,大师兄带着人到中心来视察,小肖到办公室把郁阳叫了下来,小肖激动得小脸通红。郁阳脸上杂草一样的又乱又长的胡子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大师兄一把握住郁阳的手,说,辛苦了。大师兄环顾一眼跟随的人,说,要是所有人都像郁主任这么认真工作,还有什么干不好的。到了展厅,大师兄看着墙上的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视察过展厅,大师兄又去楼上各层视察了一遍,学术厅要挂横幅:纪念简陌大师逝世十周年大会暨简陌书画研讨会。桌子上要摆放名签。播放纪录片的设备要马上安装起来。大师兄对身边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指示,好几个人拿起手机录音。从楼上下来,大师兄去看了墓碑,对骨灰安葬仪式做了些指示,认真询问了骨灰有没有安排人去殡仪馆取回等具体问题。上车前,大师兄再次握着郁阳的手说,辛苦了。抽时间去理个发修个脸。等安葬完老师,学校安排你去疗养一段时间。大师兄的手宽厚有力。
大师兄走后,寂静的院子热闹了一阵,到学术厅拉横幅的,安装调试播放设备的,在桌子上摆放名签的……来来去去好几拨儿人。
仪式第二天就要举行了。头一天上午,郁阳去理了发,修了脸。胡子剃掉了,郁阳看着镜子里那张瘦巴巴的长脸,觉得不像自己了。
下午,师母廖吟秋带了几个人把简陌老师的骨灰盒运了进来。师母廖吟秋问郁阳骨灰盒暂时放置在哪里?郁阳说,就放在四楼的套房里吧。郁阳领着他们到了四楼,本来要打开那间没有住人的套房,临时改了主意,打开了自己住的那间套房,简陌老师的骨灰盒被放置在床脚的一张长条桌子上,黑色描金的骨灰盒用红绸子盖住了。
郁阳很久没见到廖吟秋了,她似乎胖了,一张没有皱纹的脸,显出了一点老相。郁阳陪着她去看了墓碑,她对墓碑的设计很满意,对墓碑后面移栽的那棵香樟树尤为满意,她摸着香樟树的树干对郁阳说,先生安葬在这里,我也可以放下了。陈大纲告诉我,这棵香樟树是从先生的老家买来的,他还是用了心的。郁阳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新移栽的香樟树,香樟树的树叶有些发蔫,郁阳不知道这棵香樟树可以活多久。活过明天应该没什么问题,只要骨灰安葬仪式的时候香樟树是活的,就皆大欢喜了。仪式结束之后,谁还在乎香樟树是死是活呢?
最后,所有人都走了。小肖把晚饭送到郁阳的房间后也走了。郁阳吃不下,他把饭菜倒进垃圾桶里。天黑了,他没有开灯。他坐在沙发上,跟简陌老师的骨灰只隔着一道门,他在门边站了很久,终于推开门。他看到骨灰盒的上方有一道极亮的光,闭了眼睛再睁开,光没有了。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依然没有开灯,慢慢摸到桌子前,他的手触到了盖在骨灰盒上的红色丝绸,一股凉气冲到了腋下,他打了一个寒战,把手缩了回来,慢慢摸到床上,和衣睡下。
简陌老师站在床边,替郁阳盖上被子,他就那么看着郁阳,一句话不说。郁阳一骨碌下了床,跪在简陌老师面前,仰头看着老师。郁阳说,老师,你在流泪。简陌老师摇了摇头。郁阳说,老师,你真的在流泪。郁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他跪在床边,面前却没有简陌老师。郁阳开了灯,床脚长条桌子上,漆黑描金的骨灰盒还在,盖在骨灰盒上的红色丝绸却堆在白色的床上,像一摊鲜艳的血。
郁阳关上灯,待了一会儿,转身去了楼下。他把展厅的灯全部打开,灯光把展厅照得亮如白昼。三十幅画,镶着精致的画框,每一幅画的旁边,贴着一个精美的白色标签,写着画名和作画日期。郁阳站在展厅的中央,画框的玻璃反射着白光,白光之上,他看见了简陌老师悲伤的面容。郁阳感觉胸腔里塞满了沉重的雾霾,呼吸不畅。他双腿站稳,深呼吸,再深呼吸。他迎着简陌老师悲伤的面容走了过去,他把最大的那幅玻璃画框从挂钩上摘了下来,画框比他想象的要重,他差一点被压倒在地。他把画框搬到展厅的中央,放在地下,他像小时候练立定跳远那样,跳进画框里,玻璃碎裂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次一次用立定跳远的姿势跳进画框,把玻璃踩成了碎片。然后,他把画从碎玻璃里取出來,撕得粉碎。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痛快感觉。他扬起手里的碎纸片,像天女散花那样,撒了一地。他看着那些还没有毁掉的画框,继续在玻璃的白光之上寻找简陌老师悲伤的面容,他像一个为班级收齐了作业本的小学生,渴望得到老师的夸奖。简陌老师的面容不见了,郁阳松了一口气。毁掉第二幅画就要容易得多,郁阳什么都不想了,他像一个启动了程序的机器人,从墙上取下画框,砸碎玻璃,取出画纸,撕掉,把碎片撒到地上。所有程序一气呵成,流畅得没有一点停顿。墙上的画越来越少,地上的碎玻璃、碎纸片越来越多。终于,墙上一幅画都没有了。郁阳站在一地碎片之中,看着白亮亮的墙壁,心里像是被清凉的山风吹过,空阔,轻盈。他感觉不到自己浑身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被玻璃扎出了很多条血道子。他站在那里,像一个经历激战取得了胜利的将军站在战场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郁阳关了展览室的灯,锁上门,回到了楼上。他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床单,把骨灰盒包起来,系成一个包袱的模样。他提着包袱,轻声地说,老师,我带你回家。
责任编辑刘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川妮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