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过世了,停放在老屋二楼的阁楼,身为写作者的我不可避免地想到《局外人》的开头。这当然只是我的无端联想,我对母亲的过世不可能像《局外人》的主人公那么冷漠,可以说我觉得很难过。母亲怎么会突然过世呢,没有任何预兆就跟我阴阳相隔。眼下当务之急是回老屋办理她的丧事,虽然嬷嬷在电话里对我说,如果忙的话,不来也没关系,这边人手充裕一这是我爸让她转达的意思。我奇怪我爸怎么这么说话,母亲过世,儿子能不来吗。我沒有跟嬷嬷争辩,她是个老糊涂蛋。我急忙收拾行李,不过也没什么要收拾,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不会宿夜。这么一想,我真的有点不想去了,嬷嬷转达的我爸的话把我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甚至超过了对母亲过世的悲伤,我又想起《局外人》的开头,或许我更加冷漠,不配在一本小说里充当主人公。
我坐上了地铁,我像是一名提着行李箱去远方旅游的观光客,“离家”这一行为唤起我一连串往日的记忆,比如第一次去上大学,比如新婚度蜜月,比如为了写一本小说去外地旅馆住个一年半载。遗憾的是,这些记忆中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她在我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是缺席的。我不怨她,她有自己的生活,比如跟我爸离婚又复婚,比如在最为琐碎的家务上耗费精力。我和她身处同一个城市,地铁轨道线连接着我们日益疏远的关系,回一次老家对我来说是如此被动,像被要挟一样。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办完丧事,我就会把老屋卖掉。
下了地铁,就是城区边界,三十年前的老镇旧街在这里随处可见,村落房屋被拆毁的地皮,荒草丛生的村道以及土地被翻起的农田。它们迟早会让位给朝气蓬勃的新生城市,时间,一切只是时间问题。我沿着施工中的柏油马路行走,汽车三三两两行驶而过,不知奔往哪处目的地。老屋所在的芦山村还保持原貌,暂时未划拨进城市发展蓝图,村子入口连接着国道,往里面走,闻到一股久违的农作物气息。拐进一条弄堂,到了赵家族居的地界,以前我们整个大家族,叔伯姑嬷,以及几户迁来的外姓,全住在一起,这些年,陆续搬出,房子租给了外地打工者,成为五湖四海来人的集散地。老屋就在前方,从外表看,丝毫没有办丧事的悲伤气氛,我有点不敢相信,母亲此刻正躺在二楼的阁楼,作为被祭奠的对象,一言不发。阁楼呈锥形,耸立在阳台上方,童年的我喜欢去那里玩,那里有一条大横梁,挂着一条大红绸布,是上梁时放上去的,以后一直没摘下来,它的表面蒙上一层灰,红色掺和着灰褐色,在头顶一面天窗射进来的阳光照射下,犹如一种古代器物。不知它现在因为丧事有没有被摘下来,如果没有,那么母亲就必定躺在它的正下方,像躺在一道挽联下。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站在大门口的我,像一只丧家犬。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打算打道回府,越接近老屋,越感到一种焦虑。现在是谁告诉我母亲过世的消息也记不清了,脑袋裹着一层糨糊,伸出手,缩回来,迈出脚,退回来,反复做这样的动作做到第五次,终于推开了门。一道沉重的铁门,我爸当年叫村里的王二师傅打的。铁门后,另一个世界凸显出来,我家此刻被一群陌生人占据,他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腰间系着麻绳、脚上穿着白鞋,像一群鬼,挤在一张大圆桌前折纸钱、折锡箔、搓麻绳,没有一丝声音。他们回头看我,我慢慢地,逐一认出了那些脸,都是我爸妈那边的亲戚,太多年没见他们了,想不起该称呼他们什么。嬷嬷从人群中出来,到我面前,说回来啦。我说回来了。他们还在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东西,仿佛我的到来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我懒得跟他们打招呼,统一点了点头,看向大厅中央,两张长板凳,架着一张木板床,床边吊着白色帐子,床前放着方木桌,桌上摆着几盆糕点和水果,床尾点着长明灯,床上空无一人。我猛然一惊,难道我的母亲没死,这是一场天大的玩笑?然而不对,母亲躺在二楼的阁楼……
恍惚之际,只见嬷嬷向一边挥了挥手,一位一身黑色道袍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闪身而出,提着一根剥光枝叶的柳条,凌空一挥,大喊一声,孝子归家……尾音拖得老长,那么多张没有表情的脸同时转为哭丧,朝我哭。我像遭到一记霹雷,整个头皮麻起来,脊梁骨冒出一股寒意,想逃,没处逃,只能全盘接受他们的哭声,耳边哗哗作响。道袍男人突然又将柳条凌空一挥,哭声戛然而止,排练过一般。然后这些人都拥到我身边,争先恐后来拉我的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太婆的手老太公的手,他们把白衣递给我,把白帽递给我,把麻绳递给我,有人把一只红包递给我。我大吼一声,他们唰一下散开,排练过一样。谁把红包给的我,我说,谁他妈给了我一只大红包。我火冒三丈,嬷嬷说,这是礼数,人家来送礼。我说送他娘的礼,把红包往地上一掼,飞起一些灰尘。他们回到大方桌前,继续干刚才在干的事,我在墙边的一把竹靠椅上坐下,双手拄着膝盖,平复情绪。嬷嬷说,怎么这么大火气,人家都是来帮忙的。我说,我妈怎么不放在这里?好像母亲是件摆设似的。嬷嬷说,这是你爸的主意。我说他为什么这么做?嬷嬷说她也不知道。我说,他人呢?嬷嬷说她也不知道。我说,他在哪儿你怎么会不知道?嬷嬷说,事实是,你妈死后,这里的每个人都没见过你爸。
我觉得事情诡异得很,从踏入门槛的那一刻,这事就很诡异。嬷嬷问我要上去瞧瞧吗?我一听她这话,一股深沉的悲哀冒了上来,犹如深井底部冒出一个大泡泡。我不正是来吊唁的吗,但我不敢上去,当我发现自己不敢上去见母亲,我意识到,这将会是本次丧事最大的障碍。我说等一等,去外面透个气。
出了门,回到那条弄堂,身边顿时充满市井的声音,临近傍晚,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饭。弄堂最宽处不超过三米,家族的老屋全在两边,小时候我们吃过晚饭出来乘风凉。那时路边还有芋艿地,很浅的一汪水,浮着一片荷叶大小的绿色芋艿叶,青蛙不知在哪里呜叫。那时,夜晚的天,星星真多,云真多,都围着月亮,小孩子就躺在一张大方桌上,透过弄堂,看星空。这种感受现在还留在我心头,而现在,站在弄堂中央,我听不懂老屋窗口飘出的话,那些租户在说什么?全国各地的方言似乎都在这里,各种菜系的味道都在这里。我父母是附近为数不多的至今没搬出去的老住户,母亲生前经常说一句话:她被外地人包围了。
她对外地人有一种恐惧,他们朝她叽里咕噜讲一通不管什么,她都会汗毛倒竖,仿佛别人要害她。听到哪里发生了偷抢事件或凶杀案的消息,她都认为肯定是外地人干的,她凭借多年和外地人打交道的经验,总结出这么几个关于他们的特征,或者说标签:心怀不轨,不文明,对本地人怀有敌意,小气。我问她,为什么还租房子给他们?她说,租房子是为了赚他们钱,不能跟钱过不去。老屋二楼是她和父亲的房问,楼下分租给六户外地人。为了不和他们共用一道门,她让父亲在东边围墙外砌了一条露天楼梯,每天爬上爬下去菜场买菜,別人说,她爬楼梯的样子像一只弓着背的蛤蟆。她睡觉都害怕被住户抹了脖子把钱抢去,从来不相信银行的她,最后还是把钱存进了银行。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提防心重的女人,不止如此,她还顽固不化,尖酸刻薄,守旧拒新,势利,毒舌。这么说一个刚过世的人,而且出自儿子之口,实在不应该,但不这么说,我就不认为这个人是我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对她的一举一动太过了解。在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她和邻里也就是她口中那些包围她的外地人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每次一回来,他们就趁机逮住我说你妈又怎么怎么,历数几件过分的事,在我听来也确实该落人话柄。但我不敢当面向她指出,否则她的矛头就会指到我身上,我也招架不住。
我在弄堂口抽了支烟,来回走了两趟,几双眼睛从窗口探出来,然后是半张脸,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都是熟悉的,都是老房客。他们向我点了点头,我向他们点了点头,其中有一位出来了,可能觉得有必要亲自和我打声招呼。于是我和他对抽起烟来,是位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来自哪个省份我忘了,好像跟越南还是缅甸什么地方接壤。他向我致哀,对我母亲的离世表示遗憾,辞令得体,语调凝重。我说,母亲死得突然,我们家都没防备。他说,是的,有蹊跷。我不确定他是否说了“蹊跷”这两个字,听着发音很像,如果真是这俩字,什么意思?他怎么能这么对我说呢。他马上意识到口误,忙收拢话头,但收得很不高明,用沉默来掩饰尴尬,其中或许有隐情?我便问他,老兄,你知道些什么?他支吾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把他拉到一边,严肃地对他说,我们是邻居,我常年不在家,你们对我家的了解比我多,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他搓着手,支支吾吾,终于下定决心,说,是这样的,母亲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听到从二楼传来激烈的争执声,窗帘上映着两条人影,好像是我的父母在吵架。正说到这里,另一张脸从出租屋的窗后探出来,我认得,是这男人的妻子,妻子说,你在这边咬你妈的舌根,赶紧给我死回来。男人浑身一抖,向我挥手,不说了。我说你等等啊。他边往回走,边说,不说了不说了,闪身进了屋。
我的心头疑窦丛生。
临近晚上,我爸还没回来,家里的事操办得井然有序,该吃饭的点准时开桌上菜,六桌,厨房设在院墙东边,两个煤气灶,一个白胖的厨师掌厨,酒水一应俱全。那些白衣亲戚占据四桌,还有两桌是给邻居和我不认识的人准备的。这场景又勾起我小时候的记忆,每逢夏天,我和爸妈坐在院子里吃饭,那时距离现在就像隔了一辈子。
我家院子不大,围墙边是个小花坛,种着一株大金桂,我们摆桌子的地方就在花坛边,大金桂下。三四个菜,一碗汤,我爸喝点啤酒。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是无声的,只有一个落地扇放在桌前,发出唰唰的声响。傍晚的天空深蓝色,有时有红光点缀,那时外地人还没来,母亲的脾气还不那么坏,她会在我爸喝完啤酒后给他盛饭,给我剥虾壳。到了秋寒上来,中秋夜围着桌子赏月,我爸的啤酒换成了黄酒,微温的黄酒,两只螃蟹,慢慢剥着吃,桌上还有月饼。大金桂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一点点黄蕊即便在夜里也看得清楚,香气弥漫整个院子,黄蕊偶尔掉几粒在桌面,我把它放到嘴里咬。那个时候我冒出一个念头,假如几十年后父母都过世了,我也变成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天夜里灵魂脱壳,飞到老屋上空,看到的还是我们三人一起吃饭的场景,还是我小时候,我爸妈年轻的样子,那想法把我感动得像个傻子。
交谈声大起来,放眼看去,桌上的酒瓶都空了,白衣亲戚情绪渐渐亢奋起来,一改之前鬼一样的脸,交头接耳,谈得特别认真,不知说些什么,空的灵床摆在餐桌一旁。这时我看到刚才和我聊过天的男人,他坐在最空的第六桌,堆了满满一桌菜。我坐到他身边,分烟给他,他的妻子没在,我趁机套他之前没说完的话。我说,大哥,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肯定掌握一些隐情,如果真是和我妈的死有关,希望你告诉我。他喝了不少酒,忍不住打开话匣子,他说,兄弟啊,告诉你也没事,反正这已经不是秘密,在座的人几乎都知道,就只有你被蒙在鼓里,你妈的死是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他点点头,是的,你妈是自杀的。他接着说,这些年你不在家,我们作为邻居最了解,你爸和其中一家租户的女人轧姘头,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个。我看过去,是她,我记得她男人是一个开集装箱车的司机,有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她长得很好,没有外地人的邋遢样,化着淡妆,扎着辫子,眼睛大,嘴唇薄。她在我家住了差不多四年了,是最长的一户,一直没挪窝。在我搬出去之前,碰到她,她会笑着叫我,很有礼貌的一个女人。那男人喝一口酒,接着说,你爸和她不知怎么好上了,你妈不知情,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前段日子,终于露馅了。那天晚上,他们就因为这个吵架,吵完后,你妈一气之下,服了药。说到这里,他凑过来说,接着这个话是他听说的,我妈服了药后,样子非常难看,整个人,整张脸都肿了,我爸为了掩盖真相,在大厅摆了个空灵位,阻止任何人上楼吊唁。
我的身体仿佛被钉子钉在座位上,白衣亲戚们此时又发生新状况,一半以上都站了起来,谈话内容清晰地飘进我耳朵。他们说,哪里都没听说过,死者是不让人看的,那我们来干什么,难道就为吃一顿饭,看一张空的灵床?不知谁,可以称他为出头人,一拍桌子说,走,我们就上去,哭一回我们可怜的姐妹。一句话将群情激愤的人彻底搅动,纷纷说,走,上去。几位索性率先哭起来,一股脑儿往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拥去。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是我父亲。
这是我奔丧回家后,第一次见到他,他如一尊门神,挡在楼梯口。他可能一直在阁楼隐蔽着,等待这一幕的发生,他看起来是如此伟岸,而他其实并不伟岸,他是一个异常温顺懦弱的男子,性格和母亲迥然相异,当母亲因为一些琐事向他开炮,不管如何数落,他都不还嘴,然而不给人唯唯诺诺的感觉。他气质优雅,对于抱怨全盘接收,又能化解于无形,有时我觉得作为男人他太没个性了,缺少男人的魄力和阳刚之气。但这并不是他的全部,从另一方面看,他是个非常坚持自我的人,对自己认定的东西绝不妥协,他可以对你笑脸相迎,温文儒雅,但如果不同意你的意见,你怎么都说服不了他。比如母亲和他吵半天,问他,你这事做错没?他笑着说,错也没错嘛。我妈接着吵,再问,他还是说确实没错啊。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站在楼梯口,像一尊门神,身上折射出强大的气场。
还是不上去了吧,他一字一句说。一群人,不是他叔伯就是姨嬷,竞没人搭言,他们所能做的还是交头接耳,去看出头人,这出头人我认出来了,我叫他姑丈,他在众人的目光下代表发言,你要告诉我们不能上去的原因。父亲说,这哪有什么原因,不是不能上去,是不要上去为好,一个死去的人,还是让她安静一些。他就说这一句,只说到这里,然后将坚定的性格发挥到极致,面对接下来的询问,他都以沉默抵挡。众人只好偃旗息鼓,一阵风似的坐回到餐桌前,将剩下的酒菜席卷一空。
守夜,是避不過的,父亲独自上阁楼去了,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不能总是待在楼下,鼓足劲拔脚来到二楼。二楼通往阁楼的楼梯幽暗地斜插在那里,我朝它看了一眼便转移视线,回身进了房间。这是我的卧室,隔壁是父母的卧室,两个房间挨在一起,任何细微的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小时候,我怕鬼,一怕起来无法一人独睡,就会跑到爸妈的房间,爬上他们的床。我爸就会让到一边,让我睡在中间,我就会安下心来,觉得他们之间这块位置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盘。长大一些,不怕鬼了,却有一段时间,担心自己度不过某个夜晚,夜晚那样长,疑心身体哪个部位出问题,有时是心脏,有时是脑袋,不管哪里,一旦出问题,我就会从世间消失。后来得知,这是神经官能的毛病,从小就缠上了我。死亡的阴影在我身上投射得非常强烈,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跑去隔壁寻求安慰,只能自己扛着。我的办法是,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仿佛这样就和爸妈联系在一起,随时可以在关键时刻大喊一声,等待他们来救我,当然这样的情况一次都没发生。再长大一些,我开始封闭自我,他们不再是我的依赖,反倒成为急于逃脱的对象。深更半夜,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争吵的声音,我妈正是从那时开始习惯提高嗓门说话,我爸习惯沉默以对,听起来像我妈一个人在房间面对墙壁自言自语。她说过:你这种男人有什么用,不会赚钱不懂养家,压力都在我肩上。说过:你看别的女人跟看我不一样,你看别的女人那么温柔。说过:这样下去太累了,我们离婚吧。没错,她不止一次提到“离婚”,第一次听到,我无比惊讶,他们离婚了我怎么办?后来,司空见惯,我想,要离就离吧,要离得快,别拖泥带水。离婚的原因大概就是父亲不会赚钱和看别的女人这两点,除此之外,他对母亲是很不错的,作为见证者,我绝不信口开河,然而母亲需要的显然不是这种抽象的好。再后来,我就搬出去了,没法得知在我不在的那段日子,隔壁房间又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回到了房间,在母亲过世的守灵之夜。房间的摆设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连沙发巾都没换,上面一尘不染。我离开前对母亲说过,我的房间也可以租出去,多一笔收入,空着浪费。母亲没这么做,每天打扫完自己的房间附带也打扫我的,不知意义何在。母亲是个做家务的能手,我得到过她很好的照料。今晚我就要睡在这里,床铺和被褥像刚浣洗过,我喜欢闻太阳晒过的味道。窗外一片黑,屋内亮了一盏台灯,上来之前就点着,我屏息凝听一切动静,楼下无关紧要的人都散光了,我爸连吹奏班子都没叫,这是农村办丧事的必备,穿道袍的男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总之一切都透露出寒酸相。我想起席间男人说的传闻,我爸看起来真的像在掩饰什么,他们的房间黑洞洞的,从今以后那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睡觉了。
我和衣躺了一会儿,不知道时间,后来迷糊上来,睡着了,做了个梦。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过世了,我回家奔丧,一进家门,一群鬼面在眼前张牙舞爪,争先恐后想挤过来。他们拉扯我,要把我撕碎才罢休。我怒吼一声,他们消失无踪。我爸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从一开始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想去看母亲,然而一到楼梯口,就退缩了,楼梯高而陡峭,掩藏在黑暗中。我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往后的每一步,越走越顺畅,但越走心越急,楼梯的级数无穷无尽,盘旋缭绕上升,心下数着,超过一百级,还是看不到头。无比沮丧,往回退,级数也变得无穷无尽。突然楼梯的下端慢慢隐没,一截截消失,我折身往上跑,上端也开始消失。两头缩拢来,最后在脚下只剩下五级台阶支撑着我。四周是无边际的黑色空间,我踩着所剩无几的台阶,悬空飘浮,无傍无依。空间之上,突然呈现出母亲的脸,像一张硕大的幕布挂在头顶,脸庞虚胖浮肿,苍白膨胀,闭着眼,合着嘴。我受不了这样的压迫,从楼梯上跳下来,往下坠,一盲往下坠……
有人在摇我,把我摇醒过来,方觉是场梦。猛坐起,定定神,发现眼前的人是我爸。他问我,做噩梦了?那样子叫法。我摇摇头,下床,感到冷,这会儿的气温不会超过五摄氏度,他穿着羽绒服。
我终于有机会和他面对面,从进门起就在等待,想他给我个说法,但时机真到了,却不知怎么开口。我和我爸的关系一直处得很奇怪,记不得多久没两个人在一块讲讲话,母亲对他的评价有一点我是赞同的,他不是个养家的男人,自我懂事以来,他的心思就没放在让这个家让我们母子过得更好上。他干的是最没技术含量的操作工,白天穿工作服一身油腻,下了班第一件事必定是洗澡,不管冬夏。洗完后,穿上自己的衣服,抹上摩丝,蹬上锃亮黑皮鞋,涂上鞋油,焕然一新,变成上海小开般的人物。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价格不菲的,低廉的工资开销这样的穿着而非贴补家用,母亲不出话才怪。他不管,他长得帅气,对外表是极其讲究的,吃过饭,出门游荡。那个年代遍地开花的舞厅、卡拉0K厅,经常有他出没的身影。打扮成这样的一个男人,言谈举止彬彬有礼,舞又跳得好,招徕女舞伴自然不在话下。他带我去过几次舞厅,我坐在暗处一角,只见他拉着一位女士的手,环抱着她的腰,在霓虹闪烁的舞池中飞来飞去,看得我头晕眼花,又颇为羡慕。他仿佛不是他成长的环境养出来的人,他应该去电视里面。另外有一次,他在上班,我去找他,见到的却是穿着一件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一架比人还高的机器前,低头捡金属加工件,往上装料,摘下布手套,往脸上擦汗。等待机器加工的间隙,他抬头看着车间顶棚的大窗户,阳光从那里射进来,白色的一道,挂在空旷的车间半空,久久出神。这个光和舞池上方的霓虹灯光太不一样了,两幅场景如此鲜明地留在我脑海,两个好像都不是我父亲。
他现在没有穿白衣,没有穿和丧事有关的任何服饰,还是一身光鲜得体的衣着,将近六十岁了,对自己的形象仍无一丝放松。我想,必须讲的话,哪怕再不好开口,也要讲,或许这是我和他最后互相袒露心迹的机会了。我们在二楼我的房间,只讲了一句话,这句话是:爸,妈是怎么死的?
他说,你上阁楼来。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去阁楼,在那里,他会告诉我一切。说完,他转身出了房间,这个意图也明确,他在阁楼等我。
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了,阁楼的楼梯就在我的房门左侧,我走完这段距离,面朝上,那里播撒出一缕黄色的幽光。到最后抉择的时刻了,为什么我如此害怕去见母亲,一旦她的遗体呈现在眼前,证明她真的过世了,她之前活着的样子将不复存在。我终于感到席卷全身的悲哀,我一直没接受她过世这一事实,但到了这一地步,退路被堵死,只能迈出脚步。
第一步、第二步……往上走,上阁楼。刚才的梦境清晰在目,楼梯会不会无穷无尽,抑或渐渐消失,将我高悬半空?那么一刻,我接近不了,停下脚步暂歇途中。最终还是走完了,感觉长途跋涉走了一辈子。
大红绸布没有被摘下,挂在横梁下,底下是灵床,正面搁着母亲的遗像,遗像后,第一眼看到她的双脚。走上前,站在灵床边,她的全身暴露于我眼前。她平静地躺着,穿一件暗红色寿衣,胸前绣着一枝白百合,黑色寿鞋,双拳半握,左拳拳心塞着一块白纱布。头发梳得很整齐,寿衣最上面一粒扣子扣住脖子,脸庞干净清爽,嘴角简直带着一抹笑意,一如生前的样子。灵床边没有别的物件,唯一显眼的就是那块大红绸布,它和我想象中的完全相符,长长的,无遮无拦悬挂在灵床正上方,流苏稀疏,像一道挽联。父亲似乎擦洗过,焕然一新,和当初挂上去的颜色无异。
他站在唯一一扇朝南的窗口前,双手叉腰,背对我,然后转向我。我们隔着灵床相对而站,他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些传闻他早就听说了,他让我上来自己看,我这么大人,应该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想起母亲服药,死状难看,面庞浮肿膨胀等等话语,当然都不攻自破了。但还是没打消我的疑虑,还是要问,那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父亲说,这是一场意外,又非常简单,她睡了一覺,第二天没醒来,猝死,每天成百上千人都在睡梦中猝死。我相信他的话,这是我父亲。但疑虑还有,你又为什么不让别人上来?他说,这是另一件事,是这样子的。
母亲在猝死之前几个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了。在丧礼上,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来吊唁,围在她的灵床边,平时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甚至好久没走动,甚至吵过大架的,都哭她,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有些人趴在她身边,拉她的手,摇她的身,鼻涕眼泪比死了亲娘还伤心。她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对父亲说,这太可怕了,她这些年待人不客气,遭不少人嫌,她明白,但不后悔,这就是她自己。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她不希望他们来面前惺惺作态,让父亲答应她,到那时,就让她安安静静躺在阁楼上,她这辈子没有一刻像那会儿一样想要安静。这就算是遗嘱了,父亲说,一份来自梦中预感的遗嘱,他有什么理由不为她做到呢。
窗外地平线上露出第一道曙光,不知不觉已是第二天清晨,前方尽是平房或二层楼房,能望出去很远。然后光渐渐亮起来,房顶的瓦片如平展的毯子,带着白色霜花,几只鸟雀在上面觅食。
父亲接着说,母亲对这个阁楼是有感情的,记得有一次,为了找东西,他们一起上来。很多年他们没一起上来这里了,找到东西后,母亲站在窗户前,就是我和父亲现在站的位置,望着窗外。正是傍晚,晚霞布满天空,将阁楼照得满室生辉,母亲突然回头看着父亲,眼睛里透出温柔的光。她说,这一生过得磕磕绊绊,她对他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即便有诸多不如意,她还是感谢上苍给了她这么一段人生,她的人生是美好的,对自己拥有的心满意足,如果哪天离去,了无遗憾,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还是愿意和他过一辈子。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头一次这么动情地说话,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又想起刚结婚的那段时光,他们经常上阁楼,并排坐在地板上,看夕阳,夕阳的余晖真的很美,能把全世界的脏污都洗刷干净似的。接着有了我,哇哇大哭、嗷嗷待哺的我,他们抱着婴儿时期的我上来,放在木质摇篮里,母亲摇着我,父亲揽着她的胳膊,我们一起看夕阳。那时的夕阳后来再也看不到了,那是只有那时才会有的夕阳。
天色大亮,瓦片上的霜花原来是雪,薄薄一层积雪。
我们一家人在阁楼上最后一次相聚,然后就要分开了。
责任编辑刘洁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赵雨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