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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李春风快步走进生活小区。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妖风劈面扑来,瞬间将她吹了个透心凉。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也直直地飞了出去,她急忙抓起围巾遮住脸。
不是已经立春了吗?北京的春天却仍然傲娇着。春雨不来,春风不刮,人捂在笨重的棉服里,似马铃薯挨过漫长的寒冬,心里迫不及待地冒了青芽。
拐過一栋楼时,李春风被一大群人挡住了去路。他们神情惊诧,骚动不安。人群边上停着两辆警车,一位中年男警察举着小喇叭正仰脸喊话。顺着那警察的视线,李春风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六楼阳台上,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要跳楼。她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半边身子悬在阳台的栏杆外边。此刻正情绪激动地哭喊着,身上的睡衣睡裤被风吹得飒飒翻飞,似乎随时都会从空中跌落下来。
更令人揪心的是阳台栏杆里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哭喊。他小小的身子攀爬在栏杆上,似乎想翻越栏杆,爬到妈妈身边去。那妈妈极力想把孩子推回去,孩子不肯。母子俩就在阳台上哭泣着撕扯、纠缠……
众人的心都被揪紧了,为这母子三人担忧着。
李春风紧紧咬住嘴唇,一时被这样的场面镇住了,恨不能自己飞檐走壁冲上去,把那母子三人拉回屋里去。
这时就听见扑通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原来是人群中一位老年妇女跌倒在地。那妇人呼天抢地哭骂起来:“你个贱人啊!要死自己死,不要连累我的孙子啊!”
一个脸色灰白的年轻男人上前搀扶老妇人,她瘫在地上不肯起来。继续骂道:“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个女人不伺候孩子,她当了妈,就得吃苦受累……”
李春风瞥了老妇人一眼,心里升起一股反感,想必把儿媳逼到跳楼这一步,她功不可没。
“你媳妇得抑郁症了,你都不知道!我早看出她不对劲了。你这小伙子呀,不是我说你,两口子过日子,哪能天天吵架。这女人就得哄着,她心里舒坦了,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说话的是另一位白发的老年女人,她对那年轻男人摇头叹息着。
那年轻男人急速转动他的小眼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副既惶恐又不服的神气。他高声抢白道:“她凭什么抑郁!她又不上班,不挣钱,天天在家待着,她有什么脸抑郁!”
听这口气,想必就是那跳楼者的丈夫了。
他振振有词地抱怨道:“都是我不好,把她惯坏了。看看人家的女人,哪个不是又上班,又带孩子,还要伺候老公。她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男人激愤地对围观的人群嚷嚷着,似乎是想让众人评评理。按照他的逻辑,哪个女人能嫁给他,简直是天大的福气呢!
“闭嘴!给你老婆跪下。”正对跳楼者做安抚工作的警察转过身来,对男人低声喝道。
那男人愣了一下,他的小三角眼瞪得圆溜溜的,看看警察,又看看众人,面红耳赤地梗起脖子低声说:“凭……凭什么?”
围观的人忍不住了,纷纷指责道:“跪下!跪下!快给你老婆认错。”
那男人的母亲突然站起身,她冲过来,对着儿子的脑袋扇了一巴掌:“跪下,赶紧把她哄回去。”又拉长了哭腔喊道:“我的乖孙呀,你可不能出事啊!”
那男人是个孝子,他很听母亲的话。立刻双膝跪在地上,却仍然争辩道:“她不敢真跳,她就是吓唬我。”
警察举着喇叭又开始对那年轻女人喊话:“你丈夫给你认错了。他都跪下了。你看,他知道自己错了。你要冷静啊!”
那年轻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声嘶力竭地嚷嚷着含混的话。此时,那个大孩子已翻过栏杆,爬到了母亲身边。女人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瑟缩在阳台边上。
母子三人在狂风中颤抖,女人的乱发凌空飞舞,他们像在树梢摇摇欲坠的小鸟。
终于,两个警察的身影出现在阳台上。
他们迅速冲上去抓住了那年轻女人,先解救了她怀里的婴儿。又去拉那个稍大些的孩子,那孩子却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撒手。那女人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回心转意了,她稍微抗拒了片刻,就和孩子一起被警察救回屋里去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赞叹声,纷纷鼓掌,有人对着警察竖起大拇指。
那女人的丈夫跪在地上,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得出,他很紧张,嘴上却不肯服软。他爬起来,用颤抖的手拍打着膝盖上的土,极力要给自己挽回尊严,说:“等着,这疯女人,看我不抽死她。”而后,他和母亲急匆匆地走了。
李春风看着那男人的背影,下意识地紧了紧大衣,把自己裹严了。她暗自叹息着,既为那母子三人转危为安而欣慰,又为那年轻女人捏着一把汗,不知道那个奇葩男人会怎样收拾她。从那男人的表现,她已能想象出那年轻女人的生活有多糟糕。不被理解,不被珍爱,不被尊重。在她那里,都成为过不去的生死坎。在丈夫这里,不过是贱人矫情。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呀。只有死过的人,才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李春风在小学五年级时,曾经尝试过自杀。说起来好笑,原因是,在她生病感冒时,老师让另一个同学替代她做了文艺委员。她病好后,老师把这事忘了。她再也没能指挥全班同学唱歌。于是,她很绝望,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够好,是可有可无的,大家都不在乎自己。
那是一个星期天,家里没有其他人。她笃定地走进厨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可是,刚拿起一把水果刀,那刀刃寒光一闪,把她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刀扔下了。
她想起曾经听人说过,铅和水银能使人中毒。水银在体温计中,但家里没有。铅在墨水中,这个唾手可得。于是她喝了一小瓶英雄牌蓝墨水。那墨水不苦不咸不辣,竟然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甜。
她对着镜子边喝边流泪,幻想着那蓝色的毒汁流过五脏六腑,把它们都染成了蓝色。她张开嘴巴看了看,牙齿染成了蓝色,舌头和嘴唇也染成了蓝色。最后肯定都会变成黑色。白雪公主就是吃了后妈的毒苹果,嘴唇变成了黑色才死的。
然后呢,报社的人可能会来拍个照片吧。也许是彩色的,效果好。就登在报纸上,教导家长和老师要爱惜小朋友。如果那样,班长亮亮肯定能看到自己的黑嘴唇。哎呀,不行,丑死了。
她急忙进了卫生间去刷牙,用很多的牙膏,很多的水。水龙头开到最大,自来水哗啦啦地流着,浪费了很多水。如果妈妈看见了,肯定又要骂人。可是管她呢,反正都要死了,反正以后也没机会浪费了。
她边刷牙,边伤心地哭,终于把牙齿弄干净了,她就躺到床上去等死。
那死却迟迟不来,她想东想西,边想边哭。突然开始后悔,不该死呀,《聪明的一休》还没播完呢!借同学的蜡笔还没还呢。
她开始害怕,死了以后,我会去哪里呢?只能在树林里游荡吗?万一下大雨,我没有伞怎么办?还有,万一遇到老虎和毒蛇怎么办?妖陉来抓我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啊……可是,来不及了,毒药发作了。她终于死了!
很久,很久之后,她醒过来了。
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在脸上,暖洋洋的、痒酥酥的。一只尖嘴麻雀站在窗台上,边啾啾乱叫,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瞅她。
她一激灵坐起来,冲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巴是红的,牙齿是白的,哪儿哪儿都好好的。原来,她没死,她只是哭累了,睡着了。
真好,幸亏没死呀!
她高兴地笑了。哎呀,不好!她心里再一沉,妈妈马上就下班回家了。她冲进卫生问,飞快清洗洒得到处都是的蓝墨水,把身上的白裙子也脱下来洗了。
那天,她特意换上了一件白裙子。因为恍惚记得有一句诗叫“质本洁来还洁去”,是语文老师给他们讲林黛玉时提到的。老师说林小姐就是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地去。当时,语文老师的表情,一脸崇拜。李春风就把这句诗记住了,她觉得很高级。所以,她也想干干净净地去。
不过,话说那件白裙子,洗起来可是真麻烦。从此,它再也没能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爸爸买了一条大鲤鱼回家。妈妈把它红烧了,加了葱姜蒜和油豆豉。真香啊!她足足吃了两大碗米饭。端碗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从那以后,但凡听到“自杀”这两个字,李春风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只有死过之后,她才知道人是多么怕死。幸亏当年喝下的不是一瓶农药,否则,她将错过多么有趣的世界啊!
李春风推开家门时,丈夫陈伟还没回来。她也不急着做饭,先把从菜鸟驿站取回的一个淘宝小包裹打开,是一对珍珠耳环。商家信誓旦旦号称是天然野生珍珠。怎么会呢,她心里笑笑,一百多块钱买到野生珍珠?真把我当傻子呀!不过真假何必计较,买个开心罢了。
她把那对耳环戴上了,看着两粒白色的小珠子在腮边摇曳,那暗淡的脸,竟然被映出些许的华彩。
她的心情愉悦起来,却又不禁想到那个欲跳楼的年轻女人。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变通。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告诉那女子,其实吧,没必要硬碰硬地直面生活的凶险,要腾转挪移嘛。先避过去,再想办法呗。
说的好像自己多智慧一样。李春风自嘲地笑了。其实她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貌不出众,气不压人,过着乏善可陈的日子。可是当她认识了马云,生活的乐趣就越来越多了。
没错,就是那个用淘宝俘获了全中国女性芳心的马云。自从她和马先生产生了微妙的感情,她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首先李春风取得了两个成功:登录成功、支付成功。同时轻松拥有了自己的车:购物车。当然,还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余额不足!
毫无疑问,马先生是成功的。他从不甜言蜜语,却令无数女人为他朝思暮想、废寝忘食。据说今年的“双11”淘宝销售额突破千亿元大关,再一次刷新了历史纪录,而这其中就有李春风贡献的八千六百多元。
在“双11”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南瓜没有变成马车,小老鼠也没有送来水晶鞋,但是淘宝的疯狂购物开始了。李春风就像潜伏战壕已久的战士听到冲锋号吹响,一跃而起杀人敌群……不!是杀人物欲横流的商品大潮中。
小到牙膏、手工香皂、纸巾、洗涤用品;大到床上八件套、衣服、鞋子;再到电视机、电饭煲、空调……恨不得把全世界都买下来!
囊中羞涩?马先生说,不怕不怕啦。有贴心的“花呗”已默默将透支额度提升到三万元,比老公还慷慨大方呢!
商品不满意?马先生说,不怕不怕啦。抢购潮过后,紧跟着不就是退货大潮嘛。一不小心就促进了祖国物流大业的发展,为他们去纳斯达克敲钟做出了重要贡献。
所以,姐妹们,不必畏首畏尾,舞动你的鼠标,尽情地抢购吧。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买!买!买!
不要说这样的举动太疯狂,不能买买买的人生,简直不值得一过!不愿买买买的人啊,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尤其是那些阻止诬蔑女人买买买的男人们,请闭上尊口。我们买的不是商品,我们买的是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更是积极进取努力工作的武器。嗯……当然了,如果不努力工作,“花呗”的欠债谁来还呢!
所以,李春风特别能理解丈夫的女同事吴小丽。她老公在去年“双11”疯狂购枪声打响的前夕,趁吴小丽趴在电脑前眯一会儿的工夫,竟然丧心病狂地把老婆购物车里的商品全都删除了。
是的,一件不留!
就像突然遭遇大地震,吴小丽陷入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中,她恨透了那家伙。他把她的人生都毁了!
吳小丽就住在李春风的楼下,那天她把老公赶到楼道上,并愤然提出离婚。当时李春风还和丈夫去劝架,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可是吴小丽冷冷地质问:“难道压倒骆驼的是最后那根稻草吗?”
说这话时,吴小丽使劲抖了抖肩膀,好像她正背着一座沉重的稻草山。李春风有些心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经常做的一个梦。
那梦跟着她有十多年了,像一个死皮赖脸的近亲,驱不散甩不掉。在梦里,李春风总是变成一头毛驴,倔强、坏脾气,很少说话。起先她还纠结为什么不是一头牛,或者一匹马。可是梦里的事,她说了不算。时间一长,也就默认了,知道那头驴就是自己。
这个梦是生长的,它在不断变化中,场景、情节和配角经常发生更改。不变的是主角,一头坏脾气的毛驴。那驴身上套着道道绳索,拉着一辆车子踽踽前行。车上坐着她的父母、她的孩子,有时还坐着她的领导和同事、七大姑八大姨各色人等,连邻居家的猫猫狗狗也经常笑眯眯地挤坐在车上。满天都是飞舞的羽毛,轻飘飘、白花花的,落在李春风身上,也落在车上,堆得厚厚的。她闷头拉车,上坡时,绳索勒破皮肉,她忍痛不语;下坡时,她以肉身抵住车轮,不让车子翻到沟里去。
也委屈,也不甘,可那老驴从不罢工,也不逃跑,总是闷头拉车。唯独当一个人坐到车上——她老公陈伟,那驴就怒睁双目喷着响鼻尥蹶子。有一次,陈伟不但扬扬得意地坐在车上,手里还高高地扬起了鞭子。那驴气坏了,身上的血管竟然全都气炸了,鲜血进溅,溅得坐车人满头满脸……
李春风被吓醒了,恍惚中她摸摸自己,哎呀,不好!手和脚似乎已变成了毛茸茸的驴蹄。
在给吴小丽劝架的时候,李春风竟然清晰地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个梦。
吴小丽振振有词地说道:“那些大钻石、名品包包和奢侈的衣服,我又不是真的要买。有事没事地看看,多好啊!可是,那个肤浅的男人,那个缺心眼子的男人,竟然是看都不让我看了。连个念想都不留给老婆的男人,留他何用!”
李春风嘴上不好说什么,却在心里默默地点头。其实,谁不是一边心里想着自己配得上最奢华的人生,一边又过着最卑微的生活!
就像李春风自己。她心里沉睡着一个打了封印的绿野仙子,美貌举世无双,气质一尘不染。凡是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这仙子都昏睡不醒,任由李春风在俗世的人间烟火里辛苦操劳,做一个温良贤惠、眼神混浊的大妈。
然而,每月总有那么两天,李春风会离开家门,离开家人。她带上一个大行李箱直奔洗浴中心。进去的时候,她是蓬头垢面衣衫散乱的大妈。她总是先把自己扔在淋浴头下,用最强烈的水柱把自己冲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化上精致的妆容,戴上甜美的发卡,穿上宽大美丽的棉布长袍。
于是,等她从洗浴中心出来时,她已脱胎换骨,仙子附体。她眼神晶亮,声音里浸润了甜蜜,原本沉重的身体犹如蝴蝶般灵巧盈动,她将飞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她会遇到世上最深情的王子,给她最甜美的爱情……
当她离开那个神秘的地方返回时,她就会在地铁站的卫生问里扎起披散的长发,洗掉脸上的美妆,换上运动服和运动鞋。于是,魔法消失了,她又变回那个散发着烟火气息的大妈。随时可以在生活的战壕里冲锋陷阵。
那么,李春风到底去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她老公知道吗?她儿子知道吗?她同住一室的父母知道吗?
其实,那个地方就是……嗯,还是不要说了。
这是李春风的秘密。绝不能为他人所知,尤其是不能让她的队友们知道。
是的,有时候,李春风觉得家人就是她的队友,他们以“家庭小组”的形式结成终生互助的小团伙……不!是小团队。
他们互相嫌弃,彼此指责,善于窝里斗。当外敌来犯时,却同仇敌忾,并肩作战。他们的口号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他们的目标是:齐心协力奔小康。他们的战略思想是:不管生老病死,不管贫穷富贵,不管角色分工不同,绝对不离不弃!
在这个“家庭小组”中,李春风扮演的角色是家庭主妇,日夜操劳着一家老少的生计,永远都有干不完的家务活,永远都有操不完的烦心事。
老公陈伟扮演着家庭男主人,前半生都在忙大事业,谋划家庭宏观大局。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失败。
儿子扮演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十八年来,兢兢业业地认真学习。学习长大,学习数理化。成绩却是越学越差,从小学到高三,多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退步。目前已退到班级后五十名。
至于父母,他们年事已高,多病缠身。除了隔三岔五去医院保命,就是嘱咐子孙要改变命运,要做人上人。
李春風并不绝望,也懒得抱怨,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吧。不美好,但也不至于去死。那就努力爱它吧。况且,还有马先生的淘宝呢,每天都带来持续不断的小愉悦、小欢喜。
而眼下,正有一个巨大的惊喜向李春风奔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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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被按响时,李春风正在奋力拖地板。她把拖把搭在椅背上,打开门,就看见一帅气的快递小哥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李春风立刻满心欢喜,她美滋滋地想:这又是什么宝贝到家了呢?到底是上市公司,服务质量就是好,不像其他快递扔在楼下菜鸟驿站就不管了。
李春风匆匆签收。她轻松地哼着小调,在打开包裹的一瞬间,就像拉响了地雷的引线,轰的一声大爆炸将她炸得灰飞烟灭。火光冲天中,碎片横飞。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一片死寂后,硝烟散去。她又眨了眨眼睛,终于敢确定,这是一个……充气娃娃!
是的,没错!一个娃娃!
血液在血管里呼啸奔腾,急于寻找突破口喷涌而出。仅存的理智告诉她:错了!肯定是送错了!
她趴在箱子上仔细辨认,一张脏兮兮的邮寄单,模糊能看出名字,大……大漠胡杨!够了,是陈伟,一定是陈伟干的!他的微信头像就是一棵胡杨树——干枯的胡杨,狰狞遒劲地挺立在浩渺的沙漠之中。
李春风突然想起来了,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了。每次陈伟有所蠢动时,李春风都赐给他一个字“累”“滚”“烦”,他便一脸死相地沉默了。现在才明白,其实他一直都在释放着死而不僵的信号。
李春风颤抖的手抓起箱子里一张花花绿绿的产品说明书,上面的女人,很美妙。千娇百媚,竟然是电视上的之龄姐姐。上面的文字,很生动:花一千元就能与之龄一亲芳泽,让单身男子的漫漫长夜,不再孤单寂寞冷。
犹如天打五雷轰!陈伟,这个卑鄙无耻下流的小人,平常看电视时,他就总是盯着漂亮女演员啧啧赞叹。尤其喜欢之龄姐姐的娃娃音,说什么光听她说话,骨头都酥了。李春风却本能地受不了这个之龄,年纪一大把了,还像活在云端上的仙子。她拥有盛世美颜和妖娆身姿,拥有未成年少女般的天真无邪,更拥有普天下男人的溺宠。这让那些还未开放便“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家庭主妇情何以堪!不要安慰她们“香如故”,不存在的。
更糟糕的是,她的丈夫已经不满足于远程观看女明星了,而是梦想着拥有,并且积极主动地采取了秘密行动。
太过分了!难道他忘了自己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了吗!难道他不想配合其他组员完成本组的终极任务了吗!他到底是有多饥渴,才会丧心病狂地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掏钥匙开门的声音。
家庭主妇的本能令她迅速恢复理智,万一是父亲从医院回来了怎么办?万一是儿子放学回来了怎么办?不能!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只能——且必须控制在她和陈伟知道的范围内。
李春风立刻搬起大箱子,匆匆塞到餐桌下面,并顺势扯扯桌布,盖得严严实实。
陈伟皱着眉头进来了。他换上拖鞋,从李春风身边路过,很自然地直奔沙发跌坐下来,并顺势打开电视机。整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春风冷冷地盯着他那张麻木不仁的脸。难道不是应该先亲热地抱抱爱人,温柔地说:老婆,你在家呢。哼!可笑!一个连充气娃娃都敢买回家的男人,还指望他能对老婆有多少体贴!
李春风长长呼出一口恶气,目光像钉子,牢牢扎住眼前这张丑恶的嘴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是今天提前下班回家,差点就被他蒙蔽过去了。
他抓起一把开心果靠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吃起来,顺便配合电视上某个演员的表演很自然地笑着。真从容啊!真镇定啊!就一点儿都不担心秘密被人发现吗?
幸亏是被自己发现了,万一是被儿子或者年迈的父母发现了呢?天哪!一想到这里,李春风就怒火中烧。这个猪一样的队友到底想干什么?这个家的和谐安定,他已经不想再维持下去了吗?!
李春风的内心上演起波澜壮阔的谍战大戏,要如何摧毁敌人的防线,要如何套出他的秘密,又如何将他绳之以法……正踌躇满志着,陈伟却没事人似的甩过来一句:“你愣着干吗?怎么还不做饭!”
李春风再也忍不住了,她哼了一声冷笑,声音尖锐地问道:“你的之龄姐姐,会给男人做饭吗?”
陈伟眼睛仍然盯着电视,漫不经心地说:“主演不是之龄。”
听听,还之龄,叫得多亲热呀。李春风冷冷地扔出一个炸弹:“你是单身男子吗?”
这次,陈伟终于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我是不是你不清楚啊!”
呵——呵!装得可真像啊!演得可真好啊!
李春风一鼓作气继续嘲讽道:“在漫漫长夜,你这个单身男子很孤单寂寞冷吧?”
陈伟愣一愣,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老婆李春风了。没有什么异常呀!这个女人,和往日一样衣衫褴褛,憔悴疲惫,旁边的椅子上还搭着一拖把。他这才发现有点不对劲,老婆连地都没拖完,却像个神经病一样坐在椅子上胡言乱语。他有些不高兴了,皱起眉头嘀咕道:“你不干活,发什么神经!”
李春风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就像嘭的一声打开了燃气的点火开关,汹涌的火苗呼地喷出老高。她一脚踢倒拖把,跳起来,冲到陈伟面前叫道:“你还装是吧?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要是不想跟我过了,就直说。”
陈伟惊诧地看着李春风,实在不明白这老娘儿们怎么突然就撒起野来。他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遍可能引爆的雷区。没有疏忽!没有纰漏!没有破绽!他也就放心大胆地火了,咆哮起来:“好好的日子,你不想过了是吧!”
“不过拉倒!我天天呕心沥血的,你在干什么?啊?你还有良心吗!”李春风毫不示弱。
陈伟一怔,心里暗想:难道被发现了?不可能啊!自己做得很严密呀。可是……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明明好像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
陈伟吸一口凉气,儿子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作为一家之主,他可不想在這节骨眼儿上闹出什么不和谐的事情来。想到此,他稳了稳情绪,对李春风说道:“你到底想干嘛?穷凶极恶的。地也不拖,饭也不做,像个疯婆子一样。”
“浑蛋!不要脸,你竟然干出这种没良知的事。”李春风真是气炸了。这个无耻的家伙不但没有丝毫悔改之心,竟然还理直气壮地骂自己是疯婆子。她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陈伟脸上。
陈伟愣着,不是经受不住一耳光,而是这种方式表明李春风真的很生气。她向来把“家庭维稳”放在第一位,现在,不计后果地暴跳如雷只能说明:那件事情暴露了。
想到此,他一把推开李春风,抓起桌上的手机,飞快拨通一号码,怒骂道:“吴小丽,你想干什么?我告诫过你不要骚扰我老婆,不要影响我的家庭……”
李春风蒙了,大脑一片空白,恍惚问,很多信息碎片迅速汇集到一起:吴小丽?老公单位女同事!楼下邻居!去年离婚!目前单身!陈伟为什么告诫她不要骚扰老婆?不要影响家庭?难道是……
一定是!绝对是!
原来,充气娃娃只是大地震前小小的前震,这才是真正毁灭性大地震啊!
李春风的世界瞬间天崩地裂、房倒屋塌,残垣断壁四处横飞,硝烟弥漫中,她挣扎着从废墟中爬起来,扑向丈夫。
桌上的茶杯被碰翻在地,摔得碎片四溅。李春风一直以为这猪队友虽然没有什么大作为,但为人忠厚可靠。想不到他是扮猪吃老虎,竟然跟吴小丽搞外遇。他俩是什么时候勾搭成奸的?在吴小丽离婚之后?或者,在这之前?老天爷,她不要过了,她也不要活了……
砰砰砰,房门在此时突然被砸响。
两人一愣,定格,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晚上七点,正是儿子平日回家的时刻。两人揪住对方的衣襟傻站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砰砰的砸门声又起,夹杂着吴小丽的大喊:“开门,陈伟,我是吴小丽!”
竟然是第三者打上门来了!李春风一把甩开丈夫,冲向门口,陈伟紧跟而至。
几乎就在李春风拉开门的瞬间,吴小丽闯进来。
李春风指着吴小丽,激愤地浑身颤抖,她喘息着:“你……你们竟然干出这种事,我真是瞎了眼!”她挣扎着以残存的一点儿力气向吴小丽扬起虚弱的巴掌,不料,陈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攥住了李春风的胳膊。
如果说背叛是一种罪,那么联手外遇对付自己的老婆,则是犯下滔天之罪。陈伟此时的行为,已将夫妻问多年恩情一笔勾销,李春风瞬间在心里判处他死刑。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竟然是潜伏最深的敌人。她最后一口真气,终于散了,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吴小丽得以喘息,她整了整衣襟说:“春风姐,你不用这么激动,老陈是给了我五万块钱,可我是打了借条的。”
李春风愣着,脑袋嗡嗡作响,似有一群马蜂突然在里面安了家。他给了她……五万块钱?!什么意思?家里财政大权一直都是自己在管,看来他不但偷人,还窃财。对一个中年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两块阵地同时失守,打击是致命的。
李春风抬头冷冷地盯着陈伟,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个猪队友早已碎尸万段。陈伟上前抱李春风,想让她坐到沙发上,他规劝着:“老婆,地上凉,你胃不好……”
李春风狠狠推开他,大喝一声:“滚!”她的心都死了,这个狗男人,竟然只说她的胃。
陈伟只好作罢,讪讪地说:“老婆,我偷偷借钱给她,是我不对。可那天她爸脑溢血住院,没钱动手术,她急得在楼道里哭。这事儿,你和邻居都知道,我也是可怜她……”
吴小丽父亲脑溢血这事,李春风当然知道,可她并不知道丈夫还瞒着自己搞了一些小动作。她冷冷地喝问:“你哪儿来的钱?”
陈伟小声地说:“我……自己存了点……私房钱。就那些,真的,是全部。”他虽是唯唯诺诺,见瞒不住,索性也就坦白了。甚至还有些委屈地说:“哪个男人还没个小金库,不都是为了以防不时之需嘛。”
“好一个不时之需啊!是防外遇的不时之需吧。真够仁至义尽的。你怎么就没想过对外遇尽义,就是对老婆的不义!对外遇尽仁,就是对老婆的不仁!”李春风冷笑。
“对,对,这事我疏忽了,我考虑不周,是我……”陈伟连连点头,想尽快息事宁人。
吴小丽突然醒过神来:“哎,等等,谁是外遇?春风姐,你这样说话我就不愿听了。陈伟瞒着你借钱给我,是他不对,可我们俩,清清白白呀!”
李春风鄙视地看看吴小丽,又看看丈夫,这两个坏蛋,事到如今,还妄想把自己当猴耍呢!
“我就说嘛,这事要早点告诉春风姐,你非不让。现在好了,我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吴小丽没好气地瞪着陈伟。
陈伟也很生气,冲吴小丽训斥道:“我早告诫过你不要找我老婆。这事肯定会影响家庭团结。我们一家人能这样和和睦睦的,多不容易呀。我可不想闹到妻离子散。”
“你们男人都这样,自作聪明,做事不愿让老婆知道。真能瞒天过海啊!早晚都会暴露的。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吴小丽不服。
趁着他们两人互相指责的工夫,李春风迅速把事情理顺清楚了。原来陈伟怕老婆多心,就隐瞒了借钱这件事,可吴小丽觉得不该隐瞒,老想主动告诉李春风。两人多次试图说服对方,未果。谁知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李春风竟然自己知道了。
那么,李春风是怎么知道的呢?既然吴小丽没说,陈伟也没说。
两个吵架的人一起疑惑地问李春风:那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李春风不理他们,兀自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沙发上。嗯,地上确实很凉。她的心活过来了,她的胃就开始疼。也许情况真的没有那么坏,她不必破罐子破摔。而且,听吴小丽说她新交的男朋友也知道这码事,还请陈伟喝过酒以示感激。
这样看来,是李春风误会了。她为什么误会呢?因为,有一个娃娃横空出世了。
是的,都是那个娃娃惹的祸!
李春风暗自端详吴小丽和丈夫,如果他们没有勾搭成奸,只是债主与债务人的关系,那么,这个戴罪的猪队友是可以考虑减刑的。如此说来,家丑不可外扬,关于那个娃娃的事情,绝不能让吴小丽知道。
想到此,李春风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敞亮多了。她站起来,对吴小丽说:“行了,这事你们也坦白清楚了。我也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谁都会遇到点困难,大家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你们就是不该瞒着我。”
吴小丽连连点头,表示把事情说开了,她心里好受多了。都怪那些男人小心眼儿,把女人看扁了。她还说新男友开了一家饺子馆,生意挺红火的。他答应很快就帮吴小丽把钱还了。
吴小丽走了,陈伟很高兴。他没料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结果,赶忙跑进屋,从一个日记本的封皮里拿出私藏的借条双手奉献给李春风。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为洗刷自己的冤屈做着不懈的努力。
“别以为你就这么混过去了,咱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啊!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竟敢私设小金库。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李春风白了陈伟一眼,镇定地接管了借条。
陈伟连连点头:“好,没完,没完,以后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李春风抱起双臂,盯着他:“继续坦白,你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陈伟对天发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李春风拖出了餐桌下的那个充气娃娃。她沉默着,决定不动声色,看他如何再狡辩,就让无可置疑的事实扇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吧。
果然,陈伟愣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女神以如此方式光临寒舍。
“是……是小志?”陈伟声音颤抖。
李春风一惊,小志是他们的儿子。她本能地怒斥道:“胡说!不可能!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你醒醒吧。他都十八岁了!咱俩十七岁就开始谈恋爱了好吧!”陈伟神情激动。
李春风再次被雷击中,怎么会呢!竟然是……是儿子?!
她嗫嚅着,在百度搜索输入了“儿子”两个字后,它立刻给她提供了上万条相关内容。这信息量真的太大,她一时消化不了,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可能!是你!肯定是你!”此时此刻,她倒突然希望这是丈夫干的。让丈夫污秽好了,让丈夫不要脸好了,絕不能是儿子,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啊!
陈伟怒不可遏道:“你以为我疯了!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敢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情,那我真是……”
就在这时,门锁又是一阵咔咔作响。是谁?是谁回来了?
两人紧张地对视一眼,李春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的身体晃了晃,扶住餐桌,才不至于虚弱地跌倒。陈伟眼疾手快一脚将装娃娃的大箱子踢到餐桌下面去,顺势将说明书塞进裤兜。
果然,是他们的儿子小志回家了。
3
小志如往常一样,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一张沉甸甸的脸似乎担着全世界的愤懑。
“回来了。”李春风和陈伟压住满心的疑虑,两人不约而同做出和煦温婉的样子,假模假式地招呼孩子。
小志置若罔闻,毫无反应,他早就习惯了无视这种废话式的问候。父母也习惯了他的沉默。
他看都不看父母一眼,双手颓然下垂,让书包直接滚到地上。而后,他机械地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紧接着,就听扑通一声,是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的声音。好像他在学校已经被榨干吃净,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
小志的这一番表现,与往常并没有不同。
从高中开始,随着高考的日益逼近,他就变成了这副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样子。拒绝交流,亦拒绝眼神的碰撞。家里的每个成员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的,轻声说话,轻声走路,轻声争吵,连打喷嚏都要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好像这个备考的高三生是一个闷雷,随时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引爆他。
从小志刚刚进门那一刻起,李春风两口子就在鬼鬼祟祟地打量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装在一套邋遢廉价的蓝色校服里,目光呆滞、神态木然。当他45码的大脚迟缓地动起来,屋内的光线陡然暗淡逼仄,就像有一座小山头正压迫而来。
更要命的是,他蓬着一头杀马特式的乱发。是的,杀马特!如万箭横飞,绝非学校强烈要求的露头皮的板寸式。这是他以死抗争换来的美!这也是他愿意拿命来维护的美。
不!其实并不美,只是一种与全世界为敌的姿态。
他壮硕的身体,腮边浓黑的小胡子,脸上雨后春笋般蓬勃的青春痘,通通都在说明他……他明明早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而李春风好像突然问才发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那个摇摇摆摆走在身边,总是奶声奶气缠着要抱抱的小娃娃,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偷偷长成这样一个……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
李春风和陈伟诡秘追踪的目光双双被紧闭的房门阻隔,它们遽然折回,轰然碰撞在一起。单身男子?漫漫长夜?孤单寂寞冷?呃,竟然每一条,这个装在破校服里的壮汉都符合啊!
两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现在该怎么办?假装不知道?不可以!偷偷扔掉?不可以!还给他?更不可以……上帝呀,每一种方案,都不可以!
陈伟内心有一万只猛虎咆哮而过,他表示关键时刻就要武力解决,他就不信了,镇压不住这个浑蛋。作为一家之长,此时此刻,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权威性日渐式微,再不痛下杀手,这个浑蛋还不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
陈伟冲向房门,准备把儿子揪出来痛揍一番。看丈夫乱了分寸,李春风却冷静了,她赶紧扑上去,一把拖住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扯起自己的头发,低声警告道:“想想那次,想想那次。”
陈伟一怔,他立刻明白李春风说的是什么,而那次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现在想起来,仍然让他心有余悸。他气急败坏地挥起拳头对着房门虚晃了两下,然后,放轻脚步退回来。
“都怪你,把他惯成这熊样儿,一身毛病。顶着个鸡窝头,我看着就来气,恨不得拿剪刀给他咔咔剪了。”陈伟冲李春风低声埋怨着。
李春风也很生气,可她非常清楚,在这个“家庭小组”中,每次的“事发现场”,仅有一个生气名额。既然已被陈伟占用,她就绝不能再生气了。如果有两个人同时失去理智,那么家庭的小船,很可能说翻就翻了。所以她要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宗旨,收余恨,免娇嗔,尽快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问题是,为什么每次陈伟都会抢先占用“生气名额”,把乱摊子丢给老婆去处理呢?真是,快两百斤的人了,就不能成熟一点儿吗!李春风在心里暗骂这个猪队友。想到那次陈伟差点把儿子逼上绝路,她就不寒而栗。
说起来,是件小事。
但这件小事在他们儿子小志那里,却变成不可逾越的高峰。
在小志刚上高一的时候,有一天他的班主任打来了电话,那个从来不笑的中年女人义正词严地通知李春风,她儿子上学校黑名单了。如果他一意孤行,坚决与老师对抗,他将被开除。
这样的消息,对任何一个望子成龙的父母都无异于一颗小型炸弹。那么,小志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令老师和校方如临大敌,在两天之内将他四次赶出教室。
原因只有一个:头发太长!
而小志四次进理发馆的过程堪称“惊魂”。每次皆由父母威逼利诱后,联手强行押送进去。大人的态度先是忍气吞声地哀求;未果后,再以金钱美食诱惑;仍未果,终于破口大骂,恼羞成怒。孩子的态度先是坚决拒绝;未果后,强烈抗争;仍未果后,誓死以对。等到双方终于坐到理发馆时,亲人已变成仇人,大人和孩子都在疯狂的临界点上挣扎。
大人诅咒着,恨不得掐死孩子。孩子哭泣着,恨不得自行了断,却仍然只允许理发师剪掉那么一点点,他说“最多一厘米”。
陈伟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把儿子压在椅子上,命令理发师快刀斩乱麻。小志拼命挣扎,被锋利的剪刀剪破了耳朵,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滴在白色塑料围布上,像突然绽放的花朵,红得惊悚。染了银发的理发师举着剪刀欲哭无泪地颤抖着。
就算如此,小志的发型仍未达到学校的要求:前不扫眉、旁不遮耳、后不过颈。
于是,就这样,当这个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与那个正闹更年期的女班主任狭路相逢时,矛盾迅速白热化。
潜伏在小志心底的自尊与自我如猛兽被激活,疯狂生长。面对学校的打压,父亲的耳光,母亲的眼泪,姥姥和姥爷的哀求与利诱,他咬牙死扛,甚至扬言:“我宁可死,也绝不理发!”
陈伟忍无可忍终于大发封建家长“淫威”,他用皮帶抽打儿子,扬言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到理发馆去,要给他理成光头。其他亲戚邻居也轮番上阵,一切都是在“为孩子好”的前提下,人人都说着“我爱你”,规劝小志服从学校规定,要听话,要懂事。
无奈,小志坚决不从,学校也坚决不肯让步,誓要把他作为黑典型打压到底。小志被罚站在教室门外,不惜以一己之力与全世界为敌。这种独孤英雄的模样,令他成为某些同学心目中的牛人,也成为另外一些同学眼中的神经病。
事情就这样处于胶着状态,李春风和陈伟都束手无策。而此时,有一位邻居,正是吴小丽,她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举动,她没有劝孩子理发,而是给李春风送来了一些报纸的复印件——她从网上找到的两则旧新闻。一则是浙江铜庐一初中男孩因头发不符合学校规定,跳江自尽身亡;另一则是山东东营十四岁李姓女孩拒绝剪发,慷慨跳楼而丧命。
吴小丽告诉李春风,理发这件小事,目前对小志来说,就是危险的临界点,或许再进一步,咱们做家长的就会遗恨终生。
作为母亲,李春风迅速清醒,并恢复理智。她马上赶到学校,闯进校长办公室,她把这两则新闻复印件摆在校长面前,质问他,是容忍一个品行并无劣迹的孩子留些头发,还是为此把他逼上绝路?如果她的孩子一旦发生不测,她将终生与这个校长为敌。她不管学校有什么规定,规定不是法律,总要考虑人性的个体差异。
李春风平常是一个文静柔弱的女人,然而涉及孩子的安危时,她立刻拥有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她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与校长展开辩论,以血淋淋的事实告诫对方,这种强行扼杀个性的行为有多危险。
后来,这位校长也不得不承认,面对一个独立意识与自我意识正在建立的男孩,他的心智并没有完全成熟。此时的他们处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特殊时期,可以彻夜奋战在网吧,不吃不眠,直至虚脱;也可以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儿小事,以命相搏。此时此刻,分清谁对谁错,谁赢谁输,并不重要。孩子犯下的那些小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人应具备足够的智慧与包容,适度地让步与示弱,才能确保孩子成长的天空乌云散去,雷霆消失。
就这样,李春风与校长达成共识。她带儿子回家,母子俩没有去理发馆,而是去小志最喜欢的韩餐厅吃烤肉。
起先,孩子的姿态是抗拒的,李春风强颜欢笑地告诉儿子,你不必去理发了,可以留自己喜欢的任何发型,就算扎小辫子都行。接下来,她对儿子的做法表示了理解,对他的心情进行了安抚。
她是如此的开明,又如此的通情达理,其实她心底里明白,这都是假的,是装的,她始终在演戏。但这样拙劣的演技竟然把孩子感动了,他从书包掏出一封信默默递给妈妈。
李春风打开信一看,差点晕过去。潦草的红色笔迹,重重的惊叹号,表明一个失去理智的孩子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形下写出了这封遗书。他控诉着对成人世界的不适应、对学校的抗拒、对学习的厌倦,以及对生命的无可留恋。
他甚至还交代了后事:压岁钱留给姥姥,电脑留给表弟,所有的照片通通烧掉一张不留,就像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他说他已做好准备,等待着最后那一个瞬间的咄咄逼近。对,就是吴小丽说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的瞬间。
李春风被儿子镇住了,每一个汗毛孔都向外咝咝冒着寒气。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给儿子请了半个月的假。然后陪孩子去游山玩水。她努力做出放飞自我的样子,陪孩子在原始树林里穿行,追逐一只蝴蝶,攀折一株不知名字的野果;他们也行走在古镇窄窄的石头小巷里,吃一块异乡的红糖糍粑,相视而笑;晚上就住在简陋的旧木客栈里,在清风明月里慢慢睡去。
异乡的晚上,李春风的那个旧梦,跨越千山万水,又找到她了。她还是那头犟驴,坐车的还是她的父母和儿子。但是驴老了,车破了,驴的肉身再也控制不住飞驰的车轮。那车飞起来,载着满车的人,腾空向悬崖下坠去……
她大汗淋漓着吓醒了,耳边还回响着亲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正是清晨,在异乡幽蓝的晨曦中,太阳尚未升起,薄雾弥漫,草木芬芳,而她似乎离神最近。
那一刻,李春风的心里只有一个祈求,她祈望亲人们都能平安健康地活着。是的,活着。她就能每天都给他们当牛做马,听他们发脾气,看他们使小性子,这是多么大的福气!
正是儿子的那次理发风波,令李春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不能把弦绷得太紧,我们没有那么坚韧,我们随时会断掉。
对,她懂了。诚然,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运行轨迹,有人快一点儿,有人慢一点儿,有人高一点儿,有人低一点儿,有人偏离,也有人努力回到正轨。都有什么关系呢,就顺其自然吧。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此刻,她问自己,当一个十八岁正在迎接高考的男孩邮购了一个娃娃回家,仍然没关系吗?
4
李春风和陈伟躲进卧室,关起门,紧急商讨对策。两人绞尽脑汁,仍然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个穿破校服的壮汉。
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是要跟父母玩“挑戰极限”的游戏吗!人生真是好烦恼呀,一个麻烦解决了,另一个新的麻烦又诞生了。
后来,夫妻两人终达成一致:小志虽然不上进、不争气,可他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呀!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他,趁这浑蛋还没有堕落到谷底,及早挽救也许还来得及。他们经过利弊权衡,决定由陈伟亲自出马,毕竟,这是男人的事情。
李春风虽然怀疑陈伟的能力,但也只能如此了。
说话问,听得小志房间的门吱呀响了,他出来了。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向外屋奔去。
打开门,李春风看见小志正懒洋洋地抓起地上的书包。他总是这样,回到家先将书包扔在客厅地板上,把自己独自关屋里待一会儿,然后才出来把书包拎进去,开始做作业。似乎只有独自喘息一会儿,他才有勇气面对这只可恨的书包。
小志准备回屋了,陈伟快步跟上去,故作镇定地说:“儿子,咱们出去走走吧,今天不在家里吃。”
小志瞥了他一眼,一时间以为父亲突然神经错乱了,不只是父亲,连母亲似乎也不正常了。她笑着附和说:“对呀,跟你爸去吧。外面空气多清新,放松一下。我就不去了。我等你姥爷回来。”
小志觉得自己向来是被高度监管的囚犯,现在狱警突然主动提出要给他放放风,实在令他满腹疑虑。这两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呢,平日他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两句话就是:“抓紧学习,抓紧学习。快点,你快点。”
连上厕所的时间,父亲也在外面不停地催促。母亲更过分,回家比平常晚了十分钟她就要到楼下去等着,一见他就老远跑过来,嘴里念咒一样嘀咕着:“争分夺秒啊!儿子,多学一分钟,就多拿一分呢。这一分,没准就决定了你的命运啊!”
小志心里暗自讥讽,这些做父母的人,真是荒唐可笑!你们不是都想明白了吗?口口声声要保护孩子的翅膀,要珍惜孩子的羽毛,怎么到了高考这关,就恨不得把孩子们的翅膀给剪了,羽毛拔干净了,剥光鸡一样扔进高考这口沸腾的大锅。
真是一些俗人啊!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算了,他们再烦人,毕竟也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不必沟通!不必废话!反正他们也不懂,做我自己就好,让他们着急去吧。
想到此,小志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懒得。”这两个字,也是他近期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懒得洗脸、懒得说话、懒得吃饭、懒得走路,当然最懒得的是学习。或许就是因为懒得学习,才导致对其他一切都失去了兴致吧。
陈伟走上前,故作轻松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走了,走了,咱吃韩国烤肉去。”
小志动心了,眼神闪亮地看了父亲一眼,顺势把书包扔在地上,先父亲一步向门口走去。
看得李春风心里直叹气,唉!怎么就那么不上进呢!只要有肉吃就开心,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孩子,难道你就不懂得“肉食者鄙”的道理吗!
罢了,罢了,他岂止是鄙吗?他都已经邪恶了好吧!她真是恨啊!
烤肉店里。
陈伟选了最角落的一个包问,父子俩相对而坐。陈伟看似在点菜,实则内心斗争很激烈,要迂回!要智取!要先礼后兵!
他点了牛里脊、牛排和大酱汤。小志又加了烤鳗鱼和石锅拌饭。烤肉在炉子上嗞嗞地冒着油,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味,令人心情愉悦放松。肉香慢慢解除了小志的精神武装,他由开始的被动应答,变成与父亲主动说话。
一个正在享受美食的人是脆弱的,他的防御体系已基本瓦解。陈伟又加了两瓶啤酒,让服务员添了一个酒杯,怂恿地对儿子眨眨眼:“你也来点?”他原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小志答应得很爽快:“来点儿就来点儿。”
嗯,不错。照这个形势来看,很快就会进入酒后吐真言环节了。
于是,父子俩接连碰了几杯,小志的话多起来,他甚至还讲了一个笑话。他说有一天他偷偷拿过同桌的手机,把通信录里小志的名字改成了“爸”。然后他用自己的手机给同学发了一条短信说:“儿子,赶紧回家,咱家中了一千万。”这家伙一看,拎起书包就走,正在讲课的老师问:“你干吗去?”这二货大吼一声:“你管老子呢!”然后呢?哈哈,你知道后边发生了什么吗?小志很兴奋地问父亲。
其实,后面发生了什么,陈伟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关心的是那个该死的充气娃娃,哪有穷心思听小志扯淡。可是,他必须让自己稳住!稳住!于是陈伟假装很感兴趣地问:“发生了什么呢?”
小志得意地说:“不一会儿,这二货就鼻青脸肿灰溜溜地回来了。老师大吼一声:‘给老子滚到外边站着!”
小志的笑话讲完了,把自己乐坏了。他拍打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陈伟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真是商女……不!商男更不知道亡国恨呀!马上就高考了,这个家伙竟然没事人一样,真就不为前途担心吗?真就不对父母愧疚吗?是时候打出苦情牌了!
陈伟说:“这么多年,你妈她不容易啊!从你上小学开始,她每天晚上都陪着你做功课,给你做夜宵,你屋里灯不关,她就不睡。每天早上五点还要爬起来给你做早饭,给咱们一家子做早饭。其实你妈,她原来是学古筝的。长发飘飘,白裙飘飘,她弹起《高山流水》时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就像下凡的仙女一样啊!唉!你再看看她现在,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她都多少年没有摸琴了。每天在个破公司,被那个猪一样的老板呼来唤去,她是完全放弃了她自己呀……”
小志没感动。陈伟自己倒被感动了。想到曾经那么山清水秀的李春风,变成现在这般的沧海桑田,心里酸酸的,不禁有了深深的愧疚。
小志不以为然,淡定地说:“你们应该放过我,也放过你们自己。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应该听从内心的召唤。我、你,或者我妈,都该这样。”
陈伟看着儿子,心里暗想:哼!放过你?要不是我们俩一次次把你拉回来,你早掉沟里去了。还听从内心的召唤,那你还不上天了!
小志继续开导父亲,他说:“上大学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是一部分。我们学校有特别努力学习的呀,挂着吊瓶还在做习题呢。可是你知道吗?他前几天把防腐剂吃了,還经常抠墙上的石灰泡水喝。你们真以为把孩子送进大学就完事了吗?大学里因为抑郁症狂躁症退学的,不在少数呀!就前两年,咱市里那个文科状元,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吗?在精神病医院。所以,请问,你和我妈,是要一个健康的学渣儿子?还是要一个神经病的学霸儿子?”
陈伟一时有些恍惚了,这学渣说得很有道理呀。但,肯定是跑题了。他请这家伙来吃喝玩乐,不是为了被洗脑,他是怀着巨大的目的来的呀。
正打算把话语权夺过来时,他的手机短信响了,果然又是一直在后方秘密监控的李春风发来的。就三个字:“坦白没?”
“没!”他回了一个字。
“快搞定!”李春风秒回。
她已暗中下达了四五次命令,陈伟这边尚无一点儿头绪。他心头陡然火起,恨不得把啤酒泼在儿子头上,立刻刑讯逼供。
小志仰脸喝下一杯啤酒,继续说:“你们只觉得学霸压力大,其实作为一名学渣,我压力更大呀!你们真的很烦啊!从我五岁上幼儿园开始,你们就天天念叨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都坚持不懈地念叨了十多年了,就不累吗?我真的不能再听到这四个字。这四个字,绝对是我的终生阴影。你得明白,老爹,我还是很努力呀。努力扮演一个好孩子,听话,懂事……”
陈伟决定不再绕弯子了,他镇定一下情绪,故作淡定地问道:“哎,听说有不少明星都被制作成了那种……嗯,就是那种娃娃。这算违法吗?你是……怎么看这事的?”
小志一怔,冲父亲坏坏地一笑。他没有马上回答,又喝了一杯啤酒。看这架势,这小子平常肯定没少喝!这家伙……
嘘,淡定!陈伟对自己说,这不是重点,择日再审,重点是继续说那娃娃。
小志让他老爹不必大惊小怪。他说,日本的苍井空是被定做充气娃娃最多的女星之一,常被作为奖品送给游戏高手。国内市场被制作最多的,应该是那个胖兵兵,她还起诉过制造商呢。之龄姐姐这方面就很洒脱,人家在公开场合对粉丝们大大方方地说:“你们一定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之龄姐姐哦。”
陈伟痛心地看着眼前这个学渣,他终于找到了发挥特长的领域,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说到兴奋处,眼睛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他不仅熟悉国内市场,对国外市场也是了如指掌。
小志接下来又提到了安吉丽娜·朱莉,还有卡梅隆·迪亚兹。他说制造商担心如果按照原版制作瘦到脱相的卡梅隆·迪亚兹,手感肯定不好,所以干脆把这位好莱坞巨星的娃娃版搞成了西方的“杨玉环”。哈哈,真是可笑!被恶搞成胖妹版的充气娃娃,让卡梅隆情何以堪!
陈伟心如寒冰,听着自己的儿子对娃娃市场如数家珍。没错!家里确实藏着他的珍宝。再也不能忍,是时候给他迎头痛击了。
他气急败坏地指责道:“你这样……以后……以后还怎么谈恋爱?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你!你一个大男人,就要正儿八经地找对象,将来成家立业……”
“停!你们不反对我谈恋爱?”小志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他,认真地问道。
“肯定不反对!恋爱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和你妈,我们十七岁就开始恋爱了。你看这么多年了,两个人过得多好呀!有了困难一起解决,有了快乐一起分享!”陈伟立刻表态。
小志的眼睛再次焕发光芒,他激动地说:“早知道你们不反对,我还费那劲儿干吗呀!我每天早上三点钟偷偷起床,去见小枫。然后赶在五点我妈起床前再溜回家。有一次回来晚了,差点被我妈逮个现形,我开门进去时,正好碰见我妈在客厅系围裙。幸亏我聪明机智给蒙混过去了哈哈,这大半年,可累死我了……”
等……等!必须划重点:早上三点!去见小枫!五点前再溜回家,吃过慈母做的早饭,假装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
人才呀!机智勇敢!胆大心细!就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他上演了一出“红拂夜奔”……不!不是一夜奔,是夜夜都在奔啊!
晴天霹雳!这简直是烧香引出鬼来了。明明说好是审问那个娃娃的,怎么就冒出一个小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志的解释很简单,他说他和同学小枫在谈恋爱,考虑到双方父母都不会同意,所以两人才不得不在凌晨三点开辟出一段美好时光!早知道有这么开明的父母,他何必偷偷摸摸去约会,他完全可以大鸣大放呀!
陈伟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跳起来,指着儿子破口大骂,指责他的阴险狡诈、卑鄙下流、污浊不堪,恨不得用尽世上所有攻击的语言。
小志眼里的光芒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父亲,终于醒悟了,原来这个老狐狸是在给自己下套呀!他口口声声说支持谈恋爱,结果呢,就是为了刺探情报,然后达到暴力制止的目的。呵呵,自己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他挑衅地看着父亲,口气生硬地说:“我就是谈恋爱了,你们看着办。”
然后,小志腾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大步向门口奔去,心里像突然卸下巨石般的轻松。他要去找小枫,告诉她:“亲爱的,我们暴露了。再也不必装好孩子。从此,坏孩子要光明正大谈恋爱。”
陈伟冲上去一把抓住儿子,咆哮道:“站住!你那个娃娃呢?是要带上充气娃娃去见你的小枫吗?”
小志停住了,他斜视着眼前这个拥有“父亲”称谓的人,冷冷地问:“你是疯了吗?”
去他妈的淡定!去他妈的冷静!陈伟扬手就要给这浑蛋一个耳光。然而,小志只是轻轻一抬胳膊,就把他挡住了。他甚至不屑于出手,便一招制胜。反倒是陈伟的胳膊像磕在一块坚硬的铁板上,一阵酥麻。
小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父亲:“你把话说明白,娃娃是什么意思?”
陈伟又气又急,恼羞成怒道:“你不知道什么意思?装傻充愣是吧!你花一千块钱买个充气娃娃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志愣了愣,看着父亲鄙夷地笑了:“你不但虚伪,你还无耻!你践踏了我的尊严,羞辱了我的人格,更玷污了我和小枫的爱情!你听着,我从不知道什么娃娃,这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以一句“我鄙视你”作为这场鸿门宴的结束语,愤然摔门而去。
陈伟呆呆地坐下,他木然地盯着烤煳了的肉片嗞嗞冒起了黑烟。心想,看小志的整个反应,他的愤怒和屈辱不像是装的。况且连早恋都有胆量承认,一个充气娃娃,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那么问题是:那个娃娃,到底是谁的呢?
5
李春风冒着巨大的风险把陈伟派出去,明明是去解决麻烦的,结果他却带着一个更大的麻烦回来了。当他向李春风汇报“夜奔”这件事时,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变成枪林弹雨,将李春风伤得百孔千疮。
又一个演技派横空出世!
潜伏得真深啊!伪装得真好啊!
大半年时间,竟然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如此老辣沉稳,如此胸怀大志。可是,他的良心呢?难道他的良心已经变成了狗粮?
李春风万箭穿心,她呕心沥血为儿子计划的时间表,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从早晨几点敲门叫他起床,几点他从房间里出来,几点刷牙洗脸,几点坐下吃早餐,几点吃完,又几点提着书包出门,中间的误差不能超过十分钟。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她的严密监控之下,竟然每天都有好几个小时被秘密窃取了,被恶意篡改了。
李春风的眼泪无声地滚下来,她已经不再感觉愤怒,而是颓丧绝望。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丈夫控诉着:早知如此,我何必在这个不上進的孩子身上耗费那么多心血!我就不应该节衣缩食送他去上辅导班;我就不应该放弃自己的爱好留在家里为你们打理一日三餐;我也不应该疏远了所有朋友只跟你们厮混在一起;我更不应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这群白眼狼,合起伙来把我榨干吃净……
陈伟一看这架势,不对呀!明明是声讨儿子,怎么就变成了“你们”呢?他原本是想劝慰一下妻子,但是自己心里也烦得不得了,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动听了。“谁把你榨干吃净啊?儿子是你儿子,父母是你父母,我爸妈至今还待在农村老家,咱们也没伺候过一天啊!”
李春风立刻反击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照顾我父母,不愿意老陪他们往医院跑,有本事咱们自己买房子,马上就从我妈家搬出去。”
一句话就把陈伟给噎住了。是呀,他一个大男人,一家三口住着岳父母的房子,他有什么资格抱怨呢!
说起与岳父母同住这件事,陈伟是哑巴吃黄连,满肚子的苦楚。还在十多年前,陈伟与李春风刚结婚不久,他们就打算买房子。那时北京望京的房子并不贵,每平方米才五六千元的价格,那是他们能够攀越的高度。为了触手可及的幸福,小两口除了上班拿固定工资,还满怀信心地搞业余创收。陈伟倒卖些电脑打印机之类的办公用品,李春风则收了几个学生教古筝课。几年下来,他们已攒够了首付。
正当两人兴致勃勃地四处看房时,陈伟的弟弟出事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遭遇了严重车祸,生命垂危,需要巨额医药费救治。肇事者是个开三轮车的贫穷农民,没买保险,也没有任何财产。他扔下老婆和三个孩子连夜逃之天天,从此音信全无。
作为长兄,陈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去,李春风的家人也不忍心。她爸爸说:“房子有的是,啥时候都能买。你弟弟的命只有一条,先救人。”
于是靠着两人那笔二十几万的首付,陈伟的弟弟在北京协和医院得到了最好的救治,终于挽回了一条命。后来,他也娶妻生子,除了一条腿稍有不便,其他并无大碍。
现在看来,李春风爸爸当年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北京的房子,确实有的是。但他们再也买不起了。在房价飞速飙升的这十几年中,他们也曾挣扎过,动念继续攒钱买自己的房子,但就算在梦里,他们都没有追上房价飞涨的速度。后来,当北京四环以外的房子随便都是每平方米十万以上的价格时,他们就彻底死心了。
因为这样的原因,陈伟的父母和弟弟都很感恩。他们不善于表达,更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是他们在自家土地种植了最安全的粮食和蔬菜,源源不断地送给救命恩人。为了保鲜,一大早便赶到镇上,将蔬菜水果和禽蛋类用顺丰快递寄走。
人都是讲感情的,所以就算后来陈伟再也买不起房子了,李春风也没有真正抱怨过他。遗憾是有的,不甘心也是有的,但也没什么可后悔吧,毕竟二十几万买一条人命。值了。
话虽这样说,李春风一家三口与父母同住一起,还是有诸多不便。本来房子就不大,两室一厅,不到一百平方米的面积。老两口占一问,李春风一家三口占另一问。
小志还小的时候,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上,夫妻两人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可是有一天晚上,当他们正耳酣面热地搞小动作时,四岁的小志突然嗖地坐起来,叫道:“谁?谁在摇床?我要掉下去了!”
当时,两人吓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直到确信小志又躺下睡着了,两人才敢松一口大气。
从此,李春风两口子总是小心翼翼,偶尔搞搞娱乐活动,打的也都是哑战。仓促上阵,草草收兵。
但是更尴尬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久后的一天,大家正围着桌子吃饭,小志突然脆生生地问:“姥姥,为什么我睡觉的时候,被窝里的风好大?”
姥姥起先没听懂,笑眯眯地刚要为外孙排疑解惑,突然看见女儿女婿神情尴尬,脸色通红,大致也就心领神会了。老太太低头吃饭,佯装没听见。
大家好像都突然聋了、哑了,没人理会小志。可小志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他继续追问道:“姥姥,被窝里为什么总是刮大风?《十万个为什么》里边说了吗?”
陈伟一把拎起小志,奔回房间。留下李春风如坐针毡,她正尴尬不知如何脱身时,房间里传来小志撕心裂肺的大哭。李春风趁机站起来逃走了。
两人当时如何把这事糊弄过去的,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就在那天,夫妻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孩子長大了,必须分室而居。
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办法,后来干脆在街上找了两个干零工的泥瓦匠,买了些砖头水泥,准备在客厅隔出一问小屋。
为了节约开支,扩建时,一家人也没有出去暂住,仍然留在屋里生活。
家还是那个家,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但是气氛却不对了。
两个泥瓦匠每天进进出出,搬运砖头砂子水泥。他们敲敲打打,电锯电钻一起尖锐地嘶吼,活像要把这个家拆了一样。
很快,李春风她妈就神经衰弱了,每天拧着眉头哼哼唧唧,说那锤子活像敲在自己脑袋上。李春风他爸的脾气越来越大,开始嘟嘟囔囔,看偷奸耍滑的工人越发不顺眼,催促他们加快进度,多快好省。
每一行都是讲规矩的,两个工人对这种跨界指导的做法很不满。他们表示,高楼大厦我们建得多了,你不就是屋子中问盖个厕所嘛,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双方大吵一架。
两个工人很有志气,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任由那砌了一半的砖墙就矗在屋中间,真的像一个简陋的厕所了。
李春风她爸气坏了,扬言不把活干完,就不给他们结工钱。那俩工人不怕,人家是闯江湖的,有的是兄弟,天天领着一群打零工的人上门吵闹不休。老头儿的倔脾气上来了,他不肯服软,扬言要同黑暗势力坚决斗争到底。
陈伟不愿把事态恶化,就私下偷偷给俩工人结了账,赔着说了很多好话,又多给了三百块钱,总算把这事安抚过去了。
李春风他爸知道这事后,大怒,骂陈伟是怂货。他原本也就过过嘴瘾,出口恶气。但是陈伟不服,辩解了几句,他们就从个人能力吵到了男人尊严,最后上升到了人生价值。
李春风自然是要站在父亲一边,指责自己的老公。陈伟很憋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全家都看他不顺眼。要不是因为当年把买房子的首付拿去救弟弟,也不至于寄人篱下。他一气之下给李春风写了个借条,夹着铺盖卷就离家出走了。那架势,摆明了是要一刀两断啊!
李春风他爸的火气更大了,骂道:“看把他能的,有本事出去,就再也别回来。你们谁都不许找他。”
陈伟还真是有骨气,一个礼拜过去了,音信全无。
李春风也在赌气,不肯主动联系陈伟。更让她闹心的是,那个半拉工程还堆在屋中间,小志整天在那堆砂子水泥中间撒欢打滚,把自己弄得像个小脏猴。李春风就把他打得哇哇大哭,打完了又后悔,母子俩抱头痛哭。她心里对丈夫的恼恨又深了一层。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双方仍然按兵不动,夫妻关系似乎就这样走进了僵局。
李春风她妈坐不住了,她没事人一样给陈伟打了个电话,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啥,家里没大葱了,你买几棵回来。”
陈伟早就后悔了,他天天在办公室吃方便面,已吃到恶心。晚上就用一条薄被裹着睡在办公桌上,做梦都梦见躺在老婆香甜的被窝里。此刻接到丈母娘的救命电话,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马上借坡下驴,冲到菜市场,买了李春风他爸最喜欢吃的猪头肉和鸭脖,还买了两斤活虾和一条大鲤鱼,以及若干水果青菜。
陈伟拎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回了家,李春风爸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陈伟扬声说:“妈,你要的大葱买回来了。”老头儿立刻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屏幕。老太太笑着迎上前,和陈伟一起把东西送进厨房。
此时,李春风正准备做晚饭、陈伟看着她的脸,递上大葱说:“妈让我买的。”李春风不接他的眼神,也不搭话,一把抓过来扔在墙角。就在那里,堆着半捆大葱。三个人都视而不见。
老太太出去了,陈伟留下来帮忙。李春风麻利地蒸饭、洗菜,该干嘛干嘛,就是冷着脸,不搭理陈伟。
后来,在她剖鱼的时候,陈伟趁其不备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陈伟咬着她耳朵低声说:“老婆,我错了。”她腰一热,人就软了。
当晚,黑暗中,男女双方,于和谐而矜持的氛围下,把荒疏已久的小动作又默默地搞了一回。
第二天,陈伟重新找了工人回家,很快就把小屋砌好,并仔细装扮了一番。从此,小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十几年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就像熬一锅粥。起先米是米,水是水,水是冷的,米是硬的,互不搭界。可是禁不住歲月这把火,先是大火沸腾,然后小火慢悠悠地煎熬。熬着熬着,米不是米,水也不是水,它们融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热腾腾、软乎乎、乱糟糟的,再也不能分清彼此……
陈伟稍一冷静,也就清醒了。老婆不过是被小志早恋这件事搞蒙了,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女人嘛,不过随口说几句气话罢了,不必去较真。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来说,能维持一份平凡的幸福,已很不容易了,哪还禁得起折腾呢。
想到此,陈伟轻轻拍拍李春风的肩膀,央求道:“好了,好了,老婆,求求你了,咱都不说了行吗?”
李春风撇撇嘴,瞪了他一眼。心里想,这样的男人,现在也不多了吧。每次丈母娘犯病,也不管是半夜几点,他二话不说就爬起来送老人去医院。有时把老人抱在怀里,有时驮在背上,亲儿子也没做到像他这样吧。
陈伟并不知道李春风的这般心思,他继续劝慰道:“不是我要气你,都是那娃娃闹的呀。哎,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嘛?会不会……搞错了?”他犹豫地说:“难道是……对门的?”
李春风眼睛一亮,是呀,早就该想到对门的小王。他五大三粗一小伙子,也没女朋友,肯定是孤单寂寞冷嘛。这就对了。她心里立刻敞亮了:“这种东西,除了那些不学好的年轻人,谁会买呀!你赶紧的,给他送过去,别放咱家,烦死人了!”
两口子立刻行动起来。陈伟抱着那大纸箱子,李春风砰砰砰地敲邻居的门。屋内传来拖鞋啪嗒啪嗒向门口走来的声音,李春风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一个良家妇女,我怎么能掺和这事呢!她赶紧给丈夫打个手势,转身跑回家,躲在门后。
小王打开门,看见陈伟抱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很是意外。他怔了一下笑了:“哎,陈哥,你这是干吗呢?”
陈伟看见他就来气,把箱子往他怀里一塞,眨眨眼睛低声说:“你说我干吗,臭小子,还不赶紧收好了。”
躲在门后偷窥的李春风盯着小王,心里不屑地想:哼!看你这样子就不像正经人。大冷天的,穿个短裤和凉背心,还光脚趿拉个拖鞋,你就热成……不,是骚成这样!瞧瞧你那满脸的粉刺疙瘩,就知道欲求不满。真是的,年纪轻轻,不学好。
小王顺手打开箱子一看,眼睛都直了。结结巴巴地说:“哎,这……这是什么鬼呀?”
“哼!花一千块钱,可是下了血本啊!把你的宝贝,收好了。”陈伟没好气。
陈伟调头向自己家门走去,小王抱着箱子追上来:“哎,陈哥,你这什么意思?送礼呀?挺新潮嘛。”
陈伟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压低声音:“都是男人,我就不多说了,心里有数就行。”
小王嬉皮笑脸地说:“你给我送这么重的厚礼,肯定是有什么难事求我帮忙吧?”
陈伟抬脚要踢他,小王赶紧躲开了,半假半真地说:“陈哥,想不到你看着老土,这思想还挺超前,都跟国际接轨了哈。就前几天,智利经济部长路易斯出席一个出口商协会的晚宴,协会主席就当场赠送给他一个充气娃娃作为贺礼。还在娃娃的嘴巴上贴上了卡纸,写着‘刺激经济四个大字。部长收到娃娃,那是相当开心。当场就与娃娃合影留念了哈哈哈,要不咱们也拍一个?”
躲在自家门后的李春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推门出来,义正词严地说:“哎,小王,你别胡说八道,我们可都是正派人。”
小王看看李春风,又看看陈伟,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哈哈,陈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女人对这事,总是敏感的。智利那部长就是因为收了个娃娃,表现得很开心,就遭到了全国妇女组织的强烈声讨和谴责。你,也是因为被嫂子发现了,才想到嫁祸给我的吧?哈哈,理解,理解。”
陈伟没想到小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春风不愿意了,冲小王叫道:“你太过分了,陈伟没你那么下流!年纪轻轻,你不学好。”
小王有点急了,他把怀里的箱子往地上狠狠一摔,那娃娃从箱子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小王拉下脸:“哎,你骂谁下流呢?大妈,本来这‘黑锅,我都准备替老陈扛了。你要这样血口喷人,那我还真就不干了。我也是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由不得你们来抹黑。”
“谁抹黑你了!既然敢做,你不敢当!”李春风更来气了,她听着“大妈”这两字,可真是刺耳。
小王上下打量李春风,一脸不屑地说:“何必呢,大妈,你老公为什么这样做?你心里没点数呀!你们这些油腻的中年欧巴桑啊,认清现实好吧,男人没出去胡来,你就该庆幸。别逼他太急,对你没好处。”
李春风被这家伙气得脸色煞白,她结结巴巴地指着小王:“不……要脸!你……不要脸……”
正在这时,电梯门叮当一响,李春风八十岁的老爸从电梯里出来了。他右手紧紧攥着手机,左手腕上还挂着保温桶。他正在面红耳赤地吆喝着:“喂,喂……你说话……”
老爷子突然出现,令楼道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李春风她爸气冲冲地过来了,他因为耳背,说话总是很大声,而且打电话一定要用免提,开到最大音量。他激动地高声嚷嚷着:“我要投诉你们。我没有收到货。查!给我一查到底……”
三人呆在原地,老爷子已逼上前来,他一眼看见地上的充气娃娃,一脸惊诧地说:“哎,我的娃娃?怎么……在这儿呢!”
大家瞬问被定格,老爷子拎起地上的娃娃,闷头进屋,边走边冲电话里吼:“收到了,收到了,你别挂,我要跟你理论理论……”
老爷子径自进屋,扔下三个人在走廊面面相觑。
李春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敢看小王,灰头土脸地赶紧溜回屋。身后,传来小王振聋发聩的一阵大笑。
陈伟慌忙把地上散乱的零部件拾掇进大纸箱里,抱回了家。他一进屋,就看见李春风生无可恋地站在墙边,眼神悲哀地盯着自己的爸爸。
那个娃娃无动于衷地躺在长沙发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头儿坐在沙发上继续冲着电话吼叫:“我说要个三百块的,你非说这个一千块的好。这个好在哪儿啦?瘦得像个饿死鬼,我要个胖娃儿,肉嘟嘟的那种,要有肉!有肉!”
手機话筒里传来一男客服礼貌的声音:“大爷,这个好,这是最新版。”
老爷子不依不饶地说:“我就要老版的。你这产品不合格,也没温度,我要热乎的。”
男客服冷静地说道:“大爷,您醒醒,您要的那是活人,我们真提供不了。”
话筒里传来嘟嘟挂线的声音,老爷子生气地说:“喂,喂,我要找淘宝投诉你们……”
李春风盯着自己为老不尊的父亲,突然就虚弱得不行了,在这个家里到底藏着多少潜伏者?他们貌似忠厚,看似贤德,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的身份和分内的职责。可是分外呢?每个人都在诡秘地行动,搞着自己的小把戏,他们……太让人失望了。
李春风想到此,不禁轻声哽咽起来。陈伟象征性地拍拍老婆的肩膀,现在,他一点儿都不生气了,他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期待。
老爷子气哼哼地挂断手机,抬起头看着女儿和女婿,一脸无辜。他顿了顿,似乎才意识到不妥,可是又不知从何解释,便拉下脸,喝道:“去把保温桶洗了,你妈明早喝小米粥。”
李春风她妈这几天又住院了,老爷子每天都会不辞辛苦地过去陪伴。有时老太太没胃口,他就端起碗,亲自喂她吃东西。想到此,李春风心里哼一声,何必呢,装出那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恶心!
李春风一把抓过茶几上的保温桶,扭头冲进厨房,把保温桶咣当一声摔进水盆里。要不是凭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她肯定就直接扔在父亲面前了。
生活,真他妈的像个混浊的大池塘啊!而自己就是那一天到晚游泳的鱼。这池塘里,有污泥浊水,有腐烂的植物,也有天敌的追捕。她躲过了淤泥,躲过了旋涡,却没躲过凶险的鱼钩……
够了!她真是受够了!她恨不得大闹一场,与这家里每一位猪队友,该吵就吵,该骂就骂,痛痛快快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全发泄出来。然后,不欢而散。然后,老死不再相见。
可是……万一他们生病了怎么办?万一他们不开心了怎么办?万一过年过节亲戚邻居要聚会怎么办?真能永不相见吗?
她下意识地摇头,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呀,一边绝望到想死,一边又贪恋着生活中那点滴的温情。
忍忍吧,挺住意味着一切!李春风再一次说服了自己。想到还躺在医院病房里的母亲,她心里咯噔一下,但愿这个邪恶的秘密能瞒住老太太。否则,她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6
五十多年前,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
有一位美丽的年轻姑娘,她面庞黧黑,身材健美,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系着红色蝴蝶结。她用结满老茧的双手,开着东方红牌拖拉机在田野里来去穿梭。车轮滚滚,泥浪翻飞,姑娘俊美的风姿吸引了无数倾慕的眼神。
有位健壮威武的小伙子,他是负责采访的通讯员。当他看到姑娘的那一刻,被深深吸引住了。他用相机拍下姑娘的飒爽英姿,他用英雄牌钢笔写下对她的无限赞美。
于是,在他们之间发生了爱情。
这个女拖拉机手就是李春风的妈妈,那个通讯员就是她的爸爸。他们相亲相爱,以彼此为骄傲,在这种融洽和谐的气氛中,李春风和两个弟弟相继诞生了。
年轻的日子总是过得快,似乎一眨眼的时间,奔跑的拖拉机已载着他们轰隆隆跨越了几十年的岁月。
然后,岁深更重,容消颜褪。那个男通讯员佝偻如枯藤上的老丝瓜,他的耳朵听不见了。那个女拖拉机手衰败如风霜蛀空的朽木,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于是,在他们之间发生了新的爱情。
他是她的眼睛,她是他的耳朵。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嫌弃,又互相依靠。
李春风的妈妈衰败得更迅速些,心脏血压血糖血脂尿酸肝功,没有一项是正常的。每年她总要被送到医院急救两三次,好在老太太心态平和,尤其是近两年,她开始信佛。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宋潇凌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8期